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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黑色的羽毛
作者:修正扬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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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军眼睛半睁着,其实还没完全醒过来,头很重,手心发潮,他在床单上抹了下。她捉住他的手,让他摸摸孩子。他把手放在她肚子上。已经有八个月了,肚腹有些陡峭,他的手滑到下面。“我让你摸孩子,没让你摸我。”她把他的手拿上来,拧了一把。他清醒了,慢慢地坐了起来。“我钻进去他看得见吗?”他抖擞了下肩膀,胳膊伸进衬衣袖子里,“我可以进去摸摸他的头。”她笑了,说怕是相反吧。他的屁股斜在床沿上套进袜子。他拍了拍她圆乎乎的脸。让她再睡会儿,他穿起搭在板凳上的衣服,喝了口隔夜的茶水。
       “我和孩子说话。”她又说。
       “说说我的好话。”他往卫生间走去。
       “我不能和孩子说假话。”
       刷牙,刮胡子,洗脸。他用毛巾小心地把嘴唇上刀片弄出的血丝抹掉。拉开门,换上鞋子。他说我走了。
       “他在踢我。”她大声说。
       “和小混蛋说你老公是警察。”
       “他说你是混蛋。”
       “他真聪明。”他嘟囔着,带上门。用力地呼吸了下外面的空气,边下楼边在裤兜里摸车钥匙。
       堵车的时候他抽了支烟,边打电话边把座位往后摇了摇,尽量让自己坐舒服一点。天色阴沉,怕是会有雨落。车子是老桑塔纳2000,大队换新车淘汰下来的。前次下雨天顶棚渗水。一直没时间去修理。他想今天收队后就送到修理厂去。
       他没像往常一样直接驶上大桥,而是右转拐进了凤凰广场,绕着花坛打了个圈,从森林公园管理所的大门上了山,盘山公路不长。上山也不过半个时辰。到山腰的时候他发现土路上聚了好大一群乌鸦,百来只,黑压压的。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乌鸦,不由自主地放慢速度,它们并不怕车,在车靠近才哇哇地叫唤着飞到路下的林子里,好几只乌鸦的翅膀打在挡风玻璃上,他觉得翅膀刮到心里去了,阴阴的不舒服。他加了脚油。
       在山顶的停车场,他鸣了两声喇叭,一个男人正在服务部门口扫地,听见声音放了竹扫把走了过来,从兜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他,“那么急干吗?”
       杜军接过来丢在储物盒里,“一共欠你多少了?五万五?”说着看了他眼,“手头松活点就给你送来。”
       “没事。”他说。
       杜军恹恹地说,“刚才上山的时候遇见好大群乌鸦,没什么讲究吧。”
       “乌鸦?我倒还没注意过。”
       “你忙吧,我顺便去看下我妈。”最近几年的五月母亲都要在这山上的大庙里住大半个月,吃斋念佛。当然,还要捐钱。
       倒好车,他把玻璃摇了起来,他不准备去打扰妈了,钱在车上不方便,周末再来接她回家。路上再没遇见乌鸦。格外寂静。他在上山时遇见鸦群的地方停住。勾下头,叉开腿,想了想,又忍不住往林子里张望。他走下去,仿佛出于迷信,冲着林子撒了泡尿。
       到交通队的时候两个小伙子正在洗车。杨志殷勤地问他要不要把车也洗洗,他摆摆手进了办公室。办公室极其简单,四张桌子,一个公文柜,桌子上有面小国旗,一只痰盂般大的烟灰缸,墙上挂着几顶帽子,一件警服,一副手铐和一个红色的停车牌。李同好从捧着的书里抬起脸说马队在找你。杜军说人呢?李同好说去四楼了。杜军拿起杯子。讨了点好茶叶,伸手翻书壳,说还在练英语会话,想讨个外国老婆不成。李同好说坐着也是坐着。杜军说坐地日行八万里,可以到美国了。
       他在走廊的僻静处打了两个电话,然后端着茶回到办公室,坐在椅子上,窗外两个年轻人警服穿得整整齐齐的,边洗车边嬉闹,把水泼到对方身上。他想到自己刚进单位那会儿比他们还要年轻,一晃就是十年了。他一下觉得很恍惚,好像岁月随着茶水上蒸腾的水汽飘散了。杨志的脸对着这边说些什么。手上提着块抹布。他是杨敏的弟弟,上个月才进来的,各个队的临时工几乎和正式警察一样多。他后悔把杨志弄进局里做事,杨志不知道杜军和他姐姐的关系。杨志曾经大病了一场,几乎死去,杨敏在杜军怀里为此大声恸哭过。那时他们已经说好分手,杨敏很快结了婚,稍后有了孩子,稍事休整又离了婚。孩子随了男人。他从没打听过她的消息,在他的印象里连那个弟弟都已经死了,但去年秋天他们再次相遇时她的艰难处境还是让他深感意外。唯一的安慰是她弟弟是健康的。
       他出奇的健康杜军是最近才知道的。上个月末他们刚从319国道上处理一起小事故回来,撞见一辆外地牌照的小车翻在公路边缘上,车屁股悬在辅路之外,下面是条半人高的坎,再下面就是沅江的一条小支流。车子正处险境,看过去感觉像电影里面的镜头,一只鸟停在车头上车就会掉下去。车里有对男女在呻吟。很痛苦,血流了不少。车厢完全变了形,不容易救他们出来,而且他们每痛苦地挣扎一下。车子就让人心惊地晃动。杜军没想到杨志会不假思索地跳到路下面的坎上,用身体把车子支撑住,让人找两根木棒来。他在车下面撑了大约二十分钟。后来吊车和120来了,给杜军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杨志又是油泥又是血污的身体,和那张满不在乎又英气勃发的脸庞。他的英俊甚至让杜军自惭形秽,他想起杨敏的模样。但是心底里又隐隐觉得他像自己。杜军的父亲是老公安,一九九二年在追捕行动中死于罪犯的枪下,他觉得应该说杨志像:父亲才对,而他是父亲的儿子,所以说多少有些相像并不过分。
       杨志趴在引擎盖上,认真地抹擦着挡风玻璃,对着玻璃顾盼自己的脸。杜军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吹了吹茶。
       “你带弟兄们出去,把人集中一下。”马队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杜军攀着他的肩膀走到办公室外面,说上午有点事,要请会儿假。
       “这时候你还请假?这段时间忙完再休息。”他看了看杜军的脸,“有什么事?最近情绪有点不振啊。”
       杜军笑了笑说还好吧。马队和他说了说罚款的任务和进度,“你什么时候走?”杜军说十点。“那你先带出去搞一阵,到时我接你。”
       “我下午还来?”
       “下午你当然得来。”他说。“开工了开工了。动作麻利点!”马队转过身扯着嗓子吼了两声,接着亲切地嘀咕出最爱的名言,“时间就是金钱,浪费时间就是谋财害命。”他把“他人”两个字掉了,他也年轻。总以为所有时间都是自己的。
       车上一共五个人,杜军坐在驾驶员后面的位子上默神。车子上了国道,司机老周问在哪里搞检查,他说老地方。二中队专门测速的“PASAT”停在弯道上。他们也早,早起的鸟儿才有虫子吃。老周鸣了下警笛呼啸而过。
       这是条在山区难得一见又直又宽的“天生就是为搞检查准备的”林阴道。路边有个小卖部,门口的坪刚好停车。杜军交代下工作,拦车和检查的,提醒他们把帽子戴起来。杨志从车上拿顶帽子递给杜军。
       “这天怕是要下雨。”
       “下刀子都要搞的。”
       “你等会儿刀子快点。”杜军对李同好说,“马队批评我们了。”
       “这要问你,刀把子在你手上,我还不是听你的。”
       “你自己做主。”他又说。
       马路在没车的时候很安静,行道树在阴
       沉的天幕下就像画里的剪影。杨志站在国道上。停车牌紧挨大腿倒持着。车子一辆辆从他面前开过,机会来了,他终于抓住把柄,站在路中间,高高地举了起来。
       两辆拉煤的货车都是这路上的老朋友,不用说话,约定俗成地交了一百元。一个司机黑着脸——不是态度问题,是煤的颜色——大着嗓门说。“这车不好跑啊。路政也在查超载。有几个爷就够了,又多了个娘亲。”他接着很没逻辑地说。而且笑着,“我们的奶头也不够啊。”
       “那就别跑了。”
       “不跑怎么办?停下也是钱,银行贷款买的车。”
       “那就跑啊。”
       “兜风啊。”他又说,“到头大家都没得吃的。”
       杜军把罚款单递给他。“走吧,多拉快跑。”
       车头吃力地抬了下。左转向灯闪烁着。
       “停不下。快也快不起来,太沉了。”
       “都差不多。日子就这样。”杜军挥挥手,让到一边。他想在这道上跑的,只要不是新手上路的愣头青。都会适应的。总会适应的。
       车子渐渐多起来了,有几辆车靠边停着在接受处理,拦下来的一条大型车队在过来的时候路面都颤抖了,停下来喘着粗气,几乎把路堵死。“动作快点,”杜军招呼着,“注意别把路塞了。”
       他看了两本证,回头看见杨志帽子上的国徽完全倒过来了,杜军把杨志的帽子摘下来扶正。扭紧里面的螺帽。再拍回到他脑瓜上。杨志在笑,他说你的帽徽也歪了。“是吗?”杜军摘下来看看,自嘲地笑了笑,回到小卖部坐下来。李同好周围已经围了好些司机,又喧哗又骚动。现场总是免不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斥责,申辩,哀求,埋怨,嘻嘻哈哈,插科打诨。也少不了有人哭哭啼啼。
       “不要找我,”杜军擦了下溅到脸上的唾沫星子,凑近来的嘴巴太过激动,声音结巴,唾沫飞溅得倒利索,“有话慢慢和李警官说。”
       李同好办事总是不紧不慢,说话也慢条斯理,点钞票前习惯性地扶扶眼镜,有一次收了假钞他回忆起来关键就是没扶眼镜。他不抽烟,除了外语没有什么别的癖好。店主抽着司机敬的烟卷,乐呵呵地挤在司机当中,像个看热闹的闲人,其实他见多了也知道门道,有时候帮司机出出主意,李同好也乐于他说说话,这样处理起来快一些。他终究是个很懂事的聪明人。
       杜军看了看表,又看了看天。再看了看截下来的一长溜车。老周和两个年轻人在路上,他们两个把老周的手架起反扭过来做了个简单的“喷气式”,嘻嘻哈哈地散开了。
       “再拦两辆就算了。”他对走过来的杨志说。
       “休息了?”
       “我有点事。”
       “我还准备向你请假的。”他很高兴的样子,“我们也回去吗?”
       “有事?”杜军说,“回去你和马队说下,他等会带你们出来。”
       “哦。”杨志不那么高兴了。
       “工作还适应吧?”
       “还行,马队说他帮我说说转正的事。”
       “他怎么说?”
       “他让我加劲干,干得好的话他向上面反映,为我跑跑。”
       “他这么说的?”
       “是啊,他会为我说这个事吗?”
       “好好干,别急,注意安全,”他拍拍他的屁股,“这不是什么好工作。”
       “我挺喜欢这工作。”
       杜军偏过头瞅了瞅他,“为什么喜欢这工作?”
       “挺有意思的,”他用食指摸了摸眉心。好像在费力抠出一句实话,“站在公路上有种主宰的感觉,好有力量。”
       “比上次用肩膀扛车还有力量?”
       “这是不同的力量,那是自己的,”他还是羞涩,“我喜欢这力量。”
       “哦,”他应着,拍了拍杨志的胸脯,“我还是喜欢你这里的。”他想有时间可以和他聊聊,现在不想说,他也没想好该怎么说。
       “算了,不要拦了。”杜军对老周招招手,“休息会儿。”
       收工的路上老周说后面那辆出租车在撵我们,是不是想交罚款?
       “我刚给他开暂扣凭证。”李同好回头望了望,“叫他去处罚中心处理。”
       “大概是埋单来了。”
       说话的当儿出租车超了车,停在前面,一个小个子男人麻利地下了车招手。
       “大哥帮我处理一下吧。”他趴在窗户上,哭丧着脸,“别丢下我不管啊。”
       “不是和你说了拿单子去处罚中心嘛!”
       “我在常德遭难了,连死的心都有,身上真的没有一分钱了。求你们了。”
       “现在没罚你款,”老周推开他的手。“拿着单子先回去,以后再来处理。”
       “别这样啊。求各位大哥了。”
       “和处罚中心的大姐说。”老周轰了脚油。把他丢在后面。
       “罚他多少?”杜军说。
       “四百,罚多少他都没钱。”
       出租车还在后面追。杜军让靠边等等,别搞出事来。车刚停稳,出租车也在前面停住了,老周打开送话器大声说前方的车请马上移开,但是那个司机已经下来,来到警车边上,“你想拘几天是吧?警告你了。小伙子下去把他拖开。”两个小伙子下了车,司机像只兔子一样灵活跑到车头前跪了下来,小伙子抓住他的手,但是他拼命地抱住保险杠还是跪在地上。杜军觉得那男人像是动画片里作揖的小兔子,这让他不舒服。他别过头。
       过路的车都很匆忙,偶尔有慢下来的,收脚油,倏忽又开走了。
       “把证退绐他吧。”杜军说。
       李同好下车把证递给出租车司机,他收回凭证。才站起来。他跪得太用力。一时竟没站起来,晃了几下。
       杜军算了算,罚四百有三百二的财政返回,在个人头上大概是十,差不多就一餐早饭。他这样算账的时候想起刚工作那会儿,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司机在他面前跪下来,那是他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他也跪了下来,因为觉得自己担待不起。他还记得为此受到了领导的批评,因为他不光跪下来,而且自作主张把车放了。现在自己带队出来,有权作决定,还是要委曲求全,不得自在,好像一股更大的力量把自己缚住了。这些年来,有不少的司机在检查的时候在公路上跪下来,他也知道人有时候难免不跪下来,他还是适应不了这个。
       杜军和马队交接了下,把自己的车倒出来,开到城南,停在百花小区门口。摸出手机的时候看见杜丽走了出来,他把手机放回去,打开CD。她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座上。她穿了件蓝色的薄绒衣,下面是条黄色的休闲裤,皮肤白皙,一头干净的短发,嘴角抿得紧紧的一言不发,车开出好远,他才从仪表盘上的烟盒里弹出一支烟,点上火,把窗户往下摇了摇,上了国道之后他把窗户完全落了下来。
       “哥,”她说,“要多久时间?”
       他偏过头看了她一眼。
       “什么时候能到达那里?”
       “半个小时。”杜军说。过收费站前他开了警灯。稍稍减了速度。这里离L县县城有二十五公里。
       “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应该下午就成。”
       她看着窗外,她把窗户也完全摇下来,头伸了出去。他抬起加速器。转上弯道。他把速度放慢了一点。
       “不舒服?”他说。
       她用餐巾纸捂住嘴。她呕吐了。车靠边
       停下来,她蹲在路边吐了一会儿。她的脸更白了。他用脚尖碾着路肩上刚冒出来的青草。绿色的汁液渗在水泥地上。二十多公里她呕吐了三次,后来吐的就是水一样的东西,他没有停车,除了在路边的小店买了瓶水,看到她难受的小脸他就觉得难受,心里翻江倒海似的。他只想快点到达。
       过了公路上的“欢迎您来L县”的牌坊,他打了个电话。在L县人民医院的停车场泊好车,他让她在车上等着,然后从后座上把预备好的两条“芙蓉王”拿在手上,进了门诊大楼。十分钟后他来到车边上,说,“走吧。”她没动。他站了会,然后打开车门。“下来啊。”他说。
       “我怕。”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看了看她。退出来。关上门,点着支烟站在车前。
       她磨蹭着终究是下了车。她抓住杜军的手。拿出一卷折成条状的钱。
       “干吗?”
       “这是他的钱。”
       他粗暴地推开她的手,火气一下上来了,“他是谁?你倒和我说他是谁?一个男人就这样吗?”
       “他不知道我来的。”她的手上攥着钱。
       “你不和我说他就永远别说他,你也一样,当他是不存在的死人。到今天为止。”
       他扭头走了进去,在门口的时候又回头唤她,“你快点好不好。”
       里面在做台手术,医院的那个朋友让他们稍稍等等。“马上就好了。你什么都不用管,一切我来安排。”他说。“到我办公室坐坐。”办公室里有几个人,一个姑娘正在往外瞅。杜军说就在外面等,没事的。
       他们坐在走廊的长条椅上,医院的消毒药水气味很重,还有股生石灰的气味,墙壁是新刷的,墙上写着大大的“静”字,用一个圆圈圈起来。
       “我去车里等?”她说。
       “马上就好了。他说先找个医生看看。”
       她重重地吐了口气,这时走廊尽头的手术室里传出一个女人凄厉的叫声,隔了几层门听得还是那样清晰,就像一把刀子穿过她的身体,穿过几层门钻了出来。他看见她的肩膀颤抖了一下,她俯下身子,胳膊撑在膝头上。“哥。”她说。
       “你去外面等吧,”他把车钥匙给她,“好了我叫你。”他又对她的背影说。“别乱走,在车里坐着。”
       他不知道医院里能不能抽烟,最近烟抽得实在太多了,原本他是准备戒的,或者像列宁那样一天控制在八支,但是他不是列宁,他控制不住,他也怀疑列宁是否真的控制住了。这和偶尔吃个墨水面包完全是两回事。
       他上了趟厕所,回来后那个医生过来和他聊了会儿天,他是杜军的一个高中同学联系的。他们这是第二次见面,他的五官长得很散。其中长满了雀斑。穿着一件肮脏的布满黄斑的白大褂,神态严肃认真。努力把五官往当中聚合着。他没问他姑娘是谁,他们说了说天气和医院的建筑,他说越是阴天医院的气味越重,不过他已经闻不出来了,习惯了。他和杜军说手术做完了打几瓶点滴就没事的。
       “估计还有五分钟,”他友好地拍了拍杜军的肩膀,“可以进来准备了。”
       她在打电话,没注意他在招手。拉开车门的时候他发现她在哭,电话其实已经收了线,她只是拿着电话勾着头在轻声啜泣。“好了。”他爬上车摸了摸她的短发,扯了张面纸帮她擦脸。“不怕,没事的,很快就好的,做完打打点滴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他小心翼翼地擦着,他记不得什么时候妹妹像是突然一下长大的,变得他认不出来。女大十八变,这应该是句赞美的话,他怎么知道定睛一看会是这样呢?他换了张面纸,他也记不得有多久没好好地认真地看她了,他只有这一个妹妹,母亲想要一个女儿,说女儿才是妈的贴心棉袄,不惜罚款降一级工资生她下来。她小时候总是很乖的,这就是她被欺负的理由吗?他看着她的脸,每擦一下他就觉得清晰一些,时间好像是停止的。她还是过去的那个小妹妹,还在那里。
       “他给我打电话来了。”她说。
       “我说了别再说他。忘记,统统忘掉。”他说,“里面在等我们。”
       “他并不是那么坏的。”
       “还要怎么坏?这样还不够吗?”
       “哥,”她的眼睛并没有看他,“我想留下孩子。”
       “你说什么?”他露出那种在荒诞时刻不由自主的短暂的笑,好像这样笑过才会让自己确信荒诞。
       “我不想这样。我要留下孩子,”她仰起脸看着他,“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你怎么还这样想?理智点,转过头重新开始生活,好好地开始生活。”他抓住她的肩膀,“别傻了,我比你知道得多,我比你了解男人,你一定得听我的。”
       “这是我第一个孩子,我要第一个孩子。”
       “但是你还是个孩子啊。”
       “我有二十三岁了。”
       “以后你会有孩子。”
       “我爱他。”她很快地说,“他说了他也爱我。”
       “那不是爱,”他同样很快地回击她,“如果有爱就不会是我在这里,就根本不会为这个事偷偷摸摸找医院,就不会连我连妈都不知道他是谁。”他差点说出他妈的,他在她面前从没说过粗话,他珍爱这个小妹妹,唯一的妹妹。想到自己珍爱的东西被人这样损害,他委实伤心。
       “我们有爱的,我们并不肮脏。”
       他没有听清楚,他的思绪没在她的话上,过了会儿他的眼睛对着她。
       “我们相爱的。”她重复了一遍。
       “你能确定吗?你说这个话自己心里确信吗?”
       “他和我说他要这个孩子,他说结婚。”她说,“他也哭了。”
       他有点心慌意乱,突然直觉那个男人是比自己还老,老上许多而且结过婚的人。他的眼泪是混浊的,承诺是虚弱的。他几乎能嗅到那个男人腐朽的气息。
       “你太单纯了,”他心痛地说,“太不懂事了。”
       电话响了,他说马上好了,马上就来。
       “走吧。”他说。他作势打开车门,欲往下走。她抓住他的胳膊,她满面的泪水擦在他肩膀上。
       “哥,你别:走,原谅我,我想要这个孩子。”她说,“我现在真的想要他。”
       “我们已经来了,都准备好了。”他吃力地说,“一切都会变好的。没有哪个男人像哥这样想你好,相信哥哥好不好?”
       “哥,他知道错了,他说他不会再这样了。我们这样做也许太鲁莽了。”
       他疲惫地低下头,闭上眼睛,用手指摸摸眼眶。她说这样太鲁莽了,随随便便和人上床随随便便怀上孩子随随便便要求去打掉孩子,现在她却说这样太鲁莽了。
       “你一开始就应该想好了再和我说。这不是儿戏。”
       “哥,明天我带他去看妈妈,去看你。他这次是认真的。”
       “你想好了‘吗?你们都想好了吗?”他发现自己竟然不敢再问他是谁有多大是干什么的了。“太晚了以后后悔都来不及了。”
       “我要他,我会教他叫舅舅。”她用手背擦了把脸上的泪,双手箍住杜军的脖子,“哥,祝福我吧。”
       他看着她绒毛可见的脸,虚弱地说。“我真想我是上帝。”他推开她。打开车门。再一次看着她。他要最后确定一下。他一个人走了进
       去。
       回来的路上他没有再抽烟。其实在老婆怀孕之前他戒了一次烟。不大成功。怀孕之后也没在老婆面前吸过。他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他实在狠不下心来,他老是想着孩子,出生的未出生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她的孩子,一直当成孩子看的妹妹。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并没有准备好如何去做一个父亲。父亲不在之后他一直谨记着“长兄为父”,他没做好兄长,也没做好进入真正父亲角色的准备。他把这糟糕的感觉往下压了压,背挺直了一点。
       “放点儿音乐吧。”他说。
       路上她竟然没有呕吐,她的精神好些了。分手之前她说明天带他来家里。“明天。”她点了点头又重复说,好像光这个词就充满了希望,“就明天。”她的样子很自信。他想再等等看吧。人总是要长大的。不是这样就是那样,乐观一点。他摸摸她的头。
       “哥,我不会再让你担心的,”她说,“我会好的。”
       他从后视镜看着她小小的身影,直到看不到的时候才掏出一根烟叼在嘴上,转过几条街,在人行道上停下来。他看了看表,靠在坐椅上,揉了揉太阳穴,静静地又抽了支烟。慢慢朝前滑行。前面超市三楼靠街面有附设的中西餐厅。
       他在里面消磨了一个多小时,吃了盘扬州炒饭,就着碟花生喝了扎鲜啤酒。吃得舒服精神会好一点。甚至改变人生态度。一个熟人打电话来说车被队里扣了,让他帮忙。他说他没在路上,回头问问。他放下电话,看着下面街上的行人和车流,这时大颗大颗的雨点落了下来,漫不经心的行人跑动起来。出租车的生意来了。再下大一点点。他自言自语地说。雨大了就没法上路了。他看了看时间,又消磨了一刻钟才打个电话,然后要了杯啤酒。靠在椅子上看街景,喝完的时候雨已经小了,淅淅沥沥的,他抹抹嘴唇上的泡沫,他很愿意安静地多坐一会,还有时间。直到杨敏打电话来说到了他才结账下楼,在电梯间锃亮的不锈钢壁前这个准父亲挺了挺胸脯,嘴凑上去哈了口气吐在脸上,他正在着手准备做一个父亲。他用手把镜面擦干净。
       他担心车子漏雨,还好。他拉上车门,点了支烟,掏出信封递给她,“只有这么多了。”
       “你留着吧,你正需要用钱。”他没说话,她迟疑着还是接了过去。“我到那边安顿下来再还你。”
       他轻轻地吐了口气,“我送你去车站。”
       “还早,我们找个地方说说话?”
       “呆会儿队里还有事。”他把乍开得很快。
       “杨志还听话吧?”
       “他比我们都要好。”
       这时他看见雨刷器上有一根黑色的羽毛,随着雨刷器在玻璃上刮动。他拨动控制开关,让雨刷器刮快点。羽毛还夹在雨刷器上,鸟飞走了,羽毛却是这样同执。
       “你还在收藏鸟的羽毛?”
       “不,怎么可能,早都丢了。”
       他好些年前热衷收集鸟的羽毛,痴迷了好些年,正羽绒羽纤羽都不放过,翠鸟和三宝鸟是蓝色的,红嘴相思鸟是绿色的,斑鸠雉鸡云雀伯劳画眉大多是棕褐色,鹭鸶是纯白色的,黄鹂是黄色的,不过栗色黄鹂却是锈红色的,有的由于色素沉积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孔雀的羽毛甚至闪闪发光,在阳光下面颜色不断地变幻。他痴迷这些玩意儿。仿佛凭借它们就能飞翔起来似的。她曾经嘲笑过他的爱好,也热心帮他收集过羽毛,但是他很久前已经全丢掉了。
       “停下车,我给它拿下来。”她看着挡风玻璃上左右摆动而显得滑稽的羽毛说。
       她并没丢掉,而是随手从工具箱取出本书把羽毛夹在里面。这让他心神不宁。他们好一阵都没说话。
       “我觉得我们像是永别了。”
       “别这样说。”
       “事实正是如此,我们有好些年不会再见了,”她说。“你巴不得我快些走。”
       “别这样说,”他说,“你知道我尽了全力。”
       “我知道。”她说,“真想等等看你孩子的模样,真奇怪,有一次做梦我梦见我们的孩子都好几岁了。”
       “我们没有孩子。”他有点尴尬。按了下喇叭,“哦,别说这些了,我们都老了。”
       “那你还要我开始新的生活。”
       “是我老了。”他笑了笑。
       他们都看着前面湿淋淋的路,车子转过圆盘,到了车站广场。
       “我不下车了,”他说。“车站熟人多。”
       “不要下车的,没什么东西,我自己去,”说着她抱住他,“抱紧我。”
       他的手从方向盘移到她的身体上,眯起眼睛看着窗外。他想女人都是怎么着长大的呢?人都是怎么着长大的呢?他分明看到过去少年情侣的影子,他在这里不止一次送过她,她也送过他,他为她大庭广众下的吻别面红耳赤,也为她涟涟而下的泪水曲尽柔肠,每一次短暂的分别都让他们难以忍受。这些理应柔软的东西到最后仿佛化成了坚硬的石头,压得自己难以承受,这些石头一块块地堆垒起来,几乎就是山了,人当然背负不起,人所能做的是钻到土地下面,这时候垒在上面的石头也无所谓了。他松开手,他说,一路顺风。
       他们还在路上,老地方。马队说过来吧。他挂了电话,把手伸到车窗外,摇着头自言自语地说,下雨怎么搞检查?说归说,他到城南加油站加了油,还是上了国道。隔得远远的就看见马队戴着帽子身先士卒站在公路上,马队动起来没人能闲着。杜军停好车来到公路上。打了个招呼。马队正在检查,雨滴顺着帽檐子往下流。公路上湿漉漉的。他说让我来吧。马队说自己来。他的样子和司机较上了劲。
       “麻烦您把保险卡给我检查一下。”
       马队称呼“您”而且用麻烦这个词的时候事情的确比较麻烦。
       “夹在证里面的。”
       “麻烦您自己给我取一下。”
       司机接过去,他没有找到,嘴里嘟嚷着不可能啊。他把证里面的卡片都抽了出来,他有些急了。
       “我发誓我绝对保了险的。一直搁在里面的。”
       马队没有理睬,他最不相信的就是赌咒起誓这码子事。他冷静地耐心地等待着结果。
       司机佝着腰在驾驶室里翻腾。半晌他的脸探出来,显然只找到了沮丧。
       “我真的保了,我要是说一句假话天打雷劈。”
       马队看了看天,说,“天气不好,别吓我,拿给我看看就成。”
       “找不到了,一直搁里面的。”
       “再找找看。”马队说。
       “我已经找了。”
       马队点点:头,“把驾驶证给我,麻烦您下来登记下。”
       “不可能找不到啊,怎么会找不到呢?”下车的时候他:还在嘟囔,他没想到他还要下车。
       “没有什么不可能。”马队说,“小伙子,精神点。”
       “要罚多少款?”他跟在马队屁股后面。
       “不罚款,回去保了险再来。”
       “交钱还不行吗?”
       “态度好点,要认识到错误,”杜军说,“有什么好急的。”
       “问题是我的确保险了。”
       “别和他说,”马队对杜军说,“让他和天去说。”
       小伙子的脸色和天色一样了,他抹了抹脸上的雨滴。
       杜军没跟过去,马队一麻烦他就觉得是
       麻烦。
       “注意安全。”他对杨志说,“把停车牌打早一点,路滑刹不住车。”
       杨志对他笑了笑,很开心的样子。
       “有选择性地拦,别一股脑都截下来。”
       “马队要求都拦下来的。”
       他没说话。“来车了。”他退到边上。另外两个站在路的那头在聊天。帽檐闪闪发亮,说了句什么好笑的话,两个人都乐呵呵的。一个小孩赶着两头水牛悠闲地从身边走过去。
       杜军上前检查了辆皮卡车,是位女司机,笑容很灿烂,酒窝很深,皱纹也很深,五十岁左右,气质里有种沧桑却又干净的东西。她问了问路,他们聊了几句,走之前她风趣地敬了个礼。杜军微笑着扬手还了她一个。他享受这样的时刻,对心情有好处。
       “是个妞在开车吧?”杨志走过来说。
       “妞?”他笑了,“可以做你妈妈了。”
       “我和马队说好了,我先回去了。”他说,“你不来他不放我走。”
       “上午没走成?”
       “没呢,我一直盼着你来。”
       “我给你拦辆进城的车。”杜军说。心想他姐姐现在应该在火车上了吧,“急着回去干吗?”
       “有点事。”
       “什么事?”
       “以后再和你说。”
       那个小伙子拿着罚款单过来了,他爬上车。重重地拉上门,马队走出来目送着他离去。
       “杨志他们做事还不错吧?”
       “不错,蛮肯干的。”杜军说。
       “多教教他们,都是好料子。”
       “你和杨志说帮他搞转正的事?”杜军问。
       “谁说的?”
       “我问问。”
       “这事应该你去说才对啊,哪里有那么容易,不过他们肯干对自己总是有好处的。”
       “那是。”杜军应了声。
       “刚才那车贱吧?”
       “罚了他多少钱?”
       “五百,”马队轻描淡写地伸出一个手掌,“他不是牛嘛。”
       “年轻人就这样。”
       “在路上和我们有什么牛的,到头还是要软。何苦啊。”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卡片。用拇指和食指拈着。
       “什么东西?”杜军说完才看清是保险卡,那个小伙子不可能找不到的保险卡。他咂了咂嘴巴,半晌才说。“那你真是牛。”
       马队把卡片从当中撕了道口子,随手丢在地下。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就像没有做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钱就在路上,就看怎么抓。”马队把一只脚踩在破碎的保险卡上碾了碾,“没有钱对上对下都不好交代,为人民谋福利不是一句空话。领导不好当吧。”
       “你狠。”
       马队摸着胡子转过身去。卡片粘在鞋底上。走了几步之后掉在小水洼里。杜军看着面目模糊的卡片,发了会儿呆。他蹲下把卡片从水里捞起来,放在手掌中间。这时老婆打电话来问他在于啥。他说能干啥,上班啊。她说你还好吧?她的声音里有一点点倦怠,她说刚才坐在沙发上迷糊了会儿,梦到他,心里不安定。他问梦见啥了?她没说,问什么时候回家。他说可能要到傍晚了。她问他有空吗,她身子有点不舒服,想去看看。他说现在怕是抽不出时间,严重吗?她反问他什么情况是严重?他赔了个不是说明天陪她去。她埋怨他一天都不打个电话来的,一点都不知道关心人。他说他在值勤,还怕吵着她上课。这时候一列军车从他身边轰轰开过,他把手机支出去让她听听车子的声音。他让她上床去睡会儿。他接着像动了真感情一样说她不知道他多想离开这条公路,多想从这公路上跑回来。
       “从公路上回来你也不会到我身边来。”
       “我还能到哪里去?”他生气地说。
       一列重型货车又开了过去,马队在呵斥他们怎么没把车队拦下来。杜军爬上车看了看车顶的状况,问题比较严重。他是无能为力了。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本书。一本双语小说,那根黑色的羽毛夹在书里面,他翻过去,把卡片夹在一百二十二页和一百二十三页之间,“大凡流浪汉都认为自己在探索某种东西,起码一开始是这样认为,我想正是这一点使你那个耶稣朋友显得愚不可及。”他眼睛瞟过一行字句,瞟过卡片上的车号,然后把书合上,丢回到工具箱里面。他点上烟卷。靠在座椅上,揉了揉鼻梁。车棚在漏雨,滴在脖子里,他转身跪在位子上用抹布吸了吸。马队的声音在公路上飘荡着,接着是嘈杂的声音和骂骂咧咧的吼声。他回过头看到马队他们几个跳上路边的警车。短促地按了几下喇叭。猛地冲上了公路。警报声呜呜地叫了起来。
       杜军发动汽车开出来,李同好还在桌子边上收拾票据和书,他鸣了下喇叭。
       “别催,掉了我可担待不起。”他抱着包跨上副驾驶座。
       “怎么了?”马队的车拉着警笛已经到了直路的尽头,警灯闪烁着。
       “让车跑了。停了一下就冲过去了。”
       “哪里的车?”他加了两个挡,把油门踩到底。
       “好像是L县的。”他说,“要不要拉警报?”
       “我们跟在后面。没什么事的。”他突然记起什么,“杨志回去了吗?”他忘记给他拦车了。
       “没有吧。”他说,“你这个破车,只能做个摆设放在路边吓唬人。”
       “这不是没吓住嘛。”
       “你说追得上吗?”
       “说不好。”时速表的指针在九十左右晃荡,车子本身也有些晃荡。
       “下雨路滑,注意一点。”
       他超了辆车。路上弯多,追车还是危险,尤其是雨天。他不敢提速。这车他最快跑过一百三。
       “没影儿了,怎么警报声都没听到?”李同好说。
       转过弯听得到警报声了,警灯在直路的尽头闪烁了一下,又隐没了。杜军加快速度。打开警报器,警灯,超了一辆车。
       “我们车破,慢点开,不是追逃犯。”
       “他们都不要命的,”杜军说,“疯掉了。”
       “你打个电话,提醒下不要追了。”
       杜军瞄了他一眼,这是句没必要回答的废话,读书人就是爱说这种话。
       “别看我,看路。”李同好说,“车要散架了。”
       “散了就好好坐下来。”
       “我想坐到后排去,这个位子最危险了。死亡率最高。”
       他轻声地嘀咕着,一动不动,坐得好好的,双脚抵在前面,双手紧紧抱着厚实的大包,万一出事可以减轻胸腹部的直接撞击,再不幸点话也足以给人留下誓死保卫国家财产的形象。转弯的时候速度太快,对方一辆小货车紧急避让冲上了辅路,两辆车擦身而过。这次谁也没有说话。
       马队的车在前面,一辆东风空货车像着了火或者说就像救火车一样狂奔,货箱因为路面不太平整跳动得很高,几乎要脱离车体,警车跟在后面,超不上去,货车司机的方向打得刁钻,他有一只眼睛肯定在后视镜上。马队在用扩音器喊话,命令他马上停下来。这显然是徒劳的,一辆汽车如此狂奔的时候一定有别的更为重要的命令召唤着它。警车再试图超车。停车牌已经伸了出来,背面是鲜红的“STOP”。杜军在心里说别超别超,千万别弄出事儿来。
       终究还是出了事儿,还是转弯的时候,货车不光抑住了警车,还把迎面开来的一辆面包车抑下了路面,一半轮子掉在沟里,一半
       轮子凭空旋转着,一晃而过的时候杜军看见司机的嘴巴和眼睛都张得像轮子一样。轮子再多在公路上也是危险的。
       “我操。”杜军诅咒着。
       “STOP。”李同好勾着头,神经质地念着,“STOP,STOP。”不知道他要车还是什么东西停下来,他闭着眼睛给自己安慰。就像一个咒语,一会儿之后真的显灵了。车很意外地停下来了,堵车了。货车还在试图找出一个空当,但是确实已经停了下来,不能前进了。杜军轻轻地拍了拍李同好的头说,“好了。”
       警车上已经下了几个人赶上去,他们是跑上去的,站在踏板上,马队走在后面大声吆喝着。杜军靠边停好车,急急地跟过去。他还没走到货车车厢边上,货车突然往右打了把方向。加速朝前面的空当冲去,站在踏板上的两个人都掉了下来,也许是跳车,也许是被突然的加速甩了下来。这是一瞬间的事情,左边踏板上的人掉在路边的沟渠里,右边的因为路滑没站稳跌在公路上,这是一瞬间的事情,车子冲了过去。车厢剧烈地震动了下,呼啸而去。
       当时所有人都蒙了,杜军站在原地有半分钟都没动弹,仿佛咒语在他身上也显灵了。隔得那么近,他眨巴了好几次眼睛才确定在地上的人是杨志。杨志头朝下贴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身体微微悸动着,右手握成拳头甚至捶打了两下地面,手机落在他屁股边上已经粉碎了。货车的右后轮是从他身上碾过去的。杜军走过去跪坐在地上,把杨志的头抱在怀里,大脑里一片模糊。他没有听见路边堵着的车上一个女人的尖叫,同事张惶失措的喊声,甚至包括杨志痛苦的呻吟声,他奇怪地觉得这一刻是静止的静谧的,无声无息。他一直是个处乱不惊,头脑冷静的人。但是现在他只是把大腿垫在下面,抱着他,多少有点语无伦次地喊他的名字。他处理过不少比这血腥得多的车祸,但是第一次经历这样发生在眼前的车祸。跟自己挨得这样近。
       杨志被抬上车后杜军还是抱着他的头,他在不停地呻吟,他的脸已经像白纸一样没有一点血色,身子每抽搐一下脸色就白一分。好像一个看不见的仪器在往外抽血。杜军不停地催促开快一点开快一点。
       “我要死了。”他断断续续地呻吟着。
       “不会的,马上到医院了。”他说。“给医院电话打通了吗?”
       “救护车已经出来了。”
       “我不要。”他的嘴唇翕动着,说出这几个字很不容易,就像一尾鱼在氧气稀薄的水里吐的气泡。
       “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挺住。”杜军的手指在他的脸上摩挲着。他眼睛闭上,几乎昏迷过去,杜军怕他真的就这样去了。他唤他的名字,他记得哪本书里说意识清醒对受伤的人是重要的。
       他的眼睛微微睁开了,鱼上岸了一样,嘴里喘着粗气,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帮我……拨个电话……”他吃力地说。
       杜军腾出左手从上衣兜里摸出电话,他看见自己手上的血。杨志一个_个数字地说完。杜军的手指微微地颤抖着,血抹在键盘上。
       “我本是想马上见到她的……我爱她的……”
       杜军按下发送键,显示屏上弹出一个名字,他以为自己拨错了,赶快挂断看了看他刚才记下的号码。不是他的错误。这个号码在他的手机上原本就是有记录的。他盯着这个名字。
       “现在不要……等我不行了……”
       “我没拨。”杜军说。
       他抱着他的身体,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有些晕眩,他闭上眼睛,把电话机械地放进兜里,扣上扣子,他感觉一个小小的身体蜷缩在里面,一只鸟狂躁地扑打翅膀,又是一只,四处都是飞扬的羽毛。
       救护车来了。他们把杨志转到担架上,换了车。另一辆警车在后面跟着,肇事车也开来了。它闯出去没多远又堵了车。司机弃车往山上逃逸。没撵上。四台车组成一个别致的车队在蒙蒙细雨里往城里驶去,只有救护车的警报在细雨里茫然地凄厉地呼叫着。
       车轮是从杨志的臀部碾过去的,膀胱破裂。盆骨粉碎性骨折,初步诊断是这个结果。紧急抢救持续了好几个小时。他的父母来了,大队和局里的领导也来了,他们在医院的一间办公室里关门谈了好一阵。杜军守在医院里,当中还开车和医生一起到血库取血。回来后他揪住一个熟识的医生,问他情况怎么样。医生说很难说。还没脱离生命危险。很危险。杜军说你们不是在准备给他动手术吗?医生说手术也是有危险的,不然就不用家属签字了。杜军说你能不能乐观地估计一下?医生说他有孩子了吗?杜军说什么?医生说他结婚了吗?杜军看了看他的脸才说,他还是个孩子。这个有点年纪的医生很费力地说,乐观地说,他能活下来。
       他和几个队里的人坐在手术室外的长凳上,老周从另一边跳下来时腰扭伤了,不过不严重。马队和刑警队的人去L县抓肇事的司机了。肇事车辆的档案已经调了出来。后来杨志的父母坐在他的边上,他们已经不认识他了。事实上,两位老人迷茫呆滞的眼神很难再认出谁来。他上了个厕所回来李同好正在安慰杨志的母亲。她的样子刚刚哭过,说着说着又开始抽泣。杜军蹲下来拉住她的手也安慰她,他受不了这个。老头子硬气一些,说孩子又没死哭什么哭。他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走到走廊转弯处的窗口前。窗外的雨刷刷地打在窗户上,他闭了会儿眼睛。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下。他打开窗户,把风钩挂好。
       杜军的父亲死在这个医院,死在这层楼上,尽管他的脸被打开了花。受伤之后还是还击了三颗子弹,那个被通缉的杀人犯也被送到了这家医院,他们都有警察守护。父亲比通缉犯多支撑了五天。他一直都很强悍。父亲倒是没少打他,有时揍得很凶,顺手拿到什么就用什么,皮带,火钳。尺子,剪刀,熨斗(母亲那时在童服厂接零活做补贴家用,生活是艰难的)。他试图用这些武器裁剪熨平孩子。也许是熨平他自己的怒气。有一次撵得满屋子转,杜军急了抄起他丢在床上的枪(他刚从皮带上解下来)对着他。说你不要过来,他怔了一下,骂骂咧咧地逼过来,杜军退后一步把枪上膛(这是他心情好时教他的)。说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是枪栓的声音还是青春期又尖利又低沉的嗓音把他给镇住了。他一动不动地痴呆地看着儿子,差不多对峙了有一分钟。母亲走过来抱住儿子哭了,那以后他几乎没再揍过他,可是他们之间的关系依然不好。他甚至想父亲死了他会快乐些。这种感觉让他很久都不能释怀。他一辈子都在追捕罪犯。直到死于罪犯的枪下。直到父亲快死的时候他才知道他是多么愿意父亲活着。后来他想就像父亲对他要求得太多了一样,他对父亲的要求也太多了。“我真是他的儿子。”那年他读高三,他报了公安学校。父亲临死前已经说不出话,只能握住他的手。喉头咕咕作响,他明白父亲的意思,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他趴在父亲脸上说,他会照顾好妈妈和妹妹,他大声说,爸爸你放心吧。
       他看着窗外的雨,耳朵嗡嗡发响。他点了支烟卷,李同好过来问他要根烟抽。他看了眼,把烟盒摸出来递给他。他们一起站在窗前抽烟。
       天黑的时候手术才做完,手术还算成
       功,好几个人把杨志从手术室抬到特护病房。杨志赤裸着身体,下身被被单盖着,身上插的管子流着透明的液体。眼睑紧闭,大概是麻药还没过去。他们小心翼翼地把他从担架移到床上,他想等他醒来和他说几句话。但是他的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他第一次见到他也是在医院,也几乎是这个样子,他姐姐已经做出决定,他们说好分手。时间走了一圈,仿佛还在原处。他没在病房久呆,他和李同好说他去车里休息会儿。他冒着大雨跑进车棚下的车里。电话铃声响了。是老婆的电话。她已经给他打了几个电话,他没听见,所以她发脾气了。等她说完,他说出车祸了,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家。
       “怎么是你处理?”
       “大家都在的。”
       “那你不是可以回来嘛。”
       “我回不来,我要处理。”
       “真不知道你一天忙些什么,”她叹了口气,“还要不要我们娘俩了。”
       “你就说你好不好,不要什么时候都把孩子挂在嘴上好不好?”
       那边没有声音,显然还没反应过来。
       “听见孩子我心慌。真的心慌。”他嘘了口气,接着说对不起,他说忙完了马上回来。
       他拿着电话。静静地坐在车里,一支接一支抽烟。雨哗哗地下着。在地上汇成一条条小河。碎纸片在河流里翻滚着。他在车上坐了好久。脑子一片空白。过了好久他想到妹妹。他想他不用说,他说了死了再说,他还在,他不会死的,他说他爱她。但是那个时候他的神志已经不大清晰,他也许并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他又觉得不应该这样想。也许他们是有爱的,就像妹妹以为的那样,就像他们说出的那样。事实上,在杨志说出妹妹的电话号码。在他知道杨志是那个他一直想知道的“男人”,在他艰难地说出爱的时候,杜军相信这爱是真实存在的,这是对糟糕的上午的慰藉,过分的慰藉。她把他带来之前他自己走来了。他并没走错路,他甚至不能指责他们一开始就走错了路。他(还有她)只是走得太急了。只是路一直在那里,乌黑地泛着油光。公路总是危险的,而且从来没有这样危险过。他妈的公路。如果事已至此。爱有什么用呢?她能承受这样的生活吗?为什么要他们承受这一切呢?这些年来,他在一条湿滑的公路上不由自主地滑行,缓缓地向前溜去,没有车祸。不凝神注意根本感觉不到。但是现在他惊心动魄地看到血肉模糊的一团,这是年轻人的,也是他自己的。他感到一阵恶心,几乎呕吐。
       他把窗户落下来,他看着手上的电话。看了好久,干了的血凝结在上面,他摸了摸纸巾盒,空了,他歪过身子,从工具箱里拿出书,撕了一张书页下来,用力擦拭。黑色的羽毛飞了出来,掉在离合器和制动器之间。他看着电话,终于按了几个数字。退出来,他按了下重拨键,拨了两次,他听到妹妹的声音。他问她在哪里,他想见她。她说现在不能见,“我们说好了明天,明天。”她说,“最迟后天。”
       “不说,别说这个。”他问她在哪里。
       “你相信这世界有真正的爱吗?”他觉得她在啜泣,他听见电话那头的雨声和车窗外的雨声混杂在一起。
       “你知道我快要当爸爸了。”他很快地说,他说得太快了,他想了想又说。“我相信的。”
       “我知道,祝福你,哥。”
       他换了只手拿电话。“你应该当面和我说。”他只听到雨的声音,半晌之后她终于和他说了。他把车倒出去,车到的时候她已经站在雨里等他。他跳下车。搂住她的肩膀,拉开车门,把她塞到车后座上。他从车头绕到驾驶座。
       “不要哭,”他说,“不哭,坚强一点。”
       “我没哭,是雨水。”
       他回过头看她,她甚至在黑暗里咧开嘴对他笑了笑。他吸吸鼻子。
       “这车子漏雨。”他抬起右手敲了敲车棚,更多的水漏了下来,他抹了抹脸。
       他等着她问杨志的消息,但是她并没问。她只是没等到他。他想她还不知道那顶顶糟糕的消息,他迷茫地看着前面,他实在开不了口。
       “一切都会过去,有时候不觉得,时间仿佛是静止的。但是的确很快,尤其是回头看一看。快得都难以置信,现在我都觉得我们小时候坐滚轴车是昨天的事,而不是很久以前,还记得吗?”
       “我坐在上面,你在后面推我。”她轻声说。
       “跑起来的时候我跳上来坐在后面。”
       “你还爱抢方向盘,捉住我的手。”
       他咧开嘴唇露出一个笑容,仿佛这回忆温暖了他。“我一直都握得不好。”他说。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忆起这个。他紧紧地握着方向。这给他能掌控的感觉。通过对面而来的车灯光能看见他平视的眼睛和努力坚挺着的下巴。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来回刷动,灯柱里满是雨水。他的眼睛突然模糊起来,好像被车里车外的雨水包围了,抑制不住的悲伤像眼睛里黄色的偌大的光圈笼罩了他,他停住车,头趴在方向盘上,肩膀抽动着,哽咽起来。“哥。”她迟疑地小心翼翼地把左手放上杜军的肩头。
       他的双手抱住方向盘,脚伸得直直地踩在制动器上,那片黑色的羽毛粘在他的右鞋跟上,微微地颤抖着。
       [责任编辑 杨 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