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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致邮差的情书
作者:鲁 敏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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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人所喜欢的,往往是自己所短缺或不能的。
       M,虽是个典型的物质主义者,却会由衷地喜欢那些具有清贫气质的人群与事物。乡村教师袖口一点白色粉笔灰,山庙小和尚的清癯之笑,传达室老者的陈旧而含糊的问好,等等。
       所以,她喜欢邮差罗林,也是很正常的了。当然,这种喜欢,无足轻重,可能跟儿童喜欢别人的零食、男人中意第一口冰啤一样。这里面的深浅程度。相差无几。
       这个邮差,他的真实姓名,是否便叫罗林呢?肯定不是。《邮差罗林》在欧文·斯通替梵·高所写的传记里——以印刷品的方式出现在开头几页的铜版纸上,略有些反光的纸上,色泽深浅不一,邮差罗林一手支颐,眉头紧锁,带着小镇居民常见的那种拘谨与严肃。M没有看过原作,她很少有机会看到大师的原作。生活与艺术的距离。恰恰就在印刷品与原作之间。这种不远不近,恰好有着M所能感受的“度”。
       比如,一个中国邮差,他与阿尔小镇的罗林,一定是有着共性,而又略有些不同的……绿色的职业制服有些嫌小了。在肚子处掉了一个扣子。自行车破烂但结实,两边的马鞍袋里塞着报纸信件和一些小小的包裹,沉甸甸的。他像灵活的木马。在小巷里与M迎面碰上,眼神下意识地躲避开去,宛若小鸟倏地飞走……
       或许仅仅就是因为那幅画吧,M开始决定喜欢邮差了。这里面,有种她所追求的趣味,没法加以解释。柴门轻叩,从脸色黝黑的邮差手中接过沾着露水的远方书信……
       在她这个年纪,又长得漂亮,自然是有一些追求者的。她不开玩笑地分别跟他们说:不要送礼物。不要写E-mail,不要发手机短信,不要上MSN,不要给我的博客留言。你们就给我写信好吧。纸质的传统的那种信。唉,这个时代,要与邮差打交道,不得不人为地加以设计了。
       既是芳心所托,自然会有响应者。可惜他们都没有足够的耐心,或许觉得M也只是心血来潮。稀稀拉拉几封应景之作,薄薄的信封,寒碜地寄到手中,完全是仪式之下的产物。拆开细看,所写之文,还是像短信或QQ聊天记录。字迹歪歪斜斜,不忍细看。
       M想起她曾经看过的一个短句,一直不知其意:“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上网查了一下,发现正好可以用来形容她的这些男友们,他们在写信一事上的表现与作为。唉。
       到底是M,她突然想到一个聪明的办法。网上邮购,让罗林来给她投递。她知道有好多邮购通道,麦考林之家,贝塔斯曼书友会,阿里巴巴,e13av易趣,淘宝等等。当然,她也注意到,并不是每一个网购的投递渠道都会通过邮差罗林,这就需要她在选择时特别注明:使用中国邮政投递网。
       好了。这样就可以了。她可以与邮差罗林经常照面了。看到他皱巴巴的制服,冬天里他嘴唇上方的清鼻涕,关节粗大生有紫色冻疮的手,递过来请她签字的那支旧圆珠笔,缠着的胶布已经黑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M想起了梁实秋的情书集《我每天等候邮差》,与聂鲁达发生瓜葛的意大利电影《邮差》,以及还没有看过的《邮差总按两次门铃》——她不肯承认,这是很小资的想法。小资,这个词现在过时了,臭大街了,恶心人了。她现在比较喜欢的词儿是:品位或格调。
       2
       现在我们来看看罗林吧,看看M一心记挂着的邮差。
       他长得有点苦巴巴的,瘦长的脸,嘴唇微微向里瘪,头发黄而软,常年趴在头上。
       有些人就是这样的,长得不那么乐观,好像永远走不出泥地,并随时准备着承受更大的打击与不测。看着他的脸,你永远不会联想到诸如童年、夏威夷度假、愚人节PARTY之类美好、奢侈、糜烂的玩意儿。实在要联想,你大概只会想到隔夜的剩菜、卷起的裤脚、发黄的搪瓷缸。
       上班要穿制服,要挂工号牌,要微笑服务,邮件要保持整洁完好,二次投递不得超过十八小时,改退邮件要注明原因……违反任何一项。就得扣钱。罗林时时记得这些。他穿着工作服(幸好是深绿的,要不然,会多脏!),别着工号牌(风吹雨淋,反面的别针完全锈了,不过没关系,永远没人会靠他那么近),投递邮件时,他带着一副僵硬的表情——他是在笑。不过没人认为那是笑容。
       得承认,邮差不是什么美差。好在罗林有一个本事,像任何一个小人物一样,他们总有一些秘密的技巧与出口:他能够一边干活,一边想心事。每天凌晨五点四十分。赶到投递班上,他抱着一大堆信报,在灰扑扑看不出颜色的工作台上,按照自己的骑车路线进行排序。上百封信,上百份报纸。他得按照它们的地址排成一个完美的单程路线,像把散落的石子(不是珍珠!)穿成若干个不太规整的环形。不要有回头路,不要重复的行程,没有游离在外的投递点……这算是个细密的活儿,但他能够一心二用,想着家里的事情。
       “我亦无他,唯手熟耳。”
       投递班里有个爱读古文的投递员,他总是一边排信一边大声唱歌,当班长威胁着要扣他奖金,他严肃地据理力争:“我亦无他,唯手熟耳。”班长想了想。同意了这句似曾相识的古文,果真没有扣奖金。罗林在一边看了,还是觉得唱歌不好,没有他这样默默地想家里的事情好。
       老母亲的白内障越来越严重了,浑浊的眼珠,与世间隔起一道屏障,罗林劝她去开刀。这个每天十几小时收听半导体的老人,马上列举出各种医疗事故与收费黑幕。态度激烈,“不去!就是明天瞎了我也不去”。一边说一边捉住手边的桌子角,好像罗林会用武力把她拖到医院似的。实际上,罗林知道,那跟医疗事故无关,她是不想花儿子的钱。老母亲终身都是个家庭妇女,从未有过任何收入。对于在自己身上用钱,一向非常敏感。
       而妻子。就在今天早上,罗林悄悄从被窝里爬出来准备上班时,她突然坐起来,好似一夜未睡,神情极为清醒,口齿清晰地宣布她当晚就要离家出走,出去“潇洒潇洒”。她用一种很别致的口气,反复地说“潇洒潇洒”,眼睛闪闪的,像在提前索取一个意外的礼物。罗林临走时隔着卧室门回看,发现她又重新躺到被子里去了。那么。刚才她说的,是梦话吗?
       还有儿子。前天的课间十分钟,撞坏一个同学的眼镜,同学从小便是弱视,那镜片是定制的高度散光,韩版加硬镀膜防紫外线。要赔七百五十块,今天就要送到学校。班主任在电话里的语气十分严肃。
       排完信。罗林开始装袋。人们总认为,在这个时代,古老的邮差是该要失业了,可是真奇怪,每天的邮包还是那么重——没完没了的银行对账单、保险宣传册,超市邮报、商场促销页、免费抵值券,地址不详的广告函、名人辞典入选函、获奖通知、征订单。当中的大部分信件,罗林前脚刚走,收件人马上便把信丢到废纸篓了。连拆都不拆。唉,罗林感到他每天都在精心处理一堆堆垃圾,从一个巨大的公用垃圾中转站,先集中、再分拣,转移到无数个私人的小型垃圾桶……
       当然,还有广告越来越厚的报纸与越来越重的铜版纸杂志,以及各种各样的邮购产
       品——魔术扑克牌、水晶麻将、生发灵、自动充气床垫、万能理疗仪,总之。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东西,也开始出现在罗林的自行车上了。
       然后,在七点之前,罗林便与他的伙伴们在邮局侧门口的岔道上分手了,分道扬镳。各人骑往各人的小街小巷,骑往他们各自的环形投递道。去时靠右,回时靠左——在大街上,罗林唯一的特权是骑反道。交警从来不拦他,这里面。有一种约定俗成般的规则:全中国的交警,都不会去管一个送信的邮差。
       骑反道的邮差。听上去,像是一个严谨的逻辑,有对称之美。
       3
       对于他若干个环形投递道上的收件人,罗林有一个大概的记忆。
       有个老头儿,就一个人住。天天一大早站在小区传达室等待他的《参考消息》,如果偶尔没了,比如,节假日停刊,印刷厂晚点,他会失态地拖着罗林的自行车不让他走,表情绝望。好像他接下来的一天都没法过了。
       有个中年男人,不知为了什么事,不上班。吃低保,长年在家用毛笔写上访书,从国家总理开始写起,一直写到人大、政协、省里、市里、区里,轮过一回,他安静地等待回音。一个月之后,再重新开始,周而复始,永无止尽。只要看到罗林送信,他都会蔫蔫儿地凑上来,衣襟上沾满黑色的墨汁。他在罗林的邮包里翻来翻去,细心地凝视每一封信件的收件人姓名。“找什么?”罗林一问,他便迅速地缩回去,一晃,人就走了。
       有个卖药的,或许是个声名远扬的骗子,成功的骗子。他每天都会收到汇款单,从九块五到九百五十,数额不等,均为九块五的倍数。有一次,为了感谢罗林每天替他送汇款单,他神秘地送给罗林一包他的药:免费赠送,聊表心意。罗林回到家拆开来,发现那是一包壮阳冲剂。他犹豫了一小会儿,到厨房悄悄地用开水冲开,喝到嘴里,有股海腥气,还有点粗渣子。罗林吐出来,放在指尖一看。是没有完全碾碎的一块贝壳。
       还有个姑娘。好像头脑不大对,一直在家等高考录取:通知书,从十八岁等到二十六岁,一套运动装的校服天天都穿在身上,肘部发白,又旧又小,像是捡来的衣服。她十分懂礼貌。每次都喊罗林作“叔叔”。“叔叔,辛苦了,有我的挂号信吗?”
       还有个大学教授,喜欢收藏杂志创刊号,他的印刷品多得惊人,每天都会有各种各样的杂志。卷成个大雪茄或摊成个大烧饼,把罗林的邮包撑得像中年官员的肚子。他非常挑剔,只要发现邮件有一点破损,都会把老花镜推到秃光的头顶上,盯着罗林的工号牌看:“我要投诉!向你的上级反映!”
       当然,还有一个衣着时髦的年轻姑娘,她最近忽然成了一个邮购爱好者。五指袜、打折书、情趣内衣、瑞丽版长靴、多功能晾衣架。她邮购各种她所喜欢的小玩意儿。
       “我离不开网络,我靠网络来赚钱。又靠网络消费……”
       “来,看看,我今天买的什么。来,没关系,你进来看……这个抱枕叫‘男朋友’,你看,因为它做成了两只胳膊的样子,我可以躺在这两个胳膊中间睡觉,想象自己躺在男朋友怀中,怎么样,这个设计很棒吧……”
       她经常会很亲切而热心地跟罗林说话。可是,那亲切里。怎么说呢,罗林总能感到……一点点居高临下的意思,当然,这并不令人讨厌,所有漂亮的年轻姑娘,对男人都是居高临下的……再说,她的邮购商品,每个月都会为罗林的奖金做一些真正的贡献。所以老实说,罗林很愿意替她服务。
       4
       看《参考消息》的老头儿,上访信书写者,壮阳药贩子,等录取通知书的魔怔少女,收藏创刊杂志的秃顶教授,邮购品爱好者。像挨个浇灌花草的园丁,罗林在每一个收件人处做短暂的停留。核对邮件,递上圆珠笔,签字或加盖私章。与昨日无异,每一天的情形都与上一天无异,日子像流水线上的合格产品……
       罗林仍旧面带谨慎微笑,可实际上。他还在接着想家里的那些小问题:白内障,七百五十,“潇洒潇洒”……这就像衣服上层出不穷的褶子,他总在想着,能用什么方法把它们烫平,他到哪里去找那样一个万能的熨斗呢?
       5
       M今天邮购的是一个微型按摩器。作为一个典型的电脑寄生虫。M患有肩周炎,可能不是那么严重。但她感到有必要早做养护。这是一种意识和姿态,对自己的爱。永远至高无上……
       她一边签收,一边飞快地打量了一下罗林。他的表情跟从前一样,僵硬之极……M熟悉这个,银行小姐、百货店职员、饭店侍应生、有线电视修理工……他们都是这样,因为对职业的极度厌倦,又因为行业所要求的亲切与热心,他们的表情,便在矛盾之中变得别扭和僵硬了……唉,可怜的家伙。
       M把淡淡的优越感压下去,人文主义的悲悯突然像酒气那样从胃里往外涌上来,挡都挡不住,令人心潮澎湃——M突然想到,她应当给罗林的生活里增加“一抹亮色”。一抹亮色,这是她在晚报上经常能看到的词汇……够通俗。也够精确。
       想想吧,一个没什么盼头的邮差,毫无成就感。更谈不上远大的理想与希望,日子永远死气沉沉,难道他不需要一点新鲜的刺激吗?就像诗人、作曲家或画家一样,M看过许多这方面的人物传记,瞧他们。为什么会无休止地谈恋爱呢?很简单,他们需要激情,从异性的眼泪里吮吸生命的养分……没有激情的生活,那跟坟墓有什么区别?即便是一个邮差,他也有获得激情的权利不是吗?
       崇高感和新奇心。两种情绪作乱之下,M决定采取一个伟大的行动,把罗林从他枯燥的日子里拯救出来……
       罗林瘦削而凄苦的背影渐渐远去,他在自行车上轻微地扭动着身子,粗大的车轮碾过飘着纸片与塑料袋的肮脏街面。M站在小阳台上,撩起白色纱帘看了一会儿,直到罗林消失在街角——这多么像法国电影的某个画面。M简直被自己给感动了。
       然后,她回到桌前,开始在电脑上飞快地敲打起来。
       亲爱的罗林:
       你不知道我是谁,永远不会知道,这是我给你的第一封信,因为我不得不写信……
       M满意地点起一根烟。真他妈太诗意了,太经典了,太格调了——一个每天见面的陌生女人。给邮差写信示爱,但又绝对不是因为爱情……
       她现在已经不大会用笔写字了,只得先在电脑上打个草稿。她提醒自己。等会儿,一定要用最优美的书法把这封信重抄一遍。她要炮制一份最正宗的情书,像味道纯正的巴西原装咖啡豆。
       6
       上午的邮件送完,中午,罗林有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他决定先回一趟家,然后再到学校送钱。本来可以让儿子上学时把钱直接带过去。但罗林怕他弄丢了。七百五十块,丢了算什么呢。
       老母亲的听觉现在好得异常,好像正是为了平衡她的白内障似的,她坐在餐桌前,对罗林调过头:“你才进院子我就知道了。你那二八的大自行车,听上去比谁都笨……”
       她在吃午饭,昨天晚上剩下的旧饭菜。母亲的眼睛坏掉之后,在厨房里出过很多故
       障。饭,要么硬而夹生,要么烂兮兮难以下咽;菜里有虫子;搁太多的盐或酱油;按错煤气按钮导致泄漏。后来。没有人再愿吃她做的饭菜了。她自己也不敢再烧。这样。中午她一人在家。总是将就着把昨天的饭菜混在一锅里简单热热。今天,她却又热过了头,焦煳味很重,碗里都看不出颜色。她用筷子扒拉着,含糊不清地招呼罗林:“你还没吃吧,锅里还有……”
       罗林看看她眼里的白色屏障,把他想了一路的话说出来:“还是到医院动个手术吧,切除白内障,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上班挣钱是为了什么呢?不就是吃饭穿衣看病保命吗?现在不治,拖到最后。眼睛完全瞎了,更麻烦更费钱。”罗林一向嘴笨,这些话是他想了一路的,因此说得有些急急忙忙,像在背诵。生怕忘了。
       奇怪。母亲听了,却突然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我现在,跟瞎子有什么区别,别去浪费钱了,我看你们,养个孩子已经很吃力了,我现在吃你们用你们住你们,还看什么眼睛……”老母亲的泪。脏而浑浊,滴到热煳了的饭菜里。
       罗林没法往下说了。他站起来。站到灶台边。举着铲子就把那锅里剩下的菜饭吃了。烂糊糊的锅巴饭。剩菜的油腻汤汁,有着他从小就喜欢的焦香气。总之,午饭算是吃过了。
       通往学校的路上,罗林发现自己总在没完没了地念叨一个词:韩版加硬镀膜防紫外线。韩版加硬镀膜防紫外线。这是个复杂而冗长的定语,眼镜商的把戏,七百五十块的把戏。可是真奇怪,罗林发现自己记得十分清晰。唉,儿子。他跟老母亲多么不同呀,在他身上,永远会产生出无穷无尽花钱的地方。
       《哈利·波特》。最近,儿子开始提起这套书。非常周密、有计划性。富有值得称道的耐心。一到六册:《哈利·波特与魔法石》,十九块八毛,《哈利·波特与密室》,二十九块六毛,《哈利,波特与阿兹卡班的囚徒》,二十六块五毛,《哈利,波特与火焰杯》,三十九块八毛,《哈利,波特与凤凰社》,五十九块,《哈利·波特与混血王子》,五十八,合计,二百三十五块九毛……好像明天就要考试似的,这些莫名其妙的名字与数字,他记得滚瓜烂熟,如同神父念经文一样,每天在餐桌上布道——每念到书名。他会用一种极其虔诚、高调的语气,而念到钱数,则稍稍收敛些,好像是些过渡性的虚词。在祷告之后。他又开始演戏,一会儿装得十分可怜,愿意放弃半年的早餐牛奶。一会儿又理直气壮,说这是全美国全英国全韩国……总之,是全世界的儿童都在看的精神食粮。他的所有智慧与口才。好像就用在这一件事上了……
       不过,为什么就要二百多块呢,平均四十多块一本,可真不便宜呀。罗林从儿子的口中也知道了罗琳女士。这个女人,一九六六年出生,比罗林还小一岁,并跟自己同姓,名也仅仅比自己多一个小小的偏旁,听上去,她像是罗林的一个远房堂妹似的,可她的钱,已经那么多了,比英国女王还多。她到底有多少钱呢,到底富到什么程度呢,罗林永远无法想象,而且只要一想到罗琳的财富状况,他便会隐约地感到胃疼,一种抽象的疼,这个世界实在太大太离奇了,他永远捉摸不透……
       中午的校园,有点空空荡荡,走到教室门口。却闻到混合起来的饭菜香。每间教室的后门口。都有一个深蓝色的大泔水桶。孩子们正排着队往里面倒剩饭剩菜。今天中午的主菜是大排和西红柿炒蛋,泔水桶里一片红黄之色,啃了一半的大排东一个西一个,像是精心设计后的点缀。儿子回来说过,每天中午,每个同学都是要倒菜的,如果当真香喷喷吃得精光,那是很不得体的行为,暗中会被瞧不起的……
       罗林看到了儿子,他与另外两个男生,可能早已吃完,正以一种很别扭的姿势倚在双杠上——那应当叫做“酷”吧。他们沉默地站着。嚼着口香糖,远远看去,像在不停地交谈。
       罗林远远地看了看儿子,却缩着身子偏过头,突然失去了跟儿子打招呼的勇气,身上的绿制服,在阳光下。脏而黯淡。
       他独自慢慢找到班主任的办公室,班主任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正对着电脑笑眯眯地看着什么,两只手“啪啪啪”地打着字。突然看到罗林。一愣,表情在瞬间神奇转换了,她成了一个不苟言笑的班主任。
       罗林相应地也怯弱起来,略有些结巴地解释着来意,恭敬地把七百五十块递过去,为儿子的过失支付着迟到的歉疚。这个场景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应当有很多次吧,在儿子出生以来这十二年,为他所犯下的这个错、那个错,罗林不得不向一些几乎完全陌生的人,赔笑脸,赔小心,赔面子,赔钞票……做父亲的过程,好像就是这样,自尊慢慢地消失,脸皮在似笑非笑之间变得麻木。并厚了起来。
       小班主任严肃地接过钱,又斟字酌句地对罗林交待了一个重要意见,看样子是早有准备的:“你家儿子,在班上,中不溜秋,我看不上补习班是不行的……语、数、英,一门都不能丢,明年就要小升初,冲刺一下。压一下,他是有希望的,是可以争取的,是可以拉上去的,我们大家一起努力……”
       她的语气像在谈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为了扩大一条看不见的阵营……这是罗林脑子里残留的一些历史常识,可能是因为来到了校园之故,他突然记起来。突然地便想笑了,但只是一秒钟之后,罗林就完全地清醒了。笑什么?哪里还有心思笑,哭都来不及!补课费,他知道的,一小时四十块,每周一次,三门功课加在一块儿,一学期得两千多,那可比赔眼镜、比买全套《哈利·波特》厉害多了……
       重新出了校园,罗林踩不动自行车了。他感到很懊恼,要是把钱给儿子直接带来就好了,这样,他就不会碰到班主任,她就不会提到补习班的事,只要她不提,那两千多块,似乎就可以躲过去吧……
       7
       半个钟头过去了,电脑上还是这三行字。
       亲爱的罗林:
       你不知道我是谁。永远不会知道,这是我给你的第一封信,因为我不得不写信……
       激情的第一次喷射太过短暂,M突然卡壳了。短短几行字,她删掉了一遍,又恢复了一遍。抽完了一根烟,再点上。又突然掐灭。像在做一个事关重大的策划案。是啊。什么样的情书才能让那心事重重的邮差高兴起来呢?M感到这是一个小小的挑战,她必须布下一个绝对可信的相思阵,却又神龙见首不见尾,要足以吊起罗林的胃口,激发起全部的荷尔蒙,给他以翼,给他以风,让他得以从可怕的现实生活中飞翔起来……这是一种救赎。一种超度。人本主义,功德无量。
       M从书架里翻出她许久不读的泰戈尔与聂鲁达。又过了半小时,终于写出了一段她认为相当出色的内容。虽然有抄袭之嫌,而且,太过虚渺,缺乏诚意似的,但是,我们不能要求太高,毕竟,M只是M,而这份绵绵情意,又完全是虚构的产物……
       亲爱的罗林:
       你不知道我是谁,永远不会知道,这是我给你的第一封信,因为我不得不写信……忍耐了多少时日,我还是决定把我的·心肝掏出,置于你宽阔的胸膛……
       我在每一个白天追随你的车轮,像孩童
       寻找慈母的身影……夜晚,我在寂寞的花园徘徊,想象你呼吸的声音,你瘦长的身影掠过我的梦境……我悄悄地跟你的身后……啊,你不必回头,我绝不会妨碍你的自由……
       我要对你说的话,像一首歌,永远唱不出口。花蕊还未开放:只有风从旁边叹息着走过。
       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最简单的一句话,也需要最艰苦的练习。有些话。被人们说过千遍,还是意犹未尽:有些话犹豫许久,始终难以出口。叫我如何跟你说出那句话?一旦说出,那会是一种玷污与出卖……
       不,不要说,我只要,能够长久地凝视你的背影,倾听你的车轮从我心上碾过……
       你不要试图寻觅,你永远不会发现我的踪迹,我只会出现在你的身影之后,像一声叹息,像一朵干枯的玫瑰……
       你未知的爱人
       紧接着M开始大动干戈翻箱倒柜,终于找出几张她比较中意的信纸,带着淡蓝印花的:久不使用的派克水笔,握在手中,有种令人敬畏的生疏之感。这一切。多么好。像一种复古之仪,一次回归之旅。M对自己的书法很满意,她小时候是练过字的,《庞中华字帖》……她一边写,一边大声地深情诵读。太美妙了,太伟大了,她很得意,一边提醒自己。待会儿得把这封信的内容原封不动、一字不删地挂到博客上去,对了,还要用数码机子拍下这封货真价实的手写情书,精心挑选的信笺,风韵犹存的书法,把照片也贴上去作为纪念吧。另外,她要再写一篇大大的博客,好好地记录一下这事儿的全过程,说不定,明天的博客点击排名,就会迅速上升,她的博客会成为当天的热点,会引来留言无数,会引发网民讨论,会造成短暂的虚拟的轰动……
       M用一个最温柔的笔法写下了最后的落款及日期,本以为是大功告成,可是等一等。邮票?信封?哦,真是烦人!得跑一趟邮局。她现在有点体谅她的那些男朋友了,他们能够寄出一两次信,已是了不起的举动。写信着实是件大动干戈华而不实的事情,还是短信或OO好呀。唉,这个时代,总之就是这样,许多事情,看起来美,做起来肯定不美……
       外面太阳很辣。晒伤指数一定很高。但M咬咬牙,撑了把伞跑出去。邮局不近。她不得不在大日头下连穿三个街口跑了十几分钟,忍住没有打车。热气腾腾的大街,人群喧嚣,她格格不入地捏着一张写满情话的信纸……等会儿回家后,这一切的细节,包括街景,都要写到博客上去。就像纪录片一样……哦。不要责怪M的矫情与作秀,不写博客的人一定没法贴心贴肺地理解她,要知道。为了喂博客,M们每天得“创造”多少事情……这是写博者的甜蜜烦恼,这不是生活本身,而是对生活的表达方式……
       8
       下午的晚报和快件已经送完了,天正好也差不多黑了,小街小巷里飘出若有若无的饭菜香气。罗林有些磨蹭着,不敢回家。他不敢想象那样一幅场景:厨房冷锅冷灶、餐桌空空荡荡,老母亲忧心忡忡,儿子带着狡黠而无所不知的眼:冲迎上来:“妈妈今天没回家!她是不是跟你闹翻了?”
       整个白天,他都没法跟妻子“沟通”,她上班的地方。没有电话。也不让接手机。他更不能去她上班的店里找她。
       妻子是一家中式快餐店的侍者,这家中途改换门庭的面点老字号,不知怎的想到学起麦当劳,让一群像妻子这样年纪的服务员穿起红黄相间的彩色工作服,在操作台一溜排开。热情洋溢地拍手。大声地发出不伦不类的吆喝:“欢迎光临。先生您要点什么?谢谢光临!祝您用餐愉快!欢迎再次光临!!”
       罗林曾在午餐时分到妻子的店里去过一次,他是想给她一个惊喜。新店开张后,他还没去过。挤在来来往往的用餐者当中。闻着冲鼻子的酱爆葱香,他看到妻子勉强而刻意地对客人发出甜美的招呼,千篇一律的腔调。而用餐者们一概听而不闻。只顾研究墙上的价目表。这真让罗林有些心疼妻子了……他把头低下来,混在队伍中。假装成一个陌生人。排在妻子面前的队伍里。
       终于到她面前了。“欢迎……”妻子把“光临”两个字生生地吞下去,眼睛张得大而圆,但不是惊喜,相反,她十分生气。眼里甚至闪起羞恼的泪光。她压低声音对罗林耳语,口气严厉:“快走!来看我笑话吗?我活像个小丑对不对!瞧你,还穿着这身绿皮子!快走!”
       这样,罗林再也不敢在她上班时去找她了。所以,关于妻子的“出去潇洒潇洒”,真正的结局会是怎么样,他得回到家才知道。整个下午,他几乎一直在想着这个可怕的后果,如果。妻子真的离家出走了。那该怎么办……天知道,他一边殚思竭虑愁肠百回,一边竟还能把信报送得分毫不差。
       爬上楼,照旧是耳尖的老母亲蹒跚着替他开了门。厨房里,熟悉的炒苞菜味儿飘出来,这是妻子最爱烧的菜。苞菜,外皮一剥就可以了,好收拾。除了苞菜外。根据“好收拾”的唯一原则,晚餐通常会吃的还有:茄子。黄瓜(加上鸡蛋),洋葱(加上鸡蛋),西红柿(加上鸡蛋)。周一到周五,周而复始,像一份县级中学的学生食堂菜谱。
       “怎么办呢?你总不能让我做个满汉全席吧,在外面侍候人一整天,回来还要再侍候你们一大家子……”妻子的抱怨让罗林也没什么话好说了,他曾经对这样的晚餐完全失去胃口。在外面跑了一整天,他多么期望另一种色香俱全、含有爱心的丰盛晚餐……可是。他好像一辈子都不会有这个福分。母亲的眼睛没有坏掉之前,是她张罗晚餐,但她舍不得花钱,总是在菜场上挑选别人不肯要的“堆儿菜”,一下子买回来很多。那些快要腐烂的菜。吃到嘴里似乎都是一个味道,把罗林吃得更为瘦削了……唉,永远令人没精打采的晚餐……不过,今天,闻到这炒苞菜的味儿,他多么高兴!多么热爱!
       妻子正在热肉汤,这是周日烧好了放冰箱的,一大锅,每天舀出五分之一来热一热。她照旧围着那条卷了边的塑料围裙,头发散乱,挂着脸,一边训斥儿子。还是为了前天那七百五十块的眼镜。对罗林的回来毫无反应。这一切皆跟平常无异。罗林突然放松下来。
       挂着脸没有关系的。妻子在家一般都挂着脸。罗林曾经不大理解,但自打那次去她店里“送惊喜”之后,他就想通了。一个在外面热情洋溢地拍着手“欢迎光临”过几百遍的女人。晚上回家之后,面对一个白内障患者的婆婆,一个散发街道灰尘味的邮差丈夫,一个只会带来坏消息的儿子,她可能真的很难微笑吧。
       “吃饭!”妻子没好气地把简单的饭菜端上来。老母亲摸索着替大家拿筷子,没有必要地在碗边放得整整齐齐。
       儿子吃得心不在焉,照例开始念起《哈利·波特》,他的晚餐祷文。他也许不算太饿,此前,他已经吃过两个炸鸡腿,这是妻子从店里带回来的,员工可以打折,价格比市场要低一点,这算是她在工作中所得到的最实用的福利。店里还有一些别的菜式可以打折,但天天买,就不是福利了。这鸡腿不同,算是给儿子长身体的特别供给。跟所有的家庭一样,再苦不能苦孩子,有甜得先甜孩子。典型的中国式伦理。
       
       罗林暗中打量妻子的脸色,一边庆幸老母亲的眼睛不可能注意到这种细节。他犹豫着,最终决定不在今晚跟妻子谈论班主任要求儿子补课的事。
       《哈利·波特》的祷文刚念到一半,儿子忽然停下来,并且放下手里的筷子,连饭也不吃了。他东张西望,等着别人关切地询问。罗林垂下眼皮,不想理他。但老母亲中计了:“乖宝宝,哪里不舒服?怎么不吃了?”都十一岁了的大孩子。老母亲一直改不掉,仍是唤孙子做“乖宝宝”,像呼唤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唉——我知道,老爸老妈你们是不会给我买《哈利,波特》了……那我换一个项目行不行,买个MP3好吧,现在价格很便宜了,只要一百多块,比《哈利·波特》要低对不对,这样,你们反而划算。真的,只要有了MP3,我保证不再提《哈利,波特》了,我们班胖刘超终于答应借给我看全套的了,只要我肯认他做老大……”
       “本来就没打算给你买《哈利·波特》!什么划算不划算!这是跟人做生意呀!告诉你。不要以为我们就活该欠着你的!摔坏人家眼镜的事才刚完呢!又来什么MP3,当我们是摇钱树?!”妻子出口反击,眼皮仍是不抬。她到现在还没理过罗林,但她说话间总“我们”、“我们”的,罗林昕了,觉得很好。
       “我还没跟你们说这些呢,英语学习机,四百块!电脑,五千块!手机。一千五!我还没说轮滑溜冰鞋呢,没说捷安特呢,没说耐克呢……你们以为我没良心?其实我不知替你们省了多少了,我们班同学,哪样没有?!全是品牌货。我哪敢跟他们飙,我多少事情都没跟你们说过。在同学面前,我丢分儿失面子的事情,多了去了……最近我想来想去,能问人借到《哈利,波特》看看也就算了,就像没学习机也能考试,没电脑到同学家过过瘾也行,没手机没自行车没轮滑溜冰鞋都算不上什么。那些都是贵的玩意儿。你们不可能答应,我也不想给家里添负担。但MP3,都烂大街了,公交车上一人脖子上挂一个,就我没有!我到店里看过了,才一百多块,要碰上搞活动了还能再便宜,就不能给我买一个吗?让我学几首歌,每次我们班上搞晚会。就我,一首流行歌儿都不会唱,很跌分的……”儿子倒越说越有理了。
       妻子没有说话,但吃饭的速度慢下来,她的表情更为复杂了。罗林也没吭声。跟儿子对嘴这种事。他本来就弱。况且。儿子这次的长篇大论。的确有什么地方。令他若有所感。唉,想不到,儿子竟也是有一肚子心思的,他并不是一味地毫无节制地要这要那……这顿饭,越吃越没得滋味了。
       等儿子做完作业躺下了,母亲的收音机也关掉歇下了,罗林这才进了卧室,却发现妻子在床上摊了一大堆衣服,正对着半截子的梳妆镜一件件地试。
       罗林看了,心中一跳,这又是什么意思?某种信号、某种迹象?她今天没有出去“潇洒潇洒”,只是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衣服?
       罗林小心地在床的另一边坐下,好像很欣赏的样子。看着妻子试衣服,一边想着该说些什么才好。
       妻子没好气地翻翻眼:“看什么看!哼,我刚才在下班路上买了件毛衣。很贵!一百八!为什么不买?我总不能永远替你们做牛做马,一点没有享受生活……”说到价格时,她的语气有些得意,或者说是幸灾乐祸,遮盖住最深处的痛苦。
       罗林在晚报上看过,主妇们在压抑时会通过购物来释放。花点钱就花点钱吧,如果这就能让她不再想到“出走”,如果这就能让她感到是在“享受生活”。
       他这才注:意到妻子上身的新衣服。褐色,或者是黑色,还是深灰色?总之看上去混浊而陈旧,胸前亮闪闪一大片饰物,下部收紧,卡在腰间,这款式倒不差,但对妻子的身材而言,却是一种背叛。她配了若干条裙子,若干条裤子。自然,效果都不理想……好在妻子从不追求高价,罗林曾经翻过他所投递的那些时装杂志,上面的一条围巾,就要两千多块。而妻子这毛衣,一百八,她已经觉得是“很贵”了……
       罗林想让她高兴:“嗯,就配……刚才那条黑裙子挺好,显瘦……喏,我给你钱,就当是我送你的怎么样?要有时间,你再去买条新裙子配一下……”
       “算了,不想买了,就你那点可怜的奖金。而且,我也没机会穿新衣服……一上班就要穿工作服,一回家就要穿围裙。平常也没什么重要场合……”妻子好像猛地索然无味了,把床上的衣服统统收起,连同新毛衣一起胡乱塞进衣柜。接着迅速钻进被子里,疲惫地放平身子,不再说话。
       匆匆洗把澡,罗林小心翼翼地上了床,他看看妻子,以为她一定是在无声地哭泣——又委屈又失望,一个无法出走的妻子,只能买件廉价却又不合适的衣服来发泄……但仔细一看,发现妻子是真的睡着了,嘴巴半张着,发出粗重的呼吸……一个劳累的女人,连愤怒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
       罗林的夜晚,就这样,以一条失败的女式毛衣告终了。可总的来说,罗林觉得,他这一天。还不算最坏。最起码,妻子没有当真出走,最糟糕的情况没有出现。虽然,妻子起伏不定的情绪还是像一枚定时炸弹似的埋在某个地方。但没关系,有了这件毛衣作为缓冲器,那炸弹应当会相对安全一段时间……所以。暂且睡去吧,进入梦乡,进入忘忧谷。进入短暂的天堂。
       9
       当罗林与他的家人们沉人无知的睡眠。M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这个时候,M常常会站在窗前,一手端着五分之一杯红酒(五分之一杯。格调!品位!),一边俯视正在渐次熄灭的万家灯火。她知道,这个时候,邮差罗林一定是睡了,他必定是那种早早上床的人……她在书上看过,上床时间与人的文化修养有关,也就是说,那些睡得过早的人。大部分是蓝领或以下,而子夜过后依然双目炯炯的,毫无疑问,最起码是艺术工作者及以上,他们怎么可能睡?最精彩的事件才刚刚开始,小包间里的杀人游戏,酒吧里与陌生女人搂抱而舞,茶馆里低声而激烈的探讨,更新博客或者争抢别人博客的沙发。
       M满意地对着黑洞洞的夜景咂了一口红酒。她的下酒点心是关于罗林的想象。那样一个愁苦、拘谨的家伙,收到一封如此富有浪漫情趣的书信,结果会怎么样?出现物理反应还是化学反应?这整个事件的开场。哈哈。有些像什么?用蝴蝶兰喂山羊,用锦缎被盖贫寒儿,不对,这两个比喻太俗气了,太不人文了,M很不满意……对了,眼下有一个词儿,叫“混搭”。这是M从时尚杂志上看来的,现在穿衣流行混搭,品味流行混搭,比如说,波希米亚风格的裙子与小西装背心。喜欢打高尔夫同时喜欢吃方便面,等等。这样一说就通俗易懂了——笑容僵硬、缺乏生机的邮差罗林,一封来自陌生女人的绵绵情书,这的确是一种典型的混搭。
       有品位!够格调!M满意了。五分之一的红酒终于一饮而尽。味道纯正。
       不过,如果。如果罗林真的信以为真、像老房子着火怎么办?他一下子陷进疯狂的热恋了,他珍重地悄悄收起信件,然后寻根究底地查到真正的寄件人,一直找到M这里来怎
       么办?
       M想了想,富有牺牲精神地昂了昂头——出于对游戏规则的尊重,出于某种怜悯与温柔,会的,她也会给予他一些似是而非的爱情之露,使他的人生突然发出异样的光彩……哦,也许那样更好玩,祈祷吧,但愿罗林能够一点就着吧,烧得像一块滚烫的红炭,来找她吧,绝望地坠入爱河,像抓住生命中唯一的指望……M一定会在博客里如实地连载这个故事、这个游戏,像她这样的高智商高品位女子,与一个底层邮差的倾情之恋……
       M兴奋而期待,即使喝了些红酒,但她知道她今天仍会失眠。美妙并富有格调的失眠。
       10
       即使是一封市内邮件,即使只是从罗林所在的环形段道寄出,并寄往同一个环形段道,仍然需要两天。两天后的上午,罗林收到了M的信件。
       有没有人相信——
       这是罗林生平第一次收到信件。此前,他上学。他工作,他恋爱,他结婚。但在前面那些阶段之中。真的,他没有写过一封信,也从未收到过一封信。他所有的亲戚都住本城:从小到大的众多同学,其友情都仅仅局限于校园之内,从未延续到毕业之后。他高中一毕业就招工进了邮局,没有外地大学生涯。与妻子,他们看电影逛公园,并不需要写信……所以,真的,这是他平生第一封私人信件。
       当时的情形跟平常毫无二致,他一边排信,一边慢吞吞地想着家里的事……突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地址:小红山邮政支局投递组。他垂下眼皮略微往下一扫,又看到一个古怪的收件人名字:罗林。说古怪,是因为,罗林不习惯他的名字出现在工作对象上,出现在一个信封上。
       第一个反应不是激动,而是疑惑,什么地方出错了——就像一个标错方向的路牌,不合时宜的文字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出错的信件总是要挑到一边稍后再处理。这样,他便把写有自己名字的信件拿出来,像从流水线上拿出一个不合格的产品。他接着往下处理。
       但他的脑子开始转到那封信上……那,不大像是封“错误”的信呢。罗林注意到信封上认真的笔迹,准确计费的邮资……可为什么他并不是那么高兴?是因为他每天已经接触了太多的信件吗?也不应该呀,难道天天烧菜的厨师胃口都很坏?难道图书管理员看到署有自己名字的书会同样麻木吗?
       可是,就算是一封“正确的”、“合格的”的信又怎么样?有什么实用的价值吗?浪漫,邂逅,奇遇,男女之情,华丽而不道德的关系,那些对罗林而言有什么意义呢?它可以像熨斗那样烫平生活里的小褶子吗?它可以改善什么吗?母亲的白内障?妻子的心情?儿子的MP3?
       唉。除非那信里面,比如说,是一张数目不小的支票,好像天上掉下块热乎乎的巨大馅饼。最好,支票上有七八千!有一万块!要不,贪心点,是三万好吧,那就完全够了……这样。他就可以分蛋糕一样,切下其中的一块。比如说,是一万,大方地花在儿子身上,给他买全套《哈利·波特》,买MP3,买品牌电脑,买轮滑溜冰鞋(包括头盔和全套护腕,罗林在送信时看到有小孩玩过,真神气呢!)。还要买手机。买耐克运动装。买完了儿子想要的所有那些玩意儿,说不定还能再剩下两三千,正好用来去请老师给他补课……然后,再切下一万来,给母亲动手术,现在看病贵。还要送红包,但一万也该差不多吧,他要大声地告诉母亲。别心疼钱了!这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咱花掉!再有一万呢,正好给妻子,这都快赶上她一年的工资了,正好。让她好好休个长假。不用去没完没了的“欢迎光临”。这样。妻子一定会重新微笑起来吧?会有心情到外面好好逛个街,买套又好看又合身的漂亮衣服,让她看起来整整年轻五岁……如果,就这样大胆地可着劲儿地花,那支票上还有余钱的话,罗林就会,替自己……咦,自己需要什么呢?罗林一时竟想不起来了。他最想要什么?他最想要什么?
       罗林面带奇异微笑的胡思乱想就在这个小小的地方打结了,好像一场美梦被小便给憋住了似的。他略有些扫兴地摇摇头。把手中排好的信报全部放好,同时,在心里大声地总结了一句。像抽了自己一记耳光:不可能的!怎么可能有那样的运气,一张免费支票?哼,这辈子,哪里有可能靠运气来过好日子呢?挣每分钱都是要流汗出力的,花每分钱都要是细心考量的……
       所以,真的,那封信,罗林就一直搁在一边。直到临出班;艺前。才突然想起来,毫无兴致地撕开。撕开粘贴处的邮票。撕开他的第一封信件。心情平静得像夏日黄昏的河面。
       信不长。字也好认,意思也明白。他并不特别欣赏这些句子,也不需要反复流连。
       我在每一个白天追随你的车轮,像孩童寻找慈母的身影……
       啊,你不必回头,我绝不会妨碍你的自由……
       你不要试图寻觅,你永远不会发现我的踪迹。我只会出现在你的身影之后,像一声叹息,像一朵干枯的玫瑰……
       两分钟便看完了。他抹一下脸,一时没什么表情,像一个反应迟钝的家伙刚刚听旁人讲了个听不懂的笑话。他把信胡乱往上衣口袋里一揣,上路送信去了。
       骑到半路,罗林倒突然“哧”地笑了一下。还想什么支票。三万块的支票呢,竟是一封情书。这确实让他有点想发笑。
       笑完了。也就完了。结束了。
       11
       这几天,M天天留意着罗林。即使没有她的邮购商品,她也会像那个等待《参考消息》的老头子一样,站在小区门口。像猎人埋伏在陷阱附近张望。
       终于,等到了。
       她一下子就看到罗林口袋上方露出的一小角信封。她认得她那个信封,八毛的邮票被撕坏了——M特地把邮票倒着贴,按照学生时代的说法。这种贴法表示:我爱你。显然,罗林并没有注意到这个。不过没关系。M并不会那么小气。像女学生那样计较。
       她所计较的,只是罗林脸上的神情。他的精神状态。
       根据M的经验和理论,一个男人,如果被暧昧之光笼罩,被女人主动追求,被艳遇一下击中,死了的会起死回生。活着的会焕然一新,新了后会重返年少……总之,有爱与无爱,那绝对是一眼就可以看出,就像从满树的黄叶中识别一片新绽的绿芽……
       可是。
       这个人!怎么!还是!老样子!
       绿衣服皱皱巴巴,襟口甚至还多了一块小小的油渍。神情依旧委顿,头发不景气地向下趴着。嘴唇往里微瘪。挂着那种寒酸的职业的笑,一点不像笑的笑。
       也许,一个小小的邮差。在他的周围。都是直来直去的表达方式,简单浅显的情感,实用的逻辑……是不是,他根本就不能够准确地接受那封信的信号?难道她精心策划、满腔热情所设计的这次爱心行动竟完全是对牛弹琴?
       M心存疑窦,心有不甘。她主动地走上去,跟罗林寒暄,直指他胸前口袋里的那封信。
       罗林,你这兜里放的是什么?
       信。客气而无动于衷,一边跟传达室老头儿数报纸。《金陵晚报》二十一份,《报刊文摘》十三份……
       哦哟,投递员给自己送信啊!以权谋私
       呀……谁给你写的?M咯咯地笑。开着夸张的玩笑,一边紧紧盯着罗林。
       不认识呢。罗林把指头送到舌尖上舔湿,把邮件签收簿往后翻了一页,请传达室的老师傅盖章。
       啊?陌生人写给你的!有这么好玩的事?男的还是女的?肯定是情书吧?都写什么啦?能不能跟我说说……来,到我家坐坐,我来帮你分析分析好不好,告诉你。这方面我最拿手了,我是感情问题专家……M装得大惊小怪、兴趣盎然,热心得忘了掩饰。
       可怜的,她是一心想套出罗林的真实想法,像要从一片枯竭的荒漠里引出汩汩清泉。她无法接受她的失败,她如此迫切地需要得到罗林的呼应——现在,这或许已并不仅仅是为了罗林,是为了她自己。要知道,倘若罗林真的是如此冥顽不化、不解风情,她今天的心情一定会很糟,她恐怕从此都会彻底失去对罗林的兴趣,这难道。不是一种很败胃口的事吗?唉,在她原先的构思里,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可能……不可捉摸的邮差罗林啊,这微小而关键的背景。刺激在于此,障碍亦在于此。
       算了,那信,没什么的,谢谢你……我还要往下送信呢,迟了会扣奖金。
       罗林再次客气而拘谨地冲M笑笑,他没有注意到年轻女郎瞬间黯然下来的神情,转身跨上自行车就匆匆地走了。他上衣口袋里的信,那撕碎的一角,在迎面而来的晨风里,颤巍巍地抖了一下,然后又完全静止了。
       骑出去几米,在一个拐弯处的垃圾桶,罗林支下自行车,以一个最轻便的动作。把他的第一封信,或许也是最后一封信吧,扔了进去——这样就好了,他担心接下来会再碰到一两个像M那样好奇的用户,他会被一直盘问下去,为什么。一个专替别人送信的邮差,自己的口袋里也会插着一封被撕开的信……
       当然M没有看到那一幕,罗林前脚刚走,“唉哟!”她突然尖叫一声,想起来——早上忘了吃水果了!对美容来说,晨吃水果是“金”,午吃水果是“银”,夜吃水果是“垃圾”。她立刻飞奔上楼,冲洗,去皮,忙碌一番,当她终于咬下第一口饱含汁液的桃子,她高兴地发现:自己的心情,根本没有想象的那么差嘛。是啊,心情不好会容易衰老。再说,哈,一个不开化的邮差,一个情感麻木的邮差。跟他当什么真?!有些人,永远就是那样,缺乏趣味,莫大的悲哀呀……她打开电脑开始写当天的博客。一时间思绪万千,十指翻飞。把键盘敲打得喀喀作响。
       2006年9月20日一稿
       2006年9月23日二稿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