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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棋牌室
作者:杨怡芬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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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多拉体内的生物钟依然在走动,将近午后一点的光景,她就从半昏睡状态中睁开眼睛,她甚至站了起来,双脚往浴室走去。她将用冷水洗个脸,然后把那淡得若有若无的眉毛画得浓些,一笔一笔地勾画,很费工夫的,她就催自己的手快些再快些,牌局不等人。心里一急,她的屁股就开始有了陷进吉吉棋牌室里那把软皮圈椅的感觉:惬意,温暖,妥帖。她继续挪动着双腿,在推开浴室门的刹那,她突然明白过来: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更确切地说,有些东西结束了,有些东西正在开始,而潘多拉不知道怎样去开始,她就只好睡在她家的长沙发上,已经睡了好几天了,她也说不出个准确的数来,她向来对数字不敏感。
       她是个赌棍。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是个赌棍,而现在确实是。如果不是,她就不会欠下一屁股赌债。在牌桌上,钱向来就轻贱,要紧的是输赢,没钱了,没关系,借。运气好,赢一大把就可以把亏空填满。这样的好运气迟迟不来,盖子却抢先一步被揭开了,公公说:你欠了一屁股的赌债你知道吗?!潘多拉说,我欠了多少?没多少啊……
       公公甩出一大沓欠条的复印件(原件都在债主手里),潘多拉一张一张地看自己的签名,潘多拉潘多拉潘多拉潘多拉……真都是自己的笔迹,一共十九万,都在潘多拉汗湿的手里了。那些欠条在冷汗的滋润下迅速长出刚毛,飞快地从血管潜入眼睛,让她眼球膨胀瞳仁扩散失去焦点,一片迷雾中,只有单薄的双唇还在抖动着发声:爸爸,我真的借了那么多吗?
       公公说,谁是你爸爸?我会生一个赌棍?!
       潘多拉觉得眼睛终于爆裂,眼白与眼珠子旋转着化成冰凉的汁液,汩汩地流出眼眶,把所谓的后悔啊忏悔啊之类的信息带到了公公眼里。最后,她让她的双唇做出委屈的形状,她说,我心里不好受才去赌的呀!你知道的,爸爸!
       公公就坐在那里不声响了。
       公公有钱,他做建筑,从小包工头做到大包工头,一路攒了不少钱。公公一直当着这个家。潘多拉俩小夫妻虽然已经把孩子养到六岁了,可是他们两夫妻都还是公公养着的。公公曾痛下决心给他们开了快餐店让他们自立,开了半年,又关了,蚀的钱,都算公公的。依此类推,她输的钱,最后也该算公公的,她甚至在心里暗暗帮着公公一起算账,如果离婚,潘多拉会分了这幢房子的一半去,比十九万要多,而且,他还得给儿子再娶一个媳妇,又得花钱,而且,他的孙子从此就要失去娘亲了。他疼孙子。
       你不能再赌了!你发个毒誓!
       好的,爸爸,我再也不赌了,再赌,我就……就死在你面前!
       都说到死的份上了,潘多拉也算是金盆洗手了,但凡有电话来邀局的,潘多拉都说,我不赌了,真的!欠你的钱?问我公公去要好了。没错,问我公公去要好了。
       反正再也不赌了,擦屁股的事,就不要自己经手了。她一摇身子,又回到了从前,送儿子上幼儿园再接他回来,一天就过去了,中间她买菜烧饭做清洁,居然也挺忙的。有一两次她甚至去了个橱窗上贴着招工广告的服装店,她想她可以去店里做个服务员,也能赚点小钱,但那钱似乎实在太少了点,六百多元,都不够她一下午麻将的输赢。
       吉吉棋牌室的岁月,咔嚓,剪掉了。潘多拉以为剪了就剪了,妈妈经常骂她没心没肺,没心没肺才好,对人对事都不大会上瘾,能把日子过下去就好。过了半个月,潘多拉偷偷地又去了一趟吉吉棋牌室。她对自己说,我这是去告个别,大伙儿聚了一年多,这么不告别一下,说不过去。潘多拉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迎,那热情,把潘多拉的身心都化了。他们说,来个告别“赌”吧,咱们以赌攻赌!潘多拉那会儿正吃着吉吉棋牌室男主人煮的蛤蜊面条,满口鲜,热腾腾,以前潘多拉午睡后到这里,都是先吃一碗这样的面条再开赌的。面条真好吃。男主人有一双桃花眼,笑起来能淹死人,他立在一旁,微笑着,神情专注地看着潘多拉,等着潘多拉把空碗递给他。潘多拉的身子也热腾腾的,鼓满了斗志,最后一次了,就最后一次了。
       在这最后一次,她把房产证抵押了,只押了七万元。在吉吉棋牌室,一百元只能当一元用,七万元,在沸腾的潘多拉眼里,只是七百元,赢了下一把,一切就全平了!
       这些天她陷在沙发里一遍遍把那最后一日翻来覆去地过,她实在想不明白,她怎么会喜滋滋地跑回家来取房产证,怎么会那么痛快地把它交到桃花眼手里。他是中人,他担保她的七万元债务等于她的市值五十多万的房子,她相信他,一年多来他为她烧的面条都是他的铺保。她就这样兴兴头头把房产证给了他,拿着七捆钞票,赌了最后一场。输得很悲壮,差不多和楚霸王一样悲壮,北风圈一完,她的门前还有三张钞票,美人脸颊一般酡红,潘多拉慢慢地把美人撕了个粉碎,等她撕完,周围的人都散了,只有桃花眼在角落里看着她。潘多拉问,奇怪,你开赌场你自己为什么从来不赌?桃花眼笑了,眼窝要多深有多深,他说我不喜欢赌,我才能开赌场。潘多拉一脸无助,她说,我也不是很喜欢赌,可我还是把自己弄成这样了,现在我该怎么办呢?桃花眼说,听说你公公急着要把你的赌债还清,这个,也让他还不就好了。潘多拉说,我在他那里发过誓,我死也不赌了。
       这好办,把日期往前改一个月吧,那就不是把今天搬到上月了?
       能改吗?这……
       很容易,你看,把7改成6,就这样加一条斜线好了。
       潘多拉照做了。
       这斜线,啧啧,勾得漂亮!可是,我得提醒你,这一勾,三个月的抵押期就缩短为两个月了。
       潘多拉看着桃花眼把条子收好,关进了他的保险箱,潘多拉的心里咯噔一沉,做了道加法,十九加七,对了,她现在有二十六万的赌债了。
       桃花眼为她叫了辆三轮车,特意嘱咐车夫先去幼儿园门口等,潘多拉才想起,她还有儿子要接。接了儿子到家,她做晚饭,儿子叽叽喳喳说话,潘多拉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动,听不清他说什么。儿子挨到她身边,毛茸茸的头拱她的怀,像头小兽,潘多拉的心上,也长毛了。快到晚饭时间了,她给孩子的爸爸打了个电话,她问:你晚上回来吗?话一出口,她觉得要多屈辱有多屈辱。他在那头兴高采烈:你叫我回家?潘多拉把声音冻到冰点,理直气壮地说,是的,你给我回来!
       老公是和一只黑色的大箱子一起出现在门口的。老公说,我和……那小妖精分手了。潘多拉瞪大眼睛看着他。他就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其实是她不要我了,爸爸说,她图的是我的钱,不,是图我家的钱,爸爸不给我钱了,她也不要我了。我……等着你打电话让我回家。
       他就打开那箱子,把衣服啊毛巾啊一件一件往外理,箱子一会儿就空了。潘多拉打开自己的衣橱,丢了几件毛衣进箱子。老公问,你这是……干吗?潘多拉说,兴许,到秋天,我要离开这个家了,这个箱子归我用。老公指了指在沙发上滚来滚去的儿子,说,你能舍得他?带他走吧,你又养活不了他,所以,你走不了的,而且,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潘多拉说,我出事情了。
       老公说,我知道,你欠了赌债了。也好。这下,我们扯平了。
       潘多拉说,你不知道,还有呢,我把这房子抵押了,押了七万。潘多拉眼看着老公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说,你疯了,肯定是疯了。这么不合算的生意你也做,这下要把爸爸给气晕了。他昨天还夸你了,说你写借条还知道压人利息,可见还没昏头,有的女的借条写得可昏头了,不是借哪,那是明摆着让人给卖了,这样的人就救不得了。爸爸说你还有救呢,我看他这回看走眼了!
       潘多拉说,说够了没?你不在快餐店里勾搭上那个服务员,我就不会生气,不生气,我就不会去赌场听人说好话!
       去赌场是为了听好话?
       对啊!我一诉苦,他们一哄,再一捧,我的气就顺了!
       我也是啊,你老是骂我不争气不独立,她那么一哄我,再捧捧我,我的气也顺了人也舒坦了!谁不爱舒坦啊!
       孩子滚来滚去滚乏了,歪在茶几边吸溜着一瓶酸奶,含含糊糊地学舌,谁不爱舒坦啊,谁不爱?谁不爱舒坦啊,谁不爱……
       潘多拉看看老公,再看看孩子,实在分不出那两张脸上的表情有什么区别,两个人都像叼着奶头,神情说是迷糊也好,说是满足也好,头就猛地一晕,她跌在沙发里了。这一跌下去,她就起不来了,她想爬起来的时候,总有另一个潘多拉把她往下按。那个潘多拉说,呆在沙发里是最安全的了,真的,再没有比沙发更安全的地方了,哭吧哭吧,哭累了歇会儿再哭。潘多拉泪眼迷离中看到过那个潘多拉,穿着件大红的倒驳罩衫,脖子里系着块围脖,围脖上有只大白鹅,拍打着翅膀像只天鹅。
       很多人来骂她。
       先是公公,怒气冲冲地踢门进来,还摔了两个玻璃杯。摔吧摔吧,反正那都是你东西。破天荒的,婆婆还骂了儿子,那声音都能把窗玻璃叫碎了。骂吧骂吧,反正是你儿子。老公说,这不关我的事情,妈妈,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啊妈妈!推吧推吧,打骂过后,你爸妈还是会把你抱在怀里的。
       儿子说,爷爷奶奶,妈妈都快哭死了,你们别骂了!我妈妈死了,我就没妈妈了。
       爷爷说,她死了,爷爷给你找新妈妈!
       儿子立即躺到地板上,蹬动双腿,尖声哭叫:我不要新妈妈!我不要!我死了也不要!潘多拉的抽泣配合着荡漾其中。这一招很管用。第二天,在外公外婆舅舅舅妈的轮番哭骂之中,儿子又扯着嗓门痛哭了一通,这回,他把词换了,他哭的是救救我妈妈啊救救我妈妈救救她吧……舅妈连损带挖苦地喝止他:够了你省省力气吧你!除非你去找个新爸爸来救你妈,可你有新爸爸吗?从来在舅妈面前低声下气的外婆突然大声说:这是你能说的话吗啊?!说完,她好像被自己的声音吓住了,把头垂下去,垂到和外公的头一样低。外公早就驼背了。
       众人散去后,儿子凑近潘多拉,得意地眨眨眼。潘多拉忍不住笑了。
       皮球最后踢到潘多拉的爸妈那里。两亲家商量的结果是,赎房产证的钱归娘家来出。
       老两口子乘黄昏时分的船回岛上,潘老妈看着泥土色的海水跟潘老头说,这海水看着暖和,被窝一样,我真想跳进去。潘老头说,要跳也等到十二月再跳,现在还是六月呢!潘老妈说,老头,我冷。潘老头往老婆身边挪了挪,两个人的腿挨在一起了,潘老头说,你别怕,总会想出办法来的,咱们总归会有办法的。
       潘老头并不老,刚到六十岁,可他的背驼了,头发大半白了,胡子也是,看上去,他就是个老头了。去年,潘老妈带着他去过上海,想把背弄直了。去年,他们刚刚还清了为儿子在城里买房子向亲戚们借的钱,他们刚刚松了口气。医生问潘老头,你这背哪一年开始弯的?潘老头和潘老妈算了半天还是算不出是哪一年开始弯的。潘老妈是这样回答医生的,她说,老头儿的背是一点儿一点儿弯起来的。他是泥水匠,可也不是那种能造大房子的泥水匠,他就给人修修补补,谁家的院墙啊屋顶啊被台风吹破了,请他去;谁家要打个灶开个窗的,也请他去;修防波堤修公路,他也去,一年里头闲不了几天,老猫着腰干活,腰就一年一年弯了起来,我都不知道他到底哪年弯成那样的,好像他天生就是驼背似的。你这一问,我才想起,他原来的背多挺!多直!
       潘老妈说完,眼睛红了鼻子酸了喉咙也哽住了。年轻的时候潘老头在岛上是数一数二的英俊,人又特别的老实、孝顺。潘老妈真弄不明白为什么婆婆会选中了她,潘老妈长得丑,那时候已经时兴自由恋个爱,可是这自由与她无关,岛上的小后生们看都不会多看她两眼。婆婆自己是长得俊俏的,婆婆暗地里也有几个相好,他们家后门会莫名其妙地出现一袋子鱼啊一袋子米啊,婆婆闷声不响就提进屋。推己及人,婆婆就认定俊俏媳妇是要招人的。婆婆对儿子说,丑妻近地家中宝,妻子丑点才好。婆婆没看走眼,媳妇真是家中宝,干活卖力,孝敬公婆,样样没的说。潘老妈一直怕英俊的老公会在外面有相好,没想到,潘老头人就是实诚,只知道低头干活,一点花花心思也没有,这一低头,就把腰低成这个样子了!老婆婆还健在,还收拾得眉目清秀,老是老了,却还是个老美人,看着儿子的腰,只会摇头,末了,就把气撒在媳妇身上,我当初怎么就要你做媳妇了呢!你看你把我儿子苦成这样!
       也就只是骂骂,心里知道是孙子孙女把儿子苦成这样的。没办法,为儿孙,不就得做牛做马吗?她有几个相好,不也是为了让一双儿女吃得比人家好点穿得比人家好点吗?有时候,她躺在男人身下,觉得自己像堆鱼货,又腥又臭!媳妇这辈子没有这样躺在别人身下那是媳妇的福气,说到底,不也是婆婆替她躺了吗?
       婆婆年纪越大,怨气就越大,婆婆近年念佛越虔诚,就越觉得自己脏,越觉得自己脏,就越觉得儿女们都欠了她的。婆婆又爱面子,不会像一般的婆子那样三天两头开骂,她是瞪眼,直直地看着媳妇冷冷瞪她半天。潘老妈在婆婆的眼光里抖得筛糠一样。抖是抖着,底气还是有的,一双儿女,嫁的嫁了,娶的娶了。娶的媳妇还很漂亮,嫁的是个有钱人家,有貌有财,过年回家来,都光光鲜鲜的,撑得出场面。有一双儿女打底,潘老妈在婆婆那里就不怕,有时候婆婆瞪她,她就故意做出怕的样子,那也是孝顺啊。
       今天潘老妈是真的怕了。她往潘老头身边又挪了挪,两个人像是依偎着了。不等人家眼光瞟过来,潘老妈自己就先觉得不妥了,她又缩回原先的位置,伸长脖子把嘴巴凑到潘老头耳边,她说,你妈那里,先不要告诉她吧。潘老头说,这事情还是要跟她商量的。潘老妈就真的抖索起来了。潘老头问,你这是怎么啦,抖成这样?潘老妈说,我冷啊。
       潘老妈没想到,婆婆刚听她把话说完,就有了主意:去问娜娜拿钱吧!潘老妈反问,去问娜娜拿钱?婆婆瞪了她两分钟,重重地拉下眼帘,任潘老头和潘老妈再怎么问,都不开口了。
       娜娜是潘老头的外甥女潘多拉的表妹,亲得很,潘老妈这两年却时不时提醒着潘多拉离那表妹远点儿,不要一块出去玩,免得婆家人出闲话。娜娜结了四次婚又离了四次,每次婚姻都短命,最高记录是两年。第一
       任丈夫是个红律师,以后三任也都是红律师,律师赚钱多黑幕多,她每次离婚都能得到一笔数目不小的钱,据说第五任丈夫也已初有眉目,又是个红律师。岛上人说她是个“律师杀手”。能这样闹腾的,自然是个非比寻常的大美人。这几年岛上的男孩子报考政法学校的明显多了,大人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潘老妈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会儿想来想去,亲戚当中,能帮这个忙的肯帮这个忙的,也就只有娜娜了。潘老妈对潘老头说,这个电话,你来打吧,你是舅舅,舅舅大石头。
       潘老妈从来不知道潘老头的口才有那么好,把个潘多拉说得要多可怜有多可怜。惹得潘老妈的眼泪都出来了,连娜娜在电话那头都听到她吸溜鼻涕了。娜娜说,舅舅!叫舅妈别哭!拉拉这个人就是缩头乌龟,躲啊躲啊躲不过了连跳海都会的,这七万,我得给,救命钱啊!潘老妈一想,女儿就是这样的人啊,不要现在已经跳海了呀!搁下娜娜的电话,她就立马拨了女儿家的,是外甥接的电话。潘老妈说,叫你妈妈听电话啊!孩子说,外婆,你知道,妈妈没力气起来,妈妈都三天没吃饭了,爸爸也管不了她。潘老妈说,孩子啊,告诉你妈妈,我们明天就拿钱过来,叫妈妈赶快起来吃东西,我们筹到钱了!
       潘多拉的麻烦就这样解决了。她从沙发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进厨房为自己烧了碗甜面条,吃得连连打嗝,打出来的嗝充满了整个口腔鼻腔。都怪儿子偷偷塞给她的酸奶,吃得太多了,这酸奶在胃里再度发酵,酸中就带上了臭。这怪味,害得潘多拉都不敢开口说话。从小,做了错事她就不吭声,任大人打骂,倒也不逃,整天还跟在大人后头,等着他们对她开笑脸,笑了就好了,万事太平。
       拿钱来的不是潘老头和潘老妈,是娜娜。娜娜说,我得当面把钱交给那个人。娜娜是怕潘多拉把这七万也当赌本了。明摆着的不信任,那也没办法,自己作践的,怪不得别人。娜娜拿回房产证,对潘多拉说,拉拉你看仔细了,不要拿个掉包的回去。桃花眼笑道,真的留我这里也没用啊。娜娜说,杀羊杀惯了杀顺手了,看到可杀可不杀的东西手痒痒乱杀也不是不可能的。桃花眼不笑了,说,小姐说的话,我听不懂。娜娜说,这里没有小姐,只有女士,女士说的话,你怎么会不懂?
       娜娜神采飞扬。这一生中,她从来没有这样正确过。她刹不住车了,出了吉吉棋牌室后,她又把拉拉说了一通,无非是说些十赌九输的道理,可是她越说越舒坦越说越解气,她终于明白,作为一个正确的人教训一个犯了错的人是件多么有快感的事。潘多拉一声不响,垂着头,任她说。潘多拉知道,这一刻不是原来的那个娜娜在说话,原来的那个娜娜和现在的潘多拉是一个样。
       娜娜说,现在你欠我七万元了。
       潘多拉这会儿只能开口了,她说,我写借条给你。
       娜娜说,这个不要紧,难道你还会赖帐?问题是,你拿什么还我呢?你公公不肯还,你老公呢,像个没出阁的,指望不了他。你呀,要是像你弟弟一样再叫舅舅舅妈替你还钱,我说,你拉拉就不是个人了!你看看舅舅的背,比驼背还驼了!你要自立啊,拉拉!无论如何,你要自立!
       潘多拉把柔弱的眼神对准了娜娜光芒四射的眼睛,她轻声问,娜娜,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娜娜觉得自己的额头前飞舞着一百个太阳,娜娜说,你听我的,我来教你!
       潘多拉闷声不响地回到家里,一进门,老公就问,房产证呢?潘多拉从包里翻出来给了他。潘多拉知道,这房产证,她这辈子怕就再也见不着了。老公烧了满满一桌菜,有潘多拉爱吃的蛤蜊炖蛋啊葱油蛏子酱爆螺啊,反正潘多拉就是爱吃甲壳类的东西。一餐饭下来,饭碗边甲壳早已成了小丘。儿子也跟着她吃,要她剔出肉来喂他。潘多拉有点不耐烦,说,都多大了呀?还要妈妈这样喂!儿子学舌,都多大了呀?多大了呀?照旧张大了嘴巴凑到潘多拉的筷子边。这天夜里,潘多拉睡到了大床上,横竖睡不着,起来往那黑箱子里又扔了几件深秋穿的棉毛衫裤。
       怎样让潘多拉自立呢?娜娜想不出好办法,只好去问男朋友。男朋友正忙着看卷宗,他最不喜欢娜娜这种时刻打扰他,可是,没办法,谁叫他喜欢她呢?他只好停下来,摘掉眼镜,揉揉酸胀的眼眶,说,你去看看你那些和她素质差不多的同乡都在这城里做什么。娜娜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为了表示奖励,她就俯下身子吻了吻男朋友的眼眶,眼镜戴久了,眼球都凸出来了,她软软的嘴唇就贴在那里轻柔地吻了一阵。男朋友眨巴眨巴眼睛,说,奇怪了,你一吻,这就不酸了,你真是魔女啊!这么一激动,他就顾不上那些卷宗了,他抱着娜娜央求她吻得再多一些,再多一些,最好把他一口吃了。缠绵到深处,男朋友又央求娜娜破了自己的规矩吧,再没有比娜娜那条规矩再老土再不合时宜的了。娜娜的规矩是,她只跟“丈夫”做爱。也就是说,想跟她做爱,就得先做她“丈夫”。
       这真是蠢极了,娜娜。男朋友满脸通红地戴上他的眼镜,一脸的不高兴。
       我只跟我的丈夫上床,娜娜骄傲地说。还有一句她藏在心里没说:我的丈夫只能跟我上床。前面一句,是男人们娶她的理由;后面一句,是娜娜用来离婚的理由。其实,她不说,他也知道,在这个小城里,她的前四任丈夫他都认识。大家同行,聚在一起的机会总是有的。说老实话,他对娜娜的动心,也是从旁听这四位仁兄的酒后真言开始的。那一回他们都醉了,大家起哄让他们一起说说娜娜,没想到四位都说,娜娜这样的老婆才是好老婆啊,她就只跟她的丈夫做爱,她做爱做得真是很好,她还长得那么漂亮!大家都说是他们四个合起来为前妻做托儿,哄第五个跳陷阱。老大急了,他说,我说的全是真话,起初,我就拖着不想离婚,后来,我又去求过她复婚,她都不肯!又指着老二老三老四问,娜娜离婚前有没有勾引过你们啊?!那三个一致摇头。他听着心就呼呼跳。
       这些年他也玩得够疯了,他有点想结婚了,可那些和他一起疯玩的女人给他的启示却是女人信不得,他的婚就一直没结成。他想了一个星期,觉得娜娜这样的女人才是自己真要的女人,又漂亮又可靠,他就开始追求。据他所知,追求娜娜的人挺多的,在这小城的律师圈里,娜娜简直是个“蛊”。让娜娜把心定在他一个人身上,他也花了不少心思。可是,在离结婚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却停步不前了。到底有些不甘心。他这就跟娜娜耗上了。他的朋友们却都肯定他会娶娜娜的。他很奇怪朋友们为什么会这么肯定。有一回他碰到四位仁兄中的一位,应该是老三吧,那人很奇怪地问他,怎么还不娶娜娜?要是我,早娶了!
       他从桌上拿起眼镜,娜娜就把搁在书桌另一头一本打开着的辞典上的软布递给他,两人没多说一句话,却很默契。娜娜说,我要走了,我得打电话找同乡们去。男朋友说,你就在我这里打吧,你打个一下午,我看卷宗,然后我们一起吃晚饭。娜娜说,不,在我自己家里打我会更自在些。男朋友本来想说,这里迟早不就是你的家吗?但是他忍住了,他目送着娜娜出门,他想,这个女人怎么有这
       么多自己的“规矩”呢?我真的愿意为了她不再和别的女人做爱了吗?他听到他的内心在回答,我愿意的。然后他又想,我被她蛊惑了,这是肯定的。
       娜娜的电话打得很顺利,她一共联系到了五个同乡,一个在超市做服务员,一个自己开了个内衣店,还有两个做保险的,最后一个是在一家女子美容院做美容师的。两个做保险的对聚会自然很积极,另外三个却都没时间,直到娜娜发誓她可以给超市做服务员的一单团购生意,在内衣店买一套价值八百多元的内衣,到那个美容院交一年的面膜包年费,这聚会才最终定了下来。
       坐到一起的时候,潘多拉有点恍惚,时空失控了一般。那茶室布置成树下乘凉的况味,大榕树粗壮的假根和假叶把她们七个人藏了起来,像极了晒谷场边的那棵大樟树,她们小时候在树底下跳房子跳皮筋。
       十年不见了,一个说。
       哪里!不止!十五年都有了!另一个说。
       对啊,进城都有十年了,进城后忙得连过年也在赚加班费,年过没了才回岛过年去,这不,真有十多年没见你们了。超市服务员说起自己的辛苦来不免唏嘘。这一唏嘘,场面就有点失控,原先说好的要商量怎样帮潘多拉自立,说着说着却都大叹各自的苦经,潘多拉当然只有垂头听着的份,连娜娜也觉得不宜插话。最后的总结是:这些年,拉拉是一次性嫁得好,娜娜是连续嫁得好,反正都是嫁得好。做总结的是那个开内衣店的,总结完自己就泪眼婆娑了,她说,拉拉你知道吗一个女人去杭州啊去广州啊进货是怎么辛苦怎么委屈哦你想都想不到!场面彻底失控了。做保险的还想救救场,她说,娜娜,你就把拉拉带在身边让你那些有钱的朋友们帮帮她吧,人往高处走啊,说不定哪天就找到好去处了。另一个做保险的说,也记得偶尔带带我们,给我们介绍几单生意,保险难做啊。
       问题还是原封不动地在娜娜这里。
       潘多拉倒也不急,还过她的日子,接送孩子,买菜烧菜做家务。公公每个月给钱,说是养孙子的钱,其实是连两个大人也算了进去的。潘老妈自己越想越急,又怕女儿也急,打过几次电话来劝,拉拉你别急,我们一起会帮你还钱的。潘多拉说,娜娜说不要你们的钱。潘老妈当即就在电话里哽咽了,说,没想到,娜娜还晓得心疼我们。潘多拉听着,心里不知哪块地方热辣起来,口气就不由自主地又冲又硬,她说,这钱,我自己会还的,不用你们管!
       潘多拉话是这么说,可谁都不会相信她,她自己也知道。
       娜娜果真把潘多拉带在身边,去的多是吃饭的场合,有时候四星级饭店有时候深巷火锅店,娜娜的朋友们要么是律师要么是律师太太,讲的也多是黑幕,潘多拉在以前听也没听过的,比如他们说棋牌室里的赌局都是带机关的,高科技产品呢,每个棋牌室老板都进货的,专门用来杀羊,狠过杀人。不见血的。潘多拉听着憋不住了,就问,既然这样,政府怎么就准许满大街地开棋牌室呀?光明正大开的棋牌室哪有那么多黑道道啊?既然大家都知道了,怎么还没人去管呢?大家都在去啊,在棋牌室里过日子的人可多了……
       当时同桌吃饭有个法院刚退休到律师事务所工作的范先生,看着发出一长串问号的潘多拉,眼眶都潮热了。第二天,潘多拉就接到了范先生的电话,约她一起吃个午饭。潘多拉说,我跟你又不熟。范先生就笑了,说,一回生,两回熟,连这也不懂啊?你这孩子!你的事情我可都知道。他果真都知道。娜娜是难得做回上帝,嚷得满天下都知道了。连电话号码,范先生也是从娜娜那里套出来的,说是要为潘多拉介绍个好工作。潘多拉问,那今天这午饭是为我介绍工作吗?范先生说,不是,我只是想见见你,想和你聊聊。
       那顿午饭,范先生点的全是甲壳类海鲜。最近,潘多拉总觉得自己一开口便会飘出来一嘴腐臭,便只顾吃,也不讲究个吃相,旁人看着只觉得她吃得鲜美。从一只畚斗螺里,掉出来一只虾米大的寄居蟹,潘多拉把它捻在指尖上,人呆呆的。范先生一直在一旁呆呆看她吃,还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比如他评论娜娜和拉拉,他说她们俩都能让男人心动,娜娜是能勾起男人的征服欲,拉拉呢,是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因为拉拉你的心地是那么光明纯洁亮堂堂的。潘多拉从高高的壳堆里抬起下巴,好奇地问,是吗?范先生伸过手来,拈了她下巴上沾的一粒葱花,搁在自己的牙齿上嚼着,一边点头,眼光炯炯的,像X光。
       范先生要潘多拉对他们的见面保密。这保密自然是指着娜娜的。潘多拉觉得这保密不应该,可又觉得答应了范先生保密的,说了也不好,她就折了个中,提着一口气跟娜娜说:范先生打过电话给我问我都会做些什么,我说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做些什么。潘多拉说的倒也是实话,说完了,她自己都有点泄气。娜娜看她这神情,多少也有点不忍,就把话题转到范先生身上,大大地夸了一通范先生,说是个难得的实在人,从不乱来的,脑子也活络,人家业余炒股大多炒到套牢,他却回回都是赚的,是个有脑又有点钱的正经男人。潘多拉就更不好说别的了。
       潘多拉和娜娜又一同出去过几次,这几次,她留心人家看她的眼神,就全明白人家当她是一个欠了债的赌徒,也许,有资本的赌是可夸耀的,赌输了低个头那叫英雄气短,可输得要天天跟着债主去映衬债主,稍有点骨气的人是万万不肯的,她肯,人家看她的眼神就只有不屑。潘多拉就对娜娜说,我想回岛上住几天。没想到娜娜说,反正我最近也没事,我和你一起去。潘多拉说,小许会放你去?小许就是那个男朋友。娜娜笑了,她说,不理他,男人嘛,吊足他胃口他才会把你当个宝。
       那就回乡。回乡本该是个好偏方,能治一些病的,可这时节潘多拉回乡,这新闻效应好似外国元首莅临,从乘上航船的那一刻起,潘多拉就在无数镜头的聚焦里,潘多拉只觉得头晕。和潘多拉比,娜娜的一身艳光都黯淡了,娜娜和人聊天时就不知不觉地提高了声调,几乎是现场直播一样展示出自己拯救者的身份。潘多拉看着船舷边被犁起的珍珠白的水花,觉得那是许多许多的小白牙,在一口一口地咬她的心。
       晚上两个人也住在一起,住在原先潘多拉的闺房里。七八月的大热天,纱窗又隔了风,房里只是热,坐院子里乘凉,又有长脚蚊子,一点不惧怕蚊香,嘤嘤地飞来绕去。娜娜说,小时候好像没那么多蚊子,夜里我们就睡露天,睡到半夜才进房的,也不点蚊香。奶奶仔细地想了想说,是的,那时候是这样子,我老是睡到半夜被你们吵醒,现在是垃圾多,大家都往海里倒垃圾,这海水脏了,生蚊子。潘老头和潘老妈只忙着切西瓜,娜娜只要说声这个不甜,便整盘换下,另开一只。潘老妈说,都是沙地瓜,比你们城里的要爽口。听她那口气,城里的水泥沥青地皮也产西瓜似的。除了西瓜,还有葡萄、玉米、毛豆子,一例都比城里的好吃。潘多拉等着谁开口责骂她几句,但没有一个人开口,大家都在说吃的。
       岛上的空气含着催眠的成分,潘多拉头一个打起哈欠来了,哈欠更有传染性,大家一起打。到了房里,潘多拉和娜娜却又睡不
       着了。也不点灯,月亮透过纱窗,细眼网一样铺了一地。娜娜在暗里笑了一声,轻轻说,这房里有个秘密,你知道吗?潘多拉说,什么秘密?我自己的房,我自己还不知道?娜娜说,你这木头,哪里会知道?一边示意潘多拉动作轻点,蛇一样地挪到墙角,从墙里抠出一团纸来,一个小圆洞就出来了。奶奶房间里的光,顿时就透过一线来。奶奶还没睡下,背朝她们,在床头小矮桌边对着墙呆坐着,墙上一幅白衣观音挂像。潘多拉连忙把纸团给塞上,两个人又挪回来。潘多拉有点气急,说,你抠的?娜娜说,是啊,小时候,有一回我和外婆一起睡,睡到半夜,尿尿急了,我说,外婆,我要尿尿,外婆就给我点灯,那时候岛上还没电灯呢,点的是煤油灯,外婆摸索半天才点好,我都快憋坏了。我背对着床尿的,一回头,正好看到被子自己飞起来像座大山压住外婆,还一抖一抖的。外婆没等我尿好就把灯给吹灭了。我迷迷糊糊摸到床里侧缩着睡了,外婆的被子还在那里一抖一抖抖出冷风来,等好久,才没声息。我有点怕,就一只手悄悄地伸到外婆的被窝里摸索,天哪,我顺着外婆的大腿摸上去摸上去摸到一处特别特别滑腻的地方,我不敢了,又缩回来睡。从那以后,外婆就不让我和她睡了,那年我四岁,算起来外婆也就四十出个头。那天以后,我就长了个心眼,跟你来一起睡的时候,等你睡着了,我就起来悄悄抠洞。从这个洞里,我看到好几回外婆半夜里起来,把屁股浸在她那大红木桶里洗啊洗啊永远洗不干净似的。
       潘多拉叹了口气,说,我睡得很沉的,睡着了把我扔进海里也不会醒的。
       潘多拉确实没说谎,她心头无事,倒头就能睡,睡在长沙发上的那几天,她也是睡着的,只在迷糊中稍稍醒一会儿。睡着了,这世界就奈何她不得。现在,她又打了个哈欠,要把睡意再催浓点,可还是睡不着,想了一夜梦,都是奶奶的脚桶,小时候奶奶偶尔把它拎出来晒太阳,大红漆,桶外壁是鸳鸯戏水,几片荷叶特别的水灵,潘多拉总想在那里滴几滴水,做成一颗露珠,可潘多拉都没成功,只要她一挨近那木桶,奶奶的声音就会在背后响起,不要碰,脏的!潘多拉一直以为是奶奶小气,宝贝她的桶。那夜的梦里,她就不停地掬一捧水往荷叶上滴,可手掌却变成了铁手掌,严丝合缝,一丝水也渗不下去,她就在那里急。急得她想醒醒不了,想睡睡不深,半梦半醒里,只听得娜娜在她耳边一个劲地说话,娜娜说,拉拉你知道吗,就是外婆害得我只能让我的丈夫近我的身,别的男人,他一碰我,我脑子里就是外婆白花花的屁股,浸在那木桶里,也塞进我胃里,我就恶心,吐,手脚冰凉……
       第二天,潘多拉和娜娜站在白衣观音前,乖乖地啃着黄金瓜,奶奶供过佛的,因为佛享用过,这瓜便也有了法力。潘多拉努力下咽,咽喉部阻力越来越大,这努力越来越形于颜色。终于,奶奶问,拉拉你怎么了?潘多拉一松劲,胃里的东西涌了上来,啊呜一口,吐在供桌前。这太不恭敬了!潘多拉从后门窜出,在一刹那,她看到那几个从奶奶被窝底下爬出来的男人也同她一起窜出。又一恍惚,是她老公从那小妖精的被窝里赤身窜出,火热的肌肤擦过她冰凉的左臂。她趴到院墙上,一低头,满嘴污物都喷在满墙怒放着的牵牛花上。
       娜娜坚持说拉拉应该回城里去看病,无缘无故怎么会吐成这样呢?潘老妈小心翼翼地说,不会是招了什么邪祟吧?奶奶白了她一眼,在观音像前招了邪祟?说的是什么话?!娜娜说,是得病了,看看医生就好。他们站在潘多拉的床边,围成一圈,潘多拉觉得他们都像是医生。娜娜说,拉拉就是这么脆弱。
       潘多拉这一吐,把家里人的心,都给吐软了,潘老妈暗地里责怪一家人不该这样给女儿脸色看。潘老头说,都怪她自己,做错了事,给她点脸色看看她就受不了啦?可是,潘老头说到最后,眼睛都有点酸了,这孩子,这些天跟在娜娜后头都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呢,看看娜娜这得意架势,啧啧。午饭的时候,奶奶当着大家的面,把一副翡翠镯子给了娜娜,说,娜娜,外婆从前好像说过要把这镯子送你陪嫁的,你不讨,我也不舍得给,这回啊,给你了。几时带那个男人过来我们看看,要看准点,不能再折腾了,你呀,也不年轻了。娜娜的脸色一点一点沉下去,渐渐和手中的翡翠镯子一个颜色。她呆了一会儿,把镯子套上了。潘老妈看也不看这镯子,心想,不知道哪个相好送的,多少总值几个钱。
       隔壁张婆婆一脸兴奋跑进屋来。潘老妈以为这老太太听了会儿壁角,这会儿熬不住了,要来看看这镯子的成色。老一辈的女人,对玉啊翡翠啊说起来个个内行似的,也许,年轻时在海盗手里看多了这种货色吧。不想张婆婆张口便说,出人命了!一桌子的人都惊得立了起来。张婆婆对她们的表现很满意,于是,口齿清楚地把村东头邬家的儿子在上海南京路金店抢金子的事情演说了一通,她说,赌博害人啊!那孩子人是不坏的,就是被赌博害了,眼里只有大笔大笔钞票,又不肯吃苦挣一眼一眼小钱,狠狠心就抢了!
       娜娜说,不可能,我上个月还见过他!
       张婆婆说,真的,电视上都放了,她姑姑在美国都看到了,打电话给他妈妈,他妈妈这才知道,这不,在家里嚎着呢!都要撞墙了!不是要出人命了吗?
       娜娜说,我去看看!
       潘老太喝道:别去!
       张婆婆又一路小跑着到另一家去了。娜娜问,外婆你干吗不让我去?我和她儿子是同学呢!潘老太叹了口气,说,你去有什么用呢?娜娜说,我还真帮他找过几份工作,没做几天,他就做不下去了,要么说人家看不起他乡下人,要么说工钱实在太少,总归是既想清闲又想钱多,难呢!
       潘老妈也跟着叹气,说,都是他妈妈从小娇养,待他太公一样,这下好了,出事了。
       潘老太眼光冷冷扫过来,潘老妈立刻垂下头去,她自己是没资格说这话的,眼前还摆着这样一个女儿呢。
       潘多拉一声不响,也不敢离开饭桌,手脚只打哆嗦,好像她也去抢过金店了。
       娜娜的脸色红润起来,笑了一声说,舅妈,人被高利贷逼着,走投无路了,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谁有我们拉拉这样的好福气啊?
       潘多拉喉咙里干嚎了一下,又跑到院墙那里,把午饭翻出来都喷在牵牛花上了。潘老妈把她扶到床上,潘多拉一躺下去,当即就闭眼睡着了,潘老妈战战兢兢试了几回鼻息,女儿湿热的呼吸叫她的手指头痒痒的,这才放了心。
       潘多拉迷迷糊糊从岛上回到家里,又睡到长沙发上。
       潘多拉在自家的长沙发上昏睡了两天,做了不少梦,长长短短,有一个真的是跑进金店去抢了金条,而且还找好了卖家,她还问人家:这个值七万吗?人家动手来抢,她死命攥住,出了一身汗。娜娜一天来三次,送药送补品什么的,进来门也不敲了。有一回潘多拉的老公正敞着卫生间的门撒尿,娜娜进来看到了,吓得高声尖叫,把他的小半截尿都叫回去了,过了一整天了,他还觉得那小半截尿缩着不肯出来,一宿都没睡安宁。半夜里,他就站在沙发边对潘多拉发牢骚,你
       这表妹,都有过四个老公了,偏要装得没见过男人一样,她这么一尖叫,我都要落下毛病了!他见潘多拉不搭理,就继续说,我妈也说了,看不惯你和那女人同进同出的,她是什么人呀?不要把你带坏了!爸爸说过,你就是赌昏了头,人是不坏的,干干净净,本本分分,要是被她带坏了,你就什么都不是了!
       潘多拉彻底醒了,听着老公翻来覆去背他爸爸妈妈的语录,心里问自己,真是怪了,我是在过家家吗?老公痛斥娜娜,说到最后,简直是咬牙切齿,这个女人,她简直是把你当人质嘛!稀罕什么呀,不过是七万元钱嘛!而且,还是从男人身上挖来的钱!
       这天清晨,潘多拉从沙发上起来了,她还是进厨房给自己做了一碗甜面条,吃得津津有味。这两天,儿子又塞给潘多拉酸奶,潘多拉却只吃了他一瓶,那些没吃过的,就钻在她的腋窝下脖颈里大腿旁,潘多拉起来了,那些酸奶瓶还躺在老位置上,乍一看,好像还有个潘多拉躺在那里。潘多拉真高兴,她起来了,并且精神抖擞,而且有所计划,她对自己说,潘多拉潘多拉你不是小孩了,真的,你不是小孩了。
       她出门去,在半路上给范先生打了个电话,范先生在电话那头都有点激动,结巴了半天才说出了一个饭店名,叫潘多拉叫辆三轮车,地有点偏,怕她找不到。潘多拉跟三轮车夫说了那个饭店,车夫说,好地方。潘多拉奇怪了,问,怎么个好法?车夫回答,那饭店在深巷子里,楼下吃饭楼上住客,还是钟点房。潘多拉的脸腾地就红了,太阳辣,她撑开太阳伞,罩住了上半身。她一进巷子,就看到范先生伸长脖子在那里张望,连车钱,也是范先生抢着给了,还多给了一元,那车夫连声说谢谢谢谢,潘多拉的脸就更红了。正是上午九点多,尴尬时间,吃早饭,晚了;吃午饭,也不是;就是喝早茶,九点也是结束的时候了。范先生果然没领她进一楼,径直往二楼去,推开一个房间,迎面却是家常的一张小圆桌,当中热腾腾放着一碗蛏子面条,想是厨师匆忙间做的,肥嫩多肉的蛏子挤着浮在面上,搅都没搅开。范先生说,怕你没吃早饭,一楼是不做早餐生意的,我没办法了,就叫厨师烧了端这里吃。潘多拉伸头往里间张望了一下,却是一张洁白宽阔的双人大床,面孔顿时绯红了。范先生立即关上里间的小门,又关上外间的大门,一边说,打着空调呢,门开大了,服务员会来骂。潘多拉想,这些服务员是隐身的,刚才一路进门就是没看到一个人影。
       范先生看着潘多拉通红的脸,只觉得心里软软的:真是个孩子,这孩子!于是,他调侃地说,你家大人肯定不知道希腊神话。要是知道的,肯定不会给你取这个名字。潘多拉努力把眼神和范先生对上,对得太用力了,那眼神就有点浪,她说,我知道,有个神话叫潘多拉的盒子,也想过改名的,可奶奶不肯,她说我一向顺顺的福气好,改什么名啊,希腊人和我们不搭界。范先生说,你的福气好?我看现在是有点不好吧?潘多拉的眼泪就啪嗒啪嗒掉到蛏子上了。范先生扯了餐巾纸给她擦泪,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说,你这孩子,你这孩子,哭什么呀哭。潘多拉一转身,眼泪鼻涕都擦到范先生的胸前。范先生愣了愣,半天才回过神来,木木地抱着她任她哭。
       潘多拉自己也奇怪,哪里来那么多眼泪,它们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奔流出来,止也止不住。范先生洁白的衬衫彻底被她哭废了,口红眼泪鼻涕,什么都有。等潘多拉从他怀里仰起头的时候,潘多拉的眼睛已经肿成两个核桃了,眼神就有点迷离。范先生拉她起来,依旧抱着,说,这下我们出不了门喽,我的衣服坏了,你的眼睛坏了。一边顺手推开了里间的门,里间的空调也早就打好了,凉飕飕的。范先生推着潘多拉进了卫生间,说,你洗洗脸。潘多拉说,你脱了衬衣,我帮你洗。范先生就脱了衬衣,露出一身结实的腱子肉。潘多拉用眼光赞美了一下,范先生也有点自得,做出点肌肉给潘多拉看。潘多拉笑了,眼睛更细,细成两弯新月牙了,眉都掉色了,淡淡的像两缕烟。范先生笑着用指头在那里划了两下,说,毛毛头的眉毛一样。潘多拉用香皂洗衬衣,口红印无论如何是洗不掉,就有点急。范先生说,不用洗它,留着更好,做个纪念。潘多拉笑,胆子忒大。范先生叹了口气说,不是胆大,反正没人管,我老婆去年没了,心肌梗塞。潘多拉说,对不起。范先生说,对什么不起呀,你这孩子,我现在想着胆大一回呢,又怕被你骂,不敢。潘多拉只不响,更用力搓那口红印。范先生捉了她的手说,别洗了,还是先洗脸吧。就开了淋浴,试了水温,三下两下把潘多拉的衣服剥了,说,你这孩子,爸爸给你洗澡。潘多拉挣扎了两下,终于配合地当自己是三岁孩子,任他洗了,裹着抱到大床上。
       潘多拉没想到,他们居然配合得那么好,因为这一没想到,潘多拉就更投入了,像是摸到一副好牌又碰上杠顶开花,心情舒畅得都忘了自己早上下决心时候的惨烈了。范先生问,我怎么样?潘多拉小声说,棒,真是棒极了。范先生翻身睡了,呼噜很重。潘多拉到底睡不着,就看着范先生睡。范先生只裹了一条毛巾被,下身都没裹住,那里的毛已经半白了。潘多拉以为看错了,就凑近了再看,果真是半白了。那么,范先生一头浓密黑发,是染的。潘多拉却为自己的这个发现高兴,她就喜欢范先生是老的,这让她安心,她移上去,枕着范先生的肩膀睡,就像小时候睡在爸爸身边一样。她睡着了。等她醒过来,范先生正在抽烟,一枝烟快抽完了,看她醒了,朝她脸上喷了口烟,说,好孩子,说吧,你要什么奖赏?潘多拉说,我要你帮我把钱还给娜娜。范先生笑了,说,你这孩子,就是孩子,开口又直又大。潘多拉耍无赖道,你自己喜欢我做孩子啊,我就只好做孩子了。范先生说,好吧,那我以后叫你做什么你都听话吗?潘多拉攀着他的脖子亲他的脸,说,当然是听话的啦。范先生说,我明天取钱给你,你还给娜娜了,娜娜也就不会整天来黏你了,小许都在怪娜娜冷落他了,小许还跟我说,真想不到,娜娜那么善良,真是太可爱了!我看呀,娜娜的婚事八九要成了。
       潘多拉带着七万元钱来找娜娜,按了半天门铃,不开,又敲了半天门,老半天终于有人来开门了,不是娜娜,是小许,满脸通红,一脸怒气。潘多拉问,怎么啦你?小许呼呼直喘粗气,对潘多拉做出一副爱又不是恨又不是的面孔。节骨眼上,潘多拉迟来一步,说不定他就把娜娜攻克了。不过,他也在嘀咕,如果他破了娜娜的规矩把娜娜攻克了,那么娜娜还是娜娜吗?所以,他也害怕自己成功。今天眼看着成功在望了,因为娜娜有点心不在焉,一个劲地转动她腕上的翡翠镯子,一个劲地说那是外婆给的嫁妆,还问,我什么时候带你去看看外婆吧小许你真的是很优秀的比他们都优秀多了我还犹豫什么呀……娜娜光顾着说,没在意小许的亲热在升级,抚摩在加温,眼看着,就是水到渠成了。这个时候,潘多拉来了。真是个潘多拉啊!居然还会问:你怎么啦?你看看我这样子我还能在干吗呀?小许气得没话说,自己到阳台上去闷站着,他也不会吸烟,这口气就更不知道
       往哪里吐,在那里胸脯一鼓一鼓,像个青蛙王子。
       娜娜对潘多拉的到来,倒是满心欢喜,端出小许刚买来的荔枝,连声说,好吃呢,我们快吃。她还招呼小许,喂,一起来吃啊。小许瓮声答道,不吃!
       潘多拉想,有这么看不起人的吗?我好歹也是客啊!不就是借了你女朋友一些钱吗?于是,潘多拉锐声说,娜娜,我来还你的钱!
       娜娜手里正剥着的荔枝就掉到地板上,滴溜溜朝阳台滚去。小许拾起,青蛙般跳着进来,等他站定稳住神的那一刻,正好看到娜娜用慈母的姿态,不,简直是圣母的架势,深情地看着潘多拉。娜娜说,拉拉,你从哪里筹来的钱?舅舅给的,我不要,他的背再驼点就挨到地了,所以我不要;不是舅舅给的难道是你公公给的?不会,他要还,也会直接给我的。拉拉,不明不白的钱,我是不会要你的,我只要你好,拉拉!
       小许的心就融化在圣母加慈母的光辉里,温暖极了。这就是我要的女人,她永远不要“不明不白”,她永远只和她的丈夫做爱。八月的太阳遮也遮不住,整个客厅金碧辉煌,小许在一片金色当中闭上了眼,他觉得他要流泪了。
       潘多拉没想到事情会这样。这个女人真的是娜娜吗?她的眼光带着疑问越过娜娜去找小许,小许却正闭上眼睛缓缓地单腿跪地。他这是要做什么?潘多拉带着七万元钱出来了,她不得不出来,因为单腿跪地的小许已经移到娜娜旁边,用一个相当怪异的姿态,抱住娜娜了,抱就抱吧,当着潘多拉的面抱也没什么,可是,小许把头使劲往娜娜的大腿中间拱,好像要把自己塞进去,好像要把自己交给娜娜的子宫,好像娜娜的子宫就是个天堂。
       潘多拉几乎是仓皇出逃,她逃离了那对恋人后,立刻给范先生打了个电话,潘多拉的声音颤抖着说,我要见你。
       他们还是在那个小饭店里见面,潘多拉上楼的时候,还是没见到一个服务员。这回。范先生没在大门口等她,范先生隐在房门后等她。她一进门,范先生就紧紧地箍住了她,粗重的喘息,火热的身子,无不在替沉默的范先生说话。一番激烈的缠绵之后,范先生居然还有力气把她抱到浴室里,给她调好水温,打上沐浴露,仔仔细细洗了一番,用浴巾裹了再抱到床上。那浴巾是范先生半路上刚买的,纯白的底子上怒放着一捧深紫色的玫瑰花。范先生不允许自己显出气喘吁吁的样子,他把潘多拉放回床上,拍拍她的屁股,赶紧回浴室把自己也冲洗了一下。潘多拉目送他挺直宽厚的腰背,不知怎么她就想到自己的爸爸了,小时候爸爸的背也是这样美的啊,为什么爸爸现在就驼成这个样子呢?她觉得很沮丧。
       范先生很快出来了,搂住她,用玫瑰花擦她的湿发梢,说,这么快就想我了啊?潘多拉说,不是的,是娜娜不要我这不明不白的钱,我只好把钱再来还给你了。范先生笑了。你这孩子!你就不会把钱存银行吗?潘多拉愣了一下说,刚才没想到。想想这话也不对。又补充了一句,说,这钱是你的。范先生又拍了一下她的屁股,说,娜娜这人是钻进牛角尖了,不过,她本来就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我呢,我也想学学她钻回牛角尖,我这钱啊,给你了就是你的了,我可不想再拿回来。
       潘多拉整个人都愣住了,事情怎么会是这样的呢?她伸出手去,摸摸范先生的背,摸了一遍又一遍。潘多拉说,我还是得把钱还给娜娜,否则,我爸爸的背,会越来越驼的,现在的问题是,我怎么把你的钱变成是我自己的呢?
       范先生踌躇着问,你爸爸,他几岁?潘多拉也犹豫了一下,说,刚刚六十。潘多拉往范先生的怀里又靠了靠,像是被空调吹冷了。范先生扯过被子,把潘多拉盖严实了。潘多拉转了个话题,她问,为什么大家都Ⅱq你范先生?范先生笑了,说,是绰号,我这辈子特正经,又爱教训人,像个老先生。潘多拉把手移到他的屁股上,几乎是俏皮地拍了他两下,说,你正经啊?气氛就活跃了起来。两个人打闹着说了会儿,范先生突然福至心灵,他说,拉拉,我想出办法来了!你再去棋牌室啊,把这七万元洗一洗,不就是你的了?潘多拉说,要是全输了呢?范先生说,这辈子我还真没赌过,就当是我输吧,我活六十岁了输个七万元不多吧?潘多拉说,不多,你要是常赌啊,这七万你付付棋牌费都不够!可是,要是我管不住自己输光了还想着翻本怎么办?范先生想了想说,这样吧,我陪你去。潘多拉的屁股上立刻有了被吉吉棋牌室的软皮圈椅包裹的感觉,现在,她的头在范先生怀里,她的屁股在吉吉棋牌室,她的心里就滋滋地冒起幸福的感觉来。
       桃花眼看到潘多拉进门,倒也不奇怪,棋牌室里多的是这样的人,说不赌了不赌了,结果还是跑回来赌了。戒赌这东西,跟戒烟戒毒一样,难的。他奇怪的是:潘多拉身后也跟男人啦?再想想也就不奇怪了,这男人就是潘多拉的赌本啊!桃花眼就着意地对范先生好,比如往范先生坐的椅子里多加一只靠垫,细藤的面子,又凉又柔软;范先生喝绿茶,桃花眼就给泡了壶开化的特级龙顶,又嫩又清香;甚至,范先生立起来要去洗手,他还没站起呢,桃花眼就在前面引路了。一个下午下来,潘多拉无输无赢,人却神采飞扬,与平日里低眉顺眼截然不同,范先生看着,心里又惊诧又欢喜。第二天,范先生照旧陪同。潘多拉要桃花眼邀那几个熟搭子,桃花眼说,不好吧?个个都被你公公骂过了。潘多拉说,就要她们,赢了我那么多,多少返还一点给我,我还欠我那表姐七万元呢!那三个女人当中,有一个竟然是认识范先生的,以前范先生办过她的案子,吓得她跟桃花眼连连咬耳朵:那老头是法院里的,还是个头头呢!桃花眼说,那么你们就还一点给潘多拉吧,你们啊,不是我说你们,柿子专捡软的捏!那一天潘多拉赢了两万。第三天潘多拉让范先生也上场摸了两圈,她在后面指点,这样,居然也赢了一万。连着五天,潘多拉赢了六万。范先生说,可以歇手了吧?范先生早就看出门道,这三个人,明摆着就是送钱,顶多送个零头给你,叫她们连本吐出,怎么甘心?再下去,说不定就要翻盘了。范先生就把这个道理讲给潘多拉听,最后,他说,你看,她们叫你赢你就赢,她们想让你输的时候就能让你输,这多可怕!
       潘多拉理直气壮地去找娜娜。娜娜和小许正在客厅里商量去哪一家拍婚纱照,娜娜说上几次她去的都是“天长地久”那一家,这次她可不想去了。见了潘多拉就问她是在哪里拍的婚纱照,娜娜说,你看,拉拉,你都这样了,也没离婚,可见那家婚纱店是真个有彩头的。潘多拉想了想七年前的事,本想说也是那家“天长地久”,结果却说了“天长地久”隔壁的那家。娜娜满脸喜气,说,那我们就去那里!潘多拉说,结婚是要大把大把花钱的,我把钱还给你吧!上次来我不敢说,这钱啊,是我赢来的!
       你?又去赌了?娜娜跳过这钱不说。
       潘多拉红着脸解释说,其实,她们也是看我输得惨,吐出点零头还给我,连赌本,也是她们借给我的。
       潘多拉把一包钱搁到茶几上。娜娜看了小许一眼,说,拉拉,你得跟我发誓,你再也
       不去赌了,你发个毒誓!否则,我还是不能要这些钱!
       潘多拉就说,我……我死也不去赌了。
       潘多拉一边说一边想,我已经死过两回了。
       自然是要马上告诉爸爸妈妈。潘老头说,这钱,真是你赢来的?潘多拉就又解释了一遍。潘老头叹了口气,说,亲家公刚才打过电话来,说你在外头勾搭老头,那老头居然还陪着你去赌,要我好好管教你呢!潘多拉一惊,知道自己是太大意了,那几个女的,可都是个个挨过公公骂的。潘多拉慌了,问,爸爸,那现在我该怎么办呢?潘老头说,别怕,我跟你公公说了,那老头是我在城里的一个远亲,要不然,人家怎么敢光明正大陪你去棋牌室呢!那么,拉拉,你现在得告诉我,他姓什么叫什么住哪里在哪里工作?潘多拉说,我只知道他姓范,六十一岁,还有,去年刚死了老婆,是心肌梗塞。潘老头说,电话号码呢?潘多拉犹豫了一下,报了一串数字。潘老头说,记住,你家里人问起,就照我说的说,要说得理直气壮。潘多拉说,明白了。潘多拉嘴上明白,心里却不明白,做了这样的事,爸爸应该骂她才对呀。八岁时,她不过拿了人家一块橡皮,都让爸爸骂了个半死。不过,小孩子才动不动就被人骂的,之所以没挨骂,是因为自己已经长大了?她觉得似乎应该打个电话告诉范先生,可是,该说些什么呢?想来想去,想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打。
       一切如常。第二天也还是那样。
       直到有一天,老公漫不经心地问,你把钱还娜娜了?
       好,事情终于来了。潘多拉绷紧了后背,说,我爸爸早就和你爸爸说了,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还问什么?
       可是,进攻并没有来,老公只是朝她笑了笑,似乎还挺开心,说,想不到你家在这里还有这样一个老亲,那家伙认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呢,我爸爸昨天请他吃饭了,吃到后来,还介绍了一个市政府的工程给爸爸做呢。潘多拉满脸疑惑:你是说……范……吗?
       她不知道该怎样称呼范先生了。
       对啊,就是你的亲戚范先生。她老公走过来,拍拍她屁股,像奖赏似的。
       亲戚就该有清清楚楚的辈分,该叫伯伯就伯伯,该叫舅舅就舅舅,“你的亲戚范先生”,潘多拉的耳朵因为这个称呼而烧了起来,从耳朵开始,继而脖子,后背,胸膛……每一处都在着火。明明应该端着水枪灭火的,到最后却成了纵火犯,潘多拉挣扎着挪到长沙发那儿,在一团火焰的包围中,把自己陷进沙发里,仿佛沙发里埋着一堆沙子。她只需要把身子藏进去,那火,就会自己灭了。
       火一直烧着,越烧越烈,潘多拉紧闭双眼,本该又黑又软的世界里,一片通红,比夏日夜晚的火烧云还要红,她看见奶奶提着那只被炎阳烘烤了一天的红漆脚桶要进屋去,天上突然掉下来一团火烧云,脚桶就着了。熊熊地烧起来,把潘多拉想要的又黑又软的世界烧得又红又硬。潘多拉徒劳无功地在沙发上辗转,但睡眠一直没来。她翻了一整夜,老公来拉了她两回,最后还是打着哈欠自己去睡了,他说,天哪,真把我累坏了,你这是干吗呀?我不管你了,我可要睡了。
       在潘多拉妄图逃入睡乡的那一夜,她的奶奶静悄悄地入睡后再没醒来。电话里潘老头带着哭腔向女儿通报这消息,潘多拉身上的火应声熄灭,她朝天花板仰起了她单薄的小脸,说,爸爸,你别哭,等着我,我马上来。
       当航船如蜗牛般在浊黄的近海移动的时候,潘多拉站在船舷旁,眺望着地平线附近的那些深蓝色的海水,她发现自己并不难过,相反,她为奶奶感到轻松。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奶奶再也用不着她的红漆脚桶了。所以,当她几乎是喜气洋洋地冲到奶奶身边时,潘老妈骇得一把拉住她,不让她做完拥抱奶奶的动作。
       你怎么啦?潘老妈抱紧女儿,在她耳边说,你这傻孩子,你应该哭的!
       奶奶躺在那里,神情似乎很不安,嘴角紧绷,用力往下垂着。这让潘多拉惶恐,惶恐得让她忘记了悲伤,她伸出手去,把奶奶的嘴角往上提,人死了应该慈祥。她试了几次。刚提上去了,过了会儿,又缓缓地回到老地方。穿着白衣系着麻带的潘老头走过来,麻绳项圈一样晃荡到脖子那,他的双手紧紧攥着它。潘多拉一个恍惚,像是看到爸爸正把头往那个绳圈里送,她吓得捂住嘴,说,不要,爸爸,不要这样……潘老头和麻绳一起贴着潘多拉的耳朵说,拉拉,别弄了,我也试过,看来是没办法了,奶奶走了,就这样走
       潘多拉把脸埋在双手里,把双手搁在膝盖上,等待着哭声来临。可是,泪腺和声带都被这惶恐冻住了,潘多拉竭尽全力,也只是发出了一些抽泣。她突然想起那些天儿子在地板上蹬腿大哭的样子,也许,腿部运动可以刺激泪腺分泌,她就开始跺脚。无论她怎么努力,泪水就是没有潘老妈希望的那么多。潘老妈轻声和人说,这孩子,难过得哭不出来了。那人说,是啊,她奶奶最疼这孙女了,她常夸拉拉的,说这孩子没心没肺,让人看着亮堂堂的,好人家的儿女就该这样!
       潘多拉突然想起什么,她问,爸爸,你把我的事告诉奶奶了吗?潘老头麻木地点点头,说,是啊,她还特意叮嘱我,要你把谎话说得理直气壮些。潘多拉身上的火又熊熊复燃,她呻吟了一声,奶奶!痛哭便随之而来,无法遏止,哭过了出丧,哭过了下葬,哭过了祭奠,在一切哭声都已经随仪式停止的黄昏,潘多拉的哭声依旧不肯停歇。
       这孩子……潘老妈困窘地对着邻居和亲戚们笑着,这孩子……
       在潘多拉为奶奶放声痛哭的时候,娜娜正在西安看华清池,她转动着手腕上的翡翠镯子,想着丰满的杨贵妃。没有人通知娜娜,是潘老头做的主,也许是奶奶的遗嘱,他说,不要打扰娜娜的蜜月旅行。
       2006年冬至
       [责任编辑 徐则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