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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塞 车
作者:叶 勐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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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朱文的说法。人早晚会变成一只轮子。对此,我深信不疑,而且我坚信那是一件好事,最起码可以省去汽油。这种愿望日渐强烈,尤其在油价无耻上涨的时候,我甚至会想,这世界要是能让朱文说了算就好了。当然了,这不可能,因为众所周知这世界一直是上帝说了算的,要是忽然再冒出个朱文,就可能会出现比油价更恼人的乱子,更何况,人们现在连上帝的都不听,更别说朱文了。唉,正是由于这些错误的观点与可悲的行径延误了我们朝着朱文所设想的方向进化,因此我刚刚花一百块钱只加到半箱汽油,而且即使我有了这半箱油也寸步难行。于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觉得有人在笑,我想这个人很可能就是朱文。
       人们一塞车,朱文就会发笑!
       我是在塞车一小时之后对老李说这番话的。老李是后边那辆奥拓的主人,四十岁左右,话不多,但颇有力度。半小时前我们相识并结伴前行,试图知道塞车的原因。在经过二十辆车时我们得知是由于几辆小车连环追尾造成的,但到了四十辆时却说是一部十吨重卡突然爆胎,六十辆车那一带说是两车迎头相撞。持最后一种说法的人数较多,但原因上有分歧,一些说是由于南北方向的司机在过路口的时候和女友接吻,另一些则说是东西方向的司机出现了幻觉,还有一些说是为了躲一头横穿马路的白猪。我更喜欢第三种说法,很具有人文关怀。到了一百辆车,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家伙忽然指责我们说是我们把城市交给了一个笨蛋管理,出于愤怒,我说,是呀,要是让朱文管就好了。果然不出所料,他说,朱文是谁?我说,是落选的那一个。在回去的路上传言又有了新的变化,有些已颇具小说的雏形。快到家的时候,老李忽叹息,说,直线是两点间最近的距离,但也可能是最远的。
       刚才我用到“家”这个词,是的,轮子上的家。老李是个三口之家,和妻子、女儿一起住,有些拥挤(奥拓),我单身,也相对宽敞,所以我邀请他到我“家”坐坐。我们聊得不错,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是我说,老李不时总结一下,形式上像“三句半”。后来我们从电台里听到了关于塞车的确切报道,已经定性为本市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但原因仍不明。
       下午四点半,塞车已近两小时。窗外开始出现一些叫卖的,卖饮料和小食品,还有报纸。我买了份报纸,比定价贵五毛钱,以我的经验这是正常的,并提醒老李抓紧买些吃的,否则一会儿会翻倍,另外不要买泡面,原因是还要花钱买开水。看得出,老李很感激,他向我告辞,并邀请我有空去他“家”坐。
       晚饭后,老李来敲门,他说事实证明,我的话是对的。我说其实根本用不着证明,这本来就是事实。他问我想不想散步,他老婆可以留下来看门,她有关节炎,怕傍晚的风。于是我们从车的缝隙横穿而过,走下公路,来到附近的海边。同行的还有老李的女儿,真没想到她这么大,完全是个大姑娘,她挽着老李的胳膊依在那里。让人羡慕。她管我叫叔叔,叫得很大方,我却有点局促,我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什么。所以许久无话,还好这时候夕阳正美,并不需要说话。太阳很快就沉入海里了,我隐约听见“噬啦”一声。这之后,月亮并没有及时地升起,所以显得有点黑,黑暗中,我们不断听到关于塞车的议论,间或有一些类似调情的声音。老李的女儿说,你们怎么不说话呢?好无聊。叔叔你讲个笑话吧。我语塞。还好,前方适时地出现了一只黄色的M,我说不如去那儿坐一会儿吧,老李的女儿立刻拍手响应。一路上,我们都盯着那只“M”看,老李的女儿说,那就是今晚的月亮。走上路面,地上已布满垃圾,在穿越马路的时候,老李的女儿踩到一只泡面桶,弄脏了鞋。气得直哭。在麦当劳里,她毫无顾忌地跷起大腿擦拭鞋子,对此老李并不介意,因此我想我也无须介意。
       到“家”的时候,老李的老婆正隔窗和对面的邻居聊得带劲,几乎所有的妇女们都在以这种形式聊着天,这无形中就连成了一条宽带,闲言碎语在上面快速传播。对她们而言,这真是难得的快乐时光。一只京叭狗从窗子里探出头来。我说,老李咱们喝点酒吧,我这有啤酒。老李说,好。不巧的是,刚进门我的手机就响了,是何霏霏打来的,问我在哪儿,有没有可能过去陪她。我不好推辞,只有跟老李道歉。老李忙还礼。起身准备告辞。我说,老李你待着吧,今晚你可以住这儿。临走我拍拍他的肩膀,小声说,可以让你老婆也过来。他表情木讷,隐约像是笑了。我笑着朝前走去,一路上我在想,为什么人们都爱开老实人的玩笑。
       何霏霏的车塞在了建设南路,离得不算远,过两个路口就到。途中我接到两个电话,一个是李川的,问我的车塞在哪里。另一个也是他的,说幸亏他没汽车。我把这件事告诉何霏霏,她笑着说李川这笨蛋怪可爱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是晚上九点钟,谁都不想这时候睡觉,所以我们去找地方喝酒。如我所料,酒吧已人满为患。后来路过堡龙仓超市时我们进去买了点酒,决定去钱旺家喝,他家就在附近,不能事先通知,否则不论什么时候他都会说不在家。我们摸到他家,敲了半天没有回应,没办法只好拨他电话,电话中,他说他的车被塞在东港路了,并问我在哪儿,能不能去我家过夜。在回去的路上,我们开始不停地接通和拨打电话,大家第一句话都是,在哪儿塞着呢?经过一番统计,我们发现大部分人都在南部,他们正聚在一起寻欢作乐,只有我俩在暗夜里游荡。何霏霏说,巧死了,单剩下咱俩。我说,是呀,缘分哪。她说,是缘分,是缘分,不如咱俩结婚吧,就今晚,就现在,别考虑,快说!快说!这种事情会让一般人措手不及。我不会,但并非因为我不是一般人,而是因为我已经历过了。我默数三十秒,然后狂呼我愿意,她嫣然一笑,说,过期不候。
       理论上讲,不结婚一样可以做结婚的事情,但是需要合适的理由和空间,现在,理由充分,只是空间不太允许。我们在何霏霏的“家”(一辆粉红色的QQ),边喝酒边听着一首很暧昧的歌,窗外有少许光线渗透进来,和音乐纠缠不清。我们也不是没努力过,结果我的腿碰在挡把上,接着她的头又顶在车门上,实在太小了!我说。她说,真扫兴!
       夜里十二点,我们走出去,我们在寻找一个宽敞的地方,在此之前,我坚决否定了何霏霏轰走老李的提议。理由很简单,老李是个老实人。这时候,路上已经有一些鸡了,她们用明亮的大腿磨蹭着每一个车门,随时准备一屁股坐进去。我敢肯定空气里已经有越来越刺鼻的香水气味了。还有混淆在风与海浪声中的呻吟。我忽然有点悲壮了,我说,为什么偏偏只有我们傻乎乎地站在街上?为什么,你说这公平么!何霏霏瞥了我一眼,指着一只疯狂颤动着的QQ说,人家都能将就一下,为什么你就不能呢?我说,那好,我们去车顶吧!何霏霏说,滚。
       滚到哪去呢?我们已筋疲力尽,在曾经的一个多小时里我们就这么不停地走啊走,我再也不想走了!说话的同时,何霏霏用最后的力气蹿到我的背上就一动不动了,我背着这个不算轻盈的同类在钢铁的沼泽里跋
       涉着,我想我就要累死在这堆废铁里了,就像一个人将要被饿死在面包跟前。不!管不了那么多了,前头就是我家,我这就让老李滚蛋!然而,走近的时候,我看见老李独自睡在我的家里,睡得那么投入,我想我的良心还没有泯灭到去驱赶一个享受睡眠的人的地步。于是我继续走,在经过老李家的时候,我忍不住朝里头看了看,见那母女俩一前一后地睡着。穿过公路,我沿着散步的路线把何霏霏扔到沙滩上,惯性使然,她的两只乳房像排球般弹跳不已。
       月亮已经出来了,还有少许星星。海风吹上来,驱散了飘浮于空气里的恶香。何霏霏睡着了。我也睡着了。我梦见了一个女的,是我家街口发廊的女人,她和我家一个单元,高跟鞋的声音总是清脆悦耳,她喜欢盘着头发,牵扯着额头的皮肤,油亮油亮的:她的脸抹得很白,明里像贴了层蜡纸,暗中与螨虫对抗;她的嘴很大,血盆型,牙齿洁白整齐,有时候被唇膏染成暗红;她的两臂丰腴,举手的时候,会有一些腋毛滋出:她工作服的扣子总是解开两个,裸露着一部分胸脯,她扭动着身子,慢慢地变成了一条蛇,缠绕在我的身上。
       天亮的时候,何霏霏已经走了。
       我回去的时候,一切正处于忙碌状态,最繁忙的莫过于前来兜售的小商贩们,他们在过道中鱼贯而行。有关部门专程送来了水和食物,但只是象征性的。并不妨碍小商贩们乘机哄抬价格。老李一家三口正吃着早饭,见到我忙招呼我一起吃,我谢绝了。和昨天相比,这里又平添了无数垃圾,我家门前堆满了方便面塑料袋卫生纸和矿泉水瓶子,我把垃圾向四处踢去,立刻就引起邻居们的不满,他们说你这人怎么乱丢垃圾,言外之意就是说没人往我门口倒垃圾,那些垃圾都是我自己的。我是受不了冤枉的,准备以命相搏,被老李劝开。他说此时此刻和我有同样遭遇的人比比皆是,这种战斗正如火如荼、遍地开花。多俗!我说老李你最后两字打动我了,妈的虽然我是一个俗人,但是我有一颗不肯媚俗的心。
       老李回去继续吃饭,我坐在家里,把大悲咒的CD放进去,心里果然清静多了。其间何霏霏打来电话说她回家了,车已经交给别人代管。她还问我在哪儿。怎么会有人念经?我说我已经皈依佛门了。施主请别再打搅。她说,有病!放下电话我在这般难得的清静中小睡,醒来后见小贩们都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拾荒者。我打开窗子对一个家伙说帮帮忙把垃圾也一块带走吧。他不理我。我说给你钱,真的。他看看我说算了吧,图什么呢,腾空了还是要堆满的。我说有道理。鉴于此我拿出一罐啤酒送给他,他说你留着吧,你更需要它。
       老李的女儿来串门了,她这是第一次来我家,我赶紧拿出袋瓜子话梅招待她。她坐在后排座位上,双膝并拢,把吃的放在上面,边吃边问我说,叔叔你喜欢吃零食么?我说,不喜欢。她说,那这些是给谁准备的呢?该不是我吧。我说,啊,啊,是呀,招待客人的。她说,这么说叔叔车里经常会坐一些女孩子啦?我说,啊,啊,偶尔,偶尔。说完还使劲咽了口吐沫,偌大的喉结上下滚动,发出“咕隆”一声,简直像只土鳖。老李的女儿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她说,你昨晚和那个阿姨去哪儿了?我浑身一颤说,啊,啊,哪个阿姨?她说,哎呀叔叔,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说说嘛,好无聊哪。我又咽了口吐沫,说,啊,啊,你多大了?她说,十六了。我说,上什么学呢?她说,高一。我说,啊,啊,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她说,李萌萌。你可以叫我萌萌。我说,啊,啊,多好听的名字啊。说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她忽闪着大眼睛等我问,我说,啊,啊,你爸爸好还是妈妈好?她撅了撅嘴,说,叔叔,你这就没意思了,都说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说,啊,啊,其实也没什么,我们只是去海滩了。她眼睛顿时一亮。把两手捂在嘴边,说,哇噻,在海滩过夜。太浪漫了。我解释说,只是去海滩,没干别的。她笑了,哈哈大笑,说我是不打自招。我就要崩溃了,真不知道新时代的激素是如何催发了这些孩子。
       我们的对话到此告一段落,因为记者来了。女孩子们拥搡着争相上镜,老李的女儿也不例外。主持人耐心辅导着每一句台词,老李的女儿也分到一句,内容是关于食品供应的。其中最经典的莫过于一位老大娘了,她的年龄在记者的篡改下陡增十岁,对着镜头说,我很好!但听上去倒更像灾难片里幸存者接受采访时普遍说的那句——“我还活着!”
       午后,烈日当头,我们不得不躲回家里吹冷气。有行人经过,我们隔窗相望,他们带着会心的笑,让我感到自己形如困兽,搞不清究竟是把他们关在了外头,还是被自己锁在了里面。我一阵窒息。走到外面,酷热难当,汽车的尾气正在悄然聚集,逐渐高远,和四面八方的烟气一起冉冉上升,我猛然抬头,仿佛透过臭氧层的破洞,看见太阳正在里头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砸到我们的脑袋。在这种危机之下,唯有一个地方才是安全的,那就是海。
       在海边,我遇到老李的女儿,她已经换好泳衣。她看见我很高兴,高呼“叔叔”,并邀我一起出游。独自下海是件危险的事,我是老李的朋友,有义务保护她。她的泳姿不错,动作也到位,看得出是经过培训的,根本无须保护。我们一直朝着外面游,最终被防鲨网拦住,老李的女儿惋惜地说,那边才是真正的海,在那里,她会变成一条美人鱼。我说那我呢?我会变成什么?她对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没准是海龟吧。为了避免成为一只海龟,我奋力向回游去,身后,荡漾着她的笑声。游到一半的时候。我们爬到礁石上休息。老李的女儿把头发散下来,紧贴在白皙的后背上。又出现了可怕的沉默,为了争取主动,我给她讲了曾经跟老李说过的那段话,她若有所思,好半天,忽然眨了眨眼睛,灿烂地说,车已经塞了整整一天一宿了,那个叫朱文的人一定笑死了。此时,我的目光正越过她的头顶,看到远处的车队已和天空连成一片。
       [责任编辑 徐则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