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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决不饶恕
作者:哲 贵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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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信河街的格局现在全变了。
       老街被拆得无影无踪。进入信河街,可以看见一面巨大的电视墙,“信河街服装商场”几个字像子弹一样从电视墙里射出来,连绵不绝。电视墙后面是一群整齐的红房子,被铁栏杆围起来。里面进进出出的人像蚂蚁搬家。
       说起这个商场,跟一个叫周蕙苠的女人有关。她的故事在商场里,甚至在信河街方圆几十里,广为流传。
       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年了。
       那个时候,信河街还是一条窄小的老街,两辆三轮车面对面踩过来,得侧头看看对方的左车轮。街的两旁全是店铺,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小本生意,有南货店、修车铺、补鞋摊、刻字店、裁缝馆,等等。
       周蕙苠的织衫店就开在这条街上。
       信河街的年轻人,曾经私下里给这条街上美丽的女人排名次,周蕙苠全票当选第一名。周蕙苠长着一副风流相,她的皮肤又白又细,两个脸颊总是绯红的,看人的时候,头没有动,只是眼珠一转,只要被她这么一看,男人基本上就站不住脚了。当然,说周蕙苠风流相是比较客气的,有说得难听的,就是媚相,就是会勾人魂魄的那种。你看她的两颊总是绯红的嘛!看人是用眼珠往里勾的嘛!分明是狐狸精嘛!这样的女人很少有安分的。周蕙苠还有一个特点,她有一米七十五的个子,在南方,这个个子就有点“过头”了,粗壮是难免的,但周蕙苠没有这种感觉,她很匀称,腰身很瘦,走起路来,整个身体像鳗鱼一样摆动,很有想象的空间。周蕙苠另外一个知名的原因是她的婚姻。在开这个织衫店之前,周蕙苠是信河街一家裁缝馆的老板娘。她的老公叫周正衣,是方圆几十里著名的裁缝老司。周蕙苠家跟周正衣家是远房表亲,周蕙苠曾经跟周正衣学过裁缝,后来,在家人的安排下,嫁给了周正衣。第二年,他们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周布。周布才几个月大,周蕙苠就跟周正衣脱离了婚姻关系。女儿周布归她带。
       离婚以后,周蕙苠去上海学习了一段时间织毛衣的技术。从上海回来后,她带回了一台织毛衣的机器,在信河街租了一幢房子,开了一家织衫店。在她之前,信河街人穿的毛衣都是家里妇人一针一线手织起来的,是周蕙苠把第一台织毛衣的机器引进了信河街,她只用了三个钟头就把一件毛衣完整地做出来了,而在这之前,信河街的女人就是不吃不睡,织一件毛衣也要花上三天时间。
       关于周蕙苠跟周正衣离婚的原因,有很多版本,其中有—个版本传播得最广。说是一天深夜,周蕙苠送走所有来裁缝店玩的年轻人,周正衣的脸上乌云滚滚,一声不响地在做衣服。周蕙苠知道周正衣心里在想什么,他是不乐意自己跟信河街上那些人来往,但他从来没有说出口,而是每次看到这种情况,就把脸阴下来。这点也是周蕙苠最看不惯他的地方,周蕙苠倒是希望周正衣能够拿着一把斧头,把那些人统统赶出去,就是砍伤一两个也没有关系啊!但周正衣只是阴着脸在那儿做衣服。当那些人都离开后,周正衣又把头抬起来,眼巴巴地看着她,很无辜的表情。一看见他的这个模样,周蕙苠就连多看他一眼也不愿意了,只管抱着女儿,到内屋睡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周蕙苠被外面的一阵“吱吱”声惊醒,声音像两只老鼠在撕咬,越叫越尖利。听声音,是从前面的店铺里发出来的。周蕙苠想,千万不要把顾客的布料咬坏了。她还在心里骂了一句周正衣,平时一听见老鼠的声音就跳起来的,今天怎么就“死”了?这么想着,她就从眠床里翻身起来。她推开门的时候,正好看见周正衣拿着长长的裁缝针,用力地往自己的大腿上扎。他的腿上全是一条一条的鲜血。那一针扎下去,周正衣的两只眼睛全翻成白色的了。他大概是很痛了,上下的牙齿紧紧地咬在一起,那个像两只老鼠撕咬的声音就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周蕙苠心里一下就火了,她厉声说,周正衣,你发什么神经呀!周正衣抬头看了看她,他的脸上全是汗。周正衣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周蕙苠。周蕙苠一转身就走了,“嘭”的一声,把门带上。
       第二天一大早,周蕙苠对周正衣说,周正衣,我们离婚吧!周正衣低着头,轻声地说,我不离。周蕙苠说,你知道我不爱你的,为什么不离呢?周正衣还是低着头,这次他连话也没有了。周蕙苠又说,这样下去有什么意思呢?你今天拿裁缝针扎大腿,我明天就拿剪刀割静脉好不好?周正衣这个时候说话了,他还是低着头,说,如果你死了,我也会跟着你一起死的,我不怕死的。周蕙苠把话转了一个方向,说,你不要拿死来吓唬我,我今天把话先挑明了,你如果真的不离,过两天,我就跟一个野男人跑掉,这样你就很不好看了。她这么一说,周正衣就把头抬起来了,脸上全是泪水。过了很久,他问周蕙苠说,你真的要离吗?周蕙苠说,我当然是说真的。周正衣又问,离了婚后,你会离开信河街吗?周蕙苠说,我不会。周正衣又问,那我能去看你吗?周蕙苠说,可以。周正衣又问,你如果跟别人结婚了,我还能再去看你吗?周蕙苠瞪了他一眼说,你放心,我不会跟别人结婚的。周蕙苠最后这句话,几乎是给周正衣吃了一颗定心丸,他不想让周蕙苠随随便便跟一个野男人跑掉。所以,次日,周正衣那天下午,他像个孩子一样,跟在周蕙苠后面,去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
       离婚以后的周蕙苠,突然像变了一个人。
       她开了织衫店以后,就很少笑了。无论谁到她的店里来,她只是轻轻地跟人打个招呼:你好!有人叫她,她也只是“喔”一声。跟别人说话的时候,她总是低着头,别人看不见她的脸颊,更看不见她的眼睛。有时,她偶尔抬头看一下,还没有等别人注意到,就把眼睛垂了下来。她原来的骄傲和风流不见了,她的张扬也不见了,她原来的样子,好像身上长满了华丽的羽毛,所有的羽毛都张着,向人们炫耀着。在外人看来,那是有意的,是开放的,是虚的,是有机可乘的。现在,她突然把羽毛收起来了,把自己的美丽也都收藏起来了。她把自己裹起来了,把别人想象的路都堵死了。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在想,这下周蕙苠的织衫店热闹了,那些不务正业的浪荡子们每天都要打得头破血流往里钻了。现在,周蕙苠这么一来,那些浪荡子们反倒不好意思去了,如果要去,就要找一个借口了,譬如请周蕙苠给他织一件毛衣,或者,把织毛衣的钱付给周蕙苠。去了之后,拿到了毛衣,或者付清了钱,周蕙苠就低着头在机器上做活。来的人站了一会儿,只好无趣地退了出来。
       周蕙苠好像只对两个东西感兴趣:一个是她的女儿周布;另一个就是织毛衣。自从离开裁缝馆后,她就一个人带着周布。去菜场买菜的时候,去市场进毛线的时候,她都把周布背在背上。这种时候,周蕙苠的提包里总是装着奶瓶和奶粉。走着走着,周布就突如其来地在周蕙苠背上蹬几脚,又蹬几脚。她不哭。周布的脚蹬了两次,周蕙苠就接到信号了,周蕙苠就跟周布说,别蹬别蹬,牛奶就来,牛奶就来。说着,她就把周布从背上卸下来,从提包里拿出奶瓶和奶粉,还有她随身带着的一个小热水瓶。把牛奶
       冲好,塞进周布的嘴里。周布从小就跟别的孩子不同,不哭是一种不同,她还很喜欢自己拿奶瓶,别人拿着奶瓶她就不断地蹬脚,她自己一捧着奶瓶就安静了。两手捧着奶瓶之后,周布就“唧咕唧咕”地吮,一口一口地,节奏控制得特别好,显得特别冷静。吃饱了之后,周布就静静地趴在周蕙苠的背上,抬着眼睛,这里看看,那里看看,突然地,就莫名其妙地冲人咧嘴一笑。看得累了,头一歪,就睡着了。在店里的时候,周蕙苠总是在织毛衣。她把周布放在一张椅子上,用布条把周布的身体和椅子围起来,这等于是五花大绑了,但周布好像一点也没有觉得自己是被绑起来,她好奇地看着周蕙苠织毛衣,眼睛瞪得大大的,跟着织衫机转来转去。手和脚也跟着机器的声音一动一动的,嘴里还会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偶尔闲下来的时候,周蕙苠就会拿一本织毛衣的书,坐在周布的椅子边。这个时候,周布往往都已经睡着了,头歪在一边,嘴角流着长长的口水。周蕙苠入神地看着书,很长时间后,会抬起头来,看一眼睡熟了的周布。这时,她的脸上才有了一点点暖意。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跟着周布长起来。
       当女儿周布长到了十三岁的时候,原来的那个周蕙苠已经逐渐被人淡忘了。这个时候的周蕙苠,已经成为信河街上受人尊敬的织衫老司。别人尊敬周蕙苠的原因有很多,譬如这十几年来,她开织衫店赚了一些钱,在信河街买了房子。女儿周布现在已经是一个初二的学生了,每次考试,她的成绩都是全段第一名。而且,最让周蕙苠放心的,是周布对学习的自觉,她从来不用周蕙苠督促,每天早上都是天不亮就起床,预习今天的功课。预习完之后,就自己烧早点吃,把周蕙苠的早点也烧好,热在锅里,然后把门带好,去学校上学。周蕙苠有时会问周布,这样读书累不累。周布说一点也不累。周布确实是喜欢读书,只要一想到读书,她心里就渗透出一丝甜味来,只要一坐在教室里,手里捧着书本,心里就一点杂念也没有了,所以,书上的内容她一看就懂,她觉得书里面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难得住她。正因为这样,她才要在书里找,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从书本里,找出自己不懂的问题。周布这么说,周蕙苠当然很高兴,她对周布说,只要想读,她就让周布一直读下去,读了中学读大学,读了大学读研究生,读完研究读博士,读完博士就读博士后,读很多很学位回来,周布很有信心,她说没有问题啊!周蕙苠想要什么学位,她就能够把什么学位拿回来。周蕙苠很受鼓舞,还和周布拉了勾。周布每天从学校回家后,总是要帮周蕙苠织一阵毛衣。周布对织毛衣也很有悟性,第一次上机,就能够织出均匀的毛线来。这一点,连周蕙苠都很惊奇。周布就笑着对她说,我被您绑在椅子上的时候,就学会织毛衣了嘛!一个离婚女人,能够把一个家立起来,很不容易;能够把女儿养大养好,更不容易。而周蕙苠却能够把这两项都做得很好,还成了一个小老板,这样就太不容易了。周蕙苠受人尊敬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这十几年来,周蕙苠一直是一个人过,她没有跟哪一个男人传出哪怕是一点点的绯闻。至此,信河街的人已经相信,周蕙苠跟周正衣的离婚,真正的原因是为了爱隋。她不爱周正衣。所以,她宁愿不当惬意的老板娘。她更不想周正衣为了她而痛苦地用裁缝针扎大腿,所以,她毅然地选择了离婚。将心比心,如果仅仅为了爱情,自己能不能做出周蕙苠那样的抉择呢?信河街的人都清楚自己内心的答案,所以,他们觉得周蕙苠不简单。
       以周蕙苠的相貌,这十多年来,不乏追求的男人,也有很多热心的老街坊要给周蕙苠介绍对象,都被周蕙苠一一谢绝了。周蕙苠对那些热心的街坊说,我已经是半老的人了,早就死了那条心。我现在只想把周布培养好,把织衫店经营好,就知足了。
       当然,还有一个人一直默默地关注着周蕙苠,那就是周正衣。他是周蕙苠织衫店最稳定和最忠诚的顾客,他身上穿的毛衣都是周蕙苠织的。隔几天,周正衣就会到周蕙苠的织衫店来。周正衣提心吊胆地走进来,瞟瞟周蕙苠,周蕙苠只管自己织毛衣,脸上淡淡的。周正衣站在门口问,我可以进来吗?周蕙苠看见他这个样子,就一点也不想理他了。周蕙苠没有吭声,周正衣就站在门口不敢进来。周布就走上去,说,爸爸,你进来吧!周正衣还是拿眼睛瞟瞟周蕙苠,不敢迈开脚步。周布就把周正衣的手臂拉住,摇一摇,撒娇似的说,进来啦!进来啦!周正衣终于犹犹豫豫地把脚跨进来了。但是,周正衣在周布前面也很放不开,没有做爸爸应该有的风度。周布叫他的时候,只是很谨慎地“嗯”了一下。周布摇他的时候,他的手臂像打上了石膏,其他表示更是没有。对于周正衣一而再地来织衫店,周蕙苠的态度很明确,她对周正衣说,你早点找一个吧!我不可能再跟你复婚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周正衣还是一声不响。他总是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周蕙苠。过几天,还是来。
       到了后来这几年,谁都看出来,周蕙苠确实已无意再嫁人了。她确实已经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周布和织衫店了。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她跟周正衣复婚,因为周正衣是真心爱她的,这中间还有一个女儿周布,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女儿想想啊!但周蕙苠咬着的牙一直没有松动。近年来,大家慢慢发现,原来一米七十五的周蕙苠在慢慢地变矮了,她的背也有点驮了。原来光滑红润的皮肤,已经逐渐变得苍白。原来很饱满的身材,正悄悄地干瘪下去。信河街的人开始遗憾了:一个曾经倾倒信河街男人的第一美女就这么“败”了。
       二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周蕙苠突然爱上了一个比她小了六岁的男人。这个人名叫刘科。
       在信河街,刘科的声誉很不好。但刘科说,我刘科是做大事的人,我不会一辈子困在信河街的。他说,想当年,我祖上刘邦,也总是被一帮无知的乡民看不起的,到后来还不是他老人家坐了天下!
       刘科说刘邦是他的“祖上”,这事不靠谱。因为刘科不是纯正的“国人”。他的个子要比信河街人高出一个头。他的头发虽然是黑的,眼睛却是蓝的,看人的时候,会发出蓝幽幽的光,鼻子又高又大,像是用塑料捏起来的。如果单单从相貌上来说,信河街上没有人比得过刘科,因为他身上有一半是西班牙的血统。用信河街的话说,他是个“番人”。刘科很喜欢穿一身白色的西装,脚踏一双白色的尖头皮鞋,很是英气逼人!
       其实,刘科只能算半个“番人”。他父亲是信河街人,早年的时候,他父亲去了西班牙,在那里娶了当地的一个女子,生了刘科。后来,因为刘科的爷爷病危,刘科的父亲带着两岁的刘科回了一趟信河街。没有想到,一回来,他爷爷没事,他父亲却病倒了。来不及交代,就扔下刘科走了。这样,刘科就回不了西班牙了,只有等他妈妈来领。可他妈妈一直没有来。几年后,爷爷过世了。是刘科的叔叔收留了他。但刘科的叔叔根本管不住他。到十几岁的时候,刘科的个头已经像二十几岁的人了。他的力气大得
       很,可以用手掌连着一口气劈断三十块砖;掰手腕的话,信河街已经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了。也就是这个时候,刘科跟社会上的人混在了一起,开始做一些他说的“大事”。如果把刘科跟信河街上的一些浪荡子们来比较,这些年来,刘科还真是做过一些“大事”的:他去石狮贩卖过私布;去东南沿海一带走私过台湾手表;卖过假电器;举过抬会;放过高利贷。所有被打击的事情他都做过。赚了钱后,他也学着他的“祖上”刘邦一样,大手大脚地花,每天引着那帮不三不四的朋友去找乐子,喝酒。还经常有一些外地的朋友来信河街找他。他也经常好些天不在信河街出现。
       所以,谁也不会想到,周蕙苠会爱上刘科这样的人。
       对于周蕙苠为什么会爱上刘科这个问题,信河街的人有各种说法。其中,最有力的一种说法是:周蕙苠被刘科俊美的相貌彻底地迷住了。周蕙苠毕竟还只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啊!正是女人最丰富最茂盛的年龄,她又枯竭了这么多年,一遇见刘科这样的美男子,哪有不勃然心动的道理?
       关于这个问题,周蕙苠一开始也没有想明白。但有一点周蕙苠是非常清楚的,自己不是被刘科“俊美的相貌”迷住的。
       那一天,信河街上一个小青年跑到织衫店里来,拿了两百元给周蕙苠,说是刘科要织一件白色的羊毛衫。周蕙苠曾经听说过刘科的名字。但刘科从来没有去过周正衣的裁缝馆,也没有来过周蕙苠的织衫店。周蕙苠对那个拿钱来的小青年说,织羊毛衫是要量身材的,人不来怎么量呢?那个小青年说,对呀!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呢!他说,我这就去叫刘科来你这里量身材!过了一会儿,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对周蕙苠说,刘科正在打牌,说自己就不来了,叫我来问问你,都要量哪些部位的尺寸给你?周蕙苠说,要肩、胸、腰、臂和上身这五个部位的尺寸。那个小青年向周蕙苠借了一条皮尺,又急匆匆跑到刘科那边去了。过了一会儿,就把刘科的尺寸写在一张纸上拿来给周蕙苠,周蕙苠看见纸上写道:肩——二尺。胸一三尺八。腰——二尺八。臂——二尺五。上身——二尺六。周蕙苠看了这组数字后,觉得很奇怪,除了腰围的尺寸外,其他的尺寸都比常人大了两个码。她问小青年,你们是不是量错了?小青年说,没有错,我量了两遍的,刘科就是这个身材。周蕙苠点了点头,心里却想,这是个什么样的身材呢?
       周蕙苠很快就把刘科的羊毛衫织好了。她通知那个小青年说,你来拿羊毛衫吧!小青年说,刘科说了,他自己会来拿的。周蕙苠听他这么说,就说,麻烦你再跟刘科说一遍,叫他早点来拿。小青年说,你放心,我一定会跟刘科说的。
       又过了一个来月,周蕙苠时不时还会想起这件事,但刘科还是没有来拿。
       进入深秋的时候,织衫店也进入了旺季。周蕙苠就把这个事情忘记了。一直到了农历年底的时候,周蕙苠在整理店里的东西,看见了刘科的那件羊毛衫,才又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情。周蕙苠心里觉得很过意不去,自己早早就收了人家的钱,衣服却一直挂在店里。除此之外,周蕙苠心里也有一个老大的好奇,这个刘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怎么跟别人就这么不一样呢?周蕙苠决定,这天下午,抽一个时间,把羊毛衫给刘科送过去。
       周蕙苠一路问到了刘科的住处。路上有人告诉她,刘科跟他叔叔住在一起。但他为了出入方便,把他叔叔家硬生生地开辟出“半壁江山”来,在墙壁上打了一个洞,做上铁拉门。周蕙苠找到铁拉门时,刚好看见一个块头巨大的人从里面出来。周蕙苠心想他肯定就是刘科了,就赶紧上前说,我是织衫店的,请问你是刘科吗?刘科昨天刚打了通宵的麻将,现在一点精神也没有,所以他极不情愿地瞥了她一下,用很不耐烦的口气说,我是刘科,你有什么事吗?周蕙苠说,你在我店里订做了一件羊毛衫,都半年了。刘科翻了一下眼睛,他在脑子里一阵乱翻,终于想起有这么回事了,他说,噢,我忘记了。周蕙苠说,是我忘记了,直到现在才给你送来。说着,周蕙苠把羊毛衫递给他。刘科接过羊毛衫,看也没看,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没有关系。说着,站在门口,把毛衣扔进屋里,就去锁铁拉门。他把铁拉门锁好了,回头看见周蕙苠还是站在那儿,心里就很不舒服了,他以为自己给的钱不够,他想自己昨天刚输了麻将,难道今天还要被这个女人追债?他皱了一下眉头,问她说,你还有什么事吗?他这一问,周蕙苠一下就慌张起来了,她说,没有了没有了。赶紧把身体往路边缩。站在路边后,周蕙苠回过头来,若有所失地看着刘科。这个时候,她只看见一个刘科离去的背影,像一扇门板一样地移动。
       周蕙苠承认,自己就是在那一刻爱上刘科的。她被刘科那种“无所谓”的神态给迷住了。在周蕙苠看来,信河街的男人,都是黏糊糊的,都想跟她套近乎,都跟周正衣差不多。越是这样,她就越不稀罕。只有这个刘科,他竟然没有用正眼看一下自己,只是用眼睛轻轻地瞟了一下,转身就走了,好像根本就没有看见周蕙苠这个人。他这一走,就把周蕙苠的灵魂带走了。这是她第一次对一个男人有这种感觉。她站在路边,只有一个想法,希望刘科能够回过头来看她一眼。如果刘科真的这么做了,她就会毫不犹豫地跟上去的。如果刘科这个时候对她呼唤一声,就是叫她从楼顶上跳下去,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的。只是周蕙苠还不敢确定这到底是不是爱,在这之前,她没有这种经验,她对周正衣没有,对其他男人也没有。现在,她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一股热热的东西不断地往外涌,她觉得自己身上突然有了一股无比大的力量,她想张开双臂,把她喜欢的一切都抱在怀里。她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了。
       人们很惊奇地发现,原来那个一米七五的第一美人又回来了。她的腰身一下子就伸直了,两个脸颊又绯红起来了,眼睛也开始勾起来了,而且,她笑了。这十几年来,她很少笑,现在,一切都改变了。这都是因为刘科这个人。
       从那以后,周蕙苠每天都要去一趟菜场,买很多菜,把这些菜烧好以后,她就去叫刘科来吃。刘科来的时候,周蕙苠总是显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干什么好。她看刘科一眼,又看刘科一眼。当刘科也用眼睛看她时,她的整个脸“轰”地就红了起来,连头也不敢抬起来了。她就转身去织毛衣。但是,她刚把机器开起来,才织了几下,又织不下去,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对刘科说,你先吃吧!我给你买酒。说着,就出去了,跨过门坎的时候,她还轻轻地扭了一下腰。
       可是,刘科不常来周蕙苠的织衫店。刘科有很多事情要忙,他说自己有很多朋友要会,有很多大事要办,走不开的。周蕙苠就对他说,你把朋友带到我这里来嘛!你们要吃什么东西,我给你们烧。去外面多麻烦呢,又不卫生。在我这里又安静,又安全。
       从那以后,刘科来的时候,就把他那些社会上的朋友也带来了。他们在周蕙苠家里就跟在酒店里一样,吃起酒来总要到天光,一边吃,一边猜拳,吆喝声一阵高过一阵,整条信河街都听得见。周蕙苠不停地走
       来走去,不断地给他们热酒、加菜。稍微空下来之后,她就坐在刘科身边,微笑地看着刘科,准备随时听从刘科的吩咐。
       周蕙苠这么做的心思很明显,那就是想嫁给刘科。
       在这个问题上,刘科好像一直没有给周蕙苠一个明确的答复。刘科当然已经看出周蕙苠心思了,但是他不想跟周蕙苠结婚,一个原因他觉得自己对周蕙苠没有特别的感觉,结婚不是随随便便的事,没有感觉怎么结呢?最主要的是,刘科的心思不在信河街,觉得自己的天地应该更宽更大,他不能被一个女人缚住了手脚。所以,他跟一帮朋友在周蕙苠家里吃喝了一个通宵后,抹了抹嘴,什么话也没有说,第二天一早就消失了。周蕙苠根本不知道他去哪里。周蕙苠只好开始又一轮的等待。
       有一天,刘科到周蕙苠家里来。这一次只有他一个人。周蕙苠一看见他,就从织衫机前跳了起来,她紧张地说,你来了。刘科“嗯”了一声。周蕙苠说,我给你买菜去。刘科摆了一下手说,不用了,我马上就走,我是顺路过来告诉你一声的,我要去山西承包一个煤矿,还缺一点钱,现在要到各个朋友们那里走走,筹点款。说着,刘科看了周蕙苠一眼。周蕙苠也马上看了刘科一眼,二话没有说,就去楼上的房间里,把自己的存折拿给他。她对刘科说,我这里只有五万元,你看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再去别人那里借一些。刘科看了看存折,说,先拿这么多吧!怎么能让你去借钱呢!过了一会儿,刘科又说,这些钱算我跟你借的,到时候,我连本带息一起还你。周蕙苠说,借什么呢?你拿去用就是了。刘科马上说,那不行,如果你不同意,我就不要你这些钱了。说着,刘科把存折递回给周蕙苠。周蕙苠马上一阵慌张起来,赶紧说,别这样,别这样,就当你是借好了!
       刘科去了山西以后,周蕙苠天天盼望着他回来,刘科却没有一点音信。过了两个月,周蕙苠才接到一个电话,周蕙苠一听刘科的声音,眼睛就红了,她说,刘科,你在哪里啊?在外面好不好啊?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有音信啊?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啊?刘科说,我一切都好,现在人在山西太原呢!承包煤矿的事情都已经谈妥了,只是还有一笔五十万的资金缺口,正在跟朋友们想办法呢!周蕙苠马上就说,我帮你想办法吧!刘科说,不用,怎么能叫你一个妇道人家想这么大的办法呢!周蕙苠说,没有关系的,我会有办法的。刘科说,那好吧,你就试试看吧!如果你能够筹到钱,就说三个月后,一定可以连本带息一起还的。周蕙苠说,这边的事情你就放心吧!在外面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刘科说,我会的。
       周蕙苠接到这个电话后,对谁也没有说,就开始筹钱了。她把能借的人都借了个遍。包括周正衣。周正衣听说她要借钱,问也没有问,就把自己的存折交给她了,他的存折里有十五万元,这是最大的一笔。其他都是几千几千地借,一共借了三十多家。凑了三十万。实在没有办法了,周蕙苠最后把自己的房子和织衫店也抵押给了银行,贷了十万,所以,一共筹了四十万。周蕙苠把这笔钱汇进刘科报给她的账户。然后,她就在织衫店里不安地等刘科的电话,她想告诉刘科的是:自己实在对他不起,已经是没有办法了,能借的地方她都借遍了,只有四十万了。她最担心的是,因为差了十万元,影响了刘科承包煤矿。因为这个,她每天都想哭。她恨自己没有能力,只差了十万也不能凑齐。不过,她心里希望刘科的朋友能帮他把这十万补齐,刘科有那么多朋友,应该问题不大。但是,周蕙苠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为了这个事情,周蕙苠连织毛衣的心思也没有了。
       周蕙苠一直等了三个月,刘科也没有把电话打过来。这个时候,周蕙苠的债主们却找上门来了。他们找上门来有两个道理:一个是周蕙苠在借钱时说过,三个月后,一定连本带息一起还。现在,三个月到了。第二个是他们听说,周蕙苠借去的钱是给刘科的。他们一听这个消息,就知道事情坏了。因为信河街的人都看得出来,刘科跟周蕙苠的交往,就是看上了她的钱。大家都想不出他用了什么骗术让周蕙苠迷上了他,大家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这个“番人”把自己也骗进去了。如果早知道钱是给刘科的,打死也是不会借给周蕙苠的。
       所以,他们一听说这个事情后,马上赶到周蕙苠的织衫店里来,他们对周蕙苠说,周蕙苠,三个月到了,你要还我们的钱了。周蕙苠觉得自己的脸硬了一下,把头低了下去,但她很快就把头抬起来,她也没有想到,自己这时张嘴就说了,她对这些债主说,你们放心,刘科说过,就在这两三天内,会把钱汇过来的。周蕙苠这么说后,债主们还是站着一动不动。周蕙苠觉得自己这时嘴巴已经完全不听自己的控制了,她接着又说,我向你们保证,就在这两三天内,刘科一定会把钱汇回来的。大家见周蕙苠说得这么肯定,多少也有点相信了。最主要的是,这么多年来,大家已经对周蕙苠建立起来了尊重,这个“尊重”是有惯性的,迫使大家不敢逼她太甚。所以,大家就犹豫着离开了织衫店。
       过了两天,债主们又来了。他们一来就问周蕙苠:周蕙苠,钱汇回来了没有?
       周蕙苠说:还没有。
       但她接着就说:大家再等一等,刘科很快就会把钱汇回来的。
       债主们说:我们不想等了,利息我们也不要了,你只要给我们本钱就行。
       没有想到,周蕙苠这时却很坚决地说:那怎么行呢?本钱和利息都要给,这是说好的事,我们一定会给的。
       周蕙苠的口气让债主们很不舒服,他们不禁怀疑了起来,这个周蕙苠是真的被刘科骗傻了呢,还是她跟刘科联合起来骗大家的钱?她还“我们”呢!所以,有人就有点不尊重了,问她说:你老说刘科马上回来,如果刘科不回来呢?那我们的钱怎么办?
       周蕙苠愣了一下之后,就更大声地说:刘科不会不回来。刘科一定会回来的。
       有的债主就说:刘科回不回来我们不管,我们只想要回自己的钱。
       周蕙苠还是一口咬定说:刘科会回来的,钱也是一定会还大家的。
       此后,接连有一个月光景,债主们每天上门来找周蕙苠,来了就坐在织衫店里不走。周蕙苠还是那句话,她说:刘科一定会回来的,钱也一定会还给大家的。再问她别的,她就闭口不语。这一个月里,周蕙苠也没有心思织毛衣了,她就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店里,嘴里不停地念着那句话。
       所有的债主里头,只有周正衣没有上门来讨债。
       周蕙苠跟刘科有了那种关系后,最痛苦的是周正衣,他又始用裁缝针扎自己的大腿了。周正衣仍旧来织衫店看她。他来了之后,并没有进店去,只是站在街对面的一棵桉树下,人笔直笔直地站着,面朝着周蕙苠的织衫店,痴痴地看着周蕙苠织毛衣的身影。过几天,他就会来这里站两个钟头。有时站着站着,就下起雨来了,路人纷纷逃窜,只有周正衣,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街对面的桉树下,保持着笔直的姿势,痴痴地看着店里的周蕙苠。但是,自从他知道债主找周蕙苠讨债后,就再也没有在街对面出现了,他把自己关在裁缝馆里。
       
       五天以后,周正衣凑了两万元,包在一个布包里,叫一个学徒送到周蕙苠的织衫店里。学徒把布包递给周蕙苠,周蕙苠脸色一变,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学徒说,我不知道,是老司叫我送来的。周蕙苠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那个学徒的后脚跟刚跨进裁缝馆的门槛,周蕙苠的前脚也踏进了裁缝馆的大门。周正衣看见周蕙苠突然“莅临”,整个人都硬了。他脖子上挂着量衣服用的布尺,好像他的身体被人从后面捆住一样,一点也动弹不得。周蕙苠铁青着脸进来,把那个布包摊在周正衣面前,说,周正衣,你说说看,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在可怜我吗?是在接济我吗?周正衣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周蕙苠说,周正衣,你给我听好了,我用不着你的可怜,更用不着你来接济。周正衣整个脸憋得通红,就是说不出话来。周蕙苠说,刘科肯定会回来的,到时候,欠你的十五万也一定会连本带息还给你的。说完后,周蕙苠把那个布包往周正衣怀里一塞,一转身,快步走了出去。周正衣也跟了出去。走了几步,周蕙苠突然回过身来,指头戳指着周正衣说,不要再跟着我了,我会把钱还给你的。说完,一掉头,跑回自己的织衫店。
       周蕙苠店里停止了一段时间的织衫机又响起来了。
       大概过了两个月后,周蕙苠还掉了第一笔债——五千元,另加五百元的利息。周蕙苠非常骄傲地对那个债主说,看看,这钱是刘科从山西汇回来的,他承包的煤矿已经开始赚钱了。
       那个债主一副失而复得的惊喜。但他又有点犹豫地对周蕙苠说,本钱我拿回来,利息就算了。
       周蕙苠一口就拒绝了,她说,那怎么行?说好了要给利息的,就一定要给利息。
       周蕙苠还说,刘科很快就会从山西回来的。
       又过了两个多月,周蕙苠又还掉了另外一笔债,把利息也如数奉上。那个债主有点不好意思了,说,我只拿本钱就行了,利息可以不要的。周蕙苠说,这钱是刘科从山西汇过来的,他交待一定要给你利息。她还对那个债主说,刘科说自己很快就会回来的,到时候请大家吃酒。
       再过了三个月左右,周蕙苠又还掉了另外一笔债。她对那个债主说,这钱是刘科从山西汇过来的。刘科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就会回来,到时候请大家吃酒。大家一定要来啊!
       渐渐地,所有的债主就都退出了织衫店。因为大家发现了周蕙苠还债的秘密。
       每次还债这天的早晨,信河街的人还没有起来,周蕙苠就一个人背着一个包,坐车悄悄地离开了信河街。她在隔壁的一个城镇下了车,就在大街小巷里走来走去,其实就是在转圈圈,不时回头看看。走到上午九点钟左右,她突然拐进一个银行里,慌慌张张地把背上的包卸下来,从包里拿出一件毛衣,从毛衣里掏出一沓钱和一张存折,对营业员说,麻烦你把这些钱存到存折里。把钱存好后,周蕙苠先在里面朝外张望一下,迅速地拉开门,飞快地挤出来,然后坐车回信河街。一回到信河街,周蕙苠的整个神态就变了,她先在信河街的街道中央走一个来回,手里拿着一张银行的存折,看见谁都是微微地点头,把手里的存折举起来,挥了挥,说,刘科又从山西汇钱过来了!这样一路走到信河街的银行,她先站在门外朝里看看,如果里面人少,她就不进去,站在外面继续挥手;如果里面人多,她立即就进去了,挤到柜台前,把手中的存折递进去,很响亮地对营业员说,请你把存折里的钱给我取出来。营业员把钱给她后,她就站在柜台边一张一张地数起来,数完了之后,她又伸头对柜台里面的营业员说,麻烦你,给我一个你们银行的塑料袋子好不好?她从营业员手里接过塑料袋子,仔细地把钱放进去,把袋子折起来,把印有银行字样的那一面朝在外面。然后,捧在手里,朝一个债主家里走去。
       从周蕙苠开始还债以后,她织衫店里的机器声,就再也没有停过了,连夜里也没有停过。
       其实,这样的光景只过了三个月,周蕙苠的身体就很明显地瘦了下去。她的腰身一下子弯成了“7”字型,颧骨耸出来,两个腮帮凹下去,脸色像在水里泡了很长时间一样。她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看上去一片灰茫茫。人一下就瘪了。
       半年以后,周蕙苠的身体就出问题了。
       那天中午,她站在织衫机面前,站着站着,觉得脚上一软,人就瘫到地上去了。她挣扎着要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一直到女儿周布从学校回来。周布说,妈,你怎么了?周蕙苠说,没有关系,只是觉得腿很软,站不住。她对周布说,你扶我到眠床上躺一下就行了。周蕙苠在眠床上躺了一会儿后,又爬起来了,双腿一颤一颤地,慢慢地走到织衫机前。她刚走到织衫机前时,觉得自己的双腿一弯,整个人又瘫到了地上。这一次连人也昏迷了过去。周布叫了好几声“妈”,她只是眼皮动了一下。周布连抱带拖把她移到眠床上,赶紧去请医生过来。
       医生过来看了以后,对周布说,你妈妈是劳累过度了,要多休息,多补充一些营养。医生说,我先给她挂一瓶葡萄糖好不好?周布说,好的。周蕙苠这时刚好醒过来,她说,不好不好,我没有事的,只要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坚决不挂葡萄糖。
       医生见周蕙苠这么坚持,就说好吧好吧,不挂就不挂,但你要多注意休息。周蕙苠说,我会的,我会的。医生走后没有多久。周蕙苠对周布说,妈妈口有点渴,你去冲一碗糖水给妈妈喝吧!喝完不久,周蕙苠又回到织衫机面前了。
       周布这时已经读高中了。她对织衫店里发生的整个事情都很清楚。她也知道妈妈为什么不挂葡萄糖,因为挂一瓶葡萄糖就要三十元钱呢!周布劝她说,妈,我们挂了再说嘛!身体要是坏了怎么办呢?周蕙苠说,好好的挂什么葡萄糖呢!再说了,挂葡萄糖跟喝糖水有什么区别?
       这事发生后,大概过了一个星期,有一天,周布看着站在织衫机前摇摇晃晃的周蕙苠,突然很冷静地跟她说,妈,我不想读书了,我要回来跟您一起织毛衣!周蕙苠听见这句话,身体颤了一下,她回头看了看周布。周布脸上一点表隋也没有。周蕙苠这时突然觉得女儿一下子就从自己身体里割出去了,突然就长大了。这么想时,她的两颗泪珠滚了出来。周蕙苠说,不,你还是去读你的书,家里的事妈妈来解决。周布说,家里都这样了,我的书读不下去了。周蕙苠说,如果不读书,你以后怎么办呢?周布说,反正我已经不想读了。一看见书我就头痛得要裂开,我跟学校都说好了,办了休学的手续了。
       几天之后,织衫店里就多了一台织衫机。从那以后的好几年里,这两台织衫机的声音总是在不停地赛跑,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偶尔的时候,是一个声音在跑,这个声音听起来就特别忧伤,一声一声地叫,一声比一声急,先是在原地徘徊不去突然拉高了向天空中射去,然后慢慢掉下来,一直到另一个声音也响起来了,才把自己融进去,连成一片。但是,不管是一个,还是两个,反正从那以后,这种声音就再也没有断过。信河街的人睡觉前最后听见的一个声音是它们,早晨醒来听见的第一个声音也
       是它们。
       信河街上很多人,睡觉之前和醒来之后,都要做一门功课,那就是忍不住要感叹一下:这个狗生的刘科啊!他们这么感叹是有道理的。周蕙苠走到这个地步,当然是刘科作的孽。他把周蕙苠害了不说,连着把周布也带了进去。这就等于把周蕙苠连根拔了。这是很阴的。如果说周蕙苠是“自作孽不可活”的话,那周布有什么“孽”呢?但是,她现在却要早早地背上了还债的担子。她还有人生吗?当然,信河街的人知道,他们是不能对周蕙苠母女这么感叹的。因为,周蕙苠是不要别人感叹的,她不屑于别人的感叹。她反而时时流露出自己的“幸福”和“人生的高度”,相对于她的“幸福”,信河街的人都是不幸的。她的态度就是这样的。她的气势也是这样的。她的这种气势、她的这种“高度”也确实压着信河街的人了,信河街的人不敢正眼看她了,只能骂一句:这个狗生的刘科啊!
       这样过了四年。
       到第四年的时候,周蕙苠把大部分的债都还掉了。包括周正衣那十五万。那一天,周蕙苠也是一大早坐车去隔壁的城镇存钱,周正衣的这一笔钱,已经存了一年多了,这一次存了之后,她就可以把所有的钱都取出来了。从隔壁城镇存完钱回来后,周蕙苠照例在信河街的街道中央走了一个来回,然后,才去银行取钱。取完钱后,这一次因为钱太多了,周蕙苠没有站在柜台边一张一张地数,她对营业员说,麻烦你,能不能给一个大的塑料袋子?营业员说,好的。就递给周蕙苠一个大的袋子。周蕙苠把钱包好后,又对营业员说,麻烦你,能不能再给一个更大的塑料袋子?营业员早习惯周蕙苠这套了,就再递给她一个更大的袋子。周蕙苠小心地把这个袋子套在外面,高高地捧在手里,来到周正衣的裁缝馆。还没有进门,周蕙苠就高声地说:周正衣,我来还钱了。
       周正衣听到声音,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对周蕙苠说:你进来吧!有话我们进来说吧!
       周蕙苠却在门口站住了,她说:我不进去了,我是来还钱的,还了就走。说着,就把十五万和利息一起递给周正衣。
       周蕙苠说:这钱是我刚从银行取出来。我也没有点,你点一点看,数目对不对?
       周正衣捧着一袋子的钱,眼睛却看着周蕙苠,几乎要哭出声来了。他说:我不要这些钱行不行?我不要行不行?
       周蕙苠很肯定地说:不行。这是我欠你的,就要还给你。
       接着,她又说:这钱是刘科从山西汇过来的。你一定要收下。刘科还说了,到时候一定请你喝酒呢!要好好地谢谢你呢!
       说完,周蕙苠冲周正衣挥了挥手,就回织衫店去了。
       这个时候,周布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周布也有一米七十五左右的个子,她长得比当年的周蕙苠更匀称。而且,周布无论长相还是气质,都跟周蕙苠不一样。如果把周蕙苠比喻成天上飞的鸟的话,周布就是水底游的鱼。周蕙苠的美丽是可观的,也是大致有数的。而周布的美丽却是深不见底的,是不可知的,是更有“杀伤力”的。具体的表现是:她看人的时候,就直直地盯着看一会儿,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好奇地看着对方,好像要把对方一眼看穿,把对方脸上有几根眉毛数清楚,把眼睛伸到对方的身体里去,把里面的东西看一个遍。她看人的时候,能够把人看得高度紧张,整个人像铁条一样僵在那里,脑子里“嗡嗡嗡”地叫,脑子里面越叫越大,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更不知道周布心里在想什么,接下来要做什么。相反地,跟周布比较,周蕙苠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首先变的是她的背,由于长期站在织衫机前面,她的背已经整个驼下来了,好像背着一个高高耸起的锅。其次是她的头发,她原来有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现在却已经白了一大半,她也已经把长发剪成了齐耳短发,由于缺少梳理,一头凌乱。再有的变化就是她的牙齿差不多都快掉光了,整个嘴巴塌了进去,看起来,脸的上部显得非常大,下半部分却像突然失去了支撑,显得非常突兀。最大的变化还是她现在总是不停地咳嗽,一咳起来,本来很驼的背就更驼了,头不停地弯下去,把身体弯成一个“n”型。除了去还债,她的脚就很少踏出织衫店,她也不想见任何人。因为。有一天早上,周蕙苠无意中看了一眼镜子,这一看,她吓得惊叫了一声,周布听到声音,急忙跑过来。周蕙苠一头就钻进了周布的怀里,把周布死死抱住,全身发抖。周布说,妈,怎么了?怎么了?周蕙苠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指着镜子说,里面,里面有妖怪。周布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意思了。她拍着妈妈的背,说,没有关系的,没有关系的,你只是看花了眼,没有妖怪的。安顿好妈妈后,周布就找来很多木板,把家里所有的镜子都用木板封死。从那以后,周蕙苠再也不照镜子了,更不提照镜子的事了。
       到了第五年的时候,周蕙苠把银行里的最后一笔贷款也还清了。
       那一天,周蕙苠还完贷款,从银行回到家里。看见周布正站在织衫机前面,她也就走到织衫机前面,这时周蕙苠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过的空虚,她不知道自己还应该干些什么。想了很久之后,她还是把织衫机开了起来。大概半个钟头以后,周布转头去看的时候,周蕙苠已经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了。周布叫了一声“妈”,赶紧把她抱起来,她两只手一伸,往上一托,就把周蕙苠托了起来。周布把她放到眠床上。
       躺在眠床上,周蕙苠突然巨烈地咳起来,她把头伸了伸,吐出了一口果冻一样的鲜血。周布一看就哭了,她说,妈,我们去医院吧!周蕙苠又是一阵巨烈的咳嗽,伸手死死抓住周布,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去。周布说,为什么不去呢?我现在不缺钱了,周蕙苠也不说什么,她只是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去。周蕙苠坚决不去医院,周布就跟她商量说,妈,既然你不去医院,我去请个医生来家里给你看看好不好?周蕙苠摇了摇头说,不好。周布说,你这样下去,身体要是坏了怎么办?周蕙苠摇摇头说,我什么地方也不去,就在家里,我已经很累很累了。
       三
       刘科离开信河街后,就没有回来过。但是,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他的消息传回来。这些消息像烟雾一样到处飞散,没有一条落到实在的地方。
       曾经有一段时间,传说刘科到西班牙找他妈妈去了。这事有什么证据呢?谁见过他的妈妈啦?没有。后来,又有人说,刘科在武汉的码头上跟人打架,被人当场砍死。这事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有好事的人打电话到武汉的警察局,说,请问警察同志,有没有一个叫刘科的人在你们地盘上被砍死了?他是信河街人氏。武汉那边回答说,砍死的人倒有,但名字不叫刘科,也不是信河街人氏。再后来,也有消息说,他因为贩毒被抓,判了无期,关在云南的一个监狱里。这个传说更没谱,只是有人根据刘科一贯品行的猜想。不过,大家一致的意见是:刘科不可能在山西承包煤矿。只是谁也不去拆穿周蕙苠编织的这个谎言。大家一想起这个事,就觉得愤怒,这个狗生的“番人”,总有一天会被雷劈掉的哩!
       到第六年的时候,才有确切的消息传
       到信河街来。有个人在深圳见到刘科了。刘科还请这个人吃了一顿饭。
       这个人是刘科一个远房亲戚,他到深圳跑业务。有一天,他去一家酒店里谈业务,刚进大厅的时候,看见一个气度不凡的人昂头从里面出来,身后跟着两个壮汉。这个远亲定睛一看,心里叫了一声,“妈呀!那个人不是刘科吗?”他就壮着胆喊了一声“刘科”。那个人马上就转头看他了。果然是刘科。刘科看了他一眼,居然很温和地说,哦!原来是你!刘科又看了看他说,我刚好要去一个地方吃饭,你如果有空的话,就一起来吧!我的神哦!那叫一个排场啊!这个远亲回来后跟信河街的人描述时这么说:一个大房间里,只放一张餐桌,可以坐三十来人,面对面说话都听不清楚。每个人桌面上放一个大盘,吃完一个菜,马上把盘撤掉,把餐具也撤掉。接着就上了另一个菜和另外一套餐具。吃饭时,这个远亲向坐在身边的人打听,才知道刘科已经是个著名企业家了,现在他名下的房地产公司有五家,还投资了三个专业商场。他现在无论走到哪个城市,哪个城市的书记市长就会想方设法地宴请他,希望他来这里投资。吃过那顿饭后,刘科把这个远亲叫到身边,问了一些信河街上的事情。在谈话间,刘科好像很无意地问道,我们信河街上的那个周蕙苠,现在怎么样了?这个远亲心里想,亏你还有脸问起周蕙苠,但他刚吃了刘科一顿这么高级的饭,这话他怎么也说不出来呀!他说,周蕙苠这几年来一直在还债,到去年的时候,终于把欠的债都还清了,但她把身体也累垮了,现在病倒在眠床上,吃喝拉撒全由她女儿周布服侍着。刘科听了他的话后,身子向他靠了靠,说,你说的是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吗?一副出乎意料的表情。这个远亲说,你如果不相信我的话,可以打电话回去问你的叔叔啊!然后,这个远亲还把刘科叔叔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
       当天夜里,刘科就把电话打到他叔叔家里了。
       因为刘科骗了周蕙苠的钱,所以,这些年来,刘科的叔叔深以为耻。自从周蕙苠开始还债以后,刘科的叔叔就不敢经过周蕙苠的门口了,他总担心有一天周蕙苠会跑到他家里来,虽然周蕙苠一次也没有来,但他的心每天都是提着的。一想起这一点,他叔叔就对刘科咬牙切齿,恨不得咬下刘科身上一块肉来。所以,他一听到刘科的电话,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把声音提到一个很高的高度,他骂刘科说,刘科你这个畜生,你怎么还有脸活在世上呢?我以为你早死了呢!刘科的叔叔说,现在,周蕙苠一死,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人相信你了。刘科的叔叔在电话里还说,如果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我当初就不应该养你,把你丢到粪坑里淹死多好。无论刘科的叔叔怎么骂,刘科在电话那一头都没有生气的意思。这有点出乎他叔叔的意料。刘科的叔叔敢这么嚣张地骂,因为那是在电话里,隔着千山万水,谅刘科也是鞭长莫及。他就是有原子弹也打不到这里来啊!
       不过,话说回来,刘科叔叔这么大张旗鼓地骂,也是有道理的。一方面是因为他确实心里有气,家里出了这么一个骗色加骗财的败类,自己养了一只白眼狼,怎么说也是件很丢人的事啊!他觉得抬不起头来,愧对列祖列宗啊!要咬刘科一口的想法也是真实的。牙龈确实痒痒。另一个方面,刘科的叔叔这么做,也有表演的成分,他把声音提得很高,目的就是要让别人听到,说明他的立场是明确的,方向是正确的,跟刘科是划清界线的,刘科骗钱的事跟他无关。他是站在周蕙苠这一边的。是跟正义站在一起的。
       骂过之后,刘科叔叔胸中的怒气也就消了很多,说话的声音自然也就低了下来,有了促膝长谈的架势了。毕竟刘科是他一手养大的,感情还是深的,有些该说的话他还是要说的。他对刘科说,我说刘科啊!人家周蕙苠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你是要负责任的。而且,周蕙苠是真的爱你的,她怎么会不知道你刘科不在山西包煤矿呢?但她就是在这个时候也还护着你,不断地对别人说,这钱是刘科从山西汇回来的。这怎么不叫人感动呢?刘科的叔叔说,所以,无论如何,你刘科也要报答周蕙苠。对信河街的人有一个交代,对列祖列宗也有一个交代。刘科在电话那头对他叔叔说,叔叔,我是真的不知道事情会是这样的。我以为自己骗了钱跑掉以后,周蕙苠会把什么事都推在我身上的,所以,我才说三个月后一定连本带利一起还,如果周蕙苠把什么事都推到我身上,那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嘛!政府要通缉也是通缉我,但我真的没有想到周蕙苠会把整个事情背了起来。刘科对他叔叔说,我会想办法报偿周蕙苠的,我会安排时间尽快地回一趟信河街。
       这个电话后,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一天中午,信河街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警笛声。两辆警车在前面开道,两辆警车殿后,中间夹着五辆黑色的轿车。车队在刘科叔叔的家门口停下来。车队停下来的时候,有人突然放起了鞭炮。很多人闻声跑了过来,一时把小小的信河街围得风吹不进,人声震天。一阵硝烟过后,从轿车里钻出一大串市里的头头脑脑。然后,出来两个壮汉。再然后,就看见刘科从轿车里钻了出来。刘科好像没什么变化。他还是一身雪白的西装,脚踏一双白皮鞋。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他那身西装不一般,穿在身上,充满了气一样,一点不起皱。跟在电视上国家领导人穿的样子差不多。而市里的头头脑脑的西装就不行,好像都被雨淋湿了一样,显得垂头丧气。刘科的叔叔也是跑出来看热闹的,他没有想到会是刘科回来。刘科看见他时,赶紧叫了一声,叔。然后,对市里的头头脑脑说,这位是我叔叔,我就是叔叔养大的。那些头头脑脑马上一个接一个地跟刘科的叔叔握手,一边握,一边说,感谢你啊!你培养了一个我们的骄傲。弄得像刘科的叔叔接见他们一样,很是猝不及防。握完了手后,大家拥着刘科,进到家里去,参观刘科的“故居”。
       当天晚上,市里隆重地宴请刘科。
       刘科没有住在自己的“故居”里。他住在市里最高档的唐人街大酒店。据消息灵通的人说,他住的是总统套房,一个晚上的房价是两千八百八十八元。我的神哦!里面的眠床是金打的吗?信河街的人这样惊叫道。这时,有人想起来,以前,刘科老说自己是做大事的,就像他的“祖上”一样,是坐江山的。没有想到,老天无眼,果然被这个“番人”说中了。
       但大家最关心的,还是刘科跟周蕙苠的事情。刘科既然回来了,也算是光宗耀祖了,总应该去见见周蕙苠吧!即使他不去见,周蕙苠也会来找他的。那么,接下来,两个人会怎么样呢?刘科会娶周蕙苠吗?或者,刘科会给周蕙苠多少钱呢?周蕙苠为了他做出那么大的牺牲!刘科要怎么补偿呢?
       大家都想看看,刘科会用哪种方式来处理这件事。
       第二天傍晚,信河街上的老店铺大多已经打烊了。此时,大家刚吃了晚饭。这是一天中最悠闲的时候,也是人的内心最活跃的时候。
       就在这个时候,刘科一个人悄悄地来到周蕙苠的织衫店里。
       刘科进来的时候,周布正在店里织毛衣。她抬头直直地看了刘科一会儿,对他笑
       了一笑。然后,又低头织毛衣。刘科就站在身后一直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周布又抬头看了他一下,平静地问刘科:你有事吗?
       刘科说:你是周布吧!我是刘科。
       周布说:哦。
       刘科说:我来看你妈妈。
       周布说:我妈妈病了。
       刘科问:病得厉害吗?
       周布说:还好。
       他们在说话时,楼上有一阵咳嗽声传下来。
       刘科说:你能上去跟你妈妈说一声吗?就说我想见一见她。
       周布还是很平静地说:我妈妈跟我说了,她现在不想见你。你不如先回去吧!见面的事过几天再说。
       但刘科还是站在织衫店里,没有走的意思。刘科来之前,是比较担心周布的态度的,周蕙苠走到现在这个地步,当然是自己的缘故。害得周布辍学,当然更是自己的缘故。自己是有愧于她们的。来了之后,刘科觉得还是有点意外,周布的态度虽然算不上热情,但也看不出来要把他当成敌人的意思。另外一个意外是,周蕙苠竟然不想见自己。刘科想,看来,周蕙苠心里确实是有气的,这些年来她受了多少的罪啊!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也是正常的。所以,刘科并没有硬要上楼去看周蕙苠的意思,就算是上楼见一面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刘科对周布说,我知道你妈妈现在一定很恨我。是我害了她,也害了你,你现在应该在大学的课堂里读书的,因为我的过错,你现在只能在家里织毛衣。周布说,你错了,妈妈跟我说过,她没有恨过你,她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周布说,倒是我,有一段时间曾经恨过你,那是因为妈妈为了还债病倒了,但她为了省钱,怎么也不肯看医生,连挂一瓶盐水的钱也舍不得花,我想这都是因为你,妈妈才会病成这样的,才会变成这样的。但后来妈妈坚持下来了,我也就不恨你了。刘科说,那你妈妈为什么不肯见我呢?周布说,这点我也想不明白,妈妈心里一直想着你的,为了让你回来容易找到她,她连去医院看病都不肯,就在前天,她还念着你的名字。可是,到了昨天中午,她听到了鞭炮声,问我街上发生了什么事了,我告诉她,是你赚了大钱回来了,这下你就可以看到苦苦等了八年的刘科了。但是,就在这时,她突然激动了起来,她说我不想跟刘科见面了。我跟她说,这是为什么呢?等了这么多年了,终于等到了,却突然不见了,这又何必呢?但妈妈说,我就是不想跟刘科见面。
       听完了周布的话,刘科稍稍地回味了一下,他发现周布的话虽然说得很好听,暗地里却另有一层意思。好像话里藏着机关呢!刘科觉得诧异,她一个小姑娘,怎么能够把话说得这么平静呢?说得这么滴水不漏呢?刘科想,从内心说,周布还是恨自己的吧!自己把她们的生活全毁了,怎么可能不恨呢?她能够这么平和地对自己说这些话,已经是很难得了。所以,离开织衫店时,他对周布说,过两天我还会来的,我把我的电话号码留给你,有什么事,你就给我打电话。周布说,好。说完,她很仔细地把刘科写给她的电话号码收起来。
       再过了一天,刘科又去了一趟周蕙苠的家。周布还是对他说,我跟妈妈说了,妈妈还是很坚决,她说自己现在谁也不想见。刘科说,没有关系,我在信河街还有一段时间呆,我可以再等等,过几天,你妈妈的想法可能就会改变的。
       刘科这一天去的时候,在店里碰到了给周蕙苠看病的医生。看完病,医生从楼上下来,刘科问那个医生,周蕙苠的病怎么样?医生看了看刘科,说,还好,还好。就低着头匆匆地走了。
       第二天,刘科派人悄悄地把那个医生请到唐人街大酒店里来。刘科问那个医生,你昨天好像觉得说话不大方便?医生说,也不是,只是周布交代过,叫我不要到处乱说,我当然就不能乱说。刘科说,现在没有关系了,周布不在这里,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周蕙苠生的是什么病呢?医生说,周蕙苠的病,劳累过度引起的,她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肺部,因为她总是咳血。刘科说,咳得厉害吗?医生说,厉害,最好早看,迟了就难说了。刘科说,这样的话你跟周布和周蕙苠说过吗?医生说,我说过,我早就说过了,可是,周蕙苠说什么也不肯去医院。
       几天以后,一辆救护车呼啸着停在周蕙苠的店门口,车门“哐当”一声裂开,跳下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他们抬着担架。
       但是,他们敲了半天的门,里面也没有人出来。后来,有一个邻居出来说,前天晚上她们关了店门出去后,就没有回来过。
       刘科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紧了一下,脑子里有一段时间是空白的。随后,一个很大的问题跳了出来:周蕙苠是真的不想见自己了。但是,也就在那一瞬间,刘科也在心里想:既然这样,自己就非要找到周蕙苠不可了。如果就这么不见了,她们这辈子都会背着九十万的钞票在自己的脑子里走来走去的。只有找到了她们,把周蕙苠的病治好,把周布的生活安排好,让她们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自己心里才会好过些。要不,自己总是觉得欠着她们,好像一个事情没有干完一样,心里老大的不舒服。
       一连好几天,刘科都派人去信河街守候。织衫店的门每一天都关得跟岩壁一样。刘科又派人把医生请来,问他这几天有没有去给周蕙苠看病。那个医生说没有。那个医生知道这个情况后,就跟刘科说,这个事情不妙了,因为他留给周蕙苠的药只能够吃几天,没有药压着,她就会不停地咳血,不停地咳血她是很危险的。
       刘科一听就慌了。
       派出去找的人也陆续回来了。包括周蕙苠的娘家,市里的各个医院,包括她在上海学织毛衣的学校,都找了一个遍,连一点周蕙苠的影子也没有。
       又等一个星期。这是难熬的一个星期。刘科总是在心里问,周蕙苠怎么可以这样呢?这样不辞而别是什么意思呢?自己这一趟回来,只想对她做点事,给她一点报偿,她这样躲着自己,难道是连这样的机会也不准备给自己吗?她这是何苦呢?
       就在刘科快要绝望的时候,他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周布打来的。一接到这个电话,刘科突然觉得自己眼眶一热,原来所有的怨气都不见了,他忙问周布说,周布,你们跑到哪里去了?这些天我天天派人在找你们啊!周布说,我和妈妈在离市里很远的_二个乡村卫生院里。刘科说,你们怎么跑到一个乡村卫生院去了呢?周布说,十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妈妈突然对我说,“刘科要派人来抓我了,抓去就要被抽筋扒皮做成标本的,我们要赶紧逃。”我说,妈妈,不会的,刘科来我们家是来看我们的,没有恶意的。妈妈一听就哭起来了,说,“你跟刘科串通起来害我了。”她一哭,就咳了很多血出来,我就只好背着她跑了。这十几天来,妈妈每天都要换一个地方,而且死也不肯去医院。她说,“刘科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了,一去医院就会被抓住的,一抓住就会被抽筋扒皮做成标本的。”妈妈连旅馆也不肯住,她说:“每个旅馆里都有刘科的眼线,一去也会被抓住的,一抓住就会被抽筋扒皮做成标本的。”白天的时候,我们就躲在一些破庙里,或者躲在荒山上;到了夜里,才出来换地方。逃出来以后,妈妈每一天都咳很多血,怎么止也止不住。昨天夜里我们赶了
       一夜的路,因为妈妈说,“刘科已经派人从后面追来了,我们要快跑,不跑就死定了。”我一停下来,她就叫起来,说,“这次死定了,这次死定了,我听见后面有人追上来了。”到了今天早上,妈妈的咳血就怎么也止不住了,咳得人都昏迷过去,我才偷偷地把她送到这个卫生院里来。卫生院里的医生给妈妈挂了盐水,一直到现在还挂着呢!可妈妈还是一点也没有好起来,他们都担心妈妈会死在这里!周布在电话那头说得断断续续,刘科想象不出她现在是什么表情,刘科也没有机会想,因为他听电话的时候,手抖得很厉害。他对周布说,周布,你不要慌,不要慌。其实,他自己慌得腿都软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手为什么要抖,也不知道自己的腿为什么要软。反正它们的表现都不尽如人意。这一些,刘科其实也无暇去想了。他只是不停地对周布说,周布,你不要慌,我马上就带人赶过来。
       挂完电话后,刘科马上跟市里的医院联系,叫他们派一辆救护车跟他一起去。
       刘科赶到卫生院时,先看见了周布。这十多天来,周布变了很多。她好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头发乱成一团一团的,脸色黑黑的,目光直直地坐在病房里,一动不动。然后,刘科就看见躺在病床上的周蕙苠了。周蕙苠已经昏迷过去了。这是刘科回来以后,第一次看见周蕙苠,他虽然早就有了思想准备,但看见周蕙苠时,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因为,躺在病床上的周蕙苠头发已经全白了,她的脸色跟她的头发一样白,连嘴唇也是灰白的。周蕙苠躺在那里,嘴巴微微张着,嘴巴两边的肉完全塌陷了下去,像一具木乃伊。刘科轻轻地拍着周布的背说,不怕了,我们不怕了,回到市里的大医院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把周蕙苠运回医院后,住进医院里最大的一个病房。病房里面有好几个小房间。刚进去是个会客室,有三张沙发和一张茶几,茶几上放着一束新鲜的康乃馨。再进去是一张可以睡三个人的大病床。病床边上还有一个小房间,是给病人的家属住的。再边上是卫生间。周蕙苠住进去没有多久。医院的院长亲自领着一帮人来给周蕙苠做检查。周蕙苠被推进检查室后,刘科和周布就在外面等。
       在检查室外面,刘科一直看着周布。刘科叫了一声,周布。周布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她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周布现在这个模样,让刘科心里非常难受。刘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那时的周布,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她是恬静的,是坚定的,眼神是温和的。可是,这一次看见周布时,她的眼睛不再看人了,微笑也没了,脸上的表情是惊慌,是茫然。如果一定要找出她没有变的地方的话,刘科觉得,那就是自己现在更加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了。刘科说,周布,这十几天里,你们都去了哪里啊?周布只是摇头,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刘科可以想象得出来,周布背着周蕙苠到处躲藏的样子。周布一边走,背上的周蕙苠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吐血。周布一边哭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刘科似乎看见周布眼神里充满了无助。但只是一眨眼,周布的眼神就不见了,她现在的眼睛很空洞,看着自己的脚尖。谁也不知道,她这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周蕙苠在检查室里整整呆了一个下午,出来以后,还是昏迷不醒。医生直接把她送回了病房。
       医生安顿好周蕙苠后,对刘科说,周蕙苠的身体非常虚弱,很多器官都有一定程度的损坏。刘科一听就很紧张,说,那怎么办呢?医生说,最严重的还是她的肺部有一个肿瘤,现在还不能确定,这个肿瘤是良性还是恶性。但是,不管这个肿瘤是良性还是恶性,都必须做手术。刘科说,好吧!那就赶紧做手术吧!医生说,现在不能做,因为周蕙苠的身体太虚弱,要调养一段时间才能做。刘科连连点头,说,一切都听你们的,请你们用最好的药给周蕙苠调养,尽快给周蕙苠做手术,花多少钱都没有关系。医生说,院长交代过我们,我们知道的。
       刘科对医生说,我对周布也有点担心,你们能不能给她也做一个检查?医生说当然可以。很快就安排周布做了一个全身检查,结果没有查出什么名堂来。刘科还是不放心,又叫医生给她的精神状况做个检查。办好手续后,医生对周布说,你跟我来吧!周布就一声不响地跟在医生后面。进了检查室后,医生说,周布,你站在这里别动。周布就站在那儿不动了。过了一会儿,医生说,周布,把你的两只手抬起来,抬平。周布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医生就走过去,把她的两只手抬平。这个时候,周布的眼睛还是直直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医生说什么,她好像一点也没有听见。检查到后来,医生把周布带到一台机器上,说,周布,你在这里站着,不要动啊!当医生跑回操作台,却发现周布已经不见了。医生找遍检查室,也没有周布的影子,便慌忙跑回周蕙苠的病房,发现周布已经一声不响地站在病房里了,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的脚尖。但是,医生告诉刘科说,从已经检查过的结果看,周布还是很正常的,她可能是受了一些惊吓,过一段时间就会慢慢好起来的。刘科听了以后,松了一口气,说,这样就好。
       这一次,为了防止再出意外,刘科和医院里商量,医院派了两个护士专门在这里值班。刘科还是不放心,他又派了两个自己的人盯住这里。
       周蕙苠在病房里一住就是一个月。
       住进医院两天以后,周蕙苠就醒过来了。她一醒过来就说,我要离开,让我出去。但是,她出不去,两个护士二十四小时看着她,还有两个壮汉每天轮流把守着病房的门。连外面的窗户都用铁条焊死了。再说,周蕙苠也爬不起来呀!即使爬起来,也走不动。她知道这种状况,只说了一句后,就把嘴巴闭上了,什么话也不说了,用被子把自己的头和脚都蒙起来。她不想看见外人,更不想让外人看见她。对谁也不说话。
       刘科每天都来病房。每一天,刘科都会送一束鲜花来,昨天是蝴蝶兰,今天是玫瑰花,后天是满天星,再后天是香水百合。病房里堆满了刘科送来的花。周蕙苠躺在病床上,身边鲜花环绕。刘科来了之后,就坐在病床前,隔着被子看着周蕙苠。他每天都跟周蕙苠说话,周蕙苠还是用被子把自己的头和脚都蒙起来。有一天,刘科突然说,周蕙苠啊!我们结婚吧!刘科这么说时,看见被子里的周蕙苠的身体动了一下。刘科接着说,我已经想好了,等你的病一好,我们马上就结婚,结婚的时候,我们邀请信河街上所有的人都来吃酒,你以前说过,我回来要请他们吃酒的,我们就连着请大家三天三夜,让他们吃个够、喝个够好不好?刘科还说,我们现在有钱了,什么也不缺了,我们要让周布再去读书,去国外留学也可以。刘科说,我们结婚以后,我准备建一所很大很大的别墅,地点我也看好了,钱也缴了,是一个靠山面水的地方,也不远,离信河街只有十分钟的车程。刘科说,如果你不想住在信河街也可以,只要你想住什么地方,我们就去什么地方,杭州也可以,上海也可以,移民去国外也可以,只要你喜欢就行。
       刘科说这些话时,周布也在病房里,刘科问周布说,我跟你妈妈结婚,你会同意
       吗?周布的眼睛还是直直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好像并没有听见刘科的讲话。
       一个月后,医生给周蕙苠做了一个全身检查。检查这一天,刘科一早就赶到医院,帮医生和护士把周蕙苠抬到推车上,一直把周蕙苠送到检查室的门口。一个钟头后,医生从手术室里出来,很高兴地告诉刘科说,周蕙苠恢复得很好,明天就可以做手术了。刘科一连声地说,好的好的。
       第二天一早,周蕙苠就被推进了手术室。
       三个钟头后,手术室的门被推开了。刘科就站在门边,医生看见刘科,马上把口罩拿下来说,手术做得很成功,这下你可以完全放心了。刘科说,谢谢,谢谢!他对身边的人说,你,马上去外面买花,给每一个参加手术的医生都送一束鲜花,要挑最好的买。刘科又对陪在他身边的院长说,我要好好感谢你们!我以后一定要找一个机会好好地感谢你们。
       手术之后,周蕙苠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咳嗽明显少了。但她还是没有跟刘科说话。
       同时好起来的还有周布。周布的脸色也渐浙地红润了起来。她的脸上也有了些微的笑容。这一段时间,她还经常去信河街走走,有时一走就是大半天。
       对于周布去信河街走走这件事,刘科别开始也有点担心,要是周布出去走走就不回来了怎么办?他派人暗暗跟了几天,发现周布也没有到处乱走,她只是回信河街走走看看,差不多的时间,就回医院了。这样几回之后,刘科就比较放心了。因为周蕙苠还在医院里,他觉得周布只是出去散散心,走走也无妨。
       刘科一边每天来医院看望周蕙苠,一边安排人大兴土木建别墅。
       每天来医院看望周蕙苠的还有一个人,就是她的前夫周正衣。只是周正衣从来没有走进医院的大门。他每天站在医院的对面,遥遥地看着医院。他也不知道周蕙苠住在哪个病房,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他倒是每天看见刘科进进出出。每一次看见刘科时,他的脸上就会升起几朵红斑,手心全是汗。他一直看到刘科坐上车走远了之后。才又一动不动地盯着医院的大楼看。他的鼻尖上冒出好几颗汗珠,一颤一颤的。
       这样又过了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每过几天,医生就会送周蕙苠去做一遍检查,看看恢复的情况如何。医生每一次都说,周蕙苠,你恢复的情况很好,比上次好多了。有一次检查之后,医生对周蕙苠说,周蕙苠,你的身体已经没有问题了,再检查一次。就可以出院了。
       刘科听到这个消息后,很是高兴。
       但刘科最近也有一件比较发愁的事,那就是:周蕙苠出院后,让她住哪里呢?别墅还没有建好,住在酒店里,总归缺少家的感觉。刘科很想给周蕙苠一种家的感觉,所以,他这几天都在物色房子,他想先买一幢现成的住住,结完了婚后,别墅也就建得差不多了,那时候再搬过去也不迟。他把这个意思跟周蕙苠说了,他说,周蕙苠啊!你看我这样安排行不行?周蕙苠还是整个人蜷伏在被子里,她还是一声不吭。刘科见周蕙苠没有吭声,又说,我知道这样安排太简单了,点,也太仓促了点,但这只是一个开始,以后我会慢慢补给你的。周蕙苠还是没有吭声。刘科就又转头跟周布说,周布,你觉得我这样安排行吗?周布也没有表态,她还是用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刘科拍了一下大腿,说,好了,你们不吭声,就表示你们都同意了,那就这么定了啊!
       就在这个时候,又出事了。那一天,医生给周蕙苠做了最后一次检查后,在从检查室回病房的路上,周蕙苠和周布逃跑了。
       刘科知道这个消息,是两个钟头以后,他马上赶到医院,护士把一捆三十万元的钱交给他。护士说,这些钱是从周蕙苠的病床里发现的,里面夹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只有一句话:给医院的费用。
       刘科马上派人出去找,寻找的地点包括信河街周蕙苠的家,车站,渡口,机场,还有各条通往外界的路口。而他自己也坐不住了,叫司机开着车,载着他,在路上一圈一圈地转。
       一直找了一整天,天黑了,出去的人都回来了,都说没有发现周蕙苠和周布的身影。去信河街那一路的人却有收获,他们回来对刘科汇报说,我们去信河街周蕙苠的家里时,敲了敲门,门就开了。我们心中那叫一阵激动啊!心想自己这下可立功了,都有点想给你打电话报喜了,是硬忍才忍住的。门开了之后,出来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中年男子说你们找谁?我们说,周蕙苠在不在家?中年男子回答说,周蕙苠早就不在了,上个礼拜,她就委托她的女儿把这幢房子卖给我了。
       刘科听了这话后,脸上白了一下。他原本是站着的,听完之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很长时间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手下的人围成一圈,静静地看着他。过了很久后,刘科的喉咙才响了一下,他一字一顿地说:明天继续找。
       第二天,所有的电视,所有的报纸,所有的广播,所有的公共场所都出现了寻找周蕙苠的启事。启事里最让人热血沸腾的是:只要找到周蕙苠和周布,奖金一百万元。人们还发现,连每一个上街巡逻的警察,手里都拿着一张周蕙苠和周布的照片。
       这样过了三天,还是没有周蕙苠和周布的消息。
       刘科手下的人来问他,寻人的广告还打不打,刘科做了一个拿着大刀往下砍的手势,说,打。
       四
       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刘科带着一个壮汉,去了一趟信河街,去了周蕙苠原来的家。
       那个中年男子对刘科说,这幢房子是我花了三十五万元买来的,同时买过来的还有织衫店。刘科说,我给你五十万,你把这幢房子卖给我,好不好?那个中年男子看看刘科,他可能觉得刘科出口太大方了,这十几万赚得太容易了,既然这么容易,是不是可以再赚一些呢?所以,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一口咬定,我不卖。刘科又说,一百万卖不卖?中年男子脸上的肌肉跳了几下,吞了口水说,一百万我也不卖。刘科说,不卖你会后悔的。那个中年男子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说,嗤!我后悔?我不后悔的,房子是我的,我没什么可后悔的。刘科见他这么说,突然跟身边那个壮汉挥了一下手。那个中年男子大概以为刘科想用武力来解决了,他赶紧把马步摆起来,做出打拳击的姿势。但是,刘科却领着那个壮汉,头也不回地走了。那个中年男子一脸的搞不懂。他张了张嘴,好像是想叫住刘科。最后还是没有叫出来。
       周蕙苠和周布失踪一个星期后,刘科飞快地和市里签好了一个投资项目,由他投资,建一个大型的服装商场。
       在这之前,刘科跟市里的头头脑脑一直在谈。刘科这趟回来,市里的头头脑脑帮了他很多忙,包括叫公安找周蕙苠,包括安排医院给周蕙苠治疗,这些事都是他们亲自交代的,公安和医院才给刘科那么大的面子,刘科当然要投桃报李啦!所以,刘科对市里的头头脑脑说,投资没有问题,投多少资也好商量。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商场必须设在信河街,而且时间要快。
       市里开会研究之后,很快就同意了他的要求。
       只过了两个来月,信河街所有的房子就拆迁完毕了。服装商场很快就开工。
       然而,寻找周蕙苠的结果却很不理想。日子一天天过去了,附近的县市都找遍了,所有周蕙苠可能藏身的地方也都找了。刚开始一段时间,因为刘科承诺给找到周蕙苠的人付一百万奖金,那么,找到周蕙苠就等于挖到一个金矿啊!信河街有很多人自告奋勇地出去寻找,有的是一家人倾巢而出,有的是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大家都制订了悠长而细致的寻找路线,不放过任何一个周蕙苠可能藏身的地方,包括尼姑庵,包括厕所。寻找之细致,工作态度之严谨,跟工兵挖地雷差不多。有的人,寻找的线路排出好几个省,光这笔投入,就是不小的数目。但是,到了最后,所有的人都是空手而回。这就让人灰心了。找了这么远地方了,都没有眉目,再找下去,不是大海里捞针吗?很多人就主动地撤回来了。只有个别人还不死心,仍然在各地苦苦地寻找。悬赏的电话倒是不断地响起,但去了之后,发现都不是周蕙苠和周布。时间长了之后,很多人都知道要拿到那一百万几乎是没有可能的,因为周蕙苠是成心要躲刘科的,她肯定会躲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地球这么大,去哪里找呢?只好趁早死了那条心。
       只有刘科依然充满着信心,他天天来施工现场,总是很急迫地对手下的人说,你们要抓紧时间把商场建好啊!周蕙苠和周布很快就要回来了,她们已经把房子卖掉了,这个商场现在就是她们的家了。刘科说,如果她们回来之前,商场还没有建好,你叫她们住在哪里呢?刘科还跟人说,等周蕙苠和周布回来之后,我就把这座商场送给她们。让她们来管理。她们以前开过织衫店,管理商场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在商场的规划里,刘科还单独建了一幢楼。刘科说,那幢楼就是专门给周蕙苠和周布准备的。
       所有的人都知道,周蕙苠肯定是不会再回到信河街来了。她如果要回来,哪里还用得着一而再地逃跑呢?这个事情,大概只有刘科一个人没有看明白。只有他还坚信周蕙苠会回来。
       自从周蕙苠从医院逃跑后,周正衣也就不再去医院守望了。但他守望的习惯没有变,而是改在每天去周蕙苠的织衫店外站一段时间。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信河街被拆迁。
       周正衣的裁缝馆也在拆迁之列。推土机把房子推倒那一天,他就亲自在信河街观看。有人跟他开玩笑说,周老司,你裁缝馆的招牌还没有卸下来呢!推土机一推,不是把你的老招牌也砸了吗?周正衣笑了一下说,他敢?看我不砸烂他的狗头。正说着,推土机就轰轰轰地把他的裁缝馆推倒了。周正衣看在眼里,两个鼻翼一张一翕的,脸上的红斑又出现了。但他还是表现得相当镇定,脸上还保留着笑容,像一个裁缝大老司应有的样子。然而,过了一会儿,推土机就开到周蕙苠的房子了。这时,周正衣的风采就不多了,他一路跟着推土机跑,伸手去拦,一边挥手一边大喊,停下来,你给我停下来。但推土机却一点也不听他的指挥,一头扎进了周蕙苠的房子。周正衣这时叫了一声,周蕙苠。用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脸,蹲在地上,另一只手很用劲地拍打着地面。
       自从信河街被夷为平地以后,周正衣还是每天要来信河街呆一两个钟头。来了之后,他还是什么话也不说,只管自己一动不动地站着,脸上是一副“天要下雨”的样子。
       手下人把周正衣的情况反映给刘科。他们说,看起来,这个周正衣是个危险分子,放在这里,终究是个祸害,要不要把他“做”掉?
       刘科摇摇头说,让他呆着吧!
       可是,周正衣在信河街站了几天后,就有了进一步的“动作”了。信河街现在变成一片废墟,上面躺着一些完整的砖块,也有一些,是被土埋着的,周正衣突然对这些被遗弃的砖块感兴趣了,他就一块一块地把它们捡起来,找一个地方,码好。砖头上如果有一点泥巴,周正衣也要把它抹干净。
       日子长了,竟然就堆成了一条小“长城”。
       手下人又向刘科汇报,说,那个周正衣还在搞破坏,要不要对他采取措施?
       刘科说,他“码”砖头又没有妨碍我们施工,让他“码”好了。
       这样又过了一些日子,信河街的建设每一天都在延伸。有一天夜里,一辆挖土机的手臂一伸,周正衣的“长城”就倒下了。周正衣第二天过来时一看,愣了一下。但他看了看四周,很快又干开了,他埋着头,在倒下的“长城”里不断地挖,把还完整的砖块找出来,码到更远的地方去。
       很快,他又码起了另一条小“长城”。
       对于“码长城”这件事情,周正衣还是很上心的。有时候是下雨天,他也要来这里“码”上一两个小时。为了这事,他专门准备了一套雨衣,一下雨,他就披着雨衣出来,来了就埋头工作,争分夺秒的样子。
       周正衣在信河街捡了将近一年的砖块,最后,这些砖块统统被填在了一条路下。一块也没有给周正衣留下。但是,周正衣也不是一点没有收获,他最大的变化是手臂的力气大了很多,通过将近一年的劳动,他的两只手臂突然粗壮了起来,饱满得跟两只大螃蟹脚一样。他现在两手轻轻一抓,二十来块砖就被他抓起来了。一般的工人能够一把抓起十块砖就不错了。
       在刘科的全力催促下,一年以后,“信河街服装批发商场”建好了。
       服装商场建好之后,周正衣就没砖可捡了。所有的砖块都被处理掉了,所有的地面都铺了水泥,连找一片泥巴也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情了。后来,商场把围墙也建起来了,用砖砌起来,砌成整整齐齐的一条“长城”。门口有人把守,周正衣想进去,被人挡了出来。这叫周正衣怎么办呢?周正衣一下子就显得空落落的,两只手捏得紧紧的,发出“噼噼噼”的响声。手臂上的肌肉一鼓一鼓的,像有两只小老鼠在里面窜来窜去。
       但是,周正衣很快又有了新的目标。他的做法就是把“长城”上的砖一块一块地挖出来,“码”在另外一个地方去。他挖得非常快,当看守发现时,已经被他挖出一个很大的洞了。看守冲过来喊,喂!你干什么?周正衣也不答话,抱着二十来块的砖,转身就跑。看守根本追不上。因为白天的时候,看守老是出来干扰,周正衣就把来这里挖“长城”的时间改为晚上。他跟看守打起了游击战。看守一来,他就跑,跑出一段路后,就停住了,回头对看守喊,追呀!有本事你就来追我呀!看守已经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指着周正衣说,有本事你就不要跑,看我不揍死你这个偷砖贼!周正衣说,你才是贼呢!你这个地盘都是我的呢!我挖挖砖怎么了?有本事你来追呀!看守猫着腰又追,周正衣转身就跑。看守追到东,他就逃到西。看守追到西,他就逃到东。看守一停下,他也跟着停下,喊道,追呀!有本事你就来追我呀!这样的结果是,“长城”被挖成一个又一个大窟窿。有一天,它自己就倒了。
       手下人又把这个情况汇报给刘科,说,叫警察来,把这个捣蛋的周正衣抓走算了。 但刘科没有,他对手下的人说,围墙倒了最好,我最近刚想把它换成铁栏杆,这样看起来更加气派,更加美观。
       围墙很快就换成了铁栏杆。
       刘科还特别交代了看守,说,不要为难
       周正衣,他要是再捣蛋,把他赶走就行了,千万不要伤害他。
       围墙换成铁栏杆之后,周正衣就没办法挖了。但他还是想方设法要爬到商场里面去。这个时候,看守已经对他进行了重点盯防,而且,铁栏杆上装了报警器,只要周正衣一爬上栏杆,好几个看守马上就围过来。周正衣只好赶紧跑开。
       自从商场装了铁栏杆后,周正衣的工作内容也作出了相应的调整,他的手段就是往铁栏杆里掷石头,砖头已经没有了,他抓到什么掷什么。看守一来,他知道他们人多,打不过他们,转身就跑。再说又是晚上,想抓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事情到了服装商场开业的前一天。这一天夜里,整个服装商场已经是张灯结彩了,铁栏杆上插满了旗子,商场的四周挂满了广告条幅。风吹过来,广告条幅发出一阵阵擂鼓一样的声音,整个商场好像都要飘起来。
       这天晚上,刘科和周正衣不约而同地来到商场。不同的是,刘科在商场里面,周正衣在商场外面。刘科是因为明天要开业了,明天请了很多嘉宾。明天他是主角,他不放心,所以一定要来看一看。周正衣是因为今天的工作还没有完成,他一定要来这里掷几块石头以后,心里才会舒服,回家才会好睡。周正衣来的时候,刚好看见刘科带着一帮人马要从里面出来。刘科看了他一眼,他也瞪着刘科看了一眼。边上的看守马上跑过来,赶苍蝇一样地对周正衣挥手。大声地喊,走开走开。周正衣就转身走开了。走了一段路后,他突然又跑了回来。这个时候,刘科站在轿车边,低着头,正想往轿车里钻。周正衣想也没想就抓起一块石头,他的手臂一扬,石头像长了眼睛一样射出去,一下砸在刘科的头上。刘科叫了一声“噢”,双手捧着自己的头,慢慢地蹲了下去。鲜血顺着他的脸颊黄鳝一样地爬下来。周正衣看着刘科的身体慢慢地蹲下去,他这一次没有跑,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两个鼻翼一张一张的,脸上充满了红斑,连眼睛也红了。刘科身边的几个壮汉青蛙一样地扑出来,一把抓住了周正衣。他们马上兵分两组,一组把刘科送到医院去,另一组把周正衣扭送到派出所。
       第二天的开业典礼,刘科没有参加。昨天晚上医生给他做了检查,医生说他的脑子被石头砸成了脑震荡。刘科还是想参加这个典礼,他跟医生说,我不去不行的,明天是开业典礼,来了很多人,这么热闹的日子,周蕙苠也会回来的。我不去她怎么找得到我呢?她找不到我就会走掉的,那怎么行呢?医生和手下的人不停地安慰他说,这个事情明天再说,这个事情明天再说。其实他们知道的,刘科明天肯定去不了。
       刘科一点也没有想到,自己在医院里这么一住,就是两个月。
       在刘科住院期间,他最牵挂的还是周蕙苠和周布的事情,他不断地问手下的人说,有没有周蕙苠的消息了?有没有周布的消息了?手下的人总是拿话来敷衍他,说一些很不明确的话,譬如,“正在找”、“暂时还没有消息”、“估计很快就会有眉目的”、“放心,大家正在全力以赴地找”,等等等等。没有一句确定的话。刘科每一次听这些话都很生气,说,我脑子是坏掉了,难道你们的脑子也坏掉了?两个那么大的人,为什么就是找不着?被他骂的手下人,一声不吭地站在病床前,低着头,连眼睛也不敢抬起来。
       在这段时间里,还发生了一件事情,只是刘科没有把这件事跟手下的人说而已。那是刘科刚住进医院不久,有一天,他接到了一个电话,但电话里没有声音。刘科说,喂,喂,你是哪位?你是哪位?问了两声后,电话那头还是没有声音。刘科这时已经猜到了,一下子就从病床上跳了起来,对电话说:周布,你是周布吗?
       电话那头没有开口。
       刘科说:我知道你是周布。你肯定是周布。
       刘科又说:我找你们找得好苦啊!周布,你们快回来吧!
       电话那头还是没有声音。
       刘科说:我知道我以前对不起你们,但你们为什么连个赎罪的机会也不给我呢?
       大概过了五分钟,刘科听到电话那头“当”的一声,传来了一声长音。刘科“喂喂喂”地喊了几声,急忙把电话反打回去,却是一个空号。他马上查找打过来的号码,号码竟然没有显示。这样,刘科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但是,这个电话也给了刘科很大的鼓舞,因为他又看到希望了,他相信周布还会给他打电话的,他相信周布有第一次,肯定就会有第二次,然后就会有第三次,第四次……最终,她们还是会回到信河街来的,回到他的身边来的。
       事实跟刘科料想的差不多。隔了一个星期,周布又给刘科打了一个电话。刘科一听电话就说,周布,我知道你一定是周布,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再给我打电话的,你一定会再打来的。电话的那头还是没有声音。刘科说,周布,我的好周布,这几天,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你们,我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我求求你了,周布,快告诉我你们在哪里好不好?我马上去接你们。刘科这么说时,他的话里明显带着哭腔。这一次,也是五分钟左右,那边的电话还是很坚决地挂断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这个星期里,刘科天天在等周布的电话,他天天在想,这一次,一定要让周布开口跟自己说话,只要她开-口说话了,自己就能够找到她们了。这一次再也不能让周布把电话挂掉了。到了第七天的时候,刘科的电话果然又响了。让刘科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把电话一接起来,就把已经想好的话全忘了,他只是说,周布,你不要挂电话,你千万不要挂电话。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但是,电话那头的周布还是没有开口。到了五分钟的时候,电话里又传来“当”的一声。
       再过了一个星期,周布又给刘科打电话了,刘科一接电话,只叫了一声,周布,就哭了。电话那头还是没有声音,一直等刘科哭了足足的五分钟。
       到了后来,刘科的脑震荡算是治好了。却又得了一个新的毛病,只要一听电话响,整个人就跳起来,嘴里叫着:周布,周布。眼泪就“扑扑扑”地流出来。
       刘科出院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商场的门口,拉着来往的人问,你看见周蕙苠没有?你看见周布没有?所有的人都摇摇头走开,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但看见一个新来的人,刘科还是要问。
       在大门口站了一段时间后,刘科终于进了商场,从第一个店铺开始,一直走到最后一个店铺。走完后,又从最后一个店铺倒走回来。他到一个店铺面前,都要停下来,充满期待地问店主,你们看见周蕙苠了吗?你看见周布了吗?开业典礼那天我不在,不知道她们来没来……
       周正衣在派出所里呆了一晚上。
       出事次日,刘科间手下的人,那个周正衣怎么样了?手下的人得意地说,那个周正衣正在派出所里呆着呢!昨天晚上公安局的法医已经来过了,鉴定您是轻伤,周正衣这下要吃官司了。刘科说,你马上去一趟派出所,跟派出所的人说,我不起诉周正衣。我不就是被石头砸了一下吗?现在好好的,没什么事了。手下的人还愣在那儿,刘科瞪了他一眼,说,你还等什么?快去派出所啊!
       刘科做出这个决定,让大家都没有想到。但大家很快就想明白了,那可能是因为周蕙苠和周布,刘科才放周正衣一马的。
       次日下午,周正衣就被放出来了。
       出来后不久,周正衣还是做起了他的老本行。本来,周正衣在服装商场里也分到了一间店面,但是,他却以很低的价钱转手卖给了别人。有人问周正衣,周老司,你为什么不把裁缝馆开在商场里呢?这里可是你的地盘啊!周正衣头也不抬地说,我不当“亡国奴”。周正衣把这里的店面卖掉之后,在城市的另一端开了一家裁缝馆,店名叫做“周蕙苠时装广场”。周正衣在房顶上做了一个很大的霓虹灯广告,每天天还没有黑,就把霓虹灯广告的电源插上,“周蕙苠时装广场”这七个字立即就闪烁起来,照亮了整条街道,一直到第二天天光。
       周正衣还有一项工作在继续,每天夜里,他都会穿过大半个城市,来到服装商场的铁栏杆外面,朝里面掷石头。
       2006年6月30日于温州
       [责任编辑 徐则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