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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孤独的手术刀
作者:讴 歌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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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象一个长年在白色世界中生活的人,他会变成什么样?对他来说,白色起初是自豪和骄傲,是冰清玉洁,是安全和卫生,是神圣和敬畏。但到后来,它麻木了视觉,它成了单调,成了一成不变,成了少废话、直奔主题。
       不仅是单调的颜色——白色制服、白色墙壁、白色床单,还有他整日活动的空间。
       那空间不同于外面的繁华世界。空间整齐划一,空间封闭独立,空间里人们用着一种特殊的艰涩语言,空间里飘着一种独特的味道。空间中,还充满了一个个被疾痛折磨的身体,每一个身体背后都有一个悲欢家庭或者一种人生故事。每一天,你都必须和这些被疾痛折磨的人对话。为了对话,你还必须努力用神奇的翻译方法,把艰涩的专业语言通俗地转换给他。
       想象一群在这种世界中常年面对疾病痛苦、面对生死的人,他们身上会有什么相似的独特的东西存在?是外人听来带点调侃的残酷透着些坚韧?是麻木不仁,难以泛起感情的波澜的淡漠?还是阅世太多,试图以科学抵抗幻灭?
       就目前的想象力而言,如果有人想用另外的名词来代替医生,会想到以下这些:白大褂、消毒水、听诊器、手术刀……也许白大褂是这世界上独特的制服,起初穿在身上,是神圣是兴奋。后来却也有香港医生写道“白袍不能承受之烦恼”。对于医院里的消毒水味道,在圈外人的文学笔下,有人是本能的厌恶和抗拒,有人感受到的是它牵连的联想:潜在的卫生安全感。听诊器圈在脖颈上,曾是许多年轻内科医生引以为荣的职业标志,如今它的地位,也许已渐渐让位于更具体、也更冰冷的仪器检查。而手术刀,自手术刀划入真实身体的那一刻,一个医生的雏形就开始了。有的医生,他一辈子,就是靠手术刀赋予自己以职业感和尊严,最终却也因年事已高、无力掌控,被手术刀无情地抛弃。
       可能没有一个年轻人,会在选择从医时,会想到日后自己不同于大众的另一种生活。从单一色调的穿着,到独特的空间氛围,到日常使用的工具,到一群痛苦雷同的对话者……所有这些,莫不在日后的道路上,积年累月地在雕塑着他作为医生的形状,积淀在内心,练就了他独特的气质。
       2
       并不是所有的医生,都常年和手术刀为伴。但所有医生的开端,都肯定是从拿手术刀开始的。一位开始医学课程的医学生,他克服着内心的懦弱和恐惧,拿着生平第一把手术刀,划开解剖学用的尸体。
       那是他第一次拿刀划开一具人体。当第一刀接触到皮肤、穿过真皮、直抵皮下的结缔组织和脂肪时,皮肤上留下的沟壑,就是他的起点。从此,他开始了和别人不再相同的认识旅途。
       他眼前展现的是真实和客观。除此之外。还有时间和命运的痕迹。
       眼前真实的身体,缺陷和神奇同时并存,它有无数的细节,行使着各式各样的功能。但如果要划成几个系统,那些细节又能马上归结起来,成为身体完整拼图上的清晰几块。他以不同于常人的方式,感受着时间和命运在这身体上的痕迹。新鲜的身体来到世上,以产科为起点,从幼嫩开始,逐渐成熟,然后衰老。时间的每一笔,都以器官的功能轨迹留下记录。在身体从幼嫩到成熟直至衰老的过程中,疾痛的袭击随时可能到来。而那,有可能就叫命运。
       此后,他就在这样的氛围中成长,他渐渐变化了。在一个病人絮絮叨叨地描述自己“心慌、气短、胸闷”的时候。医生的眼睛也许已经转向了别处,他的大脑已开始了高强度运转,是心脏的问题?是甲亢?或者就是抑郁症,让身体发出了尖锐的信号……这是从一团乱七八糟的表面现象直接到达本质的思考,这种思考必须快速、尖锐、敏捷,就像手术刀划破人体一样,在三分两秒之内,很快抵达问题的核心。
       这时的医生,在思考时。却是孤独的。他的思考,是由现象直达本质,是抛开人的七情六欲直达急需解决的身体问题,是从病人熟悉的世界另一面来看世界。手术刀改变了他,锻铸了他。他变得可以将情绪与客观严格区分,抛开抒情直奔解构。但这样的思维是孤独的。
       它过于快速,过于直接,带着手术刀在常人看来过于冷静的一道寒光。他可能不被对面的病人理解。不仅不被理解,他还会被看成是冷漠、无情,失去了祖辈传说中的老中医的体贴关怀和温情对话。
       医生在医院这个封闭、自成系统的空间中思考,并和病人对话。但在医院这个封闭、自成系统的空间之外。还存在着一个更大的世界。在那个大世界中,人们需要的是温情维系越多越好,而不需要太快、太残忍、太尖锐的一针见血的反应。在那个大世界中,人们喜欢的是甜美是平安无事,对缺陷和问题,他们不熟悉。也不想熟悉。更没有认真做过接受的准备。
       但当人们跨进医院这个封闭空间时,他们遇到的是医生,这群拥有独特思考方式的人。难怪有人纵观医学史说,有一段时间,病人和医生的关系可以等同于:日常生活和医院空间的对立关系。就像有人把手术医生的锐利目光比喻为“沉默的暴力”,医生这群人的思维,闪着手术刀的冷静寒光。忠言逆耳。良药苦口,本质上医生都不太受欢迎。
       不止一位同龄女性朋友,问过我这样的问题:去看乳腺外科的男医生门诊,在他检查时,我怎么才能没有心理障碍?我答:根本没必要有心理障碍,因为他触摸,只是为了确定有无问题。终年累月地接触那么多病人,他不可能再有情绪上的反应。在面对病人的那一刻,他的思维方式就是直达身体问题的本质。
       我的回答,在朋友看来,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也是过于解构。不近人情。太快地抵达了核心。还有人问过我看妇产科,遇到男医生怎么办?我想。这也只能用男妇产科医生的思维方式来解释,因为在欧美有些国家,如果选择妇产科,男大夫们必须通过一项测试:他在看病的那一刻,自己是无性人。
       有很多最初学医后来转行的人,比如契诃夫,身上一样闪着“手术刀气质”。在《樱桃园》里,这个医生作家讨论了最感兴趣的话题——人在永恒的变化面前的无奈。他用锋利的手术刀,冷静地解剖着笔下的每个人物。人们说,他似乎有意地使我们在感情上无法同任何一个剧中人接近,因为他对每个人物都怀有一种戏谑——一种绝非恶意的嘲讽,一种悲悯的戏谑。最终,还是源自冷静的爱。
       是的,并非所有医生,一生都和手术刀为伴。但他们的开端。却一定是从手术刀开始。在开始的刹那,医生们就走上了另一条路,和常人认识这个世界的不同之路。
       3
       
       在医院这个封闭空间中,手术室是其中最严格的封闭空间,如层层叠叠的俄罗斯套娃一样。在那里。气氛更不同于日常生活,看不到面部表情,面临的任务也更集中,目标也更明确。
       手术刀,可以麻利地切除身体上不受欢迎的多余瘤块,可以切开脓包,让身体偶尔无序的那部分重新回到有序。在实在无法回复到正常时,手术刀可以做出智慧的牺牲:弃小存大。以求得大部分的有序、大部分的正常。手术刀就像生命力的一种
       代言:让我们尽可能地保存力量吧,尽可能地回到有序,回到正常吧:如果实在不能。那就最大限度地减少损失吧。毕竟,人最渴望的还是生存。
       人们往往会这样描述一位注定和手术刀终生为伴的外科医生,“有问题吗?用刀割掉,再缝上。少费话,一了百了。万事清尽。”而一个偶尔才会用用手术刀的内科医生则说:“哦,让我们先收集一下各种信息,再来分析一下问题。最后看看怎么办。”内科医生不常动真正的刀。他的刀,最后往往是一张药方。有些药方,却也有刀一样的魅力。
       但刀,真的赋予了他们以无比神奇的力量吗?足以形成至高的权威吗?这群在白大褂、消毒水、听诊器、手术刀……包围之中求生的人们,他们一定是权力无限、勇往直前、所向无敌的吗?有人分析过医生这个职业可能带来的三大常见性格,其中有:自恋,自我强制性,还有幻灭。
       那些在手术室忙碌了七八个小时进行癌症大清扫手术的医生,离开手术室时。除了脸上疲惫的面容、灌铅的脚步之外,还有几近幻灭的内心。他无法确切地预知,这场手术将给病人带来多大的生命力,他也无法告诉自己,自己的手术刀在这场战役中是否像枪一样,子弹出膛。指向的就是胜利。一把被外面世界的人们所惧怕、所膜拜的手术刀,并不能解决这世上所有关于生存的问题,
       在手术刀竭尽所能、无能为力时,病人转到了内科医生那里。内科医生面对的是一样的现实:人渴求生存的热情和人必死的自然规律。他的思维再敏捷再快速。也无济于事。他可以安慰病人,但却安慰不了自己,他内心同样充满的是幻灭。他坦白地双手一摊说:“如果有一天我也这样,将不做任何医疗和挣扎,安静等待死亡。因为医疗只是我们在这世上求生的某种信仰,但它其实力量有限。”
       有时我们探寻不到真相,有时即使知道了真相,也只能无奈地等待安排。一位内心敏感的年轻医生在实习时,碰到一位住在感染内科的外地小男孩,放暑假一家到北京来旅游,因为不明原因的发热而住院。前几天还算平稳,突然一天病情突变,高烧不止,验血发现淋巴细胞分类计数异常。老教授傍晚查房时决定做骨髓穿刺,报告中发现有异形的淋巴细胞。晚上病情急转直下,各种能用的措施都上了。仍无济于事。正当医生们迅速把他搬上推车,准备运到加强监护病房时,小男孩停止了呼吸,心电图变成了一条直线。男孩的妈妈拉着他们的手说:继续抢救呀,继续抢救呀!上级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小声对年轻医生说:“你还是继续摁吧,起码她看起来会好受一点。”
       在卸下白大褂、听诊器后,沉入黑夜,医生说:我们都不够强大,我们和常人一样需面对死亡,不如让大家都来读读一位职业殡葬人写的《殡葬人手记》吧。这作者每天经历和见证的,本质上和医生们如出一辙。他在书里说,“我们靠他人的死亡为生,正如医生靠疾病,律师靠罪案,神职人员靠人们对上帝的敬畏。”这位殡葬人见证了各种各样的死亡和各种各样的人生。比如,一个女孩在汽车后座上被天桥上扔下的一块墓石砸死,上面刻着“福斯特”的名字,而她父母给她千挑万选的墓地旁的墓碑上,写的就是“福斯特”。在他看来。死者一无所求,生者营营不休。
       4
       西医之父希波克拉底的《格言》中说:“生命虽短暂,艺术却长存。机遇在急逝。经验常谬误,判断则困难。”明天,如果有一位病人穿过繁华街道,拥挤人群,穿过对物质富裕的孜孜追求,来到医院这个独特的封闭空间时,大世界和小世界碰撞了。他面对的医生,也许内心都是一把孤独的手术刀。或者,这医生已忘了自己是把孤独的手术刀,决意只在表层营营求生。但不论怎样,当夜晚升起,当被推入茫然的黑暗,我们一起敬畏的是自然界和生命。
       [责任编辑 李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