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看见一盏灯
作者：田 禾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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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 望
现在我有两个馍馍
我想送给世上饥饿的人
就送给王大柱。他家房子烧了
老婆有病
儿子一岁
正衔着没奶的乳头喊妈妈
一件棉衣。送给世上最冷的人
我还是想送给王大柱
他一家三口蹲在村头的草堆旁
叫天。哭泣。身子单薄
他被一场火烧得一无所有
现在只有一堆草垛
成了他们唯一的依靠
看见一盏灯
在黑夜
我看见一盏灯了
闪烁。那是桥南，二舅住的小屋
灯光从窗口射出来
二舅没睡
二舅老了
他像灯一样活着
一明一灭，生怕多拨了
半截灯芯。几十年
过着昏暗的日子
我经常给他送去一些吃的、喝的
他呛了一口
我把他驼背捶了捶
风吹灭了灯盏，二舅就没了
我不让村人把他抬走
我想用劈头盖脸的眼泪
再雕一个二舅
两片亮瓦
父亲给低矮的平房加进两片亮瓦
漆黑的土平房顷刻亮堂起来
昏暗的屋顶像开了天窗
晴天阳光射进来
两片亮瓦，像穷人张开的笑口
十多年我没见父亲这么笑过
雨天，天空响过三声闷雷
雨水便开始在上面流淌
我没在意后来雨水流向了哪里
我只记得两片亮瓦在一场雨之后
冲洗得特别干净、明亮
母亲在借一片亮光缝补我的白衬衫
田 野
从北向南
现在离家八百公里
田野越来越多。越往前走
越来越江南
田野上的稻谷
晒着古老的太阳
置身于田野中央，像身陷
一片汪洋，淹没了我的一米
剩下的上半部分
那是我生活的一个人的国土
和操控的小巧的机关
江南的水稻都是些矮子
住在空旷的田野里
门前从不落雪
泥水之床，有温度，有性
有叫稗草的情人
混居三日，就结出怪胎
我想到田野割回一生的谷子
娶一个江南女子
在比田野更深邃的山里
临水观云
结庐隐居
野荞麦
阴暗板结的土地，生长出
一种朴素的植物：野荞麦
一片一片的野荞麦
瘦弱的野荞麦，比我
门前的土墩高一点
比我家后院瘦死的高粱
矮一点。在月下
迟钝、呆板，挺直了身体
野荞麦，弱不禁风
但彼此支撑着
不会被吹倒
它走动，开着小白花
一夜覆盖了山坡
野生野长，从叶到根
都是一棵野荞麦
野荞麦，野荞麦
喊着它的名字
就轻意打开了八月
那一年，村里人出外逃荒
父亲是村口唯一站立的人
不远处，青山如黛
一棵野荞麦在风中摇曳
父亲小心打落它最后的籽粒
又把秸秆
塞进贫穷的灶堂
瞎奶奶病了，看不起医生
父亲在门口为她放一只
晒太阳的矮凳
捡矿泉水瓶子的老妇人
她在公路上多像爬上爬下的蚂蚁
一刻也没停止她的来回走动和寻找
从一个小伙子跨出商店大门那一刻
她就追了过去
脚下的门槛差点把她绊倒
她跟踪着小伙子，直到
在一座桥边的草丛中捡到小伙子
扔掉的空矿泉水瓶子
她看见了我，我没有多想
把没来得及喝完的矿泉水瓶
抛给了她
一个矿泉水瓶子值八分钱
她捡了一蛇皮袋，一百多个
大约可以换回五斤大米
或者买回她一月的白菜
可能她要把这些瓶子攒起来
用一年的瓶子治好丈夫的胃病
用一生的瓶子给她的瘸腿儿子娶老婆
山里女人
山道上又有了两行新的车辙
不用问，是她男人
拉着山芋
从这里驶过去了
她出门送了一程
昨夜的霜下得很厚
路面有些打滑
车辚辚，她在后面
推着板车走，板车在越过
一道土坎时，挣扎了一下
板车远去了。她走下
斜坡和灌木丛
深山中看见牵驴的人
摸黑，去了镇上
天还没大亮，旷野还是
一片漆黑。她想采些
婆婆丁和野芹菜回家
站在路边又犹豫了半天
她经过一条河沟
昨晚的月亮
还躺在那儿
水面浮出奶白色的月光
缝衣的奶奶
就要立冬了。奶奶又在开始惦记
我今年过冬的棉袄
那可是我今年唯一御寒的棉衣
她随身携带一盒子针线
秋深。霜白。帘卷西风
寒冷一天涨了半尺
在这个季节，姐姐爱上了邻村
贾木匠的幺儿子小木匠
初六那天是个好日子
红枣装箱。骡子赶路。姐姐出嫁
姐姐穿上奶奶
一针一线连夜缝的嫁衣
在众人面前格外耀眼
她养的女儿，亦如她的童年
她补过的补丁
像旧年的一张黑白照片
旧是旧了，却是一块
可以翻新的时光
去年。一块蒙尘的粗布
牢牢补在一个黄昏
和一个不眠的黑夜上
晨 鸟
鸟从黑暗中飞出来
它的脖子已伸向黎明
后爪还抓着黑夜
它飞过熟悉的山谷
翅膀在天空挖掘
掘出一条鸟道
瞬间又飞过了池塘
鸟鸣牛乳般滴淌
池塘，谁埋了月亮在水里
在飞往村庄的途中，它要穿越
上窑湾的一片麦地
和原野一只母羊的叫声
宁静的日子离不开鸟叫
在山里，除了鸟鸣
而山更空
古老的乡村
有鸟飞过，百姓的日子
才过得吉祥
四阿婆死了
弟弟来信说，村子的四阿婆死了
那个用死猫吓我的四阿婆
她应该八十七岁了，张山吴最长寿的女人
她家有一把刷黑油漆的木梯子
四阿婆常常爬到她的小阁楼里捧一碗
炸开花的米泡糖分给我
我偷偷爬上去，硬是没有摘下楼口的弯月亮
后来，我踩死她家里的一只小鸡
就不敢再去了
几年后我远走他乡，再也没有见到四阿婆
弟弟说她一直过得很苦
唯一的儿子死于胃癌。女儿的丈夫
是个赌徒，跟别的女人失踪了
女儿不久疯了
那个守寡的儿媳妇对四阿婆好
她死前行动不便
屎尿都是儿媳妇端上端下。信看到这里
我不禁长叹一声：四阿婆，享福啦!
[责任编辑 陈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