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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米粒儿的天堂
作者:王 棵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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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来临的时候,他不紧不慢地给米粒儿洗完了澡。超市十点钟关门,但这并不是他不着急的理由。事实上他也可以不去超市,冰箱里从来都存着足够三天吃的食物。米粒儿此刻很沉默,这使她显得不同寻常。给她穿睡衣时,她突然扯着嗓子大叫起来。
       “抢劫啦!”
       他没理会她,三两下囫囵将她塞进睡衣。将她抱出沙发后,无意中他向窗外望了一眼。那棵吊瓜树似乎从来就没动过,远处有道霞光穿透楼群向这边匍匐过来,那树有三分之二被照亮成铁锈色。他一手把米粒儿夹在腋下来到卧室,将窗帘全部拉开。刹那间整个卧室都浸泡在黄昏色调丰富的光影中。米粒儿一直在挣扎,又是笑又是叫。
       他小心地给米粒儿盖好毛巾被,只留了她的头在外边。他眼睛还盯着那棵树。很快他发现那树根本没什么值得研究的,他又将目光移向树后高耸的楼群。米粒儿还在继续她的电视剧模仿秀。
       “咯咯!再敢过来,我就喊人啦!”
       过了会儿,见他无动于衷,她换了另一种台词。
       “皇上,臣妾肚肚饿了。”
       他去剥了只栗子,回来掰成两半送到米粒儿嘴边。米粒儿从被窝里伸出一只小手,接住的同时,小声而一字一顿地说:
       “谢万岁!”
       他仍没被她逗乐,但为了让这个感染了电视病的孩子立马闭嘴,他装作忍俊不禁的样子,亲了她一口。米粒儿脸上立刻露出得逞后的得意,注意力集中到栗子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起来。他拉开抽屉,往裤兜里揣了点零钞,迈步出门。手刚放到抓锁上,米粒儿厉声喝住了他。
       “站住!”
       他转过身,终于感到有些吃惊。米粒儿嘴角沾着些栗子渣,她两只手紧紧抓住毛巾被,眼睛格外黑亮地瞪着他。
       “我想跟你谈谈!”她一骨碌坐起来,用大人的手势向他挥了一下手,示意他坐到床边去。他饶有兴趣地坐了过去,试着把她塞回毛巾被。她不容置疑地推开了他,“你不爱我的,是不是?”
       她罕见地严肃,令他觉得她的话是经过考虑的。有什么严重的原因值得一个四岁的孩子如此认真地问出一个问题呢?他集中了一下注意力,抓住她的小手,微笑地望着她,示意她说下去。她却不再有下文。像所有缺乏逻辑的小孩子一样,她只是将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次。
       “你就是不爱我。”她又补充了一句,“我想了一天了。”
       他突然对她充满了兴趣,尽管与此同时他深知这种兴趣来得毫无必要。
       “为什么说我不爱你呢?”
       她极认真地嘀咕,“你经常看妈妈的照片。出去不带我。你自己去看妈妈。”
       他老半天才弄明白她想说的意思。米粒儿想说的是,你看,你那么喜欢看妈妈的照片,看完后自己一个人出门。你非得单独出去干什么呢?是和妈妈幽会。推及前面她那句莫名其妙的结论,在这个寂静的黄昏,他女儿要说的意思是,爸爸,你成天出去找妈妈,却从不带我一块儿去,所以你不爱我。
       他到这个时候才发现,孩子心头确实横亘着一个严重的疑问。他坐了许久。黄昏即将过去,窗户外面变得影影绰绰。他打开灯,缓缓坐回到床沿上。说点什么呢?总得给孩子一个解释。他抬头深深打量她,她似乎要睡了。
       “爸爸不带米粒儿出去,是因为爸爸有时候不得不把米粒儿放在家里,这事跟妈妈没有关系。米粒儿,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们再也见不着妈妈了。懂了吗?”
       “喔!”米粒儿翻了个身,闭上眼睛。不甘心似的,在即将睡着的最后时刻,她奋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嘟囔了一句,“我懂!妈妈去天上了,你自己去天上看妈妈。”他去超市买了一斤小西红柿、几盒酸奶、两包雪米饼,还有鱿鱼丝、杏仁、果脯之类的食物(都是米粒儿爱吃的),路过肯德基又进去买了四个鸡翅,接着往回走。路灯将小城照得亮如白昼,他手里鼓鼓囊囊的白色方便兜特别刺目。时间尚早(这是针对睡觉而言的),他决定绕远路回家。
       经过那幢镶有大钟的政府大楼,他停了下来,举目盯住那钟。这一天是公元二零零六年十月三十日。如果把时间划分得形象些,那么这是他妻子身亡六个月后。对于时间,他总是听之任之。这个习惯并非由来已久,但他又确实不知始于何时。有时他会在突然间觉悟到:时间,是必须珍视的;作为一个人,得时刻给自己制定目标。每当这种警示出现在脑子里,他立刻变得手足无措。
       米粒儿通常在半夜两点前不会醒,他毫无立刻回家的必要。他在广场边站了一会儿,越过广场,沿着马路往前走。约莫走了两三里路,他一屁股在一间歇业的商铺外坐了下来,专心观看夜色中路过的女人、女孩。坐了将近半个小时,打远处走过来一个女孩,他定睛望了她一瞬,一阵悸动紧紧抓住了他。女孩走来、走过去的这十来步间,他迅速看清了她身上令他血脉贲张的主要生理特征:细长的单眼皮眼睛、紧绷且光洁的椭圆形的小脸、健康的肤色、紧致到丰满但毫无累赘之感的身材。在她快要隐入夜幕之前,他的心跳速度几乎达到平常的两倍。想也没想,他站起来,快步跟了过去。
       女孩斜挎一只帆布包,始终低着头,走得快极了。他与她保持二十来步距离,跟了约十几分钟。后来女孩转了个向,拐上一条斜坡上的路。这路是专门去技工学校正门的,看来这女孩是技工学校的学生。那学校的后部,就与他的住房一墙之隔。尽管他的住处与技工学校后部的那幢宿舍楼仅数米之遥,但中间横着一长道围墙,且那墙太高,上面还有铁丝网,和经年的荆棘、藤蔓,所以那学校对他来说是另一个世界。女孩很快进了学校的门。他站在从未深入过的技校大门口举目四顾,突然毫不犹豫地改变了跟踪下去的打算,而对那“另一个世界”的窥探欲望,瞬时充满他整个身心。
       他揣想着自己住处的方向,选了一条两边大树抱顶的路,在学校院子里走了起来。他选的路是对的,不几分钟他就看到了日常只能在家里眺望的那幢宿舍楼。把视线转九十度角,立即又看到他家那幢楼。
       很多时候他躲在窗户后面,眺望技工学校的宿舍楼。这楼很大、很高,划分成三部分:以四楼为限,上面住女生,下面男生,又在西段隔出上下一列,为教工宿舍。他家在四楼,正好位列宿舍楼中段前方,故而他每每站在窗后,几乎将全楼的动静尽收眼底,既能看到女生在不小心被风吹开一截的窗帘后上网、吃零食,又能看到男生们站在阳台上洗澡,将一盆水从头顶浇下去。不经意的时候,还能看到某个教师模样的高个、健壮的男人在他狭小的房间里将不同的女孩举过头顶转圈。那楼与他家直线距离不超过十米。最相邻几个宿舍里的男孩女孩,他仿佛都能看清他们脸上的痦子。他在这里住了六年了,从他隐没在窗后的视线里流过的男生女生换了好几拨。时常,他在街上漫步,就看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年轻的脸。而对方必定是不认识他的,他的窗玻璃从外面看过来不透明。如果他一直够谨慎的话,学生们一定不知道对面那幢商品房的某户人家的窗后站着一个男人。
       在这种难以避免偷窥学生的生活中,他
       偶尔也会设想:假如换一个位置,站在那宿舍楼往这里看,将是什么感觉呢?他总有这种好奇,但六年来从未付诸实践。这个夜晚,他突然就站到了这个位置,眼看着六年来的好奇即将解密,他竟丝毫没有激动。
       但情况马上急转直下。当他爬上与自己住处直线距离最近的宿舍的楼梯,发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从这里看他家,视野要更为清晰。这一点不可思议,但细想想却又完全可以理解。换一个位置来看待他整日穿行其间的住处,竟带给他极为不同的感受。一些讶异爬上心头。他想到,事实上六年里他一个人偷偷观望着学生们的生活,而自己却更为清晰地置身于成百上千的学生眼皮底下。他惊讶的倒不是自己可能不小心被学生们窥探过的隐私。他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值得别人大惊小怪的,也没什么值得刻意掩饰的。他惊讶的是自己在这个夜晚得到了一种乐趣:换一个角度观望自己生活的乐趣。至少在这个夜晚,他感觉这种乐趣比生活中的任何娱乐或必须去做的事都能令他提神。
       他竖起耳朵听了听,没听到他家里有任何声音,米粒儿睡得很安稳。伫立在夜色中的他的房子的窗户黑洞洞的,显示出一种深邃的静谧感。除了新的视角带给他的新奇感受之外,另外让他好奇的是对米粒儿的想象。站在高墙阻隔的咫尺之遥想象米粒儿熟睡的情形,这感觉很新鲜。
       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白天站在那儿看他家是什么感觉。第二天却一个事接一个事的,令他脱不开身。先是给一个年轻的女客拍了组个人写真。那女客特别自恋,要求一个接一个的。接着一个一块儿长大的哥们儿过来给他通风报信,说位于城市广场的楼盘要开卖了,那楼前景无法限量,极适合投资,问他有无兴趣赶紧去订一套。十二点钟,他正打算收工回去给米粒儿做饭,一个从前在影楼给他上班的老阿姨鬼鬼祟祟地走进来给他做媒。那姑娘是延安路上开花店的。老阿姨竭力鼓动他去和花店女店主见一面。他迟疑了一下答应了,说那叫女方下午到他店里来简单打个照面吧,他最近忙,恐怕没空去她那儿见她,也没时间在哪个酒吧、茶楼隆重约见。等老阿姨走了,稍稍静下一分钟,他就对自己定下的这个会见产生了一点畏惧。静下来的时候,这类难免别扭的见面总令他疲于应付。瞅上一个闲空当,他快速出了店门。
       早上他出门的时候,刻意把玻璃窗和窗帘全部拉开。还小心地把两扇窗户的帘都在高处卡住,以防米粒儿拉上它们。现在他快步来到技工学校。沿着那条大树抱顶的路,走至昨晚站过的宿舍楼的那段楼梯。他站了几秒钟,就往上爬去,直爬到这宿舍楼的九楼。他开始俯视他家那楼了。秋日的天空出奇地高,太阳也比其他时候要亮。相比之下,眼前的楼房一副呆滞、安于现状的样子。把视线收上来往别处看,目力所及之处的那些楼房似乎都是那副亘古不变的模样。他放慢脚步低头走到刚才站立的楼梯,拿出手机,拨响了他家的电话。耳畔传来米粒儿奶声奶气的一声“喂”。
       “米粒儿吗?我是谁?”他将目光牢牢地盯在他家窗口。“又在看星光大道?你看的这期好像是重播,以前我们看过的。”
       “是看过的啊。我最喜欢看阿尔法唱新疆歌了,他真好笑。”米粒儿突然“咦”了声,“爸爸!你怎么知道我在看星光大道?你在家里吗?”
       “坐着别动!别找啦!我不在家。”
       米粒儿兴奋起来,“那你怎么能看到我?”
       “我怎么就不能看到你啊?电视里的超人叔叔可以看到任何他想看到的人,爸爸当然也能。哎!小心点!别老在沙发上蹦,万一没蹦好摔到地上怎么办?”
       他瞥见从教室、饭堂、街上回来午休的男学生纷纷从他身边走过,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回头狐疑地审视这个明显不是学生的男人。他觉得自己心里正生出独享某种秘密的喜悦。猛地,他发现自己已经处在激动中。米粒儿现在学着他惯常的样子,把电话机抱到怀里,极有兴致地站靠在沙发上。她不会想到,他就站在对面宿舍楼上。从生下来起,那楼对米粒儿来说就是另一个世界。
       “那也可以看到妈妈吗?”
       他怔了怔,“那当然。”
       米粒儿郑重地说,“爸爸!妈妈怎么还不回来的呀?你帮我跟她说,她给我养的小乌龟长大了。”
       他抬头望天空。因为是秋天,或台风未来两天可能要经过这里的原因,空气特别干燥。他使劲地对米粒儿“嗯”了一声。米粒儿开始撒娇了。
       “爸爸!你可以告诉我你怎么能看到我和妈妈的吗?我怎么就不行?”
       他几乎要大声对着窗户喊一嗓,但忍住了。激动还停在胸口。“这是爸爸的小秘密。”他说,“好玩吗?”
       “好玩极了。”米粒儿尖声高喊。
       吃饭时米粒儿不停缠着他,问他是怎么看到她的。他从米粒儿顽固的问询中欣喜地发现: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在未来一段时间将持续地跳跃在他们父女之间——只要他能够将这“秘密”守住,或有心情将这个他们间的“秘密”经营下去。他仿佛看到一条快乐的纽带来到他与女儿的生活。对此,他感到满意。
       下午他正在给十几个结伴来拍学生证照片的工学院的新生照相,还差三个就要拍完的当儿,那老阿姨真的领着一个姑娘进来了。他这才想起上午预订下的事。加快速度给这群学生拍完,他很随意地陪她们在门口的桌子边坐了下来。像是为了证明对此类事务的精通,老阿姨言简意赅、含而不露地快速给他俩简单介绍完,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他忽然发现,和从前好几次一样,这次他又把事情弄草率了——坐在店里,沐浴着几个员工的目光,和一个陌生姑娘进行一次心照不宣的会见,这事情挺考验人的临场应变力。好在这姑娘是个自来熟,一上来就没冷场。
       “听秦阿姨说你照相照得不错。哪天请你帮我照几张。”
       “行啊。”他以专业摄影师的观察力快速扫了她一眼,发觉她长得像任贤齐。“我来看一下该怎么拍你。我觉得你看起来挺有活力的,应该可以把你往性感里拍,拍成西班牙女郎那样的。”
       “说着玩的呢。你喜欢西班牙吗?”
       “嗯。其实欧洲的国家我都挺喜欢的。我喜欢历史比较悠久的地方——咱们伟大的祖国我也挺喜欢——”
       “西班牙是欧洲的吗?不是的吧?”
       他看着女版任贤齐充满自信的眼神,走神了,拿不准该怎么往下说。终于,还是向她笑了一笑。
       “笑什么?”他迟疑的短暂过程中,她一直敏锐地盯着他。“我说得不对你可以直接指出来啊,你这么一笑显得你挺阴,搞得我心里挺没谱的。我是不太有文化,但你也不见得有文化吧?”很是突兀地,她笑了起来,笑毕用一种宽容大度自内而外释放后才具有的表情无辜地望着他。“你问我喜欢哪儿是吗?西藏吧。国外的,我喜欢看美国大片。我这个人不喜欢出去的,总感觉怕怕,呆在家里最好不过了。我都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旅游。我一个朋友——你别多想,是女的啊——你知道吗,她连续一个月……”
       底下她说什么,他是无论如何没耐心听下去了。他回过头,三个员工赶紧把视线转
       向别处。他压低嗓门,寻找礼节性取悦她的词语。“看得出来,你是贤妻良母型的。”怕她接茬,他马不停蹄地问她,“我去里面打个手机行吗?门口这边信号不好。”
       “请便!”她警惕地刹住嘴,硬邦邦地说。
       他躲在化妆间里,明知道不赶紧出去不合适,但他无法说服自己心平气和地走出去和这个姑娘继续聊,于是就呆在里面不停地想着出去还是不出去。等终于走出来,他看到门口的桌子空在了那里,三个员工尽量克制住不对他笑。他走出门向马路上望了望,如释重负,却又怅然若失。
       七点钟,他照例给米粒儿洗完澡,敦促她上床睡觉。这孩子天一黑就犯困,而他每晚要两点后才有睡意。他们父女的生物钟极不一致。七点到两点这七个小时期间,无疑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他不喜欢看电视,也厌倦了和朋友们出去玩。于是如何度过这段时间便成了一件艰辛的事。
       上床前他仔细检查米粒儿的头发、皮肤,都很正常。米粒儿这段时间身体一直挺棒。三分钟不到,米粒儿睡着了。他蹑手蹑脚关了卧室门,去厅里躺在沙发上看书。后来扔了书出门了。沿着人民大道往东走了三四里地,又原路返回,到家后取出手机看到两个未接电话。一查是老阿姨打过来的。他把座机取到近旁,给老阿姨回电话。没容他开口,老阿姨快人快语地说:
       “我刚才给你打电话就是想问问你感觉怎么样。我先没给她打,给你打了。你没接,我等了几分钟就给她打了。我还真是没想到她看不上你。我走了以后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她怎么说看到你第一眼就对你特别不感兴趣?我跟你说小刘,以后再有这种好事你得注意一点。再怎么说你是二婚,还拖着个病孩子。你没什么可挑的,知不知道……”
       他在想那个女任贤齐。至少在下午这次突如其来的相亲过程中,以及相亲后听完老阿姨谈及那姑娘的现在,他觉得研究一个人远比相亲这件事本身更对他有吸引力。他笑着谢过老阿姨,挂了电话。但忽地,不必要的沮丧爬上他心头。实际上在前面沿人民大道散步的过程中,他曾设想过,如果跟女任贤齐谈谈他站在家对面的宿舍楼里跟女儿做游戏给他带来的那份窃喜,不知道对方有没有能力感同身受?现在他感到心里有比傍晚更多的话。他进了卧室。米粒儿睡得很沉。他没来由地感觉到,他们父女间隔着很大一片时空。把窗帘拉开一小段,他看到楼前那棵吊瓜树在黑夜里更显肃静。他又把头贴到冰冷的窗玻璃上,看到楼角下几棵散尾葵在夜暗中显得张牙舞爪。他回到客厅,决定给H打个电话,尽管这不见得有什么意义。
       H像等他这个电话多天了,听起来给他感觉是这样的。
       “我正在想着,这个时间有没有人请我吃夜宵呢。你忙吗最近?”
       他飞快地去洗了把脸,套了运动裤和T恤衫出门了。在工农路老汤牛杂店,他要了十五块钱的牛杂坐在那里等H。温暖的南方秋夜里,满大街都是可供消夜的排档、烧烤摊和糖水车。四季不分的亚热带气候因为缺少那种季节更替的规律提示,总使他这样的人变得懒得去急争、求取什么。这已经成了困扰他的一大弊端。他补课似的迅速回想H的长相,怕过会儿她来了不能一眼认出来。
       算来是两个星期前,他和H以今天下午和女任贤齐会见的形式和目的会面,之后H主动给他打过一次没超过两分钟的电话,他没怎么当回事,这事好像就中止了。今晚他的电话将这个说消失随时可以消失的生活线索又重新接上。H只比他晚五分钟就到了,她是走过来的,看来她家就在牛杂店附近。他们寒暄片刻,他莫名其妙地、挑衅似的对她说:
       “我跟你说过没有?我有个四岁半大的孩子,女孩,生下来就有病。你可能没听说过,叫苯丙酮尿症。大人得服侍她一辈子的。”
       H听完很平静,既没表现出吃惊,也没出现退却之意,但更没有从脸上流露出对此事更多的兴趣。许久过后,等他在一种不可理喻的说话欲的驱动下,跟她说了下午和女任贤齐的故事,包括他好几次下意识地跟踪那些健康美丽的女孩子,诸多他生活中的隐私和半隐私,他蓦地发觉H身上有一种定力。具体什么样的定力他还说不上来。而等他发觉了H身上这个特别大的特点时,他又惊愕地发现,他在H面前特别难藏住话,甚至她是个很容易让他说过头话的人。一次性说那么多话,加起来差不多是往常半年的说话量,他马上感到喉咙、胸腔,甚至整个身体,都呈疲倦之态,要虚脱似的。他及时告诫自己住了嘴。他们之间却没有出现超过三分钟的沉默。H说:
       “你很怀念你前妻。她一定相当不错。”
       他用一段说完后马上后悔的很不地道的话,作为对她的回答。
       “我妻子是很漂亮——不见得是大家认为的漂亮,我觉得很漂亮就够了。当然了,我很怀念她。我和她不是因为别的分开的,是因为生和死。我们感情很好,从来不吵嘴,连争执都没有过。如果不是因为车祸,我一定会和她在一起一辈子。她太好了,是个无可挑剔的女人。”
       “嗯。”
       “很难有谁像她那么好。当然好的人还是有的,但要花时间找来找去。大海捞针一样。我懒得费那么大的劲。没有这个力气了。”
       这段话真有点挑衅的意思了。因为他觉得H身上那种定力非同小可。既然他约她出来还真不是特别想和她发生点什么,他不如弄清楚这个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H微笑着,点点头,“我理解。”
       他在一种慢慢到来的极度放松中,沉入了自己的思绪。后来他脸上浮出疲惫之色。他倒在椅背上,眼睛落到H身后棉絮般模糊一团的城市夜景,缓缓地说:
       “我经常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脑子里老有怪念头。但我又不觉得自己老了,我心态还年轻。你看,我刚才特别难受,想找个人出来说说话。但等我出来后没多久,我就想回家了。还真不是因为担心我女儿,是什么原因我自己都不清楚。”
       “看得出来,你很爱你女儿的。改天有没有那个荣幸请你把她介绍给我认识?”
       他终于想到,她身上的定力是宠辱不惊、委曲求全,以及认定一件事后坚定不移的处世态度。与他这样一个敏感、犹豫不止的人相比,他们的性格真是差别太大了,完全相悖的,是两极。但正因为绝对的相异所导致的永远存在的化解力,使他们的相处不可思议地和谐。时候尚早,他突然决定带她去家里看看米粒儿。
       米粒儿把两条手臂枕到脑后,定定地望着H。很快她不再看H,伸出手来示意他抱她。他将米粒儿抱起来。米粒儿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怯生生地瞥了H一眼,迅速把头藏进爸爸的肩窝,再不抬起来。
       他这才意识到,深更半夜带一个陌生女人回家,对一个竟会怀疑爸爸独自去和妈妈幽会——连自己的妈妈都会妒忌的小女孩来说,是多么的欠考虑。为什么他总是那么没有计划性?他马上开始哄米粒儿重新睡觉。米粒儿却顽固地拱在他怀里,两只眼睛比白天还要亮,像是谁突然赋予了她监视任务似的。不久他意识到米粒儿开始她的拿手好戏了。她支使他去客厅,等H跟出来,她又小声命令他回卧室。H再跟进来后,米粒
       儿又嚷着要去客厅,如此不下五个来回。后来老少三人在客厅停下来。他坐在沙发上哄米粒儿睡觉,H尴尬地站在他们前方,间或说一些试图使米粒儿活泼起来的话。米粒儿与H的对峙却变得明确了,她开始对H翻白眼。H在他们旁边坐了下来。米粒儿扭着、跳坐到他与她之间,挺着小胸膛,目视前方,一手紧拽住他的手。
       “第三者插足!”
       米粒儿突然大声说了一句。他与她面面相觑,会意地大笑起来。米粒儿在他们的笑声中跳到地上,找到遥控器打开电视,调到很大声,又跑到地中央,举臂、扭胯,跳起舞来。跳了一阵她蹦蹦跳跳地拉开门去阳台上拿了小乌龟来,告诉H,它叫小银子,并得意洋洋地强调这名字是她起的。
       后来气氛似乎不再那么僵持,他们随便说笑了约半个小时,H告辞。他打的将H送到牛杂店附近的和朗新居,回来后发现米粒儿已经睡着了。
       凌晨三点,米粒儿被尿憋醒了。这时分,他才刚有点睡意。他把米粒儿抱到卫生间给她把完尿,一边把一边嗅了几嗅。气味好像没什么反常。回到床上,半醒状态的米粒儿突然扯直了嗓子哭闹起来,他怎么安抚都没用。他放任米粒儿哭闹下去,自己拿了个指甲剪一屁股坐到床下面扳起腿剪脚指甲,一边无所事事地等米粒儿哭完。米粒儿哭得更凶了。她开始要妈妈。在她尖利的声音里妈妈二字越来越频繁地出现。终于她还是闹够了,抽泣着爬到他身上,细声细气地问:
       “爸爸你不是可以看到妈妈吗?帮我看看她在干什么好不好?”
       他凝神望着女儿,并越过她的头顶看窗外混沌的夜空。现在,十一月的第一天已然来到,这一天和别的那些天没什么两样。白天电视台发布信息说,太平洋面上刮来的台风拐了个弯,现在正去往西面的一个城市。他深深地看了米粒儿两眼,装模作样地闭上眼睛,把手放在胸口。“妈妈在睡觉。她还跟我说,叫米粒儿也赶紧睡。”
       米粒儿乖巧地回到床上,自己盖好被子,睡了。他也关灯睡觉,感觉脑子里的空白比内容要多许多。
       他趁中午带米粒儿去附属医院给她做了一次例行检查。都正常。米粒儿生下来就被告知得了那种怪病,由于持续用药,四年多来,她的身体从来都没出现过诸如头发变白之类的状况。一年四季,她看起来和正常孩子没任何不同。他并没有因此掉以轻心,每个月头,一定会带她去医院全面检查一次。他总担心哪天米粒儿突然变成一个花白头发的小女孩,或者在他不经意的时候从这个世界消失。
       从医院回来他带米粒儿去了影楼,她太缠人了,他想想还是把她送回去了。和往常一样,把她关在家里让她跟一堆玩具和电视玩。下午店里没什么事,他这个老板兼摄影就呆在这并不大的店里修相机。四点钟的时候,他收到H的短信。H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饭,顺便她要把买给米粒儿的一些东西捎给他。
       前面下过一阵疾雨,门外吹进来的风很清新。他感到一阵心慌。现在他的生活明确出现了一股推动他的力量,这股力来自一个有意于他的姑娘。他掂量了一下,仍感到有点力不从心。但另有一种若隐若现的惶恐令他无力抗拒。他到底还是给H打电话了,约了六点在天堂鸟西餐厅。挂了电话他心里没来由地飞过一阵轻微的悸动。
       H怀抱两个玩具娃娃,一个装满小食品的方便袋,等她进了天堂鸟把东西在他眼前一件件晃过,他看到了一条微型丝巾,甚至一枚少见的同样微型的米色发卡。他望着H将它们在她身边的椅子上放稳当,等她抬头看他,他会意地向她笑了笑。心里有些感动,尽管他克制住没在脸上流露出来。这次H很健谈。也许像她这种搞人力资源的姑娘特别懂得什么时候该倾听,什么时候该让自己显露锋芒。
       “昨天,你跟我说那些话时我挺奇怪的,但后来想想我就觉得你这个人特别坦诚。另外我就觉得,一个男人那么怀念过世的妻子,你挺重情义的。在你家,我注意到一些细节,你家里特别整洁、干净,称得上纤尘不染,一点不像一个没有女主人的家。还有你和你女儿的感情……怎么说呢,就是那个意思吧你知道的……”他极有兴趣地听着,用一种探寻的目光期待她把未表达清楚的话说完。她有点不好意思了,笑了笑,“嗯,反正,就是挺让人感动的。”她停了停,“你这个人还蛮好的,虽然有时候多愁善感,不太像个男人……还是……挺好的。”
       他叫服务员过来额外点了一瓶红酒,稍后他含了一口酒在嘴里细细品味,慢慢咽下去。都不再说话。他觉得不说话也挺好的。又坐过十来分钟后,他把脚向她那边伸过去,用他的小腿绕住她的,上面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她。她勇敢地正视他欲火中烧的眼睛,最后还是没招架住,笑吟吟地、轻缓地别过头去。就在她这个动作之后,他感觉他与她以迅雷之速心心相印。鉴于他对自己的了解,他知道如果他不加珍惜的话,这一刻很可能在下一分钟到来时发生蜕变。他得抓牢这种激动,以防它在下一分钟溜走。他怕错过了这一分钟,就再没力气邀请她去做点什么事了。人不一定要为了意义去做事,有时做什么只是因为做了比不做要好一些。他扭头往窗户外面看。天马上就要黑了,但依然在等着什么似的,疲惫不堪地亮着。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个主意,并因此前所未有地激动起来。
       “我们走!快走!”
       他稀里哗啦把她买给米粒儿的那些礼物收起来,手忙脚乱拿起桌上她的包塞到她手里,大叫着请服务员赶快买了单,拉起她咚咚走出了餐厅。
       “去哪里?”她气喘吁吁地大声问。
       在出租车上,他目光炯炯,跟她说了他昨天的游戏。他与米粒儿之间的游戏。末了他问她能不能体会到他心里的奥妙。她兴趣大于理解,但已进入了他正在导演的氛围。他又问,“今天我们俩共同来玩这个游戏怎么样?你陪我。”
       她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甚至孩子气地咯咯笑了。现在他俩在学生们不解的纷纷注目中站到了先前便于观察他家的楼梯那儿。他镇定了一下,拿出手机拨响家里的电话。等米粒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已经静下心来。他叫米粒儿去把厅里的灯和窗户都打开。米粒儿娇小的身体包裹着一团亮光再次出现在窗口的电话机旁时,他轻声对她说,
       “米粒儿!爸爸又看见你了。”
       米粒儿喜不自禁地尖叫起来,抱着话筒从沙发上跳到地上又跳上来。
       “爸爸!真好玩!真好玩!”
       他在电话里像个大男孩似的哧哧笑了两声,接着问米粒儿,“想看到爸爸吗?现在。”
       “快让我看!”
       他把手机关了,放进裤兜,人往前凑了凑,嘴贴近这宿舍楼的不锈钢镂空护窗,用最大的声音对着他家的窗户喊米粒儿。米粒儿理所当然地、惊疑地在家里举头四顾。他又喊了一声。米粒儿望到了这里,怔了怔,忽地拍着手笑叫着,喊了起来。路过的学生纷纷停下脚步,有的学生从窗口伸出头来观望。H扯着他的衣襟,尴尬地向无所不在的学生们笑。他已经激动得将一切置之度外。现在他把H推到了前面,将那些礼物拎到她手够得着的地方。他先交给她一只卡通猫,对她耳语道:
       “昨晚的不算,今天我正式、隆重地把你介绍给我女儿。”
       H若有所悟地接过他递给她的猫,举高了,挥给米粒儿看,嘴里下意识地问她好不好看。米粒儿大声说好看好看。她将他递给她的东西一一举高,挥舞着。在米粒儿一声高过一声的欢叫声中,她也兴奋起来。学生们开始起哄,最后他捉住H的两只空手,对她眨了眨眼,说,“我女儿今天爱上你了。”
       夜幕垂下来了,吹过一阵和暖的晚风。他看到远处的楼宇散立在城市的四面八方,像一群心有期待的灰白色天使。
       他们一起回去帮米粒儿洗了澡,送她上床。H还拿了床头的童话插图本给米粒儿念了一则故事。米粒儿睡着后,他们来到大街上。他和H沿着人民大道走出去很远。经过政府大楼前的广场时,两个人手拉在了一起,站在那里看一群老太太跳扇子舞。不久他们改变方向,走进另一条狭窄的小街散步。沿途摆满了卖水果、糖炒栗子、折价衣饰、糍粑、甘蔗、糖水小食,各种各样东西的摊位。他们默默地穿行其间。他觉得自己像一滴水,无声无息地融于熙熙攘攘的世界。在这个夜晚,他有点想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十一点钟,他带着她回了家。米粒儿睡得很好。他把这间卧室反锁住,去收拾空了很久的客房。他请她先去洗澡。她好意地让他先去。他去了,在浴室里呆了比平时多的时间。他洗完了围着浴巾出来,看到她正倚在床上,眼前举着一本过期杂志,似看非看的,困了的样子。
       她洗着的过程中,他趴在床上,很是迷糊了一阵。作为一个过来人,他不应该紧张,但他还是紧张了。迷糊的过程中,他老是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黑暗的某处瞪着他,令他无所适从。
       他们开始了。他不得不坦率地提示她:
       “我可能需要多一点的准备时间。”他问她,“你可以帮我吗?”
       她在黑暗中温和地说,“我也是的。”
       他听了这一句后若有所思。时候尚早,不见得要那么快进入正题。他笑着说:
       “那我们相互帮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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