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新浪潮]黑暗中的舞者
作者:王 莹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4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一、不速之客
       她是在街上遭遇他的。那个下午的阳光黄得有些妖娆,她走在街上就感到恍惚如梦。远远的,一大片围观的人群,黑压压的脑袋就像一群乌鸦在聒噪。这使她有些眩晕,在马路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将头深深地垂下去。然而,原本不爱看热闹的她这一次却总想抬头看那群人,在他们腿与腿之间的缝隙中,她看到了点点的鲜血在阳光下闪耀着灿烂的光芒,甚至还转动起了五彩的光晕。她又听到了她的左腿轻轻的呼唤:“来呀!你来呀!”这个声音曾经在她耳畔轰鸣了千百次。她的头一下子不晕了,“腾”地站起来走了过去。于是,就看到了双脚骨折刺穿皮肤的他。看样子,他是想跳楼,自杀未遂。看到他,她就知道一段熟悉的记忆影影绰绰地粉墨登场,是无可避免的了。
       手术车渐渐靠近。他静静昏睡着,消瘦惨白的脸嘬了腮,却很平和,五官是清秀的。令他看上去弱不禁风得像一张吹弹得破的宣纸。他唯一的财产,是一个破烂发白的牛仔书包,里面胡乱塞了几件发霉后有味儿的脏衣服,还有一张看起来明显是遗像的中年女人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眉眼间竟有几分像她,这让她在惊愕之余更加坚信他是上天专门赐给她的礼物。照片显然没有得到妥善的保存,上面的皱痕把逝者的脸切割成许多块,一时间,她有了照自己家的镜子的错觉,更添了亲切感。
       她家中练功房的墙上,是一面巨大的破裂得钧瓷一样的镜子,占据了整整一面墙壁。每次照它,它都将她切割成许多块。它一直没有放弃对她的报复,报复她那夜冷酷无情的残害。它曾无数次照出她美丽的倩影,而她竟忍心在一个瞬间令它粉身碎骨。
       从走廊回到病房里,她听到手术室的门依旧噼啪开合着,迎接死亡或重生,这两扇关乎生死的门,陪伴她守夜。无数个过往的黑夜鬼魅般在她的脑海里现了形——她赤身裸体地走到墙边,伸手取下墙上挂着的雪白的舞鞋,她穿左脚时总比穿右脚费力一些。黑暗中音响的显示灯亮了,红红的一点犹如鬼的眼睛。音量的旋钮被放至最大。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她坐在椅子上,剧烈地挥动双臂,扭动腰肢,纵情狂舞。然后大汗淋漓地洗澡,带着一身的水滴坐在沙发上,她不想擦,她想任那些小水珠自己一颗一颗地蒸发掉,不动声色地带走她身上的热量。然后看两张黑白影碟,抽掉一包廉价烟,上床睡觉或是不知什么时候倒在沙发上睡着了。直到闹钟响起,新的一天开始轮回。
       她早已习惯。与摇滚乐与尼古丁和黑白片一起。她厌恶的黑夜就这样渐次离去。
       而这个夜晚,因为有了他而显得别开生面。她看了看他病床床头挂的姓名牌:孔安平。安宁,平安。好名字。她想着这些就又笑了,这一次她靠在病床边睡着了,直到晨曦的光诡秘地自窗帘缝幽幽探入,护士开始查房了。她和他都醒了,她对着无比惶惑的他展开了有些生涩的笑颜。面对自己的恩人。他有些手足无措。她问,好些了吧?你这么年轻。怎么会去自杀呢?你看我,不是还活着?他愧疚地流下了泪,说,姐,我没用。
       他开始讲述自己的身世,遭遇。他因伤痛和激动而语无伦次,有些话重复了很多遍,讲得泪流满面。事情大致是这样的:当他站在楼顶的边缘时,他是在这个城市里被人骗光了钱,工头又赖掉了工钱,走投无路才做出自杀的决定的。在赴死以前。他用最后的五毛钱买了半沓纸钱,烧给自己,也烧给过世的母亲。母亲得肺癌,没有钱治病,因此拒绝治疗。临死前,嘱咐他一定要走出这个村子,到外面去,要下吃苦的决心,要有出息。过好日子。母亲走了,留给他一生的积蓄,区区六百多元。他带着这六百多元和一小袋母亲的骨灰离开了山村,蒙昧地走向母亲所希望的大城市。
       她一股脑听完他的故事,就像吃一根刚出炉的芝麻的酥糖,咀嚼时带着温度的嘎嘣的脆响令她快意。她决定等他可以不用观察了就把他带回家去休养,她说了。看样子,他很乐意。
       他还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她想。这时护士进来了。问他要不要小便,他一下子红了脸,说,这,这,姐……她会意地退了出来,听到了小便喷射到尿壶里的声音。她这时才仿佛回到了现实,她的生命中凭空多出了一个十九岁的弟弟,她就要和他一起生活,照料他生活的一切。想到这些她觉得此后的生活将会发生许多新鲜的刺激,以及,无限的未知。
       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是她四年来笑得最多的一天。尽管这很反常,但她预感这是个好兆头,这个不速之客会给她带来崭新的生活,与以往的任何一段都不相同。
       二、前 尘
       当她用轮椅推着他打开她家的大门,他惊呼了一声,好黑啊!他禁不住揉了揉眼睛。是的,她的房子是长年不见阳光的,因为那样会使白天和黑夜的对比更加鲜明,这是她所不愿明晰的。等开了灯。他又禁不住惊呼,姐,你一个人住这么大这么好的房子啊!
       她没有作声,把他推了进去,回转身把门关上了。那“砰”的一记闷响,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她忙活着烧水,把水坐在炉子上以后又打开冰箱找吃的。空心菜的叶子已经蔫了。鸡蛋还有两个。一个胡萝卜,还有一小块姜。她丢给他一本旧杂志。下楼去买吃的。
       她买回一份小鸡炖蘑菇,一份清炒丝瓜,一份红烧肉,三份米饭。提在手里,沉甸甸的,热乎乎的菜发出诱人的香味。
       他看来也是饿坏了,菜一上桌,连一句客套话也顾不上说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她不得不一再劝阻:“慢点!慢点!姐又不跟你抢。”她小心地从鸡肉里往外挑蘑菇吃,他看见了,惊讶地问她,姐,肉很香的,你怎么不吃啊?她笑笑说,姐小时候老师不让吃肉,后来就不爱吃了,再以后就不能吃了。他当然不明白她的话里囊括了她人生重要的三个阶段,所以呈现出大惑不解的神情。
       她决定要告诉他自己的事情了,尽管,总有一些是不能说的。
       她说,姐以前是跳芭蕾舞的,吃素是为了保持体形。他异常惊讶,用无比崇拜的眼神望着她,说,姐,我能看看你跳舞吗?她的笑容僵住了,低下头沉吟了片刻后又重新抬起头,脸上带着让人心里熨帖的笑对他说。你好好养病,伤好了姐就跳给你看作为奖励,好吗?他有点失望,但他的眼睛马上又放射出新的光芒。提出了退而求其次的要求:姐,那,你能让我看看你以前跳舞的照片吗?
       照片?她几乎已经将它们忘记了。她不愿想起它们。她沉默了很久。他害怕了,小心翼翼地说,姐,对不起,我不配看,你别生气。他的“不配”两个字扎了她的心,不过是一个小男孩卑微的要求。为什么让他失望呢?
       她拿来了影集。他朝圣般下意识地把手在身上蹭了蹭,生怕把影集弄脏,然后用手珍惜地在滑腻的封面上来回摩挲了几遍,才打开了影集。尘封四年的记忆一瞬间全部复活了往昔的一切,此刻,都向她奔涌而来,随时会点燃她早已冻僵的神经。他翻看着,不断发出啧啧的赞叹,说,姐,你跳舞的样子真好看,你穿上这白裙子,比真的天鹅还要好看。她说,以前大家都这么说。
       
       她开始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父母第一次带她去上舞蹈课。那时她才四岁。她看着高年级的女孩子们跳着四小天鹅舞,痴痴地入了迷,毫不犹豫地就选择了芭蕾作为自己的主修课程,一跳就是二十年。直到不能再跳了。她拼命,即使最初简单的足尖站立,也是她忍着眼泪用多少个淤血脱落的脚指甲换来的。然后,她以无法掩盖的光芒脱颖而出了。她出众的外形和技压群芳的舞姿让她年少成名,多次到国外演出。甚至还拿了几个国际大奖。她的代表作是芭蕾舞剧《天鹅湖》,她在其中担纲主演白天鹅。所到之处,总是鲜花、掌声、镁光灯的闪烁,如日中天的她,脸上却始终带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绝尘的冷艳。
       那时的她,内心充斥着狂热的火焰,舞蹈是她生命的全部。谁都知道,《天鹅之死》是整个舞剧中最美的篇章,不只柴科夫斯基把最动听的旋律留在了这个篇章中,这个篇章中的舞蹈,亦是全剧悲可动天的精魂所在。这一章节,也因此成了她灵魂的大挥洒,大舒展,大飞扬。她在其中获得了最为写意绽放的自我。可是后来。她却连一个最最基本的阿拉贝斯都做不了,她的左腿再也举不起来了,更无法转动足尖承载全身的重量。
       炉子上的水壶发出了尖利的哨声,她下意识地快步走向了厨房。她的脑子里充斥着沉甸甸的记忆,猝不及防地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很重,她很久才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男孩闻声马上推着轮椅过来了。他见状大叫,哎呀!姐,你的膝盖,流血了!她穿着长裤的膝盖处鲜红的湿乎乎的一大片,呈放射状向四周蔓延。“快,姐,把裤子撸起来。让我看看伤口!”他焦急而心疼地喊道。她的脸煞白,爬起来,拖着步子快速走进她的卧室。重重地关上了门。
       她坐在床边,慢慢地卷起了左腿的裤子,卷到膝盖处,忍不住咬住了嘴唇。裤子粘在伤口上,要将它们分离,分外疼痛。她将一条小腿从整个身体上摘掉了。她将卸下的小腿拿在手里,将头凑近。伸出舌头。在上面舔了一下。咸腥的味道,一如从前。她撕扯床头柜上的纸巾擦拭着上面的血迹。几年前的那一夜再次在她心中翻腾。
       鲜血,流淌在柏油马路上。一声凄厉的惨叫,一个童话的终结。一场车祸。成为当年舞蹈界最为轰动的事件。
       开始的时候,她当然不愿承认自己已经残废了,她拿出所有的坚强面对闻讯而至的媒体,微笑着对着镜头说自己不会离开舞台。可是很快。再也没有媒体来采访她,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双腿怪异地不对称。
       她还没有崩溃,她还妄想着舞台。只是这舞台。与原来的舞台大相径庭。那是一间昏暗的酒吧。不大。有一个高出地面半米的小小的舞台。酒吧里聚集着形容怪异的行为艺术家,他们为她量身打造了一个名为《一个舞者的意外残缺》的行为艺术作品。内容是:开始时她在舞台上拖着假肢艰难爬行,配以柔美舒缓的音乐。爬到舞台的中心时,音乐戛然而止,她将假肢装上。穿上摆在舞台中央的雪白的芭蕾舞鞋,站起来,在《天鹅湖》的音乐声中,做着变了形的舞蹈动作,当做到最后一个需要抬起左腿的定型动作时,音乐忽而转为震耳欲聋的重金属摇滚,她在轰炸的音乐中举起台上早已备好的脸盆,将里面鲜红的冒着热气的鸡血照着自己的头倾盆而下,然后坐在地上,一把扯下自己的假肢,拼命扭动自己的身体,摇动自己的头颅,神色疯狂而迷离地伸出舌头舔舔上面的血,枕在自己的假肢上带着微笑入梦。幕落。她的号召力。当然毋庸置疑。虽然她残废了,这样的演出,却具有了另一种刺激性的吸引力。更何况,现在来看她不需要花费高额的门票了。而且较之从前的遥不可及,现在则成了彻底的零距离接触。如果不在酒吧里买酒,你可以一分钱都不用花。一段时间之内,这个作品引来大批人的观看,重金属音乐一响,无一例外的歇斯底里的狂呼,喝彩。她沉醉在这掌声里。直到她的父母气急败坏地从舞台上把她拉下来,父亲重重地给了她一记史无前例的耳光。
       三、至 亲
       “姐,你没事吧?”他在卧室的门外关切地问着。她平静地说,没事,在上药。
       当她从里屋出来的时候,他看到她换了条裤子。神色安详,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放下心来。继续饶有兴味地翻看着影集,他看得那么认真,每一张照片。他都仿佛是用心在品读,眼睛瞪得那样大。似乎想要洞穿这些照片背后不为人知的故事。
       他还不知道,这里面的许多照片都出自名摄影家之手。他更加不清楚,站在他面前的曾经是个怎样蜚声国际舞坛的人物。“姐,这两位老人是你的父母吧?”他指着一张照片问道。她将身子倾过去看了看。面无表情地说,以前是,现在已经不是了。
       “为什么?”他猛地抬起头,一脸惊愕地看着她。
       “他们不要我了,让我自生自灭。”她用无血无肉的声音这样说着,却分明感到一根生着铁锈的粗钝的针不容分说地刺进了她心脏的最深处。
       “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姐这么好……”
       她的父母在任何人看来都不能不说是体面的。父亲是著名的美术史专家,名校的博士生导师,母亲是市图书馆的馆长。这样的家庭。是不折不扣的书香门第。
       她迷恋舞蹈,他们百分百地支持,自小父母亲风里来雨里去地送她去上舞蹈课,她的每一点进步都让他们欣喜若狂。她永远都无法忘记当她的独舞拿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个奖,父亲高兴得把他所有弟子都叫来吃饭,几十个人坐了整整七桌。那一天,一直喝酒节制有加的父亲喝得烂醉如泥。
       后来。她被招进了芭蕾舞团,很快担纲主演经典剧目《天鹅湖》以及《胡桃夹子》。她回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每次回家。把从国外带回的礼物给他们,把自己赚的钱交给母亲,匆匆地收拾一点东西,跟他们说说自己的演出情况,接下来,父亲才抽完一支烟的工夫,她就又走了。
       她承认,她对他们关心和孝敬不够,她以为,自己有出息,有成就,是他们最大的欣慰。她不知道,父母渐渐老了,他们更多的时候并不希求你能成多大的人物,只是期盼最最平凡的团圆。
       最后一次表演行为艺术之后,父母强制性地代表她拒绝了一切有可能登台的机会。他们逼她接受残缺的现实,接受再也不能跳舞的现实。她的精神迅速崩溃了。她歇斯底里地终日狂喊哭闹,奋力摔碎屋子里一切完整的东西,她见不得完整。她用玻璃划破手腕,她无法控制地频繁自残,她无法入眠。终日想着寻死。他们,她的父母,可以有一百种选择,可他们偏偏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
       在这里,她的狂躁会被迅速施以暴力的解决方式,一针下去。就能将她制服。安静的时候,她常常望着自己的假肢出神,怎么也不能相信愿意为她配备价值六万多元的假肢的父母就是把她送进精神病院的父母。
       她被当成精神病来治了。只要一吃药,她连将手臂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脑袋昏昏沉沉,空无一物,只知道拼命地吃,她迅速地肥胖臃肿。有一天清醒的时候,她看到自己满是赘肉的身体,被撑得像橘子皮一样的
       皮肤,禁不住绝望得失声痛哭。
       她不再见他们,她知道,他们也不想见她。他们成了她的噩梦,她也是他们的噩梦。这下扯平了,她想。她躲起来,不再带累他们,就是报答了他们的养育之恩了。至亲,一旦成为了对立,他们的间隙,将会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她在四面连楚歌都听不见的病房里,悟出了这个她自以为深刻而伟大的道理。
       四、黑天鹅
       男孩在一张照片前停住了翻动,他的眉头皱在了一起,很久,他抬起头来问她,姐,为什么这张照片上你们都穿白衣服只有她穿黑衣服?她知道他说的是谁了。他的医药费,用的就是这个黑衣女人给的钱。
       在她的生命中,这个黑衣女人是她唯一的敌人,唯一的朋友,她们的关系复杂得无法用寻常的逻辑来解释。她在《天鹅湖》中扮演黑天鹅。是白天鹅的死敌。她不明白,现实中的她和她怎么会也变成了戏里的样子?
       在舞蹈界,黑天鹅余美娜的名头远不如白天鹅林筝响亮,她演各种配角演了好多年,哪个不重要的角色因故缺席,她就补上,是出了名的“打补丁”演员,黑天鹅是她演的最重要的一个角色,在圈子里算混个脸熟。俗艳的容貌,举止之间永远透不出让人信服的优雅,舞姿缺乏震撼人心的艺术魅力。她只能演黑天鹅,她似乎认了命,为了这么一个戏分不多却看似重要的角色,在台上蹦跶了许多年,直到她出现。那时她还叫林筝,还是一个黄毛小丫头。原来扮演白天鹅的演员由于年龄关系退了役,林筝顶了上来。余美娜以为自己多年媳妇熬成婆,至少也应该演个白天鹅的B角了,可现实是,林筝是个舞疯子,又年轻,一个人就能顶下全场,根本不需要B角,而她,还得老老实实做她的黑天鹅。
       她在遇到林筝之后,似乎开始习惯性地将黑色融化在了自己的血液里。她开始爱上穿黑色的衣服,黑色的鞋子。奇怪的是,黑色的东西到了她的身上马上就与她本人水乳交融,非同一般的和谐。穿着黑色的她。显示出了任何色彩都不能给她带来的独特气质,这气质。是亦正亦邪的。正得傲骨凛凛。邪得放荡不羁。
       她们之间的势不两立似乎是从戏里带出来的,但又好像不是。总之,她们遭遇彼此,是宿命的事。她们平时交流不多,几乎没有来往。但她们对彼此的了解,却胜过一切交往多年的挚友。她们,可以看穿彼此的灵魂深处,却永远没有交集。如果不是她们的关系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林筝不会发现,原来余美娜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
       那是在她住进精神病院半年后的事。那时,她成功地完成了从狂躁型向抑郁型的过渡。从隔离病房转到了集体病房。她在这里已经住习惯了,如果不是黑天鹅突然来访,她当时是打定主意要在这关一辈子的。
       黑天鹅来得很突然,奇怪的是她那天穿了一件白色的风衣,在微凉的秋风中飘飘欲仙。她看见她吃了一惊,白天鹅已经是判若两人了。浮凸有致的身材变得肥胖而臃肿,美丽的鹅蛋脸成了圆鼓鼓的包子,原本凝脂一样光滑、白皙的皮肤如今松弛。更让她惊异的是白天鹅的手臂上有着数道抓伤后留下的伤痕,以及蚊虫叮咬抓破后留下的疤痕。
       黑天鹅说了一段令她一生都能倒背如流的话:“我知道你其实没疯,所以有些话想来跟你说说。林筝啊林筝,我真不敢相信你断了一截儿腿就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你以前是多大的角儿啊,什么大场面没经过,可你现在都不像个人!活像个鬼!我刚来的时候问了你的主治医生,除了你爸妈每个月来看你两次。压根就没人来看过你。你想想,你以前是什么人?你是明星,是国际上都挂着名儿的舞蹈家,怎么就会这么快被人忘得干干净净?别再仰着一副孤芳自赏的脸,抱怨世态炎凉,世态都是人自己造出来的,不见得对谁都凉,怪只能怪你自己平常的为人。里子没做好,自然没面子!我去你家看了你爸妈。他们压根就不愿意提起你,见你一次,做半个月的噩梦。半个月一轮儿。你自己掂量掂量吧。我来是想告诉你。那件事,你没说出去,我谢你一辈子……”
       说真的,“那件事”,不过是有一次林筝出国演出回来去副团长办公室找他说事,由于事先没打招呼,让她撞破了副团长和黑天鹅正在缠绵。事后她没声张,一个字也没漏出去,她从来就不屑于传播小道消息。
       “这是一个存折和卡,上面有一万块钱,以你名字存的,密码是你的生日。哪天你从这出去了,或许用得上,算我的心意。我要走了,去英国皇家芭蕾舞团交流学习,一年,这个机会本来是你的,那次我去找张团其实就是说这事,本来还觉得有点对不起你,不过现在给你你也用不上了。另外。团里来了新的白天鹅,才十七岁,脸蛋漂亮,身段儿没话说,功底扎实,天生的舞蹈胚子,不过人小鬼大,比你聪明多了,没你那么不给人留饭,也懂得尊重前辈。我现在演白天鹅的B角,是她提出的,这个交流名额也是她主动让的,她说余大姐就快退役了,她自己以后的路还很长,应该让余大姐去。你看看人家!”
       这次会晤,黑天鹅没容她说一句话,说完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回过身笑颜如花地朝她挥了挥手,她看着黑天鹅白衣飘飘地走在风中的美丽背影,看得痴痴的有几分醉意。她到今天才发现,原来白色是人人都穿得的,哪怕是她——黑天鹅。
       这次见面让她在床上面无表情地“木僵”了三天。等她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的时候,她下定决心要从铁笼子里出去了,哪怕出去是刀山火海,也不能再在这里装疯卖傻,混吃等死。
       她开始主动地帮护士倒结满了青绿色浓痰的痰盂,扶年龄大的病友散步,给行动不便的病友倒水……医生和她谈话,她总是顺从地点头,脸上带着温善的微笑,说着让谁听起来都格外入耳的话。
       当她最后一次仰望高墙铁门时,她已经站在了铁门的外面。她看到墙边生长着野生的紫色小花,就觉得外面的世界果然精彩。
       她背着自己不大不小的行李,不知该往哪去,路过一个书店,她走进去。拿起了一本最新一期的她以前长年订阅的舞蹈杂志,封面人物竟是黑天鹅余美娜,上面用很大的红色的艺术体印着一行字:“大器晚成的舞者——余美娜”。她脱口而出:“操!她他妈的大器晚成!”她的音量很高,语气中充满了喷薄而出的激愤,书店里的两三个读者以及老板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她,带着既惊异又鄙薄的眼神。她打了一个冷战,被一种灵魂深处涌出来的恐怖罩住了,那不是她的语言,那不是!那不是!她林筝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脏话,这是黑天鹅的语言!这是她才会用的词汇,这一刻竟出其不意地从她林筝的口中冒了出来!她下意识地惊恐地四下环顾,黑天鹅是真的不在。她不在这里,不在她的身边,甚至,不在中国。
       她余痛未消的心开始试着接受这样一个现实:黑天鹅余美娜那次去看她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掳走她身上最后残存的白色,然后将黑色一股脑地塞给她。她自己摇身一变成了白天鹅,而将黑色化为一条蛇,让它钻进了林筝的心里,化进了林筝的灵魂里。自此,她成了她,羽化成仙,而她却不得
       不带着她强行赋予她的浊黑的邪恶、丑陋、阴暗、残酷……活着,就算认了这颜色,也还是做不了天鹅,她做不了她,她断了腿。
       五、恋 人
       她坐在沙发上帮他补破了洞的衣服。他说这些衣服都是他娘亲手给他缝的,他舍不得扔。“姐,这个,很帅气的,是你的男朋友吧?”他翻到影集的某一页略带羞涩地这样问道。她停了一下手中的活计。将身子往影集上倾了一下,又继续坐回来靠在沙发上,答。以前是,现在应该是哪个孩子的父亲了。
       他赶忙识趣地噤了声,继续看后面的照片。这回他知道,他触动她的伤心往事了。
       他不知道的是,照片上的男人是她此生唯一的恋人。她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爱情,是给了他。她的第一次,也是给了他。
       他叫成浩,是一个国家级乐团的二席小提琴手。在外人看来。他在自己的领域也算得很出色,但还远远不及她那么出色。这使得他对她的爱一向诚惶诚恐,谨小慎微,百依百顺。他是打心眼里佩服她的,这个,她知道,并引以为傲。
       他对她的爱很含蓄,却很直接。他赚的钱,大多给她买了她喜欢的名牌衣服、化妆品,以及不计其数的奥地利施华洛世奇水晶饰品,因为它的标志是一只美丽的白天鹅。每次她在台上演出,他在后台默默等候。等她下了场看到他温柔的笑脸,体贴地送上一杯不凉不烫刚好可入口的参茶,她就觉得,最幸福甜美的爱情,也不过如此吧。为了她,他用心钻研适合她吃的食谱。她的食谱既要保证营养又不能增加脂肪,热量不能高,很费心思,可他竟然钻研出了几十种不重样且符合上述标准的食谱。并常常亲手炮制。她在他的照顾下,身体状况非常好,气色极佳,事业也是蒸蒸日上。这让她更加确信,他们俩就是绝配。
       更让人欣喜的是,他们俩常常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演出,他们常常可以同行,一起游莱茵河,参观卢浮宫,漫步伦敦大桥,在自由女神像前留影。她最喜欢,百看不厌的自然是德国的新天鹅堡,他们因此去了一次又一次,她对里面的一切,都如数家珍迷恋不已,常常做着小女孩式的白日梦摇着他的手臂,撒娇说,要是我们能住在这里一辈子那多好呀!成浩总是充满柔情地望着她,什么也不说。只轻轻地吻她的手背。然后她就会放肆地在众目睽睽下与他拥吻,
       那一年的圣诞夜,他们在新天鹅堡的门前,跳了一夜的舞,漫天的焰火烧红了天,他们在这里立下盟誓:要一生相守。她融化在他的热吻里,只希望这一夜。就是一生。她甚至有了奇怪的念头,想和他一起殉情。这样,就永远也不会分开了,这样,就可以让时光永远凝固在这充满了浓烈幸福的时刻。
       事情自然也是从她截肢后开始逆转的。成浩本就是个善良的男人,按说不会因为这个就抛弃她,但事实似乎就是这样发生的。
       那是她出院以后的事了,成浩把她接回了他们的房子,那房子是成浩买来准备结婚的,他们可真是差一点就成了夫妻的。那是她情绪最低落的时候,精神恍惚,喜怒无常,乱发脾气。摔盆砸碗。这些,成浩都用常人难以想象的耐心和包容忍了。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脆弱无比的自尊心和一触即发的神经质,甚至“我爱你”三个字,他也不敢说,生怕她把它当成一种策略性的安慰。她咬他,咬得手臂鲜血淋淋。他都舍不得用力推她,还心疼地望着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挣扎。这要是还不叫爱情,那世界上恐怕就没有爱情了。每一次。她弄伤成浩后,都会绝望地捧着他流血的伤口声嘶力竭地哭泣,她心如刀割,她比他要痛几千上万倍。这使得她在对最心爱的人施以暴力之余,她的精神世界止不住地向绝望沉沦。
       她开始拼了命地“作”。她用杯子冲奶粉喝,将奶粉舀了整整一满杯,杯子里的东西黏稠得如刚和好的水泥一般,成浩见了。温和地劝着:“宝宝,奶粉放得太多了。”她立刻怒目相向,将杯子狠狠地朝他砸了过去,破口大骂:“你嫌我吃得多了!我还不值个奶粉钱!”她扬手将盛放奶粉的玻璃瓶摔了个粉碎。她知道,那个玻璃瓶是他们在新天鹅堡买的纪念品,上面印着城堡和天鹅标志,其他地方买不到。她把它摔碎了,她把他们曾经拥有过的一切美好记忆一点一点地粉碎磨灭了。
       她还记得当成浩看到那些玻璃碎片时,他的眼泪是缓缓地流出来的,像是淤积在心里好多年了。她当时听到一声玻璃碎裂的脆响从胸腔传到了耳膜,她隐约觉得。这个瓶子是一个魔咒,它的破碎似乎预示着他们的感情大限将至。
       可她控制不了自己。成浩是她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她害怕他出门。生怕他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他去小区内部的菜市场买个菜,她都宁愿忍受初装假肢行走时会磨出血的剧烈疼痛,以及之后数天都只能等血痂脱落才能再用假肢的折腾,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他傍晚推她出去散步,她就觉得街上哪怕是只看了成浩一眼的女人都是可疑的。她会从路上审到家里。甚至审到深夜,问成浩和那些女人什么关系。他的电话也变成了必须她先接,无论对方是男是女,都要盘问清楚人家祖宗十八代才把听筒给他。成浩每每被她折磨得痛不欲生,在朋友和同事甚至自己父母面前尊严扫地。
       成浩的父母从来都不喜欢她,她知道,他们始终认为,她不是当好媳妇的料,尽管他们也承认她在舞蹈领域的造诣。但儿子爱得死去活来,时间一长,老人们自然也不得不感叹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然后听之任之了。林筝断肢后的种种表现,在医院时他们也是亲眼见到的,从人性的角度。他们完全理解。尽管也不无担心,但成浩在电话里安慰老人说,过一阵总会好的,而实际情况,成浩为免老人担心。自然是瞒着的。但挡不住母子连心,母亲见儿子总是逃避见她,自然心生疑虑。到小两口的住处搞了回突然袭击。这一见可不打紧。母亲哭得肝肠寸断,她看到屋子里没一样囫囵东西,儿子被折磨得形容枯槁,面如死灰,瘦得不成人样。
       这样一来,她自然被放置到了成浩亲友团的对立面上了。日子还要过,她不能演出了,只拿团里的基本工资当然无法维持原来优越的物质生活。成浩为此冒险和她谈了一次。他说为了她,他必须还要工作,甚至,比从前更加努力地工作。这样,他就得经常跟乐团外出演出,包括经常性的出国。
       她深思熟虑后,斩钉截铁地来了招狠的——把成浩演奏多年的心爱的小提琴所有的琴弦用菜刀齐刷刷地割断,又用斧子把木质的琴身劈了个稀巴烂,琴弓被她斩成一截一截的,那些白色的丝被她烧成了一抔灰。她忙活得一身汗,看着自己的战果,满意地笑了。
       当成浩发现这一切时,他用难以置信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她,许久许久。她竟然天真无邪地笑了。这一次他的眼泪也是缓缓流出的,与往常不同,这一回,她从这眼泪里看到了血色,看到了寒光。
       从这天起,她再没有听到他跟她说一句话。直到。成浩把她送回她父母那里,远赴法国,临走前把自己存折上的两万四千六百三十八元零一角六分、他们所住的房子、车全部留给了她,当年他都是以她的名字买的。
       他就是这样一声不响地把所有的前尘往事甚至他们曾经的爱巢都抛回给她,然后自己远走高飞,忘却一切,从零开始。
       很长一段日子之后,那时她已经与父母决裂,从精神病院出来后独自生活了。
       要不是那天在公园里碰到那个她完全意想不到的人,她不会一下子又变得斗志昂扬。
       这个人,是黑天鹅余美娜的老公。她看到他的时候,他一个人落寞地在公园的湖边走着,她是去看湖里游的白天鹅的,而他仿佛只是在打发时间,他什么也没在看。她从这一刻开始坚信黑天鹅的魂附了她的体后开始显灵了,要不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在这里碰上他?
       她上前打了招呼,他愣了一下,还是很快认了出来。
       从此,公园里的湖边漫步,成了二人行。老张是一个重型机械厂的技术员,没什么大本事,但老实可靠。黑天鹅余美娜估计也是看他是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弄得住的男人才毅然下嫁的。谁都看得出,两人的不般配,以及余美娜是多么的嫌弃老张。她从不让老张在后台等候,只让他等演出散场到歌舞剧院偏门等,天寒地冻的。也不许他进屋等。老张对余美娜却是绝对的忠心耿耿,无怨无悔。这也是有目共睹的。而且不管余美娜在外如何的折腾,老张从不过问,心甘情愿地把两只眼都闭上了。
       她开始处心积虑地讨好他。黑天鹅出国了,他一个人在家。她学着做饭给他吃,不惜被刀切伤,被油烫伤。她还帮他洗他维修机器时穿的满是油污的工作服,很难洗。她的手搓破了皮,这可是她连为成浩都没做过的事。他起初很是受宠若惊,后来她在他家里忙里忙外,他也不帮手,总是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抽烟。
       他终于在某一天发了话。
       “林筝,谢谢你在这段时间一直关心我,照顾我那么多,说实在的,你的好意,我都明白。你可能知道,娜娜已经跟我离婚出国了。她找了个外国人,我不怪她,她很难,从小家里就穷,姊妹又多,这么多年那么拼命也没闯出你那样的名气,她总是不甘心,为了这个,她吃了很多苦,她说那个人能帮上她圆个梦,我为她高兴……”他一边看着自己的膝盖微笑着点头,一边流下了几滴混浊的泪,又被他用手背迅速擦去了。“外面那么复杂,她那个人,单纯得很,肯定会被人家骗,哪天她在外面混不下去了,累了,不想走了,啥时候回来,这还是她的家,我还要她。”
       他先发制人揭开了他的谜底。他不知道她也有谜底,只是这个谜底。并不是他所关心的。
       她是从这时开始彻底断绝了取代黑天鹅的心的。她开始明白,报复她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在舞蹈的世界里,以前她一直是赢家,黑天鹅一直是输家;但在现实世界里,黑天鹅注定是永远的赢家,她到今天才知道自己早已一败涂地。
       当她从外面关上老张家的房门时,她大彻大悟了。今生今世。她不会再有恋人。
       六、安 静
       橘色的灯光下,她在为这个弟弟缝补着破损的衣服。穿针的当儿,一下没拿稳,针掉在了地上,“叮”的一声清脆的响动。
       他突然将头从影集上抬起来。问,姐,什么声音?
       她对他大惊小怪的反应很愕然,答,针掉地上了。
       他惊叹道:“姐,你这可真安静啊!真的像书上说的那样,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她慈爱地笑着望着他,望着望着,她的笑容凝固了。她才发现“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这个庸俗的比喻竟然可以用来形容她所拥有的安静。
       在她离开精神病院之后,她不愿回父母的家。只想隐姓埋名地住下来,不问世事,离群索居。安静。是她那时唯一的要求。这套三室两厅总面积一百六十平米外面还有一个大阳台的房子,当时可是成浩精挑细选的。它的朝向、结构都无可挑剔,内部的装修、家具,完全是按着她的意思都是洁净的白色调,看上去优雅、大方、清爽。当时成浩还说,这里离闹市区有一定距离,既安静,交通又方便,小区门口就有一个很大的公共汽车站。好多趟车。都可以开往市区。当时她还笑他说。咱们有车,还坐公车干吗?万万没有想到,这一点日后竟成了这个房子至关重要的优点。因为她已经无法自己驾车了,而她隔一段日子,又必须要到市中心的医院调整假肢,公车的便利就显得必不可少。
       可她很快发现,她一个人住这套房子的感觉与和成浩同居时大相径庭。她喜欢的安静。当然只是晚上入睡时分的安静。白天她还是希望周围有点人气的,否则她会质疑自己是否尚在人间。可是白天这里偏偏是静得要命。人们大多去上班了。孩子们去上学了,老人们和小保姆在家也闹不出多大动静。她闷得发慌,一反常态地渴望有人跟她说说话,以至于来个卖保险的、搞推销的她都来者不拒不顾危险地让进屋里来,津津有味地昕人家吐沫横飞地侃上大半天。听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巧舌如簧地讨好她,她的心也会变得松软起来。然而好景不长,很快小区门口贴出了“本小区谢绝推销”的告示,大而刺目的几个黑体字贴在小区的大门口,在她看来如同讣告。她白天的生活也因此陷入了彻底的安静。
       她也曾尝试漫无目的地逛街,可是走在喧闹的街上,人们只是步履匆匆地行走。并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这让她感到自己活像一个游荡在人群中的孤魂野鬼。她仿佛是透明的,没有人看得到她。
       傍晚时分是小区最热闹的时候。能听到炒菜声。夫妻吵架声,孩子练琴声,诸如此类平凡人家每天都在上演的生活琐事发出的声音。但热闹是人家的,她什么也没有。她只能坐在家中的吧台椅上跳舞,看好莱坞经典黑白片,一支一支接力棒一样地抽烟,等待着时间慢如蜗牛的爬行,等待着睡意的来袭,睡着了。就什么也不用想了,尽管她一直反反复复地做着那样的梦。
       梦的开始当然是好的,她肢体健全地在幽蓝色笼罩的舞台上,身处于月白色的追光灯下表演《天鹅湖》,场内的观众如痴如醉,但他们节制着不愿破坏这天堂般的意境,默默地屏住呼吸观看。一个场次结束了。他们才爆发出蓄积已久的雷鸣般的掌声。她像一只含羞低首的白天鹅张开了翅膀向众人致意,她的头深深地埋下去,是那样静穆的高贵。当她站起来的时候,观众席上的掌声戛然而止。她惊慌失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观众席上发出众人恐怖的尖叫,她循着他们的目光望向自己的左腿,她看到左腿的膝盖以下,慢慢地融化,最后化为一摊血水。血水还冒着热气,飘起袅袅的白色的烟,缭绕着的,是膝盖以下刺目的空白。
       每一次,她在这样的梦中凄厉地叫喊着,大汗淋漓地从床上“腾”地坐了起来。
       她对这个梦又爱又恨。她是再一次做着这样的梦之后恍恍惚惚地来到她家中的练功房的。这是成浩特地为他们俩布置的,在卧室书房之外,第三个房间成浩把它铺上了木质的光滑的地板。金黄的颜色,落地的大镜子占满了一面墙,让她在家中也可以练功,而他也可以在这里练琴。她出院搬回来后她一直不愿开启这个房间的门,她害怕面对。可是这个晚上,她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它。
       门开了,房间里飘浮着一种死寂的气息。她没有开灯,慢慢地走了进去,她在镜子里看到身材臃肿貌似自己的女人。所有的血迅速冲向头顶,她慌不择路地快步来到厨房,找出锤子,再度来到镜子前面。她看到镜子里的人狠狠地将锤子砸向她,她于是不顾一切地反抗,将自己手中的锤子奋力挥舞,向镜中人回敬过去。在镜里镜外两个人的拼杀中,镜子顷刻间裂成了许多块,却裂而不碎,依然牢牢地粘在墙上,鉴证着她的战果——镜子里的人被裂痕切割成许多块。她打开灯,再看镜子,惊得瞪大了眼睛,许久,她瘫在地上痛哭起来。
       清醒就是这样的痛楚。她的失眠也是从这一天起开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的。
       她屋的对门,原先是一对老人在住,后来不知为什么搬走了,以后就没再住过人。这一天,一个女人搬了进去。一个年轻的穿着花哨浓妆艳抹的女人。她出门的时候看到那个女人正指挥搬家公司往一室一厅里搬东西,看到她,那个女人讨好似的朝她笑了笑。她也象征性地扯了扯嘴角。看那女人的样貌,打扮,她以后也是不打算和她发生什么交集的。
       起初的一个星期,那女人虽白天叮叮咣咣地在屋里折腾,晚上总还是注意群众影响的不闹动静。因此她们相安无事了一周。
       从第二周开始,情况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一到晚上十一点半,她刚有想入睡的意思。就听到两个人上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沉重些。应该是男人穿的大皮鞋,一个清脆些,应该是:女人穿的高跟鞋。其间还有两双鞋的主人打情骂俏的说笑声。他们在她的门前停了下来,高跟鞋用钥匙开门,一大串钥匙发出很响的碰撞声,然后两双鞋进去,轰隆一声关铁门的声音。夜里一点半,铁门忽然被打开又被重重地关上了,大皮鞋下楼的声音。两点钟,铁门又被打开了,一双拖鞋将一个塑料袋扔在楼道上,顺手带上了门,发出又一声轰鸣。连续两天都是如此。
       她经过三天认真的观察、监听。得出如下证据:每天大皮鞋的脚步声不尽相同,每天的大皮鞋应该不是同一双大皮鞋。她几乎可以断定她的身份了。
       断定了这个让她很有成就感,但很快她就发现她的心在嫉妒。一个那样的女人,尚且每天有人陪伴,可她的生活却空无一物。特别是失眠的夜晚,她躺在曾经和成浩睡过的双人床上,很多时候。她会回想起他们缱绻的日子,他是那样的温柔,他的吻那样热烈绵长,让她像毒瘾般戒不掉,而且,不知餍足。每次回忆起这些,她都会欲望勃发,然而她只能将自己的手指想象成他。
       她不得不靠安眠药来抵制欲望和促进睡眠,可是拖鞋的到来使得安眠药药效尽失,不仅如此,她的到来似乎将春药散播到了这层楼的空气里。这使得她在辗转反侧的时候一想到她此刻正在隔壁干什么,就会欲火焚身。妒火中烧。
       在经历了八十多个小时的无睡眠状态后,她的样子已经纯乎一个女鬼了。她的精神进入一种近乎癫狂的亢奋,她决定要向拖鞋夺回她曾经拥有的安静。
       天还没亮,她先是弄坏了走廊上的声控灯,然后找出她久已不用的小录音机,开始录音。她录了很多遍,录一遍,就马上播放听一遍。不满意立刻洗掉重录,如此反复数次,一直折腾到下午,终于让她自己听完身子都禁不住抖了一下,根本无法相信那是自己的声音后,她满意地笑了。
       晚饭后她就把屋子里的灯全关了,窗帘也都拉死了,开始坐在沙发上等候。
       她的心被高高地吊着,她的耳朵随时关注着门外的响动,她为即将到来的时刻燃烧着,焦灼着,两次开门关门后,她听到了拖鞋第三次打开铁门的声音。她的身子开始止不住地发抖,嘴里“咝咝”地往里倒抽着凉气。开弓没有回头箭,那一刻势同破竹地来了。
       漆黑安静的楼道上,忽然响起了苍老的亡灵一样的声音:“扔吧。扔吧,都扔了吧!”三秒钟后,伴随着塑料袋仓皇掉落的声音。走廊上传来拖鞋足以割破全院人耳膜的尖叫声。
       拖鞋当晚就被小区管理处的人带走了,后来听说送进了精神病院。然后她睡了个许多天来不曾有过的好觉。这一觉。足足睡了二十多个小时。等她醒来时,感到自己已经饿得前心贴后心了。
       几天后的晚上,她突然听到了敲自己门的声音。她很诧异地走到门前,外面黑咕隆咚的,她这才想起走廊灯被她弄坏了,物业还没顾上修呢。出于好奇。她还是打开了门。门外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他礼貌但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打扰您了,请问您知不知道隔壁的那个女孩子她去哪了?我联系不上她,去她上班的地方也找过……”她已经明白这个男人的意思了,她于是热情地说,先进屋吧,进屋慢慢说。男人犹豫了一下,将头探进屋里望了望。似乎觉得装修还不错,就进去了。
       男人关上门的那一刻她已经决定用谎言让她郁闷的生活转个弯。她给他倒了杯水,说她和那女孩住隔壁邻居的,很熟。那女孩老家有急事赶回去了。然后她用眼神明白无误地示意,说了一句话:“找不到她找我也是一样的。”
       事情如她预想的那样,她获得了一次有偿的性生活,加之她编了一套车祸导致老公去世自己残疾找不到工作,要赡养公婆供孩子念书的其俗无比的谎言。男人在事后,看看她的断肢。是真的,叹了口气,在给完两百块之后临出门又塞给她五十。说,你也真不容易。这一句话让她感动得几乎落下泪来。之后她就在快乐的安静中安然入睡了。
       来找那女孩的男人就是这样一个个地被她划拉到自己家里的,从他们听了她的故事看到她的假肢后的反应看,她忽然觉得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啊,都挺同情弱小的。如果说那女孩是为了钱和男人上床,那么她则恰恰相反。尽管她的经济状况也很窘迫。
       就是这天晚上。
       倪斌上门的时候,她如法炮制,但他从一进门就疑疑惑惑地盯着她看,看得她有点发毛。等她脱下衣服露出假肢的时候。他突然大叫一声:“你是林筝!”她当时吓傻了,赶忙说他认错人了。可他确信无疑地说,你就是!你骗得了别人,但骗不了我。
       之后的交谈让她知道了这个男人叫倪斌,名下有家颇具实力的房地产公司。他喜欢芭蕾,最爱《天鹅湖》,一直是她的五星钻石级崇拜者,收藏了她几乎所有的演出海报。在他还是个外来打工者住工棚的时候。为了看她的演出,曾经在饭店里偷过别人的钱,所幸没有被抓住。后来发达了经常买贵宾票带着老婆孩子去看她的演出。每次看完演出的票和宣传单他都留着,报纸杂志上的介绍、访谈他都剪下来,电视上有她的节目他都录下来。这些话在她听来简直是天籁之音,是春风雨露,是续命汤。
       第二天,倪斌开车带着她开始了为她重塑美丽的工程。减肥,塑身,美体,修甲,做SPA。逛商场买顶级的时装、手袋和化妆品……她的生活被安排得满满的,从一个地方赶往另一个地方,他和她都乐此不疲。当她看到镜子里一如往昔光鲜靓丽的自己,她感到过去的岁月又活过来了。
       倪斌为了自己的偶像挥金如土。如果放在从前,倪斌应该是用仰视的目光看她吧?现在则成了俯视的怜爱。但那又怎么样呢?
       被人疼惜的滋味她有多久没有感受到了。她铁了心要给这个男人做一辈子的情人。
       就在她满怀希望地迈向新生活忘却了残缺的遗憾时,倪斌突然告诉她。他的全家移民美国办好了,他就要走了。他说。你需要一份工作养活自己,否则你日后的生活没有支点,精神状态好不了。
       “换个名字吧,你用原来的名字不好,”他说,“我想了好几天,你的姓不动,还姓林,名换换,你不是一直跳天鹅吗?”“是白天鹅!”她强调着。“天鹅的英文是swan,咱取个谐音,就叫思念的思,婉约的婉,林思婉,怎么样,配得上你吧!”她念了两遍就爱上了这个名字,欣然接受。
       他为她找的工作,是到他家所在的名叫“湖,左岸”的豪华别墅区的社区幼儿园当老师,工作轻松,工作环境好,每月两千八百元的工资。对她来说是个相当不错的工作。他带她去看了看,小区内布局相当大气,最让她一见倾心的是小区内巨大的人工湖,湖水碧绿,湖边立着几只天鹅的雕塑,在湖心,四只真的白天鹅在悠闲地游着,恋恋地看自己在湖面上美丽的倒影。她欣喜若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倪斌告诉她,真的天鹅本来是没有的。它们是被这里的环境吸引来的。她天真得孩子气地说,我也是被吸引来的。
       倪斌的机票已经拿在手上了,这时他已为她打点好了一切:为她购置了一大批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三年也用不完的名牌化妆品,会所的五年期限健身卡美容卡。最重要的是,为她换了一条价值十万元的假肢,是生活用腿,脚踝处可以转动,脚后跟有液压装置可以根据需要调整高度,穿着高跟鞋行走也能保持两腿的平衡。还有两条洗澡用腿,每条两万元。可替换用,延长每一条的使用寿命。最后,他给了她一个三万元的存折,他说他怕给得太多她就不去工作了,并告诉她存折上面的钱不到急用不要动,她应该学会像所有人一样,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临行前,他给她留下他在美国的地址电话邮箱,让她有需要就和他联系。他把一切都想得周到得不能再周到了。
       “我可以去送你吗?”她想了很久还是问了这个其实很愚蠢的问题。他沉默了很久,说,还是算了吧,机场那么远。你的腿又不方便。她没有想到这一刻她的腿会成为他拒绝她的理由。她被噎得哑口无言。
       她还是去了,而且是头一天晚上就到机场坐着。坐了一夜。在这一夜里。她才想清楚他的离开对她意味着什么。机场里的广播即使在深夜也没消停过。和白天一样,一架架飞机起飞,降落,晚点,延误,取消。一切都很寻常。如同人世的百般滋味。
       她亲眼看着他一家三口进了安检通道。她看到他进去前还不放心似的四处张望了一遍,才若有所失地进去了。他是在找她吗?在他消失在安检通道入口的那一刻,她默默地在心里说:倪斌,我会为你好好活着,我们曾有过的一切,我会记住。但请你忘记。
       回到家里。她一头倒在了床上。把假肢卸下来放在了床边。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她知道。她以后的生活是彻底的安静了。
       七、钱
       翻看着影集的男孩,终于翻到影集后半部分的无主题生活照,照片上的她穿的都是生活装,然而也都是名牌。他啧啧地赞叹着,姐,这些衣服真好看!一定都很贵吧?
       她点点头,任由他去猜度这些衣服的价格。在脑中排列起他完全无法想象的数字。她的确是穿过不少好衣服的。好衣服穿在身上的感觉是很舒服的。好衣服的价码都是很贵的。好衣服都是用很多钱买回来的。
       钱。
       起先她真是一个对钱毫无概念的人。从小父母给她的优越的生活让她一向衣食无忧。后来以舞蹈为自己的事业和职业,作为领衔主演,优厚的演出费也让她从未在经济上捉襟见肘。何况她也并非一个奢侈的人,她只在她认为重要的事情上毫不吝惜地花钱,比如舞鞋,比如演出服,比如化妆品。
       她起先并不知道钱是一个具有多层次意味的东西,而并非只是与数字相关的简单概念。若不是她从精神病院出院后的一段生活,她不会明白什么叫“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她从精神病院出来时,手中一共有成浩和余美娜给她的钱共计三万多元。那时团里依旧每月把钱打到她的工资卡上,但只是基本工资,没有奖金和演出费了。她曾以为,她能够维持原有的生活就可以了,可她很快发现,这是奢望。
       她回到与成浩共同生活的房子,问题于是接踵而至。屋子久无人居住,她于是打电话叫人来打扫。来的是一位中年妇女,看打扮就知道是外来务工人员。她探探头看着里面高档的装修,极有行业规范地将脚上沾满灰土的粉红色透明塑料拖鞋套上了蓝色的一次性塑料鞋套。进了屋。她服务态度极好,但速度也放得极慢,绣花一样地精雕细琢着房子的每一个角落,还哼着满街都在放的一首在她看来恶俗无比的流行歌曲。
       这个女人在她屋里足足折腾了六个小时,倒是把屋里弄得窗明几净,临末,憨厚地朝她笑笑,说,谢谢您,六十块。
       她不知道。一个月过后。她再也没有花钱请过钟点工。而且,她变得对自己手里的每一分钱。比钟点工更紧张,谁从她的手里往外拿钱,都跟割她的肉一样。
       第一个月的月底,她去银行取钱,竟发现成浩给她的存折上共被划走了一千四百多元!一问才知道,她的房子每月产生的水电费、物业管理费、天然气费、电梯费等等,以及车子每月的即使不开也会产生的各种费用。还有小区停车场收取的停车费,这所有费用,都挂靠在成浩给她的存折上,银行和小区管理处按月会通过电脑系统直接从账户上划账,时间和金额准确无误。
       她彻底傻了。从前这一切都是成浩一手操办的。她从没操过心。她第一次意识到她活在这世上的每一天都是要花钱的。最可怕的是,芭蕾舞团发给她的基本工资根本不够支付这种种费用,也就是说,她从回到这房子的第一天起,就意味着她开始了月月透支。坐吃山空的局面。
       钱一紧张,各种消耗品仿佛就用得格外的快。她从前购买的国际名牌的香皂、沐浴露、润肤露竟然全用完了。她要重新选购了。她到平价超市去,买特价的日用品。她精打细算每一种的毫升数和价格,衡量它们的性价比哪个更划算,她专挑家庭装看,品牌自然可以忽略不计了。
       除了维持基本的衣食住行以外,她还悟出了钱在更高层面上的另外三大功能:补偿功能,这个她在成浩那里感受到了:羞辱功能。这个她在黑天鹅余美娜那里感受到了:报恩功能,这个她在她的父母那里实现了。
       从她出院搬回来后,父母曾多次来找,她一直避而不见,在她心目中,他们已经与她不相干了,她尽了最大能力的孝心。她把自己从前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他们,她算是净身出户的。
       母亲曾经多次把一摞一摞的钱从门缝塞进去,这些钱又被她无一例外地打回母亲的账户。母亲又曾尝试买些吃穿用的给她放门口。纵然怕她不要按了门铃就走。过不了几天。这些东西就会被原封不动地寄回。
       有一次父亲心脏病发住院,母亲拍打着
       她的门哭泣着,请求她去医院看看父亲。父亲每天病中都喊她的名字。母亲在门外哭得天昏地暗,她在门里把音响里的《天鹅湖》的黑胶唱片放得山响。若不是成浩装修时怕自己练琴吵到邻居把所有的玻璃都换成了隔音的,她是不会拥有这样恣肆的欣赏音乐的美妙时刻的。到了《天鹅之死》一节了,她舞动起手臂,嘴里也跟着哼哼起来。就在她感到自己即将达臻快乐的顶峰时,门外“扑通”一声的下跪声,成为整个飘飘仙乐中忽然窜出的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她顿时感到灵魂出窍了,她飞向了极乐世界,远离了人间的一切爱恨情仇。
       那次之后他们再也没找过她,这正是她所希望的。她庆幸他们终于想明白了,拿着那些钱,不比对着她这个厉鬼一样的女儿强?
       若不是遇到倪斌。她不会明白,钱还可以让她重获自信,重获新生。她在倪斌的重金打造下,恢复了原貌。
       上班的第一天,漂亮的咖啡色毛料喇叭裤,米色紧身长袖V领前系扣短款羊绒衫,一头长长的黑发披下来。衬托出她美丽的容貌,完美无缺的身材,加上她天使一样的恬静微笑,所有见到她的人都大为倾倒。
       小朋友们立刻喜欢上了林老师,而且爱你没商量。他们把家里的好吃的拿来给她吃,好玩的拿来和她一起玩。放假和父母出去游玩照的照片也拿来给她看。她的生活忽然变得生机勃勃,充满光明、希望,还有,爱。
       她一度感到这份工作对于她的意义已经不是钱的事了,而是她生活的阳光。然而江晓嫒的出现,让她无比沮丧地发现。这份工作说到底,还是钱的事。
       江晓嫒是中班的一个小女孩,那时刚五岁,是个天生的舞蹈胚子,也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这个幼儿园里的孩子,都是社区里的住户,江晓嫒也不例外。她常常放了学还不肯走。缠着让林老师教她跳舞。她看着她,就觉得像极了自己小时候。她也是从这时起晚上无偿给江晓嫒加课的,她教她从基本功练起,压腿,劈叉,下腰……
       直到有一天晚上,江晓嫒的妈妈处理完生意上的事提前来接孩子。那时,她正在监督孩子劈叉,孩子的腿没伸直,她过去极其严格地用力帮她扳直。由于疼痛。孩子疼得直咧嘴。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孩子妈妈见状气急败坏地冲进来,用力推了她一把,她一下坐在了地上。头撞在了墙上,她疼得脸立刻扭曲了。孩子妈妈破口大骂:“你个贱逼!敢虐待我家嫒媛,咋不磕死你呢。该!死了才好呢!明天我就让他们开除你!臭婊子!”孩子还想去扶她起来,被妈妈一把拉过去,拖走了,孩子哭得泪水涟涟,一步三回头地奋力挣扎着走走停停。
       第二天园长就找她谈话了。园长到底是文化人,话说得绵里藏针,意思面面俱到。她明白,再一意孤行下去就丢饭碗了,她此刻才清醒地意识到这个工作是她唯一的饭碗。
       她决定去找那个无理的暴发户低头了,钱可真是无所不能啊。没料到当天下午放学时暴发户竞领着孩子找到了她。孩子红肿着双眼低头不吱声。暴发户此时态度变得极其谦和。放低了语气说:“林老师,昨天的事,对不住您,您大人大量,别放在心上,让您受委屈了,真是对不住。哎,我读书少,说话粗,您别嫌弃。我知道林老师看重我们家媛媛,这是她的福气。只是。哎,只是我们这辈子没文化也就算了,想让孩子多念点书,我们媛媛从小就爱看书识字,我们就指望她有出息,读博士,不想让她弄这些个歌呀舞呀的,您也知道,在古代这些个卖艺的戏子都是下九流,地位还不如我们做买卖的呢!现在那些个文艺界的,又有几个正经人?反正啊,我就信那句话‘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以后还请您多教她念书,她听您的!”
       戏子?卖艺的?她至高无上的艺术信仰在别人眼里就是这样?
       幼儿园的工作带给她的心理满足感和愉悦感就是从她听了这句话开始荡然无存的。她不再教江晓媛跳舞了。她上班唯一的乐趣,成了站在湖边看着那四只游来游去的白天鹅。它们呆在这不走是因为这里有人定时定点喂它们食物。她也一样。
       八、大欢喜
       她的衣服缝完了。他的照片也看完了。已经十二点了。她用毛巾帮他擦脸,推他到洗手间刷牙。他见到厕所马桶周围墙上的不锈钢扶手,显得很吃惊,马上问她,姐,这个,大商场的厕所里专门给残疾人用的才装这个,你这儿怎么会有?她一边往他的牙刷上挤着牙膏,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哦,那是给老人准备的,年龄大了,腿脚不方便。
       她甩甩手上的水,回到客厅对他说,你就睡这儿吧,客厅东西少,你不容易碰到。然后她将沙发打开,沙发立刻成为一张床,她从自己卧室里开始往外拿了全套的床上用品。铺平铺好,把他从轮椅上扶起来安顿到床上。他一躺上去,就咧嘴笑了,他说,姐,我还从来没有睡过这么软的床。
       她也笑了。说,要上厕所要喝水就喊我。他顺从地点点头。她倒了一杯温水放在他床头的茶几上,而将尿壶留在了洗手间。她怕他不叫她,尿壶是等明天她上班去时才给他用的。
       弄完这些,她快乐地出了一口气,洗漱完毕进了自己的卧室,将门反锁了。然而她还是不放心,用手反复拧动了几次把手,确定从外面是打不开的,才彻底放下心来。躺到床上去了。为了他夜里叫她。她没有换衣服,也没有卸掉假肢。甚至没有脱掉皮鞋。因为拖鞋能看出她两只脚的差别。然后她心满意足地定好闹钟睡了。半夜他真的叫过她一次。这次她被半夜吵醒一点愤怒的情绪也没有,而且回来后又马上睡着了,一直睡到早上闹钟响铃。
       闹钟把他也叫醒了。她去厨房煎了两个鸡蛋,热了两杯牛奶,把面包片烤热,拿出黄油和餐刀。把他推到了饭厅。他当然是没吃过这么丰盛的早餐的,她教他怎么把黄油抹在面包上。她光顾张罗着他吃,自己还没吃到嘴里,就已经该上班了,在门口换鞋的一刻,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闷了可以看杂志,茶几上有,也可以看电视,遥控器在茶几上的小竹筐里。最后她在临关上铁门前问他,你中午想吃点啥?他赶紧说。姐,我吃冰箱里的东西就行,你上班远中午就别跑了。她愠怒道,那怎么行?那是凉的!说完就走了。
       一个上午她心神不宁,老是走神,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哪里出了问题。临近中午的时候。她终于想到了,那一刻,她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她的洗澡腿倒是都藏好了,可家里练功房的门有没有锁死她却记不起来了。她不能让他看到练功房墙上被破了相的镜子,至少,现在不能。
       她立刻请了假打车回到了家。当她气喘吁吁地推开门,他从书房探了个头出来。惊喜地说。呀!姐,你回来了!她直接走到练功房的门前,用力拧了拧门把手,是锁死的,没有钥匙打不开。她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转过身。他就在她背后。神情惊异地看着她。她赶忙换作了若无其事的神情,故作轻松地笑笑,问他,你,想吃什么?
       他的表情却未能松弛下来,他的眼里满是狐疑甚至还有些许恐惧,他颤抖着声音问,姐,那屋里是什么?
       她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她完全是被他的
       表情吓到了。她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他对那间屋子的秘密充满超越想象极限的恐惧,还有。诡谲的诱惑。她在瞬间编好了一个谎言。她神色轻松地说。瞎想什么呢?那是个储藏室,放了些杂物,我上午在幼儿园不小心把钥匙弄丢了,想回来看看门锁没锁,没锁的话,那屋里有备用钥匙;锁上了,就只有换锁了。看样子,只能换锁了。你知道吗,这个房门上的锁要一百多块呢!
       她的答案显然不能令他信服,但道理上似乎勉强还说得过去,他基本上相信了。她露出了宽厚的笑容。进厨房扎起了围裙。
       做好饭自己随便扒几口就赶紧赶回幼儿园了,还不忘叮嘱他,吃完碗筷丢在那儿就行,晚上她回来收拾。
       下午她回家时路过小区的快餐店,买了几个菜和米饭回家。吃完晚饭,她洗碗,他看电视。他说他白天在书房看书。听他的意思,他还是个爱看书的孩子,而且,他似乎对她有这么多的好书充满了惊喜。
       她在洗碗收拾厨房,就听到电视已经从《新闻联播》到《天气预报》又到《焦点访谈》了。她已经忘记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三个中国老百姓几乎每家必看的节目的声音了。
       她从厨房里看他,客厅没开灯,她看到电视机上的光影的转变全部投射到了他的脸上,特别是在换台的瞬间,屏幕短暂地一黑又迅速地一亮。令他的脸忽明忽暗。她在这一刹那产生了幻觉,她觉得这个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的人一会儿像父亲,一会儿像成浩,一会儿又像倪斌。
       这三个男人,近几个月来她都以不同的形式见过面。让她欣慰的是,他们在离开她以后。活得很好,比跟她一起时更好。
       见到父亲是在电视上。父亲似乎在一个什么讲坛类节目上讲美术史。父亲精神矍铄,红光满面,讲到激动处,两只手做着潇洒的手势,充满大学者的风范与气度。最重要的是,父亲现在的形象比起她在家时看起来更年轻,也更气定神闲。
       见到成浩是在公车站的广告上。上面有成浩穿着高贵的黑色礼服在金碧辉煌的演奏大厅的演出照。照片上成浩那低垂的眼帘流露出的静默的冷峻和忧郁,典型的迷死人不偿命,赶上梁朝伟了。旁边的宣传词写着:著名旅法小提琴演奏家——成浩。下面罗列着一大堆的头衔和他近年来所获奖项。她一眼就看到第一项就是中国某某乐团首席小提琴手。瞧,多年的二席终于升上去了。
       见到倪斌则是在网络的视频上。美国的水土似乎挺养人,他胖了不少。原先的国字脸都圆了。平常他偶尔会打来电话,那是看不到人的。这次他用视频,主要是想向她展示一下他给她买的圣诞节礼物,一整套新行头。烟粉色羊绒长袖连衣裙,很长,裙摆一直盖到脚面。下面配了一双BALLY的小羊皮白色高筒靴,刚好遮住假肢一直到膝盖。裙子掀起来也不会穿帮。外面是一件雪白的狐狸皮大衣。他想得实在太周到了,而且。他很知道什么她最喜欢而又刚好适合她。他在视频里说他做了一单生意,大赚了一笔,与她分享一下革命成果。
       她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此刻坐在电视机前面的只是她捡回来的弟弟。她在毛巾上擦干洗碗时手上沾的水,就跟这个叫孔安平的十九岁男孩一起看电视去了。
       后来他说老在外面买饭太贵,而且不好吃,要求亲自下厨。于是她教他学会了用天然气。他的厨艺相当了得。饭菜做得清爽可口,却不寡淡,这个分寸的把握,绝非一日之功。她每每赞不绝口。他却说他还没有母亲一半好,他做饭的手艺都是跟母亲学的。
       有一次她下班坐车回家的路上遇到前面两辆公车相撞,所有后面的车都被堵死在那里,眼见着一个小时过去了,她和车上所有拥挤人群中赶着回家的人们一样心烦气躁。这时她的手机出其不意地响了。打开一看。竟是家里的电话!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她忘记了还有一个人在家。她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难道家中还有一个她,现在就在家中?巨大的恐惧和好奇促使她终于按下了通话键。电话里传来他焦急的略带哭腔的声音:“姐,饭都凉啦,你咋还不回来啊?路上没出啥事儿吧?”她的心从异想天开的巨大恐惧中一下子抽离了出来,她的眼泪瞬间溢满了眼眶,半天没说出话来。“喂?喂?”他一定在奇怪电话怎么只听到姐“喂”了一声就没音了。她赶紧对着话筒说:“堵车,你再等会儿,姐这就回去。”她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量不顾一切地挤出了人群,步行了很长一段路到了通畅路段打了一辆车回家了。她一进门就看到他的脸上挂着眼泪,他委屈地说,我还以为姐不要我了。她扑上去抱住他的头,流下了眼泪,连连说,姐不会不要你的!不会的!谁不要你姐也要你!
       这次之后,他们的感情仿佛一日千里。他成了她时时的牵挂,他也向她敞开心扉说些自己的事情。
       比如她问他有没有女朋友,他说从前读初中时喜欢过一个。她问,漂亮吗?他答,漂亮,像姐。
       她听了就笑了。本来这听起来像极了八十年代中期农村题材的电视剧里的对话。但她听起来格外顺耳。她本来就觉得她和他母亲的照片有几分相像,现在更印证了她的判断:他喜欢的女人有着相似的外貌。
       她又问,这个姑娘后来干吗去了?他答,到南方打工在火车站被人贩子卖到了云南,跟那边的男人生了两个孩子,被公安民警解救回来的时候痴痴傻傻的。连她娘也不认识了。
       听完这个她高兴不起来了。她产生了带有不祥预感的质疑:难道说有着相似容貌的女人也有相似程度的悲惨命运?
       不管怎样,日子总还是在他的相伴下过得有意思多了,屋子里欢声笑语不断。与先前没他时完全是两个世界了。
       她看着屋子里家具的颜色感觉都不一样了,虽然仍是白色,但以前如同夏日的冰雪,现在则像冬日的暖阳。
       他最常说的话题是他母亲。他最常问的问题是她什么时候能跳个舞给他看,他做梦都想。她当然照例说等他脚好了就跳给他看,现在他只需要乖乖养病。他于是迫切地盼脚快好,他都快等不及了。
       可是她,却害怕那一天来得太快。她真的不敢告诉他自己腿的事。她觉得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不能说!她从前辉煌的一切倾塌,都是从这个秘密的揭晓开始的。发现这个秘密的人,一个个地离开她远去了。父母,成浩,倪斌,包括与她甚至谈不上有故事的老张。这条断肢像一道灵验的魔咒,铸起铜墙铁壁,将她与幸福彻底隔离开来。只要它一见光,便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疾病、痛苦、背叛、凌辱……纷至沓来。
       但他毕竟是她现在生活中唯一最亲近的人,有一刻。她话都到嘴边了,但到底忍住了,咽了回去。她怕她说了连这美好的一刻都留不住了。
       那一天是她的生日,她已经很久没过过生日了。印象中最后一次过生日是刚出精神病院不久的事了。她在家中接到了她从前和成浩常去的一家饭店的电话,中心意思是由于她有这个饭店的贵宾卡,生日当天消费可享受六折优惠。并送一个生日蛋糕。她去了。尽管那时经济吃紧,那家饭店的消费并不算低。她还是去了。她还记得父亲曾经说过。过
       生日是对生命的尊重。无论如何,她这条命还在。蝼蚁尚且偷生。她凭什么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于是,极富戏剧化的场面诞生了。她一个人,点了一桌子菜,都是以前她和成浩爱吃的。她被七八个服务员团团围住,在蛋糕上摇曳的烛光中,他们为她演唱中英文两个版本的《生日歌》。从严格意义上说,他们唱得不好,甚至还有点变调,而且极不整齐,她激动得热泪盈眶。
       这一次的生日,却由于这个弟弟的加入而显得分外温暖祥和。她买了好多菜和一个大蛋糕,他精心烹制了喷香的菜肴,她和他在明亮的烛光中欢笑着,他为她唱了一首他家乡庆祝生辰的小调,她从来没听过这样的《生日歌》。这首歌的歌词和曲调都极简单,却与人人都会唱的那首不同。
       这让她再度回想起了前尘往事。她看着他一边贪婪地吃着蛋糕,一边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蛋糕。她看着他笑了,如同一个已然老去的女人凝望着自己青春尚在的恋人。年少轻狂的弟弟,稚气未脱的孩子。那一刻,她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衰老,她知道,青春已然离她远去了。
       不过这次生日,久违的,与众不同的幸福感占了上风,特别是生日到了尾声,他说,姐,要是人活着每一天都像这么快乐那该多好!仅仅是这一句话她立刻泪流满面。她欣喜若狂,她在心底止不住地欢呼:他愿意!他愿意!他愿意!他愿意和她在一起,每一天,都像今天这么快乐!她的心里顿时涌出了巨大的冲动想要把一切和盘托出。可是接下来他说的话让她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说,等我将来挣了钱,我娘生日我就买个大蛋糕去祭她,她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蛋糕呢!
       在她的生日宴结束的一刻,他却提起了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他心里念念不忘的,只有这个女人。他甚至没有想起以后挣了钱也要给这个恩人姐姐过生日,她也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而且,她还活着。
       那天她把生日那天他们俩的合影放大了镶了镜框拿回来,她和他都很高兴,兴高采烈地要把镜框挂起来。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客厅一面纤尘不染的白墙。那是成浩当时专门留着准备挂婚纱照的白墙。她拿着锤子往墙上钉钉子,眼见着钉子一点点地往墙里钻,忽然,一锤下去,钉子歪向了一边,锤子在钉子被砸歪的一瞬弹出了她的手,飞起,不偏不倚落在她的左脚上,又被再度弹起,掉在左脚旁的地上,终于静止不动了。这一连串的过程让她有些受惊,却把一旁看着的他吓得目瞪口呆,面如死灰。很久,他的声音颤抖着,结结巴巴地,用匪夷所思的神情看着她,问,姐,你不疼吗?她迅速意识到左右为难的困境又从天而降了。她不能蹲下去看自己的脚,而没有丝毫痛感的表情又简直不可思议到了极点。最后她还是选择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迅速离开了他的视线,躲进了自己的房间。这一次。她听到他的轮椅的轮子撞到了她卧室的门上,他用力地拍着门,焦急地呼喊着她:“姐!姐!你的脚砸坏了没有?上回我们工地上的老田被锤子砸了,疼得他鬼哭狼嚎的,脚面子上的骨头都粉碎性骨折了呀!姐!你砸得这么重,你怎么一声都不吭啊!姐……”她从那一刻开始感到了大难临头的恐惧。她,就快要瞒不住了。冥冥之中有个魔鬼,正在暗中施以阴谋诡计。逼她快快现形。
       当她打开门的时候,她的右脚微微有点瘸着。她的脸很:苍白,脸上还挂了些许泪痕。她宽慰他说,刚才姐也被吓呆了,进了屋才觉得疼,好在砸上去锤子马上弹开了,要不就跟老田一样了。她脱下了右脚的鞋和袜子。右脚的脚面,青紫色的一大块淤伤。这是她刚才在屋里炮制的。他显得很疑惑。说,姐,好像不是这只脚啊!她斩钉截铁地噎了过去。说,都砸成这样了,不是这只难道是那只?她一说,他也有点不自信了。铁证如山,不由得他不信。事情被她这样抹平了。
       这次之后,她清楚地感到,他已经触碰到了魔咒的边缘,就差一层窗户纸了。而真正可怕的不是任他触碰魔咒的边缘,而是他根本不想触碰就已逃离。
       她遵照医嘱定期带他去复诊,这一次,医生欣喜地说。恢复得不错,快好了,适当的可以拄拐杖走走试试。
       回去的路上,他掩饰不住内心的快乐对她说。姐,我的脚快好了!她觉得临近正午的阳光照得刺眼,她望着前方,就觉得这场景像极了她初见他的那天,太阳黄澄澄地给前路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金粉。她推着他。就感到踩在金粉上真舒服,富足,踏实,温暖,充满希望……她于是听到自己问他,好了是什么?他说,好了就是可以走了。
       晚上的时候,看完了电视,他躺着,无限憧憬地望着天花板,说,姐,你给我一张你的照片吧!她问,天天见。还要照片干吗?他说,以后不管我走到哪儿,想姐了,拿出来看看,就知道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姐。姐。我舍不得你。
       他不知道,他的话在她听来完全是在表达着相反的意思。
       她说,我的照片你想要全是你的。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随即笑笑说,我拿不了那么多。这下轮到她笑了,她笑得一不留神把嘴唇咬出了血。
       此后,她常常跟他笑着笑着就把嘴唇咬出了血。
       这天晚上,倪斌突然打来了电话,他只问她一个问题,他在古董店发现一双已故的俄罗斯芭蕾女神乌兰诺娃穿过的芭蕾舞鞋。问她要不要。她毫不犹豫地答,要!片刻之后,又有些迟疑地问。贵吗?他哈哈大笑,说,你就等着收吧。
       乌兰诺娃堪称史上最完美的白天鹅。是她把《天鹅湖》中的白天鹅赋予了不朽的生命和灵魂。她是她永远的偶像,永远仰首观止的巅峰。只可惜,等她有机会到俄罗斯的时候,乌兰诺娃已仙逝。化作一只美丽的白天鹅,飞走了。她的舞鞋,承载过她灵韵流动的足尖,支撑起她白玉无瑕的精魂。
       她兀自沉醉在乌兰诺娃这个名字牵引起的世界里,忘却了周围的一切。直到他轻声的一句问话,如一把利剑,割断了她与那个广阔无垠的梦幻世界的连接,把她重新困在狭小逼仄的现实世界里。“姐,这么晚了,谁打来的啊?看把你高兴的!”他好奇地问。从他来到这里,这部电话几乎是没有响过的。她说,电话是美国来的,那边是白天,是姐的一个朋友。喜欢看姐跳舞。他接着问,他在那边工作吗?她答,是,他的生意做得很大。她话音刚落,他忽然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她,满怀信心地说,姐,我也行的!以后我也出去挣大钱给姐花!
       她听出了弦外之音。挣钱,特别是还想挣大钱。就必须走出她这扇门。“姐,什么时候我也能看你表演舞蹈啊?”他还是不忘问这个问题,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的回答:“快了。”
       她从这个晚上开始打定了主意,她知道她该怎么做了。
       第二天晚饭后,她告诉他以后晚上不用等她吃饭了,她每晚要很晚才回来,因为她所在的幼儿园要参加市里举办的文艺汇演。她要负责小朋友的排练。
       她从此每晚带着一身医院里才有的来苏水味回家。顾不得和他说什么,倒头就睡,第二天早起去早市买菜,把菜放到厨房后去上班,直到很晚才回来。他也会问她身上为
       什么有药水味。她轻描淡写地答,禽流感,幼儿园最近洒药水防止小朋友得病。她仿佛忙得什么都顾不得了,只记得把大门锁得死死的。
       这天下午,她在幼儿园收到了倪斌从美国寄来的包裹。她的手触摸在舞鞋陈旧的灰白色缎面上,一股细滑的凉意传遍了她的全身,她激动得全身的肌肉都痉挛了。那个旷世的舞蹈精灵在她的身体里还魂了。
       这个晚上,她背着一个硕大的帆布包回到了家,包里发出金属器械摩擦碰撞的声音,间或夹杂着玻璃瓶相互撞击发出的声响。他睡得迷迷糊糊的,睡眼惺忪地问她,姐,你回来了。她在他的床边坐下,给他端了一杯水。说,来,喝点水。他麻木而顺从地听从指令,然后躺下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看样子,他是被一阵剧痛惊醒的。当他恐惧地睁开双眼,她早已经穿好雪白的芭蕾舞裙等着他了。她带着迷人的微笑望着他,舞裙下,一条假肢泛着真腿不会有的奇异的光泽。她继续微笑:“你不是一直想看看这间屋子吗?还想看我跳舞?”他略显迟钝地抬起头,发现自己被很粗的铁链子锁在轮椅上,他的表情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第一眼看到这个世界,是那样的不可思议。他奇怪自己怎么会置身于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金色的木地板,四周围有练功用的铁栏杆,墙上一面四分五裂的镜子,每一道裂痕都似乎往外渗着血。那是她时常将手指放在裂痕里摩擦留下的血迹,它们忠实地遵从着镜子破裂的纹路游走。音乐响起,是《天鹅湖》。她穿着芭蕾女皇乌兰诺娃穿过的舞鞋,翩翩起舞。为他演绎如泣如诉的古老神话。他看得呆了。她纵情舞蹈,如痴如醉。到了《天鹅之死》一段了,她的心也开始飞扬。她望向他的脚踝。她看着,就笑了,闭上眼睛回到属于白天鹅的梦幻世界里。就在她右脚立起张开手臂,摆出一个经典的阿拉贝斯的亮相造型的一刻,她听到了他足以震碎玻璃的声嘶力竭的狂呼:“我的脚。啊!我的脚没有了!”
       她仿佛听不到他野兽般的嘶喊,她的心充满着汹涌澎湃的大欢喜。
       是的,她砍下了他的脚,当然,她事先给他吃了安眠药:并为他注射了麻药。手术的过程是相当严格的符合医学规范的,包括她使用的手术器械,也与正规的大医院所用的毫无二致。毕竟。她是曾经经历过的人啊。更不要说再加上一段时间的专门学习了。她精心地为他的伤口清洗、上药、包扎良好。整个过程。他没有丝毫的痛苦。
       她望着他柔情似水地说:“你不会走的!”他歇斯底里地狂喊。在轮椅与锁链纠缠的桎梏中拼了命地挣扎,将身体不断扭曲成变幻着的不柔和的曲线。
       她低头看了一眼雪白舞裙下的假肢,她永远不能忘记,关于这条腿的记忆。医生用上扬的语调充满惊喜地告诉她,她的小腿断得恰到好处。她清楚地记得,他用的是“恰到好处”这个词。医生说,你的小腿刚好断在膝盖下十二厘米处,这是安装假肢最好的条件。既能保证膝盖活动时带动的杠杆力。残肢本身也不承受来自身体过大的压力,这样的位置简直是太理想了!往上或往下一点。都会给你日后的行走带来很大痛苦,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医生的语气仿佛是在恭喜她刚得到了一份从天而降的五百万大奖。她还记得,在场所有人听了医生的话都立刻换作了充满欣喜的愉悦的神情,眼神中充满对她的好运的祝贺。
       她在这么多人的祝贺中装了假肢,可行走时残肢与假肢的磨合,带给她的。仍是轮回的伤口、结不完的伤疤和流不尽的血。
       她经历了多少钻心的痛楚啊!终于有一天,她步态袅娜地走在路上,像没断腿前一样,依旧能引来别人无数赞叹的目光。她曾深深迷恋的众人的注视。没有人能把她和“瘸子”、“残疾”这些字眼联系起来。她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她的脑子里以光速交叠着过往的一切:那些数不尽的黑夜与白天,舞台上黑白天鹅的生死对决,黑白电影里忽明忽暗的凌厉光影。渗血的破镜。残损永远无法平衡的肢体,最赶尽杀绝的背叛,全世界最彻骨冰寒的孤独,比死灭还安静的空寂……
       这一切的一切,她一路搏命拼杀了过来。终于,她战胜了它们。她现在依然可以穿着雪白的舞裙和不甚雪白的舞鞋傲立在这荒诞绝伦的人世间。
       她看着镜子里被紫黑色的裂痕切割得四分五裂体无完肤的自己。纵声狂笑,这一刻,她才那样真实地感受到自己才是真正的黑暗中的舞者。她用灵魂和生命的泣血之舞撕裂了无边的黑暗。她用尽平生的力气摆出一个阿拉贝斯。欢喜的暖流涌遍全身。这是人世间空前绝后的大欢喜。她将乘着这大欢喜继续逆风飞扬。
       失去的一切。她夺不回来,而手中尚存的一切。她不会再任由老天夺去,哪怕只是一缕灰。
       他再也不会离开她,永远……
       (责任编辑 何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