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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创新筑起的长城
作者:谭 楷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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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原情结
       曾祥炜儒雅文静,步履矫健,年过六旬还保持着小伙子一般的冲劲。他喜欢唱歌,特别爱唱《青藏高原》。他说,从1965年大学毕业起,在丹巴藏区生活了十多年,高原养育了我,形成了心中永远的“高原情结”。
       举世闻名的丹巴云母矿散落在青藏高原东缘,海拔三千至五千多米的大山的皱褶里。六十年代,交通极为不便,爬到矿区最高的采矿点要三天时间。那里是生命的禁区,能看见一头牦牛都让人惊喜。经过终年积雪的山谷要倍加小心,一声呼唤有可能引发可怕的雪崩。
       他说,没有那样的生活经历,是不能完全理解“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是谁留下千年的期盼”。当年,血气方刚的曾祥炜心中憋着一股气,他想对着雪山呼唤,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他父亲曾是黄埔军校教官,他自然而然就是黑五类子女。在那个说一句错话就会招来大祸的岁月,他只能沉默。蓬勃的生命却在寻找着突破口。
       此时,他却被一件件紧急的维修任务呼唤着。
       空压机管道、水管道、油管道,严冬和雨季特别容易爆裂。哪里爆了管,曾祥炜就得到哪里去。翻山越岭,熬更守夜,一身风雪,一身泥泞,一身汗水,一身疲惫。修好又爆,爆了再修,无数次重复劳作,终于让喜欢思索的曾祥炜想到,这是个流体与流体控制问题。他只能偷偷阅读技术书籍。寻找掌控无形流体的精魂,山上唯有一本著名水利专家潘家铮等人翻译的《水力发电》,从书中可以看到一点压力管道保护和自动控制阀技术的影子。流体控制的书使他深受启发:流体,在管子中流动就有能量,能不能用这种能量来控制流体系统本身呢?仿佛电石火花一闪而过,他的想象力的空间突然被照亮。
       他决心把非能动控制系统钻研下去。生活,每天都在给他施压,给他刺激。
       永生难忘,他和几位技术员从成都回丹巴,在路上颠簸了三天,车到烧香炉那个地方,遇上了山体滑坡。汽车开不过去了,急于回到矿区的人们,一个接一个,从斜坡上踩出的一条小路小心翼翼走过去。曾祥炜肩搭手提着五个沉重的大提包,朝软塌塌的坡上走去。提包好沉重啊,里面装着为同志们采购的生活必需品,甚至还有女同胞用的卫生纸:脚下好软啊,三天没有吃上一顿饱饭了,眼前不时金星乱闪。这是生命攸关的一段险路,因为坡下就是呼啸的大渡河。他终于走过去了。
       回头看。同伴高峻岭也是肩搭手提着几个大包,在斜坡上走。不好了,山体又在动了,沙石刷刷刷地流下来,头重脚轻的高峻岭脚下一滑一个前扑摔在坡上。还没来得及喊,就与沙石一起骨碌骨碌滚进大渡河,甚至没溅起大水花,就被巨大的漩涡一口吞噬了!
       这是林业生产的旺季,漂木如脱缰野马,狂奔着,乱撞着,疯挤着,暴跳着。一路轰隆声如雷,就连大卡车掉下去几分钟后就没有踪影,一个人掉下去还会有什么结果?
       北京工业大学1965年毕业生高峻岭,才二十几岁,就在曾祥炜眼前永远地消失了。
       他在大河边失声痛哭,山风冷泪,是祭奠同伴还是哭自己的命运?
       一位林业工程师曾指着漂木告诉他,由于我们林业生产的原始与粗放,那些参天大树,最终能派上用场的只是百分之二十。砍倒了运不下山的,下了山夹在河床石缝中间的,陷进沙滩的。没有几年就朽掉了,
       面对漂木,他暗自下定决心。虽说夹在云母矿狭窄的生存空间,也决不能腐朽堕落。再苦再累,也要活得有价值。
       有一件事使他对自己产生了信心,发电厂进口的东德设备突然罢工。经查是蝴蝶阀生锈所致。再查蝴蝶阀生锈是因为压力水腔的水渗入了压力油腔。他和同事们反复研究,大胆给进口设备“开刀”,把压力水腔搬出来,由最简单的杠杆与活塞把两腔连起来。“开刀”后效果非常好。四十年后。曾祥炜再去丹巴,这台蝴蝶阀还在工作。未动过手术的28台蝴蝶阀早已变成废铁疙瘩。
       那时,曾祥炜已经意识到。外国的设备不是处处先进,永远先进。思想方法的先进才是最重要的。
       1976年10月的一天,大雨滂沱。曾祥炜兴奋异常,他在心中呼唤着:有希望了,这一天终于盼到了!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研究技术了……
       这一天,他听到了“四人帮”被粉碎的特大喜讯,在山风暴雨中走了一个通宵。
       中东浴火
       丹巴给曾祥炜更大的震撼是,万人大矿在今天已经完全消失。由于现代科技的进步,抗压抗腐蚀的聚四氟乙烯大量替代了云母,云母的需求量骤减。矿山关闭,森林停伐,植被复苏,清泉喷涌,山沟一片寂静。美人谷、嘛尼堆等风景区也脱颖而出。古碉楼群成为旅游者青睐的观光宝地。
       曾祥炜说,我感到科学技术真是一只看不见的巨手,轻而易举地改变了丹巴的历史,
       八十年代初,国门终于打开。曾祥炜有了睁大眼睛看世界的机会——通过严格的考试,他受聘于某跨国公司,在伊拉克当了两年多的工程师。
       这是一座用德国KARL技术与机器“武装”起来的,世界最先进的全自动化砖厂,从挖出泥土到生产出陶瓷样漂亮的空心砖,到机械手把空心砖整整齐齐码在车上,人与泥土和砖没有接触。而这个工厂的技术官员来自英国、德国、埃及等地,可以说是技术的“联合国”。
       中国工程师哪见过如此壮观的场面:巨大的液压机械手在空间灵活地做360度的动作,把数百块砖坯,拿起放下。在窑车上码成图案。地面上是纵横交错的电机车轨道、窑车轨道、机械手轨道。所有的电机都在有序地高速运转着。
       比干燥与酷热更让中国工程师难熬的是外国人的歧视。年龄普遍偏大,英语水平低,动手能力差,让人摇头说中国人不行。连图纸都不给你看,你们能做什么?
       外国工程师、技师让中国工程师给他打下手,递改刀。递扳手。让你躺下拆零件,你就得躺下:让你爬上去换机油,你就得爬上机械架上去换机油,稍不满意,一把油棉纱加一句粗话扔过来,让你尝到民族自尊心受辱是什么滋味。
       两个月后,经理哈先生召集了技术“联合国”会议。在称赞了德国、英国工程师之后,指着中国工程师们的鼻子说,你们只能递扳手,擦机器。当清洁工!
       接着,一纸文件称,两个月的表现说明中国工程师不称职,希望在最后十天的雇用期内改变现状,否则就解雇你们。
       读着文件,滚烫的汗水和泪水一起流下来了。中国工程师们一夜不眠——后退,是奇耻大辱,说什么也要干下去,干出成绩来!
       经过中国总公司干预。总经理来了。总经理与中国人打过交道。深知中国工程技术人员一开始会不适应,三个月后会让人刮目相看。当他了解到连图纸都不让中国人看时,不禁大怒。立即指示,给全套图纸,让中国人参与技术管理,三条生产线拿一条给中国人去做。
       真是绝路逢生,几十本图纸送来了。中国工程师们如饥似渴,连夜咀嚼消化图纸,不清楚之处,对照机器一看就明白。曾祥炜说,
       我凭着从小练就的“背功”,硬是把图纸一张张“拷贝”在大脑中,什么地方出了故障,马上能说出图纸上的编号。让老外称奇。
       中国人负责的生产线凯歌高奏。机械手把漂亮的瓷砖码成了“长城”,让外国工程师惊呼:中国工程师真行!
       一次,德国设备更换叶片,停机三天,“联合国”部队没能完成,经理急忙求中国人上。什么设备都用不上,只有土办法干了:大锤砸,砂轮割,电焊切。曾祥炜紧张得二十四小时没上厕所,终于把旧叶片切成碎片,换上了新叶片。这一仗打下来。曾祥炜扶墙小便,大汗淋漓,痛苦不堪,十五分钟后才走出厕所。
       经理赶来了。他紧握着曾祥炜的手说:感谢曾先生,感谢中国!
       很自然地,中国人被压上了重担,负责了全厂三条生产线中的两条线。
       但是,新的较量又开始了。一天,中国人负责的两条线都慢下来了,液压泵的压力老是升不上去,多次换油也没有解决问题,最后把故障疑点圈定在机械手的压力调节阀S1上,请厂方立即换S1。但是,不仅是经理不相信中国人的判断,连总经理也不信:这是德国的机械,质量是非常好的,怎么可能出毛病!
       总经理让技术顾问沙弥先生亲自出马,沙弥这里调调,那里弄弄,再换了机油,生产线开始运行。总经理便把中国工程师集合起来训话说,你们修了几天也没有解决问题,你看沙弥才花两个小时就大功告成了!明天开始完成70万砖,完不成追究你们的责任。
       曾祥炜挨了这次训斥,一点也没有沮丧。他望望窗外,太阳刚爬上地平线,气温不高,油压问题还不会立即暴露,咱们走着瞧。
       沙弥还没有得意到两小时,太阳当头,气温上到五十多度时,机械手瘫了。德国机器也会生病?沙弥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曾祥炜把两个S1互换的实验又重新操作了一遍,沙弥服了:我们换S1吧。
       第二天,从德国空运的S1到达伊拉克。装上新的S1,在中国人负责的生产线,优质产品如洪水突破定额。哗哗猛涨。总经理笑了,经理笑了,全厂到处能听到对中国人的称赞声。
       两年的雇用合同期满了,总经理和“联合国”技术官员与曾祥炜们挥泪告别。他们多次挽留曾祥炜,并许以高薪。均被婉拒。
       我问曾祥炜,在伊拉克挣了多少钱?他腼腆地说,那时,对方给我们的工资是月薪1500美元,而我们实际得到的月薪是50美元。我们已经很满足了,比国内挣得多得多了。再说,我的收获非常大,收集了四十多万字的技术资料。Sl的问题。设备遇上的许多问题,也跟流体控制有关……从丹巴就萌生的流体非能动控制技术问题,在伊拉克就想得更透彻了。我大开了眼界,美国的、德国的、日本的,世界最先进的流体控制设备我都见识过了,它们远不是十全十美。如果能用流体本身的能量实现自动调节,将是流体控制方面的大变革……
       八十年代中期,中国开始实行专利制度,曾祥炜的目标越来越明确。
       新的长城
       在曾祥炜的众多头衔中,还有一个四川省黄埔后代联谊会主任的职务。
       曾祥炜的父亲曾任黄埔教官,淞沪抗战中担任过敢死队副队长,立下过赫赫战功。近十几年,曾祥炜付出了很大精力,广泛联络海内外黄埔后代,共同为中华民族的振兴作贡献。每次与黄埔老人或后辈相聚,都使他获得更大的动力。有一次,他们谈起了《国歌》: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中国人,应当用什么筑起新的长城呢?大家认为,应当用我们的科技创新成果,筑起新的长城。
       加仑桶,洗脸盆,洗衣机水管,1980年,曾祥炜开始从事“差流可调梭阀”研究,就是用这样简陋的实验装置。
       这是研究压力管道的非能动控制,所谓非能动就是用压力管道自身的能量来实现控制与调节。
       曾祥炜当时是基层干部。算是非职务发明人。这意味着没有国家立项,没有资金支持,没有科研院所和大专院校的实验条件和学术背景。一些专家嘲笑说,什么叫非能动?非能动就是没得动力,是在空想嘛!
       国内学术界和相关领域认同太少了,交叉的学科又太多,你的研究算哪一类?算流体力学?算自动化?算智能控制?算通用创造?好像哪一门也挨不着。
       他成功了。用最简单的差流可调梭阀,实现了双向差流调节。曾祥炜自信这个发明运用广泛,甚至蕴涵着一个大产业。
       加仑桶,洗脸盆和洗衣机水管,加上自制双向可调阀,1994年9月,曾祥炜扛着它们直飞美国。
       美国人从简陋的装置一眼看出曾祥炜送来了多么有价值的发明。
       在美国举办的世界发明展上,曾祥炜荣获了金奖。美国专利报纸三次刊登这个项目,并评介说,简陋的装置,奇妙的差流原理。后来,此项目又获中国国家技术发明奖。
       这一发而不可止。
       进入九十年代,他以房产证做抵押,自办了一个研究所,把研究成果推向机场、核电站、石油与天然气开采等500个点。进入21世纪以来,他每年在本行业的世界权威期刊ASME和SCI杂志上发表文章。大会主席多次邀请他主持“非能动控制技术专题会议”,由于种种原因,至今也没有实现。二十多年来,他发明了差流可调梭阀、梭式系列控制阀、管道爆破保护技术,拥有专利73项,其中获得了中国、美国、日本、德国等国发明专利22项。
       他曾收到了来自德国的贺电。在伊拉克对中国工程师不屑一顾的约翰。在贺电中写道:亲爱的曾,你真棒!过去对不起你。短短一封贺电,竟让曾祥炜泪流满面。泪水。洗尽屈辱,让曾祥炜扬眉吐气。
       如今,责任与荣誉接踵而至:曾祥炜是中国创造学会副会长、四川省政协科技委副主任、四川省当代十大发明人,中国拥有外国专利最多的非职务发明人之一。
       历史,终于给曾祥炜机会,让他能大声呼唤了。他心中最想呼唤什么?
       中国是制造大国,却是创造发明的小国,中国的GDP已经排在世界第4位,而中国的创造力在世界排46名!
       中国堪称巨无霸的彩电王国,由于缺乏自主知识产权,出口一台彩电只能赚1.7个美元。
       大名鼎鼎的格兰仕微波炉,占全球50%的市场份额,大部分利润贡献给品牌拥有者,而中国人得到的只是微薄的加工费。
       中国女工拼死拼活,要制造8亿件衬衣才能买上一架最新的空中客车飞机……
       为什么党中央号召我们一定要走科技创新之路?因为,“创新,是一个民族进步的灵魂”。反过来说,缺乏创新的民族,只能人云亦云,邯郸学步。最后丧魂失魄。细细分析,中国的GDP是血汗与生命换来的,是某种程度破坏了生态环境换来的。我们为世界卖苦力,已经把自身的价值贬到不能再贬的悬崖边上了!
       起来,起来,我们中国十三亿人最有价值的不是卖苦力,廉价出售血汗,而是动脑筋,创造出“当惊世界殊”的新技术新产品。
       但是,在积习深重的中国,发明人要经历多少艰难曲折,才能看到些许曙光?
       曾祥炜很沉重地说,老一辈一再告诫他,中国人的创造发明首先应该为中国服务。但是,一个势单力薄的非职务发明人,要把自己的成果推广出去有多么艰难啊。他成天为给研究所的小伙伴们筹集工资而奔波。要把想法变成实物,把系列的新产品不断地推出去,让散落的500个试验点的“星星之火”,形成燎原之势。他期盼有个小小的实验室和组装车间,这是几十年的期盼。
       最近,让曾祥炜又激动又酸楚的是,在全球大力发展核电之时,经法国、俄国和美国激烈竞标,我国最终决定出资数十亿美元,引进了美国西屋公司的设备和技术。新华网记者在深度报道这一消息时披露,引进技术里最重要、最量大面宽的就是当今最推崇的非能动控制技术!
       非能动控制技术?从上世纪六十年代高原雪域起步,苦苦求索几十年的,不正是非能动技术吗?
       经四川省和国务院的专家力荐,曾祥炜这个“游击队长”。最近陆续与“国家队”的专家接触。他的奋斗历程让大专家们震惊。王大珩、杨家墀院士听取了他的汇报后评价说:“其应用价值很高,是工业自动化仪表一项重要的创新成果。”
       曾祥炜说。我没有能力与法国比,也谈不上与美国比。我只想说,四十年来,有个中国人,不懈地致力于非能动控制技术的酝酿、发明、运用,终于见到了曙光。
       少年时,由于出身不好,生活相当困难。他曾擦过皮鞋,当过架架车手的“飞娃”(助手),从朝天门拉着沉重的货物去沙坪坝,挣得五角钱贴补学费。拉货上坡时,脚蹬泥巴嘴啃土,手脚并用,要不展劲,连车带人要滚下坡。只觉得大颗大颗的汗,嗒嗒地溅在滚烫的街面上,绳子上的力量一直扣进肉里。
       此时此刻,曾祥炜仍然感到是在拉沉重的架车上坡。只不过,过奉是为个人的命运:如今是为了筑起新的长城。
       [责任编辑 商 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