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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左左右右
作者:东 紫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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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姚遥对着岳非的左半边屁股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尽管她一直在心里重复麦乐乐的训导——在患者的屁股上画一个十字,左上方外四分之一的地界就是扎针的范围,针扎在这一部分,才不会伤及神经。此刻,她很想像麦乐乐一样边谈笑风生,边噌的一下把注射针头扎进患者的屁股里,那手的姿势有着武林高手抛出飞镖的优雅和利落。
       久没动静,岳非扭过头,看见姚遥满头大汗,一手高举针管一手对着他的屁股比划十字。
       你搞什么鬼?我都快烧死了。岳非说完又趴下去,顺手抓起诊断床上的白单子捂在脸上。
       对不起,我怕针扎偏了,我想做个记号。
       什么?你不会打针?岳非猛一扭身子,整个人从圆凳上掉了下来。岳非发现自己屁股坐在地上。前面差一点点就暴露了,赶紧慌张着提裤子。姚遥看着岳非的狼狈样子,紧抿着嘴唇不让笑声窜出来。
       张大夫呢?张大夫呢?岳非愤怒地看着姚遥。
       姚遥拿隔离衣的袖子擦了擦汗说,张大夫退休了。
       还有别的大夫吗?
       没有了,要不你就吃药吧?或者到别处看去吧。
       这鬼地方上哪里去找医院?吃药太慢了,我受不了!你什么都不会还敢冒充大夫?我要告你!岳非用舌尖舔舔干裂的嘴唇,羡慕地看着姚遥脸上的汗珠子。他知道当他的脸上也流着汗珠子的时候,他的烧就会退下去,他体内的火炉就会熄灭,他全身的骨头酸疼难忍就会平息下来。
       你告啊,你告啊,你以为我愿意到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来?姚遥的眼泪流下来。
       岳非看看她的眼泪,重新坐到圆凳上,重新露出他左边的屁股,我知道扎哪儿,这里。赶紧点儿吧。他用左手食指在屁股上按出一个凹坑。姚遥看着那个凹坑说,我知道是那里,可是把手一拿开我就找不准地方了。姚遥想起自己在学校里做动物试验的时候,老师也是这么用食指指着小白兔的耳朵,告诉她把针就扎在那里。别人的兔子都昏迷了,只有姚遥的兔子还活蹦乱跳,她针管里的药在光滑的大理石桌面上变成了无数细碎的水珠。
       要不我用笔画个十字吧,这样就清楚一些了。姚遥不等岳非说话就拿过圆珠笔来在他的屁股上画了个十字。画完后。端详一下,发觉画偏了,外侧的上四分之一比其他的三部分小了许多。她打算拿酒精棉球擦掉重画。
       岳非说,你把我当什么了,当黑板?这是你玩的时候吗?我都快烧死了。
       对不起,对不起。姚遥想起麦乐乐的话,你要是实在不行,就直接把针头戳在患者的屁股上,硬往里扎,这样患者会很疼,可是保险就不会扎偏了。她惶惶地把酒精棉球移到岳非刚刚按过的地方,擦了擦,然后把针头戳在那里。她说,我只能慢慢地往里扎了,可能会很疼。不过这样保险一些,你就忍着点吧。岳非惨叫一声。我晕针!头重重地摔在诊断床上,昏了过去。姚遥把针按下去。她感觉手中的针头像铅笔尖钻过牛皮纸一样,开始有点阻力,然后就畅通无阻了。她快速地推完药。把针头拔出来,学着麦乐乐的样子用干棉签压着针眼片刻。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说,好了。提上裤子吧,现在就给我们院长打电话告我吧,说我什么都不会,说我干不了这活。她把棉签从岳非的屁股上拿开,上面有蚂蚁头大的血点,她把棉签扔在垃圾筐里。没有动静,抬头看见岳非趴在诊断床上一副熟睡的样子。她的头嗡的一声,立即手忙脚乱地去掐岳非的人中,拍打他的脸,摇晃他。
       岳非睁开眼睛看着她问,我刚才睡着了?
       姚遥一屁股瘫坐在诊断床上,泪汪汪地对岳非说,你差点把我吓死了。岳非浑身绵软无力,费力地爬上诊断床躺下,说,我要再睡一会儿。说完闭上了眼睛。他的人中上有一个深深的青色的指甲印。
       没有其他的病人,姚遥就盯着岳非的脸看,生怕一转脸他就死了。他死了,她这辈子就彻底完蛋了。她还不想彻底完蛋,她只盼着早日回到南康市,回到她原来的生活当中去。
       岳非脸上的红色慢慢地淡去,细密的汗珠在他的额头和鼻翼处冒出来。夜色朦胧的时候,他醒了过来,长长地叹口气,坐起来看了看窗外问姚遥,你吃饭了吗?姚遥说,没有,我一会儿自己做饭吃。岳非说,那好,你请我吃吧,把你的好吃的都拿出来。姚遥瞪眼看着他,想问凭什么?话还没出口,就听岳非说,你把我折腾成这个样子,我自己做不成饭。
       姚遥气哼哼地说,你脸皮真厚,我没有什么好吃的,就有方便面,吃吗?
       岳非说,吃,总比饿肚子强。
       姚遥说,可以,给你一碗方便面,也算我赔礼道歉了,不过你不要认为我是怕你告我才管你饭的,我还是希望你能告我。
       岳非说,弱智,你以为这样就能让你回去了?如果你院长说,连卫生所的活都干不好,就更没有资格回医院了,你打算怎么办?
       姚遥把嘴里的方便面吐到碗里,把堵在胸腔里的哭声放出来。她捧着自己的头,哭得如同一头绝望的母狼。
       2
       岳非回到工区的宿舍里,工友们的臭鞋臭袜子熏得他差点把刚刚吃进去的方便面吐出来。他踢踢脚下,开辟出一条道,走到自己的床前,和衣躺下。灯光耀得他无法入睡,他翻了几个身,最后还是决定把灯拉灭。他边走边踢,又开辟出一条通往电灯开关的路。拉灭电灯,重新回到床上。依然无法入睡。他的耳朵里回响着姚遥的哭声。
       夜深的时候,岳非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纸箱子,拿出一本相册,翻看着。里面是他担任宣传委员期间所画的黑板报照片。相册的最后一页,是他三年前的照片,是在团委组织的一次活动中照的。那次,他的板报在整个分局的评比中荣获一等奖。当时,他站在他的黑板报前。给他拍照的是财务室的黄蕾,他暗恋了两年的女孩子。黄蕾按动快门的时候说,一定要照下来,很有纪念意义的。那一刻,他感觉到黄蕾在镜头里把他盼望已久的东西表达了出来。幸运果真在那一刻降临,当相机从黄蕾的眼前挪开的时候,岳非看见了爱情。而那张机关二楼男厕所墙壁的照片,就藏在这张照片的后面。那是他被驱逐出工务段机关之前照的。确切地说。是一幅画在墙壁上的画。
       那幅画是岳非的对桌老周发现的。那天老周起早到单位里解决大便,解完站起身的瞬间。他的眼珠子被对面墙上的画惊呆了。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老周冲出厕所,把提着暖瓶准备打水的岳非拉回屋里。
       出什么事了?岳非不解地问。
       有人把段长和臧萍萍哂在了厕所的墙上。画得特像。哎呀,画得特那个,尤其臧萍萍,画得叫人看了受不了,就这么张着嘴,就这么张着,眼这么眯着,就这么眯着,这儿这么大。老周比划着,岳非看见他的大牙上的铁丝在唾沫里闪亮。
       我去看看。岳非把暖瓶塞给老周。进到厕所。岳非看见画的第一眼。不由自主地赞叹道,高手!高手!老周一点也没有夸张,画面上的臧萍萍躺着。嘴巴大张着,眼睛眯着。段长脸后仰着,眼睛紧闭着,嘴巴既惊又喜地张着。后背直挺。一种历尽千辛万苦登上顶峰的人才有的巨大满足,一种可以仰天长啸的快
       乐。岳非盯着图画连声赞叹。高手,真是高手!
       老周伸头看了看外间屋里臧萍萍的办公桌若有所思地说,她得罪谁了呢?在这节骨眼上。有人这么出她的丑。这明摆着是跟她过不去呀。这次减员增效,竞争上岗可是非常激烈的。党委会已经研究决定了,采取中层以上干部无记名投票的方式,咱这里就一个岗位,我无所谓,到内退年龄了,你和她可是有一拼的。岳非看着老周的表情,明白他的意思,他赶紧摆手说,别这么看着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画不了那么好,我也就是画画黑板报,这种我画不来,真的。老周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不到半个小时,全机关楼的人都知道了。段长和党委书记在外地开会。副段长对此一筹莫展,有人建议赶紧把墙皮铲掉,不能让更多的人看见,有人说一定要等到段长回来,由段长决定。最后,副段长决定打电话给段长请示,段长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一定要留着,等我回去处理。
       这天上午,臧萍萍迟迟没有出现,接近下班的时候,岳非接了一个臧萍萍的电话。说请假一天,婆婆生病了,陪婆婆到医院检查身体去。岳非想告诉臧萍萍关于画的事,一时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臧萍萍在电话里柔声细语地说。麻烦你一定转告科长一声。真是不好意思。我老是请假。活总是让你帮着干,不过你当先进也有我的功劳哦,没有落后就比不出先进来哦,我不求上进。你就多多代劳哦。臧萍萍笑着挂断了电话。绵软缠绕的哦字在岳非的耳朵里,久久不去。放下电话,岳非突然想到,墙壁上的臧萍萍。大张着的嘴里喊出的一定是这个字,只是比在电话里多了些高亢和放肆。
       下午下班的时候,黄蕾红肿着眼睛来找岳非。老周把目光从黄蕾的脸上扫到岳非的脸上,然后赶紧收拾了桌子上的东西离开了。黄营把门关上,坐到老周的椅子上,盯着岳非的眼睛说,大家都在怀疑你,你老实和我说,是不是你干的?
       怎么会是我呢?岳非的心咯噔一下,嘴角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来。怎么会是我呢?我有那本事吗?就是有。我也不会干这种事!
       没干你哆嗦什么?你哆嗦什么?你说你是不是和她干过?你怎么会知道她那个浪样?你说!
       黄蕾拿起老周的一沓信纸扔到岳非的脸上。全机关楼都知道是你画的,除了你还有谁会画画?你想赖都赖不到别人身上!看看她那恶心人的浪样子,跟头发情的猪似的,一天到晚岳非哦,岳非哦。恶心!
       第二天早晨,臧萍萍哼着“苏三离了洪洞县。只身来到大街前”进入办公室,对老周和岳非说,两位辛苦哦。婆婆病了没办法,女人就是事多。科长没说什么吧?岳非和老周一起盯着臧萍萍那小得外人分不清到底是睁着还是闭着的眼睛,都想告诉她。都不知道如何开口。臧萍萍说,干吗这么看着我?我脸上有灰?老周说,还真有人往你脸上抹灰呢!他站起身来拉着臧萍萍胖嘟嘟的手腕子说,我这当长辈的,不告诉你是不对的,你在走廊里等着,我先进去看看再说。老周进到厕所里看了看。里面空无一人。所有的人早已经站在窗子前和门后边等待着看臧萍萍的反应。
       老周把臧萍萍往男厕所里推着说,你自己进去看吧。老周话音未落,就听见臧萍萍发出了单元音的尖叫,接着看见臧萍萍浑身波动着跑出来。老周早预料到臧萍萍会高声尖叫,也预料到臧萍萍会从男厕所里夺门而出,但他从未想到臧萍萍跑起来的时候,浑身是水波荡漾的。她的脖子她的胳膊她的腿她的肚子她的腮帮子把水波荡到她的胸部,变成两个浪头跳跃着。老周看着浑身水波荡漾的臧萍萍,隐约觉得段长真有可能和臧萍萍有一腿。老周第一次理解了人们那句话,胖有胖的味道。
       臧萍萍擦过老周的肩膀,啪的一声摔倒在地上,如同一个巨大的面团掉落了。尖叫戛然而止。人们纷纷从办公室里出来,七手八脚地拉她。臧萍萍挣脱人们的手指,双手捂住脸,呜咽起来。臧萍萍边哭边说,还让我活不活?让我怎么活呀?臧萍萍哭得冤屈而无助。人们纷纷劝慰着她,说,段长马上就会回来的。段长回来后肯定能查出来是谁干的。
       岳非坐在屋子里听着臧萍萍的哭声和人们的议论如坐针毡,不知如何是好。他只希望段长赶紧回来。查找出真凶。他知道在没有查明真相之前,自己最好保持沉默,否则会越描越黑。
       3
       姚遥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揪着卫生纸,被她的眼泪和鼻涕浸湿的纸团在地上如同盛开的棉花。她说。我觉得我要死了,我该怎么办呀,这里除了山就是山。什么也没有。慢车停开了。小站上的人都撤了,就留着工务段的一个破工区,除了几个浑身脏兮兮的人和几个家属之外,什么人都看不见,什么东西也买不到。麦乐乐,你说话呀,我该怎么办?
       麦乐乐在电话的那端陪她哭着,心里也没有主意,只一个劲地说,不要想太多了,休班回来吧,要么我休班的时候去看你。你不要哭了,领导不是说过两年一轮换吗?姚遥说。万一呢?万一领导再变卦呢?张大夫说。当初让他来的时候也是说两年的,他一待就是二十年,我该怎么办呀?呜呜呜……麦乐乐说,姚遥求求你不要这么个哭法,怪吓人的。你要坚强,不是还有希望吗?不是还没到两年吗?两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就像停开慢车那事,两年前不是谁也没有想到吗?小站上的人不是做梦也没想到会离开那里吗?现在不是已经有人在传说铁路医院要推向地方吗?到时候不就能回来了吗?
       姚遥的哭声小下来,她对着话筒嘤嘤地哭着。她无法放下话筒。这是她和那个城市和她原来的生活仅有的连接。麦乐乐的声音是她在孤独寂寞的夜晚里仅有的安慰。狂风尖厉地呼叫着,门窗叮咣叮咣地响起来,姚遥刚刚从麦乐乐的话语里得到的安慰如同锤子下的瓦片碎裂了,她重新大哭起来。乐乐,乐乐呀,你听见风了吗,跟狼嚎一样。吓死我了。麦乐乐我肯定等不到两年结束就被吓死了。麦乐乐,吓死我了,万一有狼来了怎么办?有坏人来了怎么办?
       麦乐乐说,一定记住呀,不管是狼还是坏人来了都不要开门,坚决不开门,晚上的病号一个也不看,一定一定要记住了。还有,除了头疼感冒拉稀你什么也不要管,真要出了事故,你这辈子就完了,我都快担心死了,你一个药师又不懂诊断又没有处方权,领导干吗非要你去那里?
       姚遥把堵在鼻子上的卫生纸拿开,想扔到地上又想到如果把卫生纸浪费完了,以后解大便就只得用处方或者病例记录纸擦屁股,那些纸又硬又脆。处方纸虽然稍微软一些。但是面积太小。姚遥把准备做投掷动作的右手缩回来,把那团还未湿透的卫生纸按在眼睛下,截住滚滚而下的泪珠,说,乐乐,有你是我的福气,我只有你这一个朋友了,我来这里三天了,除了你没有一个人记得我,没有一个人问我一声是死是活……呜呜呜……姚遥边哭边拿过蘸水笔在处方上写着柚子两个字,然后狠狠地划掉,顺着笔画被墨水泡软的纸在笔尖下撕裂。
       柚子,一个男人的名字。恋爱的女人给男人的名字。曾经。她这样叫他的时候,心里
       面含着柚子的味道,酸酸的,甜甜的,还有一丝丝涩涩的苦。曾经,那个男人对姚遥说,从我第一眼看见你,你就像毒蛇一样进入了我的身体,吸取我的骨髓。
       4
       姚遥看着镜子里的脸,那张她原来每天早晨都要精心描画的脸,已经走了样。黄黄的、松松的脸皮像没了弹性的橡胶皮;眼皮肿得透明发亮,如同有机玻璃片:没有任何欲望的嘴唇。干涩惨白,犹如凋谢了数日的月季花瓣……它们同时呈现出一种死亡的味道。姚遥惊讶地看着自己的脸,她试探着揪起腮帮上的肉,抻了抻,然后使劲捏着,直到疼痛让手指松开。两个惨白的手指印,逐渐地淡去。恢复成原来的颜色。她从抽屉里拿出化妆包,搽上粉底,扑上粉,勾画了唇线,搽上口红,试图让自己的脸重新活起来。
       岳非从窗子里看着姚遥,凝视着那张快速凋零了活泼和快乐的脸,他臃肿无神的腮帮子哆嗦起来。他的心里面装满了绝望。那种时刻纠缠着他的情绪。
       姚遥看见岳非进来,把化妆包塞进抽屉,低着头问,有什么事吗?又发烧了?
       岳非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歪头看着墙角铁丝编成的垃圾筐里的卫生纸团。他叹口气说,这里就是座坟墓,你要赶紧想办法离开,否则你就会和我一样被活埋在这里。
       姚遥用力瞪着眼睛,盯着岳非脸上的零部件。揣摩着他话里的意思。故作深沉和我套近乎吗?想勾搭我吗?她想起临行前在南康市的宿舍里人们的劝告,到了下面的小站,要警惕那里的男人。尤其是工务段的男人,他们都是老大难,没有城里的女人愿意嫁给他们,因为他们和拉苦力的驴没有两样,所以他们见了有正式工作的女人会用尽一切手段的。姚遥蔑视地盯着他哆嗦不止的腮帮子说,这么说。你已经死了?
       岳非把目光调整到姚遥的头顶上方,说,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这么说。姚遥感觉他的眼睛里有股很强的光漫过她的头顶发射出去,像影院里的放映孔。她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看,没有银幕。也没有影像。岳非说,如果一个人在突然之间丢失了原来的生活、爱情。而且,这一切永远不会再回来,这个人就是死了,尽管他还喘着气。他收回目光盯着姚遥说,我不是吓你的,你马上也要死了,如果你不赶紧逃回去,赶紧回去抓住你原来的生活,你的爱情,你就会死的。
       我才不会呢,我只是到这里轮岗。两年我就会回去的。两年,转眼就过去了。姚遥晃动着脑袋努力把自己从岳非的死亡恐吓里拖出来。
       岳非说,那好,我反正这辈子是回不去了。我有很多个两年看着你,看着你两年以后是不是还能把以前的生活和爱情续接起来。
       两年,没你说得那么可怕,两年很快就会过去的。转眼的工夫。姚遥重复着。声音干涩起来。她不得不连续咽唾沫。防止自己的声音在半路上碎裂。
       一个又高又壮的黑脸女人走进来,岳非站起身来走出去。女人盯着他的背影说,岳非来干什么了?姚遥一听就知道她是个喜好嚼舌的女人。姚遥瞟了她一眼。冷冷地问,你有什么事吗?女人鼻子里发出嘿嘿的笑声说,你可要离他远点,不是个正经人,这么跟你说吧。他要是个女人,就绝对是个婊子呀——女人把“呀”字咬在牙齿间摩擦着。姚遥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说话,不由得定睛看着她。
       女人的牙齿停止了摩擦,变换出一个讨好的笑容说,你姓姚,对吧?我家那口子说的,你知道他吧。郭武,也是你们医院的。原来也在这里,就坐你现在坐的这把椅子。女人围着椅子看起来,看得姚遥只得站起身来。姚遥听见她是自己同事的老婆,态度也缓和了不少,又猜想那个叫郭武的同事肯定也曾经受过和她一样的痛苦,心里的厌恶淡下去。她问女人,你有什么事吗?不舒服?女人抬起头笑着说,他啊,把我带到这里来,给他生儿育女,他可好,半路上跑了。你知道吧,他调到原水卫生所去了。姚遥说。那不是很好吗?姚遥并不知道原水卫生所在哪里,但她相信任何一个地方都比这里强百倍,都比这里更接近南康市。好什么好?女人话语里突然有了气恼。姚遥说。总比这里强吧。女人盯着姚遥看了两眼说,是呀,是比这里强,你给我开点感冒药吧。姚遥坐回到椅子上,拿过处方,问,你叫什么名字?带家属医疗证了吗?女人说,哎呀。这椅子腿上的钉子还在呀,是我家小儿敲上去的,都一个单位的还要什么医疗证,你就写孩子他爹的名字,郭武。
       姚遥说,有规定的,不能写别人的,你没有家属医疗证我给你开药已经是违反规定了。女人张开嘴对着姚遥冷笑起来,嗨。还真来了个多事的,我在这爪哇卫生所吃药还从来没有掏过钱呢,以前张大夫在的时候。别说药费,我连挂号费都不交,你就写郭武,怕你们医院领导查对吧?到时候你就说是郭武来开的药!怎么?我跟着郭武沾点吃药的光都不行了?碍着你什么了?药是你家的吗?多管闲事!女人咆哮起来。姚遥看着她青紫的脸,挥舞的手臂。闻着她酸腐的口气,赶紧写下郭武的名字。
       姚遥把药撂在桌子上,女人抓起药头也不回地走了。她皴裂的黑手指从桌子上抓药时的愤怒在姚遥的眼前久久不去。姚遥的眼泪流下来,她抓起电话想朝麦乐乐诉苦,手指在话机肮脏的圆孔里转了两圈才想起电话没有长途功能。她放下电话。拿起卫生纸,看着日渐消瘦的纸团沉思了一下又放下,从绳上拽下毛巾捂在脸上。怕有人来看见,哭了几声赶紧止住。拿起镜子照照,眼皮已经像熟透的樱桃一样。放下镜子。从枕头底下拿出柚子送她的书《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木星》。书里藏着她的爱人。他站在青砖的城墙下,满脸痛苦地仰望着天空。他说,从我进入围城开始,就盼望着逃离,因为那个带领我进城的女人不是我命运里的爱人。我每天都在翘首期盼,希望命运之神把我的真爱放到我的面前。遇见了你,在老城墙下面,这是命运里注定的爱!把这张照片送给你,把我等待你的整个漫长的痛苦送给你。她对着照片问。为什么不给我电话?为什么不来看我?为什么不来安慰我?为什么……
       5
       或许这个名字叫爪畦的火车站也曾有过喧闹和繁荣,只是一切都凋败了。站台上空荡荡的,杂草在那些已经断裂塌陷的水泥砖块的缝隙里恣意生长着,阳光在钢轨上泛着懒散的光,沾满大小便的石子簇拥着钢轨,众星捧月一样。每天的深夜都会有一辆客车从它们上面飞驰而过,那些飞奔的灯光像流星一样划过。偶尔的,没有进入睡眠的乘客的谈笑声随着流星一样的光芒流泻出来,落在这寂静的山谷里,钩子一样进入姚遥的耳内。姚遥觉得这时的自己就是那辆呼啸的列车后面的一个拖拽物,摔摔打打,磕磕绊绊地被拖到南康市,带到南康铁路医院里。带到她拥挤热闹的宿舍里。她躺在柔软的床上,读书。读柚子的信。读信之前,姚遥总是先洗净手,然后点燃一支象藏香,在袅袅娜娜的香气里,拿小剪刀把信封剪开,斜倚在被子上品味柚子在纸上给她构建的幸福。最后,那些信按照日期整齐地排列在她的小皮箱里。她在临走的时候,把她的小皮箱托付给了麦乐乐。她对麦乐乐说,里面是我最宝贝的东
       西。千万替我保管好了。麦乐乐问,是情书吗?你有男朋友了?我怎么不知道?姚遥答非所问地回答。是我的命。你要是把它丢了,就等于把我弄死了。姚遥对着麦乐乐猜测的眼睛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里面是什么的。除了我你是第一个知道。麦乐乐笑了。她说,这还差不多,我要是第二个知道,我就把这个箱子扔到大粪坑里。
       站台上厕所的后面是董汉民的老婆开的小饭店,一个顺着厕所的后墙搭建的小棚子。用破旧的塑料纸和石棉瓦围着,一个灶台两个锅,三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子,几个马扎。董汉民老婆的黑指甲噌噌几下就把葱花掐碎,撂在锅里。那些带着董汉民老婆指甲灰的葱花、菜叶、猪肉在熊熊的火苗里发出快乐的尖叫。姚遥从第一次看见董汉民老婆,那些黑指甲就长在了她的脑子里,经常地在眼前晃来晃去。开始的时候,她强忍着吃,她反反复复告诉自己。再不卫生的东西,再黑的指甲灰,再多的细菌,在油的高温里,在火的威力下,也被杀死了。可是吃完以后,她还是忍不住恶心,更加频繁地看见董汉民老婆的黑指甲。后来,姚遥坚持自己洗菜、切菜。董汉民老婆很不高兴。因为姚遥洗菜很费水,水虽然不要钱,可是要爬过一个坡,到她家里提。每次董汉民老婆都按捺不住想对姚遥说,你们大夫就是瞎干净,但又怕得罪姚遥。她知道得罪了姚遥,自己和孩子再去卫生所开药的时候,姚遥就会坚持不写董汉民的名字,再后来,董汉民老婆的心病就被姚遥的主动要求化解了。从此后。董汉民老婆看见姚遥总是特别高兴地笑起来。董汉民老婆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胖嘟嘟红彤彤的脸上会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姚遥对董汉民老婆请求把菜拿回卫生所洗。董汉民老婆张大嘴笑起来,说姚大夫你是真的干净,你放心吧,我这里的锅绝对是干净的,天天架在火上烤,什么脏东西都烧死了。姚遥在提出这个请求之前的一个星期,天天在吃方便面,最后,吃得见了方便面就恶心。姚遥对董汉民老婆提自己回卫生所洗菜的请求时。郑重其事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董汉民老婆警觉地看着她说,知道我名字干什么?拿药的时候写我的名字?她笑笑说,你就叫我董汉民家就行。郭武老婆跨过铁路线走过去,董汉民老婆用铲子指着她的后背说,我这可是名正言顺的。不像她。和你们医院里的郭武离婚八辈子了,还冒充人家老婆。郭武的小老婆要是知道了还不剥了她的皮。董汉民从外面进来,厕所的味道随之刮了进来。董汉民对他老婆说,多给姚大夫放点油,姚大夫愿意吃香菜。再放点香菜。董汉民说着抓起一把香菜就要往锅里放。姚遥赶紧说,我不吃香菜,我今天不吃香菜。姚遥对董汉民老婆说,那以后我还是叫你大姐吧。董汉民老婆用铲子使劲敲了下锅沿说。姚大夫嘴真甜。
       姚遥想改变对董汉民老婆的称呼,是想回避董汉民这三个字产生的效应。一个星期以前,董汉民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两只手不停地搓来搓去,脸憋得通红。姚遥问他哪里不舒服,他只是一个劲地说。不好意思张口呢。姚遥心里想,这个男人一定是胡作非为了,一定让他说出来。但绝对不给他看,自己也看不懂,他不是难为情吗?我就要看他的难为情。姚遥这么想的时候。自己暗地里打了个激灵,她发现自己在漫长的孤独中心理开始变得幸灾乐祸。她盯着董汉民说,有什么不好意思开口的,我是大夫。对大夫应该丝毫不隐瞒才对。董汉民把两只手松开,放到膝盖上说。是呀,我也这么琢磨着,我又不敢和我老婆说。怕她叨叨。我有好几个月了,老是有水一样的东西从腚眼里流出来,怎么也憋不住,没办法,我就经常塞点卫生纸进去,但过不一会儿,又流出来。姚大夫你说。我是不是有毛病了?
       晚上。麦乐乐来电话的时候。董汉民的话还飘荡在姚遥寂寞的大脑里。她对麦乐乐说,乐乐。我要疯了,我脑子里老是那几句恶心的话,我肯定要饿死了。这里唯一的小饭店是他老婆开的,我以后是没办法咽下他家的菜了。麦乐乐说,习惯就好了。要让你干我这活,你不早死了。遇到大便干结的病人,我们还要用手抠呢,哪天不端屎倒尿的呀,那大小便失禁的病人弄得满床都是,我们还不是要给人家擦呀洗呀的……原来还好,给男病人插尿管的事让大夫帮着干,现在不行了。新规定出来了。必须护士干,医院里哪有干净活,除了你们药师。不过,你要注意调整自己。没事的时候多看看书。找别人聊聊天。别还没等到两年你自己先神经了。
       我上哪里找人聊天去,麦乐乐,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除了几个婆婆妈妈嚼舌头的家属,就几个天天趴在铁轨上拨弄石头渣子的男人,我找不到人说话。
       麦乐乐说,那个被你打针打晕的人呢,你不是说他好像很深沉很有思想吗?
       那人,我还是不理的好。人家说他不正经,就算人家说得不对,我觉得那人心理挺阴暗的,总吓唬人。姚遥低下声音问,你给男病人插过尿管了?
       麦乐乐说,天天插,真是绝望啊。
       多难为情呀,姚遥问,插尿管的时候你脸红吗?
       麦乐乐说,我要是能脸红我就不绝望了。别说这些了,越重复印象越深,我以后谈恋爱结婚会有心理障碍的。
       6
       姚遥主动去找岳非是在初冬的夜晚。
       这一天,姚遥觉得自己彻底地死了。这天,那个曾经介绍柚子和姚遥认识的朋友终于回了信。他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追问关于柚子的事情,我只知道他有一个美满得令人羡慕的家庭,他的妻子是个漂亮的女军官,有一次,我到他的办公室玩,发现一封他写给妻子的信。信的落款是永远爱你的夫。你如果对他心存邪念的话。我劝你赶紧收住吧,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道理你懂吧?因为,叮也是白叮!!!朋友在这句话后面加了三个感叹号。
       这天,从上午姚遥接到信的时候开始飘雪,到天黑下来的时候,地上已经厚厚的一层。姚遥站在门口看着变得陌生的爪哇站。看着陌生的山谷,看着雪慢慢地把一切都覆盖了起来,变成巨大的坟墓。她突然觉得自己是早已死去的人。她想到岳非的话,如果一个人在突然之间丢失了原来的生活、爱情,而且,这一切永远不会再回来,这个人就是死了,尽管他还喘着气。
       她爱柚子,因为柚子说他自己活得很痛苦,因为柚子说她是他命运里的爱人,因为那个带领他走进围城的女人使他几近崩溃,姚遥觉得自己的爱情有一种江湖的味道,一种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他人的英勇。开始的时候,她没有想到爱情,直到柚子把那张照片寄给她。从此后。她每天都要对自己的脸进行精心的描画,等待着他的出现。等待用自己青春的美丽和柔情安抚那颗痛苦的心灵。尽管她知道只有在他到南康出差的时候她才能见到他,才能拥有他。这样的日子一年里会有一天或者两天。
       她走到岳非的宿舍门前,里面的灯光很亮。窗子上一截烟筒冒着黄黄的烟雾。姚遥回头看看寂寞的雪地里自己孤单单的脚印,和周围那些站立着死去的野草。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来找岳非,找一个宣称自己已经死去的人。是因为自己也已经死了吗?她这样问
       着自己,敲响门。
       岳非穿着羽绒服抱着一个黑乎乎的铝锅在喝汤。他放下手里的锅。走过来扶住姚遥颤抖不止的肩膀,他的脚在地上左右开弓,踢开那些臭鞋子,把她带到他的床前让她坐下。他走回到炉子前。围着炉子转了两圈,然后背对着姚遥坐到椅子上。
       姚遥放声大哭。
       凄厉的哭声在雪夜里飘荡。
       7
       来爪哇卫生所之前,姚遥最后一次接到柚子的电话是在礼拜五的下午。
       柚子在电话里说,我来南安出差,要在这里呆到下周一。南安距离南康只有一百里路。姚遥兴奋地跳起来。她跟同事打了个招呼就直奔汽车站,向着她的爱情飞舞而去。在她出门的时候,同事追在后面叮嘱说。姚遥别忘了下周一开员工大会。姚遥说,忘不了。她说完之后就忘记了。她想象着自己用什么样的姿势扑进柚子的怀抱里,她告诉自己要用书上说的方法亲吻他。他一定会追问她这么好的亲吻技术跟谁学的,故意不告诉他,让他吃醋。着急。最后才告诉他,是书上学来的。姚遥在心里默念亲吻的秘诀,先轻轻地用舌尖碰触他的嘴唇,然后轻轻地噙住他的上嘴唇,温柔快速地吮吸,就会有电流流遍他的全身。
       姚遥像一只白色的蝴蝶飞舞到柚子在南安市的宾馆时,柚子用冰冷客套的话语折毁了她的翅膀。柚子说,你是姚遥小姐吧,找我有什么事吗?然后。转回身对屋子里的另一个人说,我的一个小老乡。那人站起身来说。那好,我回去了。有什么需要再打电话给我吧。那人走的时候,盯着姚遥的脸狠狠地剜了几眼。姚遥木呆呆地站着,觉得自己的快乐像泥土一样被人用两把小小的铲子挖走了。柚子紧跟在那人后面,边锁门边说,不高兴了?你那么明事理的女孩子怎么能不懂我的心思?外人面前总要装一装的,我不允许你受到伤害,哪怕只是别人一点点猜疑的不敬的眼光。姚遥的心脏疼痛起来,为着自己的小心眼,为着柚子对她的呵护。柚子回身抱住他命运里的爱人。
       姚遥发觉自己学习来的亲吻技术是一把型号过小的螺母,根本就扭不到螺丝上去。激情澎湃的柚子对待她的永远都是暴烈的伤痛的亲吻和爱抚。他把她的嘴唇亲吻成紫色的,把她的舌头当成需要连根拔起的甘蔗吮吸着,把她当成面团一样揉搓着,令她窒息、疼痛而眩晕。从她得到他的第一个亲吻起,她就期待着一个轻轻的、先用舌尖碰触,再温柔吮吸出电流的吻。她知道这种心思是不能说的。只有唇引导着唇。才能完成得浪漫温馨。
       等姚遥从眩晕里苏醒过来,她洁白的裙子上已经血迹斑斑,如同撕碎的玫瑰花瓣。姚遥哭起来。哭她憧憬了许久的新婚之夜的浪漫和美丽,忠贞和纯洁。在自己的眩晕里破碎了。她不敢相信地抚摸着那几片碎裂的花瓣,知道它们碎裂得不是时候,它们带着女孩子最美好的憧憬,进入婚姻时最宝贵的礼物破碎了。柚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姚遥的眼睛像没有关紧的水龙头一样。他说。你真是让我失望,我一直以为你像我一样巴望着把自己奉献着对方,你这样哭。让我觉得自己的奉献也没有了价值。做爱就是干两个人都爱干的事。两个人都在奉献,你一个人哭算什么呢?
       姚遥说,那你陪我一起哭吧。她把自己的裙子紧紧抱在怀里。呜呜咽咽,泪流成河。
       柚子把她手里的裙子拽出来,顺带着用裙子给她擦了下眼泪。说,别哭了,再哭我就认为你不够爱我,你后悔了。姚遥止住泪,紧紧地抱住他说。不是的,我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在结婚的时候才给你的,现在就像是提前把礼物给了过生日的人,到时候,该拿礼物的时候,却拿不出来了。
       柚子说,那你就把今天当成新婚之日不就解决了,以后。我们过纪念日就过今天好了。姚遥幸福地笑起来。
       当姚遥在周一早晨坐在回南康的车上时,她展望着自己能够在阳光里像所有的恋人一样和柚子!牵着手,在南康的大街上走来走去,两条连在一起的胳膊像秋千一样荡悠着,或许会有一个小小的姚遥或者小小的柚子坐在上面。姚遥希望他是一个小小的柚子。这样,她就能够拥有柚子的童年、少年、青年。她就能够拥有一个完完全全的柚子。
       新上任的院长吴浩,决定用一种新的方法解决上届领导班子留下来的难题。其中最头疼的就是沿线近二十个卫生所的人员安排问题。原本在卫生所工作的人个个觉得自己是后娘手里的孩子,想尽一切办法找关系走后门。希望调回南康市铁路医院工作,变成有亲娘的孩子。遇到有人员退休需要重新安排人的时候,往往认为最没关系没门路的人也会突然变成铁路分局甚至路局某个领导的亲戚。令人头痛不已。吴浩决定采取抓阄的办法。吴浩说,这个办法虽然原始,但最有公正性,卫生所需要大夫就大夫抓阄,需要护士就护士抓阄,依此类推。对于无故不参加抓阄者,直接安排。人群中顿时爆发出兴奋的嗡嗡声,彼此:环视,巴望着平日里最看不惯的人会手臭,会被直接安排。
       麦乐乐没有看见姚遥,她不停地按着姚遥的手机。麦乐乐咬牙切齿地对着电话说,你死哪去了?为什么不接电话?开始点名了,麦乐乐给姚遥发短信说,你如果在五分钟里不出现在大会议厅的话,你就死定了,就要被安排到卫生所去了。
       除了当班人员,全院只有姚遥一个人没有参加会议。当人事科长把情况汇报给吴浩的时候,吴浩低头和身边的党委书记嘀咕了几句,台上其他的人都伸耳朵听着。党委书记频频点头,其他的人也都频频点头。台下顿时鸦雀无声,人们等待着看第一只被杀的鸡。吴浩用手拍了拍麦克风。麦克风发出嘣嘣的声音。吴浩满意地笑了一下说,今天无故不参加会议的姚遥同志下周一到爪哇卫生所报到。
       姚遥到达南康的时候,想到自己裙子上那些碎裂的花瓣,心里面突然就有了一种恐慌和恍惚。她拿出电话,打算再听一次柚子的声音。看见手机上显示有十一个未接电话,全是麦乐乐的。
       麦乐乐说,你死哪里去了,怎么也联系不上你。你被安排到爪哇卫生所了!你赶紧去找找院长,你就说自己没学过诊断,没有处方权,不能到那里去,一个女孩子到那么偏僻的卫生所一个人上班会吓死的。麦乐乐低了声说,记得要哭呀。姚遥哇的一声哭起来。麦乐乐说。谁让你现在就哭呀,你赶紧找院长哭去呀。
       姚遥哭着对院长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是因为非常重要的事才没参加会议的,何况我今天上中午班,又不是无故旷工,院长求求您别让我去吧,我又不是大夫,我不懂诊断,没有处方权,我要是把人看死了谁负责?听说那里就一个人。我晚上睡觉会害怕的。
       吴浩把他的手纸盒拿到姚遥的面前说,你现在的激动情绪我非常理解,但是制度制定了就要执行。不能因为某个人而改变,那样就会失去公正性。至于懂不懂诊断,没有处方权的问题,我早已考虑过,卫生所的工作只要懂药理就没问题,现在退休的张大夫还是部队卫生员转业的。不是干得很好么?你还是正规院校毕业的呢,处方权医务科会给你的。生活上的困难要自己克服。以后,我们会形成一个到卫生所轮岗的制度,每个人两年。
       每次都通过抓阄方式决定谁去。
       姚遥哭着问吴浩,院长你说的两年准吗?两年,一定能回来吗?
       吴浩拍拍她的肩膀说,不相信我这当老大哥的?我记得我结婚的时候还是你给我撒的喜花呢。
       8
       段长在党委书记和副段长的陪伴下,站在男厕所里看着他和臧萍萍的做爱图。他指着墙壁上那个仰天长啸的男人问,你们看像我吗?并扭过自己的脸,让他们看侧影。党委书记和副段长频频点头。说,像,像。段长哈哈大笑起来。说,真像?说明这个人画得真不赖,你们说呢?党委书记说,段长您放心,您的为人大家有目共睹,相信不会有什么影响的。就是有影响,上面有人来调查的话,有我在绝对不会有问题。段长拍拍党委书记的肩膀,又拍拍副段长的后背。段长问。臧萍萍的情绪怎么样?书记你多做做工作。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副段长你想办法查出背后捣蛋的这个人来。害群之马。副段长说,臧萍萍在你刚回来的时候就要找你,被我拦下了,这幅画是不是该铲掉了?段长说,查出来再铲,不能没有物证。
       臧萍萍坐在段长对面的沙发上哭得浑身颤抖,但她始终把持着把颤抖的动作和声音控制在娇媚的幅度和频率上。她哽咽着说,段长,段长,段长……一声比一声深情,一声比一声娇柔,一声比一声委屈,一声比一声悠扬。
       段长这个称呼,几年来,他每天都要听上几十遍甚至上百遍,有虔诚的,有敬畏的,有应酬的,有恭维的。他第一次听见如此深情如此委屈如此娇媚的叫法。臧萍萍嘴里的这两个字,让他觉得它不再是自己的一个官职。不再是一个称呼,而是一个昵称,一种呼唤。他突然想到,墙壁上的臧萍萍嘴里一定就是这么叫着他。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周身的血管顿时扩张起来。他坚定地摇了摇头。他不允许自己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他知道一个男人在仕途上最忌讳的就是男女关系的问题。他时刻警告自己远离所有的陷阱和诱惑。
       臧萍萍看见段长的脸和脖子猛然间变得通红,她知道他是动了心的。她的心里面顿时有了一种必胜的力量。她要得到他!哪怕只一次,她的人生也会光芒四射。从小她就爱他,渴望拥有他!可他从来都看不见她。她不是画家。但她从小就在画他。画他和自己。深夜里,在那些洁白的纸张上,她和他亲近着,亲密着。她和丈夫所做的爱,都是她为了实现那个瞬间所做的训练。每一次,她倾听着自己的声音,审视着自己的肢体在男人的撞击下的形态变化,观察着男人在她的爱抚和声音的变化中的反应。她严格地训练着自己。她一定要成为一个能够销魂的女子。为了他,为了让他明白自己虽然肥胖虽然从不能引起他的注意,但她是独一无二的。
       臧萍萍止住颤抖,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站到段长的面前。段长抬起头看她,视线却被她西瓜一样的乳房拦截住了。臧萍萍抽搭了一下鼻涕说,段长,我什么也不说了。我的委屈您一定能够体会,如果我真的做了,我死也没的说,可这明摆着是要冤死我呢……臧萍萍并没有鼻涕,她知道抽搭鼻涕这个动作能够让她无与伦比的巨乳在他的眼前抖动。
       段长觉得臧萍萍那滚圆的两个西瓜就要落下来砸在他的头上。他不由自主地往后仰了下身子。赶紧安慰她说,我知道你没有做,知道你是被冤枉的,我会把这个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的。
       段长,那你一定要快呀,马上就竞争上岗了,我怕因为这个事情下岗了,那我就真是冤死了。臧萍萍又抽搭了一下鼻涕。
       段长再往后仰下身子说,你放心吧。如果是因为这个事情你们科室让你下岗的话,我是不会答应他们的,你安心地工作,其他的都不要想。
       臧萍萍低头看着他说,段长,你仰脸的时候特别英俊哦。段长笑起来说,臧萍萍你真会说笑话,我:还能称得上英俊?你啊,从小就爱说笑话。
       臧萍萍的鼻子酸起来,她的鼻涕真的出来了。这个男人竟然记得她小的时候,她以为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从来没有注意过她呢。她竟然很早就在他的记忆里,她的鼻涕满足地流了出来。她频频地抽搭起来。
       段长回到家里,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他老婆走到他跟前问他,出去这么多天是不是很累呀?段长抬头看着他老婆。他看见没有戴胸罩的她“一马平川”。他想起一个朋友讲的笑话,说一个农村汉子常常打老婆。而他老婆贤惠能干,邻居不解。去劝架说,你老婆多好呀,你还打她。那汉子蹲到墙角里闷声说,好什么好,连个抓手都没有。段长看着他老婆苦笑起来。段长老婆说,你笑什么?段长说,你还记得咱们上高中时初中部有一个特别胖。眼特别小的女孩吧?跟咱们走一条道,经常在路上碰见的。她老婆想了想说。嗨,她啊。不就是你们单位那个臧萍萍吗?段长说,对呀,我从来没把臧萍萍和小时候的她联系在一起。直到今天才对上号,我记得她有一次拦住咱们,非要给咱们讲笑话,结果咱俩谁也没笑,她自己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还记得吧?
       她怎么了?段长老婆边沏茶边问。
       有人把我和她画在一起了,在我们段机关厕所的墙上,可能是得罪人了,想出我的丑吧。段长知道这事早晚会传到他老婆耳朵里,还是自己早早地说出来好。
       他老婆哼了下鼻子说,这人很笨,要脏你就该找个漂亮女人画上去,臧萍萍丑成那个样子,是个男人就不会看上她。那眼小得跟没睁似的。我一个眼顶她十个大。段长从侧面看着他老婆的大眼睛和眼睛周围细密的皱纹,说,人和人是不能比的。他在心里说,人家有的地方比你还大三十倍也不止呢。
       9
       姚遥对岳非说,我的朋友爱上了一个有妻子的人,这个人开始告诉我朋友他的婚姻很不幸,他非常爱我这个朋友,可是,有人告诉我朋友说,这个男人说的全是假话。我这个朋友非常痛苦,感觉自己被欺骗了。被玩弄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说,我这个朋友该怎么办?
       岳非说,你朋友是相信那个朋友的话还是她男朋友的话?
       姚遥说,朋友的话。
       岳非说,扇他,让他给她道歉。欺骗是最无耻的。
       姚遥叹口气说,我也这么想的。
       岳非说,那你为什么不去扇他?!你为什么不去扇他?如果你就这么甘心情愿被人欺骗被人欺负你不就真是死人了!我们一定要抗争。岳非咬紧牙关,晃了晃拳头。
       姚遥说,又不是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是我的朋友。
       岳非说,你觉得有必要在我面前装吗?从你上次到我那里哭鼻子我就知道了,不用担心我会怎么看你,也不用担心我会乱说,这点修养我还是有的。
       姚遥低下头让自己的眼泪滴到地上,她说,我,我一想到自己的真心被欺骗了,我就觉得活不下去了,觉得自己没有脸活下去了。我真恨不得把他撕碎了才解恨,可是我又不敢。
       岳非说,有什么不敢的,他都敢欺骗你,欺负你,你怎么就不敢了?不敢让欺负你的人对你说对不起?岳非鼓励着姚遥,他觉得自己如同一个参战前的士兵,浑身充满了力量。这力量集中在他的嘴唇上,跳跃不止。
       
       姚遥说,他在上海,我一次也没去过,我只知道他的电话和通讯地址。
       岳非说,那就好办,我陪你去找他算账。
       真的吗?姚遥抬头凝视着岳非的嘴唇,她问,你冷吗?
       岳非摆摆手,从口袋里掏出列车时刻表,查看起来。他说,我们明天一大早从这里出发,大约在下午一两点钟赶到南康,三点半有一趟过路车到上海,后天早晨就能到,解决完了,我们还有时间逛逛上海呢。
       第二天天没亮,岳非就来敲卫生所的门。姚遥在门上贴了张纸条说自己调休了,算是对来取药的人有了个交待。岳非带领她从火车站对面的山翻过去,他说这样可以节约时间。
       姚遥到爪哇卫生所以后只回过南康一次,是她来这里一个月的时候,她借口回医院领药品回去的。因为慢车停开后。原来通往外面的公路被山上滑落的石头挡住了,没有人整修,路便慢慢地荒芜坍塌了,偶尔有医院或工务段的车来,也都是停在路上,步行着走后面的一小截路。从爪哇火车站要步行好几个小时才能走到镇上坐公共汽车。那次,姚遥费尽千辛万苦回到南康铁路医院,发现自己已经是个多余的人,已经是个不存在的人。她宿舍里的门锁已经换过了,她的床已经被撤掉了,新婚的一个女孩子和她的丈夫住在里面。门上贴着巨大的喜字。她所有的东西被归整在两个纸箱里塞到了麦乐乐的床底下。那里只有一个麦乐乐还对她怀着不变的热情,但那热情因为有了怜悯和分离变得格外周到。挤在麦乐乐的被窝里姚遥哭了。麦乐乐说。姚遥你要是回来感到难过,以后还是我去看你吧。姚遥说,你不知道那路多难走,又没有车,你多给我打打电话就好了。其实,姚遥那次回南康的主要心思是给柚子打电话。柚子在电话里说,最近太忙,顾不上写信,铁路总机很难打通。
       姚遥和岳非找到柚子信封上的地址时,姚遥的牙齿发出了嘚嘚的声音。岳非看她一眼问,你紧张啊?姚遥说,有些冷,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岳非笑了笑说,你认为他会和你说什么?
       传达室的老先生说。这里没有这个人。
       姚遥说,什么?我每次明明把信都寄到这里的。姚遥的眼泪掉了下来。她意识到柚子从一开始就做好了面对今天的打算。姚遥恳求道:叔叔您再想想,我从南康赶了一天一夜的车才过来。我明明都是把信寄到这里的,我收到的信也是从这里寄出去的。
       南康?老先生若有所思,过了片刻,他说,你是不是南康铁路医院的?
       姚遥赶紧点头说,是的,是的,我有很重要的事,你就让我进去见一面吧。
       老先生说,这个人真不在这里,他是我们单位李政光的朋友,说他们单位信老丢,拜托我代收的。说只要是南康铁路医院来的信都交给李政光。我也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你们去问李政光吧。
       岳非说,谢谢了,不用了。他拉起姚遥颤抖不止的手走出来。
       姚遥无力地说,我们是不是该去问问李政光他在哪里?
       岳非说,你不是有他办公室的电话么。通过查号台一样能查到他的真正单位,李政光是不会告诉你的。
       岳非说,我们先找个饭店吃点东西,吃暖了,再找。
       姚遥说,不,我吃不下。
       岳非说,那好,我现在就打电话查。
       岳非扣下电话说,知道了,就在马路对面,是一条街,这边是单号,那边是双号。
       姚遥说,我等在这里,你去吧,我怕我自己不能面对。岳非抓起她的手说,姚大夫你必须自己去面对,你要过不了今天你就永远不能把这个骗子从心里剔除出去。
       柚子办公室的门半掩着,里面只有他一个人在看报纸。姚遥像一棵风雨中的小草一样抖起来。姚:遥对自己说,如果他的脸上是惊喜的表情。就说明他是真的爱我,只要是惊喜的表情,我就原谅他,就转身回南康,从此一刀两断,把他藏在心底里。岳非看见姚遥愣愣的。拍了一下她的后背,安慰说,别怕,想说啥就说啥,我站在楼梯上等你,他要对你不客气。我就进去。
       柚子做梦也没想到姚遥会站在他面前。他以为看花了眼。不由得连眨了四五下眼皮。他压低声音气急败坏地质问姚遥,你来干什么?你疯了吗?你怎么也和别的女人一样俗不可耐!
       姚遥看着自己魂牵梦绕了三年的男人,她觉得自己像一块被点燃的塑料纸烧起来,疼痛着,蜷缩着。
       咚。
       她倒了下去。她的头在柚子的地板上敲击出沉闷单调的声响。
       岳非一个箭步冲进门,趁柚子不防备,来了个干净利落的“别烧鸡”,他朝柚子的后脑勺吼道,快给她道歉!快给她道歉呀!
       柚子冷笑着说,你是什么人?我凭什么听你的?
       这时,有两个人听见动静走进来看见岳非扭着柚子,打算过来拉架。岳非把脚下的椅子一脚踢过去说。你们谁都不要过来。这个骗子把人家纯情的女孩子骗了三四年,到头来连句对不起都没有,他还算是人吗?你们还打算护着他?
       柚子的两个同事相互看了一眼,一个出去找领导。一个去给门卫的保安打电话。岳非对着姚遥喊起来,姚大夫,你站起来!过来呀。扇他,一直扇到他说对不起!姚大夫。姚大夫,你站起来呀!姚遥在岳非的激励中爬起来,像一只垂死的鸡挥舞着翅膀朝柚子冲过去。
       门口传来一阵骚动,有人说,局长来了。柚子的局长威严地看着姚遥狂舞。局长对岳非摆摆手说,放开他,有事说事,我是这局里的负责人,有什么事跟我反映。岳非说,姚大夫,把他的照片拿给他领导。看他怎么抵赖!我们今天就是来要一句对不起的!
       局长低头看着后面的字迹——给我命运里的爱人。他对柚子说,如果真有这样的事情,就赶紧给人家道歉!
       柚子说,照片是我丢失的,上面的字是写给我老婆的。
       你真是无耻!姚遥用尽力气从牙缝里吐出这几个字,她做梦一样地盯着柚子的脸,脑海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如何证明自己的存在。
       岳非说。姚大夫,你想想三四年的交往总会有东西证明他的存在吧。你想想啊!
       姚遥想起她的小皮箱。她说,我保存着他写给我的信,但落款是柚子。是我给他起的名字,寄信地址是,是……她无助地看着岳非。
       岳非转脸对局长说,局长您都听见了吧。我们可以让人把信送过来,虽然名字不是真的,地址也不是真的。但字迹总是可以鉴别的,哪怕是到公安局我们也会奉陪到底。
       局长对柚子说,你打算怎么办?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柚子的额头上出现了大粒的汗珠子,腮帮子快速地哆嗦着,三个含混不清的字掉了出来。对不起。
       局长冷笑一声说,要说就说清楚!
       柚子的腮帮子更快地哆嗦着。岳非说。说得真诚一些吧,你想过对人家姚大夫的伤害吗?只要姚大夫不满意,我就会让你一直说到她满意为止。
       柚子闭紧嘴唇,想让腮帮子停止小动作。过了大约一分钟的工夫,他抬起头来清晰地说,对不起,我的确欺骗了你……
       姚遥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走去。站在门口伸着头看热闹的人赶紧让开。岳非走过来对
       门口的人说,帮帮忙。说着自己蹲下身去,让人们把摇摇晃晃的姚遥扶到他的背上。姚遥乖觉地趴着,泪流成河。
       10
       段长发现自己被那个仰天长啸的姿势给迷住了。他的脑海里经常出现这个画面。他每天上厕所的时候就会盯着墙壁上的自己。他的心里充满了疑惑。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一个人真的会这样?我会吗?
       下班前,副段长带着走访调查的结果对段长说,百分之九十的人认为是岳非干的,因为他和臧萍萍在一个科室,这次减员增效他们办公室定员只有一个,而且全机关楼就只有岳非一个人会画画。不过。岳非死不承认,他说即使自己真是那么卑鄙也不会傻到把您牵扯进去。
       段长的脑海里回响着臧萍萍的承诺,来吧,我会让你满足得要死,快乐得要死!他对梦里的臧萍萍笑了笑。他说,那你认为会是谁?副段长看着段长难以捉摸的笑容。心里嘀咕着,这家伙真是大肚子。出这么大的丑还能嘻嘻哈哈的,不气不恼。段长突然把脸一沉说,三天之内把这个人找出来,下周就开始竞争上岗了,不能因为这件事情让无辜的同志受到干扰。这个原则一定要说清楚。副段长笑笑说,您放心。
       段长看着副段长的背影,他突然记起臧萍萍那天的话。那天臧萍萍站在他的面前,抖动着她西瓜一样的乳房说,如果我真的做了,我死也没的说。可这明摆着是要冤死我呢……
       臧萍萍呀,臧萍萍。段长眯起眼睛,在心里面感叹着。他起身走到门口,把副段长关上的门轻轻打开,让自己的声音和动静传出去。第一次,他渴盼着看见臧萍萍那肥硕的身体。臧萍萍在办公室里听着段长的动静,咧嘴笑了笑。剥开一块薄荷口香糖塞进嘴里,伸头看了看岳非和老周的办公桌。两个人都已经走了。从臧萍萍哭倒在走廊里,岳非和臧萍萍都各自回避着。岳非今天上午被副段长叫了出去,回来的时候,脸是青紫色的。臧萍萍知道。结论马上就会出来。
       天黑下来,办公楼里寂静无声,黑漆漆的,只有段长办公室里的灯光像一块洁白的地毯铺在门口,等待着迎接一场在深夜的纸上在厕所的墙壁上进行了很久的活动。
       臧萍萍嚼完口香糖,吐到纸里包起来。来回地揉捏着,她对着岳非的办公桌说,我是不能离开这里的,看不见他我会死的……何况,没有这个职位,我在别人眼里就没有半点优势了。我这个年纪的女人是输不起的,你毕竟年轻。又是男人。
       臧萍萍终于站在段长门前那片洁白的地毯一样的灯光里。两个彼此等待的人相互凝视着。段长看着在脑海里在梦里对他纠缠不休的臧萍萍。看着她西瓜一样的乳房,苏联大面包一样的胳膊和腿,啤酒桶一样的腰肢。段长突然对自己的等待和期望感到可笑起来。他嘲笑自己,怎么会冒着风险渴望得到这样一个女人。他站起身。拿起皮包说,臧萍萍你有什么事吗?我要回家了。
       臧萍萍如同一个经历了十年苦练即将登台的演员。此刻,她带着所有的激情和排练的辛酸,带着成功的决心和名利双收的梦想站在舞台的边上。没有人能够阻止她。谁也不能。
       臧萍萍抬起她的右脚,坚定地在段长的逐客令里把尖尖的鞋跟落在了段长高贵的办公室里。
       嗒。
       臧萍萍听见自己登台的声音干脆利落。
       啪。
       臧萍萍左手按下了门框旁边的电灯开关。
       她在黑暗里走向他。她对他说,你怎么可以让我冤死呢?她从他的手里拿掉皮包放到地上,她抱住他在他耳边柔声说。你怎么可以让我冤死呢?来吧,我会让你满足死的!
       梦中的承诺,他突然觉得自己一直在那个梦里。他的心里充满了渴望。渴望看见自己仰天长啸!他像个被缴械的士兵一样。接受着臧萍萍的抚摸,他半信半疑地问。臧萍萍你不是说大话吧?
       在竞争上岗的中层干部会议上,副段长郑重地敬告大家一定要公平公正,不能让无辜的同志因为诬陷受到干扰。段长回味着臧萍萍薄荷味的亲吻看着副段长露出了蒙娜丽莎的笑容。
       岳非全票落选了。被重新安排到爪哇工区干巡道工。他拿着相机到厕所里拍下了段长和臧萍萍的做爱图。他取出胶卷,把相机交给臧萍萍说。不管你信不信,那幅画不是我画的,如果哪一天你知道是谁在脏你,请你告诉我一声,我一定不会饶了他的,我保留下证据了。我会追查到底。我不能受这种冤枉!岳非哽咽起来。
       臧萍萍叹了口薄荷味的气,说,我要是知道了,一定告诉你,一定告诉段长,让你再回来,其实,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工作了。
       11
       上上进人腊月,姚遥才知道原来那些让她胆战心惊的风和“年关风”比起来都是轻量级的。当地有句俗语说,六月雨年关风,吓得虎狼不出洞。连老虎和狼都害怕的风在深夜姚遥的耳朵里。犹如群兽的围攻,令她魂飞胆丧。
       又是一个大风的夜晚。
       麦乐乐在电话里对姚遥说,我表叔说他在前几天的会议上遇见咱们院长了,他和院长提到了你,表叔让我告诉你,趁过年的时候让你活动活动。傻等是不行的,医院有可能会真的被剥离出去,卫生所有可能归属站段,那样的话你可就真回不来了。姚遥说。麦乐乐,怎么活动呀,你表叔没说让我怎么活动呀?麦乐乐说。我怎么知道,我又不好追着问他,就是送礼吧?姚遥说,怎么送呀,麦乐乐,你陪我去好不好?我还从来没去过院长家呢,我不知道他家住在哪里呀?麦乐乐说。姚遥你在山沟里呆傻了不是。我虽然没送过礼,我都知道送礼这事你拽着我一起是不合适的,我也没有经验,你好好琢磨琢磨吧。
       姚遥放下电话。站在门口等岳非。风刮得她喘气的时候不得不用袖子捂住口鼻才能完成呼吸的动作。从上海回来后。他已经成为姚遥心里的依靠。深夜里,她无数次地回忆了在上海的几个精彩镜头,她不得不承认这么回忆着的时候,自己被痛苦撕咬着的心开始变得平静,它们把她的伤害从高山踩成了土丘。岳非晃晃悠悠地从董汉民老婆的小酒店里出来。姚遥跑下山坡喊他。岳非你来一下,我有点事找你。
       岳非回头看着她说,你怎么还不回去,马上该过年了。姚遥说。还没放假呢。我们医院最近老是打电话查岗,我怎么能回家呢。岳非说,你该回去送礼了,你还真打算在这里呆下去?
       你真是神仙!姚遥拉住他的胳膊说。进屋里说,好好给我出个主意。
       岳非说,别这样,我会有非分之想的。
       姚遥说,嗨,非分之想,用你的话说咱们俩都已经是死人了,死人还有非分之想呀?
       岳非说,死人才应该有非分之想呢。死人才不怕别人说三道四。想干啥就干啥呢。
       姚遥说。不愿帮忙就算了。你就回你那又臭又脏的宿舍里搞非分之想去吧。姚遥爬上坡,回到卫生所。岳非跟进来,倒在姚遥值班室的排椅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姚遥拿处方扇了扇说。喝那么多酒干什么,熏得我快喘不动气了,岳非你真打算就这么潦倒下去?就这么忍受下去?你总劝我想办法回去。你自己呢?你自己有什么理由这样颓废?
       
       岳非说,你的炉子火不旺吧,感觉这么冷,哪天我再给你打打烟筒。他说着,把两只手从大衣口袋里抽出来,枕到后脑勺下面。
       你还没回答我呢。姚遥说。
       你怎么知道我没努力?我刚从段上回来,没有戏,我和你不同,我是领导眼里的罪人,是使用卑鄙手段搞竞争的小人。
       姚遥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她无奈地看着岳非被酒精浸泡得虚肿惨白的脸,干巴巴地说,别灰心,谁也说不准明天会怎样,就拿咱俩来说吧,我在你屁股上画十字给你打针打晕的时候,不也没想到会成为好朋友吗?你那时咬牙瞪眼地说要告我,你还记得吗?
       岳非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不记得了,就记得当时特别希望你给我画一朵玫瑰花上去。
       姚遥说,你今天怎么这么喜欢胡说八道?你喝得太多了,再乱说,我生气了。
       岳非说,你听听外面这风,是不是感觉风把这间屋子埋葬了起来。
       姚遥说,是呀,每当风这么个刮法的时候,我就感觉这屋子和全世界都脱离了,真觉得自己在孤独的坟墓里。这样的时候,我就无法控制自己想哭的情绪,这时候,就特别理解你说过的关于死亡和坟墓的话。
       你想过没有,我们可以变成两个彼此温暖的鬼。岳非说。他的声音和他的走路姿势一样,晃晃悠悠的。
       姚遥想起郭武前妻对他的评价——他要是个女人,就是个婊子。她警觉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岳非猛地坐起来,说,没什么意思,我知道我们之间没有爱情。可是我们至少能够相互温暖的。这个世界上的人啊,最缺乏的就是这一点,如果人们之间都能够怀着相互帮助相互温暖的念头,就不会有我们这两个倒霉蛋了。过来吧,挨着我会暖和一些。我今晚就在这里陪你了,你不是说上次刮“年关风”差点把你吓死了吗?
       姚遥站着不动,她拿不定主意是让岳非在这里陪伴自己,还是赶他回去。上一次,也是这样的风,所有的门窗仿佛就要被吹开。风里面夹杂着一种令姚遥丧胆的声音——一种好似饿狼的哀号又好似被欲望折磨着的酒鬼的哭喊。无论是饥饿的狼还是怀着欲望的酒鬼,都会撞开那不堪一击的门窗进来吃掉她。那个夜晚,姚遥抱着菜刀,把头发塞进棒球帽里,浑身战栗着哭了一夜。
       岳非走过去,拉过她的手说,怎么这么凉,跟死人手一样,坐下吧。我给你暖手。姚遥扭捏着说,我不怕冷,你自己坐好了。岳非说,大大方方的才说明你心里没想法呢,你要是再坚持,就说明你有想法。他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搭在椅子背上,让姚遥在自己身边坐下,然后把大衣罩在两个人身上。姚遥不知道该对岳非说点什么。她在心里嘀咕着。或许他这么帮我心里是有想法的,我是不是利用了人家的想法呢?
       两个人默默无语地相互依靠着睡去。
       风停了下来。天蒙蒙亮了。岳非说。这一觉睡得真香啊,好久没睡这么香了。姚遥站起来伸个懒腰说,你哈喇子流了我一肩膀,酒气熏得我都快醉了,讲了半天相互温暖的大道理,就是为了让我给你当枕头呀,吓得我大气不敢喘,以为你肚子里有什么坏水呢。
       岳非也跟着伸个懒腰说,给我当枕头是不是也比自己哭鼻子强多了?
       姚遥笑着说。那倒是,不过我找你的正题还没说呢。
       我知道你要和我说什么,给你们院长送礼。送什么合适,什么时候去合适,院长家住哪里,对不对?明天给你打听一下再告诉你。
       姚遥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如果这个地方没有你,我可能早变成疯子了。
       岳非把大衣穿上说,这句话该是我说才对。我走了。待会儿天亮了,让人看见我从你这里出去该误会了。
       看不出你心还挺细的。姚遥的表扬还没说完,岳非的脚步已经到了门前最下面的石头台阶上。岳非,姚遥喊。
       还有什么事?岳非把脖子缩在大衣的人造毛领里,回望着姚遥。
       姚遥举起右手说,我保证无论以后我回到南康还是永远呆在这里,无论我是当了院长还是下了岗,我都永远是你相互帮助相互温暖的朋友。
       岳非闭紧嘴巴,咽了口唾沫说,我也保证。
       次日上午十点,姚遥接到岳非的电话说,晚上六点在南康市金海湾大酒店大厅等她。姚遥赶紧写了个纸条贴在卫生所的门上。从桌洞里掏出她积攒了一年的钱,她把那摞钱反复点了三遍。两千一百元。她把它们藏在羽绒服的内口袋里,转身看见董汉民老婆站在身后。姚遥说,哎呀,吓我一下。董汉民老婆说,姚大夫你要外出啊?姚遥说,我要回医院一趟,你有什事情吗?董汉民老婆拿手擦了下眼睛说,我家董汉民得了癌。我琢磨着他腚眼里老流血水,跟女人来好事似的,就不会是好事,让做手术,人家都说癌还是到肿瘤医院好,可是转院要院长亲自同意才行,要不不给报销呢,姚大夫你能不能帮忙和当官的说一声呀。姚遥心里咯噔一下,她想说,我一个被贬到这里的人说话能有什么分量。转念一想,又怕伤了董汉民老婆的心,只得说,好吧。我帮你说说看,转院挺难的,虽然到专科医院做手术会好一些,但费用很贵,医院里一般不同意的,我也只能是努力一下看看。你也不要抱太大的希望。董汉民老婆抹着眼泪说,谢谢你了姚大夫,你放心吧,成不成的我不怪你,我听人家说了,手术要是做得好,能多活好几年呢,要是医院里不同意,我就是砸锅卖铁就是要饭我也要他到肿瘤医院做手术。姚遥的眼睛红起来。她看不出整天对董汉民发号施令冷言冷语的她会有着这样的决心。她说,我一定帮你问,你也不要太难过了,坚强一些,一家子都靠你呢。董汉民老婆用手捂住嘴巴,哭起来。
       姚遥走到那堆石头前,发现去上海的时候在这里等她和岳非的那个小伙子蹲在石头上。姚遥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小伙子说,昨天在镇上遇见哥,哥说让今天在这里等你。小伙子依旧把破军大衣倒穿着,对姚遥说。你把手放在大衣里暖和。姚遥坐在小伙子的摩托车上,觉得总该说点什么,她说,岳非是你家什么亲戚?小伙子说,是哥。和我哥一个单位的。
       岳非坐在金海湾的大厅里看见姚遥进来。赶紧招呼她。姚遥环视着四周说,这么豪华,我还是第一次来呢。岳非说,这可是我跟踪了你院长一整天才找到的,昨天晚上有人在这里请你院长,我发现一个服务员竟然是我高中同学的妹妹,托她的福知道你院长不但常来。而且每次来都喝同一种葡萄酒,法国一个很绕口的名字,据我同学他妹妹说。就这里有,人家一般不外卖的。好在管酒水的经理和她关系不错,能通融一下。
       姚遥紧紧抱着六瓶法国普罗旺斯葡萄酒,坐在岳非借来的自行车上。她的心里隐隐作痛,攒了一年的钱,只剩下三百元了。刨掉回家的汽车票钱,剩下的连件新衣服都买不了了。她说,好家伙。这么贵,不就是葡萄做的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工艺这么贵!岳非嘿嘿笑起来说。我知道是什么工艺。你院长要是知道了,恐怕他就不喝了。《云中漫步》那个电影看过吗?描写的就是这个地方,那里的人,把葡萄摘下来,洗也不洗,堆在一起。一群男女
       老少,脚丫子也不洗。脱了鞋直接在葡萄上连蹦带跳,就这么踩出来的,你说,他们脚丫子里的灰、脚汗、脚气不都在这葡萄酒里了。姚遥笑起来说,真的吗?哪天我也找来看看。岳非说,心里不舒服的时候。你就想虽然花了钱。可是毕竟你没有把法国人的脚灰脚气什么的咽到肚子里,你院长要是喝了你的酒不给你办事,你就想送给他的是法国人的脚指甲灰,脚汗,脚气,让他喝了肚子里长脚气。这么想的时候。心里就不生气了。姚遥感动地拍拍岳非的后背说,我还有剩下的钱,一会儿从我们院长家出来,好好犒劳你一顿,一百块钱以下的标准,怎么样?
       院长老婆很客气地把姚遥请到客厅里坐下。姚遥发现院长家客厅里堆着很多酒、水果和礼品盒。餐厅里闹哄哄的,好像有很多人在喝酒。姚遥想把酒放到地上,又怕院长和他老婆分不清哪是她送的礼,把她的心血贬了值。她干脆把酒抱在怀里坐下,对院长老婆笑笑说,我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的,麻烦您跟院长说一声。院长老婆笑着看了看她说,我这就叫他,你看你,真是客气,还带着礼物。
       院长从餐厅里出来看见姚遥,轻轻皱了下眉头。姚遥看着院长的眉头分不清院长表示的是对她的厌恶还是仅仅是压住了一个嗝。姚遥赶紧站起身对院长说。院长,我给您带来了您最喜欢喝的葡萄酒,法国普罗旺斯生产的。院长展开眉头笑起来,眼睛盯着姚遥怀里的酒瓶子看起来。姚遥赶紧递过去,院长摆手说,姊妹太客气了。我怎么能收你的礼呢,没有这个道理,你带回去,跟我这当老大哥的还客气什么?有空回来就到家里来玩,有什么事你就说,能办的咱办,不能办的以后找机会办。好吧?姚遥听院长说得这么亲切,不觉心里面暖暖的。眼睛里湿润润的,好像感冒的人喝了一碗红糖水,脸上不由得便浮现出类似姊妹的笑容。院长老婆干咳了一声。姚遥怔了一下,赶紧收起笑容。把怀里的酒放到地上说,爪哇站有个叫董汉民的得了直肠癌,想转院去肿瘤医院呢,他老婆哭着找我,让我帮忙跟您求情呢。院长挥了下手打断姚遥的话说,好吧,要不是你提出来,我还真不批。肿瘤医院的费用太高,而咱们的经费有限,这样吧。你让他家属明天带着转院申请到我办公室去。院长站起身说,我还有客人,要不你和你嫂子再聊一会儿?姚遥想说,我还有一个请求,请院长帮忙赶紧把我调回来吧。嘴还没来得及张开,院长的后背已经到了餐厅门口。院长老婆说,您再坐一会儿吧。姚遥赶紧站起来告别。院长老婆提着姚遥的酒和姚遥推让了几个回合,便把姚遥一年的积蓄放在那些普通平凡的礼品堆里了。
       麦乐乐和姚遥岳非一起坐在小酒馆里。麦乐乐的心里充满了快乐,为自己能有一个表叔,能帮助自己最好的朋友。麦乐乐先是笑眯眯地盯着岳非的脸看了半天说,今天我请客,为了表示我的感谢,感谢岳大哥在姚遥最困难的时候帮助她,咱们俩从此后就成为姚遥的左膀右臂了。姚遥和岳非一起笑起来。姚遥说,麦乐乐你说什么呀。还左膀右臂,你们俩谁是左谁是右?麦乐乐说,那让岳大哥选吧。岳非思索一下说,麦乐乐你说得很有道理,朋友的最高境界可能就如同左膀右臂。我还是选左吧,男左女右么。再就是右比左更重要一些。毕竟我能给姚大夫的帮助是有限的。姚遥看着麦乐乐和岳非。眼圈红了起来,她忍住眼泪说,那我以后就叫你们的新名字了。岳非叫左,麦乐乐叫右。麦乐乐大笑起来说,很好听哟。再叫得亲切一点好了,左左,右右。三个人一起笑起来。
       麦乐乐压低声音问,姚遥,去院长家顺利吗?
       岳非替姚遥回答道,应该没问题,对吧?送礼这事,我还是很有经验的,一要对领导胃口。二要让领导心动,不能小小气气的,所以,我给姚大夫出主意给你们院长送了他最喜欢的酒。
       姚遥叹口气说,刚说了句董汉民转院的事,我的事还没说出口就被领导下逐客令了。
       麦乐乐睁大眼睛说,姚遥,姚遥,你知道这是多难得的机会吗?天哪,你怎么这么死脑筋,这么关键的时刻你怎么不知道轻重?董汉民是你什么人?你这么为人家高风亮节!你还以为你那几瓶酒能让你提上一箩筐要求啊?
       姚遥说,我没想到院长会不让我把话说完就下逐客令的,董汉民他老婆今天早晨哭着去求我呢,你不知道他老婆哭得有多伤心呢,就是那个说他肛门里流水,把我恶心得吃不下饭的那个,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愧对人家呢,如果我:真的是个大夫,真的懂诊断,我肯定会督促他早治疗的,我今天听他老婆说是结肠癌,心里一整天都觉得特难受。
       麦乐乐说,他转不转院可能并没有多大区别,可你错:过了这么好的机会可能就会是一辈子的遗憾。
       岳非安慰姚遥和麦乐乐说,既然这样了。就不要再想了,机会肯定还会有的,等下一次过节的时候,再去一次,姚大夫你要是没有钱就先借我的。麦乐乐端起酒杯说,死丫头,还不赶紧谢谢你的左膀右臂,我也可以先借给你的。麦乐乐本打算告诉姚遥自己在她失恋的时候没有去看她的原因——她积攒了几个休息日,跑到省城去求表叔了。想想又怕增加姚遥的心理负担,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挤在麦乐乐的被窝里,姚遥对麦乐乐说,乐乐。你看岳非好像很成熟稳健很潇洒的样子,其实他的苦恼比我的要大好多倍呢,能不能通过你表叔找找人给他平反昭雪呀?他原来的女朋友就是住在321的黄蕾,你想办法了解了解黄蕾的想法,看他们俩还能不能和好,或者还能听到关于他被诬陷那件事的真相,我就不相信三年多了。一点线索都没有。
       麦乐乐说。我表叔只是副局长的秘书,哪有那么大的本事。你一个人的事我都管不过来呢!
       姚遥说,求求你了,乐乐,人家帮我那么多,我总要有回报的,你想办法努努力吧。
       麦乐乐说。你是不是爱上岳非了,这么关心他?
       姚遥卷着被子翻身朝里说,人们虽然不能相爱。但总能够相互帮助相互温暖的,这一点你难道不懂吗?麦乐乐笑着抢过被子说,你把被子全卷到自己身上,让我在外面冻着,还相互温暖呢!
       12
       春天来了,麦乐乐在电话里神秘地说,我发现了重大的秘密,关于左左的。姚遥说,左左?你是说……麦乐乐打断她的话说,知道是谁就行了,电话里不能说。听说总机那里经常接上喇叭,把别人的谈话当广播剧听呢。我们以后也不能再在电话里说什么了。姚遥说,那该怎么办呢?天哪,上次我在电话里和你说失恋的事,不会被人听去了吧?麦乐乐说,哪能就那么巧。别胡思乱想了。后天调休去你那里,见面再说吧。姚遥说,乐乐,你来的时候,把我的小皮箱捎来吧。麦乐乐说,知道了,别再说了。麦乐乐不敢告诉姚遥,正是一个在铁路总机工作的病人说,他们听到的最有意思的广播剧之一就是姚遥失恋的故事。他们都知道姚遥有一个小皮箱,里面装着情书,原本打算保存一辈子甚至很多辈子,现在打算扔进大粪坑里。姚遥说,那好吧,你来的时候到爪哇镇下车,汽车站上有摩的,让他们送你,距离火车站大约一公里多的地方
       有一堆石头,在那里下车,爬过那堆石头,顺着路往前走就到了。
       麦乐乐提着姚遥的情书,带着关于岳非的重大秘密来到了爪哇卫生所。她一看见姚遥就红着眼圈说,姚遥,这里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真没想到,这么荒凉,真没想到,你怎么熬过来的呀?姚遥,你不要着急,我回去以后,再去求表叔。让他找机会再和院长说说。看能不能快点让你回去。姚遥找出拖鞋给麦乐乐换上说,知道我刚来那阵子为什么老在电话里对你哭了吧?任何人来到这里都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你不来看一看是无法理解岳非和我的关系的,上次还不信我说的。硬说我是爱上了人家。赶紧告诉我,发现什么秘密了?
       麦乐乐说,岳非真是被冤枉的,前几天,他们段里一个姓周的退休职工到我们科里住院,那人嘴特别能说,有一天我当夜班。他就到值班室和我聊天,说到现在这社会人们很难主持正义。因为谁也不敢得罪当官的,他就说到他们段上前几年有一个小伙子因为别人画了一幅关于领导和女同事胡搞的画,就被贬到最偏远的工区了。因为当时段上只有那个小伙子会画画,所以当时大多数的人都认为是那个小伙子干的,以为他想把本科室的人挤下去。后来有人发现那个女的真跟当官的有一腿。再后来,听说那女的她男人在家里发现了很多画,都是关于当官的和那女人的。男人到段上找当官的闹,当官的提出条件和男人私了了。那病号一说。我就想到了岳非。赶紧来告诉你。姚遥拉起麦乐乐的手就往外跑。麦乐乐说,干什么去,我还穿着拖鞋呢!姚遥说,得赶紧告诉岳非,赶紧告诉他,让他知道是谁在搞他。他最近状态很不好,从过年回来,每次见我总说些很丧气的话,有一次还说他觉得自己死了也是个冤死鬼。连一句对不起都听不到。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赶紧告诉他去。姚遥和麦乐乐朝工务工区跑去,姚遥边跑边问麦乐乐。你还记得那病号的名字吗?麦乐乐说,记得,可人家会给岳非作证吗?
       工务工区那些死去的枯草又在根部发出了新芽。麦乐乐看了看四周说。这里比卫生所还荒凉,跟没有人住一样。姚遥趴在门缝上往里看了看,岳非的床上被子团成一团,他的小铝锅撂在地上,里面有剩面条,锅盖扣在椅子上。姚遥自言自语地说,能去了哪里呢?都好几天没看见人影了。
       姚遥和麦乐乐从工务工区出来,看见一个岳非的同事。姚遥问,看见岳非了吗?男人坏笑着说,不在你那里吗?姚遥说。在我那里我还找他?两个人回到卫生所,姚遥说,我应该写张纸条贴到他门上,让他一回来就来找咱们。姚遥写了纸条,在纸条后面抹了浆糊,对麦乐乐说,你在这里等着,我贴上纸条就回来,要是这期间岳非来了,你就赶紧告诉他。
       刚要出门,郭武前妻提着一个篮子进来说,姚大夫,听说你朋友来了,这是我攒的鸡蛋,能不能帮忙捎给董汉民家,听说瘦得不成样了,头发全掉光了。给他补补身子吧。还有五十块钱,也给带过去吧。姚遥看着她,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曾亲眼看见她们把对方的头发撕扯了下来。她说,你?你也很不容易的。郭武前妻得意地说,这五十块钱。可不是我攒的,是我让孩子跟他爹虚报学费。从他手里抠出来的。姚遥说,那我替董汉民家谢谢你了。郭武前妻叹口气说,有什么谢不谢的,我命苦。董汉民家命比我更苦,我吧。好歹那个人还在。遇到事上我就让孩子去找他,他不能不管,你说这董汉民要是不在了,孤儿寡母的遇到事该找谁去?
       姚遥想到她好久都没有来取药了,赶紧问她。需要点什么药吗?郭武前妻笑着说,要呢,过年的时候让孩子跟他爹要了点药吃没了,我那小儿正感冒呢,谢谢啊。郭武前妻把个啊字拖得亲亲热热,一副同盟的表情。
       13
       麦乐乐缩在姚遥的被窝里听着外面呼啸的山风掖掖被角说,这风吹得真吓人。跟鬼叫一样。吓死我了,我能不能把尿尿到你的洗脚盆里,我害怕上厕所呢。姚遥笑着说,又不是年关时候的风。这么点风就吓着你了?不行,今天晚上就是要让你体验生活,你自己去厕所吧。麦乐乐说,我可不敢去。让我用用你的脚盆吧,再说,尿又不脏,刚尿出来的时候是无菌的呢,明天早晨我给你消毒还不行吗?姚遥说,不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洁癣。麦乐乐恼起来,姚遥。就你自己知道讲卫生是吧?你去我那里就可以用我的脚盆,我用你的就不行了?!姚遥见麦乐乐认真起来,知道她是真的不敢去厕所,姚遥憋住笑,装出很不情愿的口气说,看在你是我左膀右臂的分上,就给你用一次吧。麦乐乐翻身下床,从床底下拽出一个塑料盆就尿起来。姚遥闭着眼说,还熟门熟路的呢。麦乐乐笑起来,我侦察好了才上床的。
       突然,麦乐乐觉得地颤动起来。屁股底下的塑料盆也动起来。惊得麦乐乐一下子止住尿站起来说,不好了,地震了。姚遥说,赶紧把尿盆塞到床底下。麦乐乐噌的一下把尿盆踢到床底下,温热的尿液跳跃起来落在她的脚背上。突然,接连三声巨响,紧接着便是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麦乐乐吓得跳到床上。麦乐乐和姚遥不约而同地相互询问,什么声音?姚遥看了一眼表,躺回去说,知道了,是那趟客车。可能是遇到什么情况紧急刹车了。麦乐乐说,那响声是什么?经常这样吗?姚遥说,可能是报警的信号吧?听岳非说过。他们在巡道的时候,发现险情就把一种叫响墩的东西放在铁轨上,火车一压就响。司机听见了就紧急刹车。
       这么响,吓人一跳。麦乐乐说。知识还挺渊博的么。早说呀,吓得我没尿完。麦乐乐下床来,从床底下拉出塑料盆。重新尿起来。姚遥听着她跟下暴雨一样,哈哈大笑起来,说,你还真有本事,说停就停,看来括约肌功能不错么。麦乐乐说,没看咱是干什么的,干泌尿的么。你冒充了几天大夫。还知道括约肌了。姚遥趴在床沿上看着麦乐乐说,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把尿盆放到床底下吗?麦乐乐拿过姚遥的卫生纸,拽出一截撕下来说,为什么?姚遥指着她的手说。节约点。节约点。麦乐乐说,卫生纸又不是钱,看你小气的。姚遥说。地震的时候,人最好是躲在床底下。床底下最好有尿盆洗脚盆什么的,喝着洗脚水或尿什么的就能活命呢。好啊,姚遥,你这小妮子敢涮我,看我不咯吱死你。麦乐乐说着便伸手来挠姚遥的腋窝,两个人在床上嬉笑着。
       姚大夫,姚大夫,你快出来,姚大夫!岳非疯狂地敲着门。
       姚遥和麦乐乐停下嬉闹,听清是岳非的声音后,姚遥边穿衣服边喊,岳非,你这几天都干什么去了?看见我写的纸条了吗?
       她打开门说,进来坐吧,让麦乐乐告诉你。岳非直直地看着姚遥和麦乐乐。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却散射出一种兴奋而快乐的光芒。嘴唇干裂着。玫瑰红的血从他的下唇上渗出来,整个人沉浸在极度的疲惫和兴奋相混杂的状态里。
       麦乐乐说,真的,我不骗你……
       你们赶紧跟我来,岳非打断她的话说,到站台上去,他们都来了。都来和我说对不起呢!
       姚遥问,你说谁?谁来了?
       岳非指着远处的站台说,他们呀,我们
       段上那些人,那些误会我的人,段长,臧萍萍,黄蕾,都来了。你们看。看见了吗?
       姚遥和麦乐乐挤到门口顺着岳非的手指看起来。许许多多的明亮的小窗子里热闹非凡,人群亲密地拥挤着,谈论着,有的人把头从窗子里伸出来,脸在爪哇站的黑暗里,脖子和后背却是亮的,看起来像被砍了头一样。已经萧条冷落了许久的爪哇站顿时被这些明亮热闹的小窗子点缀得喧哗异常,如梦如幻。
       姚遥说,在哪里呀?岳非你不是喝晕了说胡话吧?
       岳非说,不相信是吧?不和你哕嗦了,我走了,我得赶紧把那张照片拿给他们,他们说能鉴定出来不是我画的,我还得把日记本拿给黄蕾。她看了就能真正明白我了。岳非说完就跑了。
       姚遥朝着他的背影喊,你慢点,别摔着。好好睡一觉,明早我和麦乐乐找你去。
       麦乐乐说,姚遥,岳非不是喝晕了。他是真的疯了,我刚才注意了,他嘴里一点酒气也没有。
       什么?麦乐乐你说什么?
       他疯了,真疯了。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真的,姚遥,他精神分裂了,标准的精神分裂,有幻视幻听。会出事的!
       天啊,麦乐乐,怎么办,怎么办?姚遥浑身颤抖不已,眼泪夺眶而出。
       麦乐乐说,姚遥你别紧张,你这样我也害怕,你冷静冷静,咱俩想想办法。
       怎么办啊麦乐乐,你快想办法帮帮岳非呀。我脑子里一片空白,麦乐乐我一片空白。你说该怎么办?
       麦乐乐说,你这里有安定吗?
       姚遥说,有。
       麦乐乐说,我觉得咱们先把他稳住。先看住他,等天亮了再联系他单位或者家里人送他去医院,他要是很兴奋不听话,咱们想办法让他把药片吃下去,让他睡觉。
       姚遥和麦乐乐跑到站台,以往可以直接通往工务工区的路被火车挡住了,姚遥只得带着麦乐乐从火车头前面的铁道走过去。火车头像头被戏弄恼了的豹子,圆睁愤怒的双眼,一直唧唧不停的小虫子在强烈的灯光下也停止了声息,整个山谷变得从未有过的喧闹和肃穆。几个人趴在火车底下察看着,有人说,一看这响墩就是非常专业的人安放的,右边两个。左边一个,各相距20厘米。另一个声音说,可并没有其他信号,前方也没有危险的迹象呀。又一个声音说,联系工务段和车务段的人了吗?有人回答说,去叫了。马上过来。
       站住。干什么的?有人发现了姚遥和麦乐乐。
       姚遥说,卫生所的,到对面去,有病人。立即有几个人围过来质问,拿出证件来看看。
       是卫生所的。让过去吧。一个干哑的声音说。姚遥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岳非的工长边扣着上衣扣子边说。
       工长问姚遥,看谁去?
       姚遥回答说。岳非。
       他怎么了?
       他精……麦乐乐刚要说,姚遥拧了她一下胳膊说,他发烧了。
       噢……啊嚏。工长答应的同时打了个喷嚏。
       列车长走过来问,您是工务工区的负责人吗?你们前面有施工吗?还是发现线路有什么异常?
       工长说,没有施工,线路也不会有异常啊,要有的话早报告了。
       姚遥急忙和麦乐乐跨过路轨往岳非的宿舍跑去。宿舍的门大开着,在山风的吹动下摇摆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像受伤的畜牲一样叫唤着。屋子里空无一人。岳非床前的地上几件衣服和书散落着,一个纸箱子张开着,刚刚被翻动过的样子。姚遥说。会去了哪里?岳非,岳非,你在哪里?你答应呀!
       麦乐乐说,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说他有神经病了?
       姚遥说,我想没确诊以前不要和别人说,传出去对岳非不利,如果他……
       麦乐乐说。没有如果。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找到他,别让他在幻视幻听的支配下出现什么事故,我觉得还是要告诉他们工长,让他们工长通知单位和家人,我们毕竟只是朋友。
       姚遥说,岳非刚才一定回来过,他要拿的照片和日记应该就在这个纸箱里,我看见过一次。
       麦乐乐说,那应该走不远,我们赶紧找。
       两个人回身看见工长站在门口阴沉着脸。工长说,岳非这小子真是要找死,他怎么能这么干?他知道这会带来什么后果吗?
       姚遥问,他干什么了?
       工长指着远处那些明亮的小窗户说,一定是他放的响墩。看着吧。会有好果子吃的!
       姚遥说,你又没调查怎么能说是岳非干的?叫我说还是你干的呢!
       工长哼了下鼻子说,我不跟你说,我知道你跟岳非相好。你要是真跟他好,就告诉他赶紧来找我。工长的胸膛一起一伏,错了顺序的纽扣使得他的衬衣看起来像是勒在身上。麦乐乐说,工长你别生气,我们也正在找岳非,他可能神经失常了,你赶紧组织人找他吧。别出什么意外才好,你还应该报告给你们段上和他家里,赶紧找到他送医院看病。
       工长说,什么。什么。什么?岳非精神失常?开玩笑。工长说,我去站台了,看见他让他找我。
       工长,是真的,你赶紧组织人找他吧,把你们工区的人都叫起来吧。姚遥哭出声来。
       工长叹口气说,哭有什么用,我找到他会告诉你的。你们俩还是赶紧回卫生所,黑灯瞎火的俩女孩子家。
       站台上一个黑影子在跑,很多的黑影子在追。工长朝站台跑去。姚遥和麦乐乐也跟着跑去。
       站台上,岳非挥舞着段长和臧萍萍的做爱图,他挨个窗口喊着。你们终于来了?鉴定出来了吗?不是我干的吧?对呀,该承认对不起我了吧?赶紧说。对不起,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人们按住岳非,把他的胳膊别在后背上,令他弓着九十度的腰。姚遥记起三个月以前,岳非正是用同样的姿势把那个令姚遥伤心欲碎的人按在她的面前,命令他对姚遥说对不起。姚遥的眼泪涌出来,她喊道。你们放开他。你们怎么能这么对待他!麦乐乐也喊起来。他生病了,别这么对待他!人们依旧七手八脚地按着岳非。岳非抬起头看了一眼姚遥,他笑着说,姚大夫,你听,所有的人都在跟我说对不起呢!他眨了眨眼睛。又欣慰又调皮的样子。
       姚遥放声哭起来。人们押着岳非往废弃了很久的爪哇站站长办公室走去。平日里只是站在长满荒草的站台上挥挥手里脏兮兮的绿旗子的胖子一溜小跑在前面带路。
       姚遥跟在后面走了两步,觉得脚底下有东西,她意识到可能是岳非的日记本,站住脚,等人们走过以后弯腰捡起来。借着列车窗口的灯光,姚遥看见了岳非的日记本。她低头环顾四周,三步之外,段长和臧萍萍正仰天长啸。姚遥把照片捡起来夹进岳非的日记本里。
       姚遥和麦乐乐走到站长办公室前。被工长拦住说,上级有命令,谁也不能靠近,我们段长、党委书记和公安处的人正往这里赶,岳非有重大的嫌疑呢!
       什么嫌疑?姚遥和麦乐乐异口同声地问。
       破坏行车安全之类的,现在还怀疑他有可能还搞了别的破坏,我们工区的其他人都去检查前面的线路了。姚大夫你们还是回卫生所吧,别添乱。
       姚遥说,你也看见了,他精神有问题了。我们和他谈谈,或者给他几片安定吃。
       
       工长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我和领导汇报了,领导说,有可能是装疯卖傻逃避惩罚。领导说了。神经病可不是那么好得的!
       麦乐乐说,姚遥咱回去吧,只要他不乱跑就应该没危险了。等人家查清楚再说吧。
       14
       姚遥和麦乐乐翻看着岳非的日记,揪着卫生纸不停地擦着眼泪和鼻涕。一团团的白纸带着两个人的同情和感动如同盛开的棉花拥挤在铁丝编织的垃圾筐里,姚遥说,我真后悔死了,我自认为是他的好朋友,可是我从来没有真正地听听他的苦恼,和他聊聊天,劝解劝解他,我只是有苦恼了就找他哭诉,我仅仅是把他当成了自己的朋友。却没有让自己成为他的朋友,我怎么就那么麻木呢?现在想起来。从我刚来的时候他就流露出很多苗头。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我甚至都没耐心地听过他的故事,如果我能听一听,能安慰安慰他。劝劝他,他或许就不会到今天了……麦乐乐,你说他能治好吗?就是治好了还是会再犯的。对吧?你说。他这辈子不就完了吗?他爹娘该怎么办?你看见了吗,他写着他爹娘一直把他当作骄傲,出了事以后他爹失望得都不再和他说话了,如果知道他这样了,他爹娘不后悔死了?
       麦乐乐擦擦鼻涕说。真是让人难过,真像那个病号说的。这世上人的良心都没了,怎么就能够硬生生地把个好人逼疯了呢?让我最感动的还是他对黄蕾的感情,我一想起那句话说。我一次次回到南康,站在你的窗下凝望,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能力给你快乐幸福的日子,所以我不能上去找你,不能恳求你相信我,尽管我心里怀着强烈的拥抱你的愿望。我只是默默地祈祷着,能够真心爱你,能够给你幸福的人早一天出现。
       姚遥说。我们应该告诉黄蕾,如果她能回到岳非身边,岳非或许还有救。她合上日记说,我们该睡了,明天早起去看他。两个人拉灭灯,躺在床上。
       在麦乐乐均匀的呼吸里,姚遥盯着黑暗里的窗子,久久无法入睡。
       15
       岳非死了。别出去乱说呀,我家那口子说可能是下半夜摸了电闸电死的,说那眼珠子瞪着,头发都立着。他们领导来了,直接拉到南康去抢救了,我家那口子跟着去了,走之前回来说的,人都凉了。还抢救什么呀,也就是做做文章给他家里看看罢了。姚遥突然觉得心里面钻出一股暴烈的疼痛,刀子一样削断了她周身的筋骨,她一下子瘫软在工长家的床沿上。工长老婆说,我听了也这样呢,吓得我差点坐地上,好好的一个俊小伙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姚遥和麦乐乐相互搀扶着走回卫生所。泪在她们脸上默默地流着。回到卫生所,麦乐乐扯了一大截卫生纸塞给姚遥,又扯了一截给自己。见姚遥一个劲地愣愣地流泪,麦乐乐说。姚遥你不许这样的,你要开口说话,我求求你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你必须和我说话呀!麦乐乐哭出声来。姚遥哇的一声爆发出来,你为什么这样。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咱们不是说好永远做相互帮助相互温暖的朋友嘛,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等姚遥止住哭声,麦乐乐小声说,姚遥我明天就要上班了,今天必须回去了,你自己在这里行吗?姚遥说,真不敢相信岳非死了。总觉得他还会回来,他这人一发烧就是高的,就需要打针,总说我这打针的技术是拿他练出来的,总要我请他吃饭。麦乐乐说。还好,只是朋友。你要是和他恋爱了就麻烦了。那心都该碎了。姚遥说,我的心现在就碎了,麦乐乐你知道吗在这里朋友比恋人更重要。没有他,这一年里我可能早都疯过好几次了,如果他是我的恋人可能只会让我更加绝望,朋友就不同了,他帮着我,鼓励着我,安慰着我,尽管有的时候他用的是自己的不幸在安慰我。麦乐乐说,如果咱们昨天夜里能守着他,就好了。姚遥抓住乐乐的胳膊哭道,都是我害了他。害了岳非和董汉民。麦乐乐推她一把说,不许你胡思乱想。你这样我怎能放心回去?姚遥盯着岳非和她相互依靠着过夜的那张排椅说,我说的是真的,如果我真的是大夫,我就能早发现他们的病,或许他们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姚遥站在那堆石头上看着麦乐乐穿高跟鞋的背影婀娜多姿地摇摆着,在坑洼不平的小路上,像一条海里的彩色小船。麦乐乐回过头来摆手示意姚遥回去。她高喊着,我都记住了,等我电话……
       姚遥知道今天凌晨岳非也走过这条路,也爬过这堆石头,只是没有人站在这里送他。她想象不出来是一个人背着他爬过这堆石头。还是几个人抬着他过去的。她刚才叮嘱麦乐乐回到南康后一定找到黄蕾把这个消息告诉她,让黄蕾打听出他们段上是怎么安置岳非的,打听臧萍萍和段长有什么表现。
       第二天下午,岳非的工长回来了,看见姚遥坐在他家的床沿上,他朝着姚遥张了张嘴又转脸对他老婆说,赶紧做饭,快饿晕了。他老婆说,人家中午没管饭?工长说,就是管饭哪能咽得下去。工长说完话觉得不理会姚遥是不礼貌的,又说姚大夫你来家玩了。他老婆说,赶紧说说是怎么回事吧,姚大夫都等你快两天了。工长说,姚大夫你还是回吧,人已经没了。难过也没用了,过段时间就会忘了。姚遥说,工长把你看到的都告诉我吧,你不说。我是不会走的,岳非又不是反革命分子,又没有叛国投敌,有什么不能说的?工长说,不是那个意思,是怕你伤心呢,我都感觉心里难受得很。好在我们段长仁义。抢救费和火葬费都是单位出的,看他家困难又号召单位里捐款,捐了有五千块钱吧。姚遥说,把人都逼死了,这么做就感动你们了?五千块钱就能买一条人命吗?五千块钱就能让大家心安理得吗?工长生气地站起来转了个圈又坐回到椅子上说,姚大夫你根本就不懂,岳非死了这件事情是很让人同情,可是他是怎么死的?他不是工伤,他还砸了分局的双安全,听说路局局长都发火了,这种情况段上还能给他出费用给他捐款已经很不错了。安全两千天的时候听说每个人都能发一千块钱的奖金呢,因为岳非好几万人发奖金的希望都泡汤了。姚遥冷笑着说,工长是在心疼那一千块钱吗?岳非是怎么死的你应该是清楚的,他死之前就已经疯了,他是故意让你们都发不上奖金的吗?他是被别人逼死的,他疯了都还在希望别人对他说一句对不起呢!你们倒因为他的死怨恨他了?工长红了脸说,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个情况大家还能够给他捐款,我,我还捐了二百块钱呢!他老婆瞪大眼睛张大嘴说,二百块钱哪?
       姚遥站起身来说。我再问一句话,你们单位给他开追悼会了吗?追悼词里有没有给诬陷他画段长和臧萍萍那件事情平反?
       工长说,怎么说呢,也算是开了吧。一共没去几个人,火化以前工会主席号召大家给他默哀,还把他的生平念了一下,这就算吧?那事没提,也不可能提。
       姚遥说,那岳非不是白死了吗?你们段长去了吗?
       没有。
       臧萍萍去了吗?
       没有。
       工长说,姚大夫我劝你一句,别再提段长和臧萍萍那件事情,对谁都不好,再说了,你和岳非又不是对象关系,你找不着人家的。
       姚遥说,我知道你们都不相信岳非是清
       白的,但是岳非就是无辜的,是臧萍萍自己画的画,是臧萍萍卑鄙无耻把岳非挤到这里来的,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不是岳非自己说的,是你们段上的同事说的。我找不着人家,他家里人总找得着吧?他家里就能这么算了?
       工长说,不这么算了能怎么样?他父母身体都不好,因为这事全住院了,他舅舅来的,对处理结果很满意,一再跟段长表示感谢。
       跟段长表示感谢?姚遥的心脏感到了一种被戏弄的疼痛。她觉得自己必须去一趟岳非的家。把他死的真相告诉他家里人,让他们为他讨个公道,要段长和臧萍萍到岳非的坟前忏悔!
       16
       岳非站在姚遥的面前,头发湿乎乎地立着,如同雨后返青的麦苗。姚遥看着他滑稽的样子,扑哧一声乐了。她说,岳非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时尚了?喷了多少睹喱水呀,半瓶吧?你这发型叫发怒的刺猬吧?哈哈哈,人家传言说你死了,头发都站着,原来是这么回事呀。我还以为是真的呢。岳非不语,只是呆呆地看着姚遥。姚遥说,你怎么没抱被子来,不是说好帮你拆洗被子吗?你看今天的太阳多好呀,我可告诉你,我不是每天都热爱劳动的,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啦。岳非突然双手捂着脸哭起来。姚遥说,你哭什么?谁欺负你了?你说话呀!咱们不是说好做相互温暖的朋友么,你告诉我呀!岳非哭着说。死了也没能要出一句对不起呢……岳非说着转身就跑。姚遥追出去。朝着他的背影喊。你别哭了,我给你要!我给你要!
       姚遥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发现自己站在床前。没有岳非。只有岳非的哭声还在耳朵里缠绕着,自己的诺言还在屋子里飘荡着。
       阳光从窗子射进来,落在姚遥的脚背上,暖乎乎的。姚遥低头看着在阳光里显得格外好看的脚丫子,回想起岳非的话——穿着拖鞋晒太阳。时间久了,拖鞋就长在脚背了,皮肤颜色不一样,会影响女孩子的美。她把脚丫子从拖鞋里抽出米。眼泪跟着流下来。姚遥擦擦眼泪,拿过岳非的日记本。翻开。她对着日记本叹口气说,我想应该把你的日记给你的父母和黄蕾,他们看见了可能会伤心,可他们会理解你的。
       姚遥要走了。麦乐乐来电话说,已经帮她填写了休探亲假的假条交到人事科了。
       17
       从律师事务所出来,麦乐乐说,怎么办呢?我们都已经跑了三家了,都是一样的答复,都说只是道德范畴以内的,法律没办法制裁人家的,臧萍萍的画上没写岳非的名字,构不成诬陷的。段长现在又不承认让他到爪哇去是因为那幅画,说只是正常的工作调动。怎么办呢?段长避而不见,臧萍萍又休病假躲起来了,看来是没办法了。我还是觉得这事应该他家里人出面才合适的。
       姚遥红了眼睛说,帮朋友讨回公道本身就是朋友分内的事。你说对吗?再说了,从小我父母就教育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要不是有岳非,我可能早就被柚子的欺骗折磨疯了,是他帮助我了结的,是他把我从上海背回来的。
       麦乐乐拍拍姚遥的后背说,我知道,我理解,要不我怎么也休探亲假陪你呢。我们护士长听说我休假,眼珠子都瞪成这样了。麦乐乐用手指头戳着眼皮说,你不知道我们科现在可乱了,因为前些日子一个肾结石的病人手术中碰断了大血管。临时决定给人家把肾摘除了,那家人家雇了七八十口子天天到咱们医院闹,听说医院打算赔二十万,可人家非要一百万,我们科平日里人员就紧张,现在可好每天还要派两个人把门,生怕人家进去揍大夫。
       姚遥把手一拍说,麦乐乐你真棒,总是能在关键时刻给我灵感!有办法了!麦乐乐说,有什么办法?赶紧说呀。姚遥说,我们也组织人到岳非单位去静坐,不行我们就去分局去路局静坐,现在,当官的好像就怕这一点对吧?
       麦乐乐说,姚遥你疯了,闹大了,你会被开除的,再说了人家会误会你和他那个的。姚遥说,我利用休假的时间,又不搞打砸抢,我们静静地坐着,沉默着,等待领导来和我们对话有罪吗?麦乐乐说。不管怎样我还是不赞成你这么干,再想想别的办法吧。姚遥叹口气说,我也知道这是万不得已的办法,不管怎么样,我都要从臧萍萍和他段长嘴里抠出一句对不起来,一定要抠出来!只有这样他的灵魂才能不再被这种情绪折磨着。我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黄蕾不是在躲吗。咱们就到她窗子底下等。麦乐乐说。她就算了吧。听说她特恨岳非呢,她屋里的人说她对象正跟她闹呢,因为发现她不是处女,她的第一次给了岳非。姚遥说,不,一定要找到她,她是岳非最爱的人,最在乎的人,她的理解对岳非来说是最重要的,一定要让她知道真相。
       姚遥和麦乐乐装着聊天的样子守在黄蕾的窗子底下。第三天。终于看见黄蕾的头靠在玻璃窗上。眼睛茫然地望着远处。姚遥和麦乐乐赶紧往楼上跑。姚遥说,她要是不让咱们进屋,就用力挤进去,她总不能把咱拖出去的。
       黄蕾打开门,看见姚遥和麦乐乐,漠然地说,我不认识你们。敲错门了。说着就要关门。姚遥和麦乐乐一起用力,把黄蕾撞个趔趄。黄蕾干脆自顾自地坐到床沿上对麦乐乐说,我同屋的人说过你来找我了,我不愿说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你们也不要在我面前提那个人的名字。姚遥拿出岳非的日记本说,我们知道你已经和别人登记了,我们没别的意思,你也知道他已经死了,我们没办法给他当说客了,就是请你看看他的日记。麦乐乐抢过日记本翻开递给黄蕾说,你就从这一段开始看吧:我一次次回到南康,站在你的窗下凝望,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能力给你快乐幸福的日子,所以我不能上去找你恳求你相信我……姚遥拉过麦乐乐的手走到门口回过头对黄蕾说,我们已经搞清楚了,那幅画是臧萍萍自己画的。
       姚遥和麦乐乐站在黄蕾窗前的树下,仰望着星空,听着黄蕾的啜泣。姚遥说,麦乐乐呀,人要是真的有灵魂,灵魂真的能自由飞翔的话,岳非的灵魂现在可能就和我们站在一起,他一定也听见了黄蕾哭,不知道他会怎么想呢?
       麦乐乐说,真的有灵魂的话。我想岳非早飞到臧萍萍和他段长家里。扭他们脖子去了。
       黄蕾红肿着眼睛把姚遥和麦乐乐让到床沿上坐着,自己拿了条毛巾在对面的床上坐下。姚遥发现,她拿毛巾的姿势和岳非惊人的相似,都把毛巾在手背上缠一下然后握在手里。姚遥看着黄蕾拿毛巾的手说。岳非给我讲你俩的恋爱故事时,也这样拿着毛巾。黄蕾拿毛巾擦掉新流出的泪水苦笑了一下,然后抬头看着姚遥和麦乐乐说,真的很感谢你们,看了他的日记我虽然觉得自己很对不住他。可我也觉得很幸福,四年以来,我每时每刻都被后悔折磨着,后悔自己遇人不淑,后悔自己把最珍贵的初恋给了他,现在我才知道,是我错怪他了,我才觉得自己爱他是值得的……我会找时间去看他的。我会去跟他说对不起的。会请求他原谅的,我会告诉他我不后悔曾经爱他,一辈子都不后悔了……黄蕾用毛巾堵住嘴巴,哭声从毛巾的纤维里渗透出来,如同初春:友晚的雾,在空气里悬浮着。
       黄蕾重新把毛巾缠在手上,低头揪着毛
       巾上面的一条线,那条线越来越长,最后,啪的一声断裂了。黄蕾看着手里的线说,也不知道该为他做点什么?
       姚遥说,有空去看看他父母吧,告诉他们,他们的儿子是个品行俱佳的人。
       黄蕾点头说,嗯。
       姚遥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希望你能领我们去臧萍萍家,或者把她约出来,听说她休病假了,我们去过她家。她不开门。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就算了。我们总能堵上她的,我们一定要从她嘴里给岳非抠一句对不起出来!
       黄蕾说。我带你们去吧,我俩一直相处得不错的,我现在这个对象还是她给我介绍的呢,我……
       那好吧,我相信岳非的灵魂会因为你这样做感谢你的。麦乐乐说。
       黄蕾说,我想把他日记里关于我们俩的那些页撕下来行吗?
       姚遥和麦乐乐一起看着她,不知道她什么心思。黄蕾咬下嘴唇说,我是想保存起来,就是以后活得没劲的时候,不相信爱情的时候,拿出来看看,想想有人曾这么真诚地爱过我,心里也会安慰些……
       姚遥说,按理说这日记应该由你保存着,可我们还要找段长和臧萍萍,还有用的,只有这本日记能让他们看见他们对岳非造成的伤害,等这个事情过去了,再给你吧。你介意写到你的地方给他们看吗?
       黄蕾摇摇头说。不介意,大家要都知道我的付出是值得的,我心里也会好受很多的。
       18
       仰天长啸。开始的一段时间里,段长像一个终于品到好酒的人一样沉醉着。他甚至为自己庆幸找到了最佳的做爱搭档。让他最满意的不是臧萍萍兑现给他的“满足得要死”的承诺。他最满意的是臧萍萍从来没有任何要求,没有任何怨言。好像她臧萍萍天生就是来为他制造仰天长啸的工具。但他懂得没有一个女人是专门用来给男人制造这种快乐的。他明白自己的仰天长啸肯定会在某一天中断。在女人真正的动机出现的那一天。段长有了这样的认识以后,开始觉得那酒里是兑了水的。他开始小心翼翼,不让自己的任何把柄落到臧萍萍手里。
       每一次,在段长仰天长啸的时候,臧萍萍就会用雕塑家的眼神仔细端详着段长,她的心里涌动着自豪和骄傲。这时的段长,是她的一件艺术品,是她臧萍萍花费了几千个夜晚雕琢而成的。听着他按照自己的设想发出的嚎叫,看着他在自己的操控里发出的颤抖,臧萍萍体会到了一种巨大的幸福。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尽管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肉体是不满足的。可是,比起自己的满足来她更喜欢他的满足。
       段长和臧萍萍都没有想到事情会出在她的丈夫身上,她丈夫撬开她锁了十几年的柜子,发现里面藏着的不是私房钱而是他老婆和段长的亲密图画时,他把臧萍萍的肋骨踹断了两根,然后拿着那堆画气势汹汹地闯到段长办公室兴师问罪。段长在短暂的惊讶之后很快镇静下来,他暗自庆幸臧萍萍留下的不是录像带,而是可以往回踢皮球的图画。他把脸一阴,一反往日的儒雅,暴怒地指责臧萍萍的丈夫好不要脸,也不看看自己老婆长啥样,竟好意思往别人身上推。一句话噎得臧萍萍的男人像囫囵吞了鸡蛋一样,挺着脖子瞪着眼睛,一句话说不出来。
       臧萍萍离婚了。男人在离去的时候说,我再找肯定会找一个就是给我戴了绿帽子,就是让我不得不和男人动刀子,也不能让人家一句话把我噎死的女人!臧萍萍你要是没有红杏出墙的资本就该老老实实地跟我过日子。
       臧萍萍自由了。段长知道自由的女人很快就会滋生出占有的触角来纠缠他,束缚他,破坏安定团结,在他前进的路途上设置障碍。臧萍萍从此成为段长的陌路人,不得不打招呼的时候,臧萍萍成为段长尊敬的人——臧老师。
       臧老师病了。被段长噎她前夫的那句话砍晕了。臧老师常常觉得房屋桌椅是旋转着的,她不得不吞咽好几种药片来对抗这种旋转。
       19
       臧萍萍闭着眼睛说,我睁不开眼睛的,我一睁开眼,眼前的东西就转个不停,没办法,我就白天睡觉晚上睁眼。姚遥冷笑一声说,只要能张开嘴就行了。你可能已经知道岳非死了,但你可能不知道他死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他拿着你和段长的那幅做爱图,跟别人要一句对不起!
       臧萍萍肥胖的身体像害了疟疾一样抖起来。
       姚遥翻开岳非的日记,对臧萍萍说,你头晕睁不开眼,我就念给你听吧:我很多次拿起电话想问问臧姐过得还好吗?一个女人家最爱惜的就是自己的名声,竟然有人让她遭受这样的诬陷和打击。可又怕臧姐以为我是虚情假意地看她热闹,每次都在电话即将接通的时候放回去。我知道在这件事情里只有我和她才是受害者,因为段长平日里种下的仇恨和他的武断让我们俩受害了。
       不要再念了。不要再念了。我对不起岳非,对不起黄蕾,对不起我丈夫……
       麦乐乐说,别流鳄鱼泪了。你做这事情之前就没想到后果?你也真豁得出去,就为了竞争上岗你就……
       黄蕾哭起来,臧老师你怎么能这么干呀?竞争上岗在机关里哪动过真格的?每次还不是让老的退下去就算了,就是多几个人还不是另设个科室就安排了,除了岳非咱们段在谁身上动过真格的?你毁了岳非,毁了我……
       臧萍萍叹口气说,都是女人我今天就说实话吧,说了你们可能也不相信。我画那幅画不全是为了竞争上岗。我爱他,从上中学的时候就爱他。我想让他注意我,让他知道我臧萍萍有他老婆所没有的,我想得到他的爱……臧萍萍的眼泪从她肥胖的眼皮底下渗出来。
       从臧萍萍家出来。走到单身宿舍门口。黄蕾说,找我们段长的时候我就不去了。姚遥说,好吧。你能帮忙让臧萍萍跟岳非说对不起,已经够他感激的了。我们都理解你,毕竟你快要和别人结婚了,而且还要在人家手底下工作。黄蕾苦笑着说,谢谢,谢谢。你们真打算找段长呀?他可不是好对付的。
       姚遥说,我们知道,我们已经找过他好几次了,现在你们单位的保安已经不让我们进大门了。我已经想好了,打算把对段长的要求写在纸牌上,找人到你们单位门口静坐去,相信段长总有一天会给岳非道歉的,即使最终没有他的道歉,我们也能用这种方法了结别人对岳非的误会,算是给他平反吧。
       黄蕾说。那我来帮你们做牌子吧,再说我跟岳非学过制作板报,还从没真做过呢,算是对他有个交待吧。
       姚遥说,那好吧,我休假了,大部分时间在麦乐乐的宿舍里,你有事就过来找我们。
       回到宿舍,麦乐乐把门关好说,你真打算去静坐了?你想过没有要是你的假期满了还没有结果怎么办?
       姚遥说,有人会继续下去的,一定会胜利的!
       麦乐乐说,姚遥,适可而止的道理你懂吧?这已经不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年代了,你闹厉害了,会对自己不利的!如果他们段长找到咱院长,让他整整你还不是小菜一碟?自古以来官官相护。你懂不懂?
       姚遥说,我懂,我不是没想过这些。可如果就这么算了,我的良心会不安的。我和你说过。我对岳非是许了诺的。
       姚遥!你醒醒吧!适可而止吧!不要因为你自己的固执给你和无辜的人带来伤害!麦乐乐脸红脖子粗地喊着。
       你害怕了?麦乐乐,放心吧,我不会拖累你的,我没有要求你和我一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脑子简单。拗脾气上来跟犟驴一样。你想过没有,你要是真明目张胆地和人家叫上板,人家就有可能暗地里收拾你。就是上夜班的路上,拍你一砖头就够你受的。你想过没有,如果你真要有个三长两短,你父母谁去安慰?谁去给你要对不起?谁给你要公道?
       姚遥沉默着。
       麦乐乐坐下来,搂住她的肩膀说,好了。别多想了。你已经足够对得起他了。我想好了,咱们明天就去旅游,放松放松心情,好好地过个假期。
       姚遥站起来走向窗前。麦乐乐看着她的背影。再看看自己从姚遥肩上滑落的手臂,心里面突然有了些许失落。姚遥在窗前沉默了一会儿,走回来说,法律!只要我头上出现这么长的伤口,就是轻伤,法律就管得着他!姚遥张着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信心十足地比划着。
       那好吧,你就等着伤口吧!我旅游去,你自己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麦乐乐气哼哼地甩门而去。
       20
       戴着黑纱的姚遥静默地坐着。眼睛凝视着段机关的大门。她的前面是一块黑板一样的牌子。
       牌子上。很多没有头的灰色人手拉手围着两个正在交配的男女。无数的蛛丝从他们的脖子里流出来,缠绕着左下角的一个男人。男人双手举向天空。惊恐地大张着嘴巴,鲜血从男人嘴里流出,滴聚成一行大字:我是无辜的!请跟我说对不起!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