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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千年欧阳修”征文选
作者:丘晓兰 丁家桐 万里容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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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花阴
       我时常想:中国,怕是世界上最精通享受之道的国度;而中国人,也是世界上最懂得品味各种最细微的美好,享受最精致,或者最粗糙的生活的族群了。
       古代宫廷里的奢华繁复且不去说它.便是民间稍富足的人家,在过起日子来也是习惯性地要把享受推到极至的。比如在鞋底上绣花,在食物上刻绘,在住处焚香,在旅游或者出差的时候写几个字吟两句诗等等,风气流传直到今天。可谓各有花巧,源远流长。
       过这样的日子是需要物质基础的,同时也暗藏着精神。
       京剧《天宫赐福》里有这样一段唱词:“雨顺风调,万民好,庆丰年,人人欢乐.似这等民安泰,乐滔滔。在华胥时.见了些人寿年丰,也不似清时妙,似这等官不差.民不扰。只俺奉玉旨将福禄褒。”——这是很经典的中国特色了。剧目、情节、唱词,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透着浓浓的中国味。这段唱词还有一个曲牌名,叫“醉花阴”。
       是啊,过这样的日子,不醉哪行呢?不醉上那么一两醉,那才叫怪了。而且还不能轻易地醉在别处,要醉在花阴里,那才叫有滋有味,有传统,有文化,有遗风啊!
       这歌舞升平万民好,人欢乐,令人有微醺迷醉的感觉或日社会状态,是古往今来从上至下无数中国人几乎就是毕生的一个向往和追求。所不同的,是一般人只想着自己要怎样才能过上,或者比别人先过上这样的日子;目标和理想更远大一些的人则清楚,只有整体的和谐才会有真正的个人的好。所以,到底要怎样才能让天下人都过上好的日子呢?但这“享太平”的愿望和向往的强烈程度却是万众归心的一致。
       因为向往得太甚,就有点等不及了。等不及所有人的日子都好起来了再共享同欢,也等不及个人的“物质与精神双丰收”了再享受。那就让一部分地方,某一个层面先享受起来吧!哪怕有被降格为享乐的谴责。这样,无论什么时候,我们就有了总可以享受的所在。大至一个都城,小至一个鞋垫、一杯黄酒。
       然而,这也是文化。我们中国人的文化。出了很多很琐碎的小玩意,也包容了很高远的抱负和情怀。
       比如“烟花三月”要下的那个扬州,就“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十足一个销金地。所以要先“腰缠十万贯”了,才能骑着鹤去那里享乐。公元1048年的元月,一个叫欧阳修的文豪也到扬州去了。不过他不是带着钱去消费的,而是一个因谏被贬到扬州去做太守的京官。不见得文豪就不喜欢享受,相反的,还更会享受。但欧阳修是个有情怀有理想的人,他的目标是要尽量多的人都过上能享受、会享受的日子。
       扬州,是个多好的地方啊!“十里林亭通画舫”,“泛舟湖上,为居民游览之良法”。瘦西湖边,荡舟游园:红桥修禊、长堤春柳、梅岭春深、赏月胜境、湖心钓台、莲花浮水、白塔晴云、四桥烟雨……犹如一颗颗明珠,镶嵌在瘦西湖这根玉带上。正是:“西湖弯弯水迢迢,两岸绿柳夹红桃,画舫轻移拔绿水,湖中西子更妖娆。”更有勾人心魄的二十四桥诗,让多少骚人墨客对一个叫扬州的地方心旌摇动,每每念及都不能自己啊!
       天公的恩赐与人间的能工巧匠,把一个叫扬州的所在,洇染得繁华富足如诗如画,人们的衣食住行也因此更多了别处不能有的讲究。八大菜系里的淮扬菜,到今天,也还是全体中国人的骄傲之一。
       若是大家都能过上这样能享受,又真正会享受的日子,多好哇!那才真正是“醉花阴,享太平”的好日子呢!
       我猜那自号“醉翁”的欧阳修就是这么想的,因为他就是这么做的。在扬州任职不过一年的时间里,他施行“宽简之政”,又使用自己会写文章的特长感化民众。对自己,亦不忘精神世界的修养,使之更为饱满。且看《避暑录》中“公余之暇,携友来此,并邵伯湖取荷花千朵,置客人间,击鼓传递,依次摘瓣。轮最后一片者,饮酒一杯,赋诗一首。往往到夜,载月而归”的此情此境,是否《论语》中孔子“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高远情怀的传承呢?
       在扬州不过一年时间的欧阳修,用语言,用文字,用行动,不仅为后人留下了“文章太守”的千古佳话,告诉了人们他所认为的大享受,也令扬州因之有了精神的高度,而与其他同样也很华丽也很富足的城市有了区别。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是李白在景物、人事的感悟与超越中得到了享受的记录。也为后人在摇头晃脑地吟哦佳句的片刻,提供了来自精神的享受。我们不是李白、欧阳修,却同是对“醉花阴,享太平”心向往之而常常不能自己的中国人。否则,又哪里会有“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半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入归”的诗句流传和“桃花源”式的千年向往呢?
       在最容易磨损的衣领和袖口上绣最精细的花,在最无关处下最大的功夫只为换得一两句好听的赞美的话,并从中得到最享受的感觉,似乎是国人一直以来就最擅长的本领。所以我们在鞋底上绣花,在食物上刻绘,在住处焚香,在没有衬衣穿的年代有滋有味地戴上个假领子、假袖口,在旅游或者出差的时候写几个字吟两句诗,在忙了或闲了的时候吼两句:雨顺风调万民好,庆丰年人欢笑……这当然也是一种享受,一种文化,我们传统的文化。
       这文化奇怪地催生了在几颗茴香豆和“茴”字的四种写法中也能得到享受的孔乙己,和沉浸在“我们先前……”也能陶醉的阿Q,幸而我们也有这世上最坚忍的神经和最智慧的头脑。
       总会有越来越多能够发现阿Q的鲁迅,能够身体力行,忠言直谏的欧阳修,能够把“和谐”完美地拆解为“人皆有饭吃,人皆能畅言”的人吧!人类最美好的愿望,真的也不过是祈愿所有的人都能享受到来自物质与精神的赐予,做一个真正的舒展的人。这样的好事,又岂可不醉一下花阴呢?
       清彻的目光穿越千年
       见过种种欧阳修的形象:不同书籍的插图,几处美术展览中的肖像画创作,还有一些风景名区的雕塑。这些图像中的欧公脸型、体态以至表现性格的神态都不一样。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幅图像,是平山堂后面欧阳祠中的石刻像,清人摹自内府藏本,体态有点臃肿,背微驼,长脸,目光传达的信息很复杂。一辈子都记住了那种眼神,可能是乡土情结吧,也可能与个人经历有关。
       70年前,我到了启蒙入学的年龄。爷爷说,我带你去拜师吧。出天宁门,爷爷抱我爬上小毛驴,来到北郊的平山堂,进入古寺。当年寺宇斑驳,西边几座败屋,空寂无人。先生呢?爷爷说,在壁上。于是,我第一次见到嵌于壁间的这幅欧公石刻像。我有兴趣的是那一把胡子,远看是白胡子,近看是黑胡子。老人家是神仙吧?爷爷说,不是神仙,是大文豪。他告诉我,老先生幼年丧父,家里穷,写字没有笔,便用芦苇在柴灰上画字;读书没有书,便向邻家借书来抄录,一边抄书,一边读书。老先生
       早年用功读书,终于成为大才。爷爷要我以欧阳为师,发愤学习。他说,记住老先生的眼睛,他时时刻刻都在盯着你。我从不同角度瞄瞄画像,果然老人家处处都在和我对视。我害怕了,虔诚地向老人家磕了头。
       40年后,到了拨乱反正年代,石刻像“远看白胡子,近看黑胡子”的奇观消失了,不是时光的剥蚀,而是“文革”。“文革”有人要砸石碑,僧人急中生智,夜里用石灰泥墙,让石刻像藏入墙内,把文物保护起来。“文革”后欧公重见天日,意外的是,由于石灰的腐蚀,那一把胡须折光的效果没有了。重上平山的人,重见欧公,一个个都感到惋惜。这种时候,我常常强调,眼神如旧,不必惋惜,文物总是因残缺而增加历史含量。也许类似的话说多了,一次酒后,同伴们要我说说,从欧公的眼神里读出了哪些信息,考考我对于爷爷的教导是不是真的牢记于心。
       倚酒三分醉,我便大谈欧阳修的眼睛。我说,欧公的眼神,只有经常与他对视的人才明白,那是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正直的眼神。一个人的正邪善恶,眼睛是瞒不住的,“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早年读的书还记得吗?欧公眼神值得景仰之处,便是在皇帝面前,没有盲从之色,更没有谄媚之色。不正确的东西,他敢于表示反对,他的书斋名“非非堂”,非其所非,是他的人生信条。非其所非,需要见识,需要勇气。在皇帝面前敢于非其所非,更需要勇气。他说过,做谏官的人,要能“与天子争是非”,做宰相的人,要能“与天子相可否”。是就是是,非就是非,绝不混淆黑白。仁宗皇帝生女,赏妃“绫罗八千匹”,他上书说“用度奢侈,亏损圣德”;仁宗皇帝近小人,远贤臣,他上书说“正士在朝,群邪所忌;谋臣不用,敌国之福”。提的意见,就像是把刀子。他的言行是一致的,他不肯看皇帝的眼色行事,敢于顶风上书。这不是傻瓜吗?错了,他是为了朝廷的利益,是为了帮助皇帝成为好皇帝。他认为规劝皇帝的不当言行,是对朝廷最大的忠心。他为他的直言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第一次被贬为夷陵县令;第二次再度被逐出京城,去朝10年;第三次呢,干脆告老归家了。应当说,他是幸运的,他没有被整死。说着说着,我便落泪了。同伴们说,酒喝多了,醉了。
       醉了吗?“醉翁之意不在酒”,欧公早就说过。欧公的眼中略有醉意,但在醉意中又呈现清冷之光。退休无事,曾应平山附近某单位之邀,给年轻人讲过一次欧公眼中的清冷之光。不是流传一句格言:不想做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吗?报告各位,欧阳修就是个不想做元帅的人。他本来可以成为枢密使的,那是嘉祜八年,仁宗逝世,英宗继位。枢密院缺正职,他是众望所归。新皇帝是他力主拥立的,理政治军,他又富有经验,位极人臣,唾手可得。那一年他57岁,纵然身体虚弱,倘旋升旋退,举贤接班,也为辛苦一生留下光彩一笔。但是,欧公坚拒。当时新皇帝心情紧张,言行失常,太后理政,缺少主张,欧公认为辅政不可乘帝室之危,为自己求富求贵。谋事而不谋官,是欧公一贯作风。早年他因支持范仲淹推行新政得祸,日后范氏蒙昭恤,欲调故人欧阳修至西北军中共事,擢拔官阶,朝廷允许。但是,贬谪在外的欧公坚决不从,认为政治上的同道可以“同其退”,却不可“同其进”,当日的仗义直言是为了国家利益,不可成为日后谋取自身利益的资本。荣禄之事,绝不眼热。
       不应当属于自己的东西,绝不眼热。官员平日严正,但一见黄金白银便眼睛放光、方寸大乱者,多看看欧公清冷的眼神,不失为一剂良药。当日我在祠畔的放肆言词,曾蒙十多位年轻朋友鼓掌,至今记忆犹新,引以为荣。
       奢说欧公,未能自己。北宋时代,外患频仍,征战不断,百姓负担沉重,日子过得很苦。这样,他的42年官宦生涯,是以情治民,他也希望他的君主以情治国,以天下苍生为念。他推行宽简政治,每到一处,不随便用刑,不随便杀人,不搞新官上任三把火,不肯扰民,说“民称便即为良吏”,不搞形象工程,不摆花架子。任扬州守,下车伊始,便调查农耕情形,抗灾护苗种种看在眼里,说是“民间极不易”,对于处理政务的基础情况,成竹在胸。此年秋后,扬州农业获丰收,诗中有“半年瑞遽呈”句,与他的努力有关。秋日洪水袭来,他调查往年种种抗灾规章,认为向农人摊派过重,他说“淮人既贫”,不可“为国家敛怨于淮人”,百姓的负担不可超过承受能力。他理扬州刑狱,活人无数,到任不久,无为即有为,种种矛盾化解,衙门清寂如僧舍。后人解释,这是历代扬州人主动为他建祠祭祀的重要缘由。宋辽对立,边将守城,砍村庄树木固城戒备。澶州一带伐桑树若干,欧公痛心疾首,认为桑树乃民食之源,这样做是“诛剥疲民,为国结怨”,得不偿失,申报朝廷严加禁止。庆历朝保州兵变,平乱后主帅计划将胁从者2000人杀绝,以杜后患。欧公知道消息,连夜阻止,认为“祸莫大于杀降”,这批误入歧途的贫寒百姓,性命终于得天保全。还有一次湘地平叛,地方官“杀得七八十人首级”向朝廷报功,欧公认为不仅不应叙功,且应申斥。百姓饥寒为乱,可抚不可动,“在于人情,岂忍尽杀”?欧公心目中的“人情”是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欧公晚岁归隐,源于“青苗法”之议,细读当日欧公言论,恳切之情均源于同情当日百姓之苦难,绝不如某些史家所言,源于维护什么什么阶级的利益。
       爷爷早已走了,欧公的石刻像仍在,欧公的文章仍在。
       消失的光阴
       每一处平常街巷、邻里坊间的记忆中,必有一块疯子,一朵妖艳的女人,一粒相传多年的鬼故事,外加算命先生和世外高人各半枚。烟火气的淡粥碗里才有些咸腥滋味,千篇一律的不堪以活的日子才有点野蛮乐趣。少年人在其中长大了。
       阿宝印象最深的故事,是碎米巷中的那个女人,已经死去多时,但人们常年的谈论,使她像一棵被狂风反复摇撼的枯树,不得安宁。她出生在诗礼人家,却偏偏要嫁给一个钢铁工人并为此与父母决裂,在不知深浅的时候她纵身投入爱的河流,却迎头遭遇覆灭。每天,她的丈夫在喝醉酒后暴烈无比,锤打钢铁的拳头常落在她的身上,直到孩子长到十八岁,一天,她从高处仰面跌下而死。此事被说成是失足,人们隐秘中却认定她是自绝。阿宝曾想过她为何最后选择眼看着天空坠落,答案不甚了了。那个年代有许多故事流传,渐渐变成一声喝止,一种隐秘的戒律,一堵墙似的拦在路上阻挡人们自我的意愿,女孩们受到了惊吓,失去勇气,只好改变了自己的爱,以逃避可能会遭遇的破败命运。
       阿宝十七岁顶替母亲进了得胜桥街口的国营布店站柜台,她左手两个指头捻住布的一端,右手拎着布往外一划,两臂展开,一下子就能知道量了几多尺寸,误差不过厘米之间。上班第一天就碰到邻居家的夫妇来剪布,一匹桃红嵌绿豆似的圆点子的绸缎,做新娘的衣裳。夜里听到邻家姐姐在阁楼里哭泣,她的父母站在门前,哀哀地劝说。她在里面发疯一样地把
       屋里的物件扔向四面。很长时间,直到她累了,此时天空突然就下起雨来,扒着门缝,阿宝看到她依着墙壁缓缓地滑到地上,像一堆皱褶而空洞的衣服。姐姐终于嫁给父母为她挑选的丈夫,那天她穿着红罩衫,立领上的扣紧紧锁住她的脖颈。
       深巷单调的生活,有一种如雨幕般密不透风的寂寥。从哪一年哪一月起,阿宝三大步从这面墙壁跨到那一面墙壁,惊觉原来每天出门必经的路其实不是真正的道路。当年曾经和她玩大闹大的女伴,先是凤如,而后是罗细细、刘苏,隔壁巷子的朱红娇,她们礼拜天结伴去雀笼巷西口吃油炸麻团,有时在望火楼对面的书场听评话,到开在南下铺街上的“谢馥春”买鸭蛋粉,“六月六,家家晒红绿”的日子里,一起偷拿人家小孩的衣服回去缝成娃娃祈祷姻缘。还有大她六岁的蒋萍萍,是个运动健将,晚上曾经拉着阿宝轻巧地爬上大明寺颓塌了一角的墙头,看远处某工厂的女工下夜班,她们的丈夫推着自行车排队在门口接。十年后这个从前的骑墙少女已肥硕太多,稍踮起脚尖晾高处的衣服都要气喘,只好对阿宝抱歉地笑笑。
       那一晚她和姐妹们从录像厅看了录像回来,一个人抄近路经过达士巷,不知怎的在两旁呈“韭”字形排开的支巷里走迷了路。独自停在巷子中央,空气里烂熟的泡桐花香,谁家在咝咝呀呀地调着收音机听扬剧,“原谅我皮九赖子劣性不改,耍弄干部心怀鬼胎……”路灯光斜斜抛出地上一个长溜溜的她的影子,一支笔似的指着巷底一扇打开的木门,一户人家的堂屋里摆开几张竹桌竹椅,几个小孩子练大字,边上一个中年人反背着手在往外面看,从天上半枚月亮顺着向下直看到阿宝身上。多年后这成了她最难忘记的景象。
       跟达士巷的周淮安学书法的第三年,阿宝得着一个参加展览的机会。书法会的场地选在“平山堂”面前,很简单地四下里在廊柱上扯起细铁丝,许多张宣纸就固定在上面,微弱的风里无数个飞不走的扑落落的白翅子。有雅兴的游客就走过来,指点上面画的虫鱼,或是蝇头小楷。周淮安是个长得过于普通的中年教师,平日里总有点“板板六十四”,因为常年在纸上写那些古老典雅的句色,使句子里的某些意境也映到他的厚眼镜片上去了,“高城望断尘如雾”的样子。书友们在这块空地上聚会,一时兴起学起欧阳修的游戏,拿一盆从西园采的新鲜荷花,每人每次在一枝莲花上取出一片花瓣,取到最后一片花瓣的人必须唱歌。阿宝一直在揣度着唱什么好,一时怕不记得词,一时怕歌太甜,却最后花朵过早地摘完了,并没有得着那片可以使她的好嗓子亮出来一次的机会。
       十多年里阿宝搬了三次家,搬来搬去都不离开旧城的老街,变动了工作,换了许多把钥匙,布店变成百货商场时,她调去仓库,商场合并,又拆掉,又造,她去了超市。后来住在汶河南路东侧的偏巷中,那是春天,到处腾着柳絮,日落时她从三楼的阳台看出去,对面楼顶天台有一个中年男人,从他的鸽笼放出几十只鸽子。相隔几十米的天空中,一圈一圈划着鸽子们的翅膀带起的透明的气流,涟漪,轨道。那个灰衣服的男人捧着一个饭碗,一双筷子伸在前面,举着头。大黑时,鸽子们纷纷落下,循规蹈矩地进笼子。只一只鸽子,落了单,一个小白影子,在阿宝家的阳台上,静静地踱着步,歪着脑袋。男人着急地从顶楼边缘探出身于四下张望,那只白鸟儿,若有所思地漫不经心地,离了群。也不为了什么,天很快地黑了,嗡的一下就黑了。
       男人是在浴场里做工的,这城里“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男人拿把修脚刀也算一门技艺。一段时间以后,那男人问阿宝可不可以结婚,事情进行得比较顺利。那天阿宝带了一包衣服去他家,在客堂间里看他正往墙上挂一幅字画装饰新房,欧阳修的名句“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落款一方朱彤印章,“淮安和众”。她惊得以手覆额,自行走了出去就再没有回头。
       超市里日益多了些外地乡村进城打工的女孩子,阿宝诚心教她们做事,听她们讲话。也有去过大地方来的,抱怨说这个城市好像很“慢”,什么事都有着一股缓悠悠的味道,她听了但笑不语。闲时她看电视,练字,办了公园的年卡,到瘦西湖边走走,花红柳色一年比一年看得更平静。有一次她见到一个穿戏装在唱票的,脸上涂得红蓝的妇人来抱她,定睛看时原来是凤如,说了很久的话,彼此都在对方身上努力辨识从前的自己,凤如说碎米巷拆掉了,阿宝说扬州城百十条有名有史的巷子,待拆完时自己早已不会在了,她们说话时,许多游人从她们身边过,也说着天南地北的话。
       那天晚上,阿宝第一次听到吹笛声。在城市低低的天空底下无数条暗沉沉的歪斜的小街里传出来,在无数个亮灯的不亮灯的窗户里传出来,完整的《玉琼花》,每一个音符都俏皮地翻飞到天上去,钻过很远的距离,尖利、喜悦、闪转腾挪的感觉……她好奇地在阳台上看了半天没有发现声音的明确来源,便想,这该是自己从童年就在向往的所谓世外高人了吧。微白月光下,一个神秘隐形人的笛声,在半空中腾云驾雾、描花洒金、淋漓尽致、纷飞绽放,诉说着浮生若梦,轻巧、倨傲地拨弄着夜半时分的一颗不眠的心。
       阿宝一直一个人,也没有离开老街,因为她知道,这里是她青春的化境,这里有她消失的时光。
       [责任编辑 商 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