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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哭麦
作者:王 松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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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生长在城里的年轻人已经很难想象真正的麦田是什么样子。真正的麦田并不是黄色的,而是金色,金光灿灿,一望无际,远远看去铺天盖地让人不寒而栗。那时曾有流行歌曲是这样唱的:麦浪滚滚闪金光,棉田一片白茫茫,丰收的喜讯到处传呀,社员人人心欢畅……丰收无论对谁当然都是喜讯,但在当时,对于我们这些被驱赶来农村的年轻人却未必。我们的口粮是由国家供应,每月百分之四十面粉,百分之六十的玉米粉和高梁米,也就是所谓的商品粮。从这个意义上说,村里的麦子丰收与否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如果硬说有,也就是到了收割季节我们要流更多的汗水,付出更多的艰辛。
       没有人能想象得出,在田里弯腰割麦是一种多么可怕的事情,那种感觉简直就像世界末日。来农村之前,我们只在课本上读到过有关割麦的有一种叫“康拜因”的联合收割机,在前苏联的集体农庄被普遍使用,前面一边割麦,后面就已打成捆并将脱穗的麦粒直接装入汽车,非常现代化。但是,我们来到农村才发现,我们中国的人民公社跟人家苏维埃的集体农庄根本不是一回事,我们不仅没有“康拜因”,甚至连二十马力的“东方红牌拖拉机”也不普及,割麦只能用镰刀。用镰刀割麦看似容易,其实是农村著名的“四大累”之一。所谓“四大累”也就是四种最繁重的体力劳动,它包括:割麦子、脱坯,养孩子、××。其中第四累是第三累的原因,第三累是第四累的结果,这里就不必细说了。由此可见,割麦即使在重体力劳动中也居首位,应属重中之重。我至今仍无法准确地形容,一个人长时间地弯腰在田里割麦子,手掌被镰刀磨出层层血泡,脸颊让锋利的麦芒刺得伤痕累累,从脖颈到腰背一直放射到脚根疼痛得近乎麻木,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曾在一块巨大的麦田里收割过一条长得难以想象的麦垄,据当地农民称,足有五里长。但这样的五里并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五华里,更不是二点五公里的两千五百米,要知道,农民说这种话是从不负责任的,他们告诉你五里,就有可能是六里或七里,甚至八里。起初我并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但渐渐地就感觉这条垄开始阴险起来,似乎不动声色地越拉越长。直到我感觉自己的腰出了问题,疼得已快要支撑不住,再抬起头看一看竟然还一眼望不到头。而此时我两旁的村民都早已割到前面去,只留下我这条垄像一堵矮墙似的立在光秃秃的麦田里。这对于割麦者当然是一种奇耻大辱。于是,我只好咬着牙又弯下腰去继续拼命往前割,就这样割到傍晚,割到天黑,一直割到半夜才总算割到了地头。也就从这一次,我再看到麦田立刻就会本能地感到头晕目眩,两腿发软,甚至大小便都要失禁。其实又何止是我,几乎我们集体户的每个人,每到农历的三四月眼看着绿油油的麦子一天天疯长起来,又由绿变黄被风吹起波澜壮阔的惊涛骇浪,就都会出现程度不同的生理反应。而且那麦子越是长势喜人,我们也就越是一筹奠展。
       我至今还记得一九七七年的那个初夏。
       在那个初夏,我们村的小麦呈现出历史罕见的大好长势。当时用的是一种叫“反修三号”的新品种。没有人会想到,这个新培育的“反修三号”竟会有如此优良的性状,不仅穗长坚实,颗粒饱满,而且株高挺拔抗倒伏,走在田里几乎能没腰际。显然,这一年的丰收已成定局。那段时间,村庄里的大喇叭从早到晚都在播放着那首“麦浪滚滚闪金光”的歌曲,村民们也都喜气洋洋地磨着镰刀,收拾绳索,准备开镰收割大干一场。而与此同时,我们的情绪也都已坏到了极点。首先是杨鸣。杨鸣在一天中午去生产队长那里请假碰了钉子。他请假的理由看似很充分。他对队长说,刚刚接到家里拍来的电报,他母亲病了,而且病得很重,他家里只有他这一个儿子,所以要马上赶回去。但杨鸣在说这番话之前显然没有考虑周全,因此也就有一个很大的漏洞。按以往惯例,我们村里有谁来电报都是一件很大的事,乡邮员要先去大队部,将电报交到大队会计的手里签字盖章,然后再由大队会计用大喇叭通知谁谁去领。但在这个上午,村里的大喇叭一直在播放“麦浪滚滚闪金光”,从没有间断过,这也就说明并不曾有电报送来。但生产队长还是给杨鸣留了一些面子,并没有当即揭穿他。我们村的生产队长姓常,由于是著名的割麦能手,每两镰割下的麦子就能捆成一大捆,因此在村里被人称为常二捆。这时,常二捆眯起眼问杨鸣,你母亲得的是什么病?杨鸣仍然不动声色,说目前还不清楚,电文只有几个字,母病重速归。
       别的就没有了吗?
       杨鸣说没有了。
       杨鸣为常二捆解释,电报是要按字算钱的,当然不会写得太细。然后又说,也正因为没写详细,他才更加担心,因为他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长年患有多种慢性病,比如高血压、心脏病、动脉粥样硬化以及脉管炎等等,因此这一次,无论犯了哪一种病都很严重。
       杨鸣和常二捆这样说话时,常二捆正蹲在自己家的门前捧着一只粗瓷大碗喝玉米粥。他这时把碗放到地上,又拿起一块秫面饼。所谓秫面也就是高粱面。那时的高粱大多是“东方红一号”,这个杂交品种产量极高,但品质也极差,不仅口感粗糙,用它做的面饼稍稍一凉就会像石头一样坚硬。常二捆从这只面饼上掰下一小块,朝前面不远的土垣瞄了一眼,突然一挥手扔过去。只听吱的一声,杨鸣回头看去,就见一只硕大的田鼠被打死了。这只田鼠显然正在专心致志地挖洞,因此没注意到身边的危险。常二捆这一下打得很准,那块面饼刚好击中它的额头,所以它连动也没动,一伸腿就死在了那里。常二捆起身走过去,从地上捡起那块面饼,小心地吹去沾在上面的泥土就放到嘴里,然后一边嚼着一边对杨鸣说,看见么,这就是秫面饼,馒头是啥样子,你在城里长大应该比我更清楚。杨鸣一时没明白常二捆是什么意思,眨眨眼看着他,问秫面饼怎么了?馒头又怎么了?常二捆说,秫面饼是用秫米做的,而馒头是用麦子做的,你们都是文化人,这点道理还不懂吗?杨鸣立刻明白了,常二捆的意思是想表明,用高粱做的食物质量很差,甚至坚硬得能打死老鼠,而用麦子蒸出的馒头则不同,从品质到口感都不言而喻。他是想以此来强调收割小麦的重要性。
       常二捆点点头,说对,就是这个意思。
       接着常二捆又说,现在村里马上就要开镰了,麦收可是当前的头等大事,你说你母亲病了,如果黄小毛也来找我,说他父亲病了,怎么办?王松再来找我,说他姥姥病了怎么办?还有杜红呢,我都让你们回去吗?如果都回去了,村里的麦子还收不收?常二捆这样说完,就又埋下头去继续喝玉米粥了。杨鸣直到这时才终于明白,尽管常二捆没有把话说透,其实他早已识破了自己,因此,无论再跟他扯什么理由也都无济于事了。
       杨鸣在这个中午碰了钉子,情绪很低落,回来时就从小卖店买了一瓶地瓜烧酒。他这次去找常二捆原本是想先行一步。往年每到麦收季节,我们集体户的每个人都会想尽各种理由请假躲回城里去,一般当然是最先请假的更容易获准,越到后面也就越难。
       但这一次却出人意料,常二捆从一开始就把口封得很死。这让杨鸣很沮丧。
       在这个中午,杨鸣拎着地瓜烧酒走出村外,就在快要来到我们集体户时,突然听到一个很奇怪的声音。这声音显然是用两根木棒敲出来的,虽然不大,却很清脆。接着,他就看见了孙羊倌儿正站在我们院子的附近。孙羊倌儿是个相貌丑陋又很邋遢的中年男人,平时为村里看管几十只山羊。他的视力很不好,无论看什么都要用力眯起眼,但脑筋却异常灵活,最善于跟人狡辩。杨鸣一见孙羊倌儿立刻就警觉起来。他发现,孙羊倌儿的手里正拿着两根油光光的枣木棒。孙羊倌儿一向很懒惰,放羊从不肯走得太远,只在村庄的周围转来转去,因此附近的青草渐渐也就所剩无几。但孙羊倌儿也有自己的办法,他的那些山羊经常会在他的唆使下悄悄潜入人家的院子偷吃干草,孙羊倌儿则在外面为它们望风,一旦发现什么情况,只要敲一敲手里的枣木棒那些羊立刻就会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来。曾经有人问过孙羊倌儿,究竟是用什么方法训练的这些羊,孙羊倌儿却笑而不答,再问就矢口否认。在这个中午,杨鸣一见孙羊倌儿立刻就意识到了什么。接着,果然发现正有几只羊像散步一样大摇大摆地从我们集体户里走出来。杨鸣顿时感到很恼火,立刻朝孙羊倌儿走过去。
       他质问他,为什么说话不算话。
       就在这一年春天,孙羊倌儿曾多次指使他的羊溜进我们集体户偷吃干草。这些干草对我们来说真的是来之不易。那时按村里规定,每年春天,社员都要向生产队缴纳一定数量的干草作为牲畜饲料。我们知青也是社员,当然不能例外。但我们平时下田累得筋疲力尽,回来时就已没有力气再去割草,而且往往割回一筐青草,晒干之后却所剩无几,因此能攒下这样一垛干草很不容易。我们发现了孙羊倌儿的羊经常来偷吃干草,就去找他理论。孙羊倌儿起初当然不肯承认,他说他的羊口味很高,而我们知青割的草质量又很差,就是请他的羊来吃它们都不会吃。但就在这时,杨鸣却从一颗羊粪蛋上发现了问题,他走过去,一脚将那颗粪蛋踏扁,然后就从里面抻出一根红色的塑料头绳。这根红头绳显然是杜红用过的,不知怎么丢在了干草堆里。这一来孙羊倌儿才无话可说了。当时杨鸣坚持要卸下一条羊腿,作为对我们干草的补偿。但这显然不太现实。羊是生产队的集体财产,孙羊倌儿无权做任何处置,他只是捶胸顿足指天发誓,说下一次决不再让他的羊干这种事,如果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无论我们怎样做他都绝无二话等等。在这个中午,杨鸣质问孙羊倌儿,既然他在不久前刚刚发过毒誓,为什么又指使他的羊来偷吃我们的干草。但这一次,孙羊倌儿却显得若无其事。他讪笑着问杨鸣,是吗,我的羊吃过你们的干草吗?
       杨鸣说当然吃了,我亲眼看到的。
       杨鸣说,你的羊刚从我们集体户的院子里出来,而且如果我没听错,还是你敲那个枣木棒把它们叫出来的,你现在怎么能不承认呢?孙羊倌儿却仍然不慌不忙,说我不是不承认,我的意思是说,这种话可不是随便乱说的,你要拿出证据来,如果你还能从它们的粪蛋里找出一根塑料头绳,我当然会承认。孙羊倌儿这样说显然是在胡搅蛮缠,杜红不可能有那么多的塑料头绳让孙羊倌儿的羊来吃。孙羊倌儿眯起两眼看看杨鸣,又得意地嘿嘿一笑,说你刚才没有听错,我确实敲过枣木棒,但我敲枣木棒是因为我的羊跑散了,这里几只那里几只,我是想把它们叫回来,这跟你们的干草没任何关系。
       杨鸣盯住孙羊倌儿问,如果我能找到证据呢?
       孙羊倌儿立刻愣了一下,问什么证据?
       杨鸣说,当然是你的羊偷吃我们干草的证据。
       孙羊倌儿的嘴张了几张,却没有说出话来。
       杨鸣问,你是不是就承认了?
       孙羊倌儿忽然笑了,说当然,只要你能拿出证据我就承认,而且,就算这些羊都是生产队的,如果它们真干出违法的事来我也要负责任,我还可以对你们做出赔偿。
       好吧,杨鸣点点头说,咱们一言为定。
       杨鸣没再跟孙羊倌儿纠缠下去,转身就走进集体户的院子。但是,他一进院立刻愣住了。在我们集体户的窗根底下晾着几十棵白菜,这是我们几天前刚从村民那里买的。我们虽然吃的是商品粮,平时的副食却很差,只能吃一些腌咸菜,于是大家商议,收割小麦会很辛苦,就事先买了这些白菜,准备万一请假不能获准,也可以改善一下伙食。但在这个中午,杨鸣走进院子才发现,这些白菜都已被什么动物啃得面目全非,有几棵甚至只剩了几片破碎的菜叶散落在地上。杨鸣立刻看出这是被羊吃过的,接着就想起刚才见到的那几只鬼鬼祟祟的山羊,嘴角确实还沾有一些菜叶。杨鸣立刻脸色铁青地转身走出来。他刚要去找孙羊倌儿理论,无意中一回头,发现有几只羊正站在不远处朝这边偷觑,于是又停住脚,想了一下就转身走回来。杨鸣一向是个心很细的人,手边备有各种常用药品。我们平时遇到哪里不舒服,都会来找他。这时,他来到屋里取出小药箱,在里面翻了一阵找出一只白色的小药瓶。事后他告诉我们,这是一瓶叫“奋乃静”的安眠药。说是安眠药,其实也就是一种强镇静剂,化学名称叫“羟哌氯丙嗪”,是专门用来控制精神病人的。我不知这种药在今天是否还有使用,但据杨鸣说,在当时,这种“羟哌氯丙嗪”应该是力量相当强大的镇静药之一。在这个中午,杨鸣找出这瓶“羟哌氯丙嗪”就又来到院子里,从一棵白菜上扯下一片很大的菜叶,倒出大半瓶药片小心包好,又重新塞回到那棵白菜的菜心里,然后就将它摆放到门口一个很显眼的位置。杨鸣做完这一切,走出院子看了看。这时孙羊倌儿已站到很远的地方,做出一副他的羊无论再干出什么事都与他无关的样子。但杨鸣发现,那几只羊仍然躲在土坡的后面贼心不死地朝这边看着。于是,他又捡来几片菜叶故意扔在院子门口,就转身回来了。
       杨鸣回到屋里,特意选了一个最佳的观察角度。在这里刚好可以看到外面的一切,外面却看不到屋里。他打开那瓶地瓜烧酒,坐下来慢慢喝着,耐心地等待着。没过多久,就见那几只羊又鬼鬼祟祟地来到我们院子的门口。不过看得出来,它们确实训练有素,似乎知道这院子的主人正躲在暗处,所以并不贸然进来,只是探头探脑地朝院子里张望。但是,当它们吃了杨鸣故意扔在门口的几片菜叶,偷吃的欲望立刻又膨胀起来。也就在这时,它们突然发现了那棵摆放在院子当中的大白菜。先是一只身材瘦小的白色山羊终于按捺不住。它的样子很机灵,先试探着朝前蹭了几步,又蹭了几步,然后扬起头朝窗子里看了看。不过它显然没看到什么,那扇窗子悄无声息。但它似乎仍不放心,又伸长脖颈朝四周张望了一下,当确信院子里真的没什么危险,才转过身去用力一扑,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一口将那棵白菜叼在嘴里。它原本是想将这白菜叼到外面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再慢慢地吃,但回头一看,身后的几只羊正用贪婪的目光盯视着自己,于是立刻又改变了主意,索性将白菜放到地
       上用力咬了一大口,接着又咬了一大口。这时,它很可能感觉出这白菜里有一股奇怪的异味,抬起头愣了一下,但立刻就喀嚓喀嚓地嚼着,一伸脖用力咽下去。这种叫奋乃静的镇静药我曾经听人说过,的确很苦,而且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这只山羊此时一定感觉口腔里很不舒服,于是连忙又低下头去三口两口就将剩下的白菜全吃光了。
       杨鸣始终坐在屋里,耐心地朝窗外看着。
       又过了一会儿,这只山羊显然觉出哪里有些不对劲,于是慢慢转过身,就像喝醉了一样摇摇晃晃地朝门口走去。但只走出几步,身体一歪就倒在地上。
       这天中午,我们从田里回来,一进门都吓了一跳。只见杨鸣浑身酒气,正蹲在地上摆弄着一只死羊。黄小毛立刻兴奋起来,问杨鸣是从哪里搞到的,说这下好了,下午剥了它,晚上就有羊肉吃了。但我看了杨鸣的脸色,却立刻有种不祥的预感。杨鸣在这个中午去常二捆那里请假,其实我们是知道的。但我们心里想的是,他先去也好,可以试探一下常二捆的态度,如果常二捆很痛快就批准了,我们再去也就有了把握。不过现在看来,显然事情没有这样简单。是啊,杨鸣垂头丧气地说,事情确实没有想象的这样简单。
       我问,常二捆……怎么说?
       他说今年麦子大丰收,无论谁,都不准以任何理由请假。
       我和杜红听了相视一下,心里立刻都沉重起来。
       如果真如杨鸣所说,那也就意味着,这次割麦子我们每个人都在劫难逃了。黄小毛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看看我和杜红,不再说吃羊肉的事了。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那只躺在地上的羊轻轻动了一下。杜红也看到了,立刻吓得倒退了一步,说呀,这东西还没死。杨鸣嗯一声说,它确实没死,只是睡着了,一会儿就会醒过来。这时我们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院里那些散落的菜叶已经说明了一切。黄小毛压低声音说,还是先把它藏起来吧,孙羊倌儿发现丢了羊,一定会来找的。杨鸣想了想,从小药箱里翻出一卷医用胶布,就将这只羊的嘴严严实实地缠起来。杜红看了感到奇怪,问他这是干什么。我却立刻明白了,杨鸣是担心这只羊醒了会叫。羊的叫声虽然不大,却能传得很远,而且咩咩的非常难听。
       我们商议了一下,就将这只羊抬到放粮食的库房里。
       也就在这时,孙羊倌儿一脚踏进我们的院子。
       孙羊倌儿走进来并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低下头很认真地看了看散落在院里的菜叶,又绕到干草垛的后面去看了一下,然后才走到杨鸣的面前,盯着他说,黄毛不见了。
       杨鸣若无其事地扫着院里的菜叶,说不会吧。
       孙羊倌儿说怎么不会?就是不见了。
       杨鸣抬起头说,黄毛刚回来,正躺在屋里。
       孙羊倌儿满脸狐疑地看看他,立刻走到窗前,伸头朝屋里望了一下,果然看到黄小毛正躺在炕上。孙羊倌儿转过身,脸色难看地对杨鸣说,我说的不是黄小毛,是黄毛。这时黄小毛已经闻声走出来。黄小毛一向对孙羊倌儿把他的那只羊叫黄毛很反感,因为他的黄小毛叫起来有些绕嘴,我们平时就叫他黄毛。他曾经找到孙羊倌儿很认真地谈过此事,对他说,不要再把那只羊叫黄毛,这样容易造成混淆,同时也是对他的侮辱。黄小毛甚至威胁过孙羊倌儿,说如果他再这样叫,他就要不客气。但孙羊倌儿对黄小毛的威胁却并不在意,他对黄小毛说,他这样叫也是有道理的,因为这只羊浑身雪白,只在鼻梁上有一小撮黄毛,看上去非常的显眼。孙羊倌儿说不叫它黄毛,难道还叫它自毛不成?这时,黄小毛不动声色地走到孙羊倌儿的面前,问他找自己有什么事。孙羊倌儿并不想理睬他,又转身对杨鸣说,我现在警告你,这只羊可是生产队的集体财产。杨鸣听了一笑说,我知道是生产队的集体财产,可是,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孙羊倌儿说当然有关系,你刚才回来时,是见过黄毛的。
       杨鸣说是吗?我见过吗?
       孙羊倌儿说你当然见过。
       杨鸣翻起眼皮问,我在哪里见过呢?
       孙羊倌儿看一眼地上的菜叶,张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杨鸣又心平气和地说,你刚才自己已经说过,你的羊从没进过我们的院子,更没吃过我们的干草和白菜,所以,你现在来我们这里找羊是没道理的。另外,杨鸣又说,我再提醒你一句,你的工作是为生产队放羊,现在羊丢了,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还是抓紧时间快去找吧,否则天黑了,它说不定会被什么野物拉去吃掉呢。
       孙羊倌儿被杨鸣说得张口结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他又用力看一眼杨鸣,点点头说好吧。
       然后,就转身走了。
       这天下午,我们都已无心再去下田。割麦子的事就像一个巨大的阴影,一下将我们每个人的心头都笼罩住了。吃过午饭,杨鸣提议去挖田鼠。挖田鼠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不仅可以开心解闷,还能为我们带来一些收益。其实挖田鼠最好的季节是在秋天。田鼠是一种计划性很强的动物,每到秋季,它们就开始忙着为过冬贮备食物。这时正值秋收,田里有各种粮食,因此也就为它们提供了充足的食物来源。更有趣的是,田鼠的生活也很有条理,它们的洞穴就像人类,也分为若干个功能性房间,比如卧室、婴儿室、起居室、贮藏室以及卫生间等等,而且贮藏室里的粮食也分门别类,存放得井然有序。在挖田鼠时,首先要搞清楚它的洞穴结构,找准贮藏室。偶尔遇到规模庞大的家族洞穴,一次竟能起获几十斤粮食。这种粮食当然不能再食用。因为田鼠搬运粮食的方式很奇特,它们的两腮各有一个嗉囊,要先将粮食吃到嘴里,装入嗉囊,等回到洞穴再一点一点吐出来。所以,我们只用这些粮食去向当地村民换鸡蛋。当然,我们是不会说出这些粮食的来路的,不过即使说了也无所谓,当地村民并不在意这些。在这个下午,我们实在觉得无聊,就扛着铁锹一起去了田里。
       挖田鼠说起来简单,其实也并非易事。它们的洞口一般都有很多,有的是真的出口或人口,也有的则是用来迷惑人或其他动物的。在此之前,我们一直使用很笨的方法,就是在洞里灌水。但后来发现不行,这种方法只能把田鼠灌出来,洞里的粮食却无法再挖。接着我们很快发现,杨鸣竟有一种超人的本领。他的嗅觉异常灵敏,只要趴在几个洞口闻一闻,立刻就能判别出哪个洞里有田鼠,哪个洞里有粮食。在这个下午,我们原本只想挖些粮食,拿去村里换点鸡蛋,这样也可以为割麦子再筹备些副食。但来到田里,杨鸣却忽然改变了主意,想挖完粮食再捉几只田鼠。田鼠的性情一般都很暴烈,当它们发现自己辛辛苦苦弄回的粮食被人类挖走,用力一跳就会气死,即使没有被气死的,也会疯狂地相互撕咬,以此来发泄对人类的仇恨。因此,这也是我们平时娱乐的一个项目,偶尔捉几只田鼠带回去,放到一个盆里欣赏它们撕咬。这些田鼠大都凶残无比,在面对自己的同类时决不嘴软,它们往往会相互咬得鲜血四溅,到最后甚至扯得七零八落。我们在这个下午没费多大气力就找到一个规模庞大的洞穴群。这显然是一个人丁兴旺的
       田鼠家族,就在一片麦田附近。杨鸣先趴在地上观察了一下几个洞口,又伸着鼻子到处嗅了嗅,就将一条布口袋罩住其中的一个洞口,又让我们分别把住另几个洞口,然后用力地向洞里吹气。田鼠一般都很怕风,一旦感到空气流动立刻就会顺着风向跑,这样一来也就都从杨鸣的那个洞口钻进了口袋。我发现,这只口袋很快就鼓胀起来,至少钻进几十只田鼠,里面一片吱吱的叫声。接着,我们在杨鸣的指挥下又挖开另一个洞口,果然是一间贮藏室。这一次收获很大,竟然挖出满满的一袋粮食,而且都是小麦。黄小毛笑着说,这些小东西,它们已经抢先收割了!
       我们有了这样的收获,心情总算好了一些。
       这天傍晚,我们将这些麦子和田鼠背回来,商议如何处置。杜红认为,现在还不能把粮食拿去村里换鸡蛋,因为麦收还没有正式开始,这时弄了这些麦子去会被村民怀疑,你说是从田鼠洞里挖出来的,可是谁又会相信呢?如果常二捆硬说是从麦田里偷来的怎么办?这种瓜田李下的事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说清楚的。大家一听也觉得有道理,就先将这些麦子藏起来。接着,我们就开始准备让田鼠咬架。黄小毛将那只装满田鼠的口袋拎进屋里,又找来一只大一些的洗脸盆。但就在这时,我们听到一阵呜呜的声音。这声音并不很大,有些低沉嘶哑,似乎是什么动物憋着喉咙叫出来的。
       黄小毛立刻说,是黄毛!
       这时我也已经听出来,这声音确实是从库房那边传来的。于是,我们立刻来到库房。杨鸣轻轻打开门,果然发现黄毛已经醒了,它大概由于吃了过多的“奋乃静”,看上去有些憔悴,两个下眼皮有了明显的眼袋。这时,它正站在一口装满粮食的大缸旁边扬起头用力叫着。它显然很不习惯这样的叫法,由于嘴被胶布牢牢封住,所以每叫一声,为使气息顺畅地从喉咙里出来就不得不伸长脖颈,这样一来也就只好把头高高地扬起来。但它的叫声确实很难听,有些让人不寒而栗。这时,它回头发现我们进来立刻就不叫了,一边向后退缩着,眼里露出惊恐的目光。
       黄小毛冲它笑着说,你终于醒啦?
       黄毛睁大两只乌黑的眼睛,用力瞪着他。
       黄小毛又说,你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吧?
       黄毛扬起头,呜地又叫了一声。
       这时杨鸣走过来,嘟嘟囔囔地说,你不是爱吃我们的白菜吗?其实还有好东西呢,今天就让你吃够了。他说着就将一根手指粗细的麻绳套在黄毛的脖子上,然后将它牵来刚才的房间。这时黄小毛已做好一切准备,又将那些捉来的田鼠分到两个口袋里,然后兴致勃勃地放到杨鸣面前说,每个口袋里是二十八只,大小都有搭配,你先挑一个吧。杨鸣看也没看就拎过其中的一个口袋。但他刚把手伸进去,立刻被里面的田鼠狠狠咬了一口。他抽出手放到嘴里吸吮了一下,然后才又小心地伸进去,抓出一只田鼠放进盆里。
       黄小毛看看他,也从自己的口袋里抓出一只田鼠放进来。
       他抬起头问,老规矩?
       杨鸣点头嗯一声,说老规矩。
       杨鸣和黄小毛所说的老规矩,是指让田鼠咬架的规则。他们以往的规则是这样的。双方各抓出一只田鼠放在盆里撕咬,直到决出胜负,将被咬败的一只抓出来当场摔死。这时,被放进盆里的两只田鼠显然已在口袋里闷得晕头转向。可以想见,它们在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原本好端端地待在自己的洞里,而且到处洋溢着丰收的喜悦,却突然莫名其妙地就被赶进一只这样的口袋,而且辛辛苦苦收来的麦子也都被挖走,家园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它们一定怒火中烧。所以这时在盆里一见面,立刻就像两个角斗士似的怒目相视,接着吱地大叫一声就同时冲上来咬到一起。田鼠的撕咬声虽然并不大,却极为惨烈,听起来简直惊心动魄。黄小毛的那只田鼠体魄明显健硕一些,因此很快就占了上风,它突然张开锋利的牙齿一口咬住杨鸣这一只的脖颈,然后猛一低头,又狠狠一拧,只听噗的一声,一股鲜血立刻喷溅出来,有一缕还飞到了盆外。与此同时,我们突然听到身后咕咚一响。回头去看,才发现黄毛已经跪在了地上。它显然从未听到过如此骇人的惨叫声,更没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这时,它试图重新站起来,但两条前腿一直在不停地发抖,看上去已经没有了一点气力。
       黄小毛得意地抬起头,看着杨鸣。
       杨鸣绷紧嘴唇,从盆里抓起那只被咬败的田鼠啪地摔在地上。这只田鼠叫也没叫一声,两条后腿一蹬就不动了。接着,杨鸣又转身揭掉黄毛嘴上的胶布,掰开它的牙齿,突然从地上抓起那只死田鼠就塞进它的嘴里。黄毛绝没料到杨鸣会这样做,在它仅有的一点记忆中只知道吃草的味道,最多也就是再吃一些菜叶,现在嘴里突然被塞进这样一团软囊囊而且味道奇怪的东西,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它拼命挣扎着扭出头,呜呜地叫了两声,一用力就将这只可怕的死田鼠从嘴里甩出来。杨鸣看它一眼,转身又从口袋里抓出一只田鼠。这只田鼠比前一只更瘦小,虽然一放进盆里也龇牙瞪眼,一副怒气冲天的样子,却立刻被这盆里浓重的血腥气熏得愣了一下。而此时黄小毛的这一只也已经咬红了眼,用力一蹿就扑过来。杨鸣的这只小田鼠显然头脑灵活一些,看出自己不是人家的对手,一转身就撒腿拼命逃窜。但它并没意识到这是在一只盆里,无论跑得多快也只是在盆底一圈一圈不停地转。而黄小毛的这一只却突然出人意料地改变了方向,猛地调转头又向回跑,就这样,一口咬住了这只小田鼠的喉咙。但这只田鼠毕竟太小了,只被它轻轻一甩就从盆里飞出来。杨鸣看着这只小田鼠在地上跌跌撞撞地跑了两步,突然抓起来一转身又塞进黄毛的嘴里。这一次的问题就有些严重了。黄毛感觉到,这只被塞进自己嘴里的东西竟然还在不停地乱爬,而且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将它吐出来。而此时的这只小田鼠也已在黄毛的口腔里彻底转了向,它感觉就像是进了一间桑拿浴室,不仅热气腾腾,而且到处都是湿乎乎的,也就在这时,它突然发现了一条通道,于是看也没看就纵身一跃朝下跑去。但它做出的却是一个极其错误而且危险的选择,这当然并不是什么通道,而只是黄毛的喉咙。它这样朝里面一跑,黄毛立刻忍无可忍,于是呜地大叫一声就将这只小田鼠重新呕回到嘴里,接着上下牙齿又本能地一嚼。它嚼的这一下用力很大,只听咔哧一声,这只小田鼠的身体立刻被咬破了。一股血和汁液顿时流满了整个口腔。黄毛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像是喝了一口烈性烧酒,精神猛然一振,浑身仍被“羟哌氯内嗪”麻痹着的神经也随之兴奋起来。它还从没尝过味道如此奇妙的食物。它搞不明白,自己嘴里这个奇怪的软东西究竟是什么。于是,就又试着嚼了一下,接着又嚼了一下。它很快发现这个软东西的确很好吃,而且还有一些韧性,就像是口香糖一样越嚼越有味道,于是索性就连续不断地大嚼起来。黄小毛立刻睁大两眼,伸过头来很认真地看看黄毛,又扒开它的嘴朝里面看了看,然后回头瞪着杨鸣。
       这家伙……它把老鼠给吃了?!
       杨鸣显然也没料到竟会是这样。这时,
       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黄毛。此时的黄毛已将那只田鼠彻底咽下去。它甚至还伸出舌头,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杜红也惊愕地说,它……它是一只羊啊,怎么能吃老鼠?!
       杨鸣没说话,又从口袋里抓出一只田鼠。但这一次,他没再把这只田鼠放到盆里,而是直接举到黄毛的面前。这只田鼠似乎已经预感到什么,在杨鸣的手里吱吱乱叫,四条腿拼命挣扎着来回乱蹬。杨鸣试探着将它举到黄毛的嘴边,想看一看它是否还会吃到嘴里。但黄毛显然被这只挣扎的田鼠吓着了,连忙把嘴躲开,又向后退了一步。
       这真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傍晚。我们玩得很开心,几乎已将割麦子的事完全忘记了。但杨鸣的头脑仍很清醒。他看一看外面的天色就拿出胶布又将黄毛的嘴重新缠起来。他说这件事不会就这样算完的,孙羊倌儿发现黄毛不见了,一定会到处找的。
       杨鸣果然没有说错。天黑以后,我们正吃晚饭,孙羊倌儿就来到我们集体户。我们见到孙羊倌儿的样子都吃了一惊,他一定是为寻找黄毛跑过很多地方,看上去疲惫不堪,好像还在哪里跌了一跤,脚上满是泥水,一条裤腿也扯开一条很长的口子。他一进来突然愣了一下,耸起鼻子闻了闻,接着两只混浊的眼睛就倏地亮起来。
       他问,你们……在吃煮肉?
       我们确实正吃煮肉。但我们煮的并不是羊肉,而是大雁肉。黄小毛有一支制作精良的弹弓,手柄是一种猛禽的胸骨,皮筋是医生听诊器上的胶管。这支弹弓不仅拉力强大,据黄小毛说,用起来也非常的得心应手。黄小毛打弹弓几乎弹无虚发。每当我们想改善一下伙食,就指望他用这支弹弓去打猎。我们这一带是大洼地区,水源很充沛,不仅河道纵横,湿地也很多。因此每到春季,各种鸟类就会聚集到这里。黄小毛打弹弓很讲究,要用小孩子玩的那种玻璃球,这种玻璃球的杀伤力可想而知,但成本也很高,因此,一般的飞鸟他是不屑打的,只打野鸭、鹭鸶或大雁一类的大型飞禽。在这个下午,我们从田里挖田鼠回来的路上,黄小毛又乘兴打下两只很肥的大雁,所以这天晚上,我们的餐桌上也就显得很丰盛。孙羊倌儿听说我们煮的并不是他的黄毛,而只是两只大雁,立刻有些失望。但他并不肯轻信,又走过来伸头朝桌上看了看。这时我们的餐桌上已狼藉了很多啃过的骨头。但这些显然不是羊骨。因为羊骨都是粗而短,而我们桌上的却细而长,一看就知道,应该都是禽类的尸骨。杨鸣抬起头看一眼孙羊倌儿,不动声色地说,也来喝一杯吧。
       孙羊倌儿立刻摇摇头。他这时当然没心思喝酒。
       他想了一下,忽然说,其实……你们误会了。
       我们有些奇怪,立刻抬头看看他。
       他又说,你们一定以为,我是来找黄毛的。
       黄小毛问,怎么,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孙羊倌儿说,我是来向你们道歉的。
       道歉?
       我们几个人相互看了看,又都回过头去看着孙羊倌儿。
       孙羊倌儿的样子很诚恳,他对杨鸣说,今天中午,是我骗了你,我的羊确实跑进你们的院子,不仅偷吃了很多干草,还啃了你们的白菜。
       杨鸣立刻笑了,摆摆手说没有,没有这回事。
       孙羊倌儿张张嘴,看看杨鸣。
       杨鸣说,白菜是我自己吃的。
       你……自己吃的?
       当然是我自己吃的,杨鸣说,我这一阵天天吃咸菜,实在有些馋了,今天中午就趁他们不在熬了一锅白菜,吃完之后又故意做成被你的羊啃过的样子,这件事我已经向他们承认过错误,他们也原谅我了。杨鸣一边说,又回过头来看看我们。我们尽管都没反应过来,不知杨鸣这样说究竟是什么意图,但还是立刻沿着他说的方向朝孙羊倌儿点点头,表示杨鸣说的确有其事。事后杨鸣告诉我们,孙羊倌儿在这个晚上来向我们道歉,其实用心是很险恶的,他首先承认自己的羊偷吃了我们的干草和白菜,只要我们一承认,也就等于承认了他的羊曾经来过我们的院子,接下来也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向我们要羊了。杨鸣说,也正因为他看穿这一点,所以才绝口否认那些羊来吃过我们的菜。但在这个晚上,孙羊倌儿并没有立刻要走的意思,他索性在我们桌前坐下来,说这一下午找羊也够累了,喝一杯就喝一杯。我们立刻被他身上散发出的腥膻臊臭熏得皱起眉头。杜红沉了一下,婉转地对他说,你还是……不要喝酒了,赶快去找你的羊吧。黄小毛也说是啊,如果再不找就更危险了。孙羊倌儿已经看出我们并没有真心请他喝酒的意思,于是讪讪地站起来说,其实他为生产队看管这几十只羊也很不容易,每天起早贪黑,挣的工分却很少。他苦着脸说,一天只有八分工啊,还不及一个壮劳力,现在分值这样低,一个工分才五分钱,干一天只能挣四角钱,如果再丢一只羊,至少要赔生产队二十多元,那就等于两个月白干了。孙羊倌儿一边这样说,还用力挤了挤那两只浑浊的烂眼。杨鸣说是啊,所以我们才劝你赶紧去找,羊这东西不像狗,一旦走丢了自己是不会回来的。杨鸣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站起来,做出向外送他的意思。但就在这时,突然从库房那边传来呜的一声。这一声立刻引起孙羊倌儿的注意。
       他很认真地听了听,问,这是……什么声音?
       杨鸣并不回答,已经半推半送地将他拥到门口。
       孙羊倌儿仍然很用力地侧起耳朵。但他只顾外面,却没有注意到脚下,刚一迈腿只听吱的一声。他立刻吓得跳起来。低头看一看,才发现是踩到了一只鼓鼓囊囊的口袋,而且这口袋里还在一下一下地动着。他蹲下身去,用手轻轻捅了一下问,这里面……是什么?
       杨鸣不动声色地说,没什么。
       孙羊倌儿说没什么,没什么这里面怎么还在动?
       杨鸣拍拍他的肩膀说,这跟你没关系,还是去找你的羊吧。
       孙羊倌儿盯住杨鸣,突然说,我要看一看这只口袋。
       杨鸣说,我已经对你说过了,这跟你没关系。
       孙羊倌儿慢慢拨开杨鸣的手,又蹲下身去。
       他说,我一定要看一看。
       杨鸣问,你非要看?
       孙羊倌儿说,要看。
       好吧,杨鸣点点头,说可以。
       杨鸣一边这样说着就将扎在口袋上的绳索解开,然后对孙羊倌儿说,你可以伸进手去摸一摸,只要一摸就知道是什么东西了。孙羊倌儿似乎有些迟疑,但又很认真地看了看杨鸣,然后皮笑肉不笑地说,我知道黄毛不会在这里面,我只是……嗯……有些好奇。他这样说着就伸进手去,摸了一下,皱皱眉头,接着又摸了一下。突然,他哇地大叫一声抽出手,身体也随之跳起来,然后瞪着杨鸣嚷道,你……你弄这些老鼠来干啥?!
       杨鸣笑笑说,我已经说过了,这里面的东西跟你没关系。
       孙羊倌儿没再说话,转身气哼哼地走出门去。但是,就在他来到院子里,走过前面一排房子时,突然一伸手就推开了库房的门。当时谁都没有料到他会这样。杨鸣的脸色立刻变了。但是,孙羊倌儿探进身去,拉亮电灯,伸着脖颈朝屋里看了好一阵却并没发现
       什么。他悻悻地缩回身来关上门,又回头对我们说了一句,看来这东西真是跑丢了,如果你们看到它,一定替我捉住,我会好好谢你们的。然后就朝院子外面走去。
       我们送走了孙羊倌儿连忙又来到库房。这显然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在刚才,我们明明将黄毛关进这间库房,为什么孙羊倌儿没有发现呢?我们推门进来,在屋里四处寻找了一阵,才发现黄毛竟躲在门后的角落里,正悠闲地卧在地上为自己啃痒痒。
       关于这件事,一直是一个谜。我们始终搞不明白,在这个晚上,当孙羊倌儿来库房寻找黄毛时,它完全可以让他发现自己,然后趁机被营救出去。但它却没有这样做。它反而把自己藏在了门后。它当时这样把自己藏起来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黄小毛说,也许它还想吃田鼠,所以才不愿被救出去。
       黄小毛的话似乎有些道理,却让我们不敢相信。
       在这个晚上,我们喝了很多的酒。用黄小毛和杜红的话说,能成功地骗过孙羊倌儿,也就意味着黄毛已经属于我们。这让我们兴奋不已。当然,我们留下黄毛并不是为了吃肉,至少暂时还不想吃它。我们只是觉着好玩。山羊竟然也能吃老鼠,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恐怕谁都不会相信。杨鸣的情绪也明显好起来。后来他啃着一只大雁的翅膀,忽然笑了。
       黄小毛和杜红看看他,问他笑什么?
       他说,你们听说过杀鸡给猴看的事吗?
       这是一个并不生僻的成语,我们当然都听过。
       但他又问,具体是怎么一回事,你们知道吗?
       他这样一问,还真把我们都问住了。我们是恢复高中教育的第一届,当时学制还是两年,而这两年里又只有第一年是坐在教室里上文化课,第二年则几乎都在工厂参加学工劳动,如此短暂的学习时间,老师自然不会为我们讲什么杀鸡给猴看的事。杨鸣告诉我们,过去在南方的山林里,野猴都很机警,无论下绳套还是用别的方法都无法捉到它们,后来就有人想出一个办法,先弄来一只活鸡,让它们看清楚,然后一刀割断鸡脖子。猴子们一见鲜血四溅立刻都吓得用手捂住眼,这样就可以将它们一只只捉进笼子。我们听了觉得有趣,一下都笑起来。黄小毛忽然有些明白了,问杨鸣,是不是也想用这个办法吓一吓黄毛?我和杜红也都来了兴致,当即表示赞同。杨鸣笑了笑,就去库房把黄毛牵过来。这时黄毛已经无精打采,它刚刚吃过两只田鼠,又被我们连惊带吓地折腾半天,看上去已有些困倦。但它一进来,看到地上那两只装着田鼠的口袋,两眼立刻又倏地亮起来。这时黄小毛已从外面找来一把柴刀和一块木板。杨鸣先从口袋里抓出一只田鼠,拎着尾巴在黄毛的眼前晃了晃。这是一只很肥的硕鼠,显然在家族中有些辈分,看上去眉眼和唇边的胡须都已有些发白,这一来也就显得尾巴更细,被杨鸣拎着一晃,立刻就像一只钟摆似的来回摇动起来。黄毛先是有些好奇,它大概还没搞清楚自己刚吃下去的究竟是什么动物,于是便凑过来,歪起头很认真地看了看。杨鸣等它看清楚了,就将这只田鼠放到木板上,接着突然举起柴刀咔嚓一声就将它拦腰剁成两截。由于他剁的速度极快,这只田鼠并没有立刻就死,它的两只前爪还拖着上半截身体向前爬了几下,后半截也在原地不停地打转。接着,腹腔里的脏器和肠子一下就都汹涌地流出来。黄毛立刻睁大两眼,一下僵在了那里,它显然从没见过如此恐怖的场面,跟着稀里哗啦的一阵水响,就有一股尿液从底下流出来。杨鸣看看它,又从口袋里抓出一只田鼠。这一次他没再拎田鼠的尾巴,而是将它放到地上。这只田鼠已被吓得魂飞魄散,哆嗦着刚爬出几步,杨鸣突然又抓起它放到木板上,咔的一刀剁成两半。黄毛终于站不住了,身体就像融化了似的一点一点瘫软下去,然后一歪就倒在地上。
       杨鸣回过头,朝黄小毛示意了一下。
       黄小毛立刻明白了,于是走过来,掰开黄毛的嘴。杨鸣拎起半截血淋淋的死田鼠就放进它的嘴里。黄小毛为了防止它吐出来立刻又将它的嘴合上了。但令人没想到的是,黄毛却并没有要吐的意思。它的眼球微微动了动,嘴里轻轻咀嚼几下,似乎渐渐缓过气来。那半只田鼠在它的口腔里显然流出了更多的东西,我甚至看到,它的脖颈还用力地蠕动了几下,好像是将一些汁液吞咽下去。接着,它打了一个滚儿就站起来,将身上的毛抖了抖,嘴里越发有声地大嚼起来。但山羊毕竟是食草动物。我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食肉动物与食草动物虽然同属哺乳纲,但牙齿却有很大区别,食肉动物的牙齿一般都很锋利,这是专门用来切割食物的,而食草动物却没有,它们只有咀嚼草根的板形齿和臼齿。所以,黄毛这时在咀嚼这半只田鼠时就显得有些吃力,上下两排板形齿和臼齿像个老人似的磨动着,甚至还有一些口水流淌出来。但黄毛却连这些口水也不舍得放过,一边咀嚼着用力向回吸吮,这就使它的嘴里发出一阵吸溜吸溜的声音。终于,它扬一扬脖子,将这半只田鼠咽下去。杨鸣看看它,就又拎起另半只田鼠举到它的面前。不过这一次不用黄小毛再去掰它的嘴,它自己就主动伸过头来,轻轻一叼将那半只田鼠吃到嘴里,然后熟练地嚼了嚼咽下去。
       就这样,这几块碎田鼠很快都被黄毛吃光了。
       直到这时,我们仍没觉出事情有什么不对劲。
       第二天上午,常二捆突然来到我们集体户。他显然是要去下田,手里还拎着一杆锄。他并没有直接说出来意,只是问我们为什么不去下田。黄小毛说,眼看快开镰了,我们要做一些准备。常二捆问做什么准备。黄小毛说,磨一磨镰刀,拴一拴扁担,还要养精蓄锐。常二捆一听脸色就难看下来,说磨一磨镰刀拴一拴扁担还可以,养精蓄锐有这个必要吗?眼下离开镰还要有几天,如果大家都像你们这样养精蓄锐,田里的高粱玉米还耪不耪了?别的农活还干不干了?这时杨鸣就走过来,面无表情地对常二捆说,我们昨晚一直在说话,所以睡晚了。常二捆回头看看他问,说什么话,这样晚?杨鸣说,我母亲病重,你又不准我假,他们都来安慰我。常二捆一听脸上立刻有些不自然,但咳了一下又正起颜色说,我不准你假也是村里决定的,不光是你,从现在开始任何人都不准请假。
       杨鸣听了翻一翻眼皮,没再说话。
       杨鸣的眼睛有些特殊,眼白比一般人要大,黑眼球却很小,所以当地村民都叫他死羊眼。这时,他又翻了一下死羊眼就转身进屋去了。
       常二捆立刻叫住他,说等一等,我还有事要问你。
       杨鸣站住了,慢慢转过身,问常二捆还有什么事。
       常二捆说,你听说了吗,昨晚,村里丢了一只羊。
       杨鸣一听就笑了,说村里丢羊,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常二捆嗯嗯了两声说,也许没关系,但也许有关系。
       杨鸣又翻了一下死羊眼,说这话怎么讲?
       常二捆说很简单,据说这只羊,昨天下午来过你们这里。
       杨鸣说是吗?它来过吗?
       常二捆摇摇头,说你这样说话就不对了,你这样说话,我就要怀疑你跟这件事真
       有什么关系了。常二捆说,昨天下午的事孙羊倌儿都已告诉我了,有几只羊溜进你们集体户来偷吃白菜,只有你一个人看到了,当时你还去找孙羊倌儿理论,现在怎么又不承认了呢?杨鸣又翻一下眼皮说,想起来了,好像有这回事,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就因为那几只羊偷吃了我们的白菜,你就要怀疑我吗?杨鸣这样说着,忽然又微微一笑,你常队长的家是在村外,你每天回家都要经过麦田,如果那片麦田里丢了麦子就说跟你有关,或者干脆认定就是你偷的,你会答应吗?常二捆被问得张口结舌,支吾了一下才说,好了好了,咱们不用再绕弯子了,直说吧,丢的这只羊如果是一只普通的羊,也就算了——杨鸣立刻打断他,说你这话不对,羊是生产队的集体财产,哪怕是丢一只普通的羊也不能随随便便就算了。常二捆被杨鸣的话呛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哏儿的一声,挥挥手说好吧好吧,我的意思是说,丢的这只羊很重要,它虽然不起眼,却是生产队刚引进的新品种,将来它的骨架比一般羊都要大,而且上膘快,生长期也短,如果真被谁偷了去,那可就不是一般的偷窃行为了。
       常二捆这样说罢,又意味深长地盯住杨鸣问,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杨鸣说不明白。
       常二捆说,不管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我事先已经提醒过你了。然后就又向前逼近一步,说,现在我再问你一遍,那只羊,你究竟看到过没有?
       杨鸣说没有。杨鸣说,我已经说过了,我从没见过这只羊。
       好吧,常二捆点点头,转身对我们说,你们大家都听到了?
       我们几个人相互看了看,又眨着眼看看常二捆,都没说话。
       常二捆在鼻孔里哼了一声,就转身走了。
       直到这时,我们才真正意识到这件事有些麻烦了。常二捆这次来的目的显而易见,其实我们下不下田并不重要,生产队里所有的壮劳力都去耪大田作物了,少了我们几个人是无所谓的事情,他来的真正目的就是寻找黄毛。但杨鸣却对此事矢口否认,这一来也就使我们陷入骑虎难下的境地。换句话说,即使我们哪天想改变主意,也无法再将黄毛送回去了。
       也就在这时,杨鸣突然想出一个主意。
       他先让黄小毛去把院门关紧,然后牵出黄毛,又找来一把推子。推子是一种专门用来为男人理发的工具。这种工具在今天已不多见,它的原理与剪刀相似,但由于安装了弹簧,用起来也就比剪刀更省力。那时还没有美发厅或美容院,尤其在集体户里,我们大家都是相互用这种推子理发。杨鸣的理发技术一向最好,他的手里有一套很精良的理发工具。这时,他蹲到黄毛跟前,就开始用推子为它剃身上的羊毛。我们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是想将这些剃下的羊毛扔到村外去,搞出一个黄毛被什么野物吃掉的假象,这样一来常二捆和孙羊倌儿都死了心,也就不会再来找我们的麻烦。杨鸣的理发技术这一次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他很快就将黄毛身上剃得干干净净。黄小毛为了做得更逼真,还特意找来一些猪骨。但猪骨显然与羊骨有些区别,我们经过认真筛选,最后挑出几块勉强与羊骨相像的,连同那些羊毛又蘸了一些田鼠的血迹,就趁着村外没人扔到一条水渠的旁边。
       但是,在这个上午,我们从村外回来时却又发现了一个新问题。原来羊是披惯一身皮毛的,尽管山羊的毛比绵羊要短,但突然被剃光也很不适应,这就像一个人穿惯衣服却突然被剥得精光,不仅不舒服也会冷得无法忍受。这时,我们看到黄毛蜷缩在角落里,浑身上下不停地瑟瑟发抖。杨鸣想了想,就从炕上拽下他的狼皮褥子。杨鸣的这条狼皮褥子其实就是一张很完整的狼皮,连头部的耳朵鼻子和嘴都很完好,倘若铺在炕上,一眼看去简直就像一只狼活脱脱地趴在那里。他的这张狼皮还是他父亲传给他的。据说他父亲当年曾是东北抗联的一名骑兵战士,最善使用马刀。后来他跟随部队开到中蒙边境,配合苏联红军抗击日本侵略者。当时与他们并肩作战的是前苏联的一支哥萨克军队,这支军队是由白匪改编的,因此军纪很差。一次一个哥萨克上尉正要强奸当地的一个蒙族妇女,被杨鸣的父亲撞见了。杨鸣的父亲上前劝说,却被这上尉一枪打在皮帽子上。杨鸣的父亲大怒,当即抽出马刀砍掉了这个上尉的一只耳朵。但从此以后,这个哥萨克上尉竟跟杨鸣的父亲成了生死之交,不仅并肩作战还经常在一起喝酒。后来这个哥萨克上尉要回国去了,临别时就送了杨鸣的父亲这张狼皮。这个哥萨克上尉显然是一个梳理兽皮的高手,不仅将这张狼皮剥得很完整,也处理得非常柔软。现在三十年过去了,皮毛仍然蓬松油亮,看上去栩栩如生。杨鸣曾经告诉我们,这是一只草原狼。据他父亲说,草原狼与山狼不同,山狼由于道路崎岖,经常蹿蹦跳跃,身形都很矫健,而草原狼生长在相对平坦的地域,加之各种食物充足,因此也就比较肥壮。这时,杨鸣拿过这张狼皮就包裹在黄毛的身上。黄毛立刻感到暖和了一些,渐渐也不再发抖了。
       黄小毛在一旁看着黄毛,忽然笑了。
       他问我和杜红,你们看,它像什么?
       我已经发现了,黄毛披上这张狼皮,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怪异的动物。
       杜红也点点头,说样子确实很怪,不知道的乍一看,能吓人一跳呢。
       事后杨鸣告诉我们,当时就是我们的这几句话才一下提醒了他。
       在这个上午,他突然盯住裹着狼皮褥子的黄毛,看了一阵,就去取来一把剃刀。这是一把老式的剃刀,专门用来给人刮胡须的,刀锋约有三寸长,木质的刀库恰好是手柄,看上去非常的应手。杨鸣打开剃刀,先用拇指试了试,然后就开始在黄毛的身上轻轻刮起来。黄毛身上的羊毛已被推子推掉,只剩了一层很短的毛茬,这时再这样被剃刀一刮,立刻就露出里面的肉皮。我们发现,它的肉皮竟是粉红色的,还有一些弯弯曲曲的毛细血管纵横交错,看上去就像人的皮肤。但杨鸣毕竟是第一次刮这种羊皮,手头不太有准,因此在刮到角落或凹陷处时就难免有些失误,等将黄毛的全身刮净,竟有许多处渗出血来。这时我们忽然都愣住了。我们没有想到,把一只山羊的身上刮净皮毛竟会这样难看。
       杜红也笑起来,指着黄毛说,你们看,它像不像一只大老鼠?
       我倒并没觉出它像老鼠。我发现,它这时的样子更像是一个被剥得精赤条条的人。接下来就又遇到了问题,尽管这张狼皮很柔软,但如何才能将它固定在黄毛身上呢?杨鸣首先想到的是一个最原始也最残忍的办法,他索性用剃刀在黄毛的身上割开很多口子。黄毛立刻疼得哆嗦起来。但试了试显然不行,伤口流出的血虽然黏稠,却还不足以将这张狼皮粘在身上。就在这时,黄小毛突发奇想,转身跑去库房找来一堆猪皮鳔。这些猪皮鳔还是村里的木匠为我们集体户修建房屋时剩下的,已经有很长时间。那时还没有化学性的胶水,在做木器家具或盖房固定木结构时,就多使用这种传统的猪皮鳔胶。这种用猪皮熬制的鳔胶黏性很大,倘若将两根木料粘在一起,待干透以后,即使从别的地方断裂粘合的地方也不会开胶。我突
       然明白了黄小毛的用意,把猪皮鳔刷在黄毛的身上,再将狼皮粘上去,这真是一个天才的想法。杨鸣对黄小毛的这个办法也很欣赏。他立刻让杜红找来一只小铁桶,然后在院子里架起几根木柴,没过多久,就将猪皮鳔熬成一桶黏稠的鳔胶。
       黄小毛用手试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说果然很黏。
       但是,我们事先都没想到,刷猪皮鳔对于黄毛来说却是一个极为痛苦甚至可怕的过程。熬化的猪皮鳔必须趁热才能使用,否则一凉就会凝结,但将滚烫的猪皮鳔刷在身上,那感觉让人想一想都会不寒而栗。杨鸣为了防止黄毛嗥叫,又将它的嘴用胶布缠起来。他在它身上刷猪皮鳔时娴熟得就像一个油漆匠,无论黄毛被烫得怎样痛苦地扭动身体,他的刷子始终没有停下来。最后一直刷到黄毛的屁股,刷完最后一刷子,他才轻轻吐出一口气。与此同时,黄小毛也已将那张狼皮的里面刷好了鳔胶。刷了鳔胶的狼皮显得热气腾腾,也更加柔软,杨鸣在我们的帮助下将这张狼皮小心地拎起来,然后就一点一点地粘在黄毛的身上。这显然曾是一只非常傈悍的雄狼,体型很健壮,但黄毛的身材却瘦小了一些,这样披上这张狼皮就显得有些松松垮垮,像是穿了一件很不合体的裘皮大衣。而且头部也有些问题,这张狼皮的头部虽然完整,两只眼睛的地方是两个洞,刚好在黄毛两眼的位置,但黄毛的头上还顶着两只犄角,这就不太好处理,狼是从不长角的,披了一身狼皮的黄毛再顶着两根一寸多长的犄角,看上去就有些滑稽。好在这张狼皮的头部也相对大一些,杨鸣索性将两只狼耳包在犄角上,这样一来耳朵恰好也就直挺挺地竖起来,反而更增添了几分威风。杨鸣做完这一切,就用一些布条将黄毛的全身缠起来。他说这样会起到固定作用,使狼皮在它的身上粘合得更加充分。此时黄毛也渐渐安静下来。它身上的猪皮鳔已开始凝结,因此不仅不再灼热,反而还有了一些暖意。直到这时,我们也才都松了一口气。
       问题也就是从这时开始的。我们为黄毛的身上粘贴狼皮,原本是想让它暖和一些,就像为它增添一件御寒的衣服。但在这个下午,当我们再次把它从库房里牵出来时却意外地发现,它竟然真有了几分狼的样子。这个发现不仅让我们觉得有趣,也立刻兴奋起来。黄小毛先去院子的外面看了看,然后闩紧大门,就将黄毛放到院子里。黄毛立刻被外面的阳光刺得眯起眼。它在院里来回走了几圈,先是不停地扭动身体。这身皮毛粘在它的身上的确有些大,看上去很臃肿。它自己也显然对这身新的毛皮很不适应。此时它心里一定很奇怪,自己怎么会一下被搞成了这副怪样子。黄小毛从屋里抱出一面锦镜。这面锦镜还是我们当初下乡插队时,临行前学校赠送的,这时用红漆写在上面的字迹已有些斑驳,但镜子本身仍很明亮。黄小毛来到黄毛跟前,将这面镜子竖到地上。黄毛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突然吓得倒退了一步。它长这样大当然还从没见过狼,它只是觉得,自己这样子有些可怕。但是,我发现,它又在镜子的前面照了一阵,接着又来回走了走,突然就扬起头来。这时缠在它嘴上的胶布虽然已被揭掉,但它大概已经习惯了这两天的叫法,于是张开嘴,又冲着天空“呜——”地叫了一声。它的叫声立刻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我们感觉它这一声真是叫得太像了,也太贴切了,就像我们穿着褪了色的绿军装高唱“革命青年,志在四方”一样贴切。也就在这时,黄毛大概由于放松下来,扑哧一声又屙出一摊粪。黄小毛低头看了看,突然瞪起眼说,这东西……它拉的不是粪球,是……是粪条!我和杨鸣立刻走过来,蹲下身观察了一下。果然,黄毛屙出的已不像羊粪,羊粪都是球状的,看上去很像小孩子们玩的那种玻璃球。而这时黄毛拉的却是一条一条的,有些像人粪,如果再细看,里面竟还有一些老鼠的毛皮和没有消化的碎骨。这时黄毛的神情也开始放松下来,它已适应了这身毛皮,很可能也意识到这身新毛皮的意义,于是挺起胸,昂起头,连走路的姿态也有了几分神气。杨鸣又看看它,就从屋里拎出那只装着田鼠的口袋。口袋里的田鼠被闷了这样长的时间,又相互拥挤相互踩踏,叫声已明显微弱下去。但黄毛听到这叫声顿时精神一振,接着就用两眼盯住这只口袋。
       杨鸣从口袋里抓出一只田鼠,试着放到地上。这只田鼠已经很虚弱,在地上踉踉跄跄地爬了几步就有气无力地站在那里。也就在这时,黄毛做出了一个让我们大家都感到意外的举动,它慢慢走过去,竟然一口就将这只田鼠叼到嘴里。它这一次已叼得很娴熟,为了咀嚼充分,还不停地将这只田鼠在嘴里变换着位置,接着一仰脖就咽了下去。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惊愕地瞪着它。杨鸣又掏出一只田鼠。这只田鼠看上去要欢实一些。但是,杨鸣刚刚将它放到地上,让它跑了几步,黄毛立刻就扑上去。但黄毛还是扑得笨拙了一些,它毕竟是一只偶蹄动物,没有食肉动物的那种利爪,所以在扑食的时候由于巨大的惯性两只前蹄就向前滑行了一下,而那只田鼠则趁机在它的两蹄之间钻了出去。黄毛一下被激怒了,立刻又追上去,就在跳到那只田鼠跟前的一瞬,它的一只前蹄无意间将田鼠踢了一下。那只田鼠立刻像个软耷耷的皮球骨碌碌地被踢出很远。这一来反而引起黄毛的兴趣,它跟着追过去又踢了一脚。那只田鼠刚刚爬起来,还没缓过神就又被踢了出去。黄毛就这样跟在后面不停地将这只小田鼠踢来踢去,直到踢得它一动不动了,才意犹未尽地叼起来一口吃掉了。
       这真是一个有趣的游戏。在这个上午,我们就这样将一只只田鼠放出来,然后看着黄毛去追逐,再像玩一只皮球似的踢来踢去,直到最后将被踢得晕头转向的田鼠一口吞到嘴里,再津津有味地嚼着吃掉。黄毛越玩兴致越高,脚下也更加熟练。后来还是黄小毛提醒才让它停下来。黄小毛说,吃肉毕竟不像吃草,多了会消化不良。
       杨鸣的办法果然开始奏效。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孙羊倌儿在水渠边发现了那堆羊毛和猪骨。他一眼就认出那些羊毛是黄毛的,跟着也就认定猪骨一定是羊骨。孙羊倌儿先是感到很吃惊,搞不清楚他的黄毛怎么会被吃成这样,他惊恐地朝四周看了看,就赶起羊群跌跌撞撞地回村来找常二捆。常二捆在这个傍晚正召集几个副队长开会,部署开镰收割小麦的具体事宜。孙羊倌儿一步跌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回完了……彻底完了,不知给什么野物吃掉了,只剩……只剩一堆烂骨头了。常二捆被孙羊倌儿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说得一愣,然后就有些不高兴地说,你没看到这里正在开会?有什么事等散了会再说。
       孙羊倌儿瞪着两眼说,吃了……黄毛……给吃了。
       常二捆这才听出了问题,连忙问,黄毛被什么吃了?是那些知青吗? 孙羊倌儿摇摇头,说现在还不清楚,不知是知青还是别的啥动物。
       孙羊倌儿说着就将兜来的那堆羊毛碎骨呼啦一下倒在桌子上。常二捆和几个副队长立刻凑过来仔细看了看,又捏起带血的羊毛和碎骨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显然,还都有新鲜的血腥气。但这就有了一个更严重的
       问题,这黄毛虽然还没长成,毕竟也是一只羊,能把一只羊吃成这样的动物自然比羊要大,至少在体型上应该跟它相差无几,而在我们这一带,还从没发现过这样的大型野物,田里偶尔会有野狗出现,但那些野狗连兔子都不敢吃,更不要说这样大的羊了。由此可见,常二捆想,除去知青应该不会再有别的什么动物。孙羊倌儿立刻说,他也是这样想的,他早就怀疑那些知青对他的羊图谋不轨。
       但常二捆看看他问,证据呢?
       孙羊倌儿问什么证据?
       常二捆说,你怀疑人家吃了你的羊,当然要有证据。
       孙羊倌儿气恨恨地说,吃了就是吃了,还要啥证据?
       常二捆摇摇头说,那些知青也不是好惹的,你拿不出真凭实据,他们是不会承认的。
       孙羊倌儿张张嘴,立刻无言以对了。
       常二捆又想一下说,不过……我看也不太像。
       孙羊倌儿问为什么不像?
       常二捆分析说,根据你所说的发现这些羊毛和羊骨的位置,应该离集体户很近,如果真是他们吃的,他们会把这些东西扔在附近吗?他们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挖个坑埋起来,或者包上一块砖头沉到水渠里,至少也要扔得更远一些才对。常二捆说,他们把这些东西扔在自己集体户的门口,这不是不打自招吗?但孙羊倌儿却不同意常二捆的这个分析,他说,如果他们事先就已猜到你会这样想,故意这样做呢?他们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常二捆又很认真地想一想,然后十分肯定地说,不会是他们,我看不会。
       但是,常二捆否定了我们吃掉黄毛的可能,也就等于肯定了另外一种可能。也就是说,黄毛应该是被比我们小而比它大的什么野物吃掉的。这一来问题就更严重了。如果这种可能性确实成立,那也就意味着还不仅仅是孙羊倌儿的那几十只羊,连村里所有的牲畜乃至村民也都将受到威胁,谁敢保证,这只神秘的野物吃掉黄毛以后,不会再来村里继续吃别的呢?于是,常二捆立刻又跟几个副队长紧急商议了一下。常二捆原计划第二天就要开镰割麦子,但准备最先开镰的那块麦田刚好就在那条发现羊毛羊骨的水渠旁边,常二捆认为,出于安全考虑,只能先将开镰的日期暂时向后推延一下,待将这只神秘的动物搞清楚再说。同时,常二捆还认为,有必要立刻召开一个全体社员大会,先通报一下此事,好让大家提高警惕增强防范意识。可是也有人表示不同意,担心这样搞会在村里引起恐慌,如此一来不仅影响麦收,还会影响村里的其他生产。但常二捆毕竟是一队之长,考虑问题要周全一些。他又慎重地想了一下,最后还是认为,人畜安全应该是第一位的,一旦发生意外,那可就不仅仅是影响麦收这样简单的事了,搞不好还会造成更恶劣的政治影响。
       于是,他当即决定,马上召集全体社员开大会。
       在这个傍晚,我们正在集体户的院子里逗黄毛,突然听到村里的大喇叭响起来。常二捆在大喇叭里的声音有些异样,他让全村所有的人都立刻放下手里的事情,马上来生产队开会。这时我们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一起来到村里。我们一走进生产队的院子就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很多人都在窃窃私语,村干部们也都神色紧张地走来走去,治保主任集合起村里的基干民兵,正一脸严肃地说着什么。常二捆先是站在角落里,脸色阴沉地抽着旱烟,待了一会儿,看一看人到得差不多了,就神色凝重地走上土台子。他先将黄毛突然被什么不知名的神秘野物吃掉的情况向大家做了简单介绍,然后又说,从现在起,各家各户都要提高警惕,不仅看好自己的家禽家畜,更要注意人身安全,天黑以后,如果没有极特殊的事情最好就不要出门,即使出门也不要单独行走,而且一旦发现了什么可疑动物的踪迹,第一不要惊慌,第二尽量躲避,第三立刻向生产队报告。最后,他又宣布,考虑到全村人的安全,经村里研究,原定的麦收计划暂时先向后推延,具体时间再另行通知。村里的人们听了常二捆的话顿时都紧张起来。但也有人提出质疑,说现在有的麦田已可以开镰,照这样拖下去,耽搁了收割季节一旦下雨怎么办?那小麦可就要烂在田里了。常二捆脸色难看地说,这他当然知道,可是他也要为全村社员的生命安全负责,如果真有人被那个还不知是什么的神秘动物伤到怎么办?麦收固然重要,可是跟这件事比起来也就只能先放一放了。
       我们绝没想到事情竟会闹成这样。当然,更让我们没想到的是割麦子竟然也因此向后推迟了。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喜讯。这天晚上,我们一回到集体户立刻就欢呼起来。黄小毛拿出地瓜烧酒,在一只牙缸里斟了半下,让每个人都喝了一大口以示庆贺。但是,当我们冷静下来想一想才意识到,推迟收割并不等于不再收割,也就是说,无论怎样推延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开镰还总是要开镰的。不过杜红说,以后开镰再说以后,只要现在不割麦子就行。黄小毛也立刻表示赞同,说对,轻松一天算一天,有一句谚语……他说到这里,瞥一眼杜红就不再说下去了。我立刻明白了他要说什么。他要说的这句谚语在当地确实很流行,同时也很粗俗,甚至有些下流,这句谚语说的是:阎王爷×小鬼儿,舒坦一会儿是一会儿。当然,尽管这句谚语粗俗下流,却也生动地表述了一种生活态度,或者说是一种心态。试想,倘若一个人对待生活中的每件事都能持这种舒坦一会儿是一会儿的态度,那他会是多么的快乐。接着,我们就又讨论起一个更实际的问题,黄小毛认为,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如何将这个推迟的时间一直无限期地推迟下去。那么,也就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推波助澜,将事态进一步扩大。比如,黄小毛说,我们是不是可以考虑把黄毛放出去,凭黄毛现在的样子,当地村民一旦看见肯定会吓得屁滚尿流,甚至连孙羊倌儿也不会再认出它来。但杨鸣却认为这样不妥。他说,如果黄毛被常二捆那些人捉住了怎么办?那可就一切都完了,只要他们一发现这个神秘动物不过是黄毛,这件事立刻就会成为一个笑柄,而接下来的后果也可想而知。杨鸣说,倘若常二捆知道是我们搞出这种事来捉弄村里人,作为惩罚,在割麦子时肯定会把我们往死里整的。杨鸣的话立刻让我们都紧张起来。最后,大家一致认为,不仅不能把黄毛放出去,还要对它严加看管。只有让黄毛一直保持神秘我们才是最安全的。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出乎我们的意料。
       这时村里已被紧张的气氛笼罩起来,连白天也悄无声息。我们当然无所顾忌,于是一连几天继续去田里挖田鼠。我们挖田鼠当然是为了黄毛。因为黄毛的食量越来越大,它已经拒绝吃一切青草和干革,连白菜叶也不肯再吃,每天只吃田鼠。它这时不仅不再惧怕田鼠,还学会了一整套比猫折磨老鼠更残忍的游戏。杨鸣每次喂它田鼠时,都像是一次有趣的追逐表演,那些田鼠一被放到院子里立刻就会拼命逃窜,而黄毛则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只是偶尔伸出蹄子拨它一下,就像在打高尔夫球。它的蹄子已练得相当有准,拨的力度也恰到好处,既能把田鼠踢出很远,又不至于踢死。就这样直到踢够了,玩
       厌了,才走过去一口把它吞到嘴里。我曾经为黄毛计算过,它一天之内竟能吃掉十几只田鼠,这样的食量对于我们的捕鼠速度也就提出更高的要求。好在这一年春天,不知为什么,田野里到处都是田鼠,沟渠边和田埂上几乎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鼠洞。因此我们每次的收获也就很大。到后来杨鸣索性找了一只铁笼,将捉来的田鼠先养在里面。渐渐地,我们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不知为什么,无论性情多暴烈的田鼠,只要一来到我们集体户的院子立刻就不敢再吱吱乱叫,有的干脆瑟缩着抖成一团。黄小毛经过认真观察之后说,很可能是因为我们这个院子里的血腥气太重,所以这些田鼠一来,立刻就被这里阴森恐怖的气氛震慑住了。
       也就在这时,我们发现黄毛的身上也起了变化。最初是我先注意到的。一天在喂它田鼠时,我无意中发现,它那身皮毛似乎更加油亮,看上去也有了光泽。这显然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黄毛身上的这张毛皮只是粘上去的,无论它的身体发生怎样的变化,都不该影响到外面的毛皮。接着,我又发现,它的毛皮不仅油光发亮,还都蓬松地奓起来,这就使它显得更加健壮,看上去真有了一些雄赳赳的威武样子。杜红一次无意间捏了捏它的脊背,发现它的身上竟也明显地肥起来。黄小毛说,这应该与吃肉有关,黄毛的品种本来就很优良,现在身体迅速发育,当然就将这身狼皮充分地撑起来。
       事情发生在一天晚上。
       在这个晚上,我们出去挖田鼠回来得很晚。一来到库房突然都愣住了。只见放在库房角落里的那只铁笼子不知怎么被打开了,里面的田鼠全跑出来,大约有几十只,它们爬得米囤上面缸里到处都是。可以想见,这些田鼠突然来到这样一个满是粮食的世界,就如同我们人类一下到了一个装满宝藏的洞窟,它们这时已经完全忘记了恐惧,忘记了死亡,大家一起蹦着跳着吃着拉着大咬大嚼着吱吱乱叫着狂欢成一团。杜红一看心疼地说,可惜这些大米白面啊,平时一直舍不得吃,这下全给糟蹋了。直到这时,我们也才发现了黄毛。黄毛显然已吃得心满意足,嘴角还挂着斑斑血迹,此时它正卧在旁边,漫不经心地欣赏着这些小田鼠上蹿下跳。我们立刻明白了,黄毛一定是饿急了,等不得我们回来就自己去啃开笼子门,将里面的田鼠全放出来。杨鸣立刻气得脸色铁青,转身抄起一根木棒就冲黄毛打过去。由于用力过猛,这根木棒在半空发出嗡的一响,接着就狠狠打在黄毛的身上。黄毛疼得呜地叫了一声,朝旁边一跳就躲开了。杨鸣跟过去就又是一下。这一次打在了它的屁股上。黄毛的两条后腿向下一塌,险些坐到地上。有一瞬间,它似乎还愣了一下。它一定是搞不明白,我们这些人为什么喜怒无常,刚刚还哄它宠它给它捉老鼠吃,现在却突然又把它往死里打。也就在这时,杨鸣已经又一棒砸过来。这一次是砸在了黄毛的头上,幸好它的头上还包裹着一层狼皮,但即使如此,也发出很清脆的一响。黄毛微微摇晃了一下,眼里突然冒出一股凶光。我至今仍还记得那股凶光的颜色,是绿幽幽的,还有些发蓝。这凶光在两只狼眼的黑洞里暗然一闪,像两个手电筒的光柱直射出来。杨鸣似乎迟疑了一下。与此同时,黄毛也突然呜地大叫一声就猛跳起来撞在杨鸣的胸口上。事后我们发现,幸好黄毛这一下撞的角度有些偏,否则它的一只犄角刚好扎进杨鸣的左胸,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但即使如此,由于杨鸣没有防备还是被撞得仰身倒在地上。黄毛趁机从门缝钻出去,一直跑到院子里,又从院子冲出大门一边呜呜叫着朝外面的田野深处头也不回地跑去了。
       我们隐隐地有一种预感,这件事要失控了。
       当然,事实上我们也没想过要控制此事。我们只是担心,黄毛这样跑出去会不会很快被常二捆那些人捉住。大约几天以后,村里就接二连三地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先是在晚上,有人听到从村外的麦田里传来一种很奇怪的叫声。这叫声显然不是人们熟知的动物发出来的,似乎很低沉,又有些细嫩,据听到的人描述是呜啊呜啊的,很像是一个忧伤的人在独自歌唱。接着在一天早晨,就又发生了一件更令人吃惊的事情。
       这件事是发生在常二捆家的门前。常二捆的家位于我们这个村庄的东面,在一片麦田旁边。在这个早晨,常二捆的女人抱着一只鹅从院子里出来。这只鹅几天前刚刚摔断一条腿,被常二捆的女人用布条包扎起来,这天早晨,这女人看了看,发现这条鹅腿已经复原,就抱出来准备让它和别的鹅一起去门前的水渠里吃些水草。就在她来到水渠旁边的时候,突然听到另一侧的麦田里发出一阵沙沙的声响。起初她还没当一回事,但这声音却似乎越来越近。接着,她一回头,就看见一个黄乎乎的东西突然从麦田里蹿出来。事后据这女人形容,这东西的样子很古怪,大约有一只羊大小,但两个耳朵却明显比羊要长,而且直挺挺地竖着,嘴里的牙齿也很锋利,后面还拖着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常二捆的女人这样描述,显然是带有一些臆想的成分,因为她在当时不可能看得这样清楚,那东西快得就像一支箭,只在她眼前一闪就消失在另一片麦田里了。这女人被这个奇怪的东西吓坏了,尖叫一声就坐到地上,抱在怀里的那只鹅也随之飞了出去。常二捆闻声从院子里出来,一见自己女人的这个样子也吓了一跳,连忙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女人结结巴巴地把刚才看到的事情说了一遍。常二捆听了也大吃一惊。他的心里很清楚,从自己女人的描述来看,她刚才见到的很可能就是那只神秘的动物。
       直到这时,常二捆才终于意识到,看来这件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瞒下去了。在此之前,常二捆经过再三考虑并没向公社汇报此事。他担心公社领导会批评他大惊小怪,遇到一点捕风捉影的事情就沉不住气。但现在看来,这只神秘的动物已来到自己家的门前,如果再不向公社汇报,一旦闹出更大的事来就不好收拾了。
       常二捆当即安排好村里的事,就骑上车去了公社。
       常二捆在这个上午赶到公社,果然在领导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正如他事先所料,公社领导认为他说的这件事简直是无稽之谈。公社领导说,从常二捆汇报的情况看,这只神秘动物显然是一只狼,但这一带虽然人烟并不稠密,却还从没出现过狼,据说解放前曾有几只不知从哪里流窜来的野狼出没过,但很快就被一伙土匪打光吃掉了,从那以后就再没听说过有这种东西。公社领导对常二捆说,如今我们这里到处都是农田,就是有狼也根本无法生存。公社领导最后又提醒常二捆,说今年你们村的小麦获得了历史罕见的大丰收,你可不要因为一点莫名其妙的小事就延误了收割季节,否则就不是一般的生产问题了,而是很严重的政治问题。常二捆被公社领导训得灰头土脸,直到出来时心情仍很郁闷。他认为公社领导这样说真是很主观,这怎么能是莫名其妙的小事呢?倘若自己让村里的社员冒险去田里割麦,一旦发生了什么意外那可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真到那时候,又由谁来承担这个责任呢?常二捆一边这样想着,就骑上自行车往回走。不过
       在这里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细节,常二捆在临回来时,又特意去公社的种鸡站买了一窝新繁殖的优种小鸡。
       也正是这窝小鸡,才引发了后来的事情。
       在这个上午,常二捆将这窝小鸡放到挎在后车架旁边的柳条筐里,在土道上骑着车,由于有些颠簸,小鸡就在筐里不停地唧唧乱叫。当时田野很静,因此这叫声也就传得很远。事后据常二捆回忆,大约骑到离村口还有一里多路的地方,他突然听到一阵很奇怪的呜呜叫声。常二捆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叫声,顿时警觉起来。他想,这大概就是人们传说的那种动物。他一边这样想着就从车上跳下来,正要再仔细听一听,突然就见从路边的麦田里蹿出一个东西。这东西与他女人在早晨形容的很相似,只是牙齿并不太长。常二捆清楚看到,它的牙齿的确很白,而且闪闪发亮,他搞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动物会长出这样奇怪的牙齿。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就在常二捆这样想着时,那东西已经蹿到他的面前。它显然是冲着他筐里的那窝小鸡来的,常二捆不敢断定,它是不是对自己也有什么图谋。常二捆这时已顾不上再仔细打量这只奇怪的动物,连忙将自行车横过来,用车把挡在自己和装有小鸡的柳条筐前面。这只奇怪的动物又来回跳跃着猛扑了几下,当它意识到,看来自己这一次又不会有什么收获,于是一转身就蹿进另一边的麦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常二捆在这个上午失魂落魄地回到村里,脸上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村里的人们一见他这样子都围上来,纷纷问他是不是又遇到了那只可怕的动物。常二捆为避免引起更大的恐慌,只是轻描淡写地对人们说遇到了。然后又告诉大家,现在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的确是一头食肉动物,因为在它向自己扑过来时,他闻到了一股呛人的血腥气。
       也正是常二捆的这件事,给了杨鸣一个启示。
       杨鸣告诉我们,这下好了,我们可以有肉吃了。
       当天下午,杨鸣弄了一些从田鼠洞里挖来的小麦,撒到我们集体户门前不远的地方。我们门前是一片很开阔的空地。生产队原打算在这里盖几间库房,专门用来存放经济作物的种子,比如芝麻、花生和葵花子之类。但后来经过慎重考虑却又改变了主意,因为村里觉得将这些东西放在我们集体户的跟前很不保险,搞不好会被我们偷吃,于是就将库房挪到别处去了。这样一来,也就在我们门前留下一片很大的空地。在这个下午,杨鸣将小麦撒在这片空地上。他撒得很讲究,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很大的“,”形状,先是一大片,最后又甩出一个长长的尾巴一直通向道边。我们起初都不明白他的用意。但黄小毛很快就看懂了,立刻跑回去取来他的那只弹弓。我们布置好这一切就躲到院子里,将院门稍稍虚掩起来。这时我们的门前很安静,虽然是在白天,却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我们从门缝向外张望了一阵,就见几只母鸡啄食着那些麦粒一步一步地朝这边走过来。黄小毛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他只是沉着耐心地等待着,却并不急于射击,直到那几只母鸡全部进入有效射程,才取出一只玻璃球,搭在弹弓的皮扣上,然后稳稳拉开嗖地弹射出去。黄小毛的射击技术的确很高超,竟一下就将玻璃球打在一只鸡的头上。这种射法当然有很大好处,可以将这只鸡头打碎而立刻置于死地,这样也就不会惊散它身边的鸡群。果然,那只鸡连挣扎也没挣扎一下,头一歪就栽到地上,而别的母鸡竟然还浑然不知。这一来也就为黄小毛赢得了继续射击的机会,他又接连射中第二只和第三只母鸡。但就在要射第四只时,却被杨鸣伸手拦住了。杨鸣的意思很显然,那只被村里视为神秘动物的黄毛不可能有连续吃掉四只母鸡的食量,倘若黄小毛一次射杀太多,会引起当地村民的怀疑。
       当天晚上,我们正在一边喝酒一边津津有味地啃着炖母鸡,村里的大喇叭就又响起来。是常二捆的声音。从声音可以听出,常二捆的情绪很不好,他说就在这一天的下午,村里治保主任家的三只母鸡又不见了,目前已经排除被人偷窃或被黄鼬拖走的可能,由此看来,那只神秘动物应该就在村庄附近,所以大家一定要更加小心。我们听了立刻都有些悻悻。就在刚才,我们一边吃着炖母鸡一边还在兴致勃勃地盘算,照这样下去就可以每天都有鸡吃了,因为无论怎样吃,当地村民都会把这笔账记到那个神秘动物的身上。可是常二捆这样一说就不行了,倘若村民都对自己的家禽严加看管,我们自然也就无从下手了。
       当然,我们相信,杨鸣一定还会想出更好的办法。
       果然,几天以后的一个夜里,大约是在快要黎明的时候,杨鸣突然把我和黄小毛叫醒。我和黄小毛揉着眼从炕上爬起来,借着灯光看到,杨鸣的手里正拿着一个馒头。这个馒头已经风干,看上去没有了一点水汽。接着,他又拿出一瓶烧酒,倒在一只碗里,然后将这个馒头轻轻泡进去。已经干透的馒头被这样一泡,立刻就将烧酒都吸了进去。杨鸣捞出馒头,小心地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又取出一根绳索,连同扁担一起递给我和黄小毛。
       直到这时,他才问我们两人想不想吃猪肉。
       我们当然想吃猪肉。那个时候不像今天,吃猪肉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尤其在农村,虽然家家养猪,猪肉却是极为罕见的珍稀食物。在这个深夜,我和黄小毛跟着杨鸣悄悄走出集体户,就朝村庄的东面摸过来。直到来到一爿猪圈的跟前,我才发现,这里竟是常二捆家的房屋后面。我和黄小毛都已明白了杨鸣的意图。我们不得不在心里由衷地佩服他。首先,他将时间选在黎明,这时人们都在熟睡,做这种事当然最好下手。其次,他把目标选在常二捆家的猪圈,这也应该是一举多得,常二捆家在村外,做起事来更安全一些,这是其一;其二,一旦偷了他家的猪,对他的触动肯定会更大,如此一来他也就更不敢贸然收割小麦。但还有一点让我想不明白,猪这种动物毕竟不像鸡,不仅体型笨重,叫起来的声音也非常尖厉,它绝不会俯首帖耳地任由我们摆布,而一旦嗥叫起来,那后果也就不堪设想。
       杨鸣并没向我们做任何解释。他站在猪圈的矮墙跟前,先掏出塑料袋,从里面取出那只浸过酒的馒头探身扔进猪圈里。常二捆家的这头猪我白天是见过的,还没有完全长成,大约只有七十多斤,用当地村民的话说也就是一口半大猪。这时,这口半大猪正在睡梦中,突然被一阵袭人的酒香和麦香熏醒,睁开眼一看,竟然有一只巨大的白面馒头正赫然摆在自己嘴边,还以为是在做梦。它当然不会认真去想,在这样的深夜,又是在自己这样的地方,突然出现一只这样的馒头是很可疑的,它甚至连犹豫都没犹豫就伸过头来一口将这只馒头吞到嘴里,然后呱叽了几声咽下去。杨鸣又耐心地沉了沉,然后向我和黄小毛示意了一下就带头跳进猪圈。我和黄小毛也跟着跳进去。我们冒着猪粪的恶臭七手八脚地将这口半大猪捆起来,又拎到外面,插进扁担抬着就迅速地钻进了旁边的麦田。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不知为什么,这口半大猪竟然始终一声不吭,只是张大嘴发出哈哈的声音,像是在用力喘息。事后杨鸣
       才告诉我们,猪吃了泡过酒的馒头嗓子立刻就会被腌坏,所以,不可能再叫出声来。
       在这个黎明,我们将这口半大猪弄回集体户时天还没有放亮。我们当然不能再睡觉,先用一根手腕粗的木棒将这口猪活活打死,然后又煺净毛皮掏出内脏,将尸体切成一块一块地包起来藏好。待忙完这一切,东方也就泛出了令人愉快的鱼肚白色。
       关于这头猪的事,果然又一次极大地震动了常二捆。常二捆先是感到很吃惊,接着就认定,他的这口半大猪肯定又是被那个神秘动物吃掉了,而能将这样一口半大猪吃掉的动物,其凶猛程度自然也就可想而知。这时田里的麦子早已成熟,而且眼看就要进入雨季。常二捆原本已经强行开镰,但这一来只是先将村庄附近的麦子抢收回来,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几天以后的一个中午,孙羊倌儿又遇到一件更令人惊愕的事情。
       在这个中午,孙羊倌儿突然像疯了似的从村外跑回来。他的身上满是泥水,脚上的两只鞋子也都已不见了踪影。他一回到村里,扔掉手里的羊鞭又趔趄了几步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趴在街上。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立刻都围拢来。这时常二捆也闻讯赶来。他拨开人群蹲到孙羊倌儿的跟前,很认真地看着他问,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事?孙羊倌儿趴在地上喘息一阵,待稍稍平静了一些才结结巴巴地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常二捆。他说在这个上午,他去村外放羊,其实他并没有让羊群走得太远,而且为安全起见还特意选择了一片远离麦田又相对开阔一些的草地。但就在将近中午时,他刚刚歪到一个坟堆上瞌睡,突然就听到羊群里一阵大乱。他睁眼一看,只见一个黄乎乎的东西正蹿出麦田朝这边扑过来。它冲进羊群一边呜呜叫着东撞西撞,还不停地用自己的头去顶那些羊。孙羊倌儿说当时由于那东西跑得实在太快,所以它的头究竟是什么样子并没有看清,但它的两个耳朵他却看到了。孙羊倌儿说那东西的两个耳朵不知为什么好像非常坚硬,就像是两只刀片一样直挺挺地竖着,因此顶到哪只羊,立刻就会在羊身上划开一道血口子。羊群由于受到惊吓转眼就被冲得四散。但那东西还一直跟在后面穷追不舍,直到后来,才追着几只羊不知跑到哪去了。
       常二捆听了寻思一下,又问,这东西……长的啥样?
       孙羊倌儿摇摇头说,当时羊群已经乱了,没看清楚。
       常二捆又叮问一句,一点都没看清楚吗?
       孙羊倌儿说是,一点都没看清楚。
       常二捆皱了皱眉,就不再说话了。
       常二捆问的显然是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凭孙羊倌儿的视力,就是让那个东西站到他的面前也未必能看清楚,更不要说它还在这样快地奔跑。
       常二捆又皱着眉头沉吟片刻,就起身去给公社打电话了。
       我们当天下午就听说了此事。我们的心里当然明白,一定又是黄毛。我们这时已开始对黄毛同情起来。它这些天一直在村庄附近独自徘徊,肯定倍感寂寞和孤独,所以,当它见到孙羊倌儿的羊群才会不顾一切地直扑过来。它当时一定喜出望外,那种找到队伍又与自己当初的同伴久别重逢的激动心情可以想见。但是,它却忘记了一件更关键的事情,它现在早已不再是当初的那个自己,它已被我们这些人搞成了这样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怪样子,它的那些同伴不仅已经认不出它,还会被它的样子吓得魂飞魄散,所以它们才被惊得四处奔逃。
       黄小毛有些担忧地说,也不知道……它现在吃什么。
       杜红也说是啊,它自己在外面,又有谁来喂它呢?
       其实黄小毛和杜红的担心是多余的。黄毛在食物上应该没有任何问题。用杨鸣的话说,它在跑出去之前已被我们训练得能捉老鼠,如果连老鼠都能捉,还有什么东西不能搞到呢。杨鸣的分析显然是正确的。这段时间,村里接二连三地又丢了许多鸡鸭鹅兔,但这些东西绝不是我们偷的,因为这一阵我们还一直在吃着从常二捆家弄来的那头半大猪。而如果不是我们,那就该只有一种动物,就是黄毛。
       由此可见,黄毛应该又长了更大的本事。
       我们没想到这一年的初夏竟会是如此度过的。
       这真是一个愉快的初夏,愉快得简直令人心旷神怡。由于那只神秘的野物还没有被捉到,全村就进入了一种带有戒严性质的紧急状态,但早已成熟的麦子毕竟还是要收割的,于是村里就集中了一少部分体力强壮而且割麦技术高超的社员去田里突击收割,为保证安全,还在田头派了荷枪实弹的基干民兵放哨警戒,一旦发现哪个方向有可疑的风吹草动,立刻就会包抄过去仔细搜索。可是面对这样一个丰收年景,如此的收割方式只能是杯水车薪。我们当然不用再去下田,连高梁和玉米也不用再去耪,大家每天只是四脚朝天地躺在集体户的炕上,或畅谈祖国农业的大好形势,或交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心得体会,有时来了兴致也打一打扑克或喝一喝酒,日子过得轻松自在。每当想吃什么家禽或家畜,只要趁着夜色放心大胆地去村里弄回一只就是。我们渐渐地甚至有了一种感觉,似乎整个村庄的家禽和家畜都已属于我们,我们如果想吃什么了就只管吃,反正村民都会记在黄毛的账上。有一次我们竟然还把生产队里一头三个月大的小牛犊给捆了抬回来。当时为了做得更逼真一些,杨鸣还特意用一块砖头砸掉这小牛犊的一条前腿,然后将这截血淋淋的断腿扔回到牲口棚里,做出这头牛犊已被那个神秘的野物拖去吃掉,只剩下一截断腿的假象。而我们每这样干一次,也就越发增加了村里的恐怖气氛。不过我们也遇到一些具体的操作问题。比如要将这些肉类弄熟就是一件很棘手的事,因为在烹制过程中总会散发出一些诱人的气味,而这种气味,对于当地村民来说是很敏感的。但这点困难当然难不倒我们。杨鸣很快就发明出一种很独特的料理肉食的方法。他找来一块崭新的红砖,先将这些猪肉牛肉羊肉或禽类的什么肉切成很薄的片状,贴在砖上,然后再将这块砖放进灶膛里。这样我们只要一边烧火做着主食,这些肉片也就不动声色地被烤制出来。这真是一种风味独特的烧烤,鲜嫩的肉丝中还保留着一些血腥气味。这气味就像度数很高的烈酒,让人闻了立刻就会亢奋起来。
       每到傍晚,我们这样酒足饭饱之后,就从集体户的院子里走出来。我们集体户的房子是建在村南的一面土坡上,这里地势很高,几乎可以俯瞰村外的整个麦田。那些麦田一望无际,远远看去翻起一层层的麦浪,与夕阳的余晖映在一起煞是好看。有时我们来了情绪,还会放声高唱几句“麦浪滚滚闪金光……”我们的歌声不仅悠扬,也很嘹亮,而且充满了豪迈的激情。黄小毛每当喝得醺醺然,就会借着酒意大声朗诵那首著名的诗词:“……不是春光胜似春光,战地黄花分外香……”这时我们大家就有了一个共同的感觉,如果插队就是这样的插法,我们宁愿在这里永远插下去,用自己的青春年华将这个广阔天地一直插穿。
       当然,我们也注意到,尽管村里的一部分劳力还在基干民兵的警卫下没日没夜地拼命收割,远处大片的麦田还是正在一点点
       地由黄变白。我们知道这已是成熟小麦的最后收割时机。成熟小麦的正常颜色应该是金黄,而一旦变白也就说明开始脱水,说得更通俗一点也就是干枯,用当地村民的话讲叫“倒灌浆”,倒灌浆所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减产。比如这一年的夏收,我们村的亩产预计已经过了黄河,也肯定过了长江,也就是说,我们的每亩产量已经达到黄河以南甚至长江以南的水平。但是,“倒灌浆”以后就难说了,亩产量肯定又从长江乃至黄河那边退回来。这真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
       进入七月的一天终于下起了大雨。这场雨很奇怪,就像音乐喷泉一样忽紧忽慢,给人一种优美的韵律感。雨注均匀地落下来,如同无数根晶莹的银丝垂在天地之间,似乎用手轻轻一拨就会发出悦耳的叮咚声。雨天睡觉是最舒服的事情。我们大家躺在炕上痛痛快快无忧无虑地睡了几天。一天早晨,我们突然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这声音显然是从村边传来的,听上去很低沉,又有些杂乱。我们仄起耳朵听了一阵才意识到,应该是人的哭嚎,而且是从许多个喉咙里同时发出的哭嚎。我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立刻爬起来跑到院子外面。
       这时外面已雨过天晴。蓝格莹莹的天空如同被水冲洗过,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空气也似乎透明起来,一眼能望出十六公里以外,望到球形的广阔天地像塌了一样地弯曲着倾斜下去。就在这时,那哭嚎的声浪又一阵阵传来。我们循声看去,才发现很多村民正跌跌撞撞地从村庄里跑出来,他们扑倒在麦田跟前呼天抢地,男人和女人的声音搅在一起让人听了很不舒服。接着我们也才发现,远处的麦田已经又变了颜色,有的由白变灰,还有的则已由灰变黑。再仔细看,许多麦子都已东倒西歪地烂在了泥里。黄小毛立刻兴奋地大叫一声,说哈,这下可好了,我们彻底不用担心再去割麦子了!黄小毛的话立刻提醒了我们,麦子一旦霉烂连牲畜都不会再吃,所以也就没有了任何用处,只能让它们继续烂在田里,发霉,发臭,最后沤成肥料为改善土质起一点作用。我们想到这里,相视一下都长长地松出一口气。是啊,我们终于成功地躲过了这样一场麦收之苦。于是大家兴奋之余一致提议,应该包一顿鲜肉馅的饺子庆祝一下。那时粮站卖的白面质量还很好,不仅劲道,也非常的香甜,再加上新鲜的肉馅和我们愉快的心情,这顿饺子就给我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直到很多年后,每当我们这些集体户的人聚会时还要包一次鲜肉饺子,尽管我们知道,鲜肉已不是当年的鲜肉,白面也不再是当年的白面。杨鸣不知为什么,包的饺子总是很奇怪,不仅干瘪还有些细长。一次黄小毛说,杨鸣包的饺子很像麦穗。
       我们大家听了看看他,突然都泪如雨下……
       2007年3月修改于天津木华榭
       4月28日 定稿
       7月8日 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