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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八十周年]天堂
作者:邓一光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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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亲爱的萨雷·萨努娅
       公元一九四九年五月十六日,在进入汉口之前,蒙古人乌力图古拉从一匹重量超过八百磅的连钱马上摔下来,一只胳膊摔脱了臼,威风凛凛的大鼻子也给擦伤一大块,因此遭遇了美丽的鞑靼女人萨努娅,和她做了一辈子的生死对头,并且生下了一大群孩子。
       事情也许本可以不“因此”。比如说,如果三一三师政治委员葛昌南的四座雪佛来吉普车马达没有烧坏,没有赖在半道上;三一三师师长乌力图古拉没有把自己的六座道奇吉普车让给被痔疮折磨得苦不堪言的葛昌南,自己骑上一匹青海产的连钱马;他在骑上连钱马之前没有率领部队连续数日追击桂系白崇禧,白天黑夜看地图、和前指讨价还价、和友邻吵架、骂军需部门的娘,还在大别山区打了两仗,几天几夜没睡觉,借着行军的机会,在马背上摇摇晃晃打瞌睡;军装甲团两名驾驶员没有让尿憋急,下车痛痛快快地放一气水,上车继续走,停在路边代号为“莎菲”的美式M24轻型坦克突然点火;乌力图古拉胯下的连钱马没有惊得尥蹶子,把猝不及防的乌力图古拉从马背上撂下来,哎呀一声跌个大马趴;葛昌南没有过意不去,进城以后硬要乌力图古拉替自己去坐主席台,参加各界人士欢迎解放大军解放武汉的祝捷大会,自己去替乌力图古拉接管警察局、工部局、教育局、卫生局和军事要塞……如果没有这些环环相扣的“因”,没有这些“因”当中的任意一“此”,乌力图古拉就不会吊着胳膊坐在主席台上,喝着烫嘴的茉莉花茶,一双眼睛不安分地到处乱瞅;他不乱瞅,就不会瞅见年轻美丽的国际女干部萨努娅,他和萨努娅就不会有成为一辈子生死对头的这个“所以”了。
       乌力图古拉身躯魁梧健壮,一头硬得乱糟糟扎手的鬈发,五官像富有经验的铁匠锻打出来、丢进炉子里烧红、再一样样砸在活力四溢的大脸上,活脱脱一尊阿尔泰风格的青铜雕像。他披着一件旗帜般威风的英国呢大麾,穿一条又破又脏的卡其布宽裆窄腿马裤,舌檐耷拉的八角帽斜扣在硕大的后脑勺上,腰间铁锤似的吊着一支德国P38式瓦尔特手枪,目光炯炯,眼珠子到处乱盯,盯谁谁都撑不住,身子弱点儿的,咣当一声就往后倒。他这种八面招风的样子,从高大的连钱马上摔下来,摔起一股逼人的尘土,把丢掉了主人的连钱马烫得四蹄一缩,跳到一旁去,也把那辆闯了祸的美式轻型坦克吓得立即熄了火,不敢再咳嗽。
       几名身上七零八碎挂满了快慢机望远镜牛皮公文包的警卫员和参谋从各自的马上跳下来,七手八脚抢上前去,去尘土和热浪中捡乌力图古拉。乌力图古拉不让捡,瞥一眼警卫参谋,不高兴地嚷嚷道:“还捡什么,都摔过了,早你们干什么去了。”
       “师长,你也不看看你多大的个儿,牛似的,再多人架着也拦不住你真想摔。”警卫员笑嘻嘻地说,“不如等你摔,摔舒坦了,摔彻底了,再捡不迟。”
       乌力图古拉不是那种要面子的角色,怎么摔下去的怎么爬起来,人站稳了,拾掇着摔坏的那只胳膊,让选一支掷弹筒,再来两个结实的兵,兵扛住掷弹筒,枪带套住脱了臼的胳膊,叫声立住了,人往下一坐,咔嚓一声,脱了臼的胳膊拉回原位。
       乌力图古拉收掇好胳膊,翻身回到马背上,先说替自己拍尘土的警卫员,别拍了,进城多弄几桶水,里里外外涮干净,涮出革命本色来。又说吓得屁嗝的美式轻型坦克,愣着干吗,没人请你们吃猪肉炖粉条,该上路上路,该撒野撒野,别在那儿傻趴着,丢人现眼。再说酸枣林子下站着傻笑的士兵们,嘴张那么大干什么,不怕灌沙呀,一会儿进了城,锣响着,鼓响着,人民往肩膀上扛你们,够你们乐呵的,别咧着腮帮子进城,给我军丢脸。那么说了,没伤的那只手空出来,先扶后脑勺上的八角帽,再伸直,铸剑似的往南一指:“给我听令,枪上——肩!齐步一走!”
       葛昌南听说乌力图古拉惊了坐骑,挂了彩,调转车头往回返,迎住重新回到马背上的乌力图古拉。葛昌南坐在宽敞舒适的车里,胳膊搭在边门上,半欠着火烧火燎的屁股,幸灾乐祸地说,老乌啊,你不是说能在马背上生孩子吗?生不生孩子的就算了,你倒是坐稳,别往下摔呀。我活了小四十年,还没听说老蒙子往马下摔的。
       乌力图古拉把受伤的胳膊窝在怀里,宝贝似的不让葛昌南看,也不回答葛昌南的话,晃晃悠悠,在马背上眯了眼睛,搭了个凉棚看四周。正是稻谷灌浆的季节,田野里四青六黄,层次分明,那些毕毕剥剥勃长着的庄稼,像极了抽着风往高里拔节的半大孩子,在馥郁薰风的拂弄下站不住,东摇过来,西摇过去。大道上,成千上万的年轻士兵昂着灰扑扑的脑袋,背着卡宾枪和汤姆式冲锋枪,兴致冲冲,一路小跑往前赶,脱了漆皮的水壶和鼓鼓囊囊的手榴弹袋敲打着年轻而蓄势待发的屁股;他们的脸蛋是红彤彤的,他们的心里充满了焦渴,他们急匆匆的,都想第一拨赶进灯红酒绿云蒸霞蔚的大汉口,去踩一踩传说中跺上一脚就能冒香油的沥青大马路。士兵所经之处,荷尔蒙味呛鼻,路边的灌木丛立即耷拉下脑袋,枯萎成柴火。指挥员尖着嗓子的吆喝声、传令兵不耐烦的口令声、各部队联络的小喇叭声高低不平,响成一片,热闹极了。乌力图古拉越看越喜欢,神清气爽地转过头来,笑呵呵地对葛昌南说:
       “挺进中南,挺进中南哦。”
       三一三师天还没亮就进入汉口,很快控制住局势,全歼保警总队及警察局所属武装,与国民党第五十八军一部发生了小规模战斗,收拾掉几千号溃兵,阻止了几起国民党宪兵团实施的爆破企图。
       汉口江汉关三菱洋行的临时指挥部里,乌力图古拉一边挤下颏上一颗巨大的粉刺,一边对着电话听筒咆哮。政委葛昌南静静地坐着。葛昌南削肩膀,脸色苍白,走路外八字,读过几年私塾,眼睛有点儿近视,老虚着,书生一个。这种人。理论和实践都占着,在军队里是厉害角色,属于狼群中瘸腿瞎眼站在后面支招儿那一类。葛昌南以师党委的名义决定:乌力图古拉行动不便,代替自己去参加祝捷大会,自己则替乌力图古拉去接管国民党市政府和兵营要塞。
       乌力图古拉表面上得服从师党委的决定,到底有些不甘心,当着葛昌南的面,在电话里高门大嗓地向各团团长训话:部队进入市区后,驻扎在指定兵营里,不得往公共机关、庙宇、祠堂、公所、会馆里钻;要像爱护自己的卵子一样爱护公共建筑和家具设备;不许随便放枪,惊吓人民;不许接受人民的慰劳,一个鸡蛋一粒枣也不许吃,谁吃了扒开嘴让他吐出来;大车不得入城,必须运送弹药粮食入城者,禁止在树上拴牲口,牲口粪便随手抓起,带回郊外丢掉;不许上街乱跑,执行任务上街者,步子小幅度,胳膊别甩过脖子,见大学毕业后回到中国,正逢解放大军挥师南下,她随干部总团南下先遣团进入武汉,现任先遣团城市工作队副队长。中国同志不习惯叫全名。叫她萨努娅,或者小萨。
       简先民不愧为老政工,外调细目做得好,连人家哥哥的事情都问清楚了,连人家到中国来的时候走哪条线路都摸清楚了,偏偏不说萨努娅是不是成家了、有没有对象,把乌
       力图古拉急得差点儿没上火。乌力图古拉说简先民,别的先打住,读没读书往后放,全名叫什么也不碍事儿,先说她成家没有,要没成,现在有对象没有。简先民不紧不慢,这才把最重要的情况说了:萨努娅没成家,不但没成,连对象都没有,年龄小是一个原因,生活动荡也是一个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国际同志,政策上有约束,生活上有限制,即使有人动了跃马横枪的心思,前后左右一思量,最终觉得困难不小,知难而退,放弃了,组织上找不到相应对策,一时也帮不上什么忙。
       “十八了,小什么,放在我那家乡,该抱第三个娃了。”乌力图古拉咧开嘴开心地笑,笑过佝下高大的身子,撅着屁股认真地给简先民上历史课,“国际同志也是人,也得嫁人过日子,对不对?往上数几百年,我祖先也是国际同志,比我威风,马蹄所到之处,克什米尔女人也娶过,波斯女人也娶过,谁约束住了?要说鞑靼,我乌力图古拉也算一个,喀尔喀蒙古,和鞑靼同一粒种子,别人知难而退,我偏迎着困难上,我和萨……叫萨什么?我俩的事,我给出对策,用不着组织上操心。”
       祝捷大会一结束,乌力图古拉就让简先民去先遣团,把萨雷·萨努娅同志接到了三菱洋行师指挥部。
       乌力图古拉请萨努娅同志坐,请萨努娅同志喝美国咖啡,吃美国饼干,然后把伤着的那只胳膊弯进怀里,做成一个有力的支臂,再把没受伤的那只胳膊伸出去,伸牢固了,摊出一只蒲扇似的大巴掌。
       “亲爱的萨雷·萨努娅同志,第一呢,你是女人,我是男人,对吧;第二呢,你是柯尔克孜大地主的女儿,我是科尔沁草原穷牧民的儿子,对吧。”乌力图古拉把摊出去的那只大巴掌收起来,捏紧,捏成一个拳头,用力在空中一挥,豪情万丈地对萨努娅说,“萨雷·萨努娅同志,我看我俩合适!”
       自打进了三菱洋行,从看见乌力图古拉的第一眼起,萨努娅就一直埋着脑袋,盯着自己脚下的皮鞋和花边布袜子,没敢抬头看乌力图古拉。之所以这样,不是萨努娅胆子小,也不是她害羞,是她一看见乌力图古拉那张被土疙瘩擦伤的大花脸就想笑,一看见乌力图古拉龇牙咧嘴地往怀里窝胳膊就想笑,因为这个,萨努娅不敢多看乌力图古拉,怕看多了,没忍住,把嘴里的美国咖啡和美国饼干笑得呛出来,那就是对解放军首长不礼貌了。听乌力图古拉说男人女人的事,萨努娅一时没弄明白,就不能不看乌力图古拉了。
       “师长同志——”萨努娅瞪了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看乌力图古拉。她看见乌力图古拉的眼睛里充满了七情六欲,露出一往情深的光芒,热情洋溢地看着自己。她有些懵懵懂懂,觉得让乌力图古拉那么欢欣鼓舞地一看,自己就有些不对劲儿,就想变成一匹马,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撒野,这使她有些反常的亢奋,“您说什么呀,我俩合适什么,师长同志?”
       “什么合适什么?”乌力图古拉瞪着一对天真无邪的骆驼眼,比萨努娅更不明白地看着萨努娅,“我说亲爱的萨努娅,我不都说了嘛,女人和男人,大地主和穷牧民,克里米亚和科尔沁,一对呗,而且是棋逢对手的一对,激烈的一对,我是说,这个合适!”
       萨努娅愣住了,也弄明白了,人家师长同志说一对,那是求婚来着,是找棋手来着,是找激烈来着。明白过来的萨努娅根本就来不及害羞,根本就来不及让美丽的脸蛋儿上涂上一层胭脂色,她被乌力图古拉的那个不讲道理的“合适”理论弄得很不高兴,同时对乌力图古拉用不屑的口气提到她的家庭出身十分反感。他怎么不说斗争的一对?他该说斗争的一对才对。
       “师长同志,您不应该这么对我说话。”萨努娅生气地对乌力图古拉说,“我十岁那一年就和家庭决裂了,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参加中国革命的伟大事业,要是牺牲了,也是一个白求恩。毛主席要知道,也会写一篇《纪念萨努娅》。我是革命者,您应该尊重我,而不是在这儿给我提什么大地主的事儿。”
       “你怎么不是革命者?你当然是革命者。我怎么不尊重你?我当然尊重你。我说大地主的事儿,难道不是尊重?那就是尊重,是对历史的尊重。可是萨努娅同志,你是革命者,你就得加强团结,继续革命,你不加强团结,继续革命,你就不再是革命者了,对不对?再说,小萨同志,你不是没牺牲吗?毛主席不是没有写《纪念萨努娅》吗?没有的事情你乱说什么?不光是乱说,还是白说。”乌力图古拉连质问带教育,一只拳头往另一只拳头上狠狠一撞,因为撞击连带了受伤的胳膊,疼得他深深地抽了一口冷气,但他很快展开紧蹙的浓眉,摊开巴掌,把两只大巴掌摊得一样平,很肯定地继续教育萨努娅,“小萨,你听我给你讲一个道理,你看我讲得对不对。既然你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你就彻底地来,你打算牺牲,就彻底地牺牲,不要遮遮掩掩,半生不熟,你看是不是这个道理呀?”乌力图古拉这么说了,觉得道理说清楚了,问题解决了,再往下就该进入行动了,他伸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把萨努娅端在手里的咖啡杯夺下来,放在桌子上,向她做了个执缰上马的手势,“现在,你打马回营,回去收拾收拾,咱们国际团结、民族团结、入城式和婚礼一块儿办,咱们把团结加得强强的,这样,战果也有了,热闹也有了,意义也有了,什么尊重没有?”
       美丽的鞑靼女人萨努娅十岁来到中国,长到十八岁,这期间她遇到过多少麻烦呀,遇到过多少不讲道理的中国同志呀,可她还没有遇到过像乌力图古拉这样蛮不讲理到这个份上的。乌力图古拉不是不讲理,他是自成道理,而且理直气壮,他能把方的说成圆的,把事情绕得让人没有办法不糊涂。萨努娅被这样的乌力图古拉气得直哆嗦,恨不得扑上去给乌力图古拉一记响亮的耳光。
       “您要觉得大地主威风,您娶我爹去,您尊重他去!”萨努娅冲着乌力图古拉尖叫道。
       “我娶你爹干什么?”乌力图古拉瞪着骆驼眼看萨努娅,一副不明白的样子,“大老远的,隔山隔水,我又不会说突厥话,犯不着。”乌力图古拉打了几十年仗,有一点,擅长控制战局,还有一点,得好不饶人。他明白过来萨努娅为什么生气之后,咧开大嘴笑了一下,所向披靡地说,“再说,地主的反都让我造了,你爹他是不是中国人,都是大地主,说不定你爹他的什么亲戚,就是我家乡的大牧主,他们是一丘之貉,你爹他肯定恨我恨得一鼻子灶土,见了面,他要拿鞭子抽我,我还手还是不还手?我是跟他讲礼貌还是讲阶级?我怎么做都不是,伺候不了,娶他干什么?”
       萨努娅气得差点儿当场吐血。现在,她再也不觉得乌力图古拉那张被土疙瘩擦伤的大花脸有什么好笑。她盯着乌力图古拉那张切割得棱角分明的脸,冷笑着质问:“您,您有多坏?告诉我,您有多坏?”
       “你看你,小萨,你看你,沉不住气了吧?白国际一场了吧?”乌力图古拉真的被萨努娅的话给逗乐了,仰了大脑袋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轰隆隆的,天花板直打颤,偌大的花枝灯在两个人的头顶上晃晃悠悠,然后他伸出受过伤的胳膊,再换了没受伤的胳膊,扣扳机似的指点萨努娅,“我坏不我坏的,你不
       和我过日子,光凭我说怎么行,那不是放任自流吗?你顺着小溪流找大河,踩着镫子上马背,你得亲自实践,这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你这个城市工作队副队长是怎么当的,真是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
       乌力图古拉对萨努娅的恼怒和敌视一点儿也不介意,说过萨努娅太有意思的话之后,他不再和萨努娅逗嘴,地动山摇地起身,把萨努娅半送半撵地赶出了三菱洋行,回过头来吩咐简先民,替自己打结婚报告,准备迎娶国际女同志萨雷·萨努娅。
       葛昌南给乌力图古拉做了两年政治委员,并不怎么融洽,老干架,干急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葛昌南和乌力图古拉干架从不当着下属的面干,看着乌力图古拉上了脸,或者自己压不住火,要干,先示意下属退开,留出场子来,再从容不迫地干。乌力图古拉是三一三师的师长,但他是军事干部,得服从政治挂帅这个党的基本原则,把政治委员端在怀里,力气再大也不能出手。乌力图古拉只能冲自己发火,抓住什么摔什么。有一次,两个人闹上了,乌力图古拉缺乏准备,手上没抓的,身边拴着辎重队的一匹骡子,骡子正吃草料,乌力图古拉也不和人家商量,上去使了个搏克手的绊子,把一头好骡子硬给撂了个仰八叉,一肚子草料撂得吐了一地。
       “乌力图古拉同志,不要发那么大的脾气,发脾气也不能拿骡子来发嘛。”葛昌南一点儿不生气,呵呵地笑,说乌力图古拉,“骡子是革命的骡子,它犯了什么错误,要受到残酷的打击呢?所以说,请把骡子扶起来。”
       乌力图古拉气得半死,以后逢人就说,自己不喜欢和汉族同志打交道,汉族同志狡猾得很,明明输了道理却不肯承认,他把你往别处绕,往“所以说”上绕,让你把倒在地上的骡子扶起来,你要听了他的话,去扶骡子,等于你就承认,首先你不该把骡子摔倒,进一步地,你就根本不该找骡子的麻烦,去摔骡子,错的是你,至于你为什么摔骡子,他不说,反正你已经承认错误了。
       葛昌南听完简先民的汇报,虚着眼睛下意识地摸隐隐作痛的屁股,摸完去找乌力图古拉,说老乌,你手脚够快的,这才进城不到一天,就打上了。乌力图古拉一扎一扎地打着绑腿,抬头瞥一眼葛昌南,说,我不快能活到现在,能打出个三一三师来?葛昌南说,再快你也得把情况弄清楚,人家是国际同志,不能乱来,说娶就娶呀。乌力图古拉振振有辞,我怎么乱来,说娶就娶就是乱来?她是国际不假,她是不是国民党小老婆?是不是资本家姨太太?她不光不是国民党和资本家,她连老婆和姨太太都不是,我为什么不能娶?葛昌南说,就算她不是国民党资本家,你也不能急眉躁眼,你再等等,等等再说。乌力图古拉不耐烦,说等什么,等到共产主义?那个时候我牙掉了,鸡巴不能立正,撒尿都尿不出三尺远,能干什么?又气愤地说葛昌南,你说进城不到一天就说进城不到一天的话,少给我来痔疮那一套。说完,乌力图古拉扎紧绑腿,一抬屁股起身出了指挥部,把葛昌南撂在那儿。
       乌力图古拉说葛昌南少来痔疮那一套,葛昌南并不生气。葛昌南的痔疮是为革命操心操上的,包括操三一三师的心,操乌力图古拉的心,得上这样的痔疮没有什么不光荣。葛昌南了解乌力图古拉,乌力图古拉离开家乡科尔沁后才学说汉话,他说话就跟在草原上活命一样,择水草而居,丝毫没有逻辑。他经常说一些和事情本身毫不相干的话,比如“不要在共产主义的大锅里洗裤子”,“把你煮豆子的靴子收起来”,这些话千万不能当真,一当真就上了他的当。葛昌南不和乌力图古拉争论痔疮问题,回头阴险地给简先民支招儿,让简先民装糊涂,别拿乌力图古拉的话当真,上面说了,部队调整一下就走,不会在汉口筑窝生孩子,让简先民拖着,看乌力图古拉能折腾出什么名堂。
       年轻美丽的鞑靼女人萨雷·萨努娅呢?她被突如其来的一场遭遇气得要命,浑身哆嗦,在乌力图古拉要她别遮遮掩掩、半生不熟,怂恿她彻底牺牲的时候,她本来想和乌力图古拉吵一架,结果让他不由分说地赶出他那个用麻石和大理石垒成的鼹鼠窝,没吵成。在走下三菱洋行高高的台阶时,她被一件事情搞糊涂了:那个自以为是,像一匹骚骡子一样精力无穷的男人,他怎么在那么快的时间里就眼花缭乱地改变了对她的称呼——他先叫她“亲爱的萨雷·萨努娅同志”,然后叫她“亲爱的萨努娅同志”,接下来叫她“萨努娅同志”,往后叫她“萨努娅”,再接着叫她“亲爱的小萨同志”,再往下叫她“小萨同志”,到后来干脆叫她“小萨”了;他怎么就这么麻溜,一点儿障碍也没有,他是怎么做到的?
       萨雷·萨努娅没想到的不光如此,乌力图古拉不光麻溜,还执着。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乌力图古拉打电话到南下干部先遣团,请小萨说话。萨努娅不接,一听是三一三师打来的就让把电话扣上。乌力图古拉在电话里捉不到人,干脆去了干部先遣团,人去了,萨努娅不见,乜着眼说乌力图古拉的警卫员,叫你们那只大鼹鼠走远一点儿,别挡我的阳光。乌力图古拉挡风挡雨挡子弹,还真没挡过谁的阳光,就为萨努娅的这句话,乌力图古拉不依了,笑呵呵地闯进萨努娅的宿舍,椅背吱呀地往下一坐,说:“小萨呀,你瞧我这张脸,我这张脸让太阳晒得,能挂在草原上让马驹子们当火把使,等于是太阳嘛。”这么说了还嫌不够,还大包大揽地说,“你放心,我会教你怎么尽快地和中国同志打成一片,一步也落不下你进步。”
       “不用您教首长同志,”萨努娅看着那张充满了七情六欲的脸,尽量保持着风度,让自己微笑着,不把反感表现出来,“我进不进步我自己知道,您把您自己教好就行了。”
       “煮饭的事情不用你,我们吃食堂。”乌力图古拉根本没有听萨努娅在说什么,一门心思琢磨着,按照他的思路往下说,“你把孩子带好就行了。”
       “什么孩子?”萨努娅愣了一下,“我带谁的孩子?”
       “还能是谁的,当然是我们的。”乌力图古拉嘎嘎地笑,开心得像个坏孩子,“你,还有我,我们的!”
       萨努娅气紫了脸,丰满的小胸脯剧烈起伏,一浪接一浪,眼见着要扑上海岸。她盯着乌力图古拉那张闪耀着金属光芒的脸,一字一句地说:“您就痴心妄想吧,我就是变成一棵山楂树,就是变成一条丢失了尾巴的鱼,也不会嫁给您这样的人!”
       萨努娅真的和乌力图古拉吵上了。两个人不光在南下干部先遣团吵,也去三一三师指挥部里吵。去三一三师指挥部吵是萨努娅的主意。萨努娅气呼呼地对乌力图古拉说,您不能总让我在我的同事们面前丢脸,要丢大家一块儿丢,丢光,丢成无产者,再从头革命。于是,乌力图古拉的六座道奇车就屁股冒着青烟,快乐地来往于先遣团和三菱洋行之间,接萨努娅去吵架,再把吵完架的萨努娅送走。
       “我猜你从来没有丢过脸,没说错吧?是啊,日头很好,还有到处撒野的花儿,连毡包顶上都长,真是让人惊奇得很。可你是大牧主的千金,用不着顶着日头赶狼,你家的草场数也数不清,不像我家,席围大一片草场,丢
       了就活不下去,对吧?”乌力图古拉把吵完架的萨努娅送回干部先遣团,人不走,坐在萨努娅的宿舍里热情洋溢地拉家常:
       “天是王爷的,地是王爷的,王爷手下的兵说。别踢我额娘,别抽我妹妹,我说。那么大的雪,帐篷它怎么就燃了,羊群被赶走了,它们咩咩地叫,不肯走。你让我们怎么活?没有草场我们活不下去,我说。那就死,穷小子只配死,王爷手下的兵说。爹死了,额娘死了,妹妹咽气前问我,哥,我们怕不怕下雪?”
       “没有什么脸,没有什么可丢的,没有,没有,没有!这个天地不是我的,我生下来干什么?可是,我已经生下来了,我靠什么活下去?我只能斗争啊,只能和人拼!既然天下没有公平,地上没有活路,我还套马干什么?接羊羔干什么?赶骆驼干什么?撵狼干什么?一个接一个掩埋我的家人干什么?我就是无产者,我得革命,和他们拼!事情就是这样。”
       “您得回去。您必须回去。我不想再吵。我还要工作。您影响我的工作了。”萨努娅精疲力竭,没了脾气,几乎是乞求地说。
       “你看你。”乌力图古拉盯着萨努娅看了半天,突然说,“你看你耽误了我多少时间。你把红花草掺进马料里。你把牛犊子赶进戈壁滩。你让我怎么革命!”
       “是您自找。谁让您耽误来着。”
       乌力图古拉这一回真生气了,说了一句粗话,不耐烦地站起来,一张紫檀木椅子在他身下吱呀地裂开,坍塌在地板上。他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向年轻美丽的鞑靼女人下命令,“把你煮豆子的靴子收起来,我没有时间和你纠缠。我要去揍那些不要脸的家伙,我揍过他们就回来。你准备准备,别挂在鱼竿上睡觉,等我回来,咱们把事情办了!”
       乌力图古拉把歪扣在大脑袋后面的帽子气呼呼地抓在手上,英国呢大氅撩起一道灼人的热浪,大步朝宿舍门口走去。楠木地板在他脚下呻吟着。洗得发白的窄腿卡其布马裤绷得紧紧的,显出他浑圆的臀部和结实的大腿。咣当一声,甩门而去。
       萨努娅尖着嗓子朝摇晃得不正常的门扇大声喊。她也说了一句粗话。她说过那句粗话以后捏紧了两只拳头,脸涨红到脖颈,浑身颤抖,不知道该再做些什么,并且因为不知道而差点儿晕厥过去。但是,很快地,萨努娅松开了拳头,呆呆地看那扇脱落了铰链的门。她在心里想,他说“把你煮豆子的靴子收起来”,他说“别挂在鱼竿上睡觉”,那是什么意思?她还想,她是该去军管会告乌力图古拉不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呢,还是该去工务科,请工务科的师傅来修这扇遭了殃的大门?
       二、奴隶们什么也不要
       军队浩浩荡荡,渡过清冽冽的长江。开阔的长江水天浩淼,充满王者之气,压抑得低矮的河岸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破碎。商船川流不息,帆桅疏落有致,江畔湘军和淮军留下的要塞无人使用,早已成为古迹。这样的景致让人不由得有些伤感,使得浩浩荡荡向前开拔的军队显得沉甸甸的。
       “你怎么知道你会回到汉口?”葛昌南伸手赶了赶扑面而来的尘土,在摇摇晃晃的车上问乌力图古拉,“你把人家小萨同志撩拨起来,又晾在那儿,不负责嘛。”
       “当然要回去。”乌力图古拉闭着眼睛打瞌睡,连眼睛都不睁开,“事情没解决,我能让它留在那儿?”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还有半个中国没解放,部队一开拔,哪里是个停,让打到台湾去也不是不可能,你这又撩又晾的,不是耽误人家嘛。”葛昌南把屁股下面的棉衣小心地垫好,欠过身子去,拍了拍驾驶员的肩膀,示意绕开路上那些极像牛屎的石头,“再说,你怎么就能肯定你能圄囵个儿地回来?要是一颗炮弹飞来,打准了,药量又大,炸出你的肠肝肚肺,掀掉你的天灵盖,你去哪儿搞国际大团结?”
       乌力图古拉喜欢听炮弹的事儿,葛昌南一说炸出什么掀掉什么的他就来了情绪,抬起身子朝两边看。军队刚渡过长江,正沿着逶迤的大洪山向通山方向开进,去和白崇禧的桂系军作战。在汉口驻扎了几天,在地方政府统一提供的木质马桶里撒了两天尿,没让上街,相当于是路过这座城市。可是,在城市的魔瓶中浸淫了两天,兵们一个个都变了,目光往上移了半寸,脖子也硬着,看什么都用一种不屑的神色,沉默寡言,非常深沉。这样的军队,是蓄着什么的,能闹出大动静。
       乌力图古拉看过他的兵,很满意地呸了两口尘土,狗熊挪窝似地往葛昌南身边凑。“别挤。”葛昌南一咧嘴,抽了一口冷气,十分不满地说,“屁股比磨盘还大,挤你轻点儿挤,别碾破我棉衣。”
       “老葛,你见过我屋里那幅画没有,就是大厅南墙上挂着的那一幅。”乌力图古拉向往地眯起骆驼眼,天真无邪地说,“你说,屁大点儿孩子,鸡巴没长硬,抓着个肉瓷的女人,又亲嘴又摸奶子,他是什么感觉?”
       葛昌南旁顾左右,歪过身子去,示意身后的警卫员把耳朵堵上,再歪过身子来咳嗽一声,拉长声音说乌力图古拉:“你狗操的,光问男的,怎么不问问女的?”
       “女的?”乌力图古拉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一下,“大白鹅让水撞了一下,她能有什么感觉?什么感觉也不会有。”
       “我没问大白鹅,我问小萨。”
       “小萨怎么了?”
       “你三十五,人家小萨十八,要屁大也是屁大。所以说,你要得逞,闲不下来,小萨她会是什么感觉?”
       “真是的。”乌力图古拉让葛昌南那么一问,问着了,人有些发愣,愣过就发窘地笑,“这事儿,还真没问过她。”
       “你呀,”葛昌南痛心疾首地摇头,“你呀你呀。”
       乌力图古拉不听葛昌南的你呀你呀,他有挠头的事儿,正为部队非战斗减员的事情上火。三一三师头一天宿扎汀泗桥,第二天宿扎崇阳,第三天进至蒲圻,耗损报告随后送来,从武汉出来以后,士兵脚上打泡的居多,四个战斗团,超过一半人坏了脚,龇牙咧嘴走不动路。乌力图古拉一看报告就皱眉头,把肩上的外套摘下来往地下一摔,捡起来再一摔。简先民要替师长捡外套,葛昌南伸手拦住,示意简先民该干什么干什么,让师长发情去。
       “你别使怪眼,偷偷摸摸地来小动作,”乌力图古拉冲葛昌南冷笑,“你不是有能耐吗?有能耐你给破脚们训话去,先讲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意义,再讲加强支部建设的作用,把那些臭脚丫子上的泡给讲没了。”
       “那什么,”葛昌南一点儿也不火,真抓了桌上的骆驼烟往屋外走,走到门口站下,回头笑眯眯地说乌力图古拉,“你那件外套,它是后勤配的,属于组织财产,你那样张牙舞爪地破坏它,不对嘛。所以说,老乌同志,请把组织的财产捡起来。”
       通山是李自成兵败之地,当年如火如荼的农民造反,最后一粒火种就是在这儿让清廷给熄灭的。葛昌南疑神疑鬼,老是在乌力图古拉耳边煽风点火,要乌力图古拉注意前车之鉴,不要学李前辈,动静闹到京城里,最后废在一个穷山恶水的地方。乌力图古拉被私塾生噪噪烦了,免不了下手干出一些狠事来。十三团几个兵借老乡的门板睡觉,压坏了门板,没赔偿就开溜,老乡追上去,兵还说
       狠话,说老子给谁打仗啊。老乡告到师指,乌力图古拉下令,照双倍价赔偿,压坏门板的兵关起来,饿一天不给吃饭,说狠话的兵饿两天,连长撤职下排当排长,排长下班当兵,看谁是老子。后勤一个协理员,夜里溜进老乡家,硬是纠缠着把一个黄花姑娘给糟蹋了。乌力图古拉那个火,职也不撤了,饭也不饿了,让警卫营立刻将淫棍协理员五花大绑,押去村里,召开群众大会批,批完再毙人,毙过尸体悬曝一天,一天后挖坑埋掉,坟头竖一块木牌子:某某,山东海城人,一九四一年入伍,立大功一次、小功三次,三等乙级残废军人,一九四九年六月因奸污民女正法不贷。
       葛昌南连夜召开全师教导员以上政工干部会,会开到凌晨,回来困得不行,进屋一边打晃一边忧心忡忡地说,这样放马由缰下去,部队非失去战斗力不可。“都是胜利在望闹的,部队不打仗就乱性,一根鸡巴,害了多少人。”乌力图古拉在油灯下冷笑,“等全国解放了,非给毛主席党中央写信,仗打完了兵不能留下,挑不乱性的养几个,其他的改屯田,让他们放马挤奶子去。”
       “是啊是啊,问题就在这里。”葛昌南拿手指头撑住眼皮子,用力揉,好像那是一块肥沃的瓜地,他那样用力揉下去,就能揉出一堆蜜汁儿滴答的瓜儿来。“都是让鸡巴给害的,都长了鸡巴,所以说,严肃了挑,谁不想乱性,能挑出谁来,谁该让中央养?”
       “什么意思,”乌力图古拉愣了一下,推开面前的地图,“你是在说我和小萨?”
       “不要在共产主义的大锅里洗裤子嘛。”葛昌南学乌力图古拉的口吻,“裤子和裤子不一样,我是对事不对人。可问题吧,是个男人就有花花肠子,你总不能说,哪一截花花肠子是云彩,该由着性子张扬,哪一截花花肠子是屎汤,该泼了埋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别把脚揣进你的口袋里,你没洗脚,臭。”乌力图古拉沉下脸来,站起身子,踢开马扎向屋外走,在门口甩下一句,“我乌力图古拉把话放在这儿,我踹门的事做,蒙脸的事不做,我要羊圈里硬按了,糟蹋了哪只羊羔,不用谁绑,我先割了自己,再把自己吊在太阳下,让日头一天三百鞭抽!”
       “门都踹了,不按还能当佛供起来?”葛昌南一点儿也不恼,继续揉着眼皮子,对摇晃着的门咕咙道,“所以说,人家信,我不信。”
       部队在通山和蒲圻打了两仗,动静都不大,歼灭桂系一个营,小有斩获。乌力图古拉在抵近指挥作战时被一片炮弹皮削了腮帮子,削掉一块肉。乌力图古拉习惯了把自己弄得血糊啦的,没当一回事儿,伤口处理完,人在葛昌南身边转来转去,有意无意踩葛昌南的脚,像一条百无聊赖想要寻猫掐架的狗。“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绕得我头晕。”葛昌南往一边躲乌力图古拉。
       “听野指二号说,”乌力图古拉撅了屁股在葛昌南面前坐下,恭恭敬敬地请教,“马克思的老婆是个大美人儿,有这事儿没有?”
       “有,叫燕妮。不光是美人儿,那叫美不胜收。”
       “嘁,”乌力图古拉醋意兮兮地嘘了一声,“有小萨美?”
       “老乌你别来这一套,人家燕妮比马克思大,人家的美,那是充满母性的光芒。再说,人家马克思写了《资本论》,你写了什么?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所以说,想写封求爱信都凑不齐字儿。”
       乌力图古拉英雄一场,就害在文化不高这件事情上,也努力过,早年在保定军官学校念过书,后来在抗大和联合大学时抓耳挠腮地补习过文化,字肯定不止识一箩筐,到底道在行武,写不了《资本论》,那么一比,沮丧得很,起身去一边灌凉水,灌得守在屋外的哨兵都能听见。乌力图古拉灌了一肚子凉水,人缩到屋角坐着,呆想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就给他找到了翻身的理由,突然在那儿嘎嘎地笑,笑过以后,说一边看电报一边鸡啄米似的打着盹的葛昌南:“你少来,我不会写《资本论》,我会养马,还会打仗,还会打草鞋,还会捉虱子。你说说看,老马他会这个?”
       乌力图古拉和马克思比完,高兴了,不再理睬葛昌南,咋咋呼呼地出门,牵马去下面看他的兵。马还是那匹八百磅重的连钱马,自打摔过主人之后,就和主人气息相投,亲如兄弟。乌力图古拉外套做了斗篷,没扣扣子,风一吹,旗帜似的扬在脑后。他骑着他的兄弟,扬着他的旗帜,快乐无比地在各团驻地奔跑,过河带一身湿漉漉的鱼腥味,越岭带一身饱满的草香味,让各团的指挥员们嗅了,—个劲儿地打喷嚏。深更半夜回师部,这回带着一身顶着夜露的月光,马留在屋外吃夜草,乌力图古拉抢进门,枪带往桌上一顺,走到床边,撩开酸味儿扑鼻的毛毯,把睡梦中的葛昌南拽起来,扶正,不让倒,一副虔诚极了的架式,向睡眼惺忪的葛昌南提出一个严肃的要求:以前的事情不算,天亮开始,他乌力图古拉拜葛昌南为师,学习《资本论》。
       雾破得很快,江风涌上长江两岸,沿着马路和街道吹拂,把棉絮似的一团团晨雾砸得到处都是。碎雾撞在暗绿的爬墙虎上,撞在粉蓝的牵牛花上,撞得大街小巷全是醉人的芬芳,连一大早从特四区刘家祺路南下干部先遣团驻地出来的萨努娅没走几步,也觉得自己怎么就变成一株植物,一个劲儿地往上拔节,再让沁人肺腑的碎雾迎面一扑,胳膊腿一伸开,就满腔热情地想抽叶,满门心思地想挂果了。萨努娅有一双匀长的腿,腰肢柔韧,就像一头两岁大发育良好的羚羊,有的是力气和好心情,走在路上,怎么看都像是跳跃,步子充满弹性;她这个样子,再变成一株想往蓬勃里去的植物,再一个劲儿地往上拔节,就认定自己能像那些和晨雾一起戏耍的江风,想到哪儿去就能到哪儿去,想去天上疯上一阵也行。
       萨努娅去看望哥哥库切默。一年前,国际共产主义革命者萨雷·库切默随斯大林私人特使科瓦廖夫一起,带着一个特派员观察小组来到中国。六月中旬到了汉口,库切默从华中局打听到了妹妹萨努娅,很快联系上她。作为观察小组的副代表,库切默的行程十分匆忙,在汉口只停留两天,就得赶往南京。
       库切默对妹妹在革命道路上的茁壮成长十分满意。中共队伍中不乏国际同志,但成为干部骨干的却微乎其微,萨努娅不到二十岁,已经当上了南下干部先遣团的副队长,这充分证明萨雷家族的人身上不光流淌着贵族的黑血,也流淌着革命者的红色鲜血,不管是在比什凯克、杜尚别、延安还是莫斯科,他们都能像森林狼一样地活下去。
       库切默为萨努娅妹妹带来了一封家信,那是他们被吉尔吉斯苏维埃社会主义联盟共和国人民政权判了徒刑的、在海拔五千米高的阿赖山脉锑矿场采矿的父亲写来的:
       亲爱的坚定不移跟随伟大的斯大林同志进行世界革命的柯契亚、莎什卡:你们的祖先如此糊涂,犯下利益熏心的大罪,可把我和你们可怜的母亲给害苦啦。现在我和你们苦命的母亲在人民领导下的国营矿场里服刑,以抵偿我们对人民所犯下的罪恶。我们已经改造了整整八年——善良而正义的好心人知道,我和你们痛不欲生的母亲不过是被天下人无能为力热爱自己祖先的那些个弱点
       蒙住了眼睛,从你们罪恶的祖先手中继承下那些个浸透了他们汗水和鲜血的草场和牛羊,我们到底有什么罪过呀?亲爱的柯契亚、莎什卡,伟大的斯大林同志领导着世界革命,你们是世界革命的钢铁战士,你们将舍生忘死,点燃全世界无产者向土地、以及土地的掠夺者比如我和你们欲哭无泪的母亲讨还血债的怒火。为此,我和你们病入膏肓的母亲以新生的劳动者的光荣身份,由衷地向你们致以无产者的敬礼。亲爱的柯契亚和莎什卡,我的亲人们哪,我和你们正在与死神搏斗的母亲现在已经是地地道道的无产者啦!我们将在人民政权的严密监视下努力改造自己,争取早日成为你们信赖的同志!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万岁!斯大林同志万岁!你们的父亲萨雷·巴乌托舍弗·希里亚。
       “他的可怜样儿是装出来的。他根本就不甘心失去他那些肮脏而可耻的财富,还有反动沙皇赐封的爵位。他在等欧洲的资产阶级拯救他。”坚定不移的国际共产主义革命者库切默同志提醒妹妹萨努娅同志,“千万不要被他蛊惑人心的来信蒙住了眼睛。”
       “他们毕竟是我们的父母呀。”萨努娅犹豫不决,“而且,他们帮助过伏龙芝元帅对巴斯马奇匪帮的镇压,差点儿被白军杀掉。”
       “他们不过是害怕英国人和土耳其人抢走他们的财富,因此讨好突厥斯坦方面军。”库切默毫不犹豫地揭穿父母,“他们是人民的败类,只配下地狱。”
       那以后,他们改变了话题,不再谈萨雷·巴乌托舍弗·希里亚和他可怜的、苦命的、痛不欲生的、欲哭无泪的、病入膏肓的、正在与死神搏斗的妻子。他们谈了很多。阿赖山脉最高峰列宁山的积雪。环绕第一故乡美丽而漫长的海岸线。他们从第二故乡出来时途经的伊塞克湖、湖畔啾啾鸣叫着的高山黑天鹅。库切默牺牲在仰光的第四个妻子、掸族女人纳陶。因为那个勇敢地掩护自己的上级和丈夫而无怨无悔走向刑场的缅甸女人,话题转到她的爱情——有可能出现的爱情上。
       “不,还没有意中人。革命正经历着紧要关头呢,受苦受难的人民正盼着我们去解救他们,谁会考虑这种事儿。”萨努娅的脸红了,在她敬佩的哥哥面前,不加掩饰地流露出少女的羞涩。
       “莎什卡,你到恋爱的年龄啦,该有心上人啦。”观察小组副代表温存地看着含苞欲放的妹妹,“革命者从不拒绝爱情。爱情是美好的,只会激励我们更激烈地向反动派报复,以及在人民的要求下勇敢地去牺牲。”
       “可我还没有爱人。”萨努娅有些茫然,拿不准,“我不知道该去爱谁。”
       “那就不要勉强。”观察小组副代表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亲爱的莎什卡,你是一粒珍珠,而你身边的那些粗俗的中国人,他们不过是一堆沙子,不值得你爱。蒙昧而固执的中国人不值得你爱。”
       也许柯契亚是对的。把罪恶的父母推上人民的审判台、十多年苏维埃兄弟国家和兄弟政党之间的游说和斡旋、娶了四位不同民族的妻子并且最终向世界革命输送了她们宝贵的生命,他具有可贵的判断力和斗争经验,他是对的。萨努娅敬佩她的哥哥,她必须服从他伟大的思想和崇高的见解。萨努娅没有提到另外一件事。一个中共军队的高级指挥员像一头顽强的公牛一样追逐过她,要把她追进他的牛圈里。事情过去了半个月,她早就忘了这件事。
       七月,大雨笼罩着宜(昌)沙(市)地区。雨是六月间该来的雨,连续十几天,它们没有停止过,只是在瓢泼的颓顿中,间或淅沥一阵,然后再瓢泼。风雨声中,密密麻麻的枪炮声一刻不停,使一切都变得那么模糊不清。
       奉命防守岳阳至宜昌间长江防线的湘鄂边绥靖公署主任宋希濂以十八个师的兵力向当阳、远安、荆门发动进攻,抢夺当、远之地充裕的存粮,以缓解补给的困难,同时向步步为营的解放军做战役试探。中共四野前委立即组织了数十万人发起宜沙战役,意欲全歼宋希濂的有生力量,割裂白崇禧的两翼,并乘胜解放湘、桂、川各地。三一三师的任务是打穿插,全师奔袭荆门以南水网地带,切断宋希濂主力的退路,尽量吸引宋部的增援,等候友邻各军集结完毕,对宋部形成合围。乌力图古拉率部冒雨前进,一天一夜,部队赶了一百四十里路,很多士兵的鞋子陷进泥里,只能赤脚奔跑。
       战斗在两天之后打响。三一三师遭到宋部五个师六万多人劈头盖脸的攻击,一天时间丢掉了八百多人,连以上指挥员阵亡二十多人。参谋长守着电台呼叫军前指,嗓子都喊哑了。葛昌南这会儿工夫根本顾不上痔疮的痛苦,整个人差不多趴在地图上,东戳一指头,西戳一指头,说老乌,不能再等了,得把预备团拉上去!
       “拉什么拉,”乌力图古拉拨拉开地图上零落的草屑,阴阴地冷笑,“老子还得活到十日凌晨四点,不能豆子都撒出去,让人全捡进锅里炖掉。”
       三一三师在宋部重兵围困下恶战了三天,用光了一万六千发炮弹、五十二万发子弹、九万枚手榴弹、三千公斤黄色炸药。战斗减员占全师三分之一,预备队填上去之后,师警卫营也拉了上去,替补打得只剩下几名断胳膊断腿士兵的连队。宋希濂从长沙调来十几架水平式陆基轰炸机,炸弹不断落在三一三师的阵地上,炸得三一三师官兵们连眉毛胡子都燃起来,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硝硫味儿,山冈上到处都是被燃烧弹烧得毕剥冒油的死尸,连日的大雨也没有把那些火焰给浇熄。最前沿的十四团八营,官兵们的衣裳全着了火,营长战死,副营长两只眼珠给炸没了,教导员火人儿似的光着脚丫子满阵地跑,嘶哑着嗓子喊叫,要士兵们脱掉燃着的衣裳,在大雨中光着身子向冲上来的敌人射击。
       进攻的一方和被攻击的一方全都豁了出去,他们的身上和脸上满是污血和泥浆,他们的耳朵因为炮弹和炸弹的轰鸣而聋掉了。战场上几乎没有伤员,倒下去的人根本来不及爬离战场,或者等待救护队把自己拖下去,他们会再度遭到炮弹的轰击,从伤员变成阵亡者。三一三师的侧翼有好几次被敌方撕破,差一点儿陷入全军覆没的绝境。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宋部的士兵冲到师指挥所附近,连续向指挥所扔进几颗捷克造瓜式手雷,将好几名参谋警卫掀到洞壁上贴着,慢慢滑下去,软在那儿再也捡不起来。
       这不是三一三师打得最恶劣的一仗,却是最窝火的一仗。师指挥所不得不在仓促中几度转移。乌力图古拉的衣袖沾上了燃烧油,冒着火苗。他带着那些火苗抓住参谋长的衣领,大声地向他吼道,别让那些王八羔子影响老子捉虱子!他推开参谋长,转身向剩下为数不多的卫士们下令,小崽子们,这是最后一次,天王爷来了老子也不挪窝了!
       因为有了雨,宋部的攻势受阻,长沙的水平轰炸机在起飞后摔下来两架,以后起降次数少了一些,阵地上那些来不及拖走的尸体也滞缓了腐烂的时间,静静地卧在那儿,像是那之前的阳光多了,渴透了,要喝足了雨水才肯起来。葛昌南喃喃地瞅着灰蒙蒙的雨天说,老天,老天哪,再下大一点,往死里下呀。他那种渴雨的样子,根本就不像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革命者,倒像是一个旱了八百年没
       有了主张的老农民。
       乌力图古拉咬烂了嘴唇,一句话也不说。除了正在前线的泥水和死亡中挣扎着的那些士兵,他手头已经没有兵力可用。他已经是光杆司令了。
       十日凌晨,连日的雨停下来,解放军三个兵团零六个军运动到指定位置,开始实施对宋部的合围。数万发由北方辗转运来的炮弹同时在宜昌和荆门之间炸响,数十万支在南方的阴雨天气中迅速生出绿色霉苔的轻重武器同时吐出死亡的火舌。在数百公里的战场上,战争的恶之花开得烂漫一片,连三百公里以外的汉口上空都弥漫着被风带去的浓烈的硝烟味。宋部情知大势已去,开始沿着沙市和宜昌向川、湘方向全线撤退。
       “堵住狗娘养的,一个也不许放走!”乌力图古拉下令,“除非三一三师打没了,让狗娘养的从三一三师头上踩过去!”
       三一三师以残疾之躯拦在荆、沙公路的要道上,寸步不让。乱了阵脚的宋部至少有三个整编师倾巢出动,扑向三一三师,拼死夺取逃生之路。三一三师战斗减员已过大半,有效战斗人员不足四千,最糟糕的是弹药储备已告罄,后勤组织向仙桃方向抢运弹药,被宋部保安三旅拦截住,两名管理主任、两个排官兵连同七百多名民工无一生还。
       “奶奶皮的,奶奶皮的。”葛昌南听到后勤报来的噩耗,垂头丧气地在指挥所里转着圈子。
       “没想到,这回真要把靴子收起来,煮不成豆子了。”乌力图古拉裂开皲裂的嘴唇,恶狠狠地笑了一下,“老子这条命,本来就是捡的,留到现在,该清账了。”他说过那句话,潮湿的帽子往头上一扣,赤脚套进一双胶鞋中,弓下身子,认真地系紧鞋带。他做那些事情的时候镇定得很,一点儿也没上火,和大雨之后风和日丽的天气如出一辙。
       “我去前面,你留在指挥部。”葛昌南抓了卡宾枪和一条子弹袋在手中,要走没走,眼圈有些发涩,“老乌,也许你比我晚见马克思,也许你命大,能活着,叶至珍你就替我看顾了,好在没让她养上孩子,省了件事儿。就说我说的,让她改嫁,另找人吧。”
       乌力图古拉猿臂伸出,一把揪住葛昌南,将他拖回壕沟,连人带枪摔在地上,摔了一个狗抢屎,“又不是吃席,抢什么?”头发乍立的乌力图古拉冲着葛昌南喊,“你老婆我看顾什么?我又不想娶她,留着你自己侍候!”乌力图古拉迈过地上的葛昌南,飞身一步上了壕沟。一发炮弹在不远处炸响,有警卫员痛苦地呻吟着倒下。乌力图古拉回头,恶劣地冲葛昌南笑了一下,“留在这儿捏你的痔疮,别让烂肠子流出来!”
       “师长,你要小心!”简先民在乌力图古拉身后夹着哭音喊。
       “九十九岁的大娘养孩子,他吃不掉我。”乌力图古拉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在蒙蒙的雨雾之中。
       顶在最前面的十四团打得只剩下二百多人,十几辆宋部的坦克在阵地上疯狂地冲来冲去,用高速机枪搅杀十四团的士兵,然后把他们碾成肉泥。那根本就不是战斗,而是一场地地道道的屠杀。十四团团长和政委全都负了伤,衣裳没了,连裤衩都撕成了碎片,光着的身子鲜血淋漓,脸上的皮一块块地往下掉,见了乌力图古拉,都不会说话了。
       周光荣呢?何甲呢?杨士俊呢?关铁军呢?田玉祥呢?鲁庆德呢?孔福龄呢?向启贵呢?王太和呢?乌力图古拉一口气报出十几名营连级指挥员的名字,那是他的兄弟、他的肋骨、他的肠肝肚肺、他的呼吸。他们有的战死了,有的负了伤。负了伤的他们和更多的士兵一起被拖下去,甩在随便哪条壕沟里,用青草或灌木掩藏着,痛苦地喘着气,等待战斗结束,增援部队的救护队把他们抬走,或者是在无助的等待中流淌尽最后一滴血。现在乌力图古拉知道情况有多么地严峻了。不是交代掉他的命,而是连同三一三师的荣誉和自尊。他知道还有一个结局:他和他的兄弟们弹尽粮绝,阵地被攻下来,他们这些衣衫褴褛没了人形的阻击者,眼睁睁看着恼羞成怒的敌方士兵冲近,用汤姆弹把他们打成筛子。
       “师长,我们完了。”十四团团长和政委哭了,偌大的汉子,眼泪在脏兮兮的脸上流淌。“十四团打光了,我们再也挡不住了。”
       “哭什么哭,哭什么哭!日头在头顶上看着哪,害羞不害羞!”乌力图古拉眼圈儿也潮湿了,“完了什么?什么完了!我不是在这儿吗?你们也在这儿,不是没光吗!”乌力图古拉把目光从伤痕累累的部下身上移开,去看四周。那根本就算不上一个指挥部,炮弹把这一片整个儿翻了一遍,焦土上只剩下几截熏黑了的银杏树根,还有一些酷似树根的东西。乌力图古拉好半天才看出,那是一片坟地,那些酷似树根的东西,是埋在地下不知多少年的骸骨。乌力图古拉把目光收回来,重新落到他的那些部下脸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出了下面的一番话:
       “告诉所有活着的指挥员,告诉所有还能动弹的战士,在我们脚下这片戳着骨头的土地上,人民政权还没有建立,反动派在阻止它建立,可我们必须建立它,没有它,我们的爹就得不到想要的那头牛,我们的娘就会继续为她的孩子没有粮食哭瞎眼睛,我们的兄弟就永远讨不上媳妇,我们的姐妹还会被人糟蹋,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去牺牲的原因。我,乌力图古拉,三一三师师长,以一个昔日的奴隶、今天的共产党员的名义命令他们:拦截住敌人,消灭他们!告诉我们的指战员,除了胜利,奴隶们什么也不要!”
       乌力图古拉说完那番话,从身边一名警卫员手中夺下一支汤姆式冲锋枪,哗啦一声顶上弹匣,拨开快机,枪倒提在手上,顶开那些哭着的部下,踩着被炮弹掀起的虚土,张开双臂跃了出去。他在跃出去的那一刻想,狗日的葛昌南是没听见老子刚才的那番话呢,要听见了,他那个政治委员还当不当得下去?要当,还不当得羞死了呀!
       三一三师像一只砸不烂吞不下的铁核桃,死死堵在荆沙通往宜昌的要道上,硬是挡住了绝望的宋部的轮番攻击,没有让对方撞开一寸口子。十一日凌晨两点十五分,三十九军和四十七军追上来,从两个方向紧紧钳住被三一三师牢牢堵在荆沙公路上的宋部,并且迅速将宋部切割开,形成歼灭之势。欣喜若狂的葛昌南一连派出三个通讯员,向在前沿阵地上撒野的乌力图古拉传达前指命令:移交阵地,撤出战斗。
       一名通讯员跳过密密麻麻的尸阵,在枪声开始疏落的一片稻田里找到了枪管打得冒烟、被硝烟熏染得几乎辨别不出模样的乌力图古拉。就在这个时候,一发一二○口径的加农炮弹掠过黑暗中的夜空,落在乌力图古拉身边。乌力图古拉被高高掀起,再落下,结结实实地掩埋进稻田里的泥蔸子下。乌力图古拉在落回地面的时候,感到一片沁凉的东西切进他的左耳轮,他并不知道,那是一片有着几千万年历史的江汉鱼化石。
       风将硝烟吹开,天亮得很快,战争的潮水退却下去,很惊奇地,竟然有鸟叫声传来。天亮后,江汉军区一个地方旅从三一三师手中接过打得稀烂的阵地,协助清理阵亡官兵和伤员,脱离战斗。撤离行动虽然带着大死过后又活过来的疲惫,却显得井井有条。
       从稻田里把乌力图古拉挖出来费了点
       儿力气。那发加农炮弹威力非常大,连同乌力图古拉在内,死伤十一人。乌力图古拉就像一粒顽强的谷种,不甘心上好的水田里光秃秃的什么也不长,硬是把自己埋得很深。一群士兵和民工先翻开一大堆腥臭的田泥,把十四团团长和三名士兵炸烂的尸体拉走,往下又翻了两尺深,才翻出一动不动瞪着眼睛的乌力图古拉。
       葛昌南接到报告,人往下一软,身边警卫员连忙架住。葛昌南让自己站稳,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警卫员,中了枪的兔子似的,一路撞开抬着架着相互挽扶着从前面撤下来的官兵,去找乌力图古拉。
       “他在哪儿?”
       “后面。”
       “胳膊腿呢,捡齐没?”
       “没捡。”
       “王八蛋,你们为什么不捡?你们干什么吃的!何营长,去,派一个班,给我把师长的肉一块块捡回来,一块也别丢下!”
       “政委,师长他没掉肉,他睡着哪。”
       葛昌南愣了好一会儿,没有明白过来“睡着”是什么意思,是死了的忌口,还是那发将十一名官兵炸得血肉模糊的加农炮弹没有装填黄色炸药,而是装填了致人睡眠的催眠剂。等弄清楚了情况,葛昌南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松开担架队长,跳上马向后奔去。
       葛昌南迎住抬着乌力图古拉的那具担架,扑过去,抱住整个人用绷带缠得乌眉灶眼的乌力图古拉,没开口,眼泪哗哗地流淌下来,半天说出一句:“老乌,那发炮弹是你替我挨的,你混球呀!”
       乌力图古拉睁开眼睛,阴沉着脸,像不认识葛昌南似的,看了葛昌南一眼,然后头一歪。重新阖上眼,立即鼾声大作起来。
       三、黄金时代的传说
       凌晨两点多钟,萨努娅突然在风雨中醒过来。风在水淋淋的巷子里东一扑,西一拐,走得很快,像是撵着人行乞的乞丐。雨很大,天色又早,黑漆漆的街上没有行人,风无所作为,显得不耐烦,推搡得百叶窗碰来碰去。爬墙虎和牵牛花经不住,老想从窗外跳进屋里,又有长年的根牵系着,不让进,在窗台上扫来扫去,把窗台边的地板弄湿了一大片。
       萨努娅惴惴不安,怎么都无法在风雨交加的这个凌晨再度入睡。她胡思乱想,从已经去了南京的哥哥,想到革命的爱隋观,再从陌生的爱情,想到哥哥对她说的话:蒙昧而固执的中国人不值得爱。就像在黑夜中,荒原上有一簇灌木丛被雷电点燃了,萨努娅突然想到了乌力图古拉。那个头发硬得像狮子鬃毛的解放军师长,那头自以为品种优良因此蛮横不讲理的公牛,那个不但污辱了人,而且损坏了人民财产的破坏分子,他现在在哪儿?
       萨努娅心里蓦然一动,一股早已经消失掉的怨气油然而生。她怎么会把他给忘掉了?他是谁?他是打哪儿钻出来的?他有什么资格对她和她的家庭指手画脚?他有什么理由污辱了人就溜之大吉?他弄了一套“合适”的理论出来,强辞夺理,还发火,还摔门,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根本没有什么豆子、不是鱼,他凭什么阻止她把靴子收起来、不让她挂在鱼竿上睡大觉?她就是挂了、睡了、美梦翩翩,又能怎么样?
       灌木丛燃烧得很快,火苗一会儿工夫就蔓延开,火焰炽热,火星到处飞舞,再加上风,火势根本控制不住,整个谷地都燃烧起来,明亮如昼。萨努娅躺在那儿,屋外是风雨交加中渐次来临的黎明,她想着那头可恨的公牛,想着那些毕剥燃烧的恼人的问题,再也回不到梦中去。最大的问题是,他现在在哪儿?他说他揍完了那些不要脸的家伙就回来,他揍完了吗?他说话算不算话?他什么时候回来?
       事实上,萨努娅根本就没有时间考虑那些燃烧着的火焰,她非常忙碌,就像春天到来时森林中的溪流,要跳跃着从高山上流淌下来,歌唱着穿越整座森林,匆忙地去更远的地方,根本就停不下来。南下干部先遣团的大部分团员在武汉分配了工作,去军队、军管会、政府机关、工厂、学校或者农村,还有的去了周边几个刚解放的城市。萨努娅一直没有拿到派遣通知。不是没有人要她,是每—个地方都想要她,都希望她这条溪流去他们的森林、平原、谷地和盆地。对列宁同志创建和斯大林同志领导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无限景仰和向往,使来自苏维埃加盟共和国的萨努娅成了新政权的明星。萨努娅被借调到各个部门工作。她热情、执着、忘我、不怕困难;她美丽、年轻、开朗、大方,这使她成为革命队伍中最受欢迎的人。她为这个而骄傲,同时也为这个而焦急。她希望自己成为被人民需要的那些人中的一个,能够为人民奉献一切的那些人中的一个。但什么时候才是人民需要的关键时候呢,她困惑不解。所以,当华中军区兵站部到汉口特四区刘家祺路来号房子,为后方总医院扩充病房时,萨努娅就觉得找到了机会。作为先遣团留守处负责人,萨努娅找到兵站部负责人,告诉他,先遣团的团员大部分已经分配离团,只留下几名留守团员,先遣团可以腾出一批房子让兵站部使用。随后,萨努娅就领着留守团员打扫房间、布置病房,满怀激情地迎接新工作的到来。
       萨努娅没有想到,她的欣喜和辛劳迎来的会是那样一种情况——上百辆散发着扑鼻血腥味的卡车一辆接一辆驶来,拥挤在特四区后方总医院附近,把几条街道全都给堵塞住,兵站部和总医院人跑来跑去,警备区和公安局封锁了附近的街道,禁止市民往来,整个特四区充盈着难闻的汗味和大小便发酵的味道。从车上往下抬伤员足足用了两天时间,抬下的伤员有两千多,有的完全没有了知觉,有的痛苦地呻吟着,有的大声叱骂着,有的默默哭泣着,有的神经质地叫着不知谁的名字,有的呆呆地看着阴暗的天空……
       据说,这只是伤员中的一部分,更多伤势较轻的伤员疏散在武昌、汉阳和孝感。
       萨努娅帮助医护人员把重伤员从车上抬下来。那些重伤员完全没有了样子:胳膊被炮弹炸飞,露出参差不齐的骨茬;腿被手榴弹轰得只连着一层皮,像是没发育好的婴儿躺在身体的一旁;肚子被机枪子弹打成了烂筛子,花花绿绿的肠子流出一大团;腹背被刺刀挑开,肋骨白生生地刺在外面;汽油弹烧瞎了眼睛,黑黢黢的面孔上只看见两只呆滞的眼仁;因为脑震荡而成了白痴,一动弹就呵呵地傻笑;脊梁被炮弹掀起的石头砸碎成好几截,担架一摇晃身子就左右分开……萨努娅尽可能地不去看那些面目全非的肢体和器官。她满身大汗,脑子里一片空白,尽可能地憋住呼吸,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敢想。
       萨努娅和两名护士把一位士兵从车上抬下来。那位士兵看起来非常年轻,还是个孩子,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在所有的伤员中是最安静的一个。萨努娅看出来,他的目光中有一种害怕说出什么来的恐惧。她冲他感激地笑。感激他没有呻吟、叱骂、哭泣、嘶喊和左右分开;感激他和她一样,也有恐瞑。
       担架离开卡车,风掀起盖在孩子似的士兵身上的被单。萨努娅惊呆了——孩子似的士兵没有了手臂,没有了两腿,只剩下一具光光的躯干!一股热流从萨努娅的胃里汹涌而上,她放下担架,冲到一边,大口大口呕吐,直到把肠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干净为止。
       
       萨努娅没有看见乌力图古拉。作为宜沙战役职务最高的挂彩者,乌力图古拉被单独送往后方总医院。他几乎没有什么外伤——要是不算插进左耳轮中的那片江汉鱼化石,还有被气浪燎光的头发和眉毛。但是,医生很快做出判断,乌力图古拉受到了严重的震颤伤——那发加农炮弹把他整个人颠垮了,他全身的骨骼都被震松了,只要稍稍搬动一下,他就会散了架似的瘫成一团泥。
       乌力图古拉一直在昏睡,整整两天两夜他都昏然不醒。第三天,他醒过来,坚持要下床撒尿。
       “我撒尿,不吃饭,把你的饭碗拿开。”
       “首长,这不是饭碗,是小便盆。医生不许您下床。”
       “丫头,别把他的脚揣进你的口袋里。”
       “您说什么,首长?”
       “不是大夫撒尿,是我。我自己决定自己。”
       “首长,如果您害臊,我可以换一位男同志来,您不能下床。”
       “我要什么男同志?我不管他们,我管我自己。”
       乌力图古拉根本不在乎他的震颤伤有多严重,他全身的骨骼以及肠肝肚肺还在不在原来的位置上,是不是因为随便动弹了就会诱发不可收拾的脏器问题,他只是固执地要从床上下来,站在地上,自己扶着家什,往随便什么容器里撒出骄傲的尿液。这个要求有点儿古怪,但并不过分,而且看起来根本由不得商量。医生权衡再三后做出决定,答应乌力图古拉的要求,但事先必须在他身上绑好夹板,以防止骨骼移位和内脏剥离,同时由三位身体健壮的男同志把他抬进出恭之地,再把他竖起来,架住,任他信马由缰。
       半边脑袋被绷带缠紧、没有了头发和眉毛的脸可笑地浮肿着、身上打着厚厚夹板的第二○一号伤员乌力图古拉被人抬到茅厕外,慢慢架起来,小心翼翼送进茅厕。两个小伙子一边一个,牢牢架住乌力图古拉,第三个抓住他上了夹板的胳膊,把他的手导向胯下,帮助他寻找到目标,然后退到一旁。
       一股黄色的尿汤威风凛凛,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笔直地刺射出,撞得水花四溅,至少两分钟没有断流。三个小伙子被扑面而来的热浪冲得一怵,眼睛立刻睁不开,直流泪水。他们谁也没有见过如此猖狂恣肆的激流,谁也没有想到,本来属于洪水性质的季节河,怎么可以泛滥成无休无止的永久性河流。这让他们大惊失色,同时暗自愧疚。
       最后一滴尿液发出愉快的歌唱声跃入茅坑,乌力图古拉畅快地吁出一口长气,眉开眼笑,满意极了。他很快失去了他的战场,被重新搬运回床上,接受检查。那一整天,他都眉飞色舞,情绪高昂,找机会和医生逗嘴,说一些“在草尖上练习跳高的蚂蚁”之类莫名其妙的话,而且不断地向护士们讨好,指导她们如何把他脸上和身上的死皮剥下去,好像那样做,他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
       萨努娅那些日子疲劳极,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她要协助军管会处理涉外领事馆问题、外资金融行馆问题、外资企业问题、在汉外籍侨民问题,还要为基督教女青年会的干部们做培训,告诉他们如何开展工作。工作忙完之后,夜里回到先遣团,萨努娅先从留守团员那儿了解临时病房的情况,问清有没有需要先遣团协助的事情,再去病房里探望那些伤员,看看有什么需要她帮助的事情。
       几天时间下来,萨努娅已经和伤员们熟悉了。她给他们洗脸洗脚抹身子,替他们写家信,给他们讲希腊神话英雄的故事,为他们唱歌。他们喜欢她,而她心疼他们。他们拿她当一个长着和他们不一样面孔的小妹妹,她则把他们当成自己异族的亲兄弟。 莎什卡,请帮我叫一下医生。莎什卡,我自己来。莎什卡,有我的信吗?莎什卡,我们给你留了苹果。莎什卡,给我们唱支歌吧。莎什卡莎什卡莎什卡莎什卡……萨努娅成了伤员们每天最盼望见到的人。她是临时医院里一颗发热的恒星。可没有人知道,每当夜深人静,萨努娅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回到宿舍,她会坐在床头呆呆地发愣,默默地流泪。她一直在寻找那位只剩下一具躯干的孩子似的士兵。她再也没有找到他。在送进总医院的当天夜里,他就闭上了眼睛,永远地安静下来。萨努娅无法忘记他,无法忘记他那双因为恐惧而安静的眼睛。她还是怀念他了。
       那天早上,萨努娅出门去怡和洋行办事,在路上遇到了葛昌南和简先民。萨努娅不认识葛昌南,却认识简先民。她站下来,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礼节性地和简先民打招呼。简先民像一只最先看到牡鹿并且把消息报告给黑豹的黄颏杜鹃,兴奋地把萨努娅介绍给葛昌南,再把葛昌南介绍给萨努娅。
       “小萨同志啊,我们应该算是认识的哟。”连夜从江陵驻地赶到汉口的葛昌南和萨努娅握手,意味深长地多看了她两眼,挠了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我们是来看望乌力师长的。”
       “哦。”萨努娅不喜欢葛昌南看她的眼神,往准备离去的那条路上看了看,淡淡地说,“首长还有事吗?我有工作,得赶时间。”
       “需要我替你带什么话吗?”葛昌南把手从脑袋上移下来,试探着去摸屁股,“我是说,给乌力师长。”
       “不用。”萨努娅的口气有些冷漠。她想,那头蛮不讲理的公牛?她有什么话好带给他的?“对不起,我真的要走了。”
       “他负伤了。”
       实际上,萨努娅已经离开了。她已经走出了两步。她没有弄明白,站下,重新转过身子,询问地看葛昌南,“他怎么了?他怎么会?”萨努娅的意思是,那是一头横冲直撞的公牛呀,谁会让他负伤,谁敢让他负伤?“他伤在哪儿?严重吗?”
       七月份,进入伏季的汉口热浪滚滚,即使在法桐伸延的林阴下,也能感觉到热气扑面而来。
       乌力图古拉根本感觉不到夏季的炎酷。他的外伤全是擦伤,没有深及骨肉,死皮剥去后,很快长出新皮。在那些伤口开始感染并且腐烂的伤员中,他是最幸运的一个,用不着对付伤口溃烂的痛苦和绝望。
       乌力图古拉不是因为要在别的人搀扶下往茅坑里撒尿而闹着从床上起来的,是他的那些兵正在死去。在荆门那片方圆二十一公里的土地上,三一三师失去了三千多名官兵,而同样数目的官兵和乌力图古拉一起,被送进后方总医院和它属下的几座临时医院。乌力图古拉从昏睡中醒来,站立着撒出他的尿之后,开始坐在轮椅车上,挨着病房检阅他的部下。送到后方总医院的伤员,一半以上隶属三一三师,乌力图古拉等于是在检阅他的三一三师!他的兵三分之一躺在这里,昏迷着、呻吟着、嘶喊着、发着呆,或者停止了呼吸,被交给兵站部掩埋队。他不能让他们就这样被处理掉,他得去检阅他们!
       乌力图古拉阴沉着脸,从一个病房来到另一个病房,从一个兄弟探视到另一个兄弟。他的动作越来越迟钝,脸色越来越沉重,呼吸越来越急促,跟随他的护士看他脸色不对,问他是不是需要注射止疼药,是不是把他推回病房去休息。他不说话,只是把拳头捏得咔嚓直响,把腮帮子咬得直冒肌肉。
       周光荣,十四团一位红军时期参加革命的营长,喜欢使用冷兵器,即使面对全副美式
       装备的对手,在冲锋时也带着大刀。现在,他被燃烧弹烧得像一截焦炭,躺在那儿困难地呼吸着……
       杨士俊,十四团七连指导员,入伍前是东北国立大学学生,能操琴棋书画,人长得像名字一样英俊。现在,他的脸被坦克炮弹皮削去一半,两只手掌炸没了,因为吗啡效力过后的疼痛而不断抽搐着……
       杜衡,十三团机枪连文书,上海沪华公司三少爷,两年前还不相信人可以徒步走上五华里,除了本帮菜和家里印度厨子做的西餐,看什么都像猪食。现在,他没有知觉地裹在厚厚的绷带里,一个劲儿地说胡话:水,给我水……
       吴二毛,师警卫营班长,一个腼腆的陕西兵,整风教育时一上台就哭,一直哭到下台,没事的时候老喜欢问乌力图古拉,首长,革命胜利后,俄(我)家能不能分到一头油(牛)?现在,他的脊梁断了,胸部以下没有了知觉,两条腿正在迅速地坏死……
       乌力图古拉看着那些失去了健壮和完整身体的年轻人,他们的肢体或身体中的某一部分此刻已经离开他们,被随便掩埋在哪一片荒野下,覆盖他们的泥土上,正在飞快地生长出茂密的喜食腐肉的鹿蹄草和扶郎花。
       即将死去的兵是师炮营的一位排长,叫历小小,河南人,还有几天就满十七岁。他被机枪子弹击中腹部。贯通伤,伤口乱七八糟,像豺狗撕过又被秃鹰叼过,不要说缝合,连内脏都给打没了。他听说师长也在医院,要求见师长一面。俺不想死。求你别让俺死。俺娘等俺回去。他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对乌力图古拉说。他还是死了,喉咙里拉出一声长长的不甘的叹息,挺起身子,想要努力抵抗住死神。但他没能做到。
       乌力图古拉被推回自己的病房。在病房的门口,一双手指纤长的手换下了护理员的手,将轮椅车推到床前。几个护士上来,把乌力图古拉小心地移回到床上,让他躺下。
       “他死了。”
       “我在那儿。我都看到了。”
       “他想活。”
       “他是那么的年轻。”
       “他娘等他回去。”
       “您别太难过。”
       “跟死一头牛犊子一样?”
       “医生尽力了,他们做不到不能做到的事情。”
       乌力图古拉皱了皱眉头,奇怪地看萨努娅,看那个美丽的、穿着一身干净得没有一根皱褶的军装的萨努娅,一副茫然的神色。他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不明白她怎么会在这儿,不明白她凭什么是军人。她不是南下干部先遣团的人吗?该南下就南下,该干啥就干啥,鸟在天,鱼在水,她在这儿干什么?他甚至忘了他对她说过的那些话,比如他们合适,比如等他回来他们就把事情办了。
       “来看您。”
       “看我怎么烂掉?”
       “什么?”
       “不是有人烂掉了吗?”
       “为什么说这种话?”
       “你想听什么?”
       “您心情不好,我能理解。”
       “哈。”
       “如果您不想看到我,我可以离开。”
       “那还呆在这儿干什么,闲着没事儿,帮着多挖两个坑,埋我不埋我,终归是填人进去,做点儿正经事,别抄着手到处闲逛。”
       萨努娅已经领教过乌力图古拉的蛮不讲理,但是这一次,她不想和他计较——不想和一只在火阵中失去了太多工蜂的蜂王计较。在来苏儿味浓烈的病房里,她看到他巨大而徒劳的痛苦和忧伤,触摸到他隐藏在高大身体里的脆弱。她想,他并不是一头横冲直撞的公牛,至少不全是。
       “他们是革命的功臣。人民将永远记住他们。”她在他的身边坐下,动情地看着他。
       “狗屎。”他烦躁地撕掉绷带,困难地除去胳膊上的夹板,把它们丢开。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她拿不准,有些犹豫。
       “死了,烂掉,明白了?他们该是爹、该是爷爷和祖宗!‘俺娘等俺回去’,明白了?”他怒气冲冲地冲她喊。
       他的绝望让她不寒而栗。她想,他到底经历了多少地狱的劫难,才变得这样狂躁和倔强?她被他的绝望激励起来,想要战胜他的绝望,就像喜欢雨水的白蓬草要战胜森林的覆盖一样,“您并不是没有经历过这些首长同志。您经历过,而且战胜过死亡和烂掉,对吗?”她想,她得把一件事情说破,一件事情说破就没有什么了。
       “别告诉我那是革命胜利的组成部分。”他烦躁地对她说,巨大的脑袋上那些难看的新疤痕在灯光下显得非常刺眼,“别告诉我共产主义的大锅里什么裤头都能洗。”
       “这当然是革命胜利的组成部分,难道不是吗?”她激动地辩驳,因为激动而双颊绯红,这让她看起来很像一朵正在努力开放的番红花,“人民会照顾他们的英雄。人民会把他们当成英勇的儿子,善待他们。”
       “是吗?照顾吗?真不错。那么,告诉我,你是谁?”他嘲笑地盯着她。
       “革命者萨努娅。萨雷·萨努娅。”她说,骄傲地挺起胸脯,扬起下颏。
       “很好,很好,现在我们知道你是谁了。可是,为什么你叫萨雷·萨努娅,为什么你不叫萨雷·人民,或者叫莎什卡观世音娘娘?”他太恶毒了,甚至连她的昵称都知道,拿它来取笑,而且不肯止住,“你真是一个好女人!我们这些大男人让你们这些娘儿们照顾!哈,真是好心肠!”现在他更过分了,他差不多就是在糟蹋自己,“烂掉真他妈的不赖!”
       萨努娅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扬起下颏,乳峰高耸,极度憎恨地看着那头可恶的不肯让人抚慰的公牛。可是,那样做一点用处也没有。她没有战胜他,战胜不了他。对于“烂掉”这个词,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突然有一种钻心的疼痛,泪水顺着她美丽的面颊扑簌簌地往下流。她不想让他看见这个,迅速地转过身,快步走出病房。
       一直忙碌到下半夜,萨努娅才回到宿舍,疲倦地洗了一把脸,上了床,取过一本书,想接着往下看,可心绪不宁地翻了好几页,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她索性闭了灯,缩进被单里,拉过被单,掩住下颏,在透窗而入的蓝色月光中呆呆地发愣。她想,她和乌力图古拉见第一面就吵架,和他分手后再见面,两个人又吵。如果说第一次是因为她不能接受他的“合适”理论,反感他的蛮不讲理,那么这一次呢,又是因为什么?是什么让她不能接受他?难道他们就像两只来自不同群落的长犄羊,非得用掐架这种方式见面不可?
       萨努娅突然想起来,她去看望乌力图古拉,她是为看望他去的,可自始至终,他俩都在掐架,唯独没有提到他的伤势。
       夏天过去后,萨努娅接到派遣通知。她被派往刚解放的广州,去那里工作。
       自从乌力图古拉拿“烂掉”这个词来嘲笑萨努娅,对他的探望成了她的再度受辱,萨努娅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没有见到乌力图古拉。为什么要惹这个不愉快呢?为什么要自取其辱?她从来没有欠过他什么,现在也不想欠,现在她只是对他更加地憎恨。既然他不肯接受她的关心,就没有必要再理会他,让他痛痛快陕地去“烂掉”好了。因为有了这个决定,萨努娅心里有着说不出的轻松。
       萨努娅的工作很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她每天深夜回到康祥里,第二天凌晨再从
       那里离去。夜里是医院往外拖死尸的时候,伤员都睡了,街上没有行人,这个时候把咽了气的士兵拖走,可以照顾其他伤员的情绪。萨努娅遇到了好几次拖死尸的场面,总是同一辆蒙了帆布的卡车停在医院门口,几个兵站部的士兵进进出出,把几具或十几具已经开始僵硬的尸体搬上车,再把车开走。
       萨努娅不愿意看到那样的场面,她宁愿守在伤员们的床边,像他们的亲妹妹一样,或者像勇敢的莎拉姑娘一样,捉住他们的手,替他们擦拭汗水和眼泪,为他们轻轻地唱歌:
       林子着火了,鸟儿到哪儿去了?
       小河干涸了,鱼儿到哪儿去了?
       天上下雨了,云彩到哪儿去了?
       高山坍塌了,麝牛到哪儿去了?
       爸爸他老了,烟袋到哪儿去了?
       母亲她死了,家园到哪儿去了?
       哥哥他走了,爱情到哪儿去了?
       我哭泣了,泪水到哪儿去了?
       萨努娅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那些在伤残中痛苦挣扎的异族兄弟,能为他们做些什么。有时候她觉得,他们是在为她受苦受难,因为他们是为了那些和她一样的姐妹们不再受人欺负,才迎着死亡冲上去的。萨努娅心里很疼,老有一种亏欠了谁的感觉。
       葛昌南来医院探望乌力图古拉的时候,顺道来看望了萨努娅。“就在隔壁,抬脚就过来了。”削肩书生葛昌南这段时间单打独斗,忙得脚丫子朝天,痔疮犯得更厉害,老是嘶嘶地抽气。“没了老乌,三一三师就是重建也没意义。散黄的蛋,有什么意义。”葛昌南脸色苍白,看看堆在萨努娅床头的书,露出羡慕的神色,“财主啊,仓满屯满。革命的起因嘛,不平等。所以说,要均田地,也要均书。”葛昌南自嘲地笑,想起什么:“老乌没找你借书?不会吧?他这人,虚荣心强,拿文化当脸,可爱看书了。都不爱借给他。他那双铁耙子似的手,费书,书到他手上,跟啃过似的。”
       “他看什么书?”萨努娅想像,书要读成怎样的贪婪,才跟啃过似的。
       “这个嘛,不一定。《三国志》、《七侠五义》什么的。”葛昌南有些窘,挠了挠头,看萨努娅淡淡地笑,立刻警觉,撇开书的问题,“可三一三师的兵爱他。你没有见过老乌走在路上的时候,那些兵拿什么眼神看他,跟儿子看爹似的,眼里汪着泪,恨不得为他死才好。”一说这个葛昌南就来情绪,脸上带着不满,“我费九牛二虎之力,嘴说烂了,他往那儿吧嗒吧嗒走一圈,唾沫星子没费一粒,人就给他勾走了魂儿。所以说,和他搭档,没劲儿。他还老爱吧嗒,枪一响,人就抽筋,往前面蹿,拉都拉不住。你想呀,老和兵泡在一起,要倒一块儿倒,兵能不拿他当爹?”
       萨努娅想像,乌力图古拉昂首阔步从兵面前走过的样子,还有搂着枪撞开兵往前冲的样子。吧嗒吧嗒。横冲直撞。蛮不讲理。他那个时候是不是恶毒的?他的兵要怎样加快速度才能跟上他?想不出来。“没有进入”,所以想不出来。“没有实践过”,所以想不出来。所以说,“遮遮掩掩”。也许她真的亏欠了他们,那些不愿意让娘儿们帮助的男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萨努娅有些不安,于是,在接到派遣通知,启程去广州报到之前,萨努娅决定把个人的憎恨和屈辱放到一边,去看望一下乌力图古拉。不管怎么样,他们在革命的洪流中相遇了,他们是同一条河流里的浪花,不该有芥蒂。看望一次,最后一次,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他们不是爹和儿子的关系,不用吧嗒吧嗒。
       萨努娅收拾好行李,换了一件干净的军装,朝总医院走去。萨努娅想好了,这一次,不管乌力图古拉说什么,怎样恶毒,她都微笑,不理他的茬儿。她在他那儿稍稍地坐上一会儿——不让坐站着也行——然后告别,祝他早日康复。是的,她不叫“萨雷·人民”,不叫“莎什卡观世音”,但她可以叫“萨雷·微笑”。他能把微笑怎么样?  乌力师长已经走了。不,没有牺牲,是康复出院。全好了,连头发和眉毛都长出来了,看不出有什么后遗症。不不,根本没有散架,也没有脑震荡,脑瓜子好使得很,老拿我们的护士开玩笑,管她们叫疙瘩蛋。这个,我们说不清楚,你们的伏罗什洛夫大夫说,这是奇迹,自打俄波战争到现在,他治疗过的伤员可以组成一个加强师,可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奇迹。不知道,应该是回三一三师了吧,您可以问问前指。再见,一切顺利萨努娅同志。
       汉口的十月是最好的季节,爬墙虎和牵牛花沿着街道郁郁葱葱地扩张着它们的地盘,有花翅蝴蝶和大眼睛蜻蜓在花丛中飞翔。走出医院的萨努亚却有些失落,显得不知所措,犹豫着,不知道再该做些什么。事情本来可以结束了,她来看望过他,表示不管她接不接受他的“合适”理论,在不在乎他的“烂掉”说法,她都原谅了他,不管他在不在那里,她已经完成了礼节性拜访;可她却没有预料中的轻松,甚至有些不快。他怎么可以走掉?怎么就康复了?他为什么不告诉她这个——他不光是一头蛮不讲理的公牛,还是个脑瓜子好使的会和护士开玩笑的人,他会在挨了一发加农炮弹之后死里逃生,而且飞快地长出头发和眉毛来?他是一个会创造奇迹的人吗?问题是,他怎么告诉她?她负气离开他的时候,他还坐在轮椅车上,浑身绑着厚厚的夹板,脑袋和脸可笑地浮肿着,他不可能像两个人最先认识的时候,山摇地动地走进她的宿舍,椅背吱呀地坐在她面前,笑嘻嘻地告诉她,他对创造奇迹拿手得很,她要不信,他将表演给她看;是她在长达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不理他,因为对他的憎恨,她想起他来就气恼,这才让他有了机会没有散架、养好了脑子、快快乐乐地踹开医院的大门、吧嗒吧嗒地回部队撒野去了。他踹开大门撞进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个庞大的牧场,天高地阔,无边无际,而她要去—个更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在大海边,他当然没有机会告诉她这些事情。  年轻美丽的鞑靼女人萨努娅在想着上面这些问题的时候,因为困惑和茫然而有些闷闷不乐,脸上始终挂着微笑。
       在萨努娅进入南方那座财富和鱼腥味同样让人坐卧不安的城市时,乌力图古拉正带着整编后的三一三师进入广西,在十万大山中辗转作战。三一三师参加了粉碎白崇禧南路攻势的作战,尔后转战粤桂边境,参加了追击和歼灭白崇禧主力的钦州围歼战役。整编过的三一三师兵源好,有国民政府军起义部队,有解放区踊跃入伍的青年,宜沙战役牺牲掉的干部也从别的师抽调来补上。部队经过一段时间的整训,积极性空前高涨,在好几场战斗中,三一三师穿插果断,追踪迅猛,阻截有力,攻击凶狠,表现可圈可点。
       广西战役结束后,乌力图古拉率部开赴雷州半岛,参加解放海南岛的渡江作战。因为忙碌整编工作,加上一路舟楫劳顿,身体本来就弱的葛昌南染上了虐疾,钦州战役的后几天,基本是警卫营的士兵抬着走。部队转道广州去雷州半岛时,葛昌南撑不住,被留在广州养病。乌力图古拉平时不待见葛昌南,老觉得葛昌南阴一句阳一句,拿狗屁文化来压抑人,要不是有纪律约束,早摔他的骡子了。一旦要分开,乌力图古拉反倒抽筋似的腿软,心里空空的,舍不得。那天广东军区请转
       战雷州半岛各部队的指挥员吃饭,葛昌南躺在床上瞪着眼望着天花板打摆子,一个劲儿地咳嗽,去不了。乌力图古拉也不肯去,散了神似的张茫着,在床边转来转去。
       “你别遛马,这个习惯顶不好,遛得人心慌。”葛昌南破车轴子似的空空地咳一阵,皱着眉头说乌力图古拉。
       “非得留下?不就是打摆子吗?屁大点儿事儿,你就不能想想办法,拿出革命毅力,战胜它?”
       “拿什么战,怎么胜?我不如你,我都四十了,又没喝过马奶子,又没和骡子摔过跤,顶不住。”
       “你哪里是顶不住,你是临阵逃脱。”乌力图古拉失望极了,嘴里收不住,开始放恶,“革命都走到这一步了,你什么毛病不好得,得上打摆子的破毛病,你还不如挨一发炮弹,天灵盖直接掀掉,我也不用指望你。”
       “咳,呵呵,咳,呵呵。念我的好处了吧,看出真佛来了吧。”葛昌南咳一声,笑一声,再咳一声,再笑一声,咳过笑过以后得意地指桌上的水杯,示意乌力图古拉取过来,侍候自己喝水,又指示乌力图古拉送走水杯,重新躺下,拉过被单掩住半边瘦脸,“你也不用往死咒我。不是我说你老乌,你这种人和谁能搞好?也就是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没脑子的那一种。所以说,和人,除了我,别人还真没办法相处。”
       “别夸大啊,我有这么糟糕?我跟谁没搞好?”乌力图古拉不服气,水杯不放回去,咚咚地喝个底朝天,空杯子抱在怀里,“我恨不得都是亲兄弟,缺胳膊缺腿的大家相搀着,这还不算搞好啊?”
       “你自己想一想,想彻底了再开表扬会。”葛昌南木乃伊似的躺在床上,真诚地点拨乌力图古拉,“你和谁搞好过?别说兵的事儿,兵是你儿子,说上面,说同级,说说你搞好过没有。想不好,我这个政治委员白给你当三年,就算天灵盖掀掉也不甘心。”
       “老葛,”乌力图古拉让葛昌南说得动了情,丢开杯子,伸手把葛昌南的手拽住,捏在自己的大巴掌里,“我给你坦白了吧,上面搞好搞不好我不在乎,同级各吃各的马料,我也不在乎,我是真舍不得你,王八蛋骗你。”
       “老乌,说话就说话,骂人干什么。”葛昌南让乌力图古拉说得心里发酸,热乎劲儿上来,不想让乌力图古拉把自己当羊羔一把一把地抚摸,显弱了自己,于是撑起身子,抽回手,说乌力图古拉,“要真舍不得,行,病养好了我追你去,海南岛赶不上,台湾能赶上,我还看你摔骡子。”
       “呵呵,”乌力图古拉得了话,一颗心落下来,笑眯眯地放开葛昌南,床腿吱呀地站起来,阴阳怪气地说,“广州,好地方啊,离海近,大夫个个学渔民,会剖鱼,给他们说说,这回治干净,连肠子一块儿剖开,好好洗洗,别回来老摸屁股,让下面的人看着影响不好。”
       广东军区的酒席没吃成,乌力图古拉不甘心,吩咐下面准备一顿好饭,给政委送行。军队进入大城市,供给容易多了,跑采购的科长换上便装,去市场里扛回半头猪,还弄回两条鱼。葛昌南听说后,心疼钱,一个劲儿地咳嗽,批评科长刚过上两天好日子就学会糟蹋,败家子,还说自己胃口弱,鱼能吃两筷子,猪肉不能吃,让把猪肉退回去,钞票换回来。乌力图古拉狡狯地眨巴眼睛,说退什么,你胃口弱,你吃鱼,剩下的我们能对付,不用你操心。葛昌南就明白,乌力图古拉是拿犒劳他当幌子,自己解馋呢。
       
         那天他们还说了一些别的,其中提到了萨努娅。
       葛昌南告诉乌力图古拉,他见过萨努娅。后来还专门去探望过她。“专门”的意思,是拿萨努娅当重要人物,和乌力图古拉以及三一三师有特别关系的人物,和萨努娅扯了一些野棉花,但正经事儿没说,留给乌力图古拉自己说。葛昌南特别补充,搞对象不属于政治思想工作范畴,所以说,本政治委员不予干涉。葛昌南以为自己办了一件大好事,不光没落下插手搭档婚姻大事的口实,政治思想工作也做到前面去了,论工作技巧,叫煽阴风点鬼火,叫欲擒故纵,属于比较高明的一种。葛昌南想,你老乌挨了一发炮弹,一个师的儿子交给我带,没过门的媳妇我去安抚,我还只能吃两筷子鱼,上好的四指膘猪肉留给你,我这心操的,够呛。葛昌南就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等着乌力图古拉来表扬自己,对自己感恩戴德。
       乌力图古拉先前一直拿葛昌南开涮,又是拍大腿又是砸鞋子,哈哈打得震天响,开心得要命,等葛昌南自摆功劳地说过萨努娅的事,他不拍腿也不砸鞋子了,脸阴沉着坐在那里,半天没有说话。葛昌南问他怎么了。乌力图古拉假模假式地笑了笑,说没什么。葛昌南看出公鸡不打鸣,那是公鸡出了问题,不是日头没了,比如乌力图古拉变脸,是乌力图古拉出了问题,不是他葛昌南下手错了,揪住不放,问乌力图古拉没什么是什么意思,我都说了,光扯闲淡,正经事儿没说,你那一肚子屎全给你兜着,一点儿臭气也没露出去。乌力图古拉本来不想说,让葛昌南一逼,也不管葛昌南是不是在那一头吓了一跳,说,仗没打完,人还在往死着烂着,我这儿闹着娶媳妇,心里亏,不提这事儿。葛昌南一时反应不过来,拿眼睛怀疑地看乌力图古拉,意思是狼改牧羊犬,鹰改稻草人,你哄谁呀,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就不是一肚子屎的问题了。乌力图古拉看出葛昌南真想知道,坐正了身子,拿出一副掏心窝子话的真诚架式出来。
       “老葛,这事儿我没给人说过,本来也没打算说,你这么问,我就给你说了吧。宜沙战役,炮弹落下来,我飞到天上,人清醒着,没失去知觉。我在天上看下面,那些个兵,他们血糊啦揪在一起,搂着抱着,往死里捅,往死里掐,更多的兵,烂泥似的躺在水田里,脸扎在泥水里,动弹或是不动弹。我就想,人是什么?人能经往什么?人什么也经不住,一阵风就能抬到天上去,再落下来就成了一摊烂泥。老葛,我扛枪打仗,是人家欺负我,抢我家的牧场,夺我家的牛羊,不让我活;是我知道,人不光只有当奴隶的命,还有更好的活法,堂堂正正挺着腰杆子的活法;我不愿意让人欺负,我得奔着更好的活法去,我是为这个,和反动派干上的。现在,我和人家小萨干上了。我瞧上了人家小萨。我没觉得瞧上不对,可我不光瞧上,我是抢她的婚,夺她的人,我是欺负她;我也没问问她,她愿不愿意,她想要什么样的活法,我这不是和国民党反动派一样吗?不是也该让人往死里捅,往死里掐,变成烂泥吗?老葛,我想过了,我不能这样做,这样做,我对不起从家里出来时在格里额河边起过的誓,对不起家乡的还魂草团扇蕨黑羔子马驹伢,对不起我死去的阿爸和额娘,对不起那些让人欺负的、不想当奴隶的、想要过好日子的人们。小萨那里,我是犯错误了,真犯错误了,错误犯大了,我浑哪!我想认错,可脸上臊,当面说不出口,写信吧,又拿捏不出什么好词儿,不想丢这份脸,信写了又给撕了。我也不是那种脸皮厚的人,我也不想再认什么错,我想好了,打从今往后,不再招惹小萨,你这儿,也别再给我提这档子事儿,小萨那儿,她爱怎么想让她想去,这件事儿,就这么算了。”
       葛昌南目瞪口呆,没想到那发炮弹打老
       远的地方兀自飞来,把乌力图古拉掀到天上去,再落下来,埋了九十九层,竟然掀、落、埋出了神奇,让乌力图古拉得出这样深刻的反省。葛昌南倒不是觉得乌力图古拉的反省不好,乌力图古拉的话,是掏心窝子说出来的,说得葛昌南眼里有了潮湿,想流泪。可葛昌南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对,在什么地方给弄拧了,不该这样,或者说,事情要真这样,就落下了遗憾。葛昌南一个老政工,嘴皮子是看家本事,要显摆,能从天上显摆到地下,他可以告诉乌力图古拉,麦子割着根儿还疼呢,麦子也没说过它愿意泼洒在地里,桃儿摘着桃枝还冒浆呢,桃儿也没说过它愿意烂在树上,怎么就把麦镰和桃筐都给否定了呢?可是,葛昌南一看乌力图古拉那张严肃的脸,那张脸上呈现出的严峻,不比当年他们举着拳头站在党旗前发血誓时轻松,他就知道,乌力图古拉是认真的,是自己和自己较上了劲儿,不是麦子和桃儿的道理可以哄过去,别人扳不回来他。这么想过,葛昌南就不再把话往下说,只是担忧乌力图古拉这样把自己憋着,迟早憋出毛病,而且,放着如花似玉的小萨憋着,让人家小萨没了招惹,两头都可惜。葛昌南在咳嗽之外,就多了唏嘘和摇头,觉得自己失败得很,不是一个优秀的政治委员。
       部队第二天在大坦尾码头乘船,沿珠江人海,去雷州半岛。葛昌南非要送,说上次那发炮弹没打准,这回说不定打准了,乌力图古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再从天上逍遥地往下看,再踹了医院的门跑出来撒野,自己先送,就当向遗体告别。
       葛昌南送乌力图古拉到码头,先和副师长副政委参谋长政治部主任一应同僚握手,叮嘱了若干话,再和乌力图古拉并肩站在码头上,看士兵们上船。  三一三师大半是北方人,不习水,见了水就头晕,虽说事先做了一些训练,找营地附近的小河沟里泡过,蹲在木盆子里荡过,毕竟真正的训练得到雷州半岛去进行,还是鸭雏子,一上船,船一摇晃,吱哇乱叫,像是上到风大时的月亮上。船工提意见,要大军们安静下来,照石灰划的圈坐下,别扭秧歌,免得动静太大,引了国民党军的轰炸机来下蛋。
       葛昌南看那种情况,不放心地叮嘱乌力图古拉,要乌力图古拉千万留意,打海南岛时,没学会水的坚决不让上船,别再弄出过长江时翻船淹死人的窝囊事儿来。再叮嘱办事牢靠的简先民,盯住师长,别让师长脑子一热,到时候犯混。乌力图古拉没说什么,也没和葛昌南握手,大步朝码头走去,两臂一张,一个鹞子跃,人就扑上了船。
       船离岸,大大小小上千条,把珠江挤得顷刻间瘦了不少。果然就有四架国民党军的轰炸机飞来,在广州上空盘旋了两圈,一扎头,两架去了丫髻沙方向,去追先出发的民工船队,另两架直扑大坦尾,丢下几颗炸弹,再拉高,扎下来,用机载机枪胡乱扫射了一通。沿珠江一线部署的高射炮乱箭齐发,江中大船上架设的高射机枪也吐出火舌。轰炸机看出下面不是空庙中的供果,有金刚守着,在空中绕了两个圈,飞走了。
       三一三师有一条船被炸中。死伤的兵从江里捞出来,和炸烂的船一起交给岸上处理,船队不受影响,该机动的机动,该扬帆的扬帆,编队朝珠江口驶去。还有老长一段海上路,部队不会因为挨了一脚踢便停下来。
       轰炸机丢炸弹的时候,葛昌南被通讯员拉着走,找地方躲炸弹。本来已经躲好,葛昌南一个近视眼,怎么就看见乱糟糟的码头上,一群穿灰布干部装的人在火光中抱头乱窜,其中一个穿掐腰列宁装的年轻女同志,人漂亮得扎眼,在人群中跑动着,尖着嗓子喊叫,要同伴们不要乱跑。葛昌南让飞机炸过,吃过亏,知道从天上下来的不光是炸弹,紧接着还有顺道儿突噜的机枪子弹,葛昌南就从躲藏处冲出来,边喊边朝穿灰布装的人冲去,大声叫喊着,叫他们都别乱跑,找地方躲起来。葛昌南跑过去,轰炸机已经俯冲下来。葛昌南顾不得那么多,把穿掐腰列宁装的扎眼女同志往地上一摔,自己也爬下,抱住头,无助地算计着这一突噜中自己是不是靶子。
       
         等轰炸机过去之后,两个人从地上爬起来,抬头看对方,眼睛一亮,同时喊出声:“葛政委?”
       “小萨!”
       萨努娅带着人往大坦尾码头送支前的粮秣、雨具、蚊帐和医药器材,只知道乱哄哄往船上挤的部队是去打海南岛的,没问是哪支部队,没想到物资移交完了之后遇到敌机轰炸,更没想到炸出个葛昌南。
       “三一三师刚走,乌力师长就在船上!”葛昌南一激动,摆子上来,身子颤抖着,嘴唇乌紫,被追过来的通讯员拿棉大衣包裹住,像裹早产的胎儿。
       萨努娅愣了一下,盯着葛昌南看,然后有些不相信地转过身去,看白茫茫的珠江。珠江上乱云飞渡,千帆竞发,庞大的船队拉出一道道尾浪,浩浩荡荡向远处的珠江口驶去,原先一江的江鸥,广州人上街都得捂住脑袋,怕鸥粪落到头上,现在每艘船后面撵几只,散得七零八落,显不出阵势了。
       “他在哪儿?”萨努娅像是在问葛昌南,又像是自言自语,更像是问着另一个世界的谁,那一脸的茫然,让葛昌南心里狠狠地揪了一下。
       “你要早来一步就能见着他!”葛昌南说完才发现自己没说对。萨努娅来得不晚,她和乌力图古拉,他们在一个码头上共同待了两个钟头,为了同一件事情忙碌着,他们就像挂在一株树上的两只果子,相距咫尺,却被热闹无比的枝叶给遮挡住,谁也没看见谁。葛昌南这么一想,先在乌力图古拉那儿落下的遗憾,在萨努娅这儿,就平添出几分来。
       当天晚上,萨努娅忙完工作,从市区赶到凤凰岗,看望住在那里的葛昌南。萨努娅给葛昌南带了芒果,说芒果性热,吃了抗摆子。葛昌南埋怨萨努娅不该跑这么远的路,天那么黑,城内有特务打黑枪,昨天还通报两名干部让人给放倒在马路上,一个城区派出所里飞进一颗手榴弹,伤了不少人,萨努娅真要出了什么事,他这个老头子可担待不起——真要有好果子,说一声,他让通讯员取去。
       “您算什么老头子呀,比我哥也就大几岁。”萨努娅抿着嘴笑,将削过皮的芒果递给葛昌南,“符拉基米尔·伊里奇同志在您这个年龄,一天只睡三四个钟头的觉呢。”
       “不光比你哥哥大几岁,也比乌力师长大几岁。”葛昌南很认真地在灯下看削成了片的芒果,特别强调说,“怎么能和列宁比,人家是领袖,领袖不能比。所以说,老头子。”
       葛昌南美滋滋地咬了一口芒果,嚼了几口,不说话了,牙龇着,一副痛苦极了的样子。
       
         “怎么啦?”萨努娅吓一跳。
       
         “什么味道,鸡屎似的。”葛昌南呸呸地把嘴里的东西吐掉,半天才缓过劲儿来,要通讯员快给自己拿牙缸来涮口。
       “好果子呢,葛政委您怎么这样。”萨努娅咯咯地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些扛枪打仗的,嘴没遮拦,比较油,比较痞?”葛昌南被萨努娅笑得不好意思,涮过嘴,又哈着气自己闻了闻,“鸡屎鸡屎的,不文明吧?”
       
         “嗯。”萨努娅点头承认。
       
         “乌力师长也让你不习惯吧?”葛昌南老
       惦记着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算了的那件事儿,有些不甘,“他一犯浑就绕嘴,你就觉得他不讲道理,气人得很,对吧?”
       “嗯。”
       “没办法,都是让战争给逼的。和无常天天面对面撞着,小鬼爷拎着绳子在背后站着哪,就等缚你走人。要说,都是死,咱不怕,可革命没成功,死不瞑目呀,得活着。这活着的事儿,光拿严肃对付不了,严肃能对付谁?所以说,革命的乐观主义嘛。”
       
         “总不能不讲道理吧。葛政委,您就挺讲道理的,多好呀。不像他,什么道理也不讲,野蛮人一个。”
       “这你就错怪他了。你是没把他琢磨透。他不是不讲道理,他是太有道理。”
       “那,他总得把道理说出来,让别人知道吧。”
       “有哪一只臭虫告诉过你,它咬你是为了什么?相反,所有不生蛋的母鸡都会红着脸扑棱着翅膀咯咯地乱叫。所以说,不能一概而论。”
       萨努娅被葛昌南的比喻逗笑了。他们已经很熟悉,像忘年交,一个床上躺着,一个床下坐着,床下坐着的一会儿过来替床上躺着的喂口水,揩揩汗,外人看见,像爷俩似的。
       “其实吧,老乌他不是臭虫。他咬你也不是想喝你的血。他有时候根本就不咬人。他是一只好臭虫。他是一个大好人。”
       葛昌南这么说,讲了一个乌力图古拉的故事:一九四二年,在晋察冀,乌力图古拉奉命回八路军总部开会,在路上遇到一队娶媳妇的队伍,乌力图古拉去凑热闹,用马鞭挑开新媳妇的盖头,看新媳妇。后来鬼子来了,双方干上,鬼子没捞上乌力图古拉,把迎亲的老乡连同新媳妇一块儿抢走。按规定,为减少伤亡,在鬼子的地盘上,不许和鬼子纠缠,可冲出重围的乌力图古拉不守这个规定,带着手下的人调头回去,从后面揍了鬼子,生是把新媳妇抢了回来。那一次,牺牲了两名战士,伤了好几个,乌力图古拉因此受了处分。乌力图古拉不服处分,说怪话,说女人是咱们的女人,凭什么让鬼子糟蹋,男人不为这个死,算什么男人,我看死得值。
       
         讲完这个故事,葛昌南咳上一阵,就着萨努娅递过来的杯子喝了几口水,接下来,就把乌力图古拉在分手前对他说的话,原封不动说给萨努娅听了。
       萨努娅听完葛昌南的话,愣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那以后她变得有些沉默,不怎么说话,笑起来也有些勉强,是一笑就立刻收住的样子。又坐了一会儿,萨努娅起身,替葛昌南掖了被子,和葛昌南告别,说天快亮了,自己还有工作,得赶回驻地去。
       破晓时分,风很强劲,晨曦被风吹得一点点破开,地平线上溢出一抹鱼肚白,再往上,鱼的鳞甲一片一片分出来,只是鱼是整座天空,太大,不见尾首,不知道这样大的鱼、被人称作宇宙的鱼,要多大的水域才能让它游动起来。萨努娅走得很快,到大元帅府时,她叫住一辆黄包车,让车夫拉她去江对面的省政府。路上已经有了行人,扛着鱼篓的,是去洲头咀鲜鱼码头贩鱼的贩子,荷着枪支的,是匆匆走过的士兵。风吹拂起萨努娅的头发,她一点儿也不管头发乱成什么样子,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坐在车上。她在心里想,那些船,它们现在到了哪儿,是不是已经驶过了虎门,进入伶仃洋了呢?她想,他说算了是什么意思?是因为他不愿意让娘儿们帮助,还是因为她不叫萨雷·萨努娅人民而让他感到失望?她不同意他的“合适”和“烂掉”理论,不同意他把挡在前面的任何东西都视为对头,但她同意他用朴素的理想和果敢的行动毫不留情地蔑视并且摧毁旧世界的压制,创造自己的黄金时代,她不光同意,她也在摧毁旧世界,也在创造自己的黄金时代,他们的理想是一致的,那就是他们共同拥有的道理。她还牵挂地想,他说对不起从家乡出来时在格里额河边起过的誓,对不起家乡的还魂草团扇蕨黑羔子马驹伢,这是什么意思?他起过什么誓?他的家乡是什么样子?格里额河是什么样子?还魂草团扇蕨黑羔子马驹伢是什么样子?萨努娅想了很长时间,一直到了省政府,也没有得到答案。
       四、我是你的心上人呀
       整个冬天,乌力图古拉带着三一三师在雷州半岛进行紧张的渡海作战训练,不但练游泳、打秋千、走浪桥、船上射击、登陆冲锋,还学撑篙、划桨、摇橹、拉篷、掌舵、下锚、提放分水板、识别风向、观察潮汐、航行编队等航船技术。乌力图古拉身先士卒,先把自己呕吐成一只鱼鹰,再练成一条迎风招摇的梭子鱼,然后照这个样子,训练他的兵。
       葛昌南在广州治好虐疾,果然信守诺言,赶回三一三师。一见面,葛昌南完全不认识乌力图古拉了。乌力图古拉头戴一顶破斗笠,光着脊梁,下身鼓鼓囊囊兜一条粗麻缝制的裤衩,古铜色的皮肤油光水滑,沾不住一星水珠,人又黑又瘦,肌肉结实得像成熟的椰子果,刀都砍不开。葛昌南在医院里翻了本,不光虐疾治好了,烂肠子也割得干干净净,用不着再摸屁股,很得意地和同僚们一—握手,说辛苦了,辛苦了。乌力图古拉不接葛昌南的手,拦腰将葛昌南抱起,葛昌南说哎哎你干什么,又不是三年两载没见,犯不上这么热情。乌力图古拉不说话,走到海边,倒鱼篓似的把葛昌南倒进海里。葛昌南没踩着底,喝了好几口海水,等站稳了,苦涩得直呸呸,没有骡子你摔船呀,你摔我干什么。乌力图古拉嘿嘿地笑,笑过一抹脸,转身指示教头,照这个样子,把政委训结实。
       一九五○年四月十六日夜晚,北风如强贼,呼呼地在琼州海峡上空穿梭,在两批小规模偷渡部队成功登岛之后,大规模登岛作战的信号弹升起在夜空中。乌力图古拉在先头团的指挥船上,四周是大大小小数百条战船,船队在海上行驶了六个多小时,和前来拦截的国民党军海上舰队打了几仗,在海防炮火的轰击下顽强前进,指挥船挨了好些子弹和炮弹片,几次被近处落下的炮弹溅起的浪头掀起来。第二天凌晨,指挥船的船舷终于被炮弹击中,乌力图古拉下令弃船下海。一个小时后,拼命划动海水的乌力图古拉踩到松软的沙土,他大喜过望地朝身后喊,落地啦!
       乌力图古拉率三一三师在博铺港一线抢滩登陆成功,和友邻部队一起,连续攻克敌方的立体防御阵地,建立起登陆基地,然后迅速向海岛纵深发展。乌力图古拉在岛上打得很顺利,基本上跟打孙子似的,势如破竹。国民党军海防司令薛岳麾下十万兵力,各型舰艇五十艘,飞机四十五架,拥有绝对的制海权和制空权,却被没有大型舰船和一根飞机毛的解放军强行渡海登陆,撕开地堡群构筑的海防工事,逢城掠城,遇县克县,撵得鸭子飞。乌力图古拉对辰到底的薛岳不满,嫌自己带着部队练了几个月,练得脱了几层皮,都不像人了,却遇上这么个不让人痛快的对手,早知道这样,不如留下精力晒日头去。
       乌力图古拉第一次见到热带雨林,没想到植物可以长得如此嚣张,问向导,棕榈树的叶子和芭蕉树的叶子能不能喂马,听说不能,心疼得一个劲儿地摇头,觉得上好的东西给糟蹋了。乌力图古拉在植物面前像个童心未泯的孩子,他很惊讶,青黄不接的季节,岛上竟然瓜果遍布,而且密实得不讲道理,好好地
       打着打着,让草棵里的西瓜绊个大马趴,摔一脸瓜汁,好好地打着打着,枝头上的荔枝掉进嘴里,噎得人直瞪眼,还有士兵被菠萝和火龙果吓住,一片一片地往地上趴,以为是对方埋设在那里的新式地雷,等着爆炸,后来知道是果子,能吃,不炸,这才继续往前冲。乌力图古拉为这个气得要命,要部队别耽搁,见了不认识的果子只管踩着走。下面的指挥员犯难,说不光果子,也有美式压发雷,专炸步兵,过去没见过,真不认识。乌力图古拉没了招,直骂娘,骂过以后叮嘱部队还照生疏的走,见了不认识的仍然趴下,真不炸再吃了它。
       葛昌南不气,也不骂,人坐在车里,脚下堆一堆果子,车颠簸一下,就势弯腰摘一枚龙眼,剥了壳往嘴里塞,吃得蜜汁儿滴答,还满意地怂恿乌力图古拉,说老乌你尝尝,味道不错,比芒果好吃。乌力图古拉让果子的事儿拖延了前进速度,和果子不共戴天,烦,不尝,问什么芒果,要不要通知部队识别一下?葛昌南想起在广州时和萨努娅说话的情形,想起乌力图古拉不再招惹萨努娅的决定,心绪万千,不说芒果的事儿,只遗憾地叹长气。
       海南岛上的土著居民长期受大陆人的欺辱和压榨,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基本上是睡山洞、盖蒲叶、吃木薯、喝山泉。部队往深山里去,乌力图古拉看到大姑娘光着身子,不穿裤子,站在油棕树下目光呆滞地看人,心疼,让部队搜集衣裳给老乡穿上。部队登岛作战,没有多带被服,仗打了几天,士兵们早已衣衫褴楼,没什么可搜集,乌力图古拉就下令,凡捉了俘虏,先缴武器,再扒衣裳,只留下裤衩护住私处,其余的一律扒光,扒下来的衣裳送给老乡。够不够,先让大姑娘穿上。那以后,只要是三一三师攻下的地盘,俘虏都光着脊梁,押在路上走,就像一队脱了毛的鸭子。
       海南岛战役结束后,参战部队轮休整顿。没等舒坦过来,乌力图古拉接到通知,要他和葛昌南留下部队,带上师指,随兵团首长回武汉,向四野前委汇报渡海登陆作战的情况,接受新任务。乌力图古拉斜着骆驼眼老谋深算地琢磨,私下里对葛昌南说,到咱俩为止啊,别传,传我也不承认——有大动作,要打大仗了。葛昌南刚得知,老婆叶至珍已经从东北南下,在武汉等着和他见面。葛昌南最后一次见叶至珍是在东北夏季攻势的时候,三年时间没见,心里痒痒的,不免往美事儿上想,心不在焉,说打什么大仗,都说清楚了,是汇报渡海登陆作战情况。
       “汇报情况带什么指挥机关?”
       “那就是说,你让扒俘虏衣裳的事儿上面知道了,上面要修理你。”
       “还是那句话,修理我,带什么指挥机关?”
       “那还等什么,还不赶快和你的儿子们告别去。”
       “老葛,分心了吧?闹个人主义了吧?丧失革命斗志了吧?”
       “和老婆团聚的事儿,不闹个人主义,还能搞集体主义不成。所以说,老乌,有老婆和没老婆就是不一样。你呢,真得讨个媳妇了,要不,你身上老有一股汗臭味儿。”
       葛昌南大言不惭,话里有话,原以为会拿住乌力图古拉,谁知乌力图古拉身上没肉,只当一身轻松,不受刺激,仍拿葛昌南开涮,先申明,到了武汉,他和葛昌南换角色,葛昌南改军事,仗葛昌南自己打,无中生有也行,借刀杀人也行,笑里藏刀也行,声东击西也行,顺手牵羊抛砖引玉釜底抽薪欲擒故纵浑水摸鱼树上开花假痴不癫都行,往死里掐。他呢,改政治,掐架的事不帮忙,只替葛昌南弄点儿柴火,烧口水,让葛昌南洗洗涮涮什么的,顺带给叶至珍同志说点儿集中兵力打歼灭战的道理。葛昌南拿痞里痞气的乌力图古拉没办法,说去去去,把乌力图古拉推到一边,拉开门走出屋子,到外面独自傻乐去。
       
         七月份,正是武汉最炎热的夏季,萨努娅从火车上下来,一股灼浪扑面而来。
       
         九个月前,萨努娅离开了这座被大江大湖包围着的城市,那个时候,这座城市刚刚告别夏天,人们还穿着夏天的衣裳,现在她回到这座城市,人们还是那身衣裳,好像她昨天早晨才从这座城市离开,人们还没来得及换下那身衣裳似的。这种感觉怪怪的,让萨努娅觉得,自己和这座城市有一种宿命关系。
       中南局和华南局联席会议在武汉召开,斯大林同志的私人特使科瓦廖夫率观察组列席会议,萨努娅作为华南局的外事干部、观察小组副代表库切默同志的妹妹,随华南局领导赴会,协助与观察小组方面的联络。
       不到一年时间,萨努娅再一次见到哥哥,别提有多高兴。库切默告诉萨努娅,她已经有了第五个嫂子,是一个中国同志,叫吴瑛。吴瑛同志比库切默大两岁,结过婚,她和原来的丈夫在皖南事变中双双被捕,丈夫被枪毙,她则遭到残酷的折磨,后来在宋庆龄的营救下,她得以出狱,回到党的怀抱。库切默一听吴瑛的遭遇,立刻决定娶吴瑛为妻。
       萨努娅倒不觉得新嫂子结过婚有什么,年纪比哥哥大有什么,萨努娅有些担心第五个嫂子,会不会像前四个嫂子一样,不久之后成为革命烈士。库切默沉默不语。萨努娅一看哥哥沉重的表情就后悔,改口说,不会的,中国革命已经成功了,嫂子不会成烈士。库切默严肃地批评妹妹有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的思想,告诉妹妹,中国革命成功了,可世界革命还没有成功,他将接受新的任务,去朝鲜、老挝、缅甸、阿富汗、泰国、越南,去那些国家指导兄弟党工作,帮助他们建立人民政权,吴瑛作为他的妻子,是他最亲密的战友,会和他并肩战斗,随时都有牺牲的可能,对此,他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萨努娅听哥哥那么一说,差点儿没落下泪来,越发加深了对哥哥的敬佩,同时在心里默默地为新嫂子祝福。
       联席会结束那天,中南局组织了一场舞会,招待华南局的同志,以及苏联观察小组的同志。中南局领导吩咐,让把从前线轮战回来的高级指挥员,还有在武汉等待分配工作的高级指挥员都请来,让他们放松放松。
       舞会安排在德托美领事街的天星花园,请了一支葡萄牙人的乐队,请来德英女子中学的高年级学生和东北军政大学的女学生陪舞。天星花园的舞厅用软布包了墙,地板是上好的南洋橡木,仔细打过蜡,再用滑石粉擦拭了两遍,踩上去不吸脚,有一种腾云驾雾般的感觉。乐队是熟手,虽然改朝换代,国语流行舞曲《蔷薇处处开》和《疯狂世界》不能演奏,但经过短时间的排练,《五朵花儿开》和《绣金匾》这样的革命曲子也能演奏得有模有样。乐队的管事是个白俄,看见来宾中有自己的同胞,特意在舞会开始前指挥乐队来了一曲《亲人列宁》,博得在场的观察小组同志和中国同志的热烈掌声,赢得一个碰头彩。
       舞会开场了一会儿,军官们来了。军官们就像一群从森林中涌出的大型肉食动物,非常高兴自己能够来到一个食物丰沛的草场,一个个眼珠子发亮,指节掰得咔吧直响。舞会的组织者看见军官们进来,立即领着女学生们上前,请革命的功臣们跳舞。军官们当然不会拒绝,没等坐下喘口气,一人搂着一个软软的细腰,进人舞池操练。高级军官,不管参加革命前是什么出身、会不会跳舞,参加革命后都扭过秧歌,熟稔也好,生疏也好,转
       圈圈的事能对付,只是几十年的追击和逃亡、跳跃鹿岩和死尸,让他们习惯于步伐大一些,动作刚烈一些,在场的领导多是老上级,没有生分,军官们一时喧宾夺主,把先来的观察组的同志和领导同志挤到一边。观察组的同志和领导同志已经跳过几曲,正好借这个机会去一边抽烟休息说话,并不因为草场上来了一群生猛动物而生气。
       到武汉之后,乌力图古拉接受了新任务,到军里任副军长,随军部赴东北参加东北边防军的组建工作。葛昌南的工作也有变动,他身体状况欠佳,上面认为他不适应东北的严酷气候,让他留在中南另行安排工作。两个人各有新任,都得离开带熟悉的三一三师,但毕竟有区别,乌力图古拉是人往上走,葛昌南是水往下流,用葛昌南的话说,乌力图古拉是升了辈分,爹成了爷爷,儿子们还是自己的,管别人叫爹,管乌力图古拉叫爷,而他葛昌南却是丫头命,千辛万苦地长熟,说嫁就给嫁掉,还不知道婆家什么样,公公婆婆小叔小姑拿不拿他当外人。
       本来乌力图古拉要去长江里凫水,说是自从打过海南岛,落下了渴水的毛病,见了水就跟见了漂亮女人,非得亲热一下不可。葛昌南心里不痛快,要找地方宣泄一下,说水里没有漂亮女人,舞会上有,要亲热去舞会亲热去,硬把乌力图古拉拽到舞会上来。
       乌力图古拉能跳跺脚舞,跳得还不错,部队祝捷的时候,下面的兵老拽他来一个,他一高兴,就真来一个,连踢踏带咔嚓,圈子转得那是满场飞,汗瓣子甩得八丈远,惟独瞧不起四二拍子的正步。乌力图古拉进来的时候,乐队正在演奏《五枝花》,乌力图古拉没去搂软软的细腰,在一旁坐着,跷着二郎脚哼歌词:什么花儿开花朝太阳?什么人拥护共产党?葵花儿开花朝太阳,老百姓拥护共产党。什么花儿开花穿在身?什么人的话要记在心?棉花儿开花穿在身,毛主席话要记在心。乌力图古拉哼到“蒺藜花开花拦住路,反动派进攻要打退”的时候,他看见了舞池中正和一位中南局领导跳舞的萨努娅。
       萨努娅那天打扮得很漂亮,长发用一条红色缎带齐发根扎住,露出大理石般饱满滑润的额头,一袭红色棉质布拉吉,红得像一团可爱的火焰,在那些雏鸟儿一般生涩的女学生中,显得鹤立鸡群。
       乌力图古拉像是让人踢了一脚,打了个激灵,不哼歌词,也不跷二郎腿了,慢慢放下腿,弓下腰,躲埋伏似的,悄悄潜入舞池,拉了一下葛昌南的衣角,压低声音紧张地说,老葛你来一下。葛昌南挑选了半天,挑中一位人高马大的东北军政大学女学生做舞伴,搂着人,咬牙切齿,正渐入佳境,没有理会乌力图古拉。乌力图古拉小鸡娃啄母鸡羽毛似的,又拉了一下葛昌南,这回力气大了一点儿,把葛昌南拉了一个趔趄。
       “干什么?”葛昌南不满意地说乌力图古拉,“这位小同志有力量,适合我,不换。今天馍馍多,谁也空不下,你找别的馍馍去。”
       乌力图古拉朝舞池中瞥一眼,眼看着萨努娅火焰一般,翩翩朝这边烧过来,心里一急,上前捉了有力量的女学生,胳肢窝里一掐,端离地面,放到一旁,也不管人家夹紧胳肢窝羞成什么样儿,拉了葛昌南就走,边走边急眉躁眼地说:“出事儿了,她在这儿。”
       “谁呀在这儿?”葛昌南让人搅了好事,刚宣泄个开头就给止住,譬如撒尿刚撒个开头就给堵在小腹里,心里有火,不免声音大了一倍,“油光水滑的地,别拉来拉去,拉出问题。”
       “真出问题了。是麻烦。你得帮我。”
       “帮什么?食尽飞鸟各投林,你往上踮了一脚,没说帮帮我,凭什么我就该帮你?”
       “行行行,”乌力图古拉看出自己不合时宜,只顾了自己的尴尬,没顾着同僚的心情,松开葛昌南,嘴里嘟囔道,“反正是分手,今后谁也不认识谁,没你什么事儿,你回去捡你的馒头吧,我得走。”乌力图古拉说罢撇下莫名其妙的葛昌南,像个运气不好、刚挖穿城墙就遇到巡城官兵的贼,快步朝门口溜去。
       萨努娅已经看见了乌力图古拉。是早就看见了,在军官们进门的时候就看见了,只是萨努娅在看见乌力图古拉之后,稍许迟疑了一下,决定不理会乌力图古拉。过去的那些不快有如春水覆盖下的池塘,看着池塘涨满,水面平静得很,其实水下的草丛都在,没来得及走掉的刺猬甲壳虫都在,一旦水涌动起来,植物也好,动物也好,搅得纠缠不清。萨努娅被一位谢顶的中南局领导搂着,领导有一只眼睛负过伤,视力不好,但他却像钓鱼的高手,不管水面上浮萍有多少,身边的军官们如何横冲直撞,总能把萨努娅像鱼漂一样令人佩服地甩到空隙中,两个人所到之处,是池塘里最不受打扰的地方。这为萨努娅提供了便于观察的良好条件。萨努娅就算决定了不理会乌力图古拉,她的一只手搭在领导的肩上,另一只手被领导满心呵护地握在手中,腾不出手来蒙眼睛,要是闭上眼,岂不是告诉舞伴,他的秃顶让她多么的厌恶。萨努娅占据着舞池中最好的观察点,又不能遮住或者闭上眼睛,只能违心地接受很容易看到乌力图古拉一举一动这样的事实。何况,萨努娅不理会乌力图古拉的决定,只是她自己的决定,这个决定是下意识做出来的,缺乏保障这一决定坚定不移地完成的必要条件,这就为后来发生的事情,埋下了转变的基础。
       舞曲刚开始没有多久,还在热情洋溢地问“什么花儿开花不怕雪,什么军队抗战最坚决”,不会在这个时候停下来。在攒动的人群中,萨努娅在一步步接近乌力图古拉,她感到一股热浪隐隐向她涌来,烤得她脸蛋儿灼烫,这让她有点儿不安,脚步错了一个节拍。萨努娅想,这还用问吗,腊梅花开花不怕雪,八路军抗战最坚决。萨努娅还想,舞厅是个不错的舞厅,可还没有大成一个世界,不管她是否决定了不理乌力图古拉,他们躲不开,总要见面的。萨努娅接下去想,见面又能怎么样?他们不是没有见过面,他把她怎么样了?不是没怎么样吗?不光没怎么样,他还得算了,还得在他蛮不讲理地招惹过她之后放弃他蛮不讲理的招惹,拿她一点儿辙也没有。萨努娅继续想,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他们毕竟是同志,在为同一个事业奋斗,既然如此,真要见了面装作没看见,也显得自己太没有胸怀。这么一想,萨努娅就推翻了最初的决定,她打算在靠近乌力图古拉之后,装作刚刚看见他的样子,不惊不乍地、有礼貌地、微笑着、迷人地向乌力图古拉打一个招呼,然后舞步飘逸地离去,以后再也不看他一眼,他们分头去摧毁以及创造他们的世界,谁也不招惹谁。做出了新的决定之后,萨努娅反倒释怀了,浑身一阵轻松,脚下的舞步也轻盈起来,这让她的舞伴一时感到迷惑,不知道乐曲的哪一节段落,让自己怀里的萨努娅由一位美丽的姑娘变幻成了一只轻盈的鸟儿。
       萨努娅在接近乌力图古拉的时候,看见乌力图古拉从舞池边的座位上站起来,猫下腰,蹑手蹑脚地进入舞池,拉住葛昌南说着什么。这样更好,她可以故作在舞池中与他正当相遇,这比扭了头向休息座的方向迷人地微笑容易得多,也更合情理。萨努娅开始判断舞伴带舞的方向和速度,并且暗中控制着
       方向和速度,精心制造着一次看起来再碰巧不过的邂逅。眼见就要接近乌力图古拉了,她却发现乌力图古拉端掉葛昌南的舞伴,拽着葛昌南往舞池外走,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然后,乌力图古拉松开葛昌南,一个人快步朝舞厅门口走去。
       萨努娅愣了一下,立即明白过来,乌力图古拉也看见了她,而且准备溜之大吉!这个发现重重地刺伤了萨努娅的自尊心,让她非常生气,让春水中的池塘又不平静了,水草泛滥起来,刺猬和甲虫们扑动起来,搅起一团团怒气冲冲的水泡。萨努娅在这些水泡中气愤地想,事情是你惹的,又不是我惹的,不是我想和你邂逅;你说合适就合适,你说算了就算了,你合适的时候就甩门,你想算了就讽刺人家是萨雷·人民,这算什么?萨努娅接下去想,本来她已经决定不理他了,因为他负伤,她打算原谅他,去医院向他道别,可是,她去了,他却溜走了,连让她接受他诚恳道歉的机会都没有留给她;然后,他们相遇在珠江边,那么遥远的千里之外,他们在同一个时间里为同样的事业出现在同一座码头上,那是多好的机会呀,他完全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弥补他做错的事情,热情洋溢地迎向她,向她惭愧地、一遍又一遍道歉,就算“部队不能久待”。他要去“揍那些不要脸的东西”,至少可以让她在码头上或者船舷边和他握手,让她微笑着、额发飞扬地祝他作战顺利,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再立新功,可是,他就像一只故意要惹母狐狸生气的公狐狸,又溜掉了,让她站在永远也不会移动的岸边,无奈地遥望他得意洋洋的帆影。萨努娅怒不可遏地想,凭什么呀,凭什么他就该一而再再而三地侮辱她,惹她生气,然后又在占足了她的便宜之后溜之大吉,她究竟该了他什么!
       萨努娅的心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一种强烈的冲动潮涌而来。她来不及分辨那种冲动到底是什么,只是觉得自己非常委屈,委屈到无法忍受。不错,这之前他让她受到两次侮辱,她对他有一种痛苦而敌视的感情,但不管怎么说,那毕竟是感情哪!他怎么能这样对待她,怎么能这样无视她那些越来越说不清楚的感情呢!而且,她不能欺骗自己——尽管他使她承受了巨大的耻辱,她恨他,厌恶他。可她却被他一次又一次强烈的出现和接下来一次又一次神秘的失踪给深深地吸引住了,被他昂首阔步从兵面前吧嗒吧嗒走过、搂着枪踢开兵横冲直撞往前冲、泥土埋了九十九层没有死、踹开医院的大门满世界去撒野的顽强生命力给深深地吸引住了!
       萨努娅不顾一切地撇下舞伴,穿过人群,与看见她并且直了眼张大嘴的葛昌南擦肩而过,向舞厅门口快步走去,在那里挡住了拉住大门光滑的楠木扶手的乌力图古拉。
       乌力图古拉本来已经溜走了。他已经抓住了舞厅大门的把手,只需稍稍用一点力气,拉开大门,迈出去,他就会摆脱“什么花儿开花蜜蜂儿亲”的诘问,消失在舞厅外面的黑夜之中。如果他溜走了,溜到大街上,他肯定会有一种冲出包围圈的松弛和快感,他会解开风纪扣,叉着粗壮的腰,仰头向天,哈哈大笑,然后在舞会结束后,得意地告诉葛昌南自己的机智与果断,顺便向葛昌南打听一下萨努娅的情况——如果葛昌南聪明一点儿,知道应该主动上前去和萨努娅同志扯一通野棉花的话——那该是一件多么值得总结并且在今后发扬光大的成功战役呀。可是,这场预谋中的成功战役只是停留在乌力图古拉谋略的沙盘上,没有来得及实施,就被终止在离乌力图古拉半尺之遥、年轻得令人沮丧、美丽得咄咄逼人、愤慨地盯着他的萨努娅面前。乌力图古拉傻了眼,窘迫地握着大门的把手,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手从那上面松开。
       “萨……萨……这个……”乌力图古拉脑子里一片空白。
       “萨雷·萨努娅同志。”因为跳了几曲舞,萨努娅的脸颊上血色洇渍,浮现着嘲笑,但更多的是愤慨。“您也可以叫我萨雷·人民。要是您觉得我们可以更亲密一点儿,就叫我莎什卡观世音娘娘好了。随您的便。”
       乌力图古拉窘迫得很。他在心里暗暗地骂自己,恨不得用力扇自己的耳光。他想这是干什么?何必呢?他想狗日的乌力图古拉,你总是这样,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在嘴巴这种非常重要的部门犯严重的方向性错误;你什么话不好编排,要去编排人家的名字;你就是要编排名字,也动动脑子,编排个好一点儿的名字;比如说,萨雷·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或者莎什卡阶级姐妹什么的,现在好,让人家抓住把柄,什么都完了。
       “这个,是的,是的,我们可以更亲密一点儿……不不,我们不能亲密。我的意思是说,得严肃一点儿。”乌力图古拉极力控制住一团糟的脑子,尴尬地松开大门把手,抚着大巴掌四下打量,寻找脱身的机会。他必须脱身。这是一场危险的战役,这个他看出来了。“萨雷·世界人民……哦,不对。萨雷·萨努娅同志,萨努娅同志,小萨同志,小萨……”
       “随便,您可以随便,干吗不随便呢?”萨努娅有了一些开心。她看出了乌力图古拉的窘迫。她需要用这个来疗救她的创口。但这还不够,她得痊愈对不对?她得从她受到的屈辱中踢开大门走掉对不对?他得为他做出的野蛮行为付出代价对不对?“您甚至可以说,烂掉真他妈的不赖,请便首长同志。”
       “是吗?可以吗?可是,为什么?”乌力图古拉在挣扎。他用余光侦察了一下舞厅,没有发现可供脱身的机会,却发现已经有人在注意他和她。他俩太出众,太显眼,太一枝独秀两娆争艳,不让人们注意都不行。这是一件好事,可在眼下,还是不要这样的好事为好。“萨努娅同志,你能不能,我是说,在这种场合下,注意一点点影响,稍微注意那么一点点。我是说,你能不能,不那么大声嚷嚷?”
       “我大声嚷嚷了吗?”萨努娅冷笑,弯曲而好看的眉毛往上一挑,“您怎么对影响关心起来了,首长同志?是您教会我嚷嚷的呀,您忘了,在我的宿舍,还有您的指挥部里,您是怎么嚷嚷的?您嚷嚷得满世界都听见了,您连椅子都嚷嚷坏了,您连门都嚷嚷坏了,您不也没有注意影响吗?”
       “这个,萨雷……萨努娅……同志……小萨……”乌力图古拉语无伦次。他觉得那么美丽的萨努娅,让人神清气爽的萨努娅,没有她世界革命就会留下一些遗憾的萨努娅,现在她一点儿也不像斯大林的女儿,而像一个可恶的敌人,在眼下这个战场上,她是一个强有力的敌人,他不知道能不能战胜她,他感到吃力,有点儿招架不住,弹药告罄,战斗减员无法控制,形势越来越恶劣。也许他可以试试别的,比如说,投降。“我向你,我是说,萨努娅同志,表示,严重的道歉……”他发现自己完全乱了方寸,怎么是严重呢,应该是严肃才对。可怎么又不是严重呢?那就是严重,“请你接受我严重的道歉。”
       “不,”萨努娅倒是很严肃,淡蓝色的眸子清澈地盯着乌力图古拉,嘴角露出一丝愉快地嘲讽,“不不亲爱的首长同志,请您不要这样,这不是您的风格,这不像您,这样的您让我失望,非常失望。”萨努娅感到快乐了。她就是要这样的快乐。她得到这样的快乐非常非
       常不容易。她尝到了踢开门走掉的欣喜。她希望把这样的欣喜扩大。“第一,您是男人,我是女人,对吧?第二,您是科尔沁草原牧民的儿子,我是柯尔克孜大地主的女儿,对吧?我们是棋逢对手的一对,激烈的一对,不是吗?”
       有生以来头一回,乌力图古拉红了脸,原本青铜一样坚毅的脸,胀成难看极了的紫茄子色,他简直没法忍受,想变个蠓子什么的,从纱窗中钻过去,逃离此地,哪怕钻过去以后再也变不回人形来。舞会组织者事先从汉口冰厂运了两车冰,布置在帷幕背后,舞厅里并不热,可以说十分宜人,他却直冒热汗,棉布衬衫湿了一大片。现在不是有人注意到他们,是整个舞厅,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他们。舞曲还在响着,舞步没有停止,但所有该死的脖颈都他妈的变软和了,让那上面长着的脑袋能够从各种角度扭向他们这边,让脑袋上那一双不要脸的、被称作眼睛的窟窿,极其可耻地看着他们。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舞会呀,这简直是一场灭绝人性的凌迟!
       乌力图古拉陷入了绝地。萨努娅等于是在踢他的屁股,而且是当众踢。该死的葛昌南,打摆子烂屁眼的老葛,现在代替萨努娅,成了舞会的明星,正在激动地向那些军官们讲述着什么,而那些军官们开始激动,充满羡慕和嫉妒地朝这边看。乌力图古拉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还不如利索一点儿,当众结果掉他,比如说,掐死他。是的,他说过“一对”的话,说过“棋逢对手”的话,这些话不对,非常不对,可他也说过“犯错误了”、“浑”、“不谈这事儿”的话,他说“不谈这事儿”,那是他的真心话,是他在做出深刻的反省之后说出来的,那些话认真严肃,触及灵魂,而且是以盟誓的方式说出来的,他是知错就改的呀!但这并不是说,他不想把她当成激烈的一对,棋逢对手的一对,更不是说,他在主动撤出战场之后,她向他猖狂进攻,把他逼进死角,要捉他的俘虏,他就不会反攻。
       “我说了,我道歉。”乌力图古拉把眼睛睁开,睁成风暴中的骆驼眼的样子,口气有些提高,脸色也有些阴沉,“我已经道过歉,日头不往天上挂了,羊羔不吃奶了,难道你非得让我把洗干净的脚踹回脏口袋里?”
       “您让我有点儿糊涂首长同志,”萨努娅冷笑。她一点儿也不怕乌力图古拉的骆驼眼,不怕他提高口气,阴沉脸色。对手又能怎么样,她牵着哥哥的手万里迢迢来到中国,就没有打算怕过对手。他太恶毒了,现在轮到她来恶毒了。而且,她觉得她开始迷恋上踢开门昂首阔步吧嗒吧嗒的快乐了,“您是在告诉我,共产主义的大锅里什么裤子都可以洗?”
       乌力图古拉生气了,威风凛凛的狮子鼻翕动着。他在心里愤怒地想,是的,是的是的,我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对,有那么一点点,嗯,不讲道理,还有,粗暴,还有,不斯文,但是,我不是没有死缠烂打吗?不是主动撤出了战斗吗?不是战略大转移了吗?为什么不看到这个大方向,给人一条出路?再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有那么好听的曲子伴奏,我向你道歉,真诚地道歉,你却得理不饶人,这算什么?你就讲道理吗?你的大方向就对吗?
       乌力图古拉回头看舞厅,他看见人们朝这边张望,中南局和华南局的领导在休息区小声议论,一个戴了夹鼻眼镜、梳着整齐的亚麻色头发的小个子外国同志十分严肃地询问身边的翻译,然后目光闪烁地朝这边看。这让乌力图古拉更来气。注意就注意,严肃就严肃,有什么了不起,人多有什么了不起,外国同志有什么了不起;他又不是没见识过人多,又不是没见识过外国同志;他还就喜欢人多,就喜欢外国同志;他在六个整编师铺天盖地蜂拥而至中也能够疯起来,也能够于乱阵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他怕过谁;他就是因为喜欢外国同志才招惹上萨努娅,让萨努娅在众人面前堵住他,当众踢他的屁股;既然如此,他怕谁,凭什么怕?
       “好吧,”乌力图古拉的战斗精神被轰的一声点燃。他昂起巨大的脑袋,挺起厚实的胸,扬起剑一般锋利的眉毛,自上而下,挑战地看着萨努娅,“说,你想怎么样。”
       舞曲停下来,是戛然而止停下的,因为舞池中,已经没有人再去听它。人们就像舞曲响起时,欣然涌进舞池一样,现在正松开枝头的果子似的,松开自己的舞伴,慢慢涌向舞厅的大门口,将两个吵着架的人儿远远地围住。舞厅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静得成了一座等待打响的战场,而参加战斗的双方此刻站在大门口,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手。夹鼻眼镜满脸不快地朝这边走了过来,一副要冲进斗犄的羊群中的牧羊犬的架势。但是,他晚了一步,没有阻止住战斗。  一袭红色布拉吉的美丽的鞑靼女人眼睛闪烁着,慢慢地扬起好看的下颌:“我想怎么样?还能怎么样?我要您兑现诺言,您的诺言。
       “什么诺言?”
       “把我们的事情办了。”
       乌力图古拉愣了一下,没明白,呆呆地看着胸脯剧烈起伏满面潮红的萨努娅。什么意思?“我们”是什么意思?“事情”是什么意思?“办了”是什么意思?他搞不懂。但是。他很快就懂了,明白了。那是冲锋号!全线跃进,总攻开始了!嘀嘀哒嘀嘀哒——嘀嘀!好啊,好啊好啊,既然这样,那就来吧!
       萨努娅也愣住了。这是怎么啦,她怎么会说出这句话!她压根儿就没有想要说这句话。她只不过是生气,被对方的傲慢态度所激怒,不想让对方再度回到令人恼火的对抗上去;她就是说“去死吧”也不会说这句话的!萨努娅一下子乱了阵脚,美丽的眸子里挂上一层惊慌的霞色,下意识地往后面退了一步,好像那样一来,她就可以收回她说过的那句话。问题是,从战术的角度讲,那句话不是试射,不是密集射击,不是炮火延伸,而是双方在炮火打击之后,最后的刺刀见红。她说出了那句话,等于是射出了枪口里最后一粒子弹,把自己亮在对方面前,她再没有了弹药,这使得她越发地慌乱起来。
       有人为萨努娅的进攻而激动,不由自主地鼓了两下巴掌。是葛昌南,还有几个军官,他们为萨努娅鼓掌。他们等于是战斗者的友邻,隔岸观火的友邻,上屋抽梯的友邻,他们希望任何一方打响,并且希望战斗越激烈越好,越残酷越好。
       更多的人沉默着。他们已经看出来,那是一场战斗。在这场战斗中,一方发起了进攻,另一方还没有还击,也许不准备还击,而是打算撤出战斗,如果那样,就不能成其为一场严格的战斗,这场战斗就没有什么意思。所以,鼓掌的人呱呱鼓了两下,不得不停下来。现在,舞厅里更加安静,人们在等待第二位战斗者上场,开始他的还击,或者是撤退。
       “好吧。”乌力图古拉的眼睛里闪烁着被激怒的豹子般的凶光。他根本就不看那些潮水般漫到脚边的友邻。他的眼里只有一个猎物。现在,他慢慢地收束起尖利的爪子,埋伏下脑袋,龇出锋利的牙齿,拱起腰背,“我的诺言,我当然要兑现。我们把事情办了。”
       沉默了两个节拍,完全可以演奏完“桃花儿开花蜜蜂儿亲,八路军百姓一家人”,然后,舞厅中响起一片经久不息的掌声。
       两个战斗者被热烈的掌声吓了一跳,各
       自退后一步,目光从对方脸上移开,惊慌地去看舞厅。他们看见葛昌南眼里溢满雾气,用力鼓着掌,那些解开了风纪扣的军官们,差不多把自己的一双手当成了一个师、一个军,拼命拍着,中南局华南局的领导微笑着,轻轻地拍着巴掌,年轻的英德中学东北军政大学的女学生们,崇拜和羡慕得几乎快要晕厥过去,就连乐队和舞会的工作人员也遥远地冲着战场这边兴奋地鼓掌。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个梳着整齐的亚麻色头发、戴着夹鼻眼镜的小个子外国同志,他皱了皱眉头,不快地瞪了萨努娅一眼,转身向休息室走去。
       中南局和华南局的领导基本上把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这一对新人的国际主义大团结当成开国大典遗漏下来的一枚礼炮,为他们“把事情办了”大开绿灯:在没有新的或者特殊的任务下达时,乌力图古拉休假十天,打好结婚这场大战役;萨努娅把手头的工作移交给其他同志,乌力图古拉什么时候返回部队,萨努娅什么时候返回工作组,如果工作组提前返回广州,她就留在武汉,等她和乌力图古拉新婚的战役胜利之后,再返回广州。
       乌力图古拉一时成了同僚们共同妒忌的对象。十天哪,奶奶个熊,整整十天哪!日头出来,落下去,再出来,再落下去,再出来,再落下去,这么出来落下的整整十个回合,这期间,所有的日子都归这狗日的,没有别人什么事儿,别人想管都管不上,这是什么样的好事儿啊,怎么就落到他的头上!乌力图古拉,他凭什么就该享受这个待遇!
       “嘈嘈什么,没听明白呀。开国都大典了,人民都当家了,我该谁来管,还不该轮上一回好事儿?那你们说说,这命还有什么革头。”乌力图古拉得好不饶人,咳嗽一声,挺胸拿架子,眼白左抡一下,右抡一下,抡得他那些醋意兮兮的同僚,吐血的心思都有。
       库切默不赞同妹妹这桩婚事。一个没有文化的中国男人,而且还是老男人,而且还是老蒙子,他怎么可以做萨努娅的丈夫?这太可笑,简直不可思议。萨努娅既然已经决定,并且当众表示了要和乌力图古拉把事情办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当然不会由着哥哥不同意,哪怕这个哥哥是自己最敬佩的人。萨努娅说服哥哥支持自己。她才十九岁,她不能一个人孤军奋战,就算她豁出来了,要面对经验丰富、深奥得如同一座矿藏的乌力图古拉,她还是有点儿害怕。但是,观察小组副代表不支持萨努娅。他肯定地表示,萨努娅是在犯错误,犯一个严重的人生错误。
       “你可以选择白俄罗斯人、波兰人、日本人、缅甸人、中国人做妻子,我为什么不能选择蒙古人做丈夫?”萨努娅很生气,“吴瑛的年龄可以比你大,乌力图古拉的年龄为什么不能比我大?波妮娅和陶那可以没有文化,乌力图古拉为什么就必须有文化?”
       “莎什卡,”库切默看出自己不能阻止妹妹,万分难过,“你已经长大了,翅膀硬了,我已经说服不了你了,你就自由自在地飞吧。等你受了伤,从天上跌落下来,再回到哥哥的怀抱里来吧。”
       萨努娅知道,哥哥是疼自己爱自己的,哥哥说回到他的怀抱就是疼她爱她。萨努娅不断地流着泪,呜呜地,一个劲儿地拿手绢揩,怎么揩也揩不完。“柯契亚,”萨努娅抽嗒着说,“柯契亚我害怕。可我不能让自己害怕。我已经把话说出去了。我得让自己勇敢起来。我得让自己不回头。柯契亚,你能抱抱我吗?”
       国际主义战士库切默眼圈红了。他向妹妹张开怀抱。萨努娅像一只迷失了方向的狸猫,委屈地缩进哥哥的怀里,又是鼻涕又是泪,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场,她的鼻涕和泪水把库切默的衣襟都给打湿了。
       两天之后,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举行了他们的婚礼。结婚仪式由中南局和华南局的领导共同主持,这样,主婚人也有了,证婚人也有了,两相合宜。在什么地方“把事情办了”的问题难办一点儿,组织的好处这个时候就显示出来。中南局接待处的同志把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接到汉口租界区最豪华的德明饭店,拿出一套落地长窗直通花园的套房钥匙给他们,门上还给贴了湿漉漉的大红喜字,告诉他们,这就是他们临时的家,就是他们“办事情”的地方,希望这个家是他们革命道路上的加油站,等他们办完事,加足油,出了加油站,一路加速,直奔共产主义终点站。
       乌力图古拉的家人全都被王爷杀害了,萨努娅的父母被押在吉尔吉斯社会主义联盟共和国阿赖山脉的锑矿场里,哥哥库切默拒绝参加妹妹的婚礼,两个人都没有亲眷,亲眷是部队上的同志,那是托付生命的兄弟姐妹。乌力图古拉让警卫员翻了一下行李,翻出一些零碎银子,葛昌南跟自己娶媳妇似的,跳上跳下,找同僚凑了一些,在饭店包了几桌酒席,等领导说完话,人离开,把能请到的同僚吆喝上,大家着实醉了一场,醉得你揪我的衣领,我箍你的脖子,跟乳臭想打架打不动的牛犊子差不多。
       乌力图古拉被同僚们逼着交代恋爱史。乌力图古拉没有那个“史”,他对上萨努娅这个象,不叫恋爱,叫什么,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大家转而围攻萨努娅。萨努娅工作出色,和中国同志也能打成一片,惟独遇到军队上的人,就有点儿拉不开脸,懵懵懂懂,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乌力图古拉见自己交代不出来,新娘子也交代不出来,窘得很,告饶。葛昌南知道底细,那两个稀里糊涂的人,满打满算见了几面,见面就掐架,还真没什么恋爱的经历好交代。看搭档过不了关,出来解劝,说照老习惯,唱一支歌吧,就唱《打》,唱完了事。乌力图古拉很感激葛昌南替自己过关,像捞着根救命稻草似的,葛昌南一提议,不等其他人说同意不同意,开嘴就唱:
       打!打就打个痛快!打!打就打个干脆!一下两下再一下,连续打你几铁锤。好说好讲你不干,叫我发火你活该。碰过鼻子你忘了痛,又要来做送枪队。来得容易去就难,打不死你才有鬼。不管你什么火箭炮、长柄枪,不打收条,滚你妈的蛋!不管你什么天上飞、地上爬,一股脑儿,去你妈的鬼!打!打打打打!  乌力图古拉一唱这支歌就来劲,血脉贲张,有新娘子在场,先还拿捏着,很深沉的样子,以后浪起来,嗓子吊到天上去,脖颈上青筋直冒,边唱边挥舞双拳。军官们一个个按捺不住,集体跟着唱,尖嗓子的有,沙嗓子的有,走调的有,跺脚敲盘子的有,气势汹汹。葛昌南一个劲儿地向军官们摆手,要军官们止住,别跟着唱,军官们不明白怎么回事儿,后来葛昌南笑得支住腰往椅子下倒,说哎哟哎哟,受不了了。军官们看葛昌南的样子,再想想歌词里的意思,这才反应过来,葛昌南那里有埋伏,拿乌力图古拉当羊子牵呢。  组织上有纪律,高级军官可以吃酒,下面人不行。葛昌南处理这种事游刃有余,买了一些糖果瓜子,让下面的人自己慰劳自己。你们是首长身边的人,替首长烫过脚、牵过牲口、挡过炮弹、抹过血,是首长的筋、首长的穴,酒不能喝,糖果饼干管够,晚上接着闹新娘子,到那个时候,喝酒的下,吃糖果的上,你们打主攻。葛昌南拿出政治委员的水平,安慰和鼓动一块儿交待了。  那天晚上,乌力图古拉有些心神不定,
       老盼着酒快点儿喝完,大家,快点儿散伙,他好放他的礼炮。他嫌大家酒喝得慢,说你们别乌鸦啄水,一口一口的,你们往嘴里倒好不好。这么说了还嫌慢,憋不住去抢酒瓶子,往自己嘴里倒。大家就生气,说乌力图古拉没意思,婚他结,没大家的事儿,大家不过喝两口寡酒,这样还不干,新娘子和酒都包揽下,抠门。
       葛昌南知道乌力图古拉的心思,这一回没有使绊子,起身把桌子上散落的落花生连壳带仁抓起来往衣兜里塞,说好了好了,老乌那儿还有攻坚战,任务艰巨,能不能打下来得另说,大伙儿散了吧,要没喝够,我那儿藏了两听美国大豆罐头,去我那儿接着喝。
       一辆大屁股福特把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送到德明饭店,车没停稳乌力图古拉就等不及地开车门,两个人刚下车,饭店旋转门里涌出一大群兵,又是敲锣又是打鼓,还有人领着喊口号:热烈祝贺首长结婚!向萨努娅同志学习!向萨努娅同志致敬!
       乌力图古拉傻了眼,像让一群蝙蝠扑了脸的虻牛,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萨努娅却激动得热泪盈眶,上前去和人一个个握手,说谢谢,谢谢你们。乌力图古拉缓过神来,拦住下属,把萨努娅的手从下属们的手中解救出来,拿到自己身后掩护住,说干什么,这么晚了还不去睡,没吹熄灯号呀。领头的下属摩拳擦掌地汇报,今天夜里有任务,改作息时间,明天补两小时觉。乌力图古拉看出问题的严重性,不拿出手段来不行,不拿出手段,自己的十天假去了十分之一,而且是关键的十分之一,损失大了。乌力图古拉就拿手段,老奸巨猾地问下属,是不是想闹新娘子。下属们笑嘻嘻地说,您是首长,什么事能瞒过您。乌力图古拉爽快地说,那行,你们跟我来。
       乌力图古拉把下属们领到花园里,让锣呀鼓的都放下,人站整齐,严肃军风纪,扣子一律扣好,帽子戴正,先立正,再稍息,端足架子,把事情做到公事公办的样子上,然后说,闹新娘子行,先把任务完成,完成了由着你们闹。领头的下属抢炸药包似的说,什么任务,首长您尽管吩咐,我们保证完成。乌力图古拉眨巴着骆驼眼,摸着下巴颏说,唱歌。下属们都笑,心想这叫什么呀,当兵的,歌是解乏解乡愁的妙药,妙药服多了,满肚子药末儿,让倒一点儿出来,张嘴就来,你这个老狐狸,也有给自己下套子的时候呀。下属们就闹着要乌力图古拉快布置任务,任务完成好进入主题,让新娘子度过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
       “天上有星——”乌力图古拉扎好马步,高举双臂,摆出打拍子的架势,起了个音儿,“两百遍——预备——唱!”
       下属们愣住。不是《先有绿叶后有花》这首歌不会唱,这首歌是新歌,十分抒情,大家喜欢,只是让唱两百遍,这个没试过,不知来来回回能不能唱下来,唱下来得到什么时候。那么犹豫了片刻,人家乌力副军长发了话,等于是下了命令,命令不完成,不要说新娘子闹不成,下属的职责都没完成,只能张嘴唱。
       乌力图古拉根本不关心下属们歌唱得怎么样,一把拽过站在那里抿嘴笑的萨努娅,抬腿就走,迈过月季,迈过玫瑰,迈过喷泉,登堂入室,直上三楼自己的“家”,开门,再关门。
       花园里传来下属们急吼吼的歌声:
       天上有星,水上有星,像你晶莹的眼睛;树上有花,地上有花,像你娇红的笑靥。你曾低声告诉我:先要开花才结果;你曾高声歌唱:先爱祖国再爱她。我高兴地走上战场,你的歌声在我耳旁;我快乐地流浪天涯,你的微笑在我心上。先爱祖国再爱你,先有绿叶后有花……
       柳桉木的地板散发出森林的气息,落地窗外,橘黄色的汽灯哧哧地在路灯杆子上响着,燃出忽明忽亮的灯光,偶尔有一驾送冰块儿的马车响着铃铛驶过,附近的教堂里,唱诗班在唱最后一首感激主的歌:起初如何,今日亦然;宇宙无限,直到永远……
       乌力图古拉站在屋子当中看面前的萨努娅。萨努娅淡蓝色的眸子在灯光下变成了浅褐色,目光朦胧,麦秸色的鬈发似天鹅绒璎珞,沉甸甸垂在肩头,浑身上下潜伏着一股不肯驯服的野性,弥漫出一种自遥远的克里米亚半岛吹拂来的神秘种子的芬芳气味。她没有穿火狐狸般大红的布拉吉,改穿了一件非常合身的小掐腰的列宁装。乌力图古拉知道,不管列宁装合不合身,那不过是冬枯夏盛的燕子草,是上天创造出来,供给羊呀牛呀马呀来啃啮的,好让它们活下去,变得肥美,在燕子草下面,才是温暖的、潮湿的、富有弹性的土地,那才是他应该顶礼膜拜的新鲜而神秘的绿洲。他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像个傻瓜似的站着,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开始他对她整个疆域的探寻和征服。
       萨努娅也看乌力图古拉。乌力图古拉特地去剃了个头,刮了胡子,换了一件牙白色的衬衫,显得有些生硬和拘束,不太像他,好在因为燠热,衬衫领口的两颗扣子没有扣上,暴露出古铜色结实的胸肌,那些柔软的胸毛没有剃掉,这使他的野蛮和不讲道理保留了下来,让她心里多少感到有些踏实。而且,她发现,他一直在紧张地咽唾沫,看她的眼神也紧张,要是她看他,他会快速地把目光移开,像个害羞的孩子。这让她有了一丝感动。
       屋外什么地方响起一声鸟儿的梦呓。乌力图古拉像是被一粒子弹击中,身子踉跄了一下,跨出一大步,捉住萨努娅,急不可耐地去撕她的衣裳。萨努娅在乌力图古拉扑向她的时候下意识地僵住身子,闭上眼睛睛,但很快地,她生气了,越来越生气,她把眼睛睁开,把自己打开,咬紧了牙,怒火中烧地去扒他的衣裳。两个人就像两头在森林里遭遇的野兽,在最初充满敌意的对视之后,急促地扑向对方,互相撕扯着,很快把对方撕光。
       现在,他们是一对真正的野兽,赤身相见了。他目光炯炯地搜索着他的对手一富有弹性的优雅长腿,执拗而充满活力的腰肢,饱满的乳房像一对果实充盈的粮仓,温润鲜嫩的皮肤在台灯的暗光中熠熠闪光;因为优雅、执拗、充盈和温润不再被遮蔽,她感到羞耻,脸蛋儿憋得通红,高傲地扬着下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他突然变得温柔起来,伸出手,试探着,小心翼翼地握住她丰挺的乳房。他很快膨胀了,变成情欲饱满的孩子,把她摁倒在初春草地般尚未萌动的地毯上,衔住她,生硬地吮吸她。
       阳光泼洒开来。格桑花痛苦地绽放着。一匹惊鹿掠过清凉的小河,蹿进松油馥郁的树林中。骁鹰箭一般射下来,凌厉地击中长着一身温暖皮毛的兔子。乖戾的鹰鸣声中,一株挺拔的盛桃颤抖着飘落下无数的碎红,那些碎红掩蔽着透明的冰凌顺水流走。
       她疼痛地叫了一声,扬手抽了他一个耳光。她把他推开,推得远远的,然后,她眸子锐亮,跃身而起,气喘吁吁地骑在他身上。壁炉里的火开始蔓延。蒲公英爆裂开,蓝色的飞绒弥漫了整座天空。阳光被森林里巨大的植物切割成一道道栅栏,她在那些淡蓝色的栅栏中困住自己,再由绝望中挣扎出来,让自己变成另一种栅栏,困住他。
       他由进攻变为防守,有点儿惊讶,有点儿生气,开始反攻,撕咬她。但她的撕咬更厉害,更致命,完全让他失去了主动。他受伤了,
       咆哮起来,威胁她,要致她于死命。这正是她所要的。她不在乎是不是死。她喜欢同归于尽,好比如矢而下的骁鹰与纠缠不休的毒蛇,好比腾挪进退的黑豹与绝地跃进的雪地狼。她瞪着一双美丽无邪的大眼睛,用她扑鼻的芬芳自上而下罩住他,用她的吻套住他。窒息的甜蜜。醉醺醺的温馨。通向死亡的激烈。渴望再生的疯狂。她把他拉进岩浆里,再让他坠入冰河中,让他喘不过气来。
       热血在他们的体内快速澎湃,沿着贲张的血管和毛孔喷射而出,流向屋外漆黑的天空。那些血越流越急,越流越多,终于流淌出天边最初的那一抹朝霞。
       在枪声还没有消失的一九五○年夏末,在汉口德托美领事街一栋法国人建造的巴洛克风格的大穹庐饭店里,蒙古人乌力图古拉让美丽的鞑靼女人萨努娅结束了少女时代,做了自己的老婆,并且在接下来的漫长岁月里,无怨无悔地替他生儿育女、焐脚暖被窝。那一年,乌力图古拉三十六岁,比十九岁的萨努娅,整整大十七岁。
       事情过去之后,萨努娅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自己一开始对乌力图古拉那么没有好感,甚至可以说是恨着他的,恨过了,发过誓了,决定要反抗,并且勇敢地冲了上去,怎么就没有反抗,怎么就会在反抗之后,最终稀里糊涂地嫁给了他,听凭摆布,替他生养了那么多的儿女。
       “他身上的汗味儿和别的男人不一样,”好友兼邻居方红藤好脾气地问萨努娅,“还是他种地的方式和别的男人不一样?”
       “没脸没臊。”萨努娅狠狠地打了方红藤一巴掌,“再不一样,不一样成天上的露水,用康拜因种地,我能光凭这些就嫁给他?他追成那个样子,不依不饶,我能怎么办,总不能把他踢开吧?”
       “他追你?”方红藤抿着嘴吟吟地笑,笑出一副里外都清醒的模样,“他都放弃了,说过不缠你,是你把人家堵住,不让人家走,人家当众道歉都不干,非得把事情办了,你等于是送上门去让他撕咬嘛。”
       “我是想和他斗争来着。”萨努娅急赤白脸地为自己找解释。她的确不想买他的账,并且被他激怒了,“他这种人,自打丢下粪叉子和拴马桩就满世界呼风唤雨,什么也没有拦住他,要说英雄,一身枪眼儿,一身虱子,两样都是奖章。他是眼睛望着天上,只是嫌天梯高,不耐烦往上爬,要不他会天天夜里抱着被子去天上睡觉,我要不和他斗争,就没有人和他斗争,有朝一日,兴许真的让他上了天。”
       “那么,”方红藤笑眯眯地看着萨努娅,笑眯眯地问,“你们俩,谁斗赢了?”
       萨努娅让方红藤问在那里。萨努娅心想,要说事实,她和乌力图古拉的婚姻,最先是乌力图古拉愿意,她不愿意。最终却由着她来愿意了,乌力图古拉想放弃都不行,等于是依了乌力图古拉最先的愿意,并非乌力图古拉违反了国际大团结的原则,她不嫁,乌力图古拉不依,硬按着牛头喝水,而是她要斗争,不愿意嫁,却逼着乌力图古拉娶了自己。要按照旁人的看法,她急匆匆的,当着一众人的面,拦住乌力图古拉不让走,那是偏要嫁,不让嫁都不行。照这样说,她肯定不是胜利者,胜利者是乌力图古拉。但是,萨努娅不愿意承认这样的事实,承认了也不肯服气。
       “这辈子才去了开头,还没分出胜负呢。”萨努娅没发狠地说,“就算开头的胜负已定,我不叫停,他就
         那只是她为了表示决心,顺嘴的一个说法。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对什么事情感兴趣、什么事情引起他的激情和欲望,他就会在想像里把这件事尽可能地扩大、时间尽可能地延长,在现实生活中一寸一分地守住,守不住则在虚拟世界里纠缠不休,这就是人类精神力量的强大之处。这一点方红藤非常明白,所以电影演员出身、兼着简先民老婆的方红藤说萨努娅,你要不嫁,他能把你怎么样?他从腰里掏出枪来把你毙了,还是叫上两个警卫员把你抬上床去,警卫员退下,他再收拾你?你还是被老乌的风度给迷住了,自觉自愿和他斗争来着。
       萨努娅想了想,还真是的,自己在乌力图古拉的进攻面前大动肝火,在乌力图古拉撤退之后迷迷登登,完全没有招架之力,甚至就没有想到过要招架。要说没有被乌力图古拉的强盗风度迷上,没有被乌力图古拉过人的力量征服,那是假话,归根到底,自己是喜欢甚至迷恋这个斗争的。但是,年轻美丽的鞑靼女人萨努娅又想,斗争这种事情,不是一件单纯的事情,但凡斗争,都会在轰轰烈烈的开头之后潜移默化地继续下去,随着斗争的发展,新的问题和矛盾还会层出不穷,纠缠和解决这些问题的欲望也会应运而生。萨努娅那么一想,咯咯笑了一阵,说:“你别说,老乌还真有风度,老乌的风度真还找不出比的来。那我就换一种说法一我和老乌的斗争,我们刚刚开始。”
       说斗争刚刚开始,是几年以后的事情,萨努娅已经有了正式的家,开始正正规规地过起日子。在一九五。年的时候,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根本来不及斗争,他们刚刚成家,只有十天的婚假,借居在汉口一家饭店里,他们的婚姻成了一个楷模,整个中南局和华南局都传颂着他们传奇般的结合故事,他们要接待很多领导和同事的来访,以至于不得不一天往饭店的伙房里跑八趟,去为刚刚忙完工作赶来祝贺的领导和同事们煮面条。
       十天的时间,不管白天要接待多少客人,他们总会在黄昏到来时掩上房门,溜出饭店,来到长江边,坐在江堤上,看笨拙的江鸥追逐白帆,让江风把头发吹得尽可能地乱。长江在傍晚时分是湿漉漉的,暖洋洋的薰风带来香蒲和芦花的芬芳,远处的天边不时划过蛛网似细而弯曲的蓝色闪电,隐约滚过一阵阵雷鸣。江中,夜航船点着哧哧响的汽灯从墨汁色的江面驶过,水手的号子声隐约传来:收当家的……卷风……撑挺……锁龙门……上篷……暮色中看不见,可以想像,是一条双桅大货船,赤裸着身子的水手们在船上跑来跑去,系紧缆绳、收樯、扳舵、打橹、从江中拎水哗哗地冲洗甲板。那是一个热闹的劳动场面。
       萨努娅信赖地依偎着乌力图古拉,看江上的渔火,轻声地唱歌给乌力图古拉听。她唱的是她家乡的歌:
       好邻居呀,你闹得我睡不了觉,在屋外唱什么呢?
       ——我吃鱼呢,我是一只水獭呀。
       好邻居呀,你闹得我睡不了觉,在屋外唱什么呢?
       ——我吃草呢,我是一匹骏马呀。
       好邻居呀,你闹得我睡不了觉,在屋外唱什么呢?
       ——我疯耍呢,我是一阵风呀。
       好邻居呀,你闹得我睡不了觉,在屋外唱什么呢?
       ——我想姑娘呢,我是你的心上人呀。
       萨努娅的嗓子有着紫罗兰的甜美和夜莺的清脆,乌力图古拉被萨努娅的歌声诱惑着,眼眶里有雾气,把萨努娅的手捉住,心疼地捏在自己的大巴掌里,也唱歌给萨努娅听。他唱的是他家乡的潮尔:
       旭日般升腾的是慈善和阴德,
       安详雍容的是盛夏的万物。
       高歌劝宴是苍天的恩赐,
       我要永享那欢乐和幸福,
       噢,阿彦珠咳阿彦那外都哲。
       
       乌力图古拉唱歌像马儿在漫天苍茫的雪籽中嘶鸣,或者打响嚏,但他虚着骆驼眼,柔情万状,唱得很投入,歌又是自由散板的节奏,全然不似世俗歌曲的效果,让萨努娅很感动。萨努娅把自己的感受告诉乌力图古拉。乌力图古拉有些臊,不敢看萨努娅,把目光从萨努娅脸上移开,去摸索脚下的石子。萨努娅不干,从乌力图古拉大巴掌里抽出手,去扳乌力图古拉的脸,非要他看她。乌力图古拉僵硬着脖子,不让移。两个人急赤白脸地动了一阵手,最终是萨努娅赢了,让不好意思的乌力图古拉看了她,这才满意地放过他。 他们抬头看夜空。星星在天空中不断闪烁,一会儿跳到这儿,一会儿跳到那儿。萨努娅喜欢那样的景色,不肯让视线回到地面来,那样睁大眼睛看上一会儿,眼睛酸了乏了,星星中间有的就消失掉,好像它们掉了下来,掉进乌力图古拉乱糟糟的头发中,匿藏起来。萨努娅不喜欢什么东西往乌图古拉头发里掉,有了醋意,攀起身子,扳过乌力图古拉的脑袋,搂进怀里,在他的头发中翻来翻去。  “嘿。”他往一边躲,说。  “它们不见了。”她生气地说。  “我没招惹它们。”他向她保证,想挣脱她。
       “谁信!”她因为生气而固执,因为固执而不肯住手。
       “以革命的名义!”他急了,咬她的手,咬过以后又心疼,捉在手里一下一下吹。
       以后的事当然是萨努娅赢。乌力图古拉连声问萨努娅是不是被咬疼了。萨努娅没被咬疼。但乌力图古拉心疼。乌力图古拉就给萨努娅赔不是,给她讲笑话听。乌力图古拉的笑话讲得那叫水平差,没等包袱抖开,自己先笑成老太太害腰疼,弄得萨努娅没觉得笑话有什么好笑,觉得乌力图古拉好笑。萨努娅看出来了,这样的乌力图古拉是羞涩的,没有世故,活像个需要人疼爱的大孩子。然后,他们离开江堤,沿着夜风沁凉的小巷往回走。  关于亲热,他俩都十分拿手。乌力图古拉不是骡子,是雪豹,对于把牛犊子扳倒之类的游戏自有一身本事。萨努娅是克里米亚的山地羊,对肉搏这样的游戏无师自通,总是滑腻腻地从乌力图古拉身上溜开,在他气呼呼地时候,又猝不及防地扑回来,将他结结实实骑在身下,用撕咬进攻他。在整整十天里,他们像一对不共戴天的敌人,咬牙切齿,因为无休止的撕搏而大汗淋漓,并且把自己和对方弄得伤痕累累。  萨努娅很快迷恋上新婚的日子,她为自己的命运感到庆幸。萨努娅告诉乌力图古拉,去年她在武汉时,因为负责处理外侨工作,在汉口俄国人开的朋比酒店、世界酒店、纽约酒店、海军酒店、巴黎生酒店和德耳忙酒馆结识了一些从事卖笑的俄国女人,那些女人大多是贵族,十月革命后失去了富有生活,流亡国外,沦为下层舞女和妓女。这次她从广州来武汉,特地去那些地方看了看,俄国舞女和妓女不在了,被新政权送进了改造院。
       “你看她们干什么,你是革命者,和她们不一样。”
       “要是柯契亚不带我离开家,参加革命,我不也是穷奢极侈的贵族小姐吗?我不也和她们一样吗?我真的感谢柯契亚,感谢革命。” “我也感谢革命。可我不感谢柯契亚。我感谢欺负我的大牧主,要不是他欺负,我也不造反了,也不闹革命了,哪里知道什么叫天下公平,什么叫解放。”
       一九五○年,乌力图古拉的一九五○年呀!萨努娅的一九五○年呀!有多少像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这样的革命者,在红色的一九五○年扬眉吐气,做了自己的主人,如同得了风雨的森林,黑压压一望无际的森林可以呼风唤雨,他们也能。他们就是在红色的一九五○年,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上做一个掌握自己命运的人有着什么样的重要意义。  那一年,武汉三镇至少下了二十场明媚的太阳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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