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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琥珀
作者:周晓枫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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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骨骼
       生物博物馆经过翻修,重新开放。青灰色的粗粝毛石装饰外墙,砌就楼体的底围,复苏着原始感。大门口竖立着一座仿制的霸王龙骨架——眼窝深陷,头骨如同一个巨型扳手,双颚强韧,对称地咬合,里面是凶暴的齿钉。
       进入圆形大厅,马上就能看到那幅蓝绿色基调、十米多长的背景图。几条蛇颈龙游弋在澄澈的海水里,划动桨板一样有力推进的短鳍。它们像被统一切除了外唇的嘴,流露出不怀好意的模糊笑意。远方陆地,生长着针对素食者的丰沛植物:木贼、蕨类和苏铁。我知道,当显花植物登临地球,恐龙的食性也随之变化。一想到恐龙用可能带有恶臭的口腔吞噬大片木兰科植物的花朵,我就为这邪恶之美或者说是美所携带的邪恶感所震撼。
       关于恐龙,还有另一幕场景令人惊骇。我的视线转向贯穿挑空大厅的绛红色骨架。腕龙的肱骨、耻骨、胫骨、坐骨等部位靠内部钢架支撑,颈部则被摆成些微起伏的S形,细韧绳索把它们吊在天棚的桁梁上,一直蜿蜒到三楼的高度。这个性情温顺的家伙,体量大得惊人。猜测在数亿年前的苔藓和地衣上,重达七十吨的恐龙如何交媾,那种惊天动地的嘶吼……我会不寒而栗。
       巨兽交媾比它们的死更令人畏惧。
       去大鲸的办公室必须穿过展厅。剑龙脊背上凸起的骨盾。拟栉龙怀疑是共鸣箱功能的长而中空的头冠。甲龙皮肤上的硬结和棘刺。所有恐龙,都有爬行动物那典型的漠然眼神……在散发装修余味的人工建筑物里,它们继续着死亡之旅。这使我旁边经过时,仿佛身置一场尚未获救的噩梦。
       二、大鲸
       作为一名古生物学者,大鲸从事过艰苦的野外勘测和挖掘,他保留着包括岩锯、镰刀状榔头、平头凿在内的全套工具。我喜欢听他讲述早年的历险,讲述如何从岩石、灰烬、泥煤状的沉积层里发现化石,发现那些沉睡着的古老幽灵。
       当一个生物被埋藏在沉积物中,它的软体部分开始腐烂,硬质的骨骼、贝壳等部分保存下来。奇异的是,化石里还包括大量最脆弱的蛋卵。大鲸告诉我,成为化石需要许多先天条件,需要种种环境因素的精密合谋:尸体必须立即被掩埋,必须数年封存不被打扰,遗骸的纤维组织才能持续地被矿化。翻找化石,清理,拼凑,最后在逻辑和想象的基础上进行复原,这个过程如同破译着残碎的老谜语,充满了对学者智力和毅力的挑战。
       最近和大鲸谈话成了我低度的瘾,每个星期我都腾出一天来他办公室,听他聊天。大鲸谈话颇有机锋,我几乎中蛊一般偏爱他的教育。他不拘泥于书本,怀有真正知识分子最为宝贵的探索乐趣和执著态度;野外生涯的锻炼,使他同时存在某种我能感受但并不能准确言明的野蛮的活力。不预言近切的未来,只揭示亿万年前的历史——大鲸熟知地球那么久远的事,像个能召唤古老幽灵的巫师,具有慑服我的力量。依靠残迹,他能在头脑中建立一座繁茂无比的帝国……每当大鲸半眯眼睛,叼起做工精细的硬木烟斗,我总觉得他像御浪而行的鲸王,在辽阔的剧烈晃动的海面,巡视着他最为稳定的疆土。
       我特别感恩于大鲸的耐心。因为缺乏在古生物学方面的知识积累,所以我并不是一个对等的谈话对象;而大鲸总给我鼓励,让我放任想象。比如,我怀疑为“科学”猜测的未必正确,科普读物绘制的恐龙那灰暗、坚韧或光滑或粗粝的皮质可能只是我们的错觉,或许,恐龙有着色斑、条纹乃至披覆粗硬的钢毛?或者它有绚艳无比的肤色,像变色龙那样矿物质般的鳞彩?或许,恐龙像长颈鹿一样不具备声带,无论是角逐、交欢还是陷溺于沼泽的绝望中,它们都不能发出任何叫声,听任寂静终生伴随它们庞大的身躯。在这消失踪迹的巨兽身上,到底凝聚了多少其实是由想象构筑的事实?听到解说员指点橱窗里陈列的化石侃侃而谈,我会疑心,他们传播的,也许不过是被专家们信以为真的谬误。如果没有秘密图纸的指引,我们甚至不能修复一座几百年前纯靠榫接的木塔,那么,我们如何自信,确信无误地叙述白圣垩、寒武纪乃至奥陶纪这些早在人类历史出现之前的壮阔场景?仅仅凭着侥幸乘上诺亚方舟的几块化石,我们就能重新繁衍一个栩栩如生的史前乐园吗?
       对我任性的发挥,大鲸保持着倾听兴趣,他间接地给予必要的专业纠正,让我在歧途上找回出路。我钦佩大鲸全面的知识结构和快捷的反应能力,他是我难以估量的鲸,我有时会诧异他对我的好感。如果他是鲸,我不过是一条海豚,虽然同为海洋中的哺乳动物,同为环境中的异类,但我只是看似伶俐,能从事低等的娱乐项目,和内心笃定的大鲸相比,我更像一个略有智商的宠物。
       找到大鲸的时候,他正在检查几个动物标本的受损情况。在长期设备不到位的环境下,那些标本披着灰扑扑、失去光泽的皮毛,瞪着污暗的眼珠,以僵滞的肢体动作试图再现曾经的生命力。那只毛丛里满是污垢的猩猩背后,塑料仿制的雨林植物是新近更换的,青翠欲滴,更显出老猩猩的不堪,以及,那种不堪里所蕴含的热带的悲痛。
       大鲸让我等着。我无所事事。看到隔壁被临时租用,正为一个私人收藏者举办琥珀展览。
       三、松脂
       当贝母或松树流下黏稠的泪滴,并不知自己正在酿造未来的珠宝。健康的植物并不分泌树脂,只有受伤感染它才会。正如可以信赖的美德来自困境,美本身,产生于一条毁灭它的道路。
       琥珀,闪动着柔润的光泽……黄金和时间,都能融化成这种柔和的琥珀色。琥珀是神秘的灵媒,它的核里,包裹着一小块亿万斯年前的古老时光,无法被稀释、阐述和触及。这金黄通透的棺椁,把蜘蛛脆弱的小骨骼和蚊子细若游丝的吸血口器,完好无损地盛纳。
       因为这种特殊的贮藏方式,一只苍蝇也可以变成稀世之宝。在半透明的澄黄中,它被封闭。松脂进入全部的孔隙,柔软而弹性的身体被瞬间浇铸……这只苍蝇变成穿铠甲的小武士,什么样的针剑才能刺透它的胸膛?它被包裹在琥珀的核心,像熟掉的黑籽粒,虽然不能孕育后代和春天,但它永生不腐,在透明的厚蜡中散发着超出它自身的近于永恒的光芒。那些炼丹师,那些皇宫里短暂的王,那些武侠小说中追寻秘笈的人,苦望终生的,不过这样一个被苍蝇俘获的秘密吧。时间的黏液为卑微的它打造万世不朽的黄金棺。
       坚硬的,拒绝融化的,它就像一枚不能被品尝的杏色果实。赞美琥珀。这颗植物酿造的宝石,美得就像童年或我们的梦境。
       纵使我们的命运如琥珀,是否也不必在意,在透出金色的故事情节里,可能正埋伏着一枚坏的仁儿?
       四、书房
       大鲸没带烟丝,他说与其回去取,不如把聊天地点改在他的宿舍,更随意。穿过一片育林区的树丛,宿舍离博物馆很近。
       我第一次到大鲸宿舍。在我看来,他的书房就像另一个办公室。同样是四壁书架,除了书籍还有玻璃后面小块的矿石标
       本。甚至桌子上放着完全相同的摆件,那是一个舵轮的木质模型。位于轴心凸起的金属圆盘上,是哥伦布的雕像,舵轮四周镶着冒充宝石的小粒有机玻璃。这件某次学术会议的纪念品,也存实用功能,底端放着插放名片的格子。舵轮本来可以任意搬转方向,但这个工艺摆件,轴心被焊死在架子上。我碰巧在桌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名片。
       我见识了大鲸收藏的羊头骨。枯旧的头盖骨。仿佛被刀斧切削过的双颊。渊深若井的空眼眶。其中一个头骨,武翎般高挑的犄角上,打着艳红的绸结——被美化起来的牺牲品。
       大鲸慢条斯理地把烟丝填进烟斗。我和他开玩笑说,曾经巨大的绿植,先变成干掉的草叶,然后变成一缕很快消散的雾……其实烟斗就是一座植物的火化间,而你的肺相当于炉膛。
       大鲸微笑地听我胡说八道。是的,他的书房和他的办公环境很像,我不觉得在这儿聊天有什么环境差异,只是更松弛自由。
       五、床
       我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在谈话中毫无过渡,大鲸就走过来抱住了我。我不知所措。他的脸离得那么近,一只手搂住我的腰,另一只手不由分说探进我的衬衫。我一边闪躲靠近的吻,一边试图推开他结实的胸膛。
       开始,虽然惊异,但我觉得还是能够扭转局面,盲目地轻信我们之间存在着基础的默契。我试图以玩笑的方式来缓解尴尬。当发现语言失效,而且自己越来越临近危险境地,我只好开始反抗。我习惯于对大鲸的敬意,习惯于他带给我的信任感和喜悦,现在我的肢体对抗里充满恐慌。友情的优雅和弦里,突然夹杂噪音,我的心跳里,包含了恼火和责怪。
       很快就较量出输赢。我根本不是大鲸的对手,无论他的体力,还是他从容的雄辩力和控制力。如同案板上备用午餐的牛排,我终于被按倒在既定的靶心。过程中被扯断的一根内衣吊带,搭在枕头上。大鲸正用他能握住方头榔头击碎岩石的手,按死我被交叉在头顶上方的两个手腕,准备开始他早在预谋中的开凿。
       大鲸继续击溃我的防线。在漫长的顽抗之间,我慌不择路,不得不用令自己羞耻的声音哀求:“不要好吗?我在经期。”略略停顿一下,大鲸的手触探下去,然后问:“是刚开始,还是快结束了?”惊慌到没有及时的智慧手段挽救自己,我说了实话:“第五天。”大鲸很镇定地回答:“那正好,你就不会怀孕了。”
       六、经血
       我听到过一个说法,来自我天才禀赋的女友。她在敦煌参观时,被当地占卜者指认,说她是个来自天上的仙女。壁画上有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那是画匠依据梦中所见绘制下来的。如同牛郎织女只能在鹊桥相会,凡人与仙子也唯有一个地点可能相遇,那就是梦。我的女友当夜做了混乱的梦,当她醒来,感觉自己的经期如约而至。在卫生间里,她被吓了一跳,因为她看到自己的经血,拓印下一幅非常完整的飞鸟图案。
       我拼命搓洗浴巾上溅落的经血。
       热水器坏了,我被指导后从暖气片里放水,只有约略的温度,近于凉水,泛出尿液般的微黄色。就着小小的水龙头,我潦草地冲洗自己。寒冷和羞耻使我一直在抖。我被冻住了,和突发的事件在一起,冻到后来,我不知道解释给自己的是麻木,无动于衷,还是冷静。
       “我在经期”,这句话听起来真让人恶心,像是迫于生理条件的限制而传达的遗憾。著名的女权主义者杰梅茵·格里尔说过一句惊世骇俗的话:“如果你认为你是解放的女性,不妨试着尝一下自己的经血——如果你觉得恶心,那你要走的路还有很远。”嗅到被洇释开的血味,我厌弃我自己。
       用这条白得偏灰的浴巾裹着被撕扯下来的衣服和自己,躲进卫生间。浴巾上斑点血迹,数量不多,经血混合着他人的体液,呈现一种介于红黄之间的不明朗的暗棕色。我的子宫正在流血,它所象征的成长,对我中年却幼稚的情感状态进行着反讽。浴巾上仿造第一次的处女血,让我感到由衷的屈辱。清澈的水在我发抖的手指下变得浑黄。
       血斑颜色变浅,逐渐洇开,但它们永远不能构成梦想中的飞鸟。它们刚才的形状,就像是几只蟑螂。卑贱者生存,比如蟑螂。早在恐龙时代之前,它们就在这个地球上,用错乱的脚,履及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当恐龙的身影沉陷于时空深处,我们只能从遗迹化石上目睹它们清晰而令人震撼的足印,而蟑螂不灭,成为存在至今的伟大幸存者。
       我连续打了三遍药皂,用以除掉那几块蟑螂般难以消失的阴影。
       七、星座
       我拖延着,终于从卫生间里克服心理障碍地走出来。大鲸正叼着烟斗,看到他表情怡然的那一刻,我就开始仇恨了。
       这种仇恨不仅仅针对大鲸,还有针对自己的。我恨自己的害羞和软弱近于效果上的配合。剧烈而沉默的抗拒之后,在最后的绝望时刻,我几乎是安静地躺在床上,就像挣扎到临终的病人,没剩一丝力气用来匹配受难的样子,而显出某种宿命的顺从。我明白,大鲸的身体即将入侵抵抗失败的我,而我,正缓慢地,从个人的特殊境遇中游离出去,看他肩膀上几颗散落的痣……像是大熊星座,蕴含危险力量的神秘感。等我过了恍惚走神的一刻,我发现大鲸已经镶嵌在我的体内。
       在此之前,我已经意识到自己不具备自救力量,但我从来没想过呼救,或者以其他方式寻求他人帮助。当生命没有受到威胁、仅仅是贞操受到威胁的情况下,把本应限于两个人之间解决的肉体问题扩展为公共事件,似乎比强暴本身更令我耻辱。
       青春期的时候,我遭到一个小流氓的追逐示爱。他的追逐本身带着猫科动物面对猎物时的游戏心态,带着残忍冷静的兴趣,以及不负责任的戏弄。猫鼠之间永无平等可言,被猫称之为游戏的,对鼠来说,则是随时降临的死亡恐吓。那个小流氓热烈而专注,他满意于自己的情种表演,让试图逃走的我一次次陷于绝望。他在手臂上刺我的名字,然后去公共澡池展露。他在我窗前的小院里聚众唱情歌,直至深夜。他找茬殴打我的同桌。他当着我的面,灌下一大把混合药片,除非我答应吻他,否则他不会把吞咽下的药物呕出来,他发誓当场死在我们家里。在他一系列带有炫耀感的伎俩折磨里,我想死,并且设计好了自杀方案。
       事后多年,我疑惑于当初为什么羞于向父母求援。走投无路的那个夜晚,我留下简短遗书,只身前往郊外的铁轨。正是母亲意外的发现终止了悲剧,她和对方家长的一次谈话立即解除了我以为会贯穿自己终生的绝境。但我为什么不呼救,哪怕在意识里,我甚至邪恶地愿他在打架中被刺死,却为什么不能开口?这么简单的动作我为什么不能完成?到了濒死边缘,即将付出生命的代价,我竟然无法设想求救。到底有什么要命地阻碍着我?仅仅是天生的少女太深的害羞感?仅仅是孤闭中盲目的自尊?
       在大鲸的身体下面,我再次丧失声带。侧着脸,我看见一只昆虫趴在玻璃上,它嗡嗡振翅,一点点上升,试图穿过透明
       而坚硬的阻隔,抵达自由。如同松脂流下的那一瞬,大鲸的体液注入我,我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凝固住了,死亡般的静。玻璃上依然受囚的昆虫,我看不出到底是蜜蜂还是苍蝇,它们长得那么像。我看不清,因为一滴眼泪,正缓慢地渗溢。心里算不上难过,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我似乎在一个局外人的戏里。
       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大鲸正和缓地喷吐烟雾,似乎只是处于日常探讨的间歇阶段。他感觉出了我的不自然。从大鲸的口气里很难判断是狎昵还是安慰,他说:“小猫,你的乳房很漂亮。”如同他面临经期时说的,“那正好,你就不会怀孕了。”他的谈话方式,让我体会了彻寒滋味。我觉得自己全身都埋着脏秘密,烂掉的地方开不出一朵花。
       和大鲸穿越树林的时候,我还是一语不发。我在卫生间把崩开吊带的内衣带系上了扣结,但两条原本平行的带子不等长了,左侧乳房下端被罩杯卡住,非常不舒服。过了一会儿,扣结开了,带子像条小鞭子垂下来,刮擦着上臂,不疼。这是一条挑衅的小鞭子,还谈不上惩罚。
       大鲸永远自信,充满话语的说服力和权威感。“你可能心理上不适应,但你应该相信我。我确信这不会是一次黑暗中的经验才会给予。过不了一个星期,你就会想念我,你注定是我的女人。”
       我抬头,在被树枝分割的夜空里,月亮升起来,像半个裸露出来、闪动微光的乳房。星星稀朗,那是天使们把金色的额头抵在窗玻璃上,留下被压扁的圆圆的印记——隶属于私人性质的耻辱,虽然发生于暗室之内,但它拥有众多的旁观者。
       八、笼中物
       我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辗转反侧,但当晚正常入睡,我只在子夜时分醒来一次,再次看到月亮……透过夜色中发暗的枝条,月亮如同琥珀,里面包裹着一团寂静的阴影。
       第二天,关节微酸微痛,使我意识到这个受了委屈的身体,仿佛轻微地被用过刑。这种疼,这种关节和肌肉的紧张反应,到底是因为我的抵抗,还是说,这种抵抗在效果上更近于一种曲折化了的迎合?
       接下来的几天,我时常感觉缓慢与恍惚,像个小傻子,在似乎是隔绝的世界里围绕某个目标寂静持续地公转。我一次次陷入重复性的问题里,又一次次重复性地迷惑——我得不到那个安心的答案,它被藏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匣。数次从睡梦中醒来,我发现自己总保持着母腹里的胎儿姿势:弯着腰,头离并拢的膝盖很近,好像需要被黑暗的子宫再次收容。
       假设大鲸珍惜我的品性,珍惜我们之间的信赖,他怎么会这样?的确,我向往和大鲸分享时光和智慧,找到一个可以对话的人对我来说如此重要,而他的错误,仅仅在于错误地理解了我的渴望?我非常佩服大鲸,对一个男人能力上的认可,是否意味着接受性的过程中的第一个暗示,像雌兽有兴趣旁观角斗中的获胜者?
       我试图揣度大鲸,他的行为到底出自什么目的。即兴的好奇?征服欲?被语言夸饰的好感变成了冲动?爱到水到渠成的满溢?做爱里所包含的安慰?态度过分的欣赏?或者,性对大鲸来说并不意味着特殊的什么,只不过随便换个交流方式而已?他是否像鱼一样,有颗沉浮中永远冷血的心?什么是灼痛的真理,又有什么是低温的真相?如果没弄清楚大鲸怀有什么样的感情态度,我就无法弄清自己在其间所扮演的角色。
       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在长期失眠和内心纠缠之下的暗肤色上,是难看的五官。大鲸一定觉得我易于被撩拨,他一定洞穿我含藏着的轻浮吧?对他的敬意以及来自教养的限制,干扰着我不能挽救自己,这或者被理解成自尊所掩盖着的配合?这几乎算不得强暴,因为我的迟钝,不预设心理防线,并只身赴约他的宿舍,大鲸认为,这就是我默许了身体上的邀请?先推后就,谁能区别是拒绝的尴尬,还是出于曲折的诱引呢?如果我胆敢直面自己,胆敢面对自己的每一分秒,那么在耻辱与愤怒的间歇,在事件之中和事件之后,难道,我不曾有过回忆,回忆起他身体的能量和偏好?在那种不道德的回忆里,难道我从来没有过瞬时的快感体验?我的羞愤,是否主要因为自己这么明显地被揭露?我恨他,仅仅是因为并未确定自己是否愿意和他开始这种私密性质的融合?
       多年来我倾心于纯洁的男女情谊——即便这种所谓的纯洁有点背离人性,我也以自制维持着偏执。结果总是失败,异性朋友给予的温暖在失去肉体慰藉的情况下总是难以长期延续。不含性的支撑,到最后,关系流于虚妄,多少曾与我肝胆相照的兄弟们,最后挥手相忘于江湖。抽象得失真的友谊,如同衣服架子撑占起的空间,早晚,会被一具真实的肉体所占据。而我也习惯于此。我承认,不敢尝试那种只在局部获得器官享乐的性关系。我有更大的野心,除非灵肉在我的爱情里获得了统一,否则,艳遇带来的追悔远远大于刺激。我看着那些室外纳凉时逐渐入睡的人,格外钦佩他们的勇气,我从不敢设想自己露宿街头,在毫无防卫的状态下暴露太没有安全感,如同,在达至情欲高潮失去意识的数秒钟,我必须保证自己能在信赖的人身旁苏醒。
       我已习惯禁锁,并在其中获取舒适的安全感。其实我明白,自己的“纯洁”更像胆怯,是缺少发育的,近于死婴的纯洁。在不断被拖延的成长里,我心怀修女般寂静的巨大的无法猜度又不可触碰的深情。
       或者,大鲸更透析我的障碍,我始终没完全适应以一个成年女性的心态来从容处理性爱,以前就有人描述过,我的警惕和自我捍卫其实是一种不自然的举止,是内在的拘谨。大鲸认为,可以用近于暴力的手段来解除我致命的羞涩,以外力迫使我成长。但我在他的帮助下,并未让自我束缚的勒痕变成蝴蝶腹部的妊娠纹——蝴蝶生一个新的自己和璀璨的未来,而我,惊吓之后,成了缩手缩脚的蛹。
       小时候,我们在树叶的背后发现一只蝶蛹,这个历经重重自我捆绑的囚徒,终于彻底丧失了行动能力。同桌的男孩拿来一只盛碘酒的小玻璃瓶,浅棕色的,仿佛残留着薄金。而蝶蛹也是暗金色的,小男孩把蝶蛹装在玻璃瓶里。正值孵化期,蝶蛹的同类们陆续苏醒,扑闪梦幻的薄翅,蹁跹于花丛。当它们还是毛毛虫匍匐在地,视花朵为天堂,现在它们发现天堂就低伏于自己的触须之下,甚至会因为自己的离开而颤动摇晃,也会因自己传递媒粉而受孕结出果实……接近一种醉心的性爱关系。然而,玻璃瓶里的这只,将终身受困于蛹,永远不会变成未来的蝴蝶——小男孩把玻璃瓶埋进了土里。也许它根本不会经历羽化,即使它完成了艰难的过渡,当它睡醒,发现水晶棺已经将它禁锁,狭窄、憋闷、没有丝毫光线,酝酿中的翅膀不可能拥有展翼空间,它将作为天生的残疾,很快死去。在地下黑宫殿的掩埋中,在水晶棺的隔绝中,有一枚低劣的琥珀仿制品。
       蜜蜂睡在琥珀里,法老睡在他的金字塔。我闭上眼睛,蜷身睡进渐入遗忘的往事。似乎,在仿制的巨兽遗骸之间,在各种脱色的萎缩的标本之间,我正蜕变为一只
       博物馆里的鞘翅目昆虫,那双能用于飞翔和逃亡的翅膀,被什么突然凝固。时间囚住了一个小玩偶——它在泪滴形的琥珀里,尝试着,慢慢适应和消化自己意外的死。
       九、电话
       最初几天,我一直不接大鲸的电话。手机徒劳地震动着,直至消失它的蜂鸣。不知以什么方式和他对话,他成了一个障碍。我深受困扰,因为,我几乎是被某种力量迫使着,不断想起这个人。大鲸所带来的,不仅只一场单纯的肉体侵犯,它在心理上建立了一种近于“突然亲密”的关系,让人非常不适应,我甚至更难以容忍这种变了形的“想念”。
       我从来没有把大鲸设想为圣徒,但也从来没把他当作歹徒,我以为我们永远不会有情色上的往来。而现在,仿佛存在着两种对立的命运要我选——和大鲸之间,不是爱人,就是敌人。
       当我终于能够冷静下来接听他的来电,已是数日以后。我能体会自己语气里的恼怒和愤恨,既是针对他的反感,也包括着隐约的无望,因为这种废除礼貌的态度本身似乎就意味着非比寻常的关系。大鲸语气温存,满怀耐心,试图解释和安慰,但我认定他的轻率——并不把性作为感情的积累方式,而首先作为欲望的解决和发泄,是为我轻视和排斥的观念。我必须由爱及性,能够逆行的人被我视作浮浪之徒。爱情是带有神迹色彩的化学反应,单纯的性,经过了祛魅的简化处理,变成了两具肉身之间物理状态的阻尼运动,没有比这更滑稽的肢体语言了。
       必须承认,大鲸相当雄辩。他说其实性和爱并非如雷鸣电闪,存在着既定的“正确”程序,它们常常融合为不可拆分的整体。他认为我的敌意,是受教育中的观念限制,是对性的局限认识所造成的误读。大鲸说:“也许一切因为男女存在着性别差异,你判断我们之间对性和爱的分歧并非如此,就如同隔镜的两个人,你举右手的时候,我举的其实是和你一样的右手,只不过在你眼里,却成了相反的左手。”
       大鲸认为,我有一种杜绝性进入友谊的倾向,我以防御姿态来处理两性关系,或者把异性全部当做长辈与兄弟。因为害怕自己置身无法控制的险境,害怕成为注定的受害者与牺牲者,我宁愿使自己保留在虚拟的女童阶段里。我抗拒长大,就是畏惧选择的自由,畏惧独立承担后果,这种鸵鸟政策正使我逐渐失去体验爱情的能力。他说要使友谊或崇敬转变为爱,必须增添被人视作低贱的肉欲。“我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理性的决定。尽管我的表达方式具有进攻性,但我所追求的并非爆发式享乐。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消遣和娱乐。”大鲸说,“小猫,你不觉得我们像两块硬质宝石吗?要想深入地相互嵌合,势必会经历先期的磨损和疼痛。我们彼此排斥的地方,也将是彼此用以捍卫自由的地方,这不好吗?我想和你,而不是别人,能够长久地分享彼此的未来。”
       这是一个极具智商和经验的人,从他的话语里找不出丝毫破绽。但如果是情感,应该从最简单的源头出发的,可我觉得,大鲸正把它演变为角智角力的竞赛。他是不是一个仅凭高超技巧就足以令人信赖的演员呢?他让我将信将疑,他娴熟的操控力反而加重我的怀疑,大鲸此时此刻使用的,到底是不是一种含有膨胀系数的调情语言,只为追求栩栩如生的文艺效果?
       也许,这算个泄露出来的破绽——大鲸夸张了我带来的性爱感受,虽然这种语言上的滞后安抚可能出自善意,出自策略性的逃脱责任,或者,是针对下一次交欢的邀约和鼓励。但我明白,一个缺乏忘我投入的疑惧中服从的身体,不可能创造真正的快感和峰值。如果大鲸能对性体验撒谎,就意味着为此铺垫的过程他同样可以撒谎;如果无需我的沉溺,仅仅是形体刺激他就可以抵达高潮,那我再优秀也没有摆脱工具性的命运。他所赞美的生理吸引力,直接把我摆搁到“物”的水平上。当大鲸并不在意我是否在场,只感到一个女人正臣服于他的身体镇压之下,那他根本就没有欣赏和宠爱着“我”,而仅仅把我当做女人之一……可以被临时征用,也可以被随后替换。
       我有没有胆量,尝试和一个并不了解的人相处呢?这才发现,尽管在古生物学等狭窄领域我和大鲸多有探讨,但对他的私生活,我一无所知。如同两个共同进入秘穴中探险的人,我只注意火把下渐渐显现的幽暗中的玄机,从未设想,危险来自同行者。
       十、诊断书
       妇科大夫有双仪器孔镜般善于裁夺的眼睛,我力图镇静地,在这双眼睛下说谎。我自述出差用了旅馆浴巾,大约一周后,出现难耐的不适,症状持续,我担心感染病菌。
       踏上低矮的三层木梯,脱鞋,平躺在诊疗床上。左右脚分别踩进马鞍形的脚镫里,屈膝,对称地打开双腿。一束灯光集中照射在某个区域,鸭嘴形的扩宫器探进来,冰冷而生硬。我闭上眼睑,仿佛这样就不必面对羞耻。
       仓促笨拙地套上裤子,我看到灯光照耀下自己腿侧寒栗起来的汗孔。虽然医生检查后,告诉我外观正常,也没有发现滴虫,但这不等于最后结果。无法解释身体长时间这么难忍的痒痛,我惊恐于更坏的结果。
       手里紧握玻璃试管,里面插着一根长长的棉签:木节一端伸出管口之外,另一端的棉团上,沾着提取出来的微黄分泌物。我下楼,穿过各个门诊之间迂回的走廊,路过一张张灾难威胁中急等拯救的脸,在窗口盛着血和尿的化验室,找到了将决定我命运的冷面法官。
       大约四十分钟以后才能拿到化验结果。我站立不安,体会到焦灼那巨大的精神压力,而痒痛感更剧烈了,我简直想撕碎自己。一想到大鲸出色的对女人颇为奏效的表达力,一想到他仿佛训练有素的从容,想到他轻易的肉体尝试可能频繁发生,我就感到天旋地转的恐慌。潜在的神经质又发作了,把后果放大到自己不能承受的地步……我忽冷忽热,呼吸紊乱。等待宣判的过程,我对大鲸不断萌生着崭新的仇恨,以及,对未来的幻灭感。
       当确信,种种化验结果表明,自己依然是健康和安全的,我如释重负,折磨我数日的痒痛,瞬息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大鲸给我拔苗助长的教育,让我体会到自己和以往经验正从根部开始撕裂。我猜是多年的精神洁癖作祟。当我认定自己的悲剧角色,认定自己不过是一只暂时放置他体液的瓶子,我就无法祛除肉体的这种道德性瘙痒。像是对大鲸的精液过敏,像是对一种我不能适应的亲密方式过敏,其实,是自我羞辱和惩罚。
       是的,逼真的道德性痒痛,就是肉体化了的焦灼,就是我因自罪和自惩而随身携带的刑具。
       十一、强奸犯
       在高音喇叭的指控中,在人群嘈杂的议论中,他始终低垂着头,绳子陷进颈后皮肉里,仿佛挂在前胸的大纸牌令他不堪其重。那年,我读初中,站在主席台下,仰头就看到罪犯那张仿佛还是少年的哀寂中的脸……硬币浮雕那样光滑却将被磨损的脸。公审大会后,他即将被押赴刑场,因为他最终用强奸对待了暗恋数年的女孩。
       这是一个可耻的胜利者,即使他攫取
       了那幻想了无数个夜晚的身体,他也将自己的小仙女驱赶到密布丛生的荆棘之中。所谓少女的纯洁,是一种人人都争相歌颂却又人人都争相第一个去毁灭的东西。是啊,每个人身上都有暴君和虎吏的一面,以爱之名只是使他的邪恶更具爆发力。尽管如此,这张马上会在世间被抹除的脸,还是让我难过。暴力化的情欲,同时摧毁了两个人,我相信受害少女也难逃脱死者的阴影笼罩……她的美、纯洁和荣誉,曾经,被迫以血浇灌。
       植物授粉不能选择花药,只能借助风或昆虫等触媒的偶然因素。大量雄兽交配所做的只是和同类决斗,雌兽的命运注定只是等待那个得胜的英雄……甚至所有雌兽唯有集体跟从同一个王。在人类的早期历史、战争状态和许多至今未被文明统一规范的部落里,如同作物是可以通过劳动获得的食粮,女人是可以通过强奸获得的礼物。
       假设没有对弱者施与基本的道德同情和法律保护,人类就还停留于茹毛饮血、弱肉强食的野蛮状态里。但强奸,一般缺少旁证,美国作家苏珊·布朗米勒曾在《违背我们的意愿》中专章探讨强奸论罪的复杂性,她类比了财富掠夺和肉体掠夺,尖锐指出:“抢劫受害者无需证明自己反抗过抢劫犯,这一点毫无异议,而且人们也不会因受害人把钱交给了抢劫犯就推断他们‘同意’这种行为,因而这种行为不是犯罪。警方常常会建议守法公民在遭到抢劫时不要抵抗,要耐心等事情结束,然后向相关机构报案,把一切交给法律处理。”但对同样性质的肉体掠夺呢?
       一桩铁定的强奸案中,那个毫无责任的女性受害者似乎也在承担着部分后果。置身安全区域的旁观者们,期望于她应该有足够的体力和智慧去制止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至少,应该有以死相拼的决心才能震慑来犯,假设她轻易屈从,那么以强奸判处就显得不公。记得一个自幼习武的女子路遇歹徒,她所遭到的强奸不获舆论同情,因为普遍认为她的反抗能给意欲不轨者以严厉的教训,但她没有,所以她的放弃可以被视作顺奸,除了令人鄙薄外她什么也得不到。没有谁,感同身受地体会到她的恐惧,那时那境,她吓得完全忘记自己还会武功。
       女性缺乏生理上的报复机制,惩戒不可能直接落实于身体,即便成功的复仇也不可能像强奸一样获得行动中的享受。强奸中的受害者常会陷入无援困境。曾经在某些传统的亚洲区域,唯独强奸这一罪行中,受害者似乎与罪犯同等获罪,当强奸者服刑监狱,巨大的屈辱感甚至已使被强奸者自杀而提前离世。
       那是一条数小时后就会永逝的命,怀着那颗还来不及梦想的心——强奸犯罪恶的双手被捆绑在后,他再也不能从自己掘凿的深渊里爬出来。因为生殖器的短暂勃起,他的脖颈将被永久弯折。面对生死之境,十五岁的我内心茫然。假使自己是那个被侵犯的少女,我将如何面对艰难的未来?他的死能洗刷我的耻辱、安抚我的情感吗?我能否有勇气,让他付出生命的代价,只要他的性器曾经非法穿透过我的身体,我的子弹就必须毫不犹豫地穿透他的心?如果他并非一个惯犯的色魔,伴随着生命威胁,如果他只是激情中的失控,我所受到的伤害会不会像对父母或法庭陈述的那样巨大?当使用严酷的刑罚时,我是否会拥有正义理由而无动于衷?对阴道的短暂磨损,到底需要怎样长期的自由和荣誉来偿还才是合理的?或者,因为强奸行为里所象征的对个人尊严的无视,让我们怎么惩处负罪者都不足为过?
       我的迷惑一直保留至今。如果单纯的强奸罪足以像我小时候那样被处以死刑,或者被处以漫长无涯的牢狱惩罚,那么,我的身体岂不成了一架潜在的杀人机器或刑具?我甚至感到自己的乳房状若放在捕鼠夹上的两块奶酪,诱引着,来犯者将被痛斩于铁刃之下。我知道自己过分地丧失了底线原则的软弱,我很难设想,即使遭遇侵犯的过程中,我有无勇气有效袭击男人的性器,给他带来毁灭性下场。我明白,如果每个女性都能进行富有力量的反击,男人会考虑严重后果,就不会随意侵犯抗拒中的哪怕仅仅是一个拿不定主意的女人。但我,无法面对一个终身被自己废除了性可能的男人。
       与刑事性质的犯罪不同,大鲸的侵入,由于我的犹疑和妥协,更像一场民事纠纷。我不认为大鲸必须付出荣誉的代价,的确,他过于看重自己的强势,而忽视了我的尊严和承受力。但我的容忍也不全是软弱,包括了对他的好感和珍惜,这种好感即使在意外冲击下,竟然也未动摇根基。我在情爱上滞后的古典主义,使我更信赖循序渐进的保守方式,假设大鲸能够更富耐心,或者说,让我相信,我们之间的性关系建基于爱意之上,我就不会出现那种精神作用下的道德性痒痛,甚至会在受宠的喜悦里。
       大鲸曾坦言,对他来说,欲就是爱的一个组成部分,而且是重要的支撑部分。是吗?在一个男人并没有了解并喜悦于我的灵魂之前,仅止的肉体渴求只会让我难堪。我不能像西方女性或年轻女孩儿那样,被男人单纯地赞美肉体性感时能愉快而坦然地接受。难道,在我的意识里,身体没有独立的美感,它无权去单独领取只属于自己的荣誉?
       尽管,日子单调重复,生活那烂熟的味道让我乏味,尽管我期待变化,甚至是带点严厉色彩的奇迹,但我还是被发生的一切打击得有点发蒙。我尝试着调整心态,努力消化两个人在几近强奸关系中形成的障碍。
       十二、主人
       我的女友长得不好看,她以沉默来消化自己的遭遇。选择沉默,是因为她付不起事件张扬开以后所需的心理代价。她出于一种自我保护而放弃另一种自我保护。我听到一个男性朋友当初冷淡地表态:“谁会强奸她呢?恐怕,是她自己终于设计成功的一次勾引吧,她事后不想负名声上的责任,才自欺欺人地说是强奸。要知道,和她做爱,生理上会产生障碍的。”我无言以对,心生寒意,因为他并不知道,我早就清楚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确凿的肉体关系。他,正是那个当事者。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女友后来对这个人的依恋,她几乎是在自取其辱地讨好他。男人讨厌稍有瓜葛就要对方为自己负责的女人,不过一场鱼水之欢而已,这流水只是碰巧路过的流水,怎么能仅仅因为触及过鱼体,就把自己关进鱼缸呢?这个男性朋友既骄傲于自己的伟力,又遗憾于她不是一个能满足虚荣心的炫耀对象,矛盾之下,原来只是一次偶然的肉体强暴,现在,添加了心理施虐带来的快感。
       他认为自己可以成为启动她全部热情的那根发条。肉体侵犯之后,他需要得到的心理上的奖赏——她将屈从于他的所有要求,屈服于他的性能力和性魅力,在他的图腾柱下抬起仰拜的脸。
       我恨女友如此不争气,哪怕是警示性的打击也没有。我恨女友徒劳地等待那个男人的喂养,奢望那点用小勺子舀出的一路淋洒很快变凉的汤。我恨她会把一个侵占她的男性当作主人,把自己变成卑从的仆妇。我曾设想,即使和女友一样的遭遇,我也不会纠缠不休,并非想成为一个因为没有添麻烦而让男性更满意的女人,而是
       希望自己从中成长;即使遭受强奸,我应该完全有能力独立为自己的身体负责,支付它的后果和责任,不需要他人的意见参与和情感弥补。不要谈弥补,既然,连药毒对患者都会有疗效。这个会疼、会喜悦、会沮丧和出神、会怒放也会凋谢的身体是我的,只是我的,我不会让任何参观的游客成为它的主人。
       对大鲸呢?他预言,说我注定成为他的女人。我的敏感瞬间变得尖锐,觉察他的暗语仿佛是:“你最好能识趣地及时地捐赠你的身体,你曾经所有的抵抗,将成为未来两个人床戏之间的一段谈资……一个后知后觉者未受到启蒙之前,是多么笨啊。”这个渊博自信、运筹帷幄的男人,能够猜测出更令人信服的过去,但他并不能由此断定一个斩钉截铁的未来。是成为他的情人,还是让预言者失效?前者只需肉体配合,而后者,变成智力上的博弈,变成精神上的挑衅和策略的迂回。针对一个对峙中的弱者来说,难道,不是后者更有吸引力吗?
       大鲸预见,我们之间有了昨天和今天,两点一线之后,未来就固定为一条不经转折的射线。不,大鲸,你错了,当我拿着诊断正常的结果离开医院,沿着附满爬山虎的院墙,我走得很慢,像个乌龟以受伤者的姿势缓缓爬行……即使如此,那时候就已下定决心,我优势感强烈的兔子,你将终生不会追上我。
       我不能说,对大鲸自始至终只怀有单纯的强劲的怨恨,而不包含复杂的情感。很奇怪,这里面竟然会艰难地保留着一丝感恩。我像只迟疑的雏鸟,缩在蛋壳脆弱的保护里,随着专门用于破壳的卵齿蜕化,我也渐失长大的愿望和勇气。大鲸给予我带有残酷色彩的外力,不是说只有受伤感染的乔木才分泌树脂吗?我感到自己正在痛苦中酝酿,无声地,结晶着蜜蜡色的童年般剔透的某种品德。
       我知道这个世界的粮食,不全是水果和便于携带的糖。我知道成长就是食物结构从乳汁走向带血的牛排。我知道只有成为勇敢的杂食类,才不致病弱。曾经,作为一个肠胃系统比较挑剔的人,我似乎还在贪恋幼儿时代的流食:温暖、软质、不伤牙齿。我是那么困难地去适应有硬度的、有刺的甚至是令人作呕的食物。是的,当我们幼小,当我们衰老,我们都难以完成强有力的消化过程。而现在,是可以担当的年纪,我有什么必要抱怨,并在抱怨中纵容自己的软弱?无论是爱,还是仇恨,无论是灾难,还是耻于言及的伤害,都需要我们吃力地去独自吞咽。愿那些不断打磨我的东西,使我不再生锈,并散发出新的悦然的光亮。
       即使大鲸给予的是痛楚,又怎么样呢?也算是人生的一种赏赐吧。一个被剥夺走财产、亲人和美貌的人,被剥夺得再彻底,也不会空无一物——因为有回忆的人,总可以享用他的无米之炊。
       十三、水族馆
       博物馆里设立了以海洋为题的分馆,为了科普之用,里面有个让孩子近距离观察海洋生物并亲手触摸的区域。
       长度约十米的垒砌起的砖石之间,流动着一湾浅浅的成水,流动着数尾受到惊吓后就会乍起体积的刺豚,停在池底一动不动的,是零星的海胆和海星。寄居触摸池里的生物,等于被宣判了死刑,因为它们注定迅速死去,被人触摸它们不会得到宠物般的享乐,那些手上的油脂、化妆品、杂质……它们会在异物的爱抚里备受伤害。
       哺乳动物似乎有着与人类近似的悲喜变化的感知系统,因而它们的死易于获得同情。而我们看待诸如海星这样的生物,疾病和死亡都令人无动于衷,之所以对应的情感锐减,是因为它们的样貌——石灰质感的肢体坚硬,看起来如同化石,缺少交流的可能。
       而电教室里播映的影片,急剧改变着我的印象。在电子摄像的连续监控下,科学家惊愕地发现,海星们在混浊的沙床上困难移动,努力靠近,然后,用岩石那样坚硬的触手相互爱抚。
       是不是,孤独如我,骄傲如大鲸,我们之间已经永远丧失了某种合适的沟通方式?本来可能建立的安慰,因为缺乏对缓慢速度的耐心,因为缺乏对等的呼应能力,我们将被隔离在各自的触摸池里。
       远方,涌动着古老的大海——在这亿万斯年形成的蓝琥珀之中,包裹着巨大的鲸和寂寞的海星。海星啊海星,你不是什么纪念的徽章,告诉我,你脆弱的小骨骼是否被大浪和暗流瓦解着力量?
       [责任编辑 陈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