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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黄金画家
作者:张庆国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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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天
       棉花虫大声歌唱的季节,吴小三回到马蜂镇。棉花虫就是知了,把知了叫做棉花虫是非常奇怪的,这是一种相当锋利的虫子,皮硬翅脆,声音响亮刺耳,可是卡奴亚罗山人却给坚硬的知了取了一个柔软的名字,很有意思。这个意思当然可以找到解释,卡奴亚罗山的知了个子小巧,肚皮上长了一层绒绒的白毛,白色绒毛下的气缝轻微收缩,就有尖锐的叫声飞出,刺痛人的耳朵,正是那层肚皮下的白色细绒毛给人带来了好感和温柔的想象。
       现在是四月份,棉花虫爬满荔枝树芭蕉树木瓜树和剑麻宽大的叶片,刺耳的叫声此起彼落,在燥热的空气中四处射击。再过一个月,浩荡苍茫的雨季才会如期而至,覆盖卡奴亚罗山。现在日子不好过,山下的江边像烧干的热锅,空气在棉花虫的大肆叫嚣中焦虑急切地燃烧,热风有气无力,似有若无,疲惫地送来荔枝淡淡的生涩酸味。
       山下的江边天气热,从前好多人家种荔枝,后来荔枝或片荒芜,树被砍倒,当作简陋木材,卖给挖金矿的人搭棚子或架坑木,幸存的荔枝树东一棵西一棵,冷冷清清地站在散落的院子里,面对江对岸连绵起伏的卡奴亚罗山,无动于衷。男人上山了,女人守在家中,小孩子自作主张地爬上荔枝树,用撕开的化肥袋捆扎开始长壳的果子,遮挡燥热,热切等待好吃的果子成熟坠落。荔枝树枝上捆了白花花的散乱塑料袋,远看就像受伤的挖矿人。
       从前卡奴亚罗山人也对剑麻和芭蕉一往情深。剑麻砍下来,可以做麻线,麻线染了色,在老式的木头织机上织出毯子和布料,家中男女就有衣裳裙子和床单。也有贩子进村收购剑麻,卖到县城的纸箱厂做原料,一户人家卖剑麻,每年可以挣几百块。可是县城的纸箱厂倒闭了好几年,卡奴亚罗山人都去挖金子,满山遍野的剑麻杂乱无章,灰头土脸地挤在路边山坡的干土里。
       芭蕉树结出的果子酸涩微甜,卖不了几个钱,卡奴亚罗山人却热爱有芭蕉为伴的生活,从前芭蕉林成片,沿山坡络绎而去,肥硕宽大的叶片在风中上下扇动,远看像一群等待起飞的老鹰。现在芭蕉树无人理睬,自生自灭,男人走光了,寂寞的女人割下芭蕉果,砍下芭蕉叶,丢给猪吃,芭蕉在四月的热风中垂下干枯的叶子,虚弱疲惫,大口喘气。
       四月份木瓜也已经长大,木瓜树是一种简单明白的植物,只有树干,没有树枝,光秃秃的树干往上伸长,顶上冒出一蓬长条叶子,叶片下挤了比拳头稍大的果子,好像一只手,抓住几颗诡秘张望的干瘦脑袋。
       那天下午,吴小三就在木瓜的张望中出现,乘车回到马蜂镇。
       镇上来往的汽车大多停在卫生所门口,马车也拴在卫生所门口几只丢弃的铁架上,病人和乘客挤作一团。这里街道稍宽,吴小三乘坐的面包车嘎吱停下,路边的人群纷纷后退。吴小三钻出车门,头发蓬乱,满脸油汗,提着塞满纸笔的蛇皮口袋,从病人和乘客堆中挤出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辆有七个座位的旧面包车,挤了十五个粗壮男人,就像挖金人的肚子里,塞满超重的挣钱愿望。车厢里闷热难熬,呼吸困难,车身摇摇晃晃,嘎嘎吱吱,沿路驶来,险象环生,好几次要翻下山坡。
       从马蜂镇往西走三公里就是金沙江,金沙江对岸是卡奴亚罗山。在更早的年代,马蜂镇是一个小村子,混乱危险,运盐马队翻山越岭,从山上下来,坐船过江,东倒西歪地来到村里,找一家客栈,拴好马,吃饱饭,上楼睡觉,睡觉前要插好门,把铜炮枪填药上膛,抱在胸口。
       防范要紧,被劫却逃不掉,村里的棉花虫整齐地开口唱歌,多半要出事。棉花虫三月长大,四月交配,日夜高声歌唱,声嘶力竭地呼唤爱情,山上的土匪就闻讯而至。
       半夜,月亮落下,鬼魂把油灯吹灭,房顶上咔嚓咔嚓响,有脚步声跑过,狗叫声升起来,罩住村里的土路。山下的河水哗啦哗啦,牛嘴鱼游来游去,摇动笨拙的尾巴,浮上水面,抬起水淋淋的脑袋,睁开小眼睛,好奇地注视骚动的夜晚。村里的土路上乱作一团,枪声四起,血肉横飞,村里人都见过,在土路上追击逃窜,水沟边丢下两三具尸体,不算什么事。
       六十年前,吴小三的爷爷就在半夜遭难,死在村外土路边的水沟里。子弹射中了吴小三爷爷的脑袋,头上喷出的浓黑血浆染红了半条水沟。吴小三的爷爷用手拼命揉眼睛,呼噜呼噜吐气,翻滚挣扎,想认清枪手的模样。有人看见吴小三爷爷的灵魂像一道烟子,从嘴巴里飘出,在空气里绕几圈,变成一只鱼雀飞走。
       现在没有土匪,还是危机四伏。
       山上挖金子十年,村子涨大,变成一个镇,窄街纵横交错,人员混杂,热闹喧嚣,旅馆餐馆发廊和香烟铺遍地开花。男人神色灰暗,形迹可疑,女人穿福建人卖的廉价短纱裙,忸忸怩怩地站在街边。肮脏的面包车满街奔跑,送来各种口音的外省人。农用小卡车满载笨重的打砂机和海龙王牌水泵,司机猛按喇叭,坚定地握紧方向盘,慢慢挪动车头,顶住街上行人的屁股,从马蜂镇艰难穿过,驶向三公里外的金沙江边。
       江边的山谷里更拥挤,密不透风,见缝插针地盖起成片的油毛毡工棚和简易水泥房,江对岸的半座卡奴亚罗山烟雾腾腾,古代茂密的大树砍光了,山上人来人往,叮叮当当。
       山上的矿洞像蜂巢,密密麻麻,山下的江边热情万丈,住满各地的金老板和挖金人。
       吴小三的大哥和二哥,也在江边盖了两间木板工棚。两兄弟凑钱,上山买了一个矿洞,刨出矿砂磨碎,用药水泡透,汲出泥金,带到江边的棚子里熬炼。
       早两年,吴小三也挖金子,吴家三兄弟合伙上山,挖金矿赚过钱。可是挖金矿就像做梦,闭上眼睛高兴,睁开眼睛一场空,今天捞到大票,明天又身无分文。三兄弟往矿洞的深处挖,就完全亏本,不见要命的金子。后来吴小三带着四百块钱,灰心丧气地离开了卡奴亚罗山。
       半个月前,大哥托人带口信,找到八十公里外邻县的吴小三,要他回来。
       吴小三如约而至。
       第二天
       吴家三兄弟在第二天晚上正式见面,他们在马蜂镇街头串来串去,找一家餐馆,满面红光地上楼。那天晚上天气有些凉快,预示着他们的谈判会在友好中顺利进行。大哥兴致勃勃,推开窗子,噢噢叫几声,让傍晚凉爽的风吹到胸口。街边吵吵嚷嚷,大哥趴在窗子边,看一阵楼下的吵闹,坐到桌边招呼上菜。
       二哥讨好地看着吴小三,脸上挂着亲切 的微笑,搞得吴小三不好意思。
       大哥胡子拉碴,眼角开裂,鼻孔左边的肉瘤长得更大,像一颗射入肉里的弹头。他举起酒瓶,把桌上的杯子倒满,大声说,干酒干酒,先不说什么了,小三回来就好,干酒。
       二哥客气地说,小三你坐过来一点,你在外面辛苦了,回来一起干,我们都可以发财。
       吴小三急忙点头。
       大哥说,干酒,少啰嗦!
       吴小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不说话。
       大哥张开口,举起杯,把酒倒进去,摇两下脑袋,抹抹嘴。他喝酒从来不沾嘴唇,端起酒杯,张嘴倒进去了事,好像水倒进沟中。
       大哥又抓起酒瓶,吴小三站起来说,我
       来倒酒,我出去半年,回来也高兴,我来倒酒给你们喝。大哥推开吴小三的手说,不要动,我来,第二杯还是我倒,现在我要敬两位兄弟一杯酒。吴小三说声谢谢坐下,不知所措。大哥猛然一声笑,放下酒瓶,指着吴小三说,你小子出去半年,学会讲客气了?亲兄弟喝酒,还说谢谢?要谢就谢你妈,她生三个儿子,好福气,三个儿子不发财,马蜂镇的金老板就死光了。二哥压低声音说,这一次我们干对了,山上的洞已经着砂啦,快要着砂啦。
       吴小三的脸上闪闪发亮。
       着砂就是挖到了金砂。十年连滚带爬,金沙江底的泥沙掏空,山上的矿脉也被挖光,贼心不死的卡奴亚罗山挖金人经常不着砂,挖出的净是废石光土,好多人赔光老本,狂饮滥喝,醉死在异乡的马蜂镇街头。金老板急得要跳崖,气得想自杀,挖金子的工人脱光衣服,日夜猛干,累得只剩半条命。众人出力,在卡奴亚罗山的欲望黑洞里摸索,就是为了着砂,挖到金砂,就可以喝酒唱歌,下山找女人,大沓钞票滚落,砸得地动山摇。
       大哥又倒满酒杯。
       吴小三坐直身子,谨慎地问,着砂啦?真的?
       大哥说,你不相信?
       吴小三移开目光,看着二哥问,着砂啦?
       二哥解释说,原来我们赚过钱的,现在又要着砂了。
       大哥骂道,放你妈的狗屁,原来赚小钱,现在要赚大钱,我们前两个月着砂,炼出好几两金子了。
       二哥噤声不言。
       大哥拉开衣领,用力扇风。
       吴小三说,原来我们一起干,多少挣过钱,现在难挣了,以前有人找老辈人的露皮打,还刨出两公斤瓜子金。大哥说,现在我可以刨出十公斤。二哥眼睛发红,好像要流泪,他把嘴凑近吴小三,摇晃着脑袋说,挖半公斤就够了,我们就可以回家。吴小三说,那么,要我回来干什么?大哥仰起脑袋,张开口,又朝嘴里倒进一杯酒,笑了笑,盯住吴小三的脸说,是这样,我们现在不放心,山上的砂都叫人用马驮下来,在江边的房子里淘洗,还要在池子里泡药水,我们不敢在山上做这些事了,山上的人太贼,手脚不干净。
       窗外风声止息,楼下的街边不再吵闹,黑夜里伸出一只手,把街上的闲人抹光,马蜂镇变得遥远空洞和陌生。大哥鼻孔边的乌黑肉瘤轻轻颤动,陷进肉里的子弹好像要脱出,回身射入吴小三的胸口。
       二哥讨好地看着吴小三,递给他一支烟。
       大哥接着说,现在找你回来,就是来帮忙,帮我们的忙,也是帮你自己的忙,以后有了金子,卖到钱,我们三兄弟有份,你可以分两成。两成不少了啊,我要是守山,可以分两成,晚上睡觉也会笑死。吴小三问,要我上山?二哥亲切地微笑说,是的,上山守洞子,看好我们的那口洞,主要是看好洞里的那些人,看好我们挖出来的那些矿砂。大哥说,说白了吧,还有一件事,山上小偷多,小偷多得像马屎啊,驮马屙出的屎,现在满山都是。小偷晚上会来偷东西,带砍刀来,还用炸药炸洞口的棚子,炸死几个人了,你上山守好,小偷就不来了。
       吴小三笑起来。
       二哥送上笑脸说,你这个人爱学习,聪明,山上的人笨,脑袋不好使。防小偷也简单,派人值班,带狗在身边,就可以。有些洞子的人晚上放开狗,小偷就下毒,把狗闹死。吴小三问,要是丢炸药,我有什么办法?大哥说,丢炸药就是杀人,有几个小偷敢杀人?你睡洞子里。不要睡洞外面的棚子,听到狗叫出来看,朝天骂几声,就这样。
       二哥又递给吴小三一支烟,还为他点火。
       大哥说,就这样,不啰嗦了,你今天吃好睡好,明天上山。
       吴小三说,我要画画呢,上个月学画梅花,现在画得有些像了。
       二哥丢下筷子,扑哧笑起来,酒从鼻孔射出,喷到了菜盘里。
       大哥说,你画金子吧,要不就是画钞票,画一个老婆也可以,画什么梅花?
       吴小三不说话,扭头看窗外,心里想着青花,阳春乡年轻的小学女教师。
       第三天
       吴小三不是笨蛋,上山守洞,分两成金子,这种话鬼才相信,他知道大哥另有阴谋。大哥胡扯,二哥吞吞吐吐,他就按兵不动,闲在旅馆里画画。
       早晨,吴小三七点起床,洗脸,把头发梳成两半,剃干净胡子,在旅馆院子里蹲马步,打一套虎尾鞭拳,就铺开纸笔,躲进小房间里画梅花。他要画好看的梅花,送给在阳春乡小学教书的姑娘青花。
       吴小三一家是农民,几辈子住在卡奴亚罗山西面的村子里。吴小三长到八岁,村里办起学校,吴家三兄弟就一起上学。那年大哥十二岁二哥十岁,同班学生还有五个,两个男生三个女生,各人岁数不同,最大的男生十六岁,快要讨媳妇了。十八岁的女教师从县城来,瘦小得像蚊子,软弱得像豆腐。她的学生都是石头,蚊子叮一口,石头不会出血。女教师上课,学生在下面玩棉花虫,或者打架,她管不住学生,就坐在教室的墙角哭。有时候她赌气跑回宿舍,坐在桌子边画梅花。用毛笔醮墨汁,在软软的纸上画几笔,花和树就长出来,生气勃勃,女教师的目光也生气勃勃。好像棉花虫闪亮坚硬的翅膀。女教师画梅花,吴小三经常站在旁边,看得目光发直,身子发烧,耳朵里一片喧嚣,猛然刮过卡奴亚罗山的热风。
       吴小三长到十二岁,女教师疲惫不堪地回县城,一去不返。以后,纸上的梅花在吴小三的胸口日夜开放,少年吴小三经常梦见卡奴亚罗山上开满梅花,墨汁绘出的小黑点花朵,像夜晚的眼睛,一眨不眨,又像树干上爬行的棉花虫,成群结队汇聚,肚子剧烈颤动,在干燥的热风中不知疲倦地唱歌。女教师走后,乡上派来一个男教师,吴小三的大哥与男教师打架,被踢出校门开除,二哥也不上学,回家放牛,满山睡懒觉,只有吴小三坚持读书。小学毕业那年,吴小三的父亲,村里唯一的会计,一个爱听收音机的乡下男人,在卡奴亚罗山爬岩子,掏一窝石缝里的小鹰,不幸坠岩摔死,吴小三也回家,跟着大哥二哥满山跑。
       五年前,吴家三兄弟投靠外省金老板,上山挖金子。三兄弟出生入死,辛苦挣到钱,就自己挖洞做老板,后来亏本,吴小三就走了。他在山上的洞口与大哥二哥告别,下山到马蜂镇卫生所门口搭车,踏上了进县城的道路。他的计划是上学,学会真本事,回来大干,挖金子和炼金子。可是县城学不了金子课,吴小三只好打工,学修摩托车。一年后。吴小三骑着自己拼装的摩托车,一路吃够灰土,颠簸了五十公里,回到卡奴亚罗山下的马蜂镇,与大哥二哥见面。
       街上更乱,杂人更多,汹涌的声浪排山倒海,震得马蜂镇摇晃不定,好像要拔地飞起,升上卡奴亚罗山顶。大哥看到摩托车,瞪圆的眼睛快要滚出来,鼻孔边的肉瘤变成紫色,烫得冒油。二哥笑成一团稀泥。大哥一拳击来,吴小三滚下了摩托车。
       大哥说,杂种你发财了。
       二哥问,我们骑摩托车上山,可以骑摩托车上山吗?
       吴小三爬起来,愉快地笑着,眼睛眯成两根细草。
       那天晚上吴家三兄弟骑一辆摩托车,在马蜂镇街上迷离遥远的灯火中绕圈子,好像驮矿砂的马,被皮带抽打得发疯,原地打转。
       玩到半夜,摩托车开烂了,吴小三用嘴巴咬着电筒修车,熬到天亮,面前的东西还是一堆冰凉的废铁。
       天亮以后,吴小三搭车走了,返回县城。
       吴小三在县城继续修摩托车,两个月后有幸结识武警战士赵东东,赵东东会画画,吴小三高兴得掉眼泪,记忆被唤醒,黑色的细碎梅花在他的胸口灿烂开放。他每天晚上去找赵东东,过了三个月,吴小三再遇高手,认识县城里一个画人像的中年男人。此人外地口音,在旅馆包一个房间,每天高傲地坐着,目不斜视地画画,为县城那些想念已故亲人的家庭画人像,把照片上的死人画到大理石和厚厚的白纸上,让远逝的灵魂像棉花虫一样飞来,重新与亲人相会。画一个人十块钱,画夫妻合影二十块。也有活人慕名找来,坐在旅馆房间的窗户边,好像照相,让那个人画,画一幅活人像更贵,收三十块。
       吴小三经常跑去,请这个外省画师喝酒。
       半年过去,吴小三辞掉修摩托车的工作,走南闯北,画人像为生。他的最大愿望不是画人像,是画梅花,画世上最好看的梅花,装到镜框里,卖到卡奴亚罗山所有的村子。可是他没有见过真的梅花,武警战士赵东东当年为他画梅花,他觉得不像,摇摇头走开。他在阳春乡小学教师青花的房间里看到了真正的梅花,红黄两色的小花,在光滑的画片上微笑,细长的褐色枝干朝上生长,指着无穷高远的天空。
       吴小三对青花说,我要画梅花送给你的,我现在不会画,一个月后就可以画了。要用毛笔画,可惜这个地方买不到毛笔。
       青花有意戳穿他的谎言,不留情面地微笑着说,我有一支毛笔。
       青花在书桌的抽屉里哗啦哗啦翻一阵,找出一支毛笔。可是没有颜料,各种颜色的颜料,青花跑出去,找来两个瓶子,里面有红颜色,打开盖子,颜色已经干了,好像人已经睡着。吴小三朝瓶子里倒进水,泡了两天,画出红颜色了,可是他画的梅花很难看。
       青花不屑地说,你画得不像,我才不要这种画。
       吴小三镇定自若,把瓶子盖好,离开青花的房间,第二天就告别了阳春乡。他早就听到消息,邻县有人办学校,教人画画,一百块钱可以学会画各种花。
       现在,回到马蜂镇的吴小三,走南闯北三年,上个月学会画梅花了,他坚持每天画三幅梅花,已经画够一百幅,可是没有一幅梅花让他满意。
       那天上午,吴小三屏声息气,躲在马蜂镇的旅馆房间里,一本正经地画画。他画了两幅梅花,一幅开红花,一幅开黄花,两幅都不算好。他有些伤心,丢下笔,趴到窗口看风景,看楼下的人吵架。
       大哥怒气冲冲,一脚踢开了旅馆的房门。
       吴小三握着笔,靠在窗子边提醒说,不要动,小心地上的颜料瓶。
       大哥踢飞了瓶子。吴小三慢慢坐到床边,看着门边的颜料瓶,一言不发,红色的颜料流出来,染得地上鲜血淋漓。大哥说,你他妈的住在这里吃干饭?一天十五块,你住得起几天?吴小三说,今天我不会上山。大哥说,你不上山就滚,老子不要你白吃饭。吴小三摇摇头说,上山的事没有那么简单。
       两兄弟吵了半天,没有结果,吴小三坚持不上山。
       吴小三没有把话挑明,揭露大哥的阴谋。他脑袋好使,心明眼亮,喝酒吃肉也好,兄弟情谊也好,在卡奴亚罗山都是废话,埋藏在卡奴亚罗山矿洞里的阴谋,他见识过不少。他的眼睛像铁钎,扎进岩石,探到了矿砂。他知道上山不是守洞,也不是防贼,是另有所图,可是他不想首先揭穿。
       他平静地坐着,看大哥骂人。
       大哥气得发疯,又踢烂两只颜料瓶,弄得旅馆房间五颜六色,好像细碎的梅花满地怒放。
       晚上,二哥从江边赶来。
       二哥连拖带拉,把大哥和吴小三哄进街上的餐馆。在餐馆坐下,二哥摸出一张揉成小团的百元钞票,耐心地把钱抹平,摆到桌子上说,这样吧,我只有一百块钱,今天我请客,有话慢慢说,亲兄弟都是好商量的。
       吴小三说,我出钱,今天吃饭我来出钱,住旅馆的钱我也可以自己出。
       二哥赶快收起钱,朝吴小三送去感激的笑容说,谢谢了,算你帮我。
       大哥满脸阴沉,坐在窗子边抽烟,不理两个弟弟。
       二哥跑过去,好言把大哥劝过来。
       酒菜端上,谈判开始。
       吴小三点起烟,不慌不忙地说,上山干什么,现在说清楚。
       二哥愣住了。
       大哥不说话。
       吴小三扭头看窗外。
       二哥迟疑地说,上山守洞子,昨天不是讲过了?反正上山再说吧,又不是去杀人,就算是杀人,也不是说杀就杀的。
       吴小三盯住二哥的脸。
       大哥说,就是杀人。
       二哥急忙解释道,小三你脑子灵啊,做事想得出办法,我们太笨了,其他人更笨。
       吴小三问,多少钱?
       大哥不说话。
       二哥说,昨天讲过,挖到金子分你两成,两成够多了啊,真的够多了。
       吴小三说,分两成金子是以后的事,现在要付我现钱。
       大哥端起酒,仰起头正要往嘴里倒,听到吴小三的话,气得跳起来,把酒杯砸过去。吴小三低头躲过酒杯的打击,站起来要走。二哥连滚带爬扑上去,把吴小三抱住。
       吴小三重新回到桌边,坐下说,两千块。
       谈判陷入僵局。大哥大声喘粗气,沉默了好一阵,猛然站起来,离开饭桌,上街找朋友,借来一千块钱,啪地甩到桌上。吴小三不让步,耐心拆出一张烟壳纸,写下一千块钱的欠条,递给大哥说,按手印,你们两个都要在这个条子上按手印,免得以后赖账。大哥翻脸了,骂出一串脏话,抢过吴小三递来的烟壳纸,两把撕碎。二哥见势不妙,拖着吴小三就跑,迅速逃出餐馆。
       第四天
       上午七点,吴小三按时起床,认真洗脸刮胡子,准备上山。
       吴小三在外面游荡,吃过不少苦,也学会讲究的生活习惯,比如刮胡子。他在乡街子小摊上买过十八块钱的电动剃须刀,可是刮不干净,下巴上总是留着毛刺刺的胡子茬。后来他改用剃须刀架,外国电影上,男演员就用剃须刀架,下巴上涂泡沫,对着镜子仔细刮胡子,刀片拉一下,脸上就有一道冰凉光滑的痕迹。吴小三买来剃须刀架,又去买剃须泡沫,泡沫要十五块钱,价太高,他就改用肥皂,肥皂不错,很好用。刮净胡子的下巴光滑凉爽,吴小三的心里也光滑凉爽。
       刀片可以杀人,剃须刀架不行,就算用刀片,吴小三也做不来,没有那种本事。大哥也不说用刀,只说用炸药,大哥认为在洞里用炸药作案,人不知鬼不觉。
       昨天半夜,大哥和二哥从江边回来,两条心事重重的影子摸进镇上的旅馆,敲开吴小三的门。三兄弟重归于好,谨慎地关严门窗,躲开马蜂镇夜晚敏锐的眼睛,坐在地上,靠着墙角商量杀人计划。
       大哥说,炸药最好,炸烂了人,什么也看不出来,可是怎么炸,是你的事,我不想管,我出钱就是了,我要是做得来,就不会大老远找你回来了。吴小三说,我觉得炸药是好,不过,要把人引进洞里是很麻烦的,上山以后还要
       看情况,要灵活处理,如果有其他办法,当然就不必用炸药。大哥说,我不管那么多。二哥说,反正,山上的人不知道,警察就不会知道了。大哥说,警察知道也不关我的事,我付过钱,你就自己去干,干不了要退钱,还要罚款,我付两千块,你要还四千。二哥说,也不一定还四千,说笑话的。大哥说,不还四千也要还三千。吴小三说,话说明了也好,现在你们差我一千块钱,什么时候拿来?大哥说,挖到金子就还给你,我还不了,老二也会还,信不过我,你二哥该相信的吧?
       二哥委屈地撇了撇嘴。
       卡奴亚罗山上挖金子,出过很多事,犯案的人不少,有些案件被警察查获,有些无人所知。人有各种死法,有谋财害命被杀、坠岩砸死、放炮炸死和在洞中闷死。在洞中填药放炮,烟未散尽,就毛躁地朝里面赶,很容易被闷死,吴小三的大哥就“死过”一次。那件事发生在五年前,当时吴家三兄弟才人道,不懂洞里的危险。那天吴小三下山,到镇上买炸药,办完事去找朋友,在饭馆喝酒。刚喝两杯,二哥就带人赶来了。二哥半张脸歪到耳边,跨进酒馆,眼泪就像崩溃的砂石,噼里啪啦滚落。二哥像一片树叶,无力地飘过来,落到吴小三身边,伸手拉住他,放声痛哭。
       死了哇,死得太惨畦。二哥的哭声越来越响亮,说话上气不接下气,全身猛烈抽搐。他哭着说,大哥闷死了,赶快跟我上山抬尸。
       吴小三眼前发黑,脑袋吱吱地疼,快要炸裂了,好像自己也已经死去。
       吴小三丢下碗筷,无限悲伤地赶到山上,大哥已经被人抬出,四肢张开地躺在洞外的泥地上。他扑上去,趴在大哥胸口,用鼻子闻,用耳朵听。隐约听到大哥的心跳,他就笑得嘴巴大张,一跃而起,端来半碗水朝大哥脸上泼,泼了水不见大哥醒来,就趴下去喊,继续听。后来他听到遥远的声音穿过幽深黑暗的泥地,穿过大哥冰凉的皮肉,吃力地往上爬,好像一群棉花虫在树皮下爬,窸窸窣窣响,脸上才有了笑容。他跪在地上,朝大哥脸上猛抽两巴掌,不见反应,就叫二哥提来一桶水,哗啦把大哥泼得透湿。再后来,吴小三当机立断,拉过二哥,一齐脱掉衣服,把地上的大哥抱起来剥去上衣,两兄弟伸长手臂,把大哥用力搂住。三兄弟光着上身贴紧,像一棵树,无力地靠在洞口的岩石上。过了半小时,大哥死里逃生,身子暖和了,嘴里吐出酸臭的浊气。
       吴小三高兴得大哭。
       大哥在吴小三惊喜的哭声中诧异地睁开眼睛。
       那次确实有人闷死,死去的两个人藏在洞里,脚趾被老鼠啃烂,家人才从村里赶来,用塑料布把尸体包起,放进背篓,一声不响地背走。
       死人的事很多,吴小三还是十几岁的少年时,卡奴亚罗山就有人挖金子,金子炼出来,不准私人买卖,金老板手里的货要卖给镇上的储蓄所。六十块钱一克,金老板不干,就走私。走私的金老板麻烦大,警察被打死过,金老板也死过,揭发走私的人从派出所分到一成金子,在回家的路上经常被杀,尸体丢在山上,臭气熏天,呛得棉花虫不敢鸣叫。
       现在,金价和买卖已经放开,吴小三回来,与大哥和二哥谈成交易,要重新上山了。那天上午他在旅馆房间里收拾东西,把画画的纸笔装进蛇皮口袋,提进旅馆老板赵跛子的房间,塞到床下。
       赵跛子问,要上山?打金子?
       马蜂镇街上的旅馆小老板赵东生,也是山上的农民。这个人个子矮,力气小,没有本钱,进洞挖金子几年,只混得一口饭。后来做警察的线人,揭发走私,被人打断腿,砍掉一只手,就下山开旅馆。
       赵跛子一瘸一拐地围着吴小三绕几圈,笑几声,抬起没有手的秃臂,朝吴小三挥着问,今天就上山?着砂啦?
       吴小三说,快了。
       赵跛子冷笑着说,快个球,山上的事躲得过我的眼睛?你们吴家兄弟要亏了,请我喝一顿酒,我会告诉你办法,你知道我有什么办法?
       吴小三问,什么办法?
       赵跛子举起秃臂,在吴小三的胸口猛敲一下说,不要找你哥,他们两个脑筋笨,跟我干好了,我有一个洞,卖给你也可以,十万块就卖啦。
       吴小三问,你的洞还是别人的洞?
       赵跛子说,反正是一个洞,里面有金子。
       吴小三问,有金子为什么要卖?
       赵跛子说,卖金子是卖,卖洞也是卖,一样,不买也可以,你找几个人上山,着砂四六分,我要四成就行了。
       吴小三扭头要走。
       赵跛子拦住他说,这样,你帮我卖洞,十万块分你一万。
       吴小三揪住赵跛子的衣服,把他按到墙边,指着他的鼻子说,你的洞还是别人的洞?你有得起—个洞?你有洞早就爬进去啃石头了。还会坐在这里喝西北风?你一辈子不会发财,我早就知道的。
       赵跛子挣开吴小三的手,气呼呼地坐到床边骂,吴小三啊吴小三,你现在不吃亏,以后要倒大霉。
       吴小三说,你连女人的洞也找不到,还有山上的洞?不要逗我笑了。
       赵跛子眨眨眼问,你找到女人的洞啦?
       吴小三推开赵跛子,走出了旅馆房间。
       第五天
       从马蜂镇到江边,要穿过两个村子和一片农田,从前是走路去。打矿的人扛着铁镐和铲子,挎着鼓鼓囊囊的被褥,饥饿的骨头咯吱咯吱响。金老板心潮澎湃,大声说话,朝卡奴亚罗山投去深情的目光。人人匆匆赶路,踩踏得干燥的土路灰尘满天。现在已经修宽了土路,可以坐面包车去江边,车轮卷起的灰尘很大,人却不再吃太阳当顶的苦头。
       吴小三讨价还价,出三块钱,颠颠簸簸地从镇上出发。
       四月天气燥热,江水干涸,可以淘沙,一群山上村子里下来的女人兴高采烈,抓住雨季到来前的最后时光,在江底淘洗沙石。这些女人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在江底刷刷啦啦翻得屁股朝天,好像成群结队的黄蚂蚁,围着地上的饭粒唱歌。女人们不辞辛苦,把江底的沙石挖散,留下无数空洞的大坑。这个季节过江的人不用坐船,在江底的坑坑洼洼中绕来绕去,趟着温热的浅水,轻轻一跃就可以到对岸,朝卡奴亚罗山爬去。
       吴小三很快过江,钻进山上的乱草中。棉花虫的尖叫东一枪西一枪,射得四处火星乱飞。爬一段路,身上就出汗,衣服也湿了。吴小三外出几年,变成画家,腿脚软了,爬山呼吸急促,有些吃不消。
       他找一块石头坐下,抽烟休息,看山下的风景。江边拥挤的工棚像一堆石头,灰暗杂乱,汽车像棉花虫,在土路上爬行,低哑的狗叫声断续传来,球磨机轻弱地呜呜震动。吴小三闻到硫酸的臭气,知道有人在江边炼金子,把泥金泡在硫酸里,放到火炉上煮熬,盆里飘出的臭气老远就能闻到,呛得人想吐。
       身后叮叮当当,有人赶马下山。
       山上挖金子,养活了各种人。有人买几匹马,在山上来回跑运输,驮矿砂和汽油。矿砂驮到山下,就可以熬金子,汽油卖给山上的挖矿人,人家就可以开发电机,把洞子打深。
       马扑哧喷一下鼻子,热汗味扑到吴小三的背上,他急忙跳起来。
       马背上捆着装满矿砂的化肥袋和晃来晃去的空塑料桶。
       赶马人看到吴小三,咧嘴露出黄牙,惊
       讶地笑了。
       小三回来啦?赶马人朝他打招呼。
       吴小三拍拍屁股上的灰,掏出香烟说,抽一支烟,你现在生意还好?
       赶马人在吴小三面前站住,接过他的烟说,还好还好,养几匹马还好,反正饿不死。
       吴小三说,饿不死?你赚疯了还饿不死。我才是要饿死了。
       赶马人笑歪了嘴说,你会饿死?你比哪个人都本事大还会饿死?
       马朝山下走,摇晃着尾巴,在乱草中消失,铃声越来越小,好像飞走的虫子。赶马人咦地大喊一声,手忙脚乱地追上去,连滚带爬地跑远。
       中午,吴小三爬到半山腰,拨开乱草钻出来,看到二哥蹲在洞口打瞌睡。一个干瘦的小伙子坐在地上发呆,眼睛半睁半闭,吴小三走过去,小伙子也不说话,表情空洞。另外两个人在洞外的棚子里睡觉,鼾声大得压过山上的风声。
       洞口的木桩上拴了一只黑狗,黑狗扑向吴小三,拉扯得脖子上的铁链呛啷呛啷响。
       二哥看到吴小三,高兴得一跃而起。
       打金子的矿洞很平常,半山腰挖平一块地,炸出一个洞口,就朝里面刨。洞外的平地上搭了油毛毡棚子,可以睡觉和煮饭,放置发电机和打砂机。棚子里混乱肮脏,弥漫着汗味屎味油污味种种恶臭,睡觉的地方垫了山上割来的茅草,茅草上丢着散乱发黑的薄被褥。吴家兄弟的这个洞是从别人手中买来,有过发财的历史,棚子外面靠近斜坡的地方砌了一个水泥池,里面填了半池磨细的矿砂。这是氰化池,往池子里倒进药水,浸泡矿砂,就可以取出泥金,带到山下江边的棚子里熬炼。吴家兄弟接手这个洞,有过短暂的幸福时光,池子里泡出过金子。当时洞口的发电机和打砂机彻夜叫嚣,狗拴到氰化池边,每天心满意足地啃骨头。
       现在,吴家兄弟的矿洞沉默了,狗朝吴小三叫几声,很快趴到地上,一声不响。
       前面,被几蓬乱草遮挡的小路,隐约消失到山上一堵宽大的岩石后,绕过岩石不远,就是陈老板的矿洞,那边干劲十足,机器搅出轰轰隆隆的响动,令吴家兄弟心惊胆战。
       那天晚上吴小三在山上的棚子里睡,二哥也在山上睡,大哥住江边,守着山下的棚子做噩梦。山上的棚子用树枝草草搭成,顶上盖塑料布,夜风阵阵吹来,塑料布猛然抖动,指挥着千军万马。两兄弟在塑料布的剧烈抖动中整夜说话,二哥很唠叨,吴小三听得头晕,还是爱听。出门几年,回来见到大哥和二哥,吴小三心里高兴,身子也暖和。听二哥唠叨,吴小三渐渐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陈老板在那边的洞里下本钱猛挖,会把吴家兄弟的砂路切断,切断就完蛋了,吴家兄弟就要喝西北风。
       第六天和第七天
       棉花虫可爱而愚钝,听到任何脆响,就会拍翅飞窜,蜂拥而至。吴小三做少年时,经常在四月的燥热中约上村里的朋友,捡一堆小石子装进口缸,站在树下呛啷呛啷猛摇,棉花虫闻声飞来,纷纷落网,被吴小三和朋友捉住,带回家炒了吃。说起来,卡奴亚罗山人也像棉花虫,被挖金子的轰响引诱,冒死上山,你抢我夺,一片混战。所以山上的人要学会装哑巴,洞里着砂了,嘴上不说,不敢走漏消息。有人喝酒乱说,传出风声,就要倒霉。江边的金老板和山上的挖矿人会循声扑来,一哄而上,围着那片刨出金子的山坡猛挖。一两个月中,四周就人喊马叫,热气冲天。有人本钱足,找驮马运来机器,召集大批人手,发电机风钻小推车摆开架势,三下五除二,就在旁边的岩石上打出大洞,每天挖十几米坑道,几百米上千米往下走,把别人的脉金抢断。
       山上有规矩,已经打出的矿洞,别人不准挖断,更不准强行进入。可是,循声飞窜的棉花虫不是停在一棵树上,是落满四周的乱草和杂枝,高声欢唱,猛烈啃咬。蜂拥赶来的打矿人围住别人着砂的矿洞,在旁边十几米和几十米处开挖,抢在山肚子前面截财,把岩层脉金的下段切断。人人奋力抢先,慢一天不行,慢两天要坏事,还要死人,血本无归。
       快啊,要快啊。
       可是吴家两兄弟快不起来。
       他们最初买到这个洞,两个月就见成效,挖到一堆鸡窝砂金。他们把手上的砂金熬出来,卖了几万块钱,雄心勃勃地做计划,眺望远大前程。他们根据经验,认准洞里的方向,听到岩层缝隙中挤出的金子亲切的呼唤了。他们知道耐心往洞里走,可以掘到脉金,大发横财。两兄弟高兴,在马蜂镇街上的饭馆喝酒,在小舞厅里放声高歌,等待幸福从天而降。他们不慎走漏风声,财大气粗的陈老板就上山了。现在耗尽本钱,他们停工等死,眼看要白干。他们干不过陈老板,陈老板在五十米外的山岩边凿开一个洞,在洞口支起两台日本发电机、两台大功率的海龙王牌水泵,买来五只崭新的风钻,召来三十个累不死的四川人,租了马队每天运送汽油和炸药,贴着吴家兄弟的坑道,白天晚上加班,抢进山肚子一千米远,赶在了他们的前面。
       吴家两兄弟欲哭无泪。
       他们手下只有三个人挖矿。原来找来七个人,说好干分成,不付工钱,管吃住,挖到金子三七分。当时刨出金子,卖到钱,大家欢天喜地,后来再挖半年不着砂,四个人拔腿走掉,剩下三个人也想走,找吴家兄弟要工钱。吴小三的大哥破口大骂,舞起一把砍刀,警告他们不要找死。吴小三的大哥说,讲好干分成的,还要算什账?想算账的来问问我的砍刀。你们花掉老子几千块钱,吃了半个猪,喝了十几桶酒,老子不算账,你们倒来算账?要走赶紧滚蛋,小心老子砍人。
       那些人快要饿死,不怕吴小三的大哥砍人,只怕白干吃亏,拿不到工钱就走,不划算了。他们就守在山上磨时间,每天睡得像猪,吃清水白菜和土豆,脸色像泥巴一样发黄。
       吴小三默默抽烟,听二哥诉苦。
       二哥说,明天你转到那边看看,那个陈老板钱多,花两百万挖洞啊,干得太狠了。我现在害怕,干不出金子,钱要赔光,赔光我也活不成了啊!
       吴小三坐在洞口阴凉处的泥地上,不慌不忙,抬头欣赏天上慢慢飘动的云彩。云彩忽而拉长,宛若女人的裙子,忽而骤拢,变成婀娜的人形。他的心随风飘摇,像棉花虫,在草丛中飞窜,搜寻青花顽皮躲闪的背影。吴小三喜欢青花眨得飞快的明亮眼睛,喜欢她梳得光滑整洁的脑袋和晃来晃去的长发,喜欢她比比划划的白净手指和那间散发出墨水与粉笔气味的房子,喜欢青花蜕皮的干裂嘴唇。青花说话很快,情绪忽冷忽热。有时嘻嘻巧笑,把吴小三拖进教室,教学生画画,有时低头不言,翘着弯弯的手指,咧开嘴,撕下唇上的蜕皮,放在掌心,懒懒地吹到地上。吴小三离开小学老师青花已经一年多,回马蜂镇前,他学会画梅花,花十块钱挤进塞满乘客的面包车,揣着缠绵心事,去阳春乡找青花。找到学校后院青花的房间,只见窗玻璃被小黄花窗帘蒙严,房门紧闭。小学校守门的老头告诉吴小三,青花不干民办教师,辞职走掉半个月了。吴小三递给老头一支烟,提着蛇皮口袋离开,在阳春乡街上找一家小旅馆,关门睡觉,送走最黑暗的一个夜晚。
       二哥说,就算干掉了陈老板,我们又能怎么办?我们没有钱了,没有钱怎么挖洞啊。
       
       吴小三摇摇头,把空气中浮现的青花摇走,平静地说,干掉陈老板,挖洞就很简单。
       二哥说,你告诉我怎么会简单?你拿得出本钱?
       吴小三说,干掉陈老板,我们的洞就不会死,不会死就有人来合伙,我们也可以卖洞,不想自己挖金子,就可以把洞卖掉,本钱就找回来了,这种事也不会想?
       二哥张大了嘴巴。
       吴小三说,现在我们不能等,干陈老板的事说不清什么时候成,我不能跑进他的洞埋炸药,要先做自己的事。不管是什么情况,我们的洞该挖还是要挖,人闲在山上吃饭,像猪一样睡觉,哪有这种事?山上的三个人不想干就走,想干就要干,进洞子挖砂,说不定我们先发财。陈老板的那些人,也不一定挖到矿脉,矿脉藏在山肚子里,我说不清楚他就说得清楚?
       二哥点点头。
       吴小三说,我先垫钱出来,马上挖洞,陈老板那边,我会抽时间去了解,不让他占便宜。
       二哥说,干陈老板也不是我的意思,是大哥要做。可是陈老板厉害啊,你的话是对的,他那边人多,搞不好要吃亏,主要是你会吃亏,你做事要小心,先保住自己的命。我们这边可以接着挖洞,万一着砂就好,少挣钱也就算了。老天保佑我们先着砂吧,我在洞口挂过好几个土罐了。
       二哥眼睛发红,好像要流泪。
       在山上的洞口挂小土罐,土罐外面包一块红布,是卡奴亚罗山挖金人的迷信,他们认为向洞里的矿神奉上乞讨的土罐,土罐外面虔诚地包上红布,就可以财源滚滚,让金子填满欲望的大坑,带来好运气。
       吴小三回头看,洞口上方干枯的乱草中,果然挂了两个包扎着肮脏红布的小罐子。好像挂着两颗人脑袋。
       吴小三说干就干,第二天做出果断安排,派人下山买东西,中午他们吃猪肉和大米饭。买肉菜和大米的钱是吴小三掏的,山上的几个人看到钱,眼睛鼻子都在笑,他们连蹦带跳,像洞里倒出的废石,哗啦滚下山,到马蜂镇买来了大米猪肉白菜辣椒和酒。吴小三在山上住,肚子饿得快,看到好吃的东西,身子里激浪翻滚。他跑来跑去,指挥一个人烧火,一个人切肉,一个人煮饭,五条饥饿的汉子,围着乌黑的小锅忙乱。
       下午太阳偏西,肉饭香气又在洞口弥漫,二哥满脸红润,在棚子外面搓着手来回走,大声打喷嚏,把吴小三逗笑了。
       吴小三提出一只塑料桶,里面装满了包谷酒,这是他带到山上的酒。
       夜黑风高,疾风劲吹,众人围着一堆火,喝掉了半桶酒。
       吃过晚饭,几个人准备进洞。
       挖金子的三个人,一个十九岁,黑瘦干硬,穿一件蓝色圆领短汗衫,套一条宽大的黑短裤,衣服肮脏松垮,脚上套塑料拖鞋,脚趾像一排乌黑的石头,裤腿下露出的小腿像烧糊的树干,皮肤紧紧裹住结实的骨头。这个人年纪轻,力气最大,整天不说话,人称牛干巴。牛干巴的舅舅五十多岁,是一个非常唠叨的男人。吴小三上山两天,听他一百遍喊肚子饿,两百遍诉苦,痛骂逃走的老婆。他的老婆四十岁,去年背三只小猪到镇上卖,再没有回来。山上村里的好多人家,经常有女人不知去向,牛干巴舅舅的唠叨,也就没有人爱听。另外一个人三十多岁,愁眉苦脸,呆头呆脑,蹲在洞口像一堆土,好像背上和肩膀上很快会长满乱草。喝了吴小三带来的酒,这堆沉默的土就哗啦散开,爬出成群结队的棉花虫,吱吱嘎嘎尖叫。他满脸酒气,双目通红,非常欢乐,把切菜的树桩抱在胸口做三弦琴,捡一根树枝在上面刮,扯开嗓子唱山歌。
       三个人在洞外面忙一阵,把发电机打开。拉出一排电线,挂上电灯,亮晃晃地拖着电灯和线进洞了。
       整夜欢天喜地,吴家兄弟的这个洞,在卡奴亚罗山的夜晚恢复生机,好像吵架的夫妻重新搂着睡觉,洞里洞外五个人——三个挖矿砂的乡下人加上吴小三和二哥,全部卖命干活。
       吴小三和二哥各扛一把铁镐,在洞外挂起一只灯泡,跳进氰化池里,吭哧吭哧地开挖。灯光被宽阔无边的夜晚吞没,隐约照耀着山壁和油毛毡工棚,工棚外面丢了几只烂水靴,水靴旁躺着一口被岩石砸扁的铝锅,铝锅左边几步远,是突突跳动并喷吐黑烟的发电机。石缝和草丛中的虫子纷纷窜出,围着木桩上的灯泡飞舞。
       池子在洞外七八米外,靠近斜坡,里面堆着干硬的褐色矿砂,这些矿砂没有泡过药水,吴家兄弟已经无钱买氰化纳药水,有钱也不敢再用。吴小三站在池子里,举起铁镐,一下一下地往下砸,把干硬的矿砂刨散。他说不泡药水怎么会有金子?又怎么知道没有金子?不敢尝试就认输,这叫自己把自己打败。他说书上讲过,最大的敌人不是敌人是本人,最好的洞不是别人的洞是自己的洞,每个人都可以挖到金子。他说一个人灰心丧气,什么事也做不成,也就挖不出金子。他说二哥你信不信,我就要从这个干池子里泡出金子,我会泡出一堆刷啦刷啦响的钞票。
       二哥隔了吴小三两步远,也在挖池子里的干硬矿砂,听到吴小三说的道理,犹豫着点头,露出讨好的笑容。
       吴小三把镐头用力敲进矿砂里,停下动作,抬手打落一只飞虫,看着二哥问,金子再少也是金子,为什么不要?
       二哥疑惑地问,你会在这个池子里泡出金子?
       吴小三问,你不相信?泡出来归我?
       二哥慌了,连连摇手。
       吴小三说,如果加进药水,也泡不出金子,我们就卖矿砂好了,卖矿砂打洞,也是一种办法。
       二哥为难地说,没有金子的泥巴,谁会出钱买啊?这些矿砂要卖,也要先化验,有化验的单子人家才会出钱买,镇上专门有人做化验。
       吴小三说,我就不信那些人的化验。
       说话间,牛干巴推着小车,灰头土脸地钻出洞来,小车里堆满石头和泥巴。吴小三鼓励他,举起铁镐挥几下,牛干巴咧开嘴,用力一推,把车里的泥石倒出来,缓缓转动眼珠,一句话不说,又返回洞里。不要小看洞里的三个人,卡奴亚罗山上的三个挖矿人,抵得上县城的一百个干部。他们干瘦的手脚像铁棍,可以抠进石缝,扳开岩石,他们身子滚烫。可以烧化矿砂,炼出黄金。他们也有先进机器,吴家兄弟在镇上买过一把旧风钻,风钻呜呜呜地插进岩缝打眼,填上炸药放炮,就可以把乱石和泥土装车拉出。
       洞里接连传出两声沉闷的爆炸。
       吴小三说,明天你去镇上买药水,还是我去?
       二哥说,还是等等看吧,万一白花钱呢?我看这些砂里没有金子。
       吴小三说,我出钱买,你不用操心,我还有几千块。
       二哥说,还是先化验好了,你的钱也不必要浪费。
       吴小三说,什么叫浪费?放着金子不要才是浪费,我明天下山,到镇上买两桶药水。
       二哥问,不想干陈老板了?
       吴小三仰头看着漆黑的天空,打了一个哈欠。
       第八天
       上山挖金子,干半年就是专家。在洞里刨石头和泥巴,不用看,就知道有没有金子。废石和光土很冰凉,像死人,金砂热乎,有小小的心脏暗中跳动。把含金砂的石头打碎磨细,送去化验,看得到飘摇的灵魂。化验的事可以在马蜂镇找私人做,湖南来的一家人,专
       门在镇上租房子搞化验。一对中年夫妻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儿子,戴着白帽子,穿着白大褂,打扮得像医生。他们用两只脸盆、五个罐头瓶、一个旧的煤油炉和一台脱尽了漆的显微镜化验金子,生意还好。有人不相信湖南人的本事,认为他们不戴眼镜,看不见金子。就出钱坐镇街子上的面包车,跑到县城,找国营矿山的化验室,那边收费高,化验更可靠。
       吴小三下山,回马蜂镇去了,他坚持去镇上买氰化纳药水。进入马蜂镇街子,一路遇到人,马小三都笑容满面,不断点头说,着砂了着砂了,不算多,还是有一些。他在镇上来回转几遍,拐进背街,跨进赵跛子的旅馆。赵跛子正在院子里玩画眉,呆看着窗台上的鸟笼。吴小三走进院子,赵跛子就一瘸一拐地围着他,小眼睛转来转去。吴小三拍拍他的肩,拖着赵跛子进房间,压低声音问,你有钱没有?借我五百块。赵跛子举起秃手骂道。你这个人不听啊,吃屎也抢不过狗的。我卖洞给你,你不要,你买我的洞,就会有钱,何必来借?吴小三说,我的洞着砂了,现在要买药水,你帮一下忙,我借你的钱买药水,泡出金子,会到你的旅馆包房间,结婚生儿子,每天请你喝酒。
       赵跛子愣住了。
       吴小三说,我上山指挥人挖两天,就着砂了,我去了就着砂,神得很。陈老板要白干的,他那边的洞子打歪了。
       赵跛子说,你不要骗我?
       吴小三递给赵跛子一支烟说,我忙得很,没有时间跟你说废话。
       吴小三离开旅馆。
       吴小三不想真的借钱,赵跛子也不会借钱给别人,他自己掏钱,在镇上买了两桶药水,打电话把大哥找来,一起坐进镇上的饭馆。
       其实吴小三知道山上的洞挖不出金子。他有一个计划,计划的第一步是在马蜂镇散布谣言,第二步或第三步才是杀人,他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大哥。
       大哥把一杯酒倒进嘴巴,坐正身子,伸手在吴小三的肩膀上乱拍,高兴地说,你这个杂种鬼主意多啊,我找你来是找对了。
       吴小三四处张望。
       吃过饭,吴小三提着装满药水的塑料桶,大摇大摆上山。
       吴小三不能去陈老板的洞里作案,那边的三十个人会把他像矿砂一样砸碎,埋在洞里,何况人家也不会让他进洞,不进陈老板的洞,就不能在里面埋炸药把陈老板炸死。
       他要引蛇出洞,让陈老板上钩。
       回到山上,已经阳光西斜,挖矿砂的三个人还在洞里干活,二哥蹲在棚子外烧火,准备做饭,吴小三满身是汗,坐在一截粗大的柴棍上抽烟。
       一支烟抽完,那边的陈老板就大声咔着痰,绕过遮挡在山坡上的那块呲牙咧嘴的乌黑岩石,一路拨开乱草摸过来。
       陈老板身高马大,五十多岁,一边急促喘气,一边大声咔痰,肚皮晃晃荡荡,吴小三不认识他。吴小三离开马蜂镇几年,对这个地方生疏了,镇上新来的金老板,吴小三都不认识。
       陈老板走到吴小三身边,用脚拨来一块石头,费力地弯下身子,坐到石头上。
       吴小三递给他一支烟,他说声谢谢,咔一口痰,扭几下脖子,回头盯住吴家兄弟的洞口。
       外行看不出陈老板腰缠几百万,他穿皱巴巴的灰夹克和旧的蓝裤子,皮鞋上糊了泥巴,脸上蒙一层灰土,脑袋上只剩几绺东倒西歪的干枯灰发,貌不惊人。卡奴亚罗山上的金老板都是貌不惊人,只有掏出钱,在地上砸出大洞,金老板才会威风八面。不过金老板很少住在山上,他们雇来工头,带人上山挖洞,隔十天半月,才挺着大肚子上山巡察。这个陈老板不同,二哥告诉吴小三,陈老板在山上半年多,像一条野狗,一直跟工人同住在山上的棚子里。吴小三抽着烟,漫不经心地看着陈老板,对二哥的话深信不疑。他抽几下鼻子,闻到陈老板身上散发出的浓重汗臭和尿屎味。
       陈老板咧开黄牙笑了笑。
       吴小三说,你好。
       陈老板叹一口气,欲言又止。
       吴小三说,你那边几十个人干,要花几百万啊。
       陈老板露出哭相,晃两下头说,几十个人有什么用?几十张大嘴巴,要多少石头才可以填满?他们吃得我熬不住了。
       吴小三说,着砂你就好过了,可以赚大钱。
       陈老板把热切的目光投向吴小三,焦急地问,你们着砂啦?听说是着砂啦?我进洞参观可以吗?我那边打进去几百米,不见动静,急得死人。
       吴小三被一口烟呛住,连声咳嗽,指着陈老板说,你不要骗人了,挖出金子还不想说,我们不会去抢你的东西。我们抢得过你吗?你那边人马多,机器多,你这个老板钱也多,我们抢不了你的矿,只好眼巴巴看着你来抢。你把我们的矿脉打断,在下面抢到了金子,我们白干,只有喝西北风了。过几天我会去你那边挖矿,找一碗饭吃,我做小工你会要吗?
       陈老板狼狈地笑着说,你们着砂了?真的着砂了?你不想告诉我已经着砂,其实我听别人说了。
       吴小三说,我们再干半个月,不着砂就撤,没有钱再挖了。
       陈老板问,我进洞看看可以吗?
       吴小三坚定地说,不能进洞,你的洞我也可以参观?不可以吧?山上的规矩你知道,不能进别人的洞子。
       陈老板抱歉地说,对不起。
       吴小三说,忙过这几天,我会去你那边拜访,当然我不会进你的洞。
       陈老板说,我们可以交朋友,我这个人就喜欢交朋友。
       陈老板脑袋一晃,摇下了稀疏的头发,他张开手指,把遮住眼睛的一绺灰发捋上去,小心盖住光秃的脑袋。
       吴小三说,光头的人都是大老板。
       陈老板涎笑着问,着砂了?告诉我吧,你怕什么呢?
       吴小三说,陈老板你不要啰嗦了,真的着砂不会说,问了也白搭。
       陈老板说,我只是问一问,我现在叫人提酒过来可以吗?在你们这边喝,叫你二哥也来喝,交个朋友。
       吴小三说,现在不喝酒。
       第九天
       第二天早上,陈老板真的提来了两瓶酒,还带来一包花生米。
       吴小三说,好吧,喝两杯,不能多喝。
       计划的第一步成功,三个工人在洞里挖矿,吴小三和二哥坐在洞外,陈老板坐在吴家两兄弟中间,三个人一起喝酒,嚼着花生米。陈老板肥胖笨重的身子摇来摇去,屁股底下的石头滑开,身子忽然歪倒,跌到地上。吴小三伸手拉起他,他连说几声谢谢,把石头拨开,坐在地上,开始回忆自己的生活。吴老板的唠叨远胜过牛干巴的舅舅。吴小三在外面游荡几年,也算有见识,没有遇见一个比陈老板更爱说话的人,吴老板从挖洞说到喝酒,从喝酒说到女人,从女人说到汽车,从汽车说到山下卖衣服的福建人,说得漫无边际,嘴角堆起两团逐渐膨胀的唾沫。陈老板滔滔不绝地说话,眼睛看着山坡上的草。卡奴亚罗山挖金矿十多年,山上的树已经砍光,只有不成材的小树和满地乱草,草长了半人高,在风中成片摇动,飒飒飒地响。
       草丛中的棉花虫发出一声悠长凄厉的尖叫。
       陈老板嚼着花生米说,今天,我进你的洞去看看?老朋友了,有什么隐瞒的?
       吴小三微笑着说,今天不行,明后天看情况,我要是高兴了,可以让你进洞参观。
       吴小三的二哥吓得脸色发白。
       
       吴小三认为陈老板还算老实,笨手笨脚的不难对付。吴小三很狡猾,做事周密。他拐弯抹角,只想吊陈老板的胃口,等陈老板熬不住,钻进了吴家兄弟的洞,就死定了。在洞里埋好炸药,轰的一声就完蛋。其实不用炸药也可以解决。拿镐子朝后面砸,几个陈老板都要死。砸死人再放炮,从石头和泥巴里刨出死人,是人是鬼已经认不出来。警察上山也看不出作案的痕迹。警察当然不会上山,洞里炸死人,镇上的警察不太管,爬山够辛苦,警察不会吃饱了撑着,洞里出事都是自己商量解决。
       吴小三的二哥面对陈老板,好像面对一具尸体,如坐针毡,脸色白一阵红一阵,他站起来说,我走了,去洞里看一下。
       陈老板对吴小三的二哥说,捡一包金子出来看看啊。
       吴小三说,捡出来不会给你看的。
       吴小三的二哥头也不回地逃进了洞里。
       陈老板喝一口酒说,原来我喜欢画画,你知道我干过什么?当过兵,当兵的时候学过画画,可是我这个人笨,人家学会画了,我学不会。我这辈子不可能做画家了,只有上山打洞子的命。不过我的儿子要让他学画画,我觉得画画这种事高级,拿起笔来刷刷刷几下,就画出一个人,好大的本事啊。
       吴小三怔怔地问,你喜欢画画?
       陈老板又喝一口酒,点点头说,我儿子是真正喜欢画画,可是他画不来人像,只会画狗啊鸡啊,画狗和鸡有什么意思?
       吴小三放下酒碗,吸一日烟,感慨万端地说,狗和鸡还算好画,画人最难,画梅花就更难啊。
       事情急转直下。天上的乌鸦和在地上的狗被同一块肉引诱,撞到一起,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谈画。局面有些混乱,出乎吴小三的意料,陈老板的话刺到了他的痛处,就像女人掐住了男人胯间的命根。
       吴小三说,我会画画的,我最近几年都在画画,四处走动,给人画像,现在会画梅花了,只是画不好,画不好才回马蜂镇来挖金子的。
       陈老板很惊诧,把酒瓶放到地上,瞪大眼睛问,你会画画?真的会画画?
       吴小三说,你不相信我的话?我现在说什么你也不相信了是吗?告诉你,我的画笔和纸放在镇上的旅馆里,不然现在就可以给你画一张像,我这几年就靠这个,也还可以过,其实我不消回来挖矿的。
       陈老板问,画一张像多少钱?
       吴小三说,你要跟我交朋友,给你画像不要钱了,我会画了送给你。
       陈老板大声叫好,跨上来紧握住吴小三的手说,明天吧,明天我们下山,你到镇上找出那些东西,给我画一张像。
       吴小三冷静地说,下山就算了,我在这里有工作,改天再画。
       陈老板呲开黄牙,满脸崇敬地说,画画这种事很难啊,不是我们大老粗可以做的。
       他们继续喝酒说话,陈老板兴致勃勃,又讲自己吃过的苦。他说我当兵回来找不到事,在山上挖过石墨矿的,石墨矿你可能听说,听说过没有挖过吧?人钻进洞里,出来就是非洲黑人,真正的非洲黑人。你知道石墨干什么用?就是做电池芯的那种东西,还可以做铅笔芯,洞里都是黑灰在飞啊,人的嘴巴鼻子耳朵里都是黑灰,石墨的黑灰,干一天有五块钱,五块钱可以用半个月。吴小三心不在焉,脑袋有些乱,说话会走神,他支支吾吾地应付陈老板,眼前浮现出爬动的棉花虫,那是长了翅膀的黑色梅花,黑色梅花就是石墨画出来的。陈老板接着说,山上还有小黑虫,小黑虫知道吧?不是棉花虫,是小黑虫,黑压压地飞来,也像黑灰,把人的头裹严,吸血啊,啊呀人的头痒得要命啊。钻进洞里是黑灰,出洞来是小黑虫,他妈的死了才会舒服啊。陈老板的唾沫喷到吴小三脸上,吴小三看到眼前细碎的黑色梅花变成满天飞舞的小黑虫。少年时代的美梦,那些遥远破碎的记忆,像黑色的细碎梅花,一朵朵绽开。那些梅花是夜晚的星星啊,它们在漆黑的天空里一颗接一颗地冒出来,注视着卡奴亚罗山上寂静的村子,注视着躺在土屋破床上的少年吴小三。星星拼命眨眼睛,引诱吴小三出门,离开村子,踏上村外漫漫无边的道路。
       陈老板停一下,把空酒瓶丢到地上,看着酒瓶哐啷哐啷往下滚,大声感叹道,啊呀我要会画画就好了,画画挣钱,高级的日子啊,不消上山来挖洞子卖命。
       吴小三朝陈老板傻傻地笑了一下。
       陈老板说,怎么样?下山?画一幅画给我?
       吴小三摇摇头。
       陈老板大笑说,我看你是不会画吧?吹牛。
       吴小三心乱如麻,气呼呼地站起来要走。陈老板扑过去,拉住吴小三的手,连忙道歉说,兄弟冒犯了啊,我在这里无聊,才乱说乱讲,图好玩。你看天天在山上,不闷死才怪,我想下山去玩,你去吗?一起下山吧,你还可以画画,画一幅画送给我,我出钱买也可以,画得好我就出高价。
       吴小三表情僵硬,冷冷地对陈老板说,放开我,放开我的手。
       陈老板松开手,递给吴小三一支烟,把脚边的空酒瓶踢开,满口酒气地走开,朝山坡那边走去了。吴小三抽着烟,回过头,目送着陈老板肥胖笨重的身子,他有些后悔,刚才太粗鲁,对陈老板做得过分了,把陈老板惹火,计划就会泡汤。
       吴小三大声说,走啦?不下山玩啦?
       陈老板停住,转过身子,看着吴小三,脸上挂满笑容。
       吴小三试探地说,走不走?下山?
       陈老板异常兴奋,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拉住吴小三的手说,啊呀你这个人,你这个大画家,架子还不小,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啊,是比较高傲,这个我知道,我就不行了,我这人太粗,只配在山上挖洞。
       知识分子?吴小三大笑,怪声叫起来,陈老板你太抬举我了,我算什么知识分子?我也是大老粗,没有上过几年学,我是自己找人学画画的。
       陈老板用力摇着吴小三的手说,你就是知识分子,画家就算知识分子,这个我是知道的。
       吴小三心花怒放,幸福突然降临,令他措手不及。
       陈老板说,走吧,现在下山,去镇上找饭馆喝酒。
       吴小三犹豫了,吞吞吐吐地说,明天吧,明天再看,没有事就下山,画画给你看。
       第十天
       那天晚上吴小三还是睡在山上,夜晚没有风,没有棉花虫的叫声,卡奴亚罗山好像沉到了水底。每年雨季到来,金沙江都要涨水,江面宽阔,流水汹涌,泥沙俱下。奇怪的是江水倾泻而下,山谷里雨幕朦朦,四周却格外寂静。那些躺在河床上被灼日烤得爆裂的石头,全部沉到幽暗寂寞的水底,被苍茫的流水吞没,踪影全无,再也不能阻挡江水的奔涌。那天晚上吴小三就是一块被浩荡江水吞没的石头,睡得相当踏实,不做梦,也听不到棚顶滚过的声响。他与卡奴亚罗山一道心安理得地沉没,整夜老老实实,一动不动地睡在茅草上,二哥说他睡觉鼾声大,那天晚上他没有打鼾,呼吸平稳均匀而轻弱。
       第二天上午十点,吴小三迟迟不起床,赖在棚子里睡觉。牛干巴和他的舅舅,还有那个喝了酒就哇哇唱歌的呆瓜,他们三个人提着风钻进洞,呜呜叫嚣着干了两个小时。洞里接连传出两声闷炮,把吴小三炸醒。吴小三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拖拖拉拉地钻出棚子,
       看到二哥坐在洞口不远处,把装满氰化纳药水的两只塑料桶提到面前,转来转去地欣赏着。
       二哥说,两只桶都装满了啊,要花不少钱的,泡不出金子就可惜了,还不如卖了换肉吃。
       吴小三伸了一个懒腰。
       陈老板的肥胖身子从不远处那块乌黑的岩石后面冒出来,接着秃头出现了。他一边走路,一边喘气,大声咔痰,稀里哗啦拨动着身边的乱草,老远就朝吴小三送来谦卑的笑容。他走得太急,稀疏的头发翻动着,不断落下,挡住了眼睛,只好匆忙朝上整理所剩无几的头发。他走到吴小三面前,好像爬了一座山,喘得站不住,大声咳嗽起来。
       喘息稍定,陈老板把手搭在凸起的肚皮上,抱歉地说,老了啊,身子不比当年,当年我三天不吃饭,还可以爬两座山。我挖石墨矿,外面洞口塌了,闷在洞子里两天,是一个鬼,饿了吃死老鼠啊,现在不行了,走路就会喘气,不中用了。
       陈老板和吴小三一道下山了。
       两人一路说话,不慌不忙。吴小三心情很好,看见一块石头,就告诉陈老板,画石头也不容易,要画得像石头,不能像泥巴。他说我看见路上的一个人,也会想着怎么把他画好。看见一朵花一棵树,看见几棵草,也会想着怎么把那些东西画在纸上,要画得就像那些东西是生在一起。一个人坐在树下,旁边有草,还有花,要画出这样一幅画不容易啊。
       陈老板说,不容易,不容易,你这个人不简单,以后会干成大事,你在山上是可惜了。挖洞子的人都是命苦啊,搞不好把钱赔光,只能跳崖了。
       吴小三笑起来,满脑袋都是画。路边的草是画,山下江底,那些小石头一样滚动的淘沙人也是画。他不是为吃饭和喝酒下山,是为了画画。他要去镇上赵跛子的旅馆,找出自己的纸和笔,为陈老板画一张像,让这个家伙开眼界,在乱糟糟的马蜂镇展示才华。他们一路说笑,很快过江,坐车进入喧嚣吵闹的马蜂镇街子。街上车声嘈杂,一个高大的男人牵着一队马,走在街道中央,背了一个娃娃。这是卡奴亚罗山常见的场面,男人背娃娃,女人背柴和各种重物。这个男人的身边就走着一个女人,女人背了一只巨大的白色塑料桶,桶里装满汽油,散发出刺鼻的香味,马背上也挂满装汽油的塑料桶。两口子带着驮汽油的马队。在街上不慌不忙地走着,挡住了艰难行驶的汽车。有人疾速穿出人群,风一样卷过街面,有人大声骂人,几个女人坐在街边空荡荡的麻将室里,看着来去的汽车和行人,咕咕地笑出鸟的声音。
       时间是中午十二点,他们去吃饭。
       吴小三说,先找纸笔来画画,我不饿。
       陈老板把吴小三拖进街边一家餐馆,摁到餐桌边说,来到街子上,不吃饭?吃完饭你有多大的本事,拿出来给我看就是了。我今天就是要欣赏你的本事,我是你的崇拜者,我要把你的画挂在房子里,我在旅馆里包了一间房子,画挂在我的房子里,就很好看,比相馆里照的相还高级,我们今天有的是时间,好好吃一顿,然后再画。
       吴小三说,赶快吃,填饱肚子就走。
       吃过饭,吴小三带着陈老板在马蜂镇拥挤的人群里穿梭,找到赵跛子的旅馆。
       赵跛子看到吴小三领来陈老板,瘦脸上光芒四射,好像贴了金子,他一拐一拐地从房间里赶出来,举起秃臂大声说,陈老板来啦?坐着喝茶吧,坐进我的屋里喝茶。
       陈老板把赵跛子推开,坐在旅馆院子的一只凳子上。
       赵跛子转向吴小三,拉住他的手,压低声音说,你小子有本事,找到了大老板,想搞他的钱?
       吴小三不理他,跨进房间,趴到床边找东西。
       赵跛子追进来,站在吴小三身后说,你发财就不认人了?
       吴小三从床底下拖出了装着纸笔的蛇皮口袋。
       赵跛子问,你要搬走?住到陈老板那边?
       然后是陈老板带路,领着吴小三去他的房间。陈老板在马蜂镇一家大旅馆租的房间不算宽大,可是很干净,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墙上挂了一套西装,门边有两双新皮鞋,被子上丢着女人的粉红色短外衣,房间里散发出香皂清新的气息和女人绵软的气味。
       陈老板走进房间,就变成真正的马蜂镇金老板。他四处张望,傲慢地哼两声,朝地上吐一口痰,满不在乎地坐到床上,提起被子上那件女人的粉红外衣,凑近鼻子闻了闻,扔到床里的墙边,疲倦地倒在床上。
       啊呀,回来就好啊,陈老板挺着肚皮,仰面朝天,高声感叹:在山上辛苦啊,你看我的房子给女人用了,她在享福,我在山上受苦啊。
       吴小三忙起来,拉开蛇皮口袋,两只手伸到袋子里翻弄,找出一堆东西,东一件西一件堆在地上。
       陈老板坐起来,从床上滑下,走到吴小三身边问,你有这么多东西?
       吴小三说,这些东西不算多,别人那些画画的东西才多,我还不算好画家。
       陈老板拿起地上的颜料瓶问,你画彩色画。画我的彩色画?
       吴小三红着脸说,我还不会用颜色画人像,只能用铅笔画黑白画,铅笔画好,我可以涂颜色的,不过涂了颜色反倒不太像,也不好看。
       陈老板在吴小三身边蹲下说,画一张铅笔画就行,铅笔画很高级,画得像我就很喜欢。
       吴小三满脸严肃,把纸和笔准备好,坐到窗前的椅子上,准备画画。
       现在吴小三变成一个真正的高傲画家了,他把陈老板拉到床边坐下。坐直,他说,直起身子,不然看上去不精神。陈老板任他摆弄,傻里傻气,大肚子忽起忽落。吴小三轻轻拍了一下陈老板的肚皮说,肚子收起来,吸着气,不然就难看了。陈老板为难地皱起眉头,用力收紧肚皮,可是沉重的肚子很快又哗啦垂下,只好再吸气,三下两下重复,就憋得呼吸困难,脸色通红。
       吴小三退回来,坐在墙角边的一只凳子上,抱着画板,盯住陈老板,举起铅笔,眯着眼睛朝陈老板比划,自言自语咕嚷着,计算陈老板的五官和身子的比例。他仔细观察陈老板,发现这个人长得怪,脸皮浮肿,眼睛细小,耳朵宽大,嘴皮薄而干裂,头发稀疏。他的身体非常肥大,人却很虚幻,眼神迷离恍惚,嘴巴半开半合,耳朵轻轻扇动,头发似有若无,脚在地上焦急地悄悄划动,透露出重重心事。陈老板的两手紧紧扣在一起,放在忽起忽落的肚皮上,手背上青筋暴突。一双青筋暴突的手是不寻常的,这双手做过很多事,说不定也害过很多命。发现陈老板的手不同寻常,吴小三再往上,看到陈老板的脸也布满凶相。这张脸浮肿,横肉起伏不平,浮肿的脸皮下藏了多少秘密,吴小三永远不知道,就像陈老板永远不知道吴小三的秘密计划。
       吴小三说,好了,不要动,我开始画了。
       吴小三话音未落,陈老板竟然从床上跳下,转来转去在房子里找东西,找到一只女人用的粉红色塑料杯子,倒了一杯水,递给吴小三说,你喝水,先喝一口水,我也要喝。杯子没有递到吴小三手中,陈老板就自己先喝了,可是水太烫,陈老板叫一声,杯子失手落地,水洒到吴小三的脚上,幸好没有洒到画板上。陈老板连说对不起,吴小三瞪住他,满脸不高兴。
       你坐好,吴小三说,画还是不画?
       
       陈老板坐到了床边。
       吴小三低声骂一句,正式开始画画。现在,他面对一个要死的人,画一张差不多算遗像的画。他盯住陈老板,一笔一笔地画,慢慢勾勒轮廓。他发现陈老板只剩一口气,没有形,虚无,快要死了,这个人快要死了,回到山上就要被炸死。吴小三的师傅在旅馆里画人像,画那些死去的人,看着照片一笔一笔地画,画出来很像,又很虚无,纸上浮现的只是一团气,一个轻飘飘的灵魂,不是活的身体。
       陈老板坐不住,扭了几下身子。
       吴小三说,不要动,请你不要动。
       陈老板说,对不起。
       吴小三说,就像照相,你动几下,相机就会把人照花的。
       陈老板说,画画比得上照相?你真是不得了。
       吴小三说,不要说话,你会影响我的观察。
       房间里弥漫出庄重和肃穆,两只苍蝇绕着陈老板的秃头,嗡嗡叫着飞来飞去。陈老板挺直身子,眼睛眉毛也不敢动,肚子鼓得很高,表情呆板。窗户玻璃上透进明晃晃的光亮,有人在窗外走动,也有女人尖笑,吴小三不为所动,一本正经地画画。
       门咕叽一声推开,吴小三的大哥伸进一个脑袋,跨进房间。吴小三抬头说,你出去,不要进来干扰我。大哥愣住,站在门边,满脸疑惑。
       陈老板问,你是谁?找吴小三?
       吴小三说,陈老板你不要说话,你一说话身子就动,我画不出来了。
       大哥站在门边迟疑地说,我是吴小三的大哥。
       陈老板高兴得跳下床,跑过去握住吴小三大哥的手。
       吴小三生气地把画纸扯下,扔到地上骂道,画什么画?我要上山去,我在山上有好多事。
       陈老板急忙撇下吴小三的大哥,转身跑过来,捡起地上的画纸递给吴小三说,啊呀对不起,你这个大画家,脾气还不小,对不起了,我坐好你重新画,其实接着画也可以的,差不多就行了。
       第十一天
       吴小三受到很大打击,他的画失败了,昨天为陈老板画像根本不成功。他有一个月没有画人像,手太生疏,关键是陈老板坐不住,大哥又进来干扰。大哥怎么会找到陈老板的房子?吴小三认为自己画得不好,陈老板也认为不算好,他把陈老板画得太胖,脑袋七凸八凹,像歪扭的冬瓜,人像塞满矿石的麻袋,鼓鼓囊囊,脸上线条粗硬,表情死板。他反复修改,橡皮在纸上擦来擦去,抹得脏兮兮的。画完陈老板,已经是下午四点,大哥早就溜走,不知去向。大哥有心事,吴小三心事更重。陈老板给面子,看了吴小三的画,不疼不痒地说,还好吧,画得比我本人好看,我这个人长得很难看,画成这样不错了。你能画出一个人很了不起啊,我就画不出来。话说到这一步就是骂人了,吴小三脑袋发晕,刷啦把画纸撕成两半。陈老板叫一声可惜,抢上来已经晚了,画纸被吴小三揉乱,丢到地上踩了几脚。
       吴小三心灰意懒地出门,离开陈老板,回赵跛子的小旅馆,要了—个房间倒头就睡。
       大哥好像从床下爬出来,坐到吴小三身边问,小三你把陈老板领来镇上干什么?你要在这里干掉他?
       吴小三把大哥推开说,我心里不好过。
       后来陈老板找来,把床上的吴小三推醒说,大画家累啦?不想吃饭?
       吴小三不理他。
       陈老板问,生病啦?
       吴小三说,我要睡觉。
       陈老板说,我们去吃饭,今天晚上好好喝酒。
       吴小三说,你不要在这里烦我。
       那天晚上吴小三没有吃饭。
       第二天清晨吴小三猛然醒来,听到赵跛子在院子里吹口哨,嘘嘘嘘地逗画眉叫。赵跛子发不了财,差不多要疯了。他养了三只画眉,每天辛苦训练,想带到县城去打架。用画眉打架赌博,可以赚大钱,就算不赌博赚钱,会打架的画眉一只也可以卖三千块钱,最凶猛的画眉可以卖五千块钱。吴小三几年前就认识赵跛子,那个时候他就每天卖这样卖那样,他卖的东西一半是假货,一半空说无凭,想骗人。卖矿洞的谎言他说了三年,没有—个人相信,现在想卖画眉发财,恐怕也是做梦,天知道他听谁说县城里会打架的画眉可以卖几千块钱,吴小三在县城三年,从来没有见过卖几千块钱的画眉,也没有见过有人用会打架的画眉赌博。
       吴小三翻身下床,开门出去。他的动作太大,关门的声音太响,把赵跛子的画眉吓得在笼子里扑腾乱飞。他急急忙忙地离开旅馆,去找陈老板了。马蜂镇街上行人尚少,街边停着一串卡车,几匹马拴在卫生所门外的废铁架上,无所事事地摇尾巴。时间还早,燥热没有升起,空气凉爽,吴小三在冷冷落落的街上走,心里同样冷落空洞。昨天没有画好陈老板,他心情沉重。找到陈老板住的旅馆,吴小三上楼敲门,房门打开,伸出—个二十岁左右姑娘的头,姑娘头发蓬松,眼圈发黑,穿一件拖拖拉拉的裙子。吴小三后退一步说,对不起,我找陈老板。姑娘笑起来,伸手拉住吴小三说,陈老板出去了,你是吴小三吧?进来玩。吴小三拨开姑娘的手说,人不在算了,我还是回去,我要上山了。姑娘急忙说,你不要走,我换好衣服,你就进来等他。姑娘不关门,迅速退回房间。吴小三心烦意乱地站在走道上,转身看楼下的院子,有人三三两两地从院子里走过,磕磕碰碰地弄出零落的声响。
       几分钟后姑娘穿一件粉红色的短外衣走出来,对吴小三说,进来吧,进来坐着玩。
       吴小三走进陈老板的房间,看到地下的蛇皮口袋,满脸不高兴,走过去提起口袋问,我的画板呢?还有那些颜料?姑娘说,不知道啊,你会画画是不是?给我画一张怎么样?我要把画装在镜框里挂起来。吴小三说,我画不来,画得狗屎得很。姑娘笑着说,哟大画家还谦虚呢?我听陈老板说你画得很好,昨天把他画得像一只癞蛤蟆,说完就仰面大笑。吴小三羞得无地自容,提着口袋要走。姑娘拉住他的臂说,啊呀要走啦?生气啦是不是?开个玩笑不要当真嘛,我坐下来让你画,你画得好就画给我看。你不要看不起人好不好?
       事实上吴小三确实想画画,他来找陈老板,就是为了雪耻,要重新为陈老板画像。昨天的失败给了他无地自容的惨痛打击,这个失败要想办法挽回。可是他不想画这个姑娘,他可以对付陈老板,对付不了陌生的姑娘,很麻烦。从前他一直对付不了阳春乡的小学教师青花,青花嘲笑他,他一筹莫展,青花看不上他的画,他有苦难言,无法辩解。这个姑娘不是青花,是陈老板的女人,陈老板的女人吴小三也对付不了。卡奴亚罗山的金老板都在镇上养着来路不明的女人,这个姑娘听口音是外地人,湖南人还是河南人,吴小三辨不清,就算是卡奴亚罗山的本地姑娘,吴小三也会慌张,一个心神不定的画家永远不会成功。
       可是,他无法拒绝这个姑娘的要求。
       吴小三说,好吧画一张,画不好你莫生气,关键是你不能动,你要是坐不住就不要画了。
       姑娘吐了一下舌头。
       吴小三的预感完全正确,他也没有把姑娘画好,事情不顺利,很要命。独自关门坐在房子里,面对陌生的漂亮姑娘,吴小三心情复杂,身体里沙啦沙啦响,好像山上的矿洞壁上
       泥土滑落。他举着铅笔比划,研究姑娘的脸,姑娘挤眉弄眼地嘻嘻发笑,他不知所措,心里的沙石滚落得更响。他画一阵,涂抹几笔,把画纸取下扯烂,又重新画,画了两张不满意,又撕烂了再画。姑娘果然坐不住,跑过来扒着他的肩膀看画,吴小三把画板翻过来压住说,你画还是不画?不画就算了,没有画好看什么看?姑娘在他的肩膀推一把说,啊呀你这个人,还会生气?吴小三慌了,不知如何是好。这时,陈老板推门进来,姑娘的手还搭在吴小三肩上,吴小三狼狈不堪,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快要憋死了。可是陈老板不计较,看到吴小三在画画,陈老板大声说,好,画得好,大画家又在画画。吴小三把画板抱在身上,站起来,摆脱了姑娘的手,嚅嚅地说,不想画了,画不好。姑娘遗憾地尖叫,拉住吴小三的手说,怎么不画?我坐下来你再画,我就要有一张人像挂出来。
       吴小三对陈老板说,我现在不想画女人,要重新给你画一张像。
       陈老板大声叫苦,抱着光头嚷道,啊呀我的大画家,你就饶了我,我今天还有事,坐着不动是不行的啊。
       吴小三说,我今天早上过来,就是要找你重新画,你不在我才画她,可是她也坐不住,比你难画,要画她,也要等画完你的像再说。
       吴小三的固执把陈老板逗乐了,姑娘也大为不解,两人开心地大笑。
       陈老板和姑娘在房间里打闹起来,两人拉拉扯扯,当着吴小三的面亲热。吴小三把画板放下,心神不宁地坐着抽烟,陈老板靠在床边和他的女人闹一阵,幡然猛醒,把姑娘推开,走过来拍一下吴小三,约他吃饭。吴小三迷茫地摇摇头说,我要回去了,要上山。说完就蹲下去收拾蛇皮口袋。时间过得太快,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多,旅馆楼下人声嘈杂。姑娘抢过吴小三的蛇皮口袋,不准他离开,陈老板忽然发怒,把姑娘推到床上,骂了两句脏话,拖着吴小三的手出门了。
       陈老板和吴小三那天中午在镇上的饭馆里喝得太多,两人都眼睛发红,满口酒气。吴小三喝着酒,忽然流泪了,他说陈老板对不起,你的画没有画好,我真是没有脸见人了。陈老板惊叫起来,大声说怎么要这样呢?我们是朋友,你会画一个人出来,我不会画,你有大本事了,还谦虚什么?吴小三沉痛地摇摇头,说真的对不起了,不是你动来动去,是我的本事不大,现在还不算大,画了好几年还画不好,真是丢人了。陈老板颇为理解地敬了吴小三一杯酒,吴小三把酒喝下,抹一把脸上汹涌的泪水,接着说人像也画不好,还画什么梅花呢?告诉你我是画过好多人像的,原来画得还算好吧,我就是靠这个挣钱,靠这个过日子已经可以了,可是几天不摸笔,手就生疏,手怎么会生疏得这么快?真是要我的命啊。陈老板默默看着吴小三,点了点头。吴小三又说我不想回去了,不想上山了,再上山我就废掉,不会画画了,我想在马蜂镇画画,要让全镇的人知道我会画画,我要在街上画画卖钱,我不上山也可以活得很好,活得相当好。吴小三的脸上闪闪发亮了,两眼注满泪水,同样闪闪发亮。吴小三说话很慢,语气斩钉截铁,恶狠狠的好像发誓。
       陈老板非常振奋,大声叫好,不要上山,陈老板与吴小三碰了一下酒杯,连叫三声不要上山。他的脸上红霞满天,好像骚劲十足的女人两颊潮红。他嘴巴张得很大,露出满口歪斜的牙齿和套在下牙床上的粗大钢丝,嘴里喷出浓烈酒气,浮肿的圆脸肿胀得快要爆炸。陈老板浑身颤抖地笑了,笑声深沉有力,好像雨季金沙江里漫漫淌过的混浊洪水。他用力点头,提起酒瓶,又给吴小三倒酒,两人举起杯,一饮而尽。
       他说吴小三你这个人本事大,是高级知识分子,上山干什么?挖洞干什么?忽然陈老板压低声音,光脑袋凑近吴小三的脸,眼睛瞪得快要滚出来。他死死地盯住吴小三好一阵,说这样吧,你们把那个洞卖给我,我不会让你们吃亏的,告诉你的两个哥哥,你们三兄弟商量一个价钱就行了,我看他们都很聪明,也可以做画家,三兄弟做画家不得了啊,马蜂镇要出名了啊。
       吴小三一怔。
       陈老板问,怎么样?就这样定了?
       吴小三怔怔地说,那个洞没有金子。
       陈老板说,你不要骗我了,我们是朋友,还要隐瞒?
       吴小三说,对不起,我是骗你的,就是想骗你,我原来想杀你,骗你进洞,然后把你炸死。对不起了啊陈老板,我现在说实话了,你还不相信?
       第十二天
       吴小三在镇上摆摊画画,引起了不小的震动。马蜂镇的人十多年来疯狂挖金子,卖命挣钱,吃亏上当,出生入死,没有人知道世上还有画家。当然,引起更大震动的是吴小三与大哥的冲突,两兄弟当街打架,舞刀弄棍,闹得不可开交,挑起了众人的兴趣,大家围上来看热闹。吴小三一个金老板,前几天还在镇上买氰化纳药水,上山泡金砂,怎么变成画家了?画家怎么也会打架啊?这种战斗让人困惑莫解。
       吴小三是下午出门,到马蜂镇街上去摆摊画画的,上午他躲在旅馆的房间里练习,恢复久远的记忆。他默默起床,认真洗漱,坐到窗前的桌子边,桌子上摆了一面小圆镜,他面对小圆镜,为自己画像。这叫自画像,自画像练本事很有效。那个外省的师傅告诉他,会画自己的脸,就会画天下所有人的脸,师傅说自己的脸最复杂,天下其他人的脸都很平淡。为此吴小三练了很久的自画像,大多数自画像都失败了,早就丢掉,后来越画越像,就越来越有信心。他曾经戴着一副平光眼镜,为自己画过一幅头像,那幅戴眼镜的头像令他心潮起伏,精神大振,好长时间感觉良好。他把那幅画送给阳春乡的小学教师青花,青花也很喜欢,那是青花唯一喜欢的画,青花把那幅画高高兴兴地压到了自己的书桌玻璃板下面。可惜青花现在失踪了。
       很多日子过去后,吴小三仍然认为那是一个幸福的早晨,那天早晨他花了半小时,就画好了自己的一幅自画像,再花半小时,又画好另一幅,两幅画都画得不错,他很满意。画上的吴小三表情严肃,沉静的目光穿破马蜂镇嘈杂混乱的街道,翻越卡奴亚罗山,投向无边无际的远方。
       下午,吴小三挎着蛇皮口袋,提一只小凳出门,去街上摆摊。
       吴小三来到镇卫生所门口,这里街道宽阔,人流汹涌,车马很多。他在卫生所对面的街边找—个地方,放下蛇皮口袋,掏出袋子里的几幅梅花和上午刚画完的两幅自画像,把画摆在地上,抱着画板,在小凳上坐好,平静地看着四面嘈杂的行人和车马。
       几个小孩子围上来,趴在地上看吴小三的画。
       一个掉了两颗牙齿的男孩问,这个是画你自己?
       吴小三说,我还可以画你信不信?坐下来我画你,不要钱,小娃娃的画不要钱。
       小孩子们顿时起哄,把那个男孩吓跑了。
       更多的人围上来,男人一声不响,女人叽叽喳喳。吴小三抬头问,要画像吗?今天刚开张,收半价了,十块钱画照片,二十块钱画活人,明天就不是这个费用了,明天要加一倍。
       围观的人立即后退,听到钱人家就退缩了,马蜂镇的人喜欢钱,也最害怕钱。
       
       吴小三骄傲地说,不画就让开,我自己要画画了,我要画梅花,我给你们看我的梅花。
       他把画板放到地上,找出一张纸,在画板上钉牢,再找出铅笔毛笔和墨汁,开始画梅花。他在满街汹涌的声响中屏声息气地画,先在纸上勾轮廓,画出树干和树枝,再画一朵一朵的梅花,吴小三的苦恼其实不是画不出梅花,是画出的梅花很呆板,好像死去的棉花虫。他为了把梅花画活,画出梅花灿烂的笑容,煞费苦心,始终不得要领。他的人生真正的失败就是不得要领,就像挖金子的人在卡奴亚罗山上掘洞,摸不清方向。
       吴小三画梅花的时候,那群小孩子又挤进人堆,围住他嚷叫。小孩子们推推搡搡,大惊小怪,发出一阵阵幼稚的尖叫。吴小三在小孩子们幼稚的叫声中渐渐找到感觉,画出了两幅梅花,轮廓勾好,再上色,黄的颜色和红的颜色,围观者中有人大声赞叹,吴小三兴奋得满脸通红。
       现在吴小三满怀深情地四处张望,希望阳春乡的青花飘然出现,行走在马蜂镇的街道上,青花迎着吴小三诚挚的目光袅袅走来。是真正美好的时刻。当然那是不可能的,街上依然一片嘈杂混乱。
       十多分钟后,一个女人挤进人群,这个人不是青花,是吴小三的第一个顾客。女人站在吴小三面前问,画一张像多少钱?
       吴小三问,画什么?
       女人在衣服里窸窸窣窣翻弄,找出一张发黄的小照片说,这张,我男人,他在山上挖洞炸死了。
       吴小三接过照片。
       多少钱?女人问。
       吴小三说,十块钱。
       女人说,五块可以吗?
       吴小三摇摇头。
       这个女人的脸上挂着已经干涸的无限悲伤,她说,我只有五块钱,男人炸死了,埋在洞里找不到,画这张像可以挂在家里看,可是我没有钱。
       大哥就在吴小三与那个女人讨价还价的时候出现,人群在吴小三大哥的骂声中闪开,小孩子们夺路而逃,站在街对面看热闹,那个悲伤的女人被人推开,她犹豫了一下,踉跄上前,从吴小三手中抢过照片,也迅速逃走。吴小三看到大哥扭歪了脸,提着一把锋利的砍刀,脸上黑气笼罩,眼里杀气腾腾。街上骚乱起来,大哥一脚踢飞吴小三的墨汁,踩烂画板,挥刀朝吴小三砍来。吴小三懵懂地后退,丢下手中的纸和笔,一闪跳开。
       吴小三在闪开时敏捷地抓起了地上的小凳,这是他的武器,也是保命的盾牌。大哥被地上的画纸滑倒,摔到地上,砍刀哐啷脱手,冰凉清脆的金属声响在马蜂镇街头传播,惊心动魄,血光飞溅。吴小三没有扑上去用凳子砸大哥的脑袋,也没有把他的砍刀抢走,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大哥为什么疯狂。他站着发愣,努力寻找自己的错误。大哥一跃而起,身上沾满墨汁,半边脸染得乌黑,一只袖子也被染黑。他黑头黑脸地捡起砍刀,朝吴小三劈面砍来,吴小三举起凳子,挡过了致命的一击。
       马蜂镇派出所的三个警察闻声而至。
       警察大叫放下刀子,你们给我老实点,放下刀子,不然老子开枪了。
       吴小三还在与大哥战斗,他的大哥挥刀乱砍,吴小三手中的凳子被砍得咚咚发出沉闷的声音。对面街边的小孩子们非常兴奋,有人摇起了手中的破口缸,口缸里装满小石子,那是小孩子们捕捉棉花虫的工具,破口缸用力摇响,声音刷啦刷啦,跟棉花虫尖锐的叫声非常相似。
       马蜂镇街头的这种战斗不算少,警察见得多,很有经验。警察气势汹汹,其实并不慌张。他们围着吴小三和他的大哥转圈子,各人握一支枪,嘴里嚷叫得响亮,脸上却浮现淡淡的微笑。大哥的砍刀再次笨拙地砍到吴小三手中的凳子上,一个警察哑然失笑,捂住肚子,悄悄弯下了腰。
       警察的笑声吴小三没有听到,他甚至没有听到大哥挥刀砍来的响动,他边战边退,敏捷躲闪,脑袋里充满困惑,不知道卡奴亚罗山上昨天夜里发生过血腥事件。陈老板昨天把醉倒在饭馆里的吴小三丢下,连夜上山,迅速采取行动。三十多个人扑去过,扔出几包炸药,把吴家兄弟的洞完全炸塌,把洞口的发电机和打砂机炸烂,把睡觉的棚子放火烧掉,把牛干巴和他的舅舅打得哭爹喊娘,把那个喝酒之后喜欢唱歌的男人踢得滚下山坡,最后把胆小怕事的吴小三的二哥拴在树桩上,高高地吊起来,砸碎了他的两条腿。
       吴小三的大哥今天上午接到山上的不幸消息,不敢上山找陈老板,人家等着他,上山只会送死,他只好提着砍刀来街上杀人。
       两兄弟还在街头战斗。街对面的小孩子们摇动装满小石子的破口缸助阵,清脆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好像密集的枪声。这时吴小三脚下踩空,摔倒在地了,大哥看准机会,扑上去按住吴小三的头,举刀往下砍。警察见势不妙,奋勇冲上去,揪住吴小三大哥的头发,把他拖走。吴小三的大哥哭喊着在地上打滚,跳起来挥刀朝警察猛砍。警察冷静地后退,分三个角度疏散,各占一个位置,铁桶般把吴小三的大哥围住。
       放下刀子,警察再喊,你这个杂种赶快放下刀子!
       吴小三的大哥举着砍刀,朝一个正在喊叫的警察扑去,警察开枪了。
       小孩子们还在摇破口缸。马蜂镇上的棉花虫就在枪声响起时乱纷纷飞来,密密麻麻的棉花虫啊,黑压压一片,好像满天绽开黑色的梅花。棉花虫真是愚蠢,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小孩子们摇出的虚假声浪本来不怀好意,暗藏杀机,可是幼稚的小虫子们却看到大好前程,欢天喜地飞来。街上的人发现漫天飞来棉花虫,立即一片欢呼,小孩子们也整齐地发出惊讶的欢笑。男女在街边跳跃,动作敏捷地捉虫子,街上真正乱作一团了。在马蜂镇棉花虫是一道好菜,人们奋勇捉棉花虫,把持枪的警察和生死不明的吴家兄弟抛开,完全忘记。
       吴小三丢下砍得稀烂的小凳,两手抱着头,蹲在街边,泪流满面。
       2006-10-2昆明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