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天下]还乡与幸福的闪电
作者:王家新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9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诗的还乡之途
       入冬的第一场大风之后
       那些高高低低的鸟巢从树上裸露出来
       在晴朗的冷中
       在凋零、变黄的落叶中
       诉说着它们的黑
       但是那些鸟呢
       那些在夏日叽叽喳喳的精灵呢
       驱车在落叶纷飞的乡村路上
       除了偶尔叭的一声
       不知从哪里落在挡风玻璃上的排泄物
       我感不到它们的存在
       家仍在远方等待着
       因为它像鸟巢一样的空
       像鸟巢一样,在冬天会盛满雪
       啊,想到冬天,想到雪
       便有长尾巴的花喜鹊落地,一只,又一只
       像被寒冷的光所愉悦
       像是要带我回家
       ——《从城里回上苑村的路上》
       这首诗是我两年前的秋天写的。上苑是北京以北三十公里外一个山脚下的村子,我在那里有一处自建的“农家院”式的房子。我曾独自在那里生活了三四年,现在仍经常回去。那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选择京北,主要是由于它的地理位置,喜欢它的开阔、厚重和硬朗,喜欢它那肩负着蜿蜒长城的群山,喜欢它的秋天和冬天。一到深秋,道路两侧蒙霜的荒草灿烂,北方的精神和美就呈现出来了。
       我深深喜爱这个“家”。无论是在初夏推门见满院的向日葵的光辉,或是冬日黎明驱车在蒙霜的乡村公路上,都有一种喜悦从内心里涌起。“贫穷而能听到风声也是好的”,一位美国诗人曾如是说。在那里,我听到了风声。
       现在回到这首诗上:入秋的第一场大风过后,天地骤然变容,似乎一切都不一样了。就在从城里驱车回村子里的路上,天更高,风更紧,远处公路上那一辆接一辆的运煤卡车似乎也比平时显得更黑了。这使我不得不换一副眼光来看世界。在晴朗的冷中,北方那些又高又直的树上的鸟巢,远远就可以看到。
       请留意这里的“晴朗的冷”:天空晴朗,但是很冷,晴朗得发冷。我多么喜欢这“晴朗的冷”!也许,这就是我留在北京的一个原因,在南方就没有这样的气候。此外,“晴朗的冷”,这也是我要给这首诗定下的一个音调。
       再看那些鸟巢:在秋冬裸露的鸟巢总是黑颜色的,这首先是一种视觉经验。不过,这里的“黑”也是一种岁月的结果,它经历了风霜雨雪,所以变黑了。它沉淀了“时间素”,因而开始对我们“讲话”。它在说些什么呢?它在“诉说着它们的黑”。它的“黑”,就是它的语言。
       诗的第二节:由鸟巢想到鸟,空空的鸟巢提示着一种缺席,也引起了我们的怀念,不仅怀念鸟的精灵般的存在,还由此怀念那些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的事物。至于为什么称鸟为“精灵”,因为它不是庞然大物,它那么轻盈,又举无定所,它不是精灵是什么?所以华兹华斯在《致布谷》的一开头就这样说:“我该叫你鸟儿/或是一个游荡的声音?”说到鸟,我还喜欢帕斯的这样一句诗:“高飞的鸟减轻我们灵魂的负担。”这就是鸟之于我们人类的意义。
       在秋风骤起的秋天,我们感不到鸟的存在,有一种空荡感和失落感。“除了偶尔叭的一声”,这首先是听觉的感知,有一种声音的质感,然后我们“看到”——看到什么呢?看到的是落在挡风玻璃上的“排泄物”。这里有点不“雅”,但却真切地提示了鸟的物质性存在。在用词问题上,过去有“雅俗之分”,其实在我看来,诗的语言只有恰当与不恰当之分。我们一定要抛开那个“美文”的陈腐观念。正是这“叭的一声”落下的“排泄物”,让我感到了某种我们看不见的事物的存在。事物,就是以这样缺席的方式“在场”的。
       回到诗上:你听到了“叭的一声”,但却不知是从哪里落下的。如果改成从某个明确的地方落下来,那就没意思了。而这就是诗。这也出自我真实的经验,一次我开车在外地的高速公路上,那天刮大风,高天滚滚寒流急,哪里有什么鸟啊,可是,从空中却不断地有东西也就是鸟的“排泄物”落下,到后来整个挡风玻璃都花白了。我真是有点惊讶。我不得不感到宇宙真是有点神秘。
       现在来看诗的第三节:因为是在回去的路上,所以说“家仍在远方等待着”。如果我们对家有感情,那么家也会一直“等待”着我们。而这个家是空的。空荡荡的家正如空空的鸟巢,在冬天会盛满雪——这又是多么让人动心的事情!有一年冬天我回村子里,路上的雪都化了,但是一推开大门,只见满院子仍是那厚厚的洁净的积雪!这真是难以置信,真让人舍不得去踩!
       “啊,想到冬天,想到雪/便有长尾巴的花喜鹊落地”,这就有点难以解释了。也许那时并没有任何鸟儿落地,但在一种回家的喜悦中,我却从内心里看到了这一只又一只噗噗落地的花喜鹊。为什么是喜鹊呢?因为它是一种报喜的鸟,一种为我们中国人从小就迷信的鸟。而且我在乡村路上的确多次看到过花喜鹊,它们落地,车一开近,又飞走了。那时我就想过一定要写它们,于是它们就出现在这首诗中了。
       至于为什么不写两个花喜鹊一起落地,而是“一只,又一只”呢?这首先出于视觉的感知,或者说出于一种心灵的感知。此外更重要的是,这落地的花喜鹊必须是两只,也就是“一对”,不然它怎么可能带我们回家?“夫妻双双把家还”嘛。一只鸟不可能行使这样幸福的使命。一只孤单的鸟只能把人带向更绝望的孤独。
       就这样,这两只落地的花喜鹊,被赋予了家园的守护天使的意味。当然,这一切在诗的最后仍具有某种不确定的意味,因为它一连用了两个“像是……像是……”但有一种心境是真实的,那就是“回家”的喜悦。这种愉悦,是由于被充满灵性的飞鸟所引领,或者说由于被远方所召唤而涌起的愉悦。弗罗斯特关于诗曾有“始于愉悦,终于智慧”一说。我不管这首诗始于什么或终于什么,我只想说,我很久很久没有写过这样的充满愉悦的诗了。
       就是这样一首诗。有的读者曾发问,它写的是什么呢?它写的是“生命的还乡”。虽然诗中自始至终都是具体的感受和联想,但不能说它没有“思想”。它的思想背景,也许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诗人的天职是还乡”。
       这就是说,“生命的还乡”,在当今这个时代就是一个哲学命题。海德格尔正是在对现代文明和人的状况充满忧虑的背景下提出这个命题的。在他看来,自近现代以来,世界就进入了一个无诗、无思,人被连根拔起的“技术统治”的时代。他很早就对日益扩张的现代工业文明提出了质疑,因为在这个日益恶化的历史过程中,存在被遮蔽、心灵也被逻辑化,用他的语言来表述,正是在这个喧嚣的渐趋极盛的“技术的白昼”中,“世界的黑夜”降临了。
       因而,“生命的还乡”也就有了它迫切的意义,成为我们灵魂中最深沉的渴望。所谓“还乡”,就是摆脱“技术统治”和人世虚荣的控制,重新获得与本原的接触;就是听命于我们灵魂中那种莫名的乡愁的指引,重新踏上精神的漫游和追寻之途。
       这就是这一命题为什么会激起广泛的反响。它在现代文明的背景下再一次指向了人类的解救之途。让我感动的是,海
       德格尔自己还身体力行,在弗莱堡附近的托特瑙山上建造了一个木头小屋,他的许多著作都写于此地。后来在弗莱堡大学任教期间,他经常怀着“还乡”的喜悦重返山上小屋,或是邀友人一起来此漫游峰顶。现在,这座黑森林山上的小屋已成为德国文学的圣地。
       我曾访问过这个神话般的小屋。我早就在什么书上看过它的照片,但它带给我的喜悦仍超出了想象。登上雄浑的白雪和黑森林覆盖的托特瑙山,站在简朴宁静的小木屋前,天地顿时开阔起来。我不能不感叹海氏选择了这样一个超然的所在。只不过这不是人们所说的“隐居”,而是哲人的栖居。这种栖居使他听从了“在的吩咐”。对此,还是看看海氏自己的描述吧:“严冬的深夜里,暴风雪在小屋外肆虐,还有什么时刻比此时此景更适合哲学思考呢?这样的时候,所有的追问必然会变得更加单纯而富有实质性。那种把思想诉诸语言的努力,则像高耸的杉树对抗猛烈的风暴一样。”正是这样一个小木屋,在昭示着一种生命的还乡。
       说到这里,我还想对时下流行的文化怀旧和“乡愁风”讲几句。很多人都熟悉郑愁予的《错误》和余光中的《乡愁》,现在流行的“乡愁风”也许就和这两首诗有关。郑愁予的《错误》有一种动人的韵律感和古典美,使人读了有一种“如归故里”之感。耐人寻味的是,这首诗还包含了一个戏剧性的情境:一方在等待,容颜如季节里的莲花开落,另一方在归来,那嗒嗒的马蹄令人心跳。不少人说该诗承袭了“闺怨诗”的传统,但据诗人自己称,这首诗其实是写给等待中的母亲的。这使人们颇感意外。但是,请想想很久以来笼罩于台湾诗坛的乡愁主题吧。从诗本身来看,完全可以说这是一首浪迹天涯的游子写给他的“江南母亲”的诗。这首诗,因而就有了一种“浪子无法抵达的悲哀”。
       这首诗刚出来的时候,据说整个台湾岛都响彻了“嗒嗒的马蹄”声。它给人一种陌生而奇异的美感。它写等待中的人的心境“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也有一种明暗的深度。尤其是诗最后的“我嗒嗒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诗人不仅巧用拟声技巧,恰好应和了等待中的心跳,也使某种东西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
       但是,这首诗虽然美丽,在今天读来我们却很不满足。它似乎过于轻巧了一点。它还缺一些什么。它虽然笼罩着一种乡愁,但也止于此。往更深的地方讲,它还没有突入到现代人精神内部那些艰难的命题之中。它还不是我们在这里所说的“生命的还乡”。
       至于余光中的《乡愁》,人们对它的解读更是俗气(也许这和这首诗本身有关),也过于政治化。似乎它的主题就是两岸统一。两岸统一,一切就皆大欢喜,“乡愁”也就解决了。是不是这样呢?我们来看该诗的最后一节:“如今啊,乡愁/是一弯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海峡不可能是“浅浅”的,诗人这样写,意思是海峡一步即可跨越,但是这“乡愁”呢,却是永恒的!所以正是通过这一节诗,人生不同阶段的“乡愁”被推向了一个高潮,它指向了一个近在眼前而又永远不可抵达的“故乡”!
       这说明不深入到生命的内里,不着眼于深深困扰着人们灵魂的那些问题,我们就会流于贫乏和肤浅。中国古代并没有一个两岸分裂的问题,但是那种古老的乡愁却一直伴随着中国历代的诗人们。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诗一开始就肩负了“生命的还乡”这一“天职”,或者说,在它的“一弦一柱”(“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中就伴随着对家园和本源的记忆。荷马史诗《奥德修记》就是一个“生命的还乡”的曲折故事;而诗三百中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菲菲;行道迟迟,载渴载饥……”也一锤定音似的奠定了中国诗的乡愁主题和基调。从此,中国历代诗人就走在一条雨雪菲菲、行道迟迟的返乡艰途上……
       正因为如此,“生命的还乡”会是一个永恒的主题,它昭示着数千年来诗的天职。同时,这也是一个艰难的命题。因此海德格尔在阐释荷尔德林的诗《返乡——致亲人》时会这样说:“故乡使灵魂憔悴。”
       故乡使灵魂憔悴,是因为它是我们的安魂之乡,却又难以企及。它的不在,涉及到的都是人生更内在的缺失、痛楚和孤独。正是这种命运,造就了一个个永无归宿的人。
       因而,“家园”会永远是一个神话。人们即使从原有的意义上消解了它,它仍会以另一种形态出现。原德籍流亡思想家阿多诺说过一句很沉痛的话:“对一个不再有故乡的人来说,写作成为居住之地。”
       另一位移居英国的德语作家卡内缔在札记中也这样写道:“他回到家。陈设依旧,桌子已经散架。他坐下,并写作于空气里。”这里,也正是一个经历了太多而回到家里的人的故事。当家已不成为其家,他要寻找的,很可能就是一支笔。
       这就是说,他仍在奉行着一个诗人的“天职”,那就是通过写作,在进行另一种意义上的“生命的还乡”。在这样的幻灭中,仍包含了一个“家园”的神话。是的,人们可以失去大地上原有的居所,但怎能在精神上忍受“流离失所”?家园,我们人生意义的维系者,我们每一个人的命运守护神……
       也许,正是这样的“缺失”使我们的“拥有”成为一种可能。记得多年前从海德格尔的著作中读到特拉克尔《冬日傍晚》一诗,其中的“漂泊者悄悄地走进里面,痛苦已把门槛变为岩石”,我一下子就记住了。正因为这样的“门槛”,痛苦被赋予了永恒的质感,我们可以想象一个人在里面的生活了:“在此,在澄明的光辉照耀下,/是桌上的面包和葡萄酒。”是的,在此,是对神圣和本源的亲近。
       这样一些体验,我都写在一些诗中了。一九九四年,我在旅居伦敦两年后回了国。一九九八年,我几经奔波,在昌平乡下盖了那座房子。我想我可以把自己安顿下来了。我当然有了一种近乎新生的喜悦。但是渐渐地,随着这个时代的“发展”或者说“膨胀”,我眼看着我周边的乡村在一天天消亡。我想回到城里,但那里的一切更难让人承受。这就是我们要过的生活吗?
       这样,中国古诗中的那句“乡关何处”,在我这里又开始成为一个问题。
       是啊,“乡关何处”?当我这样问时,又是秋天,有什么正从宇宙间传来。这一次我听的是格伦·古尔德演奏的巴赫的《歌德堡变奏曲》。他第一次录制该曲时才二十三岁,那张唱片代表了他职业生涯的天才性起点。但是在四十九岁时,他毅然决定重新录制。这一次,他的节奏变慢了,早年的意气风发让位于一个步入生命之秋的人的深邃、谦卑和感恩,音质也变得更为精湛、超然和宁静。他似乎是带着这一生的赋予在触及琴键。在那深邃而又揪心的一瞬,我感到的正是一个踏上还乡之途的人,迈出了他那决定性的一步!
       的确,就在那一击之后,是一种灵魂的启程和告别。事实上,这个《歌德堡变奏曲》第二版就是古尔德对人世的告别曲(就在这次录制完成后不久,“知天命”的艺术家就因脑溢血猝然去世)。这个版本,
       我已不知听过多少遍,有时甚至听得泪流满面。尤其是最后的咏叹调主题,那种无限的慢,那种比慢还要慢的深邃而又揪心的音质,仿佛真的在说,永别了!而在那一瞬我多少有些惊心:我们一生所追寻的“归宿”,其实不正是死亡吗?不正是它在一直等待着我们,并向我们张开那母亲般的温柔慈爱的颤抖的臂弯吗?
       但是,用死亡也不能说明这一切。《歌德堡变奏曲》第二版中的那个灵魂已完全超越了生死。他在投入他一生下来神明即为他准备好了的怀抱。他带着他一生对生命的至深体验,带着如他自己所说的“圣徒般的牺牲”,在这样的“告别曲”中踏上了返乡的历程。五十一分二十七秒的演奏(第一版为三十八分二十七秒),这真是“行道迟迟”啊。但,“必有一死”人已没有了任何恐惧,他带着人的尊严和谦卑,也带着神明赋予给他的光辉,在投入那最终的怀抱……
       我们也在这“返乡”的路上。从“形而上”的意义上,我们也许永远抵达不到那个“盛满雪”的“家”。但是,重要的是我们要上路,要踏上这种诗的返乡之途。这个“家”也许不是大地上任何一个实际居所,然而,它难以言说却又历历在目。它先在地规定了我们一生的方向。我们也不一定非要到达那个地方,因为返乡的意义其实就在过程本身。这一切,正如海德格尔在阐释荷尔德林的诗时所说:“这种返回的行进就是家乡的持存。”
       海子与“幸福的闪电”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就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它早已被选入中学课本并成为海子诗歌的某种代名词。如果你从哪个学校外走过,听到从教室里传来的琅琅读诗声,说不准朗诵的正是这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为什么不喜爱它呢?这是一首如此温暖、开阔、美好的诗,甚至还带有一点可爱的大男孩气。那些年轻的读者喜欢它,就犹如看到荒凉的大地尽头有一座召唤他们的房子。说不准,他们就是由这样一首诗而走上文学之路的。
       但是,人们对这首诗的感受很可能到此为止,虽然它比人们想象的要更为复杂。
       现在,我们就来看诗中的一个意象:“幸福的闪电”。这个意象是怎样出现的?承接诗一开始改变生活的强烈意愿和对“远方”的憧憬,诗人接着进一步表达了与世界交流的激情,那么,他要告诉我们什么呢?当然不是油盐酱醋茶这类我们都知道的东西,而是那神秘的“幸福的闪电”!显然,这里的“幸福的闪电”是一个隐喻。那么,海子为什么要把他感到的幸福与闪电联系在一起呢?
       我们首先来看“闪电”这种自然现象:它是一刹那的闪耀,但又是一种震撼和照彻,尤其是对处于黑暗中的人们,有一种使他全身心战栗的力量。更重要的,这闪电是来自“天上”,来自“上界”,或者说是来自大地之上的“另一个世界”的。因此,海子为他从一个精神王国所感受到的幸福找到了一个最恰当的比喻。
       这个比喻也是有来头的,法国著名诗人勒内·夏尔有这样一句诗:“我们居住在闪电里,闪电居住在永恒的心脏。”我相信海子一定读过这句诗并对此心领神会。这里的“我们”指的是诗人和一切精神的传递者。而这个比喻又来自古希腊普罗米修斯从天上盗火的神话——它从此成为诗人的命运和原型。在海子这里,他也要不惜代价地把这种“天启”的秘密“告诉每一个人”。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要做一个“幸福”的使者,把诗的光芒带向人间。
       因此我要说正是这个意象构成了这首诗隐秘的内核,甚至透出了海子整个诗歌世界的奥秘。一般人也许只有一个世界,即世俗生活的世界,但“幸福的闪电”这一隐喻却提示了还有着另一个世界。海子就生活在这两个世界之间。这就是为什么在这首诗中,他既表达了自己对世俗幸福的憧憬和祝愿,但又最终显示了另外一种“不同寻常”的追求。
       下面来读这首诗。诗的第一节表达了诗人“从明天起”改变自己生活的强烈意愿,那么,他过的是一种什么“生活”呢?海子写这首诗时是位于昌平的政法大学的年轻教师,除上课之外,就是关在他的单身宿舍里读和写。他似乎也有那么几次不成功的恋爱,这最终促成了他对人间的爱的灰飞烟灭。就在他死后,他的朋友西川去了昌平并这样写道:“海子没有幸福地找到他在生活中的一席之地。在他的房间里,你找不到电视机、录音机,甚至收音机。海子在贫穷、单调与孤独之中写作,他既不会跳舞、游泳,也不会骑自行车。”
       这就是海子,一个完全以写作为生的人。这给他带来了生命的意义,但也使他遭受着无穷的磨难。这就是为什么他看上去要“痛下决心”改变自己生活的真实原因。他要“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投身于劳动者“热气腾腾”的生活,喂马,劈柴,不再在孤独幽闭的写作生涯中折磨自己。他还要一反过去对世俗生活的疏离态度,“关心粮食和蔬菜”,到农贸市场走一走,过一种实实在在的、对他来说却是诱人的全新的生活。而对这个一无所有的人,写着写着他就有了一个心愿:“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至此,诗在那里,是一个闪耀着“自由的元素”的世界,而在海子这里,是一个面向终极和无限的所在,只有面向一种更伟大的、超越性的存在,他自身的尺度才会展开。所以他要临海而居,与海为伴,向海而生。大海,才是海子终极意义上的安魂之乡。
       也可以说,只有来到那里,才有可能如瓦雷里在他的名诗《海滨墓园》中所说“终于得以放眼神明赐予的宁静”。
       同样,我们还要去体会该诗中多次出现的“幸福”这个字眼。从某种意义上,这正是一首探讨“幸福”的诗。幸福是人生最根本的命题,也是上苍给我们每一个人出的一道谜语。“幸福”的含义需要澄清。海子这首诗中一开始出现的“幸福”是和他对生活的向往有关的,它可能是“健康”、“快乐”的同义词。但是,自从那一道天启的“闪电”为他闪耀以后,“幸福”与“幸福”就不一样了。当然,他理解了世俗的幸福对人们的意义,但对他自己,他只有义无反顾地把自己献给“远方”,才有可能给灵魂带来更高的、终极意义的幸福。
       所以海子的这首诗,绝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单纯,它包含了人生的启示和幸福的奥义。
       这仍是一首美好、温暖、明朗的诗,但是在诗的背后和字里行间,隐含着生命的两难及矛盾张力。正如有人在分析这首诗时所说:“选择尘世的幸福可能意味着放弃伟大的诗歌理想;弃绝尘世的幸福则可能导致弃绝生命本身。”(吴晓东)纵观古今中外文学和诗歌的历史,似乎在物质生活与精神事物之间、在尘世幸福与灵魂追求之间,一直存在着矛盾和“两难”,德语现代诗人里尔克有诗云:“因为生活和伟大作品之间/总存在着某种古老的敌意。”爱尔兰著名诗人叶芝也这样写道:“是生活的完美还是工作的完美,一个艺术家必须做出抉择。”海子一定熟知这些诗句,并对之有切身的感应。他最终选择了“工作的完美”,选择了自我牺牲,选择了以全部生命来承担一部“伟大作品”的命运。
       而在中国历代诗歌中,自屈原以来,“入世”与“出世”之间的矛盾也一直存在着,闻一多在一篇谈孟浩然的文章中就这样写道:“我们似乎为奖励人性的矛盾,以保证生活的丰富,几千年来一直让儒道两派思想维持着均势,于是读书人便永远在一种心灵的僵局中折磨着自己。”我们都熟悉苏轼的《水调歌头》,诗人在中秋“大醉”之后,在壮志难酬的心境下把酒问青天,一时间顿生“我欲乘风归去”的出世之想。请注意,这里用的是“归去”而不是离去,这意味着在诗人看来他本来就是从另一世界来的,或者说,就是像李白那样的“谪仙”!但是,“归去”是不可能的,他注定要留在这个俗世中承受。在沉痛、无奈和矛盾中,他唯一能做的,是在最后留下“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这样的祝愿。
       从海子的这首诗尤其是诗的最后部分,我们显然也听到了这种古老的回音。不过,比起那些“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诗魂们,海子更多了些“独自前往”的勇气。他跨越了一个宿命般的临界点,义无反顾地把一种灵魂的乡愁和信仰冲动带入了一个贫乏时代的诗与言中。他的诗,构成了中国诗歌史上最罕见的一道景观。
       [责任编辑 陈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