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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湘西行
作者:朱寒汛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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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河上锁着条渡船,船头随着水流横来荡去,好像陈旧的灰色钟摆。探头探脑的不是鲫鱼便是水蛇,几只螃蟹挥舞自家的利器,在卵石滩中高高低低地行走。残月当空,却吸不干吊脚楼下遗留的涨潮时的水痕,那静得只剩下时间、水声和秋虫声响的夜晚,一个幽怨的妇人轻轻把裤带搭上房梁,她眉毛细长,脸色苍白,穿戴整齐,这时节,她的孩子在用奶声唤她了……这是真实的吗,它曾经发生过吗?我不曾看见但是可以想象这个场景,它不用耗费脑力又是那么安静。沈从文的小说是这个调子么,仿佛鲜血染红了一汪河水,疼痛的却不是谁的身体而是别的什么,但是每当呆望着那一片潮湿的绿得发黑的草地,我总是在睡梦里看到类似的场景。
       和一个苗族小姑娘攀谈,她说村子里没人知道沈从文。我们说了很多,她说到她的奶奶就哭起来了。我突然意识到沈从文的湘西并不是湘西人的湘西。他的湘西变得足够庞大,盛得下无数个爱做白日梦的心;变得无限渺小,直到现在还没有在他生长的土地上留下一块领地,它只属于沈从文一个人,他是这么看的,然后就这么说了,如一只鹭鸶在沅水上自顾自地觅食,一个樵夫在山涧边唱歌。
       2
       为什么要来凤凰,没有沈从文那些了不起的小说和散文,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到凤凰去。
       我只为完成一个夙愿,看一看沈从文生长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这里我想象过很多次了,但是越看越混淆,即使夕阳下的虹桥,也是那么熙熙攘攘。小城的街道上,无数小狗窜来窜去,我们甚至没有去沈从文故居参观——人贴人,门脸也很小。被旅行社和幼儿园夹在中间。实在没法想象一个充满好奇心的爱逃学的沈姓小孩曾经每天从这扇门里进进出出,然后去看打铁,车鸡,偷果子。现在,很多人力车在凹凸的石板小路上疾行,逼窄的街道运输着各色游人往返于沈从文墓和小城,好像半个小时就能穿梭阴阳两界,那些生动的有无数文学题材的地方永远消失了。
       3
       刚刚睡起,几颗星星在灰色云翳下缩头缩脑,天幽蓝幽蓝,我独自一人行走在沱江边,昏黄的路灯光碰上了沉重的黑暗,马上就黯淡下去了。周围是歪歪扭扭的店铺,连门板也是歪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这个环境就像被老酒浇过了一样醉醺醺的。前面是古旧的桥洞和桥洞斑驳的影子,不知道是什么烟雾呈丝状不停地被排放出来,路面坑坑洼洼,我有点脊背发凉,因为这一切是不能被控制的,我想起沈从文小说里那个老刽子手,他是不是曾经在桥洞边上磨刀霍霍,盘算着午时三刻下刀的角度呢?
       真安静啊,河水哗啦作响,好像就在脚边流过,月亮的影子映在左面房屋的二楼窗户上,亮晶晶的好多个形状。天也凉快了,风有点阴冷。再过几个小时,就会有妇人家挑着青菜咿咿呀呀地走过虹桥去卖,还有的趁着水清噼里啪啦地洗衣服,小巷子里就会充斥着油条豆浆串上辣椒和油烟的味道。真的会这样吗?我不知道,尽管无数次地想象,但是在现实中我对这里是那样的陌生。走出小巷回到了河边,河面上倒映出长条的灯笼的影子,像发光的水藻。
       4
       诚然,白天的凤凰小城已经被现代文明腐蚀得不像样子了,但我们不可能老是昼伏夜出,我们坐车跑到一些偏僻的乡间去,慢慢地边走边看。太阳很毒辣,我看到一架废弃不用的水车,就好像被雷击过一样破败,好长一块木板架在一户农舍前面,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稻子长得还算好,但是地明显大旱,大概是地势高的缘故。
       我们在小饭店里碰上了刚才说的那个苗族小姑娘,她单纯而快乐,哭得伤心是因为她说她奶奶小小的个子,背着一个超过自己体重的背篓,有一天倒下了,寿终正寝。不管我多么不想复述这个故事,那些细节却总是那么清晰。她说这些决不是让你同情,她也不特别悲哀,只是跟你分享她心里的秘密。他们的悲哀和喜悦都是神圣和干净的。给人家几百块钱?我知道我不配。这个想法是沈从文告诉我的,当然,是通过他的作品。我同时知道,沈从文小说里的女性形象都不是瞎编的,只不过是我们很少遇到罢了。我们生活在钢筋水泥里,有的问题想得太多,有的问题却像对待月亮上的沙漠一样几乎从来不想,譬如什么才是美好。这是因为太聪明,还是太傻?
       5
       月亮站在树梢上,我们能不能走到月亮上去?一个农夫头戴草帽,扛着犁铧和我们擦肩而过,表情看不见,只见犁锄雪亮,我一回头,他还在,但渐行渐远。周围有水田,还有树,远处平直的房檐下灯光射穿窗户,像方形的眼睛。
       月下清静,心里凉快,脚底踏实,如果没有几根电线横在道边,我们好像真的漫步于曾经存在过的夜郎古国。
       既有好景,妇人焉得不美?沈从文笔下的女性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我一直认为那里应该水系庞杂,有妇人在吊脚楼下洗衣服,现在回忆起来的却是三三、萧萧和翠翠。我不记得她们那些美丽的故事,那些片段性的动作(或嗔或喜的种种小动作、小表情)到底发生在具体哪一个人身上。我爱她们,爱她们白净的脸,小小的鼻梁和麋鹿一样温情的眼睛,她们身上棉花的气味和胸口的图案。她们像“河流送过来一个放在草筐子里的婴儿”,让我觉得莫名尴尬,但慢慢就不难堪了,进入某个兴致勃勃而一厢情愿的世界里,为了一个柿子高兴,为一杯小酒满足。
       这个地方还是这么优美,一如这个地方长久以来的贫穷。这是我希望看到或不希望看到的吗?真的说不清楚。
       沈从文在这方面,没有试图给我们解释,他不是轻易下定义的人,他不妄想用手中的笔来改变世界,却更愿意描写酒鬼的胡话和妇人的眼泪,甚至是一把锋利的会“咬”人的小刀。或许是这样,他的行动力是迟钝的,但我们看进去一寸,他却看了一丈。
       6
       一天后,我们坐长途车又到一个苗寨。这里几乎与世隔绝。他们门口有大树,低的地方被小孩子磨得光光亮,山风袭来的时候整个山中的世界都倾斜了,朝晖和斜阳在这里也格外不同,这里的一切有着真正生命的律动——狂乱、沉静、喜悦、忧伤,耽于冥想、景色和树,什么都有,但是没有人用书面语言胡说八道。他们门口有大树,一样有炽烈的爱情。沈从文写来写去的,不就是他们每天的生活吗?过去是,现在还是,将来呢?不知道。一个麻姓导游告诉我,所谓最简单的放蛊,便是一个男子,对着二片树叶念念有词,放在地下,等他心爱的姑娘走过,她就不自觉地爱上他了!
       7
       有旅行的冲动是渴望下雨吗?整个世界笼罩在无边的雾气和水烟当中,雨势在河水中来回漂移,万珠踊跃;是渴望暴晒吗?到处干涸,天上却集合不成二片雨云,大家腻腻地出一层汗,低着头孤独地行走;是渴望不同寻常的刺激吗?你甚至可以在漆黑的夜里来回横穿高速公路;是想和什么人相见恨晚然后酩酊大醉一场吗?这个想法真是天真得可笑。阴阳变换,即使呆望一处,也能发现许多不同的景色,就在一个郊区的操场里,我不止一次看到过平生少见的美景。
       你到过这个地方么?一个苍老的古镇,红墙绿瓦,或者是绿墙红瓦,窗户框子是新刨好的榉木做的,玻璃里气泡很多,像河上的冰块抛了光。你在街道上行走,迎面走来很多枯骨颜色的大狗,吐出同样颜色的长舌头,它们荒凉的眼神能把人看穿,就好像它们是人,而你是狗。想住店?没有人招呼你,游客都在户外自斟自饮,然后倏地分开,把椅子摆放整齐,人走酒凉,只留下满桌的混乱,后面重重叠叠好多层各种形状的繁体字酒幡。某个酒肆里,地上都是草。往外走,城外有一片好水,水中映照出好多个红彤彤的太阳,岸边的柳条是紫色的,树枝上站着一些华丽的大鸟,它们在泥土里啄虫子,却扑棱棱飞到水中去吃。如果想看到奇观异景,这些还不足够?但这是我的梦。
       我害怕长时间沉湎于这些思想,使得整个人生就像一团混乱的颜料。与其如此,还不若像孩子一样天真,知道火是熟的,鞋不合适会磨脚,食物太辣就伸出舌头,看到喜欢的人和东西手舞足蹈,爱自己的人死了,会很难过。其实我们的需求很简单,思维也很简单,简简单单有什么不好呢?
       我的看法想必是沈从文同意的,因为他在我最爱的散文《烛虚·潜渊》里这样说:“美固无所不在,凡属造形,如用泛神情感去接近,即无不可以见出其精巧处和完整处。生命之最大意义,能用于对自然或人工巧妙,完美而倾心,人之所同。惟宗教与金钱,或归纳,或消灭,因此令多数人生活下来都庸俗呆笨,了无趣味。某种人情感或被世物所阉割,淡漠如一僵尸,或欲扮道学,弃绅士,作君子,深深恐惧被任何一种美所袭击,支撑不住……”这是怎样的文字,好像没说什么,又好像什么都说了。这时候,我好像看见老太太似的老年沈从文用湘西普通话在问我:后生,你要做一个鲜活的人,还是行尸走肉?你信仰点什么吗?
       [责任编辑 何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