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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霍林河歌谣
作者:白雪林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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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利斯泰只有二三十户人家,在霍林河中游东岸,沿着鄂尔敦山脚下的沙梁稀稀拉拉地分布着,村子足有三四里地长。
       诺日玛的家在村子最南面。
       初冬的一天早上,诺日玛从她家那低矮的泥土房里出来,向院子里的勒勒车走去,解下拴在门前的红犍牛,套进辕子,一拍牛屁股,红犍牛就踢踢跶跶地摇晃着尾巴向村外走去。
       风淡淡的,太阳还没有出来,草原上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诺日玛坐在勒勒车上,任随红犍牛慢腾腾地走着。她今天心情很好,勒勒车不太好使了,她要上毛道艾林找木匠达瓦修理修理。车轴已经磨得太细,连接牛鞅子和辕子的柳木盘肠也不行了,再不换,哪天坏在路上,那就坏了事。她自己的身体似乎也该拾掇拾掇了,浑身轴得不行,肚子里也好像不太通畅。她想念达瓦粗硬的胳膊和扎人的胡子,让他一压,再揉搓揉搓,那可是十天半个月的舒服与轻爽。她早就是个寡妇,达瓦也是单身,两人本来可以往一家里凑乎的,可是达瓦这个老东西就是不想结婚,说不想让家庭这个夹板子给夹住身。看起来不光城市里的年轻人知道单身自在,没有多少文化的达瓦也知道单身汉自由。人是最狡猾的东西,她知道达瓦虽然没有老婆,但是从来没有老实过,喜欢和女人们勾勾搭搭。这样的男人怎么能当丈夫呢?虽然不能当丈夫,但是做个相好达瓦还是不错的。达瓦的木匠活儿做得好,那个活儿也做得好,要不然诺日玛怎么能和他好了二十多年呢。
       勒勒车晃晃悠悠地走着,诺日玛想着和达瓦做那事儿时的情景,心里就有些发慌,身上潮潮的,她觉得勒勒车太慢了。
       太阳出来了,地面上的白霜慢慢融化,淡淡的氤氲在草原上蒸腾着。
       现在村子里用勒勒车的人家很少了,富裕的人家用上了汽车、拖拉机和摩托车,次点的人家也用上了驴车。胶皮轱辘的驴车轻快方便,人们管驴车叫驴吉普。诺日玛要是不急着出外办事,她还是喜欢用勒勒车,勒勒车稳当,不像驴车那样让人手忙脚乱。驴车的胶皮轱辘有时还会扎破,不如勒勒车方便,山上可以,土路可以,泥里可以,乱石堆里也行,就是粗粗大大的木头茬子也不怕。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她和达瓦就在勒勒车上干了那活儿,在晃晃悠悠的勒勒车上千那活儿的滋味儿是不一样的。那是她和达瓦的第一次,男人都是那样,节骨眼上就啥都顾不了啦,可话说回来那天她昨也没想那么多呢?女人急了也是一样的。
       用勒勒车的人少了,能做勒勒车的木匠也少了,但她还坚持要用勒勒车,是不是想以修理勒勒车的借口去和达瓦幽会?
       勒勒车是个好东西,她现在坐的这个勒勒车就是达瓦当年做的,看看,都已经二十多年了,还很结实,像达瓦的干巴身子一样,瘦男人尿水足,经折腾。
       她和达瓦就是通过勒勒车认识的。那年她家要做一个勒勒车,就把达瓦给找来了,那是她丈夫死后的第三年。达瓦在她家里乒乒乓乓地干了七天,就把一辆勒勒车做好了。她很高兴,围着勒勒车兴奋地看着,说:“车做好了,该给你工钱了吧?”
       达瓦擦着脑门儿上的汗说:“当家的,工钱你看着给。”
       “啥叫看着给?不是已经说好了吗?”
       “我不仅车做得不错,别的活计也挺好,你不想做点别的吗?”达瓦眯缝着眼睛看着她。
       “做别的?”诺日玛还没有反应过来,歪着脑袋认真地想了想。她是个不懂风情的女子,做什么事情都非常认真。
       达瓦看着她的样子笑了,走过去,拍了拍她的屁股:“多肥的土地呀,怎么能让它荒着呢?”
       诺日玛这下明白了,在达瓦干活儿的这几天,她一直恭恭敬敬地伺候着他,从来不和他多言多语的,想不到这个木匠把勒勒车做完之后,还有别的花花肠子。诺日玛生气了,她嗵嗵嗵地走进屋里,把工钱拿出来,摔给了达瓦,大声喊道:“滚,你快点儿滚!”
       达瓦可能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厉害的女人,他把钱装起来,灰溜溜地转过身。达瓦走到门口,又嬉皮笑脸地转过身来:“诺日玛,你别生气,勒勒车要是有了啥毛病你就去找我。”
       诺日玛生气地说:“快点儿滚吧,勒勒车坏了我自己会修。”
       达瓦还是赖在门口不走:“你有别的活儿让我帮忙也行。”
       “你这个人咋这么招人烦呢?没活儿了,快走吧。”
       达瓦摇摇头:“诺日玛,你还是太年轻了,怎么脑袋这么固执呢?你不懂得人活着是怎么回事儿。”
       诺日玛不理达瓦,低头做别的去了,达瓦只好悻悻而去。
       由于诺日玛是寡妇,给她提亲的人就很多,诺日玛都不满意,她想起了那个瘦瘦的会做勒勒车的木匠达瓦,就赶着勒勒车去找他。她的借口是让他把勒勒车修一修,实际是想看一看达瓦是不是真心的。如果是真心的,她就情愿嫁给他。那个木匠人很好,身体也挺结实,还能做那么结实的勒勒车。
       没想到,诺日玛和达瓦在霍林河边的小路上相遇了,达瓦骑着马,背着木匠家什正摇摇晃晃地走着。诺日玛把达瓦喊住,两个人在路边的柳树下坐下来。
       诺日玛有些羞涩地说:“达瓦,我看你去年给我做勒勒车时,好像是对我有点那个意思?”
       “啥意思啊?”
       “你是不是想和我那个?”
       “当然想了,你这么胖乎乎的女人,怎能不让人想入非非呢?”
       诺日玛被达瓦说得满脸绯红:“我和你说正经事儿呢。”
       “我说的也是正经事儿,实话实说嘛,没开玩笑。”
       “你如果真那么想,那咱俩就结婚吧,反正你也没有家,我只有一个女儿。”
       “结婚?”达瓦的神情很古怪,“我才不干那傻事儿,你看看我,光棍子一条,轻轻松松,来去自由,这多好啊。我脑子有病呀,非要找一个老婆,再养一大堆孩子,给那些没良心的小东西们当牛做马,累不累呀?”
       诺日玛被达瓦的话给闹愣了,这么多年她还没有遇到过不想结婚的男人。她奇怪,这个达瓦是不是有什么病呀?她绷起了脸,审问达瓦:“不想结婚?你说的不是真心话吧?你是不是有啥病?”
       达瓦用力地拍着胸脯:“有病?你看看我这一身疙瘩肉,能是有病的人吗?”达瓦说着就要把衣服解开,让诺日玛看看他身上硬邦邦的肌肉。
       诺日玛急了,她怎么能让达瓦把衣服解开呢,她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赶起勒勒车,掉过头,向海利斯泰走去。可是达瓦也掉转了马头,他把马拴在诺日玛的勒勒车尾巴上,人跳到勒勒车里,大模大样地坐下,和诺日玛开起玩笑。
       “诺日玛,你看咱们俩都三十多岁了,又不是小丫头小小子,有啥不好意思的,难道咱们俩就不能做个相好?”
       这个事儿诺日玛没想过,虽然丈夫死了,她已经几年没沾过男人,但是达瓦说的事情,她真的没有想过。达瓦如果实心实意和她好,那就应该和她结成夫妻。
       诺日玛生气地赶着车,不言语。达瓦从后面看出诺日玛在生气,就说:“诺日玛,我这样活着才是对的,你那样活着是错的,你为什么要为别人活着呢?”
       达瓦的这句话,倒让诺日玛有些吃惊:
       “达瓦,你说啥?要为自己活着?”
       “那当然了,咱得为自己活着,怎样轻松自在咱就怎么活。”
       诺日玛不说话了,她默默地听着达瓦在后面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
       “诺日玛,你今天找我来就是想问我愿意不愿意娶你吧?”
       “瞧把你美的,这勒勒车不好使了,我想让你给修理修理,顺便问起了去年的事情。”
       “我看不仅仅是修理勒勒车吧?你的脑子也有毛病,我连你都一起修理修理吧。”
       “你又瞎说。”
       “你真不想男人吗?你又没病。”
       诺日玛恼了,她转过身来,挥起拳头狠狠地向达瓦胸脯砸去。
       达瓦死死地攥住她的手腕子:“别打,别打,我说的是实话,你听我把话说完。”达瓦把脸凑过来,他身上热乎乎的,这让诺日玛心慌,她挣扎着:“你把我手松开,把我的手松开。”
       达瓦向四外看了看,没人,一个人都没有。
       诺日玛的双手让达瓦的大手死死地攥着,他的大手真有劲,不知道为什么诺日玛浑身有些发软。达瓦的眼睛火辣辣地看着她,猛地一用劲,把她拖了过去。诺日玛还想反抗,可是达瓦已经把她压住了。诺日玛想哭,也想大声呼喊,可是她的手却和她的想法不一致,她紧紧地抱住了达瓦的身子。达瓦在勒勒车上疯狂地折腾着,把套在车前的牛吓得小跑起来,勒勒车忽忽悠悠地颤动着……
       诺日玛回想达瓦的种种好处的时候,勒勒车就到了毛道艾林达瓦家门口。瘦瘦的达瓦正从家里出来,他一看见诺日玛脸就笑得像孩子看见了母亲。
       “你咋来了?多亏我没走,要不就见不上了。咱俩也该预备个手机。”达瓦对诺日玛开着玩笑。
       “你就是给我买了手机,咱也不会用啊。”诺日玛笑微微的。 “快进来吧,陪我喝点酒,多长时间没见着肉了,馋了。”达瓦有些色迷迷的。
       “勒勒车有毛病了,你给修修。”
       “我知道,该修理的今天都给你修。”
       诺日玛把车卸下来,美滋滋地往屋里走。达瓦趁机在她圆滚滚的屁股上掐了一把,诺日玛狠狠地把他的手打开。
       这时拴在达瓦家院子里的那头白底红花的母牛冲着诺日玛低低地叫了一声,诺日玛停住了脚步,她留心地看了母牛一眼。她发现母牛眼泪汪汪的,冲着她叫了一声,还用力地摇了摇头。
       “这牛咋了?咋不送它上山?”
       “老了,一会儿有收牛的人来,想卖了它。”
       “老了?”
       “就是,腰和腿都没劲儿了,扛不住牛亡子(牤牛)上去压了,啥事儿没干成,它都趴地上了,连牛亡子的玩笑都挺不住,还让它活着干啥?”
       诺日玛瞪了他一眼:“滚一边去,挺不住忙子压就得死吗?”
       “别管他人啊牲口啊,不就活个乐子吗?它老了,该卖了。”达瓦感叹着。
       这时那条母牛又冲着诺日玛叫了几声,好像是在向她求助。诺日玛心里一动,向母牛走去,母牛温顺乞求地看着她。
       这条牛是老了,刚过了肥硕的秋天,它竟然没有胖起来,还这么瘦,卖掉它也许是对的,它能挺过这个冬天吗?
       “行了,老是正常的。要是人和牲口都不老,那不都变成了妖精?草原还能放得下吗?进屋吧,我想你了。”虽然没有别人,达瓦最后的那句还是把声音放得很低。
       诺日玛把手伸给母牛,母牛温情地舔着。它的舌头软软的,热热的,让诺日玛觉得很舒服,它一边舔着诺日玛一边还在哭,眼泪流个不停。
       “木匠,这条牛你别卖了,我带回去,怕是还能再下一条小牛呢。”那牛的舌头让她喜欢上了它,她决定救它一命。
       “那还不好说吗?给你。”达瓦马上就同意了。
       诺日玛很高兴,拍拍母牛的脑门儿,和达瓦进了屋。
       刚一进屋,达瓦就抱住了她,诺日玛也急切地抱住了达瓦,手忙脚乱地脱着衣服。在两个人亲热的时候,诺日玛看见达瓦忽然掉下一串眼泪:“咋啦?你哭啥?”
       “诺日玛,你太好了,今天也不知道咋弄的,我有些害怕,像这样的时候能长久吗?”
       “我看你是老糊涂了,牛有老的时候,人也有老的时候,咱俩都老了,快干不动这个事情了。”
       “是啊,我真想在你身上待一辈子。”
       “要想在我身上待一辈子,那你只能和我结婚。”
       “你咋又说那没有意思的事儿?”
       “好啦,不说没意思的事儿了,我知道你不愿意结婚。”
       她和达瓦在屋里亲热了一番,汗津津地出来,却看见那条母牛旁边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诺日玛认识她,她也是个寡妇,叫海吉勒。
       那海吉勒歪着脑袋看着诺日玛,问:“你又来干啥?”
       诺日玛客气地说:“勒勒车坏了,让达瓦这个老东西来修修。”
       海吉勒问从后面跟出来的达瓦:“她是来修车的?”
       达瓦急忙点头哈腰:“是的,是的,她这勒勒车现在不好使了。”
       那海吉勒气哼哼地对诺日玛说:“各村都有木匠,你为啥非得来找达瓦?”
       诺日玛有些不高兴,她腰一叉:“咋这么说话呢?你是达瓦的啥人?他要是你的男人,我就看也不看。可他不是,你凭啥不让我来找他?”
       那女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走过去揪住达瓦的后脖领子。达瓦现在正装模作样地弯下腰,要给诺日玛检查勒勒车。“达瓦,你说咱俩是啥关系?”
       达瓦结结巴巴地说:“你这个人咋这样呢?人家是来修车的,我和她没啥关系。”
       那寡妇还是不依不饶:“老达瓦,我可告诉你,你要是想和我好,就不能再和别的女人来往。”
       诺日玛为达瓦有些气不平,就一步挤上去,把达瓦往旁边一推:“海吉勒,我也知道你,你要是真心想和达瓦好,你们俩就结婚。”
       海吉勒哼了一声:“我才不和他这个老东西结婚呢。”
       诺日玛气愤地说:“你不想和他结婚,就不能拦他和别的女人来往。”
       诺日玛说完生气地驾起自己的勒勒车走了。
       达瓦着急地说:“喂,勒勒车我还没修呢。”
       诺日玛头也不回:“算了吧,我不修了。”
       达瓦这才想起来:“我说诺日玛,这牛你不要了?”
       诺日玛这才把车停住,回来牵那只母牛。那海吉勒却来到桩子前,按住了诺日玛正在解绳子的手:“达瓦,你咋把牛让她牵走了?”
       达瓦说:“她相中这条牛了,我就把牛送给了她。”
       海吉勒问:“那她给你多少钱?”
       诺日玛讨厌这个女人,就说:“三百元。”
       诺日玛说着真从身上掏出了三百元递给了达瓦,达瓦非常狼狈,但是也只好接了过去。那个女人上上下下地把那条母牛看了半天,“站住,这么好的牛怎么能三百呢?达瓦,我给你四百,把这牛卖给我。”
       诺日玛更生气了,从来没见过这么没意思的女人:“达瓦,我给你五百,那二百块钱我下次给你。”
       诺日玛牵着牛走了,她暗暗咬着牙。
       海吉勒冲着她的后背大声说:“诺日玛,我告诉你,以后少上我们村来,让你这么搅
       和着,达瓦的日子快散了。”
       诺日玛也不服气,转过头来大声喊:“来,就来,过几天我还来。”
       诺日玛坐在勒勒车上嘿嘿地笑了,虽然花出去三百块钱,可是她心里高兴。可是勒勒车走了一会儿,她又哭了起来……
       白底红花母牛被诺日玛从达瓦家的木桩上解下,拴到了自己家的木桩上。
       诺日玛把它牵回来,女儿和女婿都很高兴,他们也知道这条牛老了,但是它是阿妈带回来的一条生命,还有什么可说的。
       女儿娜仁高娃说:“多漂亮的一条牛啊,明年要是能下个小牛就好了。”
       女婿那木拉说:“阿妈,你就不用忙活了,这条牛我来照顾。”
       “不用,你们忙你们自己的事情,这条牛我自己照顾。今年要是能过冬,明年就让它给咱们下一头小牛。”
       诺日玛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莫日根,就是聪明的意思,她觉得这条母牛就是聪明,那天它如果不向她呼救,现在也许就没了性命。
       打从达瓦家回来,诺日玛就急着照顾母牛莫日根,她觉得无论如何必须让它安全过冬,当前的关键是让它添膘,没肉是不扛冻的。霍林河的冬天多冷啊,蹲下尿尿的时候,屁股都能冻成瓣儿。
       诺日玛每天天黑之前总让母牛莫日根吃点玉米面。吃粮食还是比吃草好,天刚冷的时候,母牛莫日根已经胖起来了,它的毛色也亮了。诺日玛心里有了底,母牛莫日根能顺利过冬。
       天气大冷之前,母牛莫日根发情了,这让诺日玛非常高兴。那天黄昏,一条高高大大的牤牛跟着莫日根回来了。那头牤牛好大啊,脑袋如斗,满头疙瘩毛,腰身像垛墙似的,肚子底下的那一对圆蛋跟小磙子似的,看着都疹人。诺日玛想莫日根能架得住吗?在那条牤牛面前莫日根显得非常温顺,眼睛一眨一眨的,好像很害羞,很难为情。那牤牛噗噗地喘着粗气,尾巴骄傲地甩动着,它对一切都是满不在乎的。诺日玛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让这条牤牛和莫日根交配。她想把牤牛撵走,她摇晃着木棒向牤牛走去,可是牤牛却对她举止置之不理,她气得狠狠地照着牤牛屁股抡了一棒,牤牛岿然不动,只是回头看了她一眼,又继续抬着脑袋闻着莫日根的屁股。
       诺日玛生气了:“你瞎呀?看不见它都已经老了吗?它经得起你上去吗?你是个老实东西吗?没轻没重的,快点走,找别的年轻力壮的去吧。”诺日玛跑到牤牛前面,举着木棒吓唬它。那头牤牛对她的木棒满不在乎,它太健壮了,居然当着诺日玛的面,腰一拱想往莫日根身上爬。诺日玛气得照着牤牛的脑袋狠狠地砸了一下,这回牤牛感觉疼了,它刚抬起来的前腿放了下来,凶狠地看着诺日玛,低低地叫了一声,把头低了下去。诺日玛吓坏了,那牤牛要是冲上来就完了,她急忙躲开。
       这时!牤牛再一次向母牛莫日根发起冲击,它一下子跳上莫日根的身子。别看它像个小山似的,动作却利索极了。诺日玛瞪圆了眼睛,等待着那猛烈的一幕,可是没等牤牛开始使劲,莫日根就稀里哗啦地瘫倒在地。牛亡牛失望地站在那里,等待莫日根起来,这一下可能真的压得够呛,莫日根趴在那里起不来身。
       “哎,你就别等了,它肯定不行了,你走吧。”诺日玛大声地对牤牛说,牤牛还是不睬不理。
       诺日玛忽然想起什么,她急急忙忙地跑回了家,大声地吆喝女儿女婿:“你们出来一下,莫日根招牤牛了。”
       女儿娜仁高娃有点不好意思:“阿妈,你管那些事儿干啥?”
       “死丫头,你有啥不好意思的,莫日根它扛不住那牛亡牛,那牛亡牛太大了。”
       女婿明白了她的意思,急忙跑出了门。
       “你也出去,人多点好。”
       “阿妈……”女儿还想说些啥,诺日玛已经来不及听她啰嗦,就跑了出去。
       果然外面形势很紧张,牛亡牛烦躁地刨着土,看样子它是不想放弃莫日根,可是莫日根又无法承受它巨大的身躯。
       “咱们只能抬着莫日根,这样才能使莫日根不倒下。”女婿说。
       诺日玛明白了女婿的意思,问:“咋抬啊?”
       女婿那木拉跑回了院子,找来了一根大木棒,把木棒从莫日根身下伸过来,诺日玛想上前握住,女婿那木拉在那边喊:“你把木棒给娜仁高娃,你没劲。”
       娜仁高娃急忙上前抓住木棒。
       这时牛亡牛忽地跳了起来,爬上了莫日根的身子。
       那木拉喊:“挺住……”
       那木拉的话还没等说完,母牛莫日根就又趴下了,娜仁高娃也被木棒带得摔在了地上。女儿女婿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这种事儿让他们忍俊不禁。
       牤牛可能从来没受到过这种侮辱,它叫了一声,昂着头悻悻而去。
       女儿娜仁高娃还坐在地上笑个不止,长这么大她可从来没帮人家干过这样的事情,将来要是和别人说起来那不得让人笑话死啊。
       “起来,起来,你还笑啥啊,牤牛走了,这回咋办啊?”诺日玛着急地说。
       娜仁高娃说:“阿妈,这点儿事儿你愁啥?河西就有配种站呢,去告诉他们一声,他们还不屁颠儿屁颠儿地跑来,这样的买卖他们找还找不着呢。”
       “配种站?”诺日玛连连摇头。她心里想牛不像人,人能天天发情,而牛每年才发情一次,一次才两三天时间,你用个塑料东西,那不是欺骗莫日根吗?
       “配种站咋啦?人家就是干这个的。”娜仁高娃从地上站起来,她指点着莫日根的脑门儿教训它,“莫日根,我告诉你,这怨不着我们,是你自己不行,难道你不知道吗,那条大牤牛已经失望走了,只能让配种站的人来收拾你。”
       莫日根似乎是听懂了娜仁高娃在嘲笑它,它生气地摇晃着脑袋,好像是要用犄角顶她。
       娜仁高娃气得大声叫:“阿妈,你看看,这莫日根还知道生气呢,它不愿意让配种站的人来。”
       “那当然了,莫日根怕是最后一次做新娘了,该给它正正经经地找个牤牛。”
       那木拉看着牤牛远去的身影,像是自言自语:“这家伙太大了,得给莫日根找个小点的。”
       那木拉的话提醒了诺日玛:“是啊,我给莫日根找个小牤牛去。”诺日玛说着就要走,她比莫日根还急。母牛找牤牛和女人找男人不一样,就是那两天的事情,那个劲一过去,再好的牤牛来了也没了用。
       “阿妈,你别去了,我去吧,我知道哪有小的牛亡子。”
       “你就让那木拉去吧,那木拉,你还愣着干啥?快走啊。”娜仁高娃冲着那木拉喊。
       “我这就去。”
       那木拉就是机灵,很快就找回了一条小孛牤,一看就是今年刚刚进入交配期的家伙。诺日玛高兴坏了,莫日根终于能做新娘了。莫日根对这条小牤牛也很满意,它亲热地贴在小牤牛身边,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着它的身子。小牤牛受到了鼓励,它在莫日根身上贪婪地闻着,寻找着。大概自从它进入交配期之后,那些母牛都躲着它,没有哪条像莫日根这样对它柔情蜜意的。它转过身去,激情澎湃地跳上了莫日根的身子。莫日根摇晃了一下,险些跌倒,诺日玛和娜仁高娃都担心地啊了一声,可是莫日根又控制住了身
       体,站稳了,一动不动,认真地配合着这条小平牤牛。它感动地望着诺日玛,轻轻地叫着。诺日玛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捂住了胸脯,让呼吸均匀一些。
       娜仁高娃脸色红红地站在一边,她为莫日根羞臊,又有些不好意思看那轰轰烈烈的场面。“莫日根叫的是啥意思?”娜仁高娃故意逗母亲诺日玛。
       诺日玛假装生气地瞪了女儿一眼,对莫日根说:“行了,你别叫了,我知道你这回满意了。给咱好好下一条小牛吧。”
       莫日根闭上了眼睛。
       诺日玛像是自言自语:“咱们要是把配种站的人找来,莫日根还不得委屈死。”
       小牤牛和莫日根恩恩爱爱地做了两天夫妻,两天过去之后,莫日根对牤牛的感情明显淡了。诺日玛搂着莫日根的脖子说:“莫日根,这回你可得给我争气,给我下一头小母牛行吗?”
       莫日根甩着尾巴哞哞地叫着。
       天气越来越冷,诺日玛怕莫日根冬天受罪,就去河湾里割苇子。现在的霍林河是条没味道的河了,以前河湾里那两丈多高的柳条子没了,那密密匝匝狐狸尾巴一样美好的芦苇变成了干巴老头脑袋上的头发似的,稀稀拉拉的没有多少了。诺日玛东找西找地割来了几捆苇子,插在家里的柳芭小房的外面,那就挡风了,莫日根冬天不至于太挨冻。牛毕竟是要在外面生活的,否则她就要莫日根到家里来了,她怕莫日根在家里变得娇气,出去感冒了可怎么办? 冬天霍林河流域下了一场几十年罕见的大雪,平地都能深到大腿根。牛羊可是遭了灾了,家家户户的青储牧草有限,健壮的牛羊都在死去。可把诺日玛难坏了,咋办?好在女儿女婿体谅她的心情,让她给莫日根随便喂。诺日玛知道莫日根没有几年的光景了,可是她舍不得放弃它。
       临近过年的时候,老天爷沉着个脸,大北风呜呜地刮着,人出去不大一会儿,好像身子就要冻僵。那些牛羊一到下午四五点钟,就急着往回跑。在霍林河流域黄昏时节是最冷的,那些牛羊从山上往村里跑的时候,它们低着头一声声地叫着,好像告诉人们风吹得它们脑袋疼,它们的脑袋就要冻裂了。
       每当这时诺日玛就来到村外高岗上,她怕莫日根冻坏了,回不了家。莫日根远远地跑过来,用舌头舔着她的手,诺日玛见此也就放了心。
       母牛莫日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诺日玛怕把它冻坏,最冷的那几天她把莫日根牵到屋里,就让它晚间在自己的屋里睡。
       诺日玛家是三间房,女儿娜仁高娃和女婿那木拉住一间,诺日玛自己占一间,她让莫日根就在自己的地上睡。诺日玛上岁数了,女儿女婿也就任着她的性子折腾,再说都是牧人,这样养牛也是常见的,牧人们都能理解。
       诺日玛自从母牛莫日根住进屋里之后,她夜里睡得格外踏实了。以前莫日根在外面住时,她夜里醒好几次,每次醒来都要出去看看,现在她能踏实下来,一觉睡到天明。
       母牛莫日根总是比诺日玛醒得早,它醒之后,就走到诺日玛头前,用它那长长的舌头,舔诺日玛的脑门。诺日玛就被它舔醒了,呵呵地笑着,拍着莫日根的脑袋:“别舔了,别舔了,我知道天亮了。”
       莫日根终于熬过了冬天,眼瞅着远处的山冈开始一天天飘起了绿雾。
       牧民们最怕的就是这个季节,牲口们明明闻到了绿草的气味,它们比人更早地看见了远方的绿色,它们就不停地追逐着,可那是青草刚刚冒出的小芽芽啊,连羊都啃不着,更别说牛了。牛羊们每天累得要死,总是跑个不停,还是不能把绿草吃到嘴。诺日玛看着每天为了追逐绿草累得筋疲力尽的母牛莫日根心里很难过,她真想不让莫日根出去,可是家里的草没了,只能让它出去,哪怕就是一口烂草也得吃啊。
       这天,天要黑了莫日根也没回来,诺日玛急了,她急忙去找。这个时节牛羊都不愿意回家,它们满鼻子的新草味,可是天天吃不着,它们弄不明白,就恋着野外。
       诺日玛找了很多地方,就是看不见莫日根,她急得要哭了。后来她在霍林河边的一个小河湾里找到了母牛莫日根,它陷在泥里,动不了。看见诺日玛它低声地叫着,它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安恐惧。
       诺日玛把鞋一脱,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连裤腿也没来得及往上挽。泥水里真凉啊,她拽着牛犄角往前拖。莫日根也拼命往前挣,可它就是出不去,而且越挣越陷得深。她把莫日根的一条腿刚拽出来,它的那条腿就又陷了进去。她站在泥水里想了想,知道这样折腾不仅把她累坏了,母牛莫日根也会被累坏的。她得回去叫人。
       一抬头,达瓦正好站在岸上,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脸上笑微微的。
       “你个没良心的东西,看着我在这里受罪,你却在岸上自在,快下来,帮一把手。”诺日玛气哼哼地命令道。
       达瓦笑微微地说:“我早就和你说过,它老了,没用了,你就是不听话。”
       “还哕嗦,快下来。”诺日玛抹了一下脸上的泥水,再一次命令达瓦。
       达瓦只好把鞋脱下来,噼里叭嚓地进了泥水。春天的泥水刺人骨头,达瓦龇牙咧嘴的。他开着玩笑埋怨诺日玛:“你看看,这泥水多冷,把我的老二都冻得缩了回去。”
       “老二缩了?我看是你脑袋先缩了。怕冷了?那你出去。”
       “出去就出去。”达瓦真的要走。
       “回来,你回来。”诺日玛一把拽住达瓦,“你和我遇上了,就别想走。”
       达瓦问她:“那咋办啊?”
       “你在下面帮助牛用力,我在上面拽。”
       “行,你上去吧,每次让你上去你都不愿意。”
       “别胡说八道。”
       诺日玛来到岸上,她把自己的红裤腰带解下,拴在莫日根的犄角上,她弯着腰防止裤子掉下去,一边用力往外拽莫日根。达瓦见把莫日根的腿一条一条地往外拽是不可能的,干脆揪着牛尾巴把莫日根往外拖。
       “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它可是肚子里有小牛犊,你别把它拽坏。”
       “我有啥办法?你快点用力拽吧,别老怕裤子掉了。”
       诺日玛一使劲儿,莫日根真从泥水里出来了,诺日玛忙得裤子还真的掉了。
       达瓦气喘吁吁地从泥水里出来了,他冻得牙齿咯咯直响,看着诺日玛滑稽的样子也笑不出来。母牛莫日根在寒风中颤抖着,那是夜晚来临前的寒风,吹在身上一阵阵发麻,风是春吹骨头秋吹肉啊。
       诺日玛心疼地一把一把从母牛身上往下抓泥,然后就手忙脚乱地脱衣裳。
       达瓦愣住了:“你干啥?我没让你脱衣裳啊?”
       “屁话,是为你脱吗?没看见它在哆嗦吗?”
       “那也不能让你脱衣裳啊,要脱还是我脱吧,别把你冻坏了。”
       “就是,你也得脱,这牛肚子里的小东西该出来了,你没看见它尾巴底下都有水铃铛了吗?”
       养牛的人都知道,母牛临产前几天,尾巴根底下产道口上会垂出一个明亮亮的水泡,水泡一天天长,等到鸡蛋那么大时小犊儿就要出生了。
       达瓦没办法,只能把自己的破棉袄也脱下披在了母牛身上,二人赶着母牛往村子走。路上达瓦告诉她他这几天没事儿,这次是专门来看她的,他觉得现在身体不如以前
       了,总一个人过下去很寂寞。可现在这么手忙脚乱的,诺日玛哪顾得想他的事情呢。
       诺日玛把莫日根牵到屋里,莫日根现在身上全是泥,这样在外面呆一晚上,还不得把它冻坏呀。她找了一件衣服让达瓦穿上,她和达瓦的棉衣都已经全是泥了,穿不成了。她找了一个破笤帚,让达瓦赶快给她端水来,她要把牛身上的泥好好洗洗。
       诺日玛和达瓦好一阵折腾,才把莫日根身上的泥洗光,可是屋地上也全都是泥了。她命令达瓦再出去抱点儿柴草来,铺在地上,让莫日根睡在上面。她看见莫日根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很安静,看样子肚子里的小犊儿也没有事儿,这才放了心。
       她坐在炕上给达瓦装上了一锅烟,达瓦愁眉苦脸地抽了一口说:“老东西,把我的棉袄给它穿了,我穿啥回去?”
       诺日玛嘿嘿地笑着:“那你就光着身子回去吧。”
       达瓦往炕上一躺:“我是你的奴才吗?想怎么支使人就怎么支使人,今天晚间我不走了。”
       诺日玛抽足一口烟慢慢地吹出去:“不走就不走,怕啥?我是老太太了,谁能把我咋样儿?要是没有你,我这莫日根还得在泥水里泡一晚上呢,那可就惨喽,那是两条命呀。”
       女儿娜仁高娃和女婿走了进来,安排他们吃饭。诺日玛说:“今天多亏了你达瓦大叔,他的棉袄全是泥水,今天走不了啦,就住咱家。”
       女儿看了女婿一眼:“那就住吧。”
       达瓦却面红耳赤地说:“不行,我得回去。”
       诺日玛说:“算了,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你的棉袄净是泥,能穿吗?”
       达瓦真的累了,他躺在炕上天已经黑尽,他想在诺日玛家赖上一晚上,像他这样的光棍老汉,有个地方住就行,应了那句老话,瞎子掉井一哪儿不是背风。
       诺日玛掏出二百块钱,推到达瓦跟前。
       “干啥呀?”
       “上次那个海吉勒寡妇插了一腿,我还欠你二百块钱呢。”
       “算了吧,我不是来要钱的。”
       诺日玛把二百块钱收起来,达瓦刚才说的这句话让她很满意,这才像个男人的样子。
       全家人都睡了之后,那木拉和娜仁高娃商量:“喂,我说,咱阿妈和达瓦大叔既然不错,干脆就让他们俩在一块儿过算了,你说呢?”
       娜仁高娃往丈夫身边靠靠:“我也是这么想的,明天我和阿妈商量商量。”
       后半夜,诺日玛被牛粗重的呼吸声惊醒,莫日根在柴草上用力,它的腰弓了起来,原来是要生了。
       诺日玛急忙一脚把达瓦踹起来:“快起来,快起来,它要生了。”
       达瓦急忙下地。这时小牛的脑袋已经出来了,达瓦伸手想接住,诺日玛打了他的手一下:“你干啥?把手拿开,让它自己下来。”
       达瓦咧咧嘴:“我不是想帮你嘛。”
       诺日玛早把灯点上了,她说:“看看,是公的还是母的?”
       达瓦哆哆嗦嗦地说:“母的。”
       诺日玛高兴地一拍达瓦后脑勺:“真好:真好,又是个母的。”
       莫日根有惊无险地生下了一条小牛,诺日玛家真是喜气洋洋的,女儿娜仁高娃悄悄地问母亲:“阿妈,这次可多亏达瓦大叔了,我看你就把他留下吧,两人也好有个伴。”
       诺日玛说:“那可是个大事儿,让我好好想想。”
       早饭吃的是黏豆包、羊肉汤、红糖、白糖、黄油、猪油。达瓦吃得满面红光,他还很自觉,吃完饭之后就张罗着要走。诺日玛没太留他,已经六十岁的人,孩子们都这么大了,忽然和一个男的要在一起过日子,诺日玛觉得心里很麻烦,这事儿她必须仔细斟酌一下。
       莫日根这次生的这个小犊儿也是白底红花,后半夜生下来,下午就能满地乱跑了。莫日根一步不离自己的小犊儿,小家伙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不断用长长的舌头舔着小犊儿,小犊儿已经被它舔得亮亮的。诺日玛坐在木墩子上,看着院子里的莫日根和小牛犊儿,脸笑得像朵花一样。
       莫日根是条老牛了,那天又在河湾里陷住了一次,它生下小犊儿之后,诺日玛没有舍得挤它的奶,先让小犊儿好好吃饱。小牛犊长得很快,三五天之后就有模有样了,圆圆的一对小红耳朵,大大的眼睛也带着红圈,粗壮壮的四条小腿,新打的粗绳子一样有劲儿的尾巴。诺日玛看出来了,这小牛犊长大之后能长出一条好牛来,看那骨架子就知道个头小不了。牛能不能长大个儿,看它蹄子和大腿中间的那段骨节就知道,那段骨节高的,牛肯定能长大。那段骨节短的,牛长不了大个儿。这小牛犊的骨节刚生下来就足有一寸多高。诺日玛养了一辈子牛,这样漂亮的牛犊见得也不多,她心疼地给小牛犊起了个名字:查干伊娜。查干伊娜的意思就是白姑娘。瞧,查干伊娜现正在院子里撒欢跑呢,它能不是一个活蹦乱跳的白姑娘吗?
       一场清亮亮的春雨之后,漫山遍野的草这回才是真正地长起来了,那几乎是一夜之间的事,草绿油油的能盖住地皮了,牛羊现在差不多都能吃饱肚子了。 诺日玛看见莫日根渐渐胖了起来,奶水也多了,就准备挤它的奶,让查干伊娜也吃点青草。
       第一次要挤莫日根的奶,头天晚间查干伊娜吃饱之后,诺日玛就把它拴到了旁边的柱子上。这一晚必须让它们母子分开,不能再让查干伊娜靠近,它要是再吃上一夜,早晨起来莫日根的奶房就是瘪的,无奶可挤了。
       小查干伊娜一看老太太把它拴在一边,晚间不让它和母亲睡在一起,急得围着柱子转。牧民们把牛羊拴在柱子上是很有讲究的,他们都会系出宽宽松松的扣子来,小牛虽然围着柱子转,那绳子也缠不到柱子上,转一晚间也没事儿。查干伊娜一声声地叫到半夜,后来它累了,才趴在柱子旁的干草上睡了起来。它睡觉的样子很甜美,把身子蜷起来,脑袋插在两条后腿中间,圆圆地在那里盘成了一个圈儿。
       早晨诺日玛起来,拎着奶桶向查干伊娜走去,小家伙早就站了起来,在那里低着脖子向母亲那边使劲儿。莫日根知道把它和小犊儿分开是要挤奶了,它也着急地一声声叫着,想再给查干伊娜喂一口。
       娜仁高娃走了过来:“阿妈,还是让我来挤吧。”
       诺日玛说:“你忙别的去吧,这是莫日根第一次挤奶,让我来做。”
       诺日玛解开查干伊娜的绳子,小家伙箭一样地扑向自己的母亲,一下子叼住了母亲的奶头,用力地吸着,小脑袋瓜一下下撞着母亲的奶房。诺日玛站在旁边笑微微地看着,她知道别看查干伊娜吃得这么有劲儿,可奶还没有出来呢,因为查干伊娜嘬奶头的时候,它的小尾巴是垂直着的,这个时候就是它在用劲儿呢,嘴里还没吃到奶,等到它的那根小尾巴快速地左右摆动时就是奶出来了。诺日玛一看见查干伊娜的小尾巴快速地左右摇动起来,她就笑呵呵地把查干伊娜拉开。小家伙刚尝到奶的滋味,就被老太太拉走,很不情愿,四蹄儿牢牢地站着不动,诺日玛还有些拉不动它呢。诺日玛也有诺日玛的办法,她伸手抠住查干伊娜的尾巴根儿。查干伊娜受不了啦,浑身骨头像松了一样,乖乖地跟着诺日玛走了。
       别看莫日根是条老牛,可是它的奶水旺
       着呢,诺日玛在它身子底下,揪住它那饱满的奶头两手上下用力,奶流就像银柱一样,一根一根地射进奶桶,吱吱吱的,好听极了。挤得差不多了,诺日玛住了手,她要给查干伊娜留点儿,让小家伙也最好能吃饱。
       诺日玛让莫日根白天随着牛群到山上去,村里有两个牛倌,每天早晨把家家户户的牛赶到山上去,黄昏时再赶回来。
       查干伊娜是不能跟着母亲上山的,诺日玛把它牵到房后面沙冈上,沙冈上的草都是那种灰菜、蒺藜和扁叶草,初夏的季节这都是好吃的东西。可是查干伊娜不喜欢吃草,它想着母亲的奶水,那奶水很甜很浓,吸在嘴里能冒出泡沫来。可是一到中午的时候,它肚子就饿得咕咕叫了,无可奈何只能吃脚下的青草。慢慢地,青草也在它嘴里有了味道,它一口一口地吃着,把粉红色的小嘴巴吃得绿绿的。
       查干伊娜吃饱之后,就拖着诺日玛在草地上跑,它想在草地上撒欢儿,不想让老太太牵着。可是诺日玛已经老了,她跑不起来,那种在草地上健步如飞的日子已经离她远去,她被查干伊娜拖着在草地上踉踉跄跄地跑着,累得气喘吁吁,摇着手喊:“查干伊娜,别跑了,想把我累死吗?”
       小牛查干伊娜好像是听懂了老太太的话,真的不跑了,看着诺日玛,无精打采地跟在她后面。查干伊娜觉得很没意思,它本来想在草地上撒欢,可是这老太太一点儿也不配合它,她是不是老了?查干伊娜歪着脑袋古怪地看着诺日玛,它越看越来气,就用脑袋猛地去撞诺日玛的屁股,诺日玛差点儿没被它撞倒,她抡起绳子,想要打查干伊娜:“你个坏东西,撞我干啥?”
       没等诺日玛的绳子落下来,查干伊娜拖着绳子跑了,一边跑它还一边叫。
       诺日玛觉得好玩儿,蹲在那里哈哈地笑了,她就在那里等着,查干伊娜疯够了,就会乖乖回来的。
       好些日子不见达瓦那个老东西了,他咋不来了呢?小牛让诺日玛的生活多了几分快乐,可是在下雨的日子里,诺日玛坐在炕上,看着外面的雨丝,她想起了达瓦。
       天晴之后,诺日玛决定去看看达瓦,她和那辆勒勒车,现在都该修理修理了。
       诺日玛赶上自己的那辆勒勒车,晃晃悠悠地出了门。
        诺日玛中午的时候来到了达瓦的家,达瓦的院子很静,那几条牛早晨松出去,晚上自己回来,光棍汉的日子一直这样,过得寡淡淡的。
       门关着,也不知道他在没在家。诺日玛把车拴好,推开了达瓦的屋门。屋里有个陌生的声音沙哑着嗓子问:“谁呀?”
       扑面而来的是一种刺鼻的味道,怪怪的,让人闻了不舒服。霍林河流域的蒙古人即使在冰天雪地的日子也不在屋里拉尿,他们都习惯到外面去,牧人要保持住处的洁净。可是今天达瓦家里的气味儿有些异常。
       诺日玛看见达瓦在炕上躺着,就问他:“你咋啦?病了吗?”
       达瓦还真是病了,他现在说话口齿不清,一只手动不了,另一只手也不太灵活。他吞吞吐吐地告诉诺日玛他已病了两天,这回怕是真的不行了。
       诺日玛就问他是怎么得的病,达瓦告诉她,前天他出去喝酒,喝酒回来睡了一觉,昨天早晨醒来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诺日玛的心里凉了半截,看这样子是半身不遂。达瓦已经是六十多岁的男人,得上这种病是不会好的,这种病也就是三五年的事儿,诺日玛清楚。
       达瓦哭了:“诺日玛,我这回算是不行了。”达瓦哭得很伤心,他咧着嘴,表隋非常难看。本来他的嘴已经歪了,再一哭,嘴就歪得更厉害,眼泪从他左眼往下流,右眼眼泪就汪在眼里流不出来。
       诺日玛知道,平日里达瓦有很多相好。他是个木匠,又有讨女人喜欢的脾气,这些年没少和女人黏糊,她诺日玛只是其中的一个。诺日玛之所以没有和达瓦在一起过日子,也是嫌他这个毛病。
       达瓦伤心地说:“你走吧,能来看看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了。”达瓦边说边用一只胳膊往外推诺日玛。
       诺日玛轻轻地一拍达瓦的胳膊:“老东西,说啥呢?我是那样的人吗?既然撞上了,咱俩就是这个命,你就该死在我的手里,走吧,到我家去。”
       诺日玛说着就上了达瓦的炕,把达瓦抱出来,想把他抱到外面的车上。
       达瓦嘟嘟囔囔地说:“你别管我,让我这样死吧,用不了几天的。”
       “你给我住嘴,别再说了。”
       达瓦还是嘟嘟囔囔的,诺日玛才不管他在说啥呢,就上前抱他。可是达瓦身子很沉,她抱不动。再说达瓦嘴里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弄得她更手忙脚乱了,忙活了半天也没把达瓦弄出来。
       诺日玛只好出去,在自己车上铺好达瓦的皮褥子,又把两床被子扔到车上,才到村里去找人。
       诺日玛刚一出门,就遇上了那个海吉勒,她摇摇摆摆地走过来问:“诺日玛,你这急匆匆地要干啥呀?”
       诺日玛着急地说:“不好了,达瓦他病了,半个身子动不了,也说不清楚话。”
       海吉勒惊奇地说:“哎呀,那可不好,六十多岁的人,要是得了这种病,那可麻烦了。”
       诺日玛忽然想起了什么:“海吉勒大妹子,你是他的邻居,关系也不错,把达瓦接到你家去呗?”
       海吉勒一听。眼睛立了起来:“你说啥?把他一个病包子往我们家推?我才不管呢。”
       诺日玛也算是试出来了海吉勒的心情,就说:“你不是不想管吗,那我可拿走了。”
       海吉勒愣了一下,说:“大姐,还是你心肠好,达瓦要是早点儿和你过到一起去,他也不会得上这个病。”
       诺日玛说:“你快帮我一把,我这就把达瓦拉到我们家去。”
       海吉勒翻了翻眼睛说:“咱俩都是女人,怕是抬不了他,你再去找两个人来,我进屋看看。”
       诺日玛只好再去找别人。她在村路上遇到了两个小伙子,告诉他们达瓦病了,她要把达瓦接走,让他们帮一下。
       两个小伙子不认识诺日玛,就问她是达瓦的什么人,诺日玛说是达瓦的老婆。
       两个年轻人奇怪地互相望着,达瓦光棍一辈子了,怎么这会儿冒出个老婆来了?他们不想跟诺日玛走,这时又有别人走过来,那人认识诺日玛,知道诺日玛和达瓦关系不错,听说她要把生病的达瓦接走,很是感动。
       诺日玛再回来时,达瓦屋里唯一的那个柜子被人撬开了,莫非是海吉勒干的?可是诺日玛此时顾不了那么多,现在有了人,海吉勒不来也无所谓了。
       在那三个人帮忙下,达瓦被弄到了诺日玛的勒勒车上。
       诺日玛赶着勒勒车向海利斯泰走去。今天倒好,本来是想到达瓦这里修理修理勒勒车和自己的身子,想不到这回她该修理达瓦了。
       诺日玛把达瓦接回家来,女儿娜仁高娃和女婿那木拉都不太情愿,但是阿妈既然已经把人家接回来了,他们也不能说什么,达瓦大叔已经病了,没人照顾那不就是个死吗?
       把达瓦接到家之后,诺日玛比以前累多了,晚上躺到炕上,她每天都觉得腰疼得不行。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照顾一个病人很不容易,何况达瓦还是这种半身不遂的病,那活儿更多了。达瓦身子动不了,仅收拾
       大小便的事,就把诺日玛折腾得头晕眼花。
       因为忙,日子过得快了起来,今年夏天好像很短,诺日玛还没把腰身好好舒展舒展,天气又凉了,秋天了。
       今年秋风起的时候,诺日玛就觉得伤感,因为达瓦就在自己家的炕上躺着,看见达瓦的样子,她想到了自己的将来。
       达瓦的病情好多了,虽然还是半拉身子动不了,但是说话已经很清晰了。
       一天,吃晚饭的时候,达瓦坐在那里哭了。娜仁高娃说:“达瓦大叔,你哭啥?是我们照顾得不好吗?”
       “不是,你和那木拉和我非亲非故,可是你们俩却像我的儿女一样照顾得太好了。”
       “那你为啥还要哭啊?”
       “娜仁高娃,我告诉你和那木拉,人还是应该结婚,应该有老婆孩子,只有病了的时候,才知道有老婆孩子好啊。”
       诺日玛假装生气的样子:“老东西,你说啥呢?咱们俩虽然没有结婚,我也不是你的老婆,但是我对你照顾得不好吗?”
       “好,当然好,你是个好女人。咱俩不是夫妻,你没有义务照料我,把我丢掉不管我也不能说啥。你为什么还要照顾我呢?”达瓦一边说一边又哭了起来。人年龄大了,再加上有病,心理就很脆弱,有时像个孩子一样,小孩子的泪水多,有些老头老太太也是泪水多。
       这天晚上,达瓦在那边折腾着不睡觉。
       “老东西,你咋还不睡觉?”
       “诺日玛,我想好了,还是让我走吧。”
       “走?你往哪儿走?”
       “我早就想好了,为啥一辈子想打光棍儿呢,就是不想老的时候受这个罪,让病来欺负我。人是个什么东西?人应该怎么活着?人活着就该嘴巴说话吧吧的,手脚办事儿刷刷的,男人的家伙邦邦的。可是我现在成了个什么样子,话也说不清楚,身子也动不了,男人的家伙也软蛋了,我这叫个啥?”
       “你别急嘛,有病了要慢慢治,过一段日子会好的。”
       “你不用哄我,这种病我知道,再恢复也不能恢复成以前那个样子。你摸摸,我这半边身子是热的,半边身子是凉的,我不能总给你添麻烦。”
       达瓦的话让诺日玛很难受:“你说啥呢?我不嫌麻烦,你就是病上二十年,我也要照顾你。”
       “我也不完全是怕麻烦你,我是自己觉得苦,就这么在炕上躺着,有啥意思呢?我不想活了。我是个木匠,再怎么恢复也什么干不了啦。”达瓦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那么伤心。
       诺日玛呼地一下坐了起来,她揪住达瓦的耳朵:“告诉你,以后再也不许说这样的话!听见了没有?”
       达瓦停止了哭泣,有气无力地说:“睡吧,睡吧,我听你的还不行吗?”
       诺日玛慢慢地抚摸着达瓦的身子,达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还是年轻的时候好啊,年轻时候那才叫人呢,我这个样子还算什么人,这老了,再有了病就更没意思了,以前那生龙活虎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诺日玛忽然明白了,上次去达瓦家的时候,达瓦最后一次在她身上干那事儿时,曾经哭了,看起来那就是预兆啊。
       达瓦又说:“诺日玛,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咱俩非夫非妻的,你能照顾我这么长时间,我还有啥可说的?你也帮帮我,别让我再这样受罪了,给我弄点儿安眠药来,我听说那个东西喝下去,人就睡着了,再也不会醒来,不受一点儿罪。”
       “你这个人咋回事儿啊?让你不许说死了活了的,你怎么还说?”
       “你是不理解一个病人的心啊。”
       “我啥都知道,你给我快点儿睡觉,我就要让你在我身边活着,只要你喘着气儿,我心里就舒服。”
       “你心里舒服,可我不舒服。”
       诺日玛就轻轻地捂住了达瓦的嘴,达瓦不说话了,他用牙齿轻轻地咬着诺日玛的手,诺日玛觉得很愉快,她想起女儿小的时候,那时娜仁高娃经常咬她的手。她把自己的双腿伸进了达瓦的被窝里,达瓦摸着她的大腿,长长地叹着气。
       不仅人老了,牛更在老,莫日根好像今年也不如去年了,它现在走路的样子已经慢腾腾的。一直到冬天,没看出来它有要发情的样子,看起来查干伊娜是它最后的一个孩子。
       诺日玛拍着莫日根的脑袋说:“行了,你已经儿女成群了,查干伊娜又是一个这么好的姑娘,你就好好休息吧。”
       莫日根好像听懂了诺日玛的话,它歪过头来用舌头舔着诺日玛的身子。
       诺日玛扳过莫日根的头,把自己的头顶在莫日根的脑门儿上,莫日根的脑门儿热乎乎的:“老了,咱们都老了。”
       莫日根是老了,可是当第一场雪飘来的时候,诺日玛发现那小牛查干伊娜已经长得有半人多高。
       天冷之后,诺日玛决定不挤莫日根的奶了,这是一条老牛,就让它好好地度过一个冬天吧,还不知道明年春天它能不能扛过去。可是诺日玛也不让查干伊娜再去吃莫日根的奶,她给查干伊娜的嘴巴戴上了一个皮笼头,那皮笼头向外插着钉子,只要查干伊娜一去吃母亲的奶,钉子就扎莫日根,莫日根就疼得不行,摇晃着身子,躲避着自己孩子。
       诺日玛怕查干伊娜不吃奶后影响它的身体发育,每天就在小盆里倒上半盆奶,拿着去喂查干伊娜:“查干伊娜,你阿妈它老了,你别再吃它的奶了,你咋这么没有出息呢?你都多大的姑娘了?”
       查干伊娜就很不好意思,它赶快闭上眼睛,香香地把盆里的奶喝完。
       查干伊娜现在吃草已经能吃饱了,再喝上诺日玛给的奶,它也就可以不去纠缠它的母亲,它毕竟已经是个半大牛了,不好意思总是追在母亲的后面要奶吃,再说诺日玛老太太还每天训它,谁能那么没脸呢?
       村里来收牛的人了,今年牛肉的价钱很好,娜仁高娃和那木拉想把莫日根卖掉。诺日玛不同意,她对莫日根和查干伊娜感情已经很深,查干伊娜还没长大,怎么能让它没有阿妈呢。她把自己的道理讲给女儿女婿听,女儿和女婿听了都不再说话,尤其女儿娜仁高娃听了母亲的话之后心里觉得酸溜溜的。
       诺日玛虽然没有把莫日根卖掉,可是这年冬天还是出了大事儿,莫日根的生命结束了,而且结束得很悲壮。
       下雪后的第三天,达瓦走了。诺日玛虽然一直对他照顾得很好,也给他不断地换大夫,但是达瓦不想这样连累诺日玛,两个人又没结婚,为什么让人家跟着自己这样受累呢?尤其是他不愿这样活着,他不能作为一个病人活着,人不能仅仅是个造粪机器。
       一天夜里,他就把一条毛巾生生地吞进了肚里。那条毛巾是诺日玛放在他的枕头旁边,让他擦鼻涕用的,谁知道他打起了毛巾的主意。毛巾并不好吞,他用力往喉咙深处吞,没等把毛巾吞完,他就被活活憋死。
       等诺日玛惊醒,看见达瓦一声不吭地躺着。诺日玛不知道怎么回事,问他也不出声。点灯一看,达瓦的嘴里塞着毛巾,眼睛已经翻了过去。
       诺日玛很伤心,想不到达瓦在她的身边,用这种简单的方式结束了生命。早知道他的决心这样强烈,真不如给他弄些安眠药来,那样他走的时候也不至于这样艰难与痛苦。这些日子她每天照顾着达瓦,太累了,脑
       袋只要一挨上枕头,她就能睡着,达瓦在她身边偷偷地吞毛巾她竟然没醒也没感觉。
       虽然达瓦没儿没女,虽然达瓦不是诺日玛的丈夫,可是来给达瓦送葬的人还是很多。尽管时代向前发展了,但是霍林河流域蒙古人的风俗还是那个样子,把死人安葬之后村里的人们都要喝酒吃肉。
       折腾完一天之后,诺日玛全家都累了,他们睡得很死,家里的狗叫个不停,他们竟然也没有醒。
       海利斯泰在霍林河的东岸,村子的东边就是高高的鄂尔敦山,鄂尔敦山是图谢业吐旗最高的山峰,海拔八百多米,方圆五十里,山上全是悬崖峭壁。“文化大革命”那些年山上的林子被砍光了,但是山下草很深,山里还藏着狼。
       这年冬天雪大,狼在山上找不到吃的,就经常晚间到村子里来。
       海利斯泰是个半农半牧的小村子,每家都养牛养羊,这里社会治安很好,村子里没有小偷。蒙古人最看不起偷东西的人,家家户户的牛就在自己家门前散放着,甚至连牛圈都没有。那条狼摸到了诺日玛家院外,诺日玛家里养的那条狗一声声地叫着,躲在小窝里,吓得不敢出来。
       莫日根和查干伊娜在诺日玛家院子外面杖子底下趴着,狼向它们扑去。狼是最狡黠凶狠的动物,这条狼看中了肥嫩的查干伊娜,但是狼故意向莫日根扑去,它这是佯攻,是试探性的,果然莫日根站了起来,低着头,端着那一对犄角向狼比划着。狼在离莫日根十来米的地方却停住了,它身子向后倾,四腿绷直,好像一张拉开的弓,这个姿势对狼非常有利,它弹起来可以进攻,身子一歪可以逃走。村子里的狗没命地叫了起来,狼害怕了,它不能恋战。此时的莫日根很慌乱,它既要向狼进攻,还要保护身后的查干伊娜,它愤怒地吼叫着,前蹄不断刨地,翻起的冻土屑高高地射向天空。面对莫日根的反抗,狼不能不心慌,莫日根猛地冲过去,狼撒腿就跑。但是莫日根向前这么一冲,却把身后的查干伊娜暴露在外。在莫日根没能转过身时,狼开始了真正的进攻。它猛地向查干伊娜扑去,瞄准了查干伊娜的脖子,只要把这根脖子咬住,牛就会束手就擒。但是查干伊娜是条健壮的小牛,它动作敏捷,四蹄一弹,高高地跳了起来,向母亲那边靠拢。在查干伊娜四蹄没有落地的时候,狼又追上了它,张开大口,一下就咬在查干伊娜的后裆上,一口鲜肥的嫩肉进了狼嘴。这条狼太饥饿了,这口嫩肉进嘴,让它兴奋得浑身发抖,它顾不上提防身后的莫日根,又向查干伊娜扑去。狼也看出来了,这莫日根是头老牛,它已经把全部本领都使了出来,它刚才冲上来时的步伐有些不稳,也不够矫健,像这样的老牛,狼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查干伊娜被狼在后裆上撕了一口,一下子扑倒了,可是它马上就站了起来,痛苦地叫着,急忙向母亲跑去。狼把那口嫩肉吞了下去,又向它扑过来。查干伊娜身子一阵摇晃,后身的疼痛让它再也跳不起来,狼的嘴巴已经接近了它的脖子。在这时,莫日根愤怒地扑了上来。狼太想咬住查干伊娜的脖子了,它竟然大意了,它的嘴巴咬住了查干伊娜脖子的一瞬间,莫日根的犄角也一下子挑进了它的肚子。狼疼痛得放开口中小牛的脖子,它想逃跑,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牛的犄角把它一下子挑了起来。狼在空中四爪乱挠,一下子挠上了莫日根的左眼,左眼珠被它挠翻出来,它低头一口又咬住了莫日根的鼻子。莫日根就顶着头上的狼,向前猛地冲去。一下子撞在了一棵杨树上。莫日根的这一下冲击,足有千万斤的力量,冬天的杨树发出一声清脆的断裂声,树干和树冠轰然倒地。莫日根一下子扑倒了,狼正在它的脑门儿上,在它和杨树中间这么一夹,口吐鲜血,黏糊糊的肠子就流了出来,当即毙命。莫日根倒在地上喘息了一阵,随后渐渐也停止了呼吸。
       诺日玛家的人被杨树折断的声音惊醒,都跑了出来。那天晚上月亮很亮,月光照在雪地上,他们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只见莫日根把一棵脸盆粗的杨树撞断了,倒在那里,已没有了呼吸。查干伊娜在母亲的身边瑟瑟发抖,后腿上的创伤鲜血淋淋。
       诺日玛现在最难受的是那条可怜的小牛查干伊娜,查干伊娜被狼在后腿中间撕走了一块肉,撕得真不是地方,把查干伊娜四个奶头撕掉了一个,现在只剩下三个了。它的脖子还让狼咬了一口,如果不是莫日根营救及时,狼只要撕一下,查干伊娜脖子上的动脉就会被撕断,这条小牛就会没命。小牛查干伊娜在屋里瑟瑟抖动着,昨天晚间悲惨的一幕把它吓得不轻。
       人们进屋来看这条可怜的小牛,都说这小牛是活不成了,狼的嘴有毒,无论是牛马羊还是毛驴,只要被狼咬过,肯定得丧命。
       诺日玛心疼地把查干伊娜抱在怀里,在它耳边轻轻地说:“查干伊娜,你不要害怕。你可要挺住,别看你的阿妈没了,可它是为你死的。你阿妈死了,现在就我是你的阿妈了。”
       查干伊娜把头温顺地插在诺日玛的怀里,还是抖个不停,它后腿中间的那处伤口还在流血不止。
       诺日玛想让查干伊娜趴下,可是由于伤口太疼,查干伊娜的屁股不敢着地,已经半天多了,它就那么站着,或者小心地走来走去。
       诺日玛想,怎么才能保住小牛查干伊娜这条命呢?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好像有什么人曾经告诉过她,死人脑瓜骨,就是那风吹日晒的骷髅,有解毒止血的作用。现在天快黑了,死人骷髅只有在离村十多里远的那片小山坡上才能找到。那片小山坡叫哈拉冈能,就是黑洼子的意思,那里有一片乱坟,不知多少年了,有些坟就被牛羊踩塌了,从那里能找到骷髅。村里的人没有文化,都以为那些坟是喇嘛留下的,其实他们不知道,村里哪有那么多喇嘛,那应该是一片契丹人的坟墓。在海利斯泰的村东面还有一片村庄的遗迹,那也是当年契丹人的城镇,但是时间过于漫长了,现在这里只有蒙古人的草场,再也找不到一个契丹人的踪影。
       诺日玛一个人前往哈拉冈能,等她走到哈拉冈能时,天色已经快暗下来。她着急地在草丛里找着,由于有雪,地上的东西看不清楚,白茫茫一片,她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眼前的景色模糊起来,天开始黑了,她只好失望地往回走。如果小牛查干伊娜今天晚间死掉,她也没有了办法。她气愤地骂:“达瓦,你这个不要脸的老东西,我本来照顾你好好的,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吃那毛巾?你没个好心,死就死呗,还把我的莫日根领走干啥?那狼就是你给招来的,你要是不招,它怎么敢跑到我们家门口去?你可真是个吝啬鬼,莫日根本来已经送给我了,你为什么还要领走它呢?”
       诺日玛骂的声音很高,仿佛达瓦就在她的身边,她一边骂,还用手指指点点,如果此时有人在这里撞见了她,一定会以为诺日玛已经疯了。突然诺日玛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子跌跌撞撞地向前一扑,倒在了地上,满嘴满脸都是雪。诺日玛气愤地站了起来,指着天空接着骂,“达瓦,你个没良心的老东西,我就骂你了,你还想来坏我呀?你为啥要把我绊倒?”
       四周静静的,连风也停了。诺日玛忽然
       觉得奇怪,什么东西把自己绊倒了呢?她弯下腰,小心地在雪地里找着,她从自己刚才被绊倒的地方捡起了一个东西,是人的骷髅。
       诺日玛喜出望外,她把骷髅揣进怀里,快步向村子走去。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老母亲却不见了,娜仁高娃和那木拉非常着急,他们的孩子还小,坐在那里哇哇地哭着。
       娜仁高娃很害怕,昨天白天刚安葬了达瓦大叔,昨天夜里狼就来到他们家门口捣乱,今天晚上母亲又失踪了,她急忙让那木拉赶快到村里去叫人,找自己的母亲。
       那木拉刚一出门,诺日玛从野外慌慌张张地回来了。
       那木拉急忙迎上去:“阿妈,这么晚了,你到哪里去了?”
       诺日玛抱着骷髅,脸已经冻青了,还有跌坏的伤口,她说:“我找宝贝去了。”
       那木拉疑惑地看着老丈母娘,这是怎么了?她能找回什么宝贝来呢?
       诺日玛快步走进屋里,要那木拉和娜仁高娃不要进来,她把骷髅带回家里,怕他们害怕。她把门关上,在自己的屋里鼓捣起来。
       诺日玛找出一块木板来,把骷髅放在上面,又把斧子找来,砰砰几下,就把那骷髅拍碎。那真是一个风吹日晒不知几百年的骷髅,已经非常脆了,就像城里的那些锅巴一样,一点不禁打。她把骷髅拍成碎末之后,这才把门打开,让女儿女婿进来给自己帮忙。
       娜仁高娃和那木拉只听见老太太的屋里搞得叮当乱响,不知道老太太在干什么,一见老太太把门打开了,就急忙走进屋里。小牛查干伊娜还在那边瑟瑟地抖动着,地上有一块木板,木板上有点儿灰色的粉末,不知是什么东西,旁边还扔着一把斧子。
       诺日玛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说:“你们俩把小牛给我摁倒,扳开腿,我要给它上药。”
       娜仁高娃和那木拉只好照办,他们把小牛查干伊娜扳倒,抬起它的后腿,诺日玛用棉花蘸清水给查干伊娜的伤口仔细地擦洗起来,她每碰伤口一下,查干伊娜就是一阵猛烈的抽搐。诺日玛把伤口洗干净,小心地把骷髅粉末撒在伤口上,又在查干伊娜的脖子上仔细地上了药,把被狼咬出来的窟窿都填满,这才让娜仁高娃和那木拉松手。
       查干伊娜站起来了,疼得它拖拉着后腿,在屋里慢慢地晃悠。
       娜仁高娃问:“阿妈,您弄的是什么药?”
       诺日玛说:“现在不能告诉你,等查干伊娜好了之后再说。”
       娜仁高娃和那木拉不好再问,但是他们觉得母亲今天晚间有些反常。不会是老太太脑子出了什么毛病吧?
       诺日玛觉得还有点儿事没做完。达瓦的那些衣服裤子行李被褥都已经烧掉了,达瓦的烟袋她留下了,人已不在,这就留作纪念。达瓦还有一串佛珠和一把小茶壶,诺日玛想把这些送给达瓦的侄子,老人不在了,该给亲戚们也留点儿纪念。诺日玛第二天就赶着勒勒车又到毛道艾林去了。
       诺日玛来到达瓦的家后,屋子没人住,门和窗户也被人卸下来。诺日玛伤感地站在达瓦的院子里,虽然这小泥房不是特别好,可是当年那暖烘烘的热炕上,曾经给她带来多少甜蜜和幸福,现在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达瓦家的邻居海吉勒寡妇看见诺日玛来了,急忙躲进自己的屋里。
       在回来的路上,诺日玛想,海吉勒那个女人不是好东西,她把达瓦柜子里的什么东西偷走了?
       诺日玛的那个歪方子,还居然起了作用,查干伊娜的伤口当天夜里就不流血了,长出了血痂,后来又有新肉长了出来。
       看着查干伊娜身体一天天地恢复,诺日玛别提多高兴了,她这才告诉女儿女婿自己上的那个药末是死人骷髅,把娜仁高娃吓得目瞪口呆。
       查干伊娜就在诺日玛的屋里呆着,诺日玛精心地喂养着它,给它吃玉米面儿和黄豆面儿,找来最好的干剑草给它喂养。
       春天,等漫山遍野绿起来的时候,诺日玛把查干伊娜放了出去。可是查干伊娜不敢往远走,就在家门口附近。查干伊娜长得很漂亮了,它的身材很高大,腿细长,一看就比同龄的小牛高一拳头。可自从冬天受了那次惊吓之后,查干伊娜的胆子就特别小,尤其怕狗,只要有狗向它一叫,它都会吓得没命地跑。它不敢在外面睡觉,一到天黑。就守到屋门口,诺日玛没办法,只好让它进了屋。
       诺日玛心疼地说:“查干伊娜,你这个小姑娘啊,长得倒是挺漂亮,就是胆子太小了,你是个受过伤害的小姑娘,一定有一肚子话,可你就是说不出。”
       查干伊娜就冲着诺日玛哞哞地叫着,诺日玛得意地笑了,查干伊娜听懂了她的话。
       查干伊娜在一天天长大,诺日玛有些犯愁了,查干伊娜胆子总这么小也不是个办法呀。它毕竟是一条牛,总是要在风风雨雨里活着的,总在家里呆着怎么成?诺日玛就想把查干伊娜的胆子练得大一点儿。
       一天黄昏,草原上下起了大暴雨,狂风呼呼地吹着,天上雷声滚滚,粗大的树木都弯下了腰。查干伊娜又守在屋门口,诺日玛把门打开,查干伊娜刚把脑袋伸进来,诺日玛用力把它推开,反手把门紧紧地关上。诺日玛抻了抻衣服,忽然撒腿向暴风雨里跑去。查干伊娜对诺日玛非常的依赖,经常是她往哪边走,查干伊娜就往哪边跟。现在诺日玛向暴风雨中没命地奔去,查干伊娜急了,它紧紧地跟在诺日玛的身后,冒着头上的劈雷,在草原上疾驰。诺日玛跑不动了,她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查干伊娜站在她的身边,瞪着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查干伊娜不明白,这样的天气,女主人为什么要往外面跑呢?诺日玛喘了半天气,等呼吸均匀了,又撒开腿跑了起来。查干伊娜被诺日玛闹愣了,天上的雷声越来越大,查干伊娜浑身发抖,恐惧地叫着,只能紧紧地跟在诺日玛的身后。在草原上折腾了很长的时间,天已经漆黑一团,查干伊娜紧紧地贴在诺日玛的身边。这天夜里,诺日玛把查干伊娜拴在漆黑的外面,不让它进屋。但是为了不让查干伊娜害怕,诺日玛就站在门口,陪着它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女儿和女婿心疼诺日玛,让她进屋睡觉,可是诺日玛没有答应,她披着衣服,在门口继续站着。
       暴风雨是后半夜停的,天上的云彩散去,露出满天亮晶晶的星星。那个夜晚海利斯泰的星光真美,天上的银河宽宽的,长长的,有那么多璀璨的星星拥挤在一起。诺日玛一点睡意也没有。小牛查干伊娜后来就累了,不叫了,它终于委屈地趴在地上睡着了。但它睡得很不踏实,有时,醒后就抬起头,看见诺日玛就在门口站着,它就伤心地叫两声。
       诺日玛骂它:“快睡觉,快睡觉,你叫啥?再也不能让你进屋里去。”
       查干伊娜看见诺日玛没有把它拽到屋里去的意思,只好识趣儿地把头扭过去,贴在自己的肚皮上。
       天亮了,这是查干伊娜被狼咬伤后在外面度过的第一个黑夜。第二天晚上诺日玛又把查干伊娜拴在了院子里,又陪它在门口站了一夜,连续三天,查干伊娜终于敢独自外面过夜了。
       又一年过去,查干伊娜已经三岁,完全长成了一头大牛。它高高的个子,红耳朵,红眼圈,身上还有几块盘子大的红花儿,漂亮
       得很。可惜脖子上有几处伤痕,后裆上也有一处难看的伤疤,但这并不影响查干伊娜的俊秀婀娜。如果没有这几处伤痕,诺日玛敢断定,查干伊娜是草原上最最漂亮的母牛。让诺日玛心花怒放的是,查干伊娜的肚子里已经有了小牛犊,夏天的时候就该降生。
       诺日玛对查干伊娜更加细心了,这是个历经磨难的母牛,它的头胎能下个什么样儿的小犊儿呢?
       这天,诺日玛把查干伊娜留在家里,她知道查干伊娜该生了,因为它尾巴底下已经长出亮晶晶的水铃铛,快有鸡蛋一般大小。
       果然,下午的时候,查干伊娜生下了一头小牛犊,也是白底红花,也是一头小母牛。
       诺日玛高兴得直流眼泪,多好啊,这都是莫日根留下的骨血呀。
       可是令诺日玛奇怪的是,那查干伊娜好像对自己生下来的这个小犊儿没有任何感情,它生完之后,就走到一边,理也不理自己的孩子。
       别的母牛可不是这样,只要是小东西落了地,它们就一刻不停地守着自己孩子,舔个不停。
       诺日玛气愤地走过去,骂查干伊娜:“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怎么能这么干呢?这不是你的孩子吗?你咋不管它呢?你该把它身子舔干净了!”
       可是查干伊娜躲在一边安静地吃草,没事儿似的。诺日玛只好把黏糊糊的小牛犊抱到查干伊娜嘴巴底下,逼着它去舔,可查干伊娜依然置之不理。诺日玛就把查干伊娜脑袋往下按,强迫它,查干伊娜生气了,用犄角顶了诺日玛一下。诺日玛气得拍了一下它的脑袋:“干啥?还想顶我呀?”
       养了这么多年牛,不理小犊儿的母亲,诺日玛还是第一次遇到。没有办法,她只好找了个刷子,端了一盆温水,给小牛清洗身子。小牛现在全身还黏糊糊的,不清理干净怎么行?可是诺日玛知道自己这刷子没有查干伊娜的舌头好使,母亲的舌头是多么柔软温热啊,那一下下舔起来是饱含感情的,可比刷子强多了,刷子又凉又硬,可是诺日玛没有办法。
       小牛犊还很结实,等诺日玛给它清洗完之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慢慢走到查干伊娜的身边,到母亲的身下去找奶头。诺日玛高兴地拍起手来:“太好了,太好了,对,那就是你的阿妈,把奶头叼住……”
       诺日玛的话还没有说完,那查干伊娜后腿一抬,把小牛犊远远地踢开。
       诺日玛啊的一声,慌忙跑过去,把小牛从地上抱起来,还好,小牛没被踢坏。
       诺日玛拿起一根木棍,狠狠地打了查干伊娜屁股一下:“干啥呢?你这是咋啦?这是你的孩子,你咋不让它吃奶?”
       查干伊娜大口地吃着青草,毫不理睬诺日玛。
       诺日玛把小牛抱过来,放在查干伊娜的身边,抱住小牛的脑袋,把小牛的嘴巴顶到了查干伊娜的奶头上。查干伊娜这次倒是没有踢小牛,却一下子跑开了。
       诺日玛急忙把院门关上,不能让查干伊娜出去,查干伊娜刚刚三岁,年龄太小了,还不知道怎么做阿妈呢,让它和自己的小牛熟悉一下,建立起感情来,它就会接纳自己的孩子。
       可是诺日玛显然是在枉费心机,查干伊娜干脆就不要自己的孩子,只要那小牛犊一去撞自己的后身,它就抬腿踢它。最可恨的是,小牛犊再去找奶头时,它竟然转过身子,低下脑袋要用坚硬的犄角去顶自己的孩子。诺日玛急忙跑过去把小牛犊儿抱开。
       诺日玛粗粗地喘着气,她这回可气坏了,她指着查干伊娜狠毒地骂着:“查干伊娜,我这回算是看出你的歹毒心肠了,你是根本不想要自己的孩子!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要是再敢踢它一下,我就扒你的皮,吃你的肉。”
       可查干伊娜好像是啥事儿也没有发生一样,安静地在那里吃草。太阳已经快要落下去了,院子里和村子外的草原到处都红亮亮的,那是个美丽的傍晚。诺日玛愁容满面。虽然查干伊娜不给自己的小犊儿吃奶,但是村子里养活一个小牛是不成问题的,到哪里也能找到奶,但是怎么能容忍一个母牛不要自己的孩子呢?怎么才能说服查干伊娜呢?诺日玛只好把查干伊娜拴到柱子上,搬了一个凳子,就坐在它的旁边,一句一句地跟它说,可是查干伊娜根本听不进去,照样不理生下来的小东西。
       诺日玛心一阵狂跳,她的脸越来越烧起来,她想把做女人的很多话告诉它,她知道跟它小声地说,它是听不进去的。
       诺日玛进屋洗了脸,把头发梳得光光的,又换了干净的衣服,这才走出来。她把拴查干伊娜的绳子缩短,让它不能随便走动。然后就趴在它的脖子上,揪住它的耳朵,把嘴巴就对着它的耳朵大声地骂了起来。骂它没有良心,怎能不要自己的孩子?骂它忘恩负义,它被狼咬伤之后,要不是她救它,它早就死掉了。它的阿妈莫日根也是被她救下来的,如果不是她相救,它母亲莫日根早就被人吃了,哪还有你查干伊娜呢?
       诺日玛大声地骂着,说起这些往事,她越来越激动。而查干伊娜却不听话,对她的咒骂满不在乎,无动于衷。这让诺日玛很伤心,气得泪流满面。她开始低声地唱了起来,后来她的歌声越来越大,曲调拖得越来越长。蒙古人都善于唱长调,对于长调的喜爱已经渗透在这个民族的血肉里。诺日玛的嗓子清亮,唱歌很好听,要是在往日,每逢有喜庆的日子,比如哪家姑娘出嫁了,哪家儿子娶媳妇了,都把她请去唱。那时她的歌声带给人们的是欢乐和满足,而今天她那质朴的歌声从胸腔里奔泻出去之后。在海利斯泰村庄上空萦绕着久久不去,好像一条解不开的绳子,把每个人的耳朵和心脏都拴住了。
       太阳下去了,家家户户正是吃饭的时候,可是哪家现在都默默无语,表情凝重。这样的一个老女人的歌声,不仅让那些年轻姑娘和小媳妇们受不了,就是那些刚强的汉子也觉得心里难受,每个人的心里都想起了什么呢?
       诺日玛沉醉地唱着,歌唱着一个蒙古女人对草原的感受,歌唱着自己活了几十年的艰辛,歌唱着女人们的路为什么这么难这么长,歌唱着是什么支撑着女人在人世间默默地向前走,歌唱着男人和女人。她用歌声大声地诉说着,想把这些东西告诉母牛查干伊娜,诺日玛相信自己的歌声一定能打动查干伊娜的。
       月亮升起来了,有月亮的夜晚星星很少,村庄里只能听见诺日玛的歌声,其余的声响好像都消失了,连草丛里的虫儿也不叫了,它们趴在叶片上安静地听着。河里的鱼儿也浮了出来,听着这奇怪的声音。
       查干伊娜一开始听见诺日玛的歌时显得烦躁不安,总想挣脱绳子从院子里逃出去,可是拴它的那条绳子很结实,它挣不断。没办法它只能站在那儿,后来它渐渐老实起来,诺日玛悲伤的歌声从耳朵里灌进来,它的心脏感觉着那歌声一下下的冲撞。慢慢地它安静了,诺日玛那母性的歌声让它变得温顺,它好像是懂了,它的心在歌声里变得柔软,浑身的骨架好像也松懈下来,尾巴摇得越来越有气无力,好像要从它身上脱落下来。查干伊娜的舌头一次次伸出来,它想舔老太太诺日玛,可是它舔不着。
       诺日玛快撑不住了,这样投入地歌唱,已经把她五脏六腑掏空了,她身体微微地颤抖着,再这样唱下去,她怕要跌倒在院子里。
       已经这么多年了,她从来没有这么纵情忘我地歌唱过,她歌唱自己一生走过的路,歌唱自己的亲人,歌唱对村庄的感觉,歌唱那些走去的冬天,走去的春天,走来的夏天,又走去的秋天。歌唱那天上的星星,歌唱那不停流动的河水,她的歌声无所不有,囊括了天地间的一切。
       娜仁高娃今天晚间没有做晚饭,阿妈的歌声让她浑身有气无力,她抱着孩子难过地坐着,一下一下擦着眼泪。
       那木拉也没有吃晚饭,老丈母娘的歌声让他烦躁不安,既坐不下来,也站不住,后来索性从家里离开,就在村子里走来走去。
       诺日玛的歌声长长的,慢慢地起伏着,向高处爬上去,一会儿又慢慢地落下来,好像微风中飘动着的绸子。
       查干伊娜终于被歌声摧毁了,它眼泪流了出来,它用眼泪在忏悔,它一声声地叫着,让小牛到自己这边来。小牛摇摇晃晃地呆在一边,由于阿妈刚才的粗暴野蛮,它已经不敢靠近。听见阿妈召唤,它也一声声叫着,好像是在哀求母亲:我饿了,不要再踢我了。查干伊娜继续叫着,母女俩一唱一和的。小牛一下子冲过来,叼住了查干伊娜的乳房……
       娜仁高娃趴在窗台上,看着院子里的情景。小牛叼住查干伊娜的奶头吱吱吃起来后,她欢呼起来,向院子里跑去。
       看见女儿跑了过来,诺日玛向她招手,“来,快点儿过来。”
       娜仁高娃问:“咋啦?”
       诺日玛说:“扶我一把,我站不起来了。”
       娜仁高娃急忙去扶母亲,母亲身体软软的,她快瘫在地上了。
       霍林河水哗哗地向前流着,就像人们每天过的日子。
       几年过去了,三个奶头的查干伊娜,又生了六条小牛,它现在已经做祖母了,它往哪边一走,身后就跟着很多小牛,它后来生的牛和它子女生的牛都是白底红花,这是莫日根家族的特征。
       自从查干伊娜生下第一胎小牛,每天早晨去山上吃草时,都要守在诺日玛的屋门口,等诺日玛出来它就会把诺日玛的双手仔仔细细舔一遍。它还想舔诺日玛的脑门儿和头发,诺日玛就用手推开它,“行了,行了,你别再舔了,快上山吃草去吧。”晚间回来,它还要守在诺日玛的屋门口,再把诺日玛的双手仔细地舔一遍,又要舔诺日玛的脑门儿和头发,被诺日玛拒绝再次拒绝后,它才趴在一边休息与反刍。
       对它来讲,它也只能做这么多了,它不会说话,也不会做别的事,只能用自己的眼睛默默地看着诺日玛,用自己的舌头轻轻地舔着诺日玛,用自己温柔的叫声呼唤她。
       这年初夏,诺日玛忽然想吃哈拉海菜了。哈拉海菜就是荨麻,荨麻在初夏时,刚长出嫩嫩的叶子,很好吃。拿回家来用水焯一下,可以凉拌,也可以做面汤,海利斯泰人都喜欢。
       诺日玛现在牙齿少了,她想吃那滑溜溜的哈拉海菜。吃完早饭之后,她拿起一个小筐子,要到山上去采哈拉海菜。荨麻都长在野外,村子附近几乎找不到。
       娜仁高娃拦住了母亲:“阿妈,你别去了,我给你采还不行吗?”
       诺日玛有些气恼,推了女儿一下:“你这是干啥?为啥要拦我?我不光是想吃哈拉海菜,我还想到山上去转转,一会儿天热起来时我就回来。”
       娜仁高娃今天有些忙,孩子到乡里读中学去了,今天有人要到乡里去,她准备给孩子捎些东西,就千叮咛,万嘱咐,要母亲早点儿回来,千万不能走远了。
       诺日玛毕竟老了,她的腿脚开始不灵便,她不敢往太远的地方去,走出村子一段路,来到山根底下,那里有大片大片的荨麻,她就小心地挑那些最嫩的叶子采摘起来。
       她突然觉得脑袋疼了起来,而且疼得越来越厉害。这脑袋疼的病,就是那年给查干伊娜唱歌后留下来的,查干伊娜虽然做了母亲,可是她却头疼了好多天。现在她只好坐在那里,无望地看着自己熟悉的村庄,希望有人走过来,可是一个人也没有。但是她看见查干伊娜正在附近吃草,就挥着胳膊大声喊叫着它。
       查干伊娜一听见老太太叫喊,就慢腾腾地走了过来,它不知道老太太脑袋在疼,也不知道老太太叫它有什么事,它毕竟只是一条牛,它对于人的世界的理解是极其有限的。
       查干伊娜走到老太太身前,把舌头伸出来,慢慢地舔着诺日玛的额头。
       诺日玛拍了拍查干伊娜的脑袋:“查干伊娜,你怎么是条牛呢,你要是个人多好啊,你可以把我背回家去,也可以给我去送信,可是你只是条牛。我现在脑袋疼,你知道吗?”
       查干伊娜听着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明白了,它睁着温和柔软的大眼睛看着她。
       诺日玛用手指点着自己的脑袋,告诉查干伊娜:“就是这儿,疼。”
       查干伊娜听不懂老太太在说什么,看着诺日玛。
       诺日玛站了起来,想走回村里,可是刚迈了一步,身子就重重地跌倒了。
       查干伊娜一看老太太摔在地上,着急地用鼻子拱着她的身子,希望她能再站起来。
       诺日玛觉得心里很累,身上的力气好像正在慢慢消逝,她拍了拍查干伊娜的脑门:“查干伊娜,你要是听懂了我的话,就去给我叫人,给我叫人来,我脑袋疼。”诺日玛满脸涨红。
       查干伊娜抬起头来,一动不动地看着诺日玛,知道老太太有事儿求它,可是它不懂老太太说的是什么。
       诺日玛失望地摇了摇头,她想站起来,她必须走回村里去,可是她刚往前迈了一步,又跌倒了。
       查干伊娜哞哞地叫着,又来用鼻子拱她,希望她能重新站起来。
       诺日玛拽了拽查干伊娜的耳朵,把它的耳朵往村子那边拖了拖,又用手向村庄那边不停地指着,查干伊娜还是听不懂,傻呵呵地站在那里。
       诺日玛生气了,她骂查干伊娜:“你这个笨牛,怎么听不懂我在说啥呢?”
       查干伊娜不走,就那么看着老太太,它的眼光特别的温柔。
       诺日玛不能再等了,她从筐里拿出镰刀来,作出要砍查干伊娜的样子,可是查干伊娜还是不走。诺日玛只好狠心地砍下去,镰刀砍在查干伊娜的脖子上,血慢慢地流出来,可是查干伊娜还是始终不动。诺日玛大声地喊:“你快点儿给我叫人去。”诺日玛又向查干伊娜的脖子砍了一刀,还向村庄不停地指着,这回查干伊娜真的懂了,它撒开四蹄没命地向村庄跑去。
       查干伊娜很快跑到家里,可是家里没人,娜仁高娃开会还没回来,它就围着诺日玛的家,一遍遍地跑来跑去,嘴里不停地哞哞叫着。
       这时娜仁高娃恰巧回来了,一见查干伊娜正在院外跑来跑去,就很奇怪,牛在中午是从来不回家的,它怎么现在回来了呢,而且脖子上还有伤,正在流血。娜仁高娃走过去,一下子抓住了查干伊娜,给它戴上了头绳,把它拴在柱子上。
       查干伊娜一看主人把自己拴在柱子上就更加暴躁,它大声地叫着,头顶柱子,想把柱子撞倒。
       娜仁高娃愣住了,这牛怎么了?‘
       查干伊娜一看主人还不把自己松开,急得眼泪流了出来。牛的泪珠很大,一粒粒滚下来,连成了串儿。
       娜仁高娃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急忙
       把查干伊娜松开,看看它究竟要干什么。查干伊娜一被松开了绳子,就哞哞叫着向后山跑去,还回过头来一声声地叫着娜仁高娃,看见娜仁高娃站在那里不动,它又返回身来用头来顶娜仁高娃,然后又向后山跑去。
       娜仁高娃明白了,牛是让她跟着走。她知道母亲早晨到后山去了,一定是母亲出了什么事情。娜仁高娃赶紧跟着查干伊娜向后山跑去。
       娜仁高娃和查干伊娜跑到诺日玛身边时,老太太已经死了,她倚靠在一棵老榆树干上,满脸笑容,而且很安详。
       娜仁高娃扑到母亲身上放声大哭。
       查干伊娜默默地站着,它用舌头一下下舔着诺日玛,希望它的主人能活过来,可是诺日玛对它亲热的舌头再也没有了回应。
       娜仁高娃哭了一阵,只好回村去找人。等娜仁高娃从村里找来人,看见查干伊娜还在那里不停地舔着母亲,母亲的头发已经被查干伊娜舔得光光的了,好像抹了一层银,那是一种特别奇怪而神圣的光泽。死后的诺日玛的头发让查干伊娜弄成了这个样子,看上去非常漂亮,好像要活过来似的。
       娜仁高娃把查干伊娜给她送信的事儿讲给人们听,村里的人们都被感动了,人们走过来,亲热地摸着查干伊娜的身子。
       在海利斯泰有个规矩,在野外死的人是不能再运回家的,那样对活着的人不吉利。娜仁高娃把棺材运到了老榆树下面,诺日玛前两年就觉得身体不好,她已经把棺材早就做好了,棺材涂了一层红颜色。红色让牛的情绪躁动不安,母牛查干伊娜一直在旁边看着。它亲眼看见诺日玛被装进棺材里。查干伊娜急了,它走了过去,用自己的身子蹭棺材,大概它以为诺日玛会从棺材里站出来,再骂它几句,或者再打它几下呢。但是无论它怎么蹭,诺日玛就是不出来。人们都忙着挖坟墓,没有人在意查干伊娜。查干伊娜在棺材边蹭了半天总也见不到诺日玛,它更加躁动不安起来,它刚才亲眼看见诺日玛就被装进这棺材里,它以为诺日玛在和它开玩笑,在和它捉迷藏呢,它就更加剧烈地蹭起棺材。棺材被查干伊娜推出很远,可是诺日玛仍然不出来。查干伊娜更大声地叫着,它用蹄子刨地,把身下的草地刨了一个大坑,可是仍然看不见诺日玛。它忽然跑开,再猛地向棺材冲去,嗵的一声,它把自己的一只犄角撞断了,血染红了脑袋。
       查干伊娜的举动把那些挖墓的人们都震动了。人们知道这条牛是想自己的主人了,有人提议把棺材打开,让查干伊娜再看一眼。但马上有人反对,棺材早已经钉好了,再打开怕是不吉利。再说查干伊娜毕竟只是一条牛,理它干什么?但是这条牛对主人的感情还是把人们感动了,有人就急忙跑到一边,找来一棵马粪包。马粪包是一种菌类,能长成西瓜那么大,灰色,薄薄的一层皮里面是一种黑色的絮状物,是一种止血的药材。人们把马粪包按在查干伊娜的脑袋上,希望止住它的血。闻到自己血腥气的查干伊娜更加烦躁了,它绕着棺材一圈一圈地走,一声一声地叫,眼泪不停地流着。它现在大概明白了,诺日玛已经死掉了,它再也见不到这个善良的老太太。娜仁高娃急忙跑过去,她一遍一遍地拍打着查干伊娜的身子,希望它能安静下来。很多干活儿的人也停住了手,大家都围过来抚摸着查干伊娜的身体。
       人们在查干伊娜的叫声中把坟墓挖好了,大家默默地把棺材抬进坑里。查干伊娜走过来,它伸着脑袋,闻着棺材的气味,人们知道它不是在闻棺材,而是在闻棺材里面主人。有人哭了,大家开始把土一锹锹地盖住了棺材,一座新坟在大树底下出现了。
       查干伊娜就围着那座坟一圈圈地走着。
       娜仁高娃看见查干伊娜在坟旁已经走得很累,但也没有办法阻止它。
       娜仁高娃回到家里招呼人们吃饭,这是村里的规矩。
       天黑了,查干伊娜没有回来,娜仁高娃放心不下,于是她向山上走去。
       查干伊娜果然还在母亲的坟前站着。娜仁高娃愣住了,母亲的坟已经被查干伊娜给刨开,愤怒的它把新堆起来的坟给弄平了,它大概是在寻找棺材。娜仁高娃很难过,母亲的坟被查干伊娜破坏了,但她不能责怪它,她走过去,搂住查干伊娜的脑袋:“查干伊娜,天黑了,咱们回家去吧。”
       可是查干伊娜说什么也不走,娜仁高娃只好把它硬牵回来,让丈夫那木拉把母亲的坟重新堆起来。
       谁知道,第二天查干伊娜又把那座坟刨开了,它非要找到自己的主人,它不能让自己的主人永远躲在地底下。娜仁高娃和那木拉再把母亲的坟堆好,第三天却又被查干伊娜刨开了,而且从诺日玛死后的这一天,查干伊娜就再也不吃东西,也不喝水,每天就在坟前,在那土里寻找着,后来它的体力已消耗殆尽,就悄无声息地趴在那座坟旁边。
       查干伊娜要死了。娜仁高娃心疼它,她给查干伊娜割来最好的草,给它拎来加了白糖的水,可是查干伊娜看也不看那草和水。它现在把身上所有的劲儿都耗尽了,也叫不出来了,只有眼泪在默默地流淌。
       查干伊娜死了。
       娜仁高娃在一个清晨把查干伊娜埋在母亲的旁边,也给它立了一座坟,于是在霍林河东岸,在鄂尔敦山脚下,只要是放牧的日子,就会看见有成群的白底红花的牛在那里像一团团云彩一样聚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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