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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黄花绣
作者:刘庆邦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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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二,龙抬头。不用说,龙也是要冬眠的。它一抬头,表明它伸过了懒腰,睁开了眼睛,睡醒了。龙一醒过来,就该它值班了。在严寒的冬季,不知道哪位在值班,或许压根儿就没有值班的,天老是下雪,下雪。龙开始上岗值班之后,一个显著的标志,就是天不再下雪了,改成下雨。可这年不知怎么回事,二月二都过去了三四天,空中又扑扑闪闪飘起雪来。没有人敢埋怨龙,老虎有打盹的时候,龙也有可能睡过一点头,雪想下就下吧。
       这时候的雪不再是冬雪,叫春雪。因天气暖和,春雪的雪朵子大约有所膨胀,显得格外的大,大得像桃花的花瓣子一样。是的呢,这时的雪也叫桃花雪。一来是,桃花子开,雪花子也开,天花地花竞相开;二来是,大朵的雪花子平平仄仄地落下来,人们看得有些恍惚,一时分不清哪是桃花儿,哪是雪花儿。也是因为地气上升,空气中的湿度增加,使雪花中含有较多的水分。水分足的雪花见不得水,容易化。它落在水塘里,化掉了;它落在压井旁盛了半盆子水的大塑料盆里,挣扎着漂了一下,化掉了;它落在小男孩儿在墙角留下的一片湿尿印子上,以为能保存下来,结果也未能改变被同化掉的命运。水分足的雪花还有一个特点,黏性大,吸附力强,逮谁黏谁,黏谁就跟谁走。它黏在人的头上,狗的背上,鸡的翅膀尖上,人狗鸡走到哪里,它就出现在哪里。同时,凡是干爽的地方,雪反而容易积攒下来。雪落在房坡上,攒下了;雪落在柴草垛上,一点一点把草毛缨子压低,攒下了;雪落在一扇废弃的石磨上,硌得打了一个哆嗦,以为情况不妙,结果也是一朵复一朵、一层覆一层地攒下了。
       那扇石磨是格明家的,被格明的爹扔在他们家屋后的坑沿上。他们这里的规矩就是这样,只要是用石头制成的大东西,不管是石磙、石槽、石碓窑儿,还是石磨,只要残了,或是不用了,都要移到外面去,万万不可放在家宅里。由来已久的说法是,大石头代表着山,宅子里放着一座山,就会把家里的好运气给镇压住。他们这里还有一种说法,块块石头都有灵气,如果不小心将鼻血指血抹在石头上,石头受到点化,就会悄悄变成精怪。想想看,院子里日夜卧着一个精怪,白天不动声色,夜晚到处活动,那是多么骇人!格明站在屋角一处背雪的地方,若有若无地看着那扇雪中的石磨。石磨不知经过了多少风霜雨雪,却一点都不褪色,过去是红褐色,现在还是红褐色。一盘石磨应该有两扇,上扇和下扇。上扇有洞没有轴,下扇有轴没有洞。扔在坑沿边斜坡的是带洞的上扇,不知下扇被丢弃到哪里去了。磨扇上的雪越落越厚,仿佛坚硬的石头渐渐变软。蓬松的积雪在石磨周边支乍开来,又仿佛将石磨变成了一只超大的矮脚蘑菇。格明突然来了兴趣,目光突然集中起来,是注意到了磨扇中央的那个洞。她想看看落雪能不能把洞子填满?把洞口封住?封住洞口需要多长时间?反正格明有的是时间,好天好地没活干,下雪天更没活干,不看雪封磨洞干什么呢!格明把整个过程都看见了,落雪不是把洞子填满,一点一点打好基础才鼓起来,而是一朵一朵附着在洞口的内沿往中间砌,砌得极有耐心。那样子很像银色的蜜蜂在结蜂团,一只银蜂落下来,另—个银蜂趴在它背上。银蜂越团结越多,就在中间扯上了手,实现了合缝。刚合缝时,格明担心砌在空洞上的雪会塌陷下去。她手捂胸口,甚至做好了目睹轰然塌陷的准备。然而塌陷的情况没有出现,雪片子莹莹飞来,很快就把洞口的合缝处掩盖住了,掩盖得一点痕迹都没有。待格明抬起头来,往护村坑外边的远处看,见地也白,坟也白,天也白,鸟也白,一切都是白茫茫的。
       格明回到家,双手正在一只竹篮子里剥玉米的娘停下动作,问格明到哪里去了。格明塌着眼说:哪儿都没去。娘说:哪儿都没去,怎么出去这么长时间?还说哪儿都没去,看看你身上的雪。格明尽管站在屋角背雪处,外侧的肩头还是落了一层雪。她扭脸看看,用手一拨拉,雪就掉在地上一块,摔碎了。她想跟娘说,她到屋后看下雪去了,知道说了娘也不信,还不如不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娘对她的话总是不大相信,她说去豆子地,娘怀疑她去了玉米地;她说去摘茄子,娘问她摘的倭瓜在哪里。这样一来,娘一问她话,她不知不觉就有些皱眉。她到西间屋去了,打算躺到床上睡一会儿。娘睡东间屋,她睡西间屋。爹外出打工,她还有一个正在上小学的弟弟,弟弟跟娘睡一间屋。娘的问话还没完,问格明是不是到长平家看电视去了。嘁,东扯葫芦西扯瓢,这个问题更没有回答的必要。格明不说话,娘也得教训她,娘说:一个小闺女儿家,得有小闺女儿的样子。没事儿好好在家里待着,东家跑,西家跑,像什么样子!娘的话格明越来越不爱听,她不知道小闺女儿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庆婶子打着一把黑伞到格明家来了,推开院门就问格明在家不在。格明的娘说在呢,让庆婶子快进屋歇歇。庆婶子往堂屋门口走了几步,却没有收伞,没有进屋,只说:我不进去了,让格明跟我走吧。庆婶子脚上穿的是皮鞋,皮鞋外面包着两只蓝色透明的塑料袋,院子里的积雪把庆婶子包了塑料袋的两只脚都抱住了。什么事儿呢,这么急?格明的娘问。庆婶子抱歉似的笑了一下说:你看我,一着急话都说不囫囵了。三大娘快不中了,她的两个闺女都来了,正给三大娘套被子套褥子。叫格明去,是让格明为给三大娘送终的鞋上绣花儿。格明的娘有些吃惊,丢开正剥的玉米站了起来说:过年时我去给三大娘拜年,三大娘还给我抓花生吃,说话还响响亮亮的,这么快就不中了吗?庆婶子说:人是一片树叶子,老天爷是一阵风,一阵风刮到谁了,谁说不中就不中。格明呢?格明的娘对西间屋喊:格明,格明,睡着了吗?醒醒。不听格明答应,格明的娘又说:格明这妮子手笨得像猪脚一样,连个棒槌都不会拿,她哪里会绣什么花儿呀!你别看格明长了个傻大个子,她连虚岁还不到十四呢!庆婶子说:不到十四岁正好,绣花儿的事儿找的就是童女儿,超过十六岁就不用了,咱这儿的规矩你又不是不懂。格明的娘不能让别人认为她不懂规矩,她连忙说我懂我懂。她不仅懂得给将要远行的老奶奶鞋上绣花儿要用童女儿,还懂得这事儿有点神圣的意思,指到谁就是谁,不许有半点推辞。推辞是不敬的,也是犯忌的。她到西间屋去了,站在床前喊格明起来。她没有像以前那样,喊格明起床总是没好气,总是嫌格明懒,格明倘起来稍慢一点,她一把就把格明身上的被子扯开。这次她对格明的态度有所改变。既然这么重要的事情落到了女儿身上,连她都不能代替女儿,说明女儿不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既然女儿要做的事情近乎受神的指使,表明神灵看得起她的女儿,并和女儿有了某种联系。是了是了,以后她和女儿说话得收着点儿,再也不能粗声恶气了。她轻声说:明明,你三奶奶快不中了,你庆婶子让你去给你三奶奶的鞋上绣花儿。你庆婶子在雪地里等你一会儿了,你起来跟她去吧。你三奶奶对你不赖,你一定要好好绣,才对得起你三奶奶。
       格明并没有睡着,庆婶子和娘说的每一
       句话她都听见了。他们这里说一个人好坏或死活,都是用“怪中”、“不中”,或“不中了”、“还中着哩”这样的话。庆婶子说三奶奶快不中了,就是说三奶奶快死了。那么她往三奶奶的鞋上绣花儿,就是给一个将死的人鞋上绣花儿。等她把花儿绣好,把鞋做成,三奶奶彻底不中了,被家人抬到停尸箔上,或安放到早已预备下的棺材里,才能穿上新的绣花儿鞋。死去的人算什么呢,只能算是鬼。给死去的人穿花鞋,就不是给人穿花鞋,而是鬼穿花鞋。格明仿佛看见了,鬼的两条腿细得像麻秆,鬼的两只脚小得像毛豆角,两只花鞋在鬼脚上哐哩哐当,鬼跳来跳去,却很活跃。眼看鬼跳得离她越来越近,好像要拉她一块儿跳,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身上哆嗦起来。格明不能明白,现在的人都不穿花鞋了,连穿布鞋的人都很少,都是穿皮鞋、胶鞋、塑料鞋,三奶奶的子女为何要给三奶奶穿一双花鞋呢!难道阴间的人跟古时候的人一样,女人家还都是穿绣花鞋,不穿绣花鞋就入不了群!让格明深感为难的是,长这么大,她从来没捏过绣花针,不知绣花针多轻多重,是横拿还是竖拿。娘呢,让她放过羊,喂过猪,掰过玉米,扒过红薯,从来没教她绣过花儿。冷不丁地让她去绣花儿,这不是要她出丑嘛!听娘喊她的声音不似往日,知道不起来是躲不过的,她还是从床上起来了。她用手揉着眼睛,装作刚才真的睡着了。但她身上的哆嗦还是被娘看出来了,娘问她:你这孩子冷吗?冷就穿厚点儿。格明说不冷,摇了摇头。摇过头之后,她的哆嗦减轻一些。娘找出自己的一双深腰胶靴,让她换上。娘说雪下深了,穿上深腰胶靴就不会往里面灌雪。娘还从箱子里拿出一把折叠伞,把伞上的扣解开,把伞撑圆,给格明打。往年的下雪天,娘从不允许她打伞。娘说过,雨湿衣裳,雪不湿衣裳,下雪天不用打伞。娘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像换了一个娘一样呢!
       雪下得还是不小,庆婶子伞面上的落雪恐怕有一指厚。庆婶子把伞旋转一下,伞面上松散的落雪便飞散开来。格明来到雪地里,没有马上跟庆婶子走,她说:我没有绣过花儿,一点儿都不会绣。庆婶子说:不会绣不要紧,一教就会了。人不管做啥事,都是先有第一回。有了第一回,才会有第二回。没有第一回,就不会有第二回。格明点点头,表示明白了。格明毕竟不懂规矩,这时她向庆婶子推荐了一个人,说长平会绣花儿,咋不让长平去给三奶奶绣花儿呢?庆婶子把格明看了看,没有回答她提出的问题,却把目光转向同样站在雪地里的格明的娘,问这些事儿你没给孩子讲过吗?庆婶子的口气里有些许责备的意思。格明的娘顿时显得很不好意思,说这事儿怨我,我还没顾上跟孩子讲。她马上对格明说:给三奶奶绣花儿的小闺女儿必须是父母双全的人。长平的爹死了,不是父母双全,就不能给老奶奶绣花儿。不管长平绣花儿绣得再好,人家也不会让她绣。格明本来还要提到同村的另一个闺女,那个闺女也会绣花儿,可她不敢再提了。给老奶奶绣花儿有这么多讲究,这么多条件,她哪里知道。她要是再提到一个闺女,不知又会犯到哪一条忌讳呢。果然,格明在跟着庆婶子往三奶奶家走时,庆婶子又跟她讲了一个条件,给老奶奶鞋上绣花儿的小闺女儿,家里还必须是儿女双全的人,因格明有一个弟弟,儿女是双全的,格明才符合了当一个绣花儿人的全部条件。格明把所有条件和自己对照了一下,把几个条件都记住了。
       庆婶子把格明领进三奶奶家的西间屋,说格明来了。屋里的人不管是站着的,坐着的,还是蹲在地上缝被子的,都一齐望着格明,跟格明打招呼:格明来了!格明来了!那些人都是女的,年长的,年轻的,各个年龄段的女性都有。她们与格明打招呼时,声音都不大,都有些压抑,像是害怕惊动了什么。但她们的眼神和语气里,都有一些感激的意思,还有一种殷切的期望在里头。格明从小到大,哪里见过这样都把她当回事的场面,何曾受到过这么多人的重视,她有些担当不起,甚至有些受惊,想说话,不知说什么,想看人,目光有些躲,小脸儿黄黄的,只把头抬了一下。就低下了眉。格明身旁放着一把老式的红木椅子,椅子上叠放着好几匹生白布。格明知道,这是事先准备好的孝布,等三奶奶咽了气,前来吊孝的人每人都会得到一块孝布,男人系在腰里,女人顶在头上。椅子里边,靠墙放着的是一口棺材。棺材在屋子里显得很大,很笨重,好像屋子里又套着一间屋子。棺材上的黑漆不知漆了多少遍,深厚得一眼看不到底。雪光从窗外照进来,漆面映得一明一明。那明是波动的,好像随时会漾出来。屋子的空地方铺着一张苇席,三奶奶的两个已出嫁的女儿正在苇席上给她们的娘套被子。不管她们的娘生前铺什么,盖什么,死后一定要铺金盖银。
       所谓铺金,就是铺一条黄布做的褥子。所谓盖银呢,就是盖一条白布做的被子。她们大概已经把金褥子套好了,这会儿正在套银被子。与娘亲生死离别之际,她们的神情都很凄苦。她们准备好了大哭,只是这会儿还不能哭。因要闭着嘴巴,她们的嘴角不时有些抽搐。她们的眼睛都有些红肿,那是控制不住的小股的眼泪浸泡所致。这里的气氛是凝重的,也是悲伤的。外面的大雪使这样的气氛有增无减。格明被这样的气氛感染着,不知不觉间,她的心情也沉重起来。
       鞋帮子有了,白纸剪的花样子也有了,把花样子分别贴在两个鞋帮子上,照着花样子绣花儿就行了。庆婶子把鞋帮子和花样子递给格明,正要教格明怎样绣,三奶奶的大女儿说:我领格明去跟她三奶奶说一声吧。三奶奶在东间屋的大床上躺着,床前守着不少人。大女儿领格明过来,那些人就让开了。大女儿说:娘,娘,格明来了,格明给您往鞋上绣花儿,您听见了吗?不知三奶奶听见没有,三奶奶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三奶奶的嘴半张着,喘气喘得很厉害。三奶奶的脸肿成了明黄色,很像用糖稀吹成的糖人,多吹一口气就会炸,少吹一口气就会瘪。格明只看了三奶奶一眼,就不敢看了。然而三奶奶的大女儿对格明说:格明,你跟你三奶奶说句话吧,你就说,三奶奶,我是格明,我来给您绣花儿,您放心。说着,把格明让在前面。格明不说话是说不过去的,她站得离床边近一点,说三奶奶,三奶奶,我是格明……刚说到她是格明,像是被泪水呛了喉咙,嗓子突然变粗,变哑,说不下去。嘴里说不成话,眼泪却流了下来。大女儿忙说:好孩子,你这一说,你三奶奶就心领了。说着拉了格明的手,说走吧,咱去那屋给你三奶奶绣花儿。
       格明要绣的花儿并不复杂,一根花梗,四片花叶,一朵花儿。花梗绣褐色,花叶绣绿色,花朵绣黄色。格明以为先绣花梗,再绣花叶,最后才绣花朵。园子里的花儿就是这样生长的。可庆婶子告诉她,往鞋上绣花要倒着来,先绣花朵,再绣花叶,然后用花梗把花朵和花叶串连起来。庆婶子把一根绣花针和缠了各色丝线的线轴给了格明,格明把黄丝线往针鼻子里纫时,手指哆嗦得怎么也纫不进去。她把线头放在唇边湿湿,再纫,再纫,还是纫不进去。自从听说要她给三奶奶绣花儿,她的哆嗦一直都没止住,只是一会儿重,
       一会儿轻;—会儿明显,—会儿不明显。她的哆嗦这会儿又加重了,是因为她一手捏细针,一手捏长线,细针和长线仿佛是她暴露出来的或延长了的神经末梢,她越用力,越着急,“神经末梢”哆嗦得越厉害。庆婶子说:你这孩子。手指头哆嗦啥呢!我看你的手比七老八十的老太太哆嗦得还厉害。庆婶子这么一指出来,屋子里的人都朝格明看去。格明赌气似的垂下双手,不纫了。她开始在心里骂自己:笨死你吧,你咋这么没用呢,你还不如死了呢,你干脆死了去吧!骂着自己,她的眼泪几乎又落下来。三奶奶的大女儿为格明说了一句话,她说:你们都别看格明,她一会儿就好了。谁第一次绣花儿都这样,绣得多了,自然就熟练了。格明背过身子,把心稳了稳,果然把针纫上了。她站在窗内,面朝着窗户。窗户上装的是透明玻璃,透过玻璃,她看见桃花雪仍在下。有一朵盛开的雪花从窗口上方下来,眼看要飘进窗内。因有玻璃挡着,它终究未能进来,碰到玻璃后,只能轻弹一下,落在窗台上。格明认出来,她所绣的花儿应该是菊花。尽管花瓣简化了一些,但从花朵的形状上看,还是像菊花。反正不是桃花,不是莲花,也不是牡丹花。既然是菊花,雪花就用不着,就没法儿参照。格明在记忆里寻找她所见过的菊花。格明见过的菊花不算少,见过野菊花,也见过栽种的菊花。野菊花多开在河坡地畔,人们从那里走过,不经意间被晃了一下眼,回头看,原来是金灿灿的野菊花开了。只是呢,野菊花的花头要小一些。特意栽种的菊花就不一样了,秋风吹来,哪一朵不是开得盈盈满满,辉辉煌煌!在格明家院子的东南角,一个用矮花墙围起来的小园子里,爹就在墙边种了一丛菊花。每年秋天,那丛菊花都会不失时机地迎霜开放。菊丛高过了矮墙,数不清的黄色线菊的花朵簇拥在墙头上,让人想摸不敢摸,想闻舍不得闻,欣赏不尽,怜惜不尽,感叹不尽。心中的菊花开了,格明手上的菊花就可以绣了。
       东间屋一阵呼唤,屋当门和西间屋随之一阵慌乱,人们纷纷涌向东间屋去了。三奶奶的生命再次到了一个紧急关头,呼吸出现了间断。三奶奶的子女们刚要把三奶奶往屋当门抬,三奶奶咽了一半的一口气又吐了出来。好比黑暗中一点微弱的灯头,一股风把灯头吹得忽闪了几下,灯火并没有熄灭。只要一口气还在,人就不算死去。人的呼吸和人的血液一样,在青壮年时都处在一种幕后状态,并不被人们所注意。到人生病了,人老了,快不中了,呼吸的重要性和决定性才显现出来。见三奶奶的呼吸又接续上了,慌乱的人们又稳定下来,回到各自的位置。当西间的人涌向东间屋时,格明没有随着人们涌过去,只有她一个人留在西间屋里。三奶奶的生命已不可挽回,咽下那口气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谁过去都没用。三奶奶一断气,就得穿花鞋,时间已经很紧迫,格明得抓紧绣花。当整个西间屋剩下格明一个人时,格明又有些害怕,但她已经不哆嗦了。
       三奶奶不是格明的亲奶奶,是远门子奶奶,远得隔着好几门儿呢。可因为格明家和三奶奶家姓着同一个姓,根子上是—个祖宗,辈分排列是很严格的。娘说三奶奶对格明不赖,是有一年,三奶奶见格明穿的裤子太短了,短得揪巴到膝盖那里,就送给格明一条长一些的裤子。三奶奶的儿子儿媳都在城里工作,她每次到城里去,都捎回一些旧衣服,分给乡亲们的孩子们穿。还有一次,格明到地里放羊时,羊把四叔家的玉米苗子吃了两棵。四叔把格明吵得没鼻子没脸,还追着格明的羊,要把那只羊勒死。正好三奶奶路过那里,四叔吵格明,三奶奶就吵四叔。三奶奶说:你那么厉害干什么,你看你把孩子吓成什么样了!三奶奶吵了四叔,四叔才放弃了追赶格明的羊。不然的话,脾气火暴的四叔说不定真敢把她家的羊勒死。这两件事格明都记住了,恐怕永远都不会忘记。三奶奶是好三奶奶,这么好的三奶奶不应该死。要是三奶奶死了,村里就没有这么好的三奶奶了。格明听人说过,人都是要死的。难道她将来也会死吗?她要是死了,是不是也要有一个小闺女儿为她绣花鞋?格明不敢想了。
       天快晌午时,格明的娘踏着雪来了,喊格明回家吃午饭。一朵黄花才绣了半朵,格明说:你先吃吧,我不饿。娘说:出来大长一晌了,咋会不饿呢!走吧,回家吃了饭,回来再接着绣。三奶奶的大女儿说:午饭让格明在这儿吃吧。格明说:我说了不饿,就是不饿,我啥都不吃。娘从裤兜里掏出两个煮熟的鸡蛋,说给,我给你煮了两个鸡蛋,你吃了先垫巴垫巴。格明眼不离手,手不离针,针不离线,线不离花,不接鸡蛋,说:我说了不饿不饿,你别耽误我绣花儿好不好!格明像是有些着急。娘说好好好,你这会儿不想吃就不吃,等想吃的时候再吃。她把两个鸡蛋往格明的上衣口袋里装。格明躲着躲着,娘还是把两个鸡蛋装进去了。娘怕格明再跟她急,装作装鸡蛋的事儿已经过去了,伸着头看格明绣的花。不料格明把身子一转,给了娘一个后背,说:不让看!娘说:你这闺女,我看看怕啥!格明说:啥也不怕,就是不让看。你赶快回去吃饭吧!格明说的是啥也不怕,其实心里还是有些怕头。她怕娘说她绣得不好,还怕娘说着说着乱动手。娘在闺女面前总是娘,总要挑闺女的毛病,好像不挑点毛病就不是娘了。今天她不想让娘挑毛病。娘要是动手更使不得。庆婶子的话她记住了,只有十六岁以下的小闺女儿才可以给老奶奶的鞋上绣花儿,娘早失去了绣花儿的资格。当娘的似乎理解了女儿对她的防备,没有坚持非要看女儿绣的花儿,她说好好好,我不看了,你好好绣吧,绣完了回去我给你做好吃的,想吃啥娘给你做啥。
       娘走了,长平又来了。长平与格明同岁。拿生月相比,长平比格明还小三个多月。长平的娘去城里给人家当过保姆,城里的那家女主人对长平的娘很有好感,长平的娘都回家来了,过春节时人家还给长平的娘寄钱。感激之余,长平的娘为了报答人家,想起那女主人说过爱穿农村人做的绣花拖鞋,就精心做了一双,给人家寄去了。人家回信夸花儿绣得好,长平的娘一高兴,又给人家绣了一双。长平的娘绣花儿时,让长平也学着绣,长平就把绣花儿学会了。格明有一天去长平家看电视,见长平正埋头绣花儿。长平让格明也绣两针试试,格明没有试,她说她喜欢看电视。不喜欢绣花儿。绣花儿还得穿针,还得引线,还得一针一针挨着绣,一针挨不紧了,就会出现纰漏,多慢哪,多烦人哪!格明不会想到,有些花儿必须她来绣,她连半个不字都不能说。早知这样,还不如跟长平一起学呢。这时候,会绣花儿的长平来了,格明该高兴才是。可格明不但高兴不起来,还顿时有些警惕。前年春天,外出打工的长平的爹死在工地上了。长平不是父母双全,就没资格给三奶奶绣花儿。长平定是听说她在给三奶奶绣花儿,禁不住想过来看看。光是看看倒没什么,她怕长平往花儿上伸手。格明听人说过,会磨豆腐的见不得豆子,会编席的见不得芦苇,会绣花儿的人呢,也见不得别人绣花儿。一见到别人绣花儿,就心痒手痒,眼睛不知不觉张成了花儿的形状。格明警惕着警惕着,长平还是靠
       近她,下巴勾在她的肩上,巴叉着眼看她绣花儿。她躲躲,长平靠靠。她收收肩,长平把她的肩勾得更紧些。长平的一只手也抬起来了,指点着要格明在花瓣上斜着走针,那样丝线跨度长,绣得会快一些。格明不会让长平的手碰到花儿上,说我知道。长平又说:你要嫌花瓣太平,想让花瓣起楼子,有立体感,可以绣套针子。格明不得不扭过脸来,瞥了长平一眼。她的眉头皱起,花瓣没有起楼子,她的眉头倒先起了楼子。这一眼瞥得又长又有力,拒绝长平插嘴插手的用意再明显不过。长平被格明瞥得吃惊不小,如果格明用手推她,不一定把她推得开,格明这一瞥,却把她瞥开了。在村里,她和格明是好姐妹,格明今天是怎么了?三奶奶的大女儿对长平说:你别管格明,让她自己绣吧,绣啥样儿就是啥样儿。庆婶子也对长平说:长平,你过来,我跟你说句话。把长平叫到雪地里去了。长平没有再回到屋里来。
       两朵花儿格明绣了一整天,傍晚娘接她回家时,她的腿都站硬了,脚也站麻了。娘给做了些好吃的,让她用热水洗洗脚,早点睡吧。当晚格明睡得一点都不踏实,一会儿醒了。一会儿醒了。她每次醒来都以为天大亮了,抬头往窗口看看,映进屋的原来是雪光,不是天光。她还老是做梦,翻来覆去梦着同一个内容。她梦见三奶奶对她绣的花儿很不满意,问这是谁绣的,用脚丫子夹绣花针,也不会绣成这样。三奶奶竟把绣花鞋从脚上脱下,扔到门外头去了。三奶奶的女儿把绣花鞋捡回来,哄着给三奶奶穿上。这次三奶奶变戏法似的,把绣花鞋藏起来了。人们满屋子找,满村子找,怎么也找不着。后来还是格明在她家的磨洞子里把绣花鞋找到了。格明不能明白,磨洞子上面盖着雪,一点人为的痕迹都没有,三奶奶是怎么把绣花鞋藏进磨洞子里呢!格明再次醒来时,隐约听见了三声炮响,她一惊,知道三奶奶这回真的不中了。这时睡在东间屋的娘也醒了,娘问格明:你听见放炮了吗?格明没有回答,她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噎着了。
       格明和娘来到三奶奶家,见院子里站了不少人。雪停了,来来往往的人脚把积雪踩扁,踩碎,踩出了水。格明看见,被安置在屋当门一领高粱箔上的三奶奶,寿衣已经穿好,身上盖着被子,脸上蒙了纸。格明最注意三奶奶的脚,要看看三奶奶穿上她做的绣花鞋没有。还好,被子没有把三奶奶的脚盖严,绣花鞋露出一点,三奶奶脚上穿的正是格明做的绣花鞋。花儿是两朵,左边鞋上一朵,右边鞋上一朵,两朵花儿朝里相对着。金黄色的花朵是那么亮眼,简直是光彩烁烁。看着看着,两朵花儿仿佛升腾起来,升得满屋子都是花朵。
       天放晴后,雪很快融化。房檐滴水,草垛滴水,树上的芽苞也在滴水,到处水淋淋的。无事的格明站在屋后,对她家的那扇石磨久久看着。磨上的积雪渐渐稀薄,消化,变成一窝窝雪水。磨洞上的雪早已塌陷下去,重新露出磨扇上的空洞。格明想起她做过的梦,就把手伸进磨洞里掏,想摸摸里面到底有没有东西。她摸了一手湿,洞里什么都没有。
       娘问她掏什么呢?她说:娘,你给我买丝线,我要绣花儿。
       娘说:这些天村里又没死人,你给谁绣花儿?
       格明说:我绣一双花鞋,自己穿。
       2006年7月28日至8月4日于北京和平里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