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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桃花落
作者:温亚军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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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庄晓然是哭着离开家的。
       依庄晓然的性格,绝不会容许弟弟打她两巴掌,就能轻易罢休的。凭什么呀?你庄晓虎虽是庄家唯一的男丁,可你又为庄家做过什么?性格懦弱,什么事还不唯她姐妹是从?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给她——庄家的主心骨庄晓然两巴掌?真是长能耐了!那一刻,屋子里静极了,庄晓然愣怔之下,心中的怒火呼哧呼哧往上冒,眼睛都红了。她忍耐着怎样的委屈和焦虑操持父亲的后事,难道换来的就是两巴掌?庄晓然愤怒得全身颤抖,手都举起来了,要把这两巴掌狠狠地还给庄晓虎。
       可是,随着庄晓虎甩在庄晓然脸上的两声脆响,母亲黄雅琴像抽去所有的支撑似的。被子女们的打闹气昏过去了。老大庄晓天冲上去托住昏过去的母亲,把她抱到床上,又颠着长短不一的瘸腿一蹦一跳地扑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弟妹之间,嘴里不知喃喃些什么。对着庄晓然连连磕头。咚咚的磕头声又一次使屋里变得相对安静起来。看着昏死过去的母亲和跪在地上的大哥。庄晓然的手终于没能落下去,她把嘴唇咬出了血。指甲掐进手心里。目光钢钉似的射向弟弟。庄晓虎全然没了往日的唯唯诺诺。他硬硬地接住庄晓然射来的钢钉,但当他看到姐姐脸上正由青变红、痕迹鲜明的手掌印时。目光还是不堪重负地闪了一下。庄晓然重重地吸着气,患了哮喘似的,她颤颤地伸出手,把大哥从地上扶起,咬着牙说。大哥,你起来吧,我不和庄晓虎闹,但他得给一个打我的理由。
       听这话,庄晓虎有些变软的目光又硬起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放声吼道。你还要理由?好,我告诉你理由——庄晓然,你要尽孝心我们没意见,可你明知道爸爸得的是绝症,没法治的。却要显示你的能耐,逼着爸爸住进那个豪华医院,是,那是荣耀,芙蓉里没有一个人住过那么高级的医院,谁都会说庄家有你这么能干的女儿。可结果怎样?没把爸爸挽救住。他老人家该受的罪一样没落下。还花了一大堆医药费。你庄晓然不是有能耐吗?就应该把这钱掏了。可你倒好,捞一堆好名声,却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叫我在欠条上签名,押上身份证,医院天天催我要十七万块钱。还说我要再限期不还,就到法院告我。我到哪儿去弄这么多钱?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吗?要我一个人背?你啥事没有,光会指手画脚这个干吗那个干吗,自己还有闲心在爸爸丧事期间去勾引三姐夫。你,你除了算计自家人,打自家人的主意外,还有别的能耐没有?庄晓然,你还算个人吗,啊?
       庄晓然蒙了,弟弟的话像把利刃,比他的两巴掌更尖锐锋利。毫不留情地戳在她的心上。庄晓然明白了,她所有的操持,在姐姐妹妹和弟弟的眼里仅仅是她个人的一场奢华演出,是为她自己脸上贴金的。在芙蓉里生活的是庄家的其他人,而不是久居省城的她,她为什么要在这里讨一份荣耀?她委屈,更心痛,她承认自己考虑不周,可她的本意又怎么会像庄晓虎说的那样不堪?庄晓然浑身的血液冰冻一般,大脑处于空白状态,根本无法回击庄晓虎的质问。她四肢无力。像一个即将窒息的落水者被拖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终于。她再也撑持不住,泪水喷涌而出。大哥张着嘴紧张地看着妹妹,一副随时都有可能再给妹妹跪下磕头的状态。庄晓然泪眼婆娑地看了眼站在床边的姐姐庄晓丽和妹妹庄晓雯,她们两人神色平静。目光很冷地望着她。已经醒过来的黄雅琴也微微侧起身,用哀怨的目光瞅着女儿。除了潸然泪下,什么话都没说。庄晓然摇摇头,不做任何解释,突然转身,夺门而出。
       庄晓虎像刚长跑回来似的。累塌了,蹲在地上呜呜痛哭起来。庄晓丽和庄晓雯依然以刚才的姿势望着门外,她们眼神里的冷淡。突然间变得茫然起来。庄晓天看看弟弟妹妹们的脸色,要冲出去追二妹,却被他的老婆一把扯住胳膊。庄晓天犹豫了一下。还是一把甩开老婆的手。气得老婆跺脚,但总算没再扯住他。
       奔出家门。庄晓然却恍惚了。这是十月底一个温暖祥和的中午,街巷上异常宁静。没有人声狗吠,更没有来回走动的人影,像是刻意要留给庄晓然一个逃避的空间,街巷上空荡荡的,连一丝秋风都没有。阳光明媚得有些妖艳,照得肮脏的芙蓉里街巷生出一份明丽来。庄晓然从来没看到这么安静的芙蓉里。这使她瞬间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这个芙蓉里并不是她熟悉的那个芙蓉里。曾经的芙蓉里不仅是邋遢肮脏,而且还是喧闹的。是那种夹杂着生活味道的喧闹。叫人感到亲切却又厌烦。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那一刻。庄晓然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这时,庄晓天追了出来,他的腿脚不灵便,一急更不利索。身子忽高忽低,像摇床似的。庄晓然瞅了一眼向她摇过来的大哥,心一横。不管不顾大哥在后面的呼喊声。咬着唇碎着心跑走了。
       弟弟的两巴掌。不。是庄晓虎和着泪水的那些话。把庄晓然击得一败涂地。眼泪一直伴着庄晓然坐火车回到省城。一进家门,迎面扑来的静寂将她裹住,她觉得全身就像被人抽走了所有的内容,身体里忽然间空了。没了支撑。仅剩一副空荡荡的皮囊。这时的她才感到疲惫像秋雨似的一丝一丝地渗进来,渗进她的脑。她的心,带着深深的寒意。庄晓然打个寒战,眼皮像是雨水泡烂的泥土,稠稠地粘在了一起,她甩掉鞋,身上的脏衣服都顾不上脱。一头栽倒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庄晓然睡到第二天中午才完全醒来。刚睁开眼时,庄晓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那种茫然很快就消失了。庄晓虎甩给她的两巴掌在脸上又动起来。一夜长睡。还是未能驱走心里的疼痛。在昏睡期间,庄晓然接到过大哥打来的电话,得知她已安全到家,庄晓天明显松了口气。他告诉庄晓然。母亲没啥大碍,叫她放心。庄晓然听着大哥的安慰有些木然,此刻她的心里连温情也容不下了。闭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大哥又说了些有关母亲的话,庄晓然始终不曾应答一声。庄晓天见妹妹不言语。转而又结结巴巴地劝说起来。大哥的劝说并没使庄晓然生出些许感动,相反,倒有点恼。这个时候。她不想听这些话。索性扔掉电话,摸索着拔掉了电话线。她的心里已经够满了。不想再塞进一点点东西,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能一觉睡到永远不醒来。
       电话沉默下来不再讨扰庄晓然,可丈夫陈家豪回到家的声音,还是把她吵醒了。庄晓然半死不活的睡相,没能引起陈家豪的同情。他象征性地问候了几句,见庄晓然狂睡之后像具僵尸。目光冷漠地望着屋顶,对他不理不睬。便知趣地退出卧室。
       陈家豪不是心肠冷硬的男人,他没计较庄晓然的态度,他还不知道庄家姐妹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想着庄晓然刚奔丧归来,要对他摆出一副笑脸肯定非常艰难,再说,他们夫妻之间还别着劲正闹离婚呢,庄晓然的冷漠也在情理之中。陈家豪在客厅一连抽了两支烟。打开电视看了会儿又关掉,虽说不用过分在意庄晓然,但毕竟她父亲去世了。他还是不要显得过于轻松和欢乐,以免刺激她。看庄晓然的样子,肯定两天没吃饭了,他现在还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得动点恻隐之心吧。但陈家豪懒得烧火做饭,便
       打电话叫了两份快餐,一份给庄晓然送到卧室,自己吃了一份,然后躲进书房,在电脑上打起游戏。
       二
       庄晓然做了一生中最长的梦,梦很杂,稀奇古怪什么都有,她担任过不少角色,做过不少出格的事,很多事并不是她自己想要做的,可很奇怪,尽管她清清楚楚地明白不愿意,可就是无法控制梦境。她伤心得不得了,哭得稀里哗啦。然而。即使是哭,她也能看得到她自己在做什么,好像梦里身不由己的不是她,她只不过是一个清醒的看客。事实上,她在梦里也知道是做梦。就是无法醒来,而且她身上背负许许多多的东西,那些东西又看不到具体的形状,却把她压得连爬的力气都没有,气也喘不匀。没人伸手帮她一把。所有的人。个个冷漠。甚至狰狞地笑。一种比听到父亲去世还要强烈的悲恸潮水一般袭击了庄晓然,她惊慌地大叫一声,终于把自己从梦里惊醒。其实醒来还不如在梦里呢,梦再累再沉重,自己知道是梦。是假的,而一旦醒来,就只有承担。庄晓然的心又咝咝啦啦地疼,她是不能再睡下去了。爬起来去卫生间,却没有卸重的感觉。她回来靠在床头,听书房那边的动静,也许是夜太安静,连一星半点的声音都会无尽放大,庄晓然听到鼠标的点击和键盘的敲击声。间或,还有陈家豪压抑的惊叫声。她心里酸楚楚的,离得这么近的男人。却隔得那么远!她惆怅地叹息一声,望着窗外的黑暗。再黑暗的夜因为有路灯而变得不再黑暗。连夜都失去了黑暗。为什么她的生活却扯不开撇不清一层又一层的暗淡?想要爱情的时节,爱情被她的执着错失了,以为婚姻可以让自己有一份安稳,却偏偏婚姻也摇荡起来。最是她心中不舍的。是家人对她的依靠和热爱,如今倒好,父亲死了,除过大哥外。自己的兄弟姐妹都把她看成仇人。弟弟的两巴掌,也甩断了亲情。老天,到底要我庄晓然怎么样啊?
       不知不觉间,庄晓然的泪水爬得满脸都是,她狠狠地擦着眼泪,要自己不去想那些伤心事,可黑夜里的大脑异常活跃,数月来的烦恼纠集在一起,纷纷扰扰地逼进来。逼得她又是泪水滂沱。她想不通,她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庄晓然是芙蓉里独一无二的省城重点大学生,她改变了庄家在芙蓉里被轻视的地位,给庄家带来的荣耀是姐妹们无可比拟的。由此,父母把她当成庄家的主心骨,什么时候都以她为中心,家里的大事小情,唯有她的意见才最具权威。这样。又有什么错?难道她的学识与见识不配这样?也许,她自以为是了些,以为自己真的可以替家里操持一切,如果说这也叫错误的话,那这世上的亲情不知道还能叫什么。父亲住院,她难道不是想在这个时候多尽尽孝心?庄晓虎说得没错,她是有虚荣心。可她的虚荣心为了谁?不都是为庄家?凭什么她尽了心尽了力却落得你庄晓虎的两巴掌?
       庄晓然越想越气,一生气。心里的疼反倒弱了。突然间,她觉得应该感谢弟弟的两巴掌,他把她打醒了。这么多年。她一直生活在自己的梦想里,梦想庄家在芙蓉里的地位越来越高。可是现在,她终于明白,她在自家兄弟姐妹那儿。已经造成独断专行、颐指气使的不良影响,他们早已对她有了看法。只是没机会发泄罢了。这次,他们终于爆发了。
       想到这里。庄晓然茫然了。她作为庄家支撑的时候。也支撑着自己。现在她不再是庄家的支撑。她便失去了自己的支撑。一个没有支撑的人。如何面对迎面而来的现实?她不知道。她想找件什么事来做。以冲淡父亲丧事之后的疼痛,但她不愿去上班,现在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到了班上只会出洋相。她甚至懒得给单位打个电话。她不想请假,赖在家里,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劲。
       现实却不给庄晓然随心所欲做破罐子的机会。
       这天。陈家豪下班回来,见庄晓然已经睡醒,靠在床头上发呆,便走进卧室。庄晓然没理他。陈家豪看着生气,语气里多了些不客气,你父亲去世,难道你一辈子伤心,我就要替你担待一辈子?陈家豪没好气地对庄晓然说,你做得是不是过了点?怎么拿夏秘书长做医院的挡箭牌?人家帮你联系最好的医院,够给你们庄家在那个破芙蓉里争脸了吧?你们医药费一时拿不出,他帮你们缓解,怎么倒成你们家的费用担保人了?医院都找到市政府催他要钱去了。人家马上要当副市长,为你们家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影响了他。值不值啊?你们庄家也忒不地道了吧。坑人还有这样坑的?
       这话说得重了,陈家豪都做好了要与庄晓然大吵一场的准备。该来的总要来的,躲不过的。但是,庄晓然的神情没一点变化。依然呆呆地望着别处。好像陈家豪刚才说的话纯粹是自言自语,跟她毫不相干似的。只是。她的手指在神经质地抖动着。这下,轮到陈家豪沉不住气了,庄晓然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淡漠?放在以往。庄晓然早跳起来了。尤其是说到庄家的什么事。她不会吃丝毫的亏,一定要和他针锋相对争个高下的。今天的庄晓然太反常了,反常得叫陈家豪不知所措。望着庄晓然一副不在人间的模样。陈家豪有些不忍心。他知道庄晓然虽不喜欢芙蓉里,却在意她的家在芙蓉里人们眼里的形象。很多时候,她的所作所为。会纯粹地只为能不能给庄家带来风光。她父亲的离世肯定对她打击不小,不会是伤心过度出什么问题吧?可不对呀,前两天,她还在电话里对他发脾气呢。怎么这会儿就焉了呢?陈家豪往前走了几步,试探着把手放到庄晓然的额头,看她是不是生病了。他的手还没触到庄晓然的额头。就被她一把打开。她目光冷寒地斜了他一眼。
       陈家豪很恼火,怒道,庄晓然,你,你太过分了。
       庄晓然还是不接话茬,两眼回归了刚才的空洞,望着前方。前方是一堵干净的墙壁,墙壁的正中有一块白色的长方形痕迹,那曾是挂他们结婚照的地方,陈家豪第一次提出离婚争吵时,庄晓然愤然将它扯下来,照片却是陈家豪撕碎的。满地的玻璃渣和结婚照的碎片就像他们的婚姻一样,想缝补都找不着头绪。那几天,陈家豪索性不回家,庄晓然也不管。任着那一地的碎片像眼泪似的淌了几天,终于还是受不了,疯了一般扫起那些碎片,拎着垃圾袋直接送到几百米远的垃圾回收站。
       让这些骗人的虚假幸福见鬼去吧。越远越好。
       庄晓然还是不理陈家豪的茬。她已经想好。已经这样了,兄弟姐妹们不需要她,她什么都不用再管,爱怎么怎么去,她不操这份闲心了!真有这份闲心,还不如好好打扮打扮自己,才三十出头,何必搞得这么丧气憔悴。那个夏秘书长,现在跟她又有什么关系?他既然能当副市长。还能搞不掂这点小事?陈家豪说她过分就过分吧,反正,这日子已经过不长了。
       庄晓然这样想着。忍不住把目光略略移了移,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陈家豪的脸。陈家豪的脸色果然很难看。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样子有些狼狈。庄晓然有点幸灾乐祸,甚至。她的嘴角还不易察觉地向两边翘了翘。挂着一丝冷笑。
       陈家豪没领教过庄晓然的这套新章法。果然拿她没办法,他点上一支烟狠狠地
       抽着,故意要烟雾在卧室里弥漫。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庄晓然讨厌烟味,虽然她不反对陈家豪抽烟,可她绝不让他在卧室抽,有时候陈家豪没在意,在客厅抽着烟走进卧室。庄晓然必然要和他吵闹一顿的。但眼下。这一招似乎不灵,庄晓然一点反应都没有。陈家豪发狠。故意把烟灰弹到窗台或者地上,最后又把烟头往地上一扔。拿拖鞋在脚底下碾着。自始至终。庄晓然看都没看他一眼。陈家豪算是明白了,庄晓然这次铁定了心。要和他耗到底了。
       陈家豪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把第二支抽了一半的烟没掐灭,扔进窗台的花盆里,烟头冒着一股青烟,像蒸腾的火气。陈家豪对庄晓然说。我不管你是怎么想。这次,你别想再拖了,结婚四年,我被你蒙蔽四年,戴了四年绿帽子浑然不知,这种日子我绝不再过下去了。你也甭叫我看你的这副脸色,咱们到时法院见吧。
       陈家豪原来不是这样的,就是前阵子他们闹开,他提出离婚时也没这么咄咄逼人。无论什么情况下。他都装得很大度,一副谦谦君子样。这才多长时间。他的谦谦君子模样就变了?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可思议的?庄晓然脑子木木的,想不起一个清晰的开头来。
       三
       认识陈家豪。似乎是很久远的事了。那时,庄晓然经历被男友抛弃,又坚持生下与男友的私生女才半年时间。心里的痛楚就像刺猬身上的刺一样,根根竖着,一不小心,那痛便扎出她一摊血来,殷红得刺眼。她为自己的幼稚懊悔,怎么会轻易替一个没责任感的男人生下孩子呢?生活给她的教训太深刻了,她几乎觉得自己没有了未来。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时,单位派她到北京参加精密软件培训。庄晓然当时的心情是不想参加这种培训的。但她是单位尖端科技项目研究的具体操作人员,又刚分到单位不久,按理是最应该出去学习的。庄晓然给研究室的向主任编了一大堆不能去的理由。可是,那个向老头一辈子没研究出个啥成果,原则性倒很强。只要是他认准的事,谁也改变不了。庄晓然差点大哭,也没把向主任的心说动。最后,她只好收拾行李,郁闷地去了北京。那时是初冬,北京的天气还不太冷。可天空整天灰不拉唧的,庄晓然的心情也像北京的天空。灰到了极点,怎么展也展不开。
       培训班在中关村科技园附近,离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不远。学员住在万泉河一个相对偏僻的宾馆,离培训班有段距离,每天有班车接送他们往返。那时北京还没修成四环路,那一片除中关村大街,往西北方向走两站多路,就能看到野地,西风一吹,地边的树枝上挂满了废弃的塑料袋,幡旗似的。怎么看怎么别扭。这可是首都北京啊,多少人向往的神圣地方,怎么也与庄晓然出生的那个小城一样有极度肮脏、混乱的一面。刚开始那几天。庄晓然坐在往返的班车上,看到车窗外慢慢悠悠摇晃过去的景致,心情糟糕透顶,她盼望时间快快过去。早点结束学习。在这个异地他乡,她的心是坠着铅的。
       认识陈家豪后,庄晓然的想法才有了变化。
       有天下课后,庄晓然去趟卫生间。她那天肚子痛,在卫生间待的时间长了点。出来后发现班车已经开走了。庄晓然情绪本来就不好,看到平时停车的门口空荡荡的。她心里很乱。又是一种被世界抛弃的感觉。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没忍住随口骂了句脏话。这对庄晓然来说,太正常不过。她从小生活在小城市,在那个城乡接合部。口头上不挂旬脏话。是不正常的。可这句脏话从模样温雅的庄晓然口里蹦出来,又是在北京这个动不动就讲素质的地方,格外引人注意。门口出出进进的几个人,凡是听到庄晓然骂脏话的,都偏过头来看她。这或多或少使庄晓然有些尴尬。正在这时,陈家豪不知从哪个角落跑过来,边跑边叫道,庄晓然,终于等到你了。
       庄晓然回头一看,心想,我认识他吗?他为什么等我?
       陈家豪跑到庄晓然跟前。冲她笑笑,说,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咱们是老乡呢,我从名册上知道的你。注意你好几天了。
       自从被男友绝然抛弃后,庄晓然对男人没有好感。她冲着一脸笑意的陈家豪翻个白眼。没理他。
       陈家豪并不在意庄晓然的态度,依旧笑嘻嘻地说。上班车后没看到你。就知道你被落下了。我就下车等你。
       这批学习班,他们省城的各行各业来了十几个人,唯独这个男人留下等她,你又不是领队。凭什么?
       庄晓然并没领受陈家豪的好意,冷漠地把脸别开。
       这下,陈家豪有点愕然。他想自己也许巴心巴肺得有点过头,是不是人家觉得自己是个轻狂之徒?他收起脸上的表情,一本正经地说,庄晓然,你不要多想,没别的意思。北京冬天黑得早,我猜你对这一带不很熟悉,怕你一个人没坐上班车会迷路,咱们是老乡,出门在外该相互照应点。如果……
       庄晓然心里动了一下。插嘴道。如果什么?
       如果你认为我是成心想打你的主意,那么,我是狗拿耗子,对不起,先走一步了。那一刻,陈家豪的自尊心被庄晓然的冷漠伤害了。他说完就走。
       庄晓然略犹豫一下。跟了上去。刚过五点,天色已微黑,要说迷路,庄晓然倒不会。就算人生地不熟,就这点路。坐几站公共汽车的事。想迷路都难。毕竟是在异地他乡,有人放弃乘车专门等你。庄晓然对男人再有偏见,也不能不近人情吧。她跟着陈家豪,俩人走路回的宾馆。陈家豪要带她打出租车,庄晓然不让,说来北京这么些天,每天乘车来来去去,这路边的景色看熟悉了,可不知道一路走过去,感觉是不是还跟乘车时一样。陈家豪一听,果然来了兴致,说听她这一说,他也想走一走呢。 一路上。俩人几乎无话,陈家豪偶尔会问庄晓然几句他们单位上的人和事,庄晓然都当成他是在套近乎,要不含糊地回答一到两个字。要不一声抱歉。笑着说声不知道,表现出她既不失礼貌。又有涵养。回到宾馆,已过吃晚饭时间。他们的工作餐肯定吃不上了,庄晓然心想着。如果陈家豪要借机提出请她吃饭。她会断然拒绝的,她绝不给这个男人更进一步的机会。
       陈家豪像看透了庄晓然的心思,在宾馆门口就向她告别,吃饭的话连一个字都没提。这太出乎庄晓然的意料,她在心里还嘀咕呢,这个男人怎么能这样,过了吃饭时间,怎么连句话都没呢?真是不懂事!
       可是那晚,庄晓然失眠了。
       第二天,庄晓然上车下车,上课下课,就连吃饭。都在人堆里找寻陈家豪,发现他根本没注意她。偶尔打个照面,也像相互不认识似的。马上会把目光移到别处。庄晓然觉得这个男人挺特别的,同时,她也隐隐有些怅然失落。但是。庄晓然不由自主地注意上陈家豪这个人了。他为人谦和,从不傲慢,她看到过几次。陈家豪在操作系统时。有同学向他求教,他会微笑着向对方讲解,他自己不明白时,也谦逊地去请教别人;他也讲礼貌,在班车上时不时地给别人让座位,自己则站在过道,一路摇摇晃晃。有次,他竟然站在庄晓然身边。在汽车的颠簸中,差点压到她身上,待站稳后。他还向她道歉
       来着。假如。陈家豪在车上,在饭厅。只给那些女人让座。庄晓然是不再理会陈家豪的。认为这个男太色。只会讨好女人。可是,陈家豪给谁都让,年龄比他大的。也有年龄比他小的,无论男女,他都让,好像自己是个工作人员,就该站着。有时,他让的是女人,尤其是年轻点的。庄晓然心里会很不舒服,好几天她都盯着那个年轻女人,是不是脸上有种优越感。或者,她盯着陈家豪,看他是不是追着那个年轻女人。有意讨好人家。陈家豪没有。他看上去一本正经。
       庄晓然感觉到自己对陈家豪的注意,她有些奇怪,难道就因为陈家豪那天没如她所想请她吃饭,她就如此关注他?不管是什么,反正。她就是想关注陈家豪。有了这样一份关注他人的心情,庄晓然开始觉得北京的生活有些意思了。虽说是初冬。可她的眼里开始有了风景。离住处不远的香山她没有去过,但她知道那满山的红艳是怎样的一种艳美:北京的银杏树叶也落得差不多了,她能想象得出那一树连着一树的金黄该有多么的炫耀。就连路边已枯黄的草坪,庄晓然都能看出你缠我绕的情趣来。有时候,她自己都很惊讶,一个不过等了她一回,陪她走几站路的男人。怎么就莫名地叫她有了好感,有了关注他的心思呢?
       显然,陈家豪并不知道庄晓然对他的那份关注。他不是个难缠的男人。庄晓然冷漠的态度和戒备的话语,使他感受到这个女人的不可接近。不可接近就不接近,像他这样的男人还是不愁女人缘的。
       日子一旦有了色彩,就变了,也快了,庄晓然好像才觉出北京灰蒙蒙的天空也很辽阔的时候。培训班结束了。
       回到省城一个月后,庄晓然忍不住主动给陈家豪打了个电话。号码通讯录上都有。庄晓然最害怕过冬天。尤其是被男友抛弃后。没有暖气的冬夜是很漫长的。孤零零的一个人住在单身宿舍里,整座楼像冰窖似的,她甚至觉着寒冷的冬天是冲着她一个人来的。单位的同事嘴上都叫着冷,但没等到下班,就悄悄溜回家去了。同样是冬天,他们的冬天因为有家的存在。就有了温暖,像寒夜里的灯,亮在他们的前方,那路途再漫长也不寂寞。而她呢,只能无奈地回到老宿舍楼里,孤身守在冰冷的寒夜。
       庄晓然受不了寒冷,受不了在省城的孤苦伶仃,她放下了自尊。在妥协和好强面前。庄晓然选择了妥协。
       庄晓然算是看清楚了,她不主动打这个电话。陈家豪是不会打给她的。电话一接通,陈家豪就表达了这个意思,他说。没想到会接到你的电话,真叫我感到意外。
       庄晓然故意说,我给你打电话不行吗?
       陈家豪说。当然行了。他有点油腔滑调,说庄晓然这样的冷美人能给他打电话。他荣幸还来不及呢。
       庄晓然听着这话,心里很受用。故意问陈家豪。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又不花你的长途费。在北京互不认识时还知道照应呢。现在同一个城市,又算是同学一场。怎么就不联系了?
       陈家豪说,我哪敢呀。你年轻漂亮又冷傲,怕你说我是大色狼。相识不相见,我在你心里怎么着也该是个谦谦君子的形象吧。我可不愿在你心里是个色狼。
       陈家豪这句话,彻底叫庄晓然的心扉为他打开了。她很感动,这个男人原来是这样在意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如今的男人,还能有几个会顾及形象,只怕见了稍有姿色的女人。恨不得立马剥衣服拉上床。谁还有耐心去想其他?一个叫自己心仪的男人并不是想找就能找得到的。庄晓然不想错过机会。她觉得,为这样单纯的男人。她主动点,值。
       然后,他们见面约会。一直到上床,都是水到渠成,情到深处了。不存在谁主动被动。自始至终,庄晓然都认为。陈家豪是够得上完美的男人了。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那么有魅力,叫她迷恋不已。
       再然后,他们谈婚论嫁。没有一点生硬的成分,两人都很满意对方。庄晓然幸福得要死。有时,她心里愧疚,甚至想着,把自己以前与男友的真实情况告诉陈家豪,可话到嘴边。却拐了弯,她不是不相信陈家豪的人品,而是怕他心存芥蒂。影响他们夫妻间的感情。男人的心有时候比女人还小呢。庄晓然从父亲母亲的一生中,深深地体会到了这一点。所以。她后来干脆打消了这个念头,只要她真心待陈家豪,好好过日子,过去的,就让一切随风而去吧。
       结婚后,庄晓然尽自己所能,做个好妻子。吸取上次与男友分手的教训,她把自己的工资按月交给陈家豪,不沾一点财权,这样做。一来为能和丈夫修百年之好,不在钱财上闹矛盾;二来,自己有过私生女,弥补一下内心的愧疚。因此,心性好强的庄晓然,在陈家豪面前百依百顺,很少有犯犟的时候。就是带陈家豪回芙蓉里父母那儿,她也凡事以陈家豪为先,动不动夸奖丈夫几句,把“我们家豪”挂在嘴上。还做出一副小鸟依人状。她的超常举动,当时还把庄家每个人弄得小心翼翼,因为他们很少看到那般柔情的庄晓然。
       那真是一段美丽的日子,生活就像一首歌。欢快而流畅。
       然而。流畅的生活还是被截了流。终究是纸里包不住火,不管庄家对外保密措施做得何等严密,陈家豪还是知道了庄晓然未婚生子的老底。刚听到这事时,他的第一反应是荒唐。这怎么可能呢,他认识庄晓然的时候,她是那样傲慢的一个女人。但事实由不得他不信。这样的事,谁也不敢轻易拿来开玩笑的。反应过来的陈家豪如电击一般,再看庄晓然。看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他受不了这种方式的侮辱,提出要和庄晓然离婚。
       好好的生活就这样被毁了,庄晓然哪能甘心?她又气又恼,自己处处讨你欢心,一片款款深情,怎么在你陈家豪眼里就这么低贱。你随随便便就把这一切踩到脚下,要毁掉呢?她本来就不是好脾性的人,陈家豪跟她一闹。她索性卸下伪装,一改平日的温顺谦和,率性而为。放纵自己的坏脾气,非要与陈家豪闹个名堂不可。
       这下,陈家豪看到了庄晓然的本来面目。这是个很会伪装的女人。这更坚定了陈家豪要离婚的决心。他的心里并不是特别在意庄晓然婚前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就算有孩子,他也许能够接受。毕竟那是在认识他之前的事情,他没法掌控的。但问题是她刻意地欺骗他,他受不了被欺骗。婚姻本来就应该彼此坦诚,如果连夫妻间都戴着面具生活,这日子过得该有多么无聊和无趣啊!他以为自己是幸福的,可忽然之间。一下子得知一起生活了四年的妻子,以前给别的男人生过孩子,这是多么令人震惊的事,又是多么叫人恶心的事。
       陈家豪自认为对庄晓然是真心实意的,而庄晓然对他却留了一手,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与庄晓然闹僵的那段日子,同时和已经离婚的女同学闻燕好上了,他在婚姻的起跑线上输给了庄晓然,但这一段奔跑的过程中,他不甘落后。
       庄晓然的倔脾气上来,凭什么她得同意离婚?你陈家豪嫌我婚前生过孩子。我心里有愧,但可以好聚好散,你偏要用找女人的方式来和我打平手,我就豁出去了。坚决不离。才不轻易给你们腾地方呢。
       其实,庄晓然内心里还是不想放弃这
       个家,除了个性使然,她不愿离婚的原因,是她爱陈家豪。虽然结婚后,她慢慢地发现,陈家豪并不是原来想象的那么完美,他的毛病越来越多,可是,她还是喜欢这个陪她度过四个寒冬的男人,与她的第一次爱情相比,这次的婚姻显得更为厚重。庄晓然喜欢这样的厚重。
       陈家豪可是懒得再理庄晓然,这个女人太叫他捉摸不透了,四年婚姻,原来自己一直是在她挖好的陷阱里,这下以为要解脱了。却又叫她拖进泥潭。他发愁,怎么跟夏秘书长解释钱的事呢,虽说他现在和庄晓然没有夫妻之实。可夫妻名分还是存在的。陈家豪后悔这两天不该回家。以庄晓然这种人,才没什么可以压倒她的呢。便索性收拾几件换洗衣服。住到外面去了。至于住到哪儿。他是不会给庄晓然说的。
       庄晓然也不管不问,反正说什么也不可能叫陈家豪回心转意了,她已心灰意冷,就算整个天塌下来,也无心关注。
       四
       单位研究室的向主任,专门来庄晓然家看她了。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什么时候,向老头登过一个下属的家门?有事用电话联系,或者打发办公室其他人跑一趟,他笃定是不会移驾尊步的领导。况且,向老头来时,还买了个大花篮。不用驾驶员跟着,亲自抱着爬上楼。
       庄晓然有点感动。这个时候,一向官架子十足的向主任居然会亲自来看她,她内心的波澜立时翻腾开了,当时。她都有点把持不住,眼泪差点流出来。但她还是稳住自己的情绪。单位已经知道陈家豪要与她离婚,这种事,像人事调整一样,永远别想保密。庄晓然不想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自己软弱的一面。她是坚强的,背是挺直的。
       把向主任让进屋,庄晓然沉默着。她还没想好怎么跟领导开口说没上班的理由。她没有理由,因为她请的假已经超好几天了。她等待着领导的责怪。
       向主任却说,听说你回来几天了。没见你的面,大家都挺想你的。托我过来看看,有啥要帮忙的就说,咱们大家都是一个堑壕的战友,客气就见外了。
       庄晓然明白了。向老头不责怪她,是认为她被离婚的事压趴下了。加上自己的父亲去世,他以为自己爬不起来了。这怎么行,她庄晓然是轻易就会垮掉的人吗?
       庄晓然在心里冷笑一声,轻描淡写地把话题避开。说,感谢主任,我这不是好好的嘛,生老病死,没啥大不了的。就是前几天在老家忙乱,回来想再休息休息。调整一下,也忘了请假。明天我就去上班。
       向主任急了。连连摆手道,我可没这个意思,家里有事是够累人的,你在家好好休息,工作的事就不要考虑了,咱又不是消防队,不用赶着去上班救火,急什么。
       庄晓然不置可否,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没点头,也不摇头。因为她很奇怪,这些话好像不是从向主任口里说出来的,他对下属一向是严厉的,怎么现在变了个人似的。这么通情达理?庄晓然一下子不认识他了。
       小陈不在家啊?向老头说了句废话,左右看看。换副面孔说,自己的事也要处理好的,谁没年轻过呢,谁没个错呢。不要捕风捉影,有啥大不了的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谈呢。我建议你和小陈好好谈谈。不到非破不可的地步,就有挽救的余地,你可不要轻易放弃啊。
       庄晓然没吭声,但她心里的烦躁已经涌动起来。这几天一个人闷头细想。似乎把一切都看得淡之又淡,这下。向老头像个搅屎棍,偏要自以为是地这么一搅,她仿佛又闻到了与陈家豪婚姻已腐烂的疮疤发出的臭味。
       她不想闻这个臭味。婚姻是她和陈家豪的,该怎样由他们俩来决定,她讨厌旁人的指手画脚。什么叫不要放弃?谁愿意把这种事闹得尽人皆知?她就是咽不下那口气,你陈家豪想要痛快。我偏不叫你痛快,不把你憋得早泄。难解我心头之恨。
       向老头本是宽心的话,却没宽到庄晓然的心里去。庄晓然不接这话茬。偏过头去看阳台。阳台是背阴的。不管外面的阳光有多暄腾,她家的阳台都一味地阴沉着。没有一点要接纳阳光热烈一回的意思。倒是阳台上陈家豪摆弄的一株滴水观音,在阴暗的环境里,几片宽大的叶子绿得安安静静,叫人看着心疼。向老头看出庄晓然脸上不掩饰的厌烦。也很知趣。说了句你好好休息不要急着上班,起身告辞了。
       送走向主任,庄晓然没去上班。本来。她一个人闷头闷脑地呆在家里,一味胡思乱想,想得心里沉甸甸的,情绪越发地烦躁,她想着还是去上班,一工作起来也就不想太多的事了。可向主任这么一来。她却打消了上班的念头。这样紧巴巴地去,好像是叫人逼着去似的。她心烦意乱,不出门,也不想在家干什么,就躺靠在床上,偶尔,也到客厅看看电视,但电视里除了铺天盖地的广告。就是疯疯癫癫的娱乐节目。再有哭哭闹闹无法让人耐下心来的肥皂剧,看得比一个人待着还无聊。待在家里她也不觉得饿。一天只做一顿饭,也没有在厨房大动干戈的心思,只下碗清汤挂面。有盐放点,没有就白吃。反正。她这阵子也尝不出咸淡。吃什么都是一个味。苦味。
       这天午后,庄晓然卧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觉,突然听到门铃响。她醒来侧身听了一会儿,怕又是单位的同事,带着怜悯也藏着幸灾乐祸地来安慰她。她不想见他们。所以,她又倒下睡觉。屋里没人,门外的人很快就会走的。没想到,门外的人很有耐心,过一小会儿就按阵门铃,好像知道她在家里,有种不见她不罢休的劲头。门铃声扰得庄晓然异常烦躁,爬起来蹑手蹑脚走到门口,想抠出门铃电池。没想到门外的人觉察到里面的动静。叫了她一声。
       庄晓然的心颤了一下。她听出是大哥,毫不犹豫地打开门。
       你怎么来了?庄晓然看到门外的大哥,怯生生地站在那里,像个初次进城的农民工,他的上身居然穿着蓝涤卡中山服,是下面两只口袋吊在外面的那种。这是大哥过年时才穿的衣服。在庄晓然的印象里。大哥除过这件中山装像点样外,再没穿过合身齐整的衣服。从小。母亲给大哥做的衣服,都是超过他身材很长的,因为母亲指望大儿子一身衣服能穿得时间更长些,布料也要结实牢固的。可是。由于营养不良,大哥的个头长得很慢,经常是身上的衣服刚好合身时,已经破败不堪。补都没法补了。母亲才照她节省的尺码,再给大哥重做一件长衣服。就是说,成年之前。大哥几乎没穿过一身合身的衣服。
       看着站在门口局促不安的大哥,庄晓然心里很难受。
       你家的电话没人接。手机又关机。一直和你联系不上。我打电话到你单位。说你回来后一直没去上班。就来家里了。庄晓天的头脸上布满了灰土。因为路走得急,缺少毛发的头顶挤满了细密的汗珠,脸上的灰土被汗水和成泥。他抹了把花花的脸。不知所措地搓着手说。
       快进来。庄晓然拉了一把庄晓天。从懂事起,她就可怜这个同母异父的大哥。他腿有残疾,又不是父亲庄达明亲生,父亲根本就不喜欢他,看他的每一个眼神都透着不屑和轻视,动不动还训斥他几声。庄晓天在庄家像乞丐似的,眼里总是怯怯的。不敢正眼看一下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怕惹怒他
       们,别说侵犯,就是防守,这个大哥也不敢,他永远处在低人一等的位置,没法与大家平等地活人。
       庄晓天往后缩着穿双黄胶鞋、沾满泥土的双脚,不敢进门。他怯生生地往屋里看了一眼,赶紧收回目光。低下头说,我……不进去了,说完话就走。家里的果园还有一大堆活呢。
       庄晓然怜惜地看着大哥,不多说话,一把扯住大哥的胳膊,将他拉进门到沙发跟前。庄晓天死活不肯往沙发上坐。沙发上很乱。有些乱七八糟的零碎东西,长时间没有打扫,靠背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灰尘。庄晓然把沙发上的东西拨拉到一边,庄晓天仍是不肯坐,他身子僵僵地站着。像见到重要人物似的。
       二妹,庄晓天弓着腰不敢动,生怕自己身上的汗泥掉到干净的地板上,他嗓子细细地说道,本不想来给你添乱的,可这次……咋给你说哩,咱妈她……
       妈怎么了?庄晓然急了。是不是庄晓虎嫌打我两巴掌不过瘾,又对妈怎么样了?
       庄晓天的眼泪轰地涌了出来,他怕自己的泪溅湿地板,赶紧用手去接,可惜已经迟了。泪水砸碎在地板上,洇出几个湿圈。他伸脚踩了一下。觉得不妥,赶紧抬手抹抹眼眶,才说,不是的。二妹,晓虎他不敢。你走后。妈哭得死去活来,哭完了又去骂晓虎,把他骂走了,妈气得好几天都不吃饭。我要回家去收苹果,走前给妈烙了些饼子,可她没吃一口,每天躺在床上,只说头晕。昨天下楼时还摔倒了,妈不叫亮亮给我说,亮亮偷偷打电话告诉我。我赶紧跑回家一看,妈的脚腕肿得像个棒槌,路都走不成了……
       亮亮是庄晓然与前男友的私生女。
       庄晓然哽咽了。
       二妹。你放心,妈没啥大事,我给她买了些膏药。每天再用酒擦擦。过阵子就会好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妈心里……难受,不吃东西,我怕时间长了她身子撑不住。不过,我会劝说她的。庄晓天吸口气。望着别处突然改口说道,二妹。哥来找你,是想求你点事……
       什么……事?庄晓然的心抽紧了。这个时候她最怕有事,她的这种状态能做什么事?却因为说话的是大哥,她不忍心拒绝。
       想请你帮我贷……点款。
       贷款?你贷款干什么?
       有——急用。是果园要急用。你帮我多贷点。
       得多少?
       十……十六七万。庄晓天结结巴巴地说。这个老实人一急就结巴。
       庄晓然疑惑地看着大哥。庄晓天尽力装出自然的样子,躲闪妹妹的目光。庄晓然突然间明白了,大哥贷款真正的用途。她的心一下子酸涩难忍,可怜的大哥。为使母亲尽快从医药费的阴影里走出来,抹平他们兄弟姐妹之间的裂痕,竟然借用自己家果园的名义用贷款来独自解决问题。一个小小的果园几年都挣不下几万块钱,又哪用得了投资进去十几万?何况这几年,庄晓天的果园一直被他打理得还可以,根本不需要贷款。被庄晓虎两巴掌打得心灰意冷,打得自以为已心硬如铁的庄晓然再也忍不住了,她失声痛哭起来。她这般伤心,是大哥的举动使她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情。有次她去代销店买本子,看到一帮小孩围着卖雪糕冰棍的柜台,正津津有味地吃雪糕。雪糕是什么味道,庄晓然从未尝过,最酷热的夏天,她连两分钱的冰棍都很少吃到,家里情况很艰难。母亲没有闲钱给她买。唯一吃过的一次,还是她帮一个同学做完了当天的功课,同学让她在冰棍上小小地咬了一口。那又清又凉又甜的味道顺着嗓子眼慢慢滑进了心里头,那真是叫人回味无穷啊。可惜,那一小口冰棍在舌尖上停留的时间太短,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直回味得那味道淡得再无法回味。同学舔着冰棍还直说难吃,说雪糕比冰棍不知好吃几百倍呢。又甜又软又香,吃多少都不嫌够。庄晓然不知道,那比冰棍好吃几百倍的雪糕又是怎样的味道。没有收入来源的母亲。绝对不会给他们兄妹买根冰棍吃的。雪糕更别想了。但庄晓然知道雪糕的价格:一毛!娘哎,那可是一斤半盐的价钱,一家人可以吃大半个月呢。那天。庄晓然不知哪儿来的胆量,买完本子,用剩下的钱买了一根雪糕。她想尝一下蛋黄色的雪糕到底是什么味道。雪糕的确很好吃。可她并没能尝出来美味,她的心思全放在回家怎么给母亲交待上了,雪糕的味道。竟不比冰棍强出多少。庄晓然很懊恼,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吃呢。她想了一路。回到家,她先发制人,把自己弄得泪水涟涟,伤心地告诉母亲,商店找给她的是两个五分的硬币,她上了趟厕所,钱掉进了粪池。母亲丢下手里正在翻炒的菜,两眼刀子一样劈向女儿。庄晓然低下头躲开母亲的目光,等待着一顿痛骂或者挨打。可是没有,过了半天母亲才有气无力地问她,你能肯定?她点点头。母亲追问。是哪个厕所?庄晓然不敢说是学校的厕所,那样会穿帮,她是放学后去的代销店,就说是街巷口的公厕。母亲当即放下炒菜的铲子,抓起捞面条的竹笆篱,拉着她去街巷口的粪池子打捞。庄晓然没想到母亲会这么做,又不敢改口,这时大哥闻讯跑来,根本捞不到,他脱掉长长的上衣。蹲在粪池边,庄晓然怎么也没想到,大哥竟然捞出一个五分、两个二分、一个一分的硬币来,刚好凑够一毛。钱捞到了,母亲也不追究是两个还是四个硬币,更懒得关心庄晓天手心里的那些硬币为什么是干净的,她只要数字对就行。后来,庄晓然才弄清楚,是大哥怕她挨打,把自己几年积攒的硬币捏在手里顶了账。
       庄晓然哭得伤心欲绝,没有人在乎的大哥总是在她最艰难的时候悄没声息地站在她的背后替她撑着,而她现在,却认为自己是个被兄弟姐妹抛弃了的人。
       庄晓然哭得投入,她把这一段时间以来的伤感、委屈、愤懑,还有对陈家豪的痛恨。全化做哭声,哭得惊天动地。庄晓天慌神了。看着妹妹伤心,他心疼,打小他最喜欢二妹庄晓然,在庄家也只有这个妹妹对他最好,从不歧视他,甚至。他在外面受了别人的欺负,庄晓然会奔出去和人家大吵一通,她曾狠着脸说。谁要再敢欺负她大哥,她一定饶不了谁。其实,当时的庄晓然对别人一点办法都没有,就是她的嘴上有点功夫。她说的那些话是一个年少无知的孩子的话,但在庄晓天的心里,却能深深感动。这会儿,庄晓天嘴拙,不知道怎么劝妹妹,只能跟着庄晓然一起流泪。
       经过这么一场撕心裂肺的痛哭,庄晓然的情绪才算平静下来,内心积攒数日的郁闷之气似乎也淡化开了。她把庄晓天推进卫生间,拧好毛巾叫他洗把脸,给他泡好茶。这时的庄晓天放松了一点。终于在庄晓然的推让下,才在沙发上坐下。
       庄晓然拉着大哥的手说道,哥。你的心思我知道,我有你这个哥,是我,不,是我们弟妹的福分。
       这一说。兄妹俩的泪水又下来了。在父亲的医药费这件事上,庄家兄妹最应该淡然面对的是庄晓天,可偏偏只有他不逃避不躲闪。尽心尽力地承担着兄长的责任。面对这个为父亲的医药费要用贷款来偿还的兄长,庄晓然觉得她这个父亲的亲生女儿,还有姐姐、妹妹、弟弟,都应该感到羞愧。想到这里,庄晓然抹把泪强作笑颜。轻轻地说
       道,看我,又忍不住了,大哥,你别难受,我说的是真心话。自从爸生病开始。你是照顾他最多的。在爸的丧事上,你也比我们都要尽力。爸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的。反而,是我和晓丽晓雯晓虎四个人……唉,不说那些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回来这几天,我心里没平静过,我自认为对庄家是尽心尽力的,怎么到最后反倒弄出一身的不是来?庄晓虎凭什么打我?这个结怎么也解不开。可刚才从你身上我突然明白了,晓虎那两巴掌打得不是没有道理,站在他的立场上想想,任谁心里都会对我有气的。爸爸是我们兄弟姐妹的,高档医院又是我执意要爸爸住的,最后的欠条是我叫晓虎写的。十七万一下子压在他身上,是受不了。又加上晓雯的丈夫……
       庄晓天打断说。二妹,我绝对不信你会勾引晓雯的……
       庄晓然摆摆手,说,不说了,不说了,这事自会水落石出的。大哥,你今天来得真好,我心里的结,被你打开了。我原不想再管咱家里的事了,反正我是个出了嫁的女儿,不管也就不管了。但现在不这么认为了,我还得承担起咱们家的责任,咱爸咱妈一辈子不容易,在芙蓉里谁都可以看我们家不顺眼。我一直不服气,想在芙蓉里给爸妈争个脸面。到今天。咱兄弟姐妹五人。都长大成人过上了自己的日子,可是,大家的日子都过得不够好,你——老大。基本能维持生活:老二靠做钟点工和骑三轮车拉货挣俩钱,养孩子上学;老四日子好过点,可碰上那么一个丈夫,至今我连他干什么都没弄清楚。谁知道以后……就说老五吧,刚买了期房,单位又不景气……唉,说白了,还是我比大家好过点。大哥,说什么也不会叫你贷款还爸爸医药费的!刚才我也想了。我是不能躲开的,这件事里。最应该负起责任的是我,而不是大哥你。
       可……这事压得咱妈喘不过气来,她心都快碎了。再说了。这么一大笔钱。你……二妹,你还是想办法帮我贷些款吧,好歹我还有个果园呢。明年我还打算再多租些地种些别的。钱会赚得比今年多。庄晓天不忍妹妹一人扛下责任,还想帮她分担。
       大哥,我没本事贷来这么多钱。庄晓然坚定地说,但我有办法还上这笔钱。
       五
       庄晓然要留大哥在省城住几天,反正她这几天也不用去上班,想和大哥说说话。庄晓天执意不肯,说家里事多,妈又病着,他要赶回去照顾。连顿饭都不肯吃。庄晓然没办法,只好听任大哥的。
       庄晓天走后,庄晓然给家里打电话,问母亲受伤的情况。
       黄雅琴听到女儿的声音,在电话里哭得喘不匀气。她给小三子打过无数次电话,可是都没人接,打手机又没开机,她知道这次老五把小三子的心伤死、伤透了,小三子不愿意与任何人联系。包括她这个母亲。黄雅琴越想越难受,有时。她会因为难受,脑子变得晕乎乎,她的思维从子女们闹得一塌糊涂那刻起,跳跃性很大,时不时处于混乱状态,有时,她都分不清谁对谁错,不知道该怪谁才对。
       庄晓然从母亲一边哭一边颠三倒四的诉说里,感到很内疚,自己也不想想,她的态度对母亲影响有多大。一回到省城,只觉得自己委屈,切断电话,不与家里联系,叫母亲经受了多少煎熬啊。庄晓然陪母亲在电话上又痛哭了一通。好不容易劝住母亲,挂断电话,庄晓然想都没想拨通了陈家豪的手机。
       庄晓然告诉陈家豪。她同意离婚,不过。她有个条件。
       陈家豪很有涵养,没在电话上问庄晓然的条件。他淡淡地说了句。这件事等我回去再说,好吗?
       庄晓然倒有点急切,追问陈家豪,你不是盼着这一天吗,现在我同意。你倒不急了,你就不问问,我是什么条件?
       陈家豪说,无论什么条件,得看是否切合实际,合情合理,是不是?所以,我现在不想问你的条件。我们好歹夫妻一场,也有过真感情的,我不想为离婚闹得反目成仇。
       这就是陈家豪。临离婚了,他昔日的风度又重现出来。挂断电话,庄晓然号啕大哭。
       陈家豪下班回来,将一沓纸放到庄晓然面前,说,这是家里所有财产的证明,你看看。我们两人的进项只有工资,每月加在一起共四千五百块,你都交给了我。购房首付的八万元。是我个人以前的积蓄,房子月供一千七百二十块,每月还剩两千七百八十。除过生活费用,还有买衣服,人情往来等花销,每月能余一千块钱左右,一年也就剩下万把块,四年共存款四万一,存折上都写得清清楚楚。按法律规定。夫妻双方财产平均分配。存款好分,二一添作五,也就是说我们各得两万零五百……
       怎么才这点钱?庄晓然的心凉了半截。她原想着,同意离婚,能从陈家豪那里分一大笔钱,为父亲的医药费救急,没想到只有这点钱。
       陈家豪说,这账都能算得清,工资是死的。我们俩人都没灰色收入,你要不信,可以查四年来的工资单,我都保存着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庄晓然赶紧申明。陈家豪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要还疑惑,就有点胡搅蛮缠了。
       陈家豪说,咱俩都是平民百姓,没什么值钱的财产。只有这套房子,这都是我们俩人的钱购置的,应该平分才对。别的东西好说,可这房子有点难办。月供是十年,还差六年到期。现在。到底是把房子处理给你,还是给我,都是个难题。我们俩一时都拿不出这么多的钱付给对方,再说,月供叫一个人背着压力太大,还得吃饭穿衣呀。是不是?你说说,有什么想法?
       庄晓然摇摇头说,我还真没想好,听你说吧。
       陈家豪疑惑地看了庄晓然一眼,说,到这时候了,你肯定有你的打算。好,你不说,那我就先说了。我的意思是,房子暂时还由我们俩人付月供。一人一半,房子的使用权也是一人一半,如果我们俩谁有能力接手。就折价给对方。你看这样行吗?
       庄晓然木然地看着客厅墙上的挂画发呆。她的确没想这么多,也没想到离婚会这么复杂。看来,组织一个家很容易,两人只要投缘,有钱没钱没关系。只要去办个结婚证就行了。可分开一个家,却有这样那样的问题纠缠在一起,家是双方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用心维护的,要在一时半会儿的时间里掰开它,确实不是件简单的事。但不简单又能怎样?还不是该算得算,该清得清?除了彼此的记忆,这世上还有什么掰不清的啊!庄晓然凄然地摇摇头,她能有什么意见?她只想着离婚能得到一笔钱。
       我没什么好说的,庄晓然说,如果我把房子让出来,你能马上给我这笔钱吗?我现在急需要钱!
       陈家豪说,我刚才已经给你说清楚了,首付是我一个人掏的钱,就是你把房子让出来给我,计算下来,你也得不到多少。况且,我现在也拿不出这么多钱给你,分给我的存款也就两万多一点。我也只能先欠你的。
       陈家豪把茶几上的证明材料拿起来。边看边说,你不是说有个条件吗,现在不妨说说看。
       庄晓然把目光收回来,稳了稳心。看着陈家豪说,是你提出要离婚的,你知道我不想离,我同意离是为成全你和那个闻燕,你得付给我一笔损失费。
       
       陈家豪表现得很平静,正色道,你损失了什么?要说得有道理,我不会耍赖的。
       我损失的多了。家庭,婚姻,正常的生活,最重要的,是和你一起过了四年,我损失了四年青春岁月,这是用金钱买都买不回来的。庄晓然也平静地说。
       从面上来说,庄晓然实在找不出可以多要钱的理由,家庭的财政状况她不甚清楚,也只能从陈家豪婚外情这块着手了。这个时候,她该强硬地为自己力争,不然,吃亏的只能是她。
       陈家豪似乎早就准备好了应付庄晓然的办法,他点上一支烟,慢慢地抽着说,你说这话时也不想想,要说损失,我可比你大得多。你结婚前生下私生女,你别忘了,我跟你可是初婚,我才损失了青春岁月呢。过了四年蒙蔽的婚姻生活,我冤不冤屈?你要不提,我还不来气,要说,你得赔给我损失费才对。
       庄晓然跳起来,尖叫道,陈家豪,你给我闭嘴!这是一个男人说的话吗?你搞婚外情还搞出理了?这种话都说得出口,简直跟无赖地痞流氓没什么两样!
       陈家豪把抽了一半的烟往地下一甩,呼地站起来,张了张嘴,却心平气和地说,庄晓然。我不想和你吵架的,劝你不要大喊大叫,嗓门大不代表你有道理。我是怎样的人,你的定论不算数,所以,请你不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不和你闹,咱们是协议离婚,如果协议不成,可以起诉,让法院裁决。中国是个法制国家,《婚姻法》写得明明白白。相信不会专门为你加上青春损失费这个条款的。
       你……庄晓然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手指着陈家豪。却不知说什么好。
       争强好胜的庄晓然,败在了陈家豪的阵营前。最叫她难受的,不是陈家豪对她所说的这些话,而是她讨不到更多的钱。
       六
       庄晓天专门找五弟谈了一次。起初,庄晓虎不愿见这个同母异父的大哥。庄晓天很有耐心,三番五次上门,蹲在弟弟家新房门口不走,邻居还以为是上门要钱的残疾人,帮着要轰走。这下,庄晓虎在家里待不住了。开门把大哥让进屋。庄晓天拿拖鞋换上,轻手轻脚地跟着弟弟走进客厅。
       庄晓虎从小跟二姐庄晓然关系不错,他和庄晓然一样,很同情这个同母异父的大哥。只是,这会儿他不想和大哥谈父亲医药费的事。他很烦躁,郁闷,压抑,委屈。十七万多医药费欠条是他写的,医院拿着他押的身份证催款,他不烦躁压抑才怪呢。为了这借条,同居的女友要跟他闹分手,天上掉馅饼的事砸不着他,怎么掉石头就偏偏砸中了他?他也是被逼到绝境了,不然怎会动手打自己最尊敬的二姐。那一刻。他只认为这一切压力全是二姐施加给他的,他恨死了她,他平日的懦弱、胆小不见了,心里只有愤怒,只有不平,他不顾一切,冲动地上去甩给她两巴掌。过后,他吓傻了,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他被自己的鲁莽行为吓得不敢出门。不敢见任何人。他把自己困在家里,拔掉电话线。整天开着电视机,却没正经看节目,他是在为那两巴掌害怕、内疚。同时。他也怕医院给他打电话催账。
       庄晓天没有责怪弟弟。他从不责怪任何人,遇到什么事,他只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从不敢怀疑别人。所以,庄晓天进屋后第一句给弟弟说的话竟然是,都是大哥不对,还来烦扰你。
       庄晓虎没吭声。
       庄晓天又说。前两天我去趟省城,找你二姐了。
       庄晓虎明显紧张了,他手没地方搁,摸摸茶几。又从下面拿出一只空茶杯,慌乱地说,哥,你渴吧?喝茶。发现茶杯是空的,他脸憋得通红,起身要去厨房倒水。被庄晓天拦住了。
       你看,哥来给你添乱呢。庄晓天说。五弟,你二姐可没有一点怪你的意思,她还为你开脱呢,说她欠考虑。叫你打的欠条,你压力太大,才……那样对她的。她说要是站在你的立场上想想,就不会怪你了。
       真的?庄晓虎疑惑了。他当然清楚二姐是何等要强的人。她怎么会轻易原谅他呢。
       庄晓天见庄晓虎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就说。大哥啥时候说过假话?二姐还叫我劝说你哩。叫你别往心里去,都是自家兄弟姐妹,从一个母亲肚子里爬出来的,无论发生过什么事,千万不要伤感情。她还说了,爸是她坚持送进大医院的,那笔医药费她会尽快想办法解决的,不会压在你身上。叫你一个人扛的。
       这下。庄晓虎彻底垮了,他甩开手中的空茶杯。一把抱住庄晓天,哭了。他看上去还是那么懦弱。
       庄晓然接到弟弟的电话,又哭了。弟弟一口一个对不起,叫庄晓然不知说什么好,她劝弟弟别自责了,她现在一点都不怪他,叫他再等等,她马上就会弄到钱解除他的压力。最后,庄晓然叫弟弟经常回家看看妈妈,她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而且父亲刚去世,妈妈很孤单,需要人陪。
       弟弟含泪答应了。
       挂断电话,庄晓然茫然地盯着电话机,发了半天的呆。这么一大笔钱。陈家豪那里是没什么指望了。她到哪儿去弄呢?
       最后,庄晓然想到了自己单位。有困难找组织。这个时候。她是最困难的。她需要组织的帮助。庄晓然用了半个上午时间。把自己仔细打扮一番:上身穿一件快过膝的黑色羊毛衣,高翻领,外套一件浅米色风衣,敞开着胸,下着磨白的紧身牛仔裤,两条腿又直又长,身材一下子就凸显了出来。三十多岁的女人了,脸上化点淡妆,又面带着笑容,看上去不像身心交瘁的样子。有点秋天阳光的感觉,是个成熟风韵的女士。
       这样穿着打扮。庄晓然没别的意思,只想给单位一个良好的形象。要离婚怎么啦,并没有把她庄晓然打倒。那个性格倔犟,心高气傲的庄晓然,是轻易不会被打败的。
       一到单位。同事们大多有点惊讶。或者他们也想不到这时的庄晓然会比之前更有韵致。与同事们热情地打过招呼,庄晓然才拍拍狂跳的心口,去向主任办公室,找组织去了。
       向主任换了个人似的,难得地对庄晓然的穿着打扮大加赞赏,还饶有兴趣地转着圈打量她。庄晓然从没听向主任说过这么多的溢美之词,觉得别扭。可她是来求人家的,得装出很妥帖受用的样子,甚至。还摆出一副风情万种的样子。
       风情是女人最锐利的武器之一,它能不知不觉让男人沉迷。大概向主任自己也没想到,他以前在属下面前的严肃,居然在庄晓然面前轰然坍塌了,他的思维变得敏捷犀利,说话风趣幽默,甚至还有点轻狂。一点都不像个领导。庄晓然奇怪。怎么以前没发现,向主任是这么有意思的人呢。
       向主任本人更觉得奇怪,自己以前怎么没注意到,庄晓然竟然这么耐看,那身段那脸蛋,丰满圆润。越看越有味,尤其是她的笑容,微微上挑的眼角。还带着点风骚呢。
       在向主任办公室待了近两个小时。庄晓然没机会给组织摆摆自己的困难。向主任几乎没停嘴,给她说东说西。单位的研究项目,人事关系浮动。说到后来,连网络聊天、网恋趣闻都讲了不少。庄晓然根本插不上嘴,也没法把话题扯到自己的困难上。几次。她都起身想着离开,下次再找机会给组织诉说,可都叫向主任按住了。他的话还没说完呢。
       
       下班后,庄晓然回到家里不久,又接到向主任的电话。他开口就是抱歉。说难得遇到一个叫他有一份好心境的人,一下午光顾自己说了,还没听听庄晓然说话,现在打电话就是想问一下,她有什么困难,不要客气。尽管给他说。他解决不了,还有组织嘛。
       庄晓然深受感动,哽咽着把自己的困难给向主任。同时也给组织说了。她一点都没客气。像报告文学里的主人公。在台上作报告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渲染了气氛,讲述了自己的艰辛。
       电话那端却是无尽的沉默,就像庄晓然一个人在对着电话筒自言自语似的。
       庄晓然听不到向主任那边的声音,哪怕一丁点气息也好啊,她心里有些发虚,但她坚持不让自己停下来。诉说到最后,基本上是在重复前面的话,空洞无比。没有一点意思。可向主任还是没发一言。庄晓然顿了顿。还是停了下来。她一停,那边立马传过来“嗯嗯”声,向主任表示他在听,而且听得很认真。很投入的。
       一旦停下诉说。庄晓然有点不知所措,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这会儿。她很想听向主任的意思。向主任沉默了一阵。才说,你的这个要求按理说,一点也不过分。谁没遇上困难呢,可你说的数额大了些。办理手续肯定比较麻烦,我一时不知怎么答复你。看来这几天你精神负担不轻啊。这样吧,这事也不急在一时,你好好休息。不要压力太大,有组织在,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你只是借,又不是伸手要,相信会有办法解决的。
       有领导的这句话,庄晓然心里踏实了不少,组织就是一堵最坚实的墙,靠着这堵墙。她是应该好好轻松一下。她开始正常上班,每天都从向主任办公室门口走十几个来回。想敲门进去,又觉得不妥,人家不是在想办法吗,你进去催,成何体统?这不明摆着不相信组织,不信任领导嘛。
       庄晓然忍着。没去找向主任。
       过了几天,向主任突然把庄晓然叫到办公室。对她兴奋地说,有研究项目了。院里已经做通上面的工作,把这个项目百分之二十的任务争取了过来。叫他带人去北京拿项目。
       庄晓然两眼茫然地望着向主任,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告诉她这个。按照惯例,研究室有了新项目,都会成立研究小组,一开始会由研究小组直接介入,去上面拿项目,一般都是教授副教授才行,普通工作人员没份,别人更插不进手。庄晓然连回家奔丧带休息。有十天半个月,回来上班才几天,没机会进哪个研究小组。也就是说,她根本没资格去北京拿项目。
       主任,我……没听明白您的意思。庄晓然有些疑惑,她不是在装傻。她的确没听懂。
       我说得这么清楚。全是中国话呀,你怎么就没听明白呢?向主任收起脸上的兴奋,样子有点沮丧。
       庄晓然连忙解释道,不是这意思。主任,我……我的意思是说您的意思……
       向主任看着庄晓然,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毕才说,你看你,越抹越黑。怪我事先没说清,你回去准备一下。跟我去北京拿项目。
       可是我不是研究小组的呀?
       去了,就是了嘛,傻瓜!
       七
       庄晓然连这次研究的是什么课题都没搞清楚。就跟着向主任到北京拿项目去了。这些年,庄晓然也进过一些不大的项目研究小组。充其量只是比跑龙套的稍强些,但拿项目的差事,就是竹竿横着扫也扫不到她的,因为她还是中级职称,连个副教授都不是,而所里,中高级职称的闭着眼也能数出几十个来。她实在是没有去拿项目的资格。这次,她算例外。
       一路上,向主任没跟庄晓然说项目的事。她也不问。他们坐飞机去的北京,一个小时二十分钟,向主任尽给庄晓然讲各种各样的趣闻,他没时间说正事。庄晓然听着没心思。她心里还惦记着借钱的大事呢,心里琢磨着,趁这次出差,多和向主任套套近乎,把钱的事落到实处。
       没想到,庄晓然的心思叫向主任看出来了。一下飞机。他们打的出租车刚进机场高速收费站。向主任就对庄晓然说,你的事我一直没忘,这不,正往这方面发展呢。
       庄晓然又是一脸茫然。
       向主任又说,晓然,你不会反应这么迟钝吧,你想想,有了项目,就有了经费。这个项目我亲自上,到时我说了算。就从项目经费中。给你借出这笔款项来。
       那研究经费不是不足了么?庄晓然明白过来,心里挺震动,没想到向主任真的把她的事这么当回事。
       嗨,研究的事,本来就是弹性很大的嘛,到时咱们可以节省点人力物力,需要考察的几个点,不去就完了嘛,打几个电话,叫别人把数据给我们收集上来,再从网络上收集相关的资料也是一样的,这不都是你的强项吗。这节约下的经费,先救你的急,等你还上钱后,咱再发奖金,到时谁也不会有话说的,你说是不是?
       原来是这样!庄晓然松了一口气,兴奋地叫道,主任,你真有智慧。
       向主任一脸坏笑,道,你现在才知道。不过,还不算太晚,今后你可要好好表现哟。如果我满意,就把我的聪明才智匀点给你,啊,哈哈。
       笑声中,向主任给司机说了个地方。出租车把他们拉到离市区很远的香山脚下,住进一家别墅式宾馆。偌大一套带小院子的两层小洋楼里,就住着向主任和庄晓然俩人。服务生放下行李走后。庄晓然心里有点慌乱,可又不能表达出来。便在楼下的大客厅里走来走去,装作欣赏豪华的装修。
       向主任脱掉皮鞋,换上拖鞋,也给庄晓然拿来一双粉色的女式拖鞋,很自然地说,年底了。北京会议多,城里宾馆被会议占满了,只好住这儿。没办法,咱们也腐败一回吧,都是为了工作嘛。既来之,则安之啊。虽说这里偏了点。但安全、清静,不会有人来打扰。去城里办事多跑点路而已。来。晓然,换上拖鞋。让脚放松点。出门在外,可不能亏了自己。你自个选吧,住楼上还是楼下,随你挑。
       庄晓然回身看向主任,向主任正笑眯眯地望着她,那温和的目光之中还带点别的色彩。庄晓然突然间不心慌了。她从那双眯眯笑的眼睛里,已经看出了什么。人家充当的是救世主,早预谋好的,知道你现在最需要什么,哪一块肉最好捏,他的闸门打开,水已经放出来了,你的渠沟还能拦得住水?认了吧,过三十岁,是老女人了,有男人稀罕你,年龄虽然大点,但人家为你费这么大心机,别不知趣。这是迟早的事,早一天晚一天罢了,在这节骨眼上。早解决了早好。只要这一步迈出去。就什么都不怕了。不就是和男人睡个觉么,都经历过两个男人了,有啥可怕的!
       可庄晓然还是放不开,到了床上,都钻进人家怀里了,还扭扭捏捏地挡人家的手呢。她还是得装一下的,不然,太配合了,向老头会把她看轻的。她越躲,向老头越来劲,嘴和手不够用似的,忙得直喘粗气。不一会儿。庄晓然全身软绵绵的,已经配合老头动作了,嘴里还含糊地叫着“不要……”
       事后。庄晓然认为自己无耻到极点。可谁又不无耻呢?男男女女平时都装得一本正经,突破了这一关,谁还能正经得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庄晓然从糟老头的身
       边起来。不知道怎么和他面对,穿好衣服钻进卫生间半天不出来。后来。她的手机响了一声,是短信。打开一看。是向老头发来的,上面写着:改革开放就是好,老牛都能吃嫩草。庄晓然看着短信,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老不死的东西,突然释然了。
       接下来几天,向主任根本没去拿什么项目。白天带庄晓然去爬香山,游附近的颐和园、玉泉山。初冬的北京异常萧条,树木疲惫过度而提前摇落叶子,秃秃的枝枝杈杈,显得寂寞而无奈。天空灰蒙蒙的,阴冷得叫人害怕,太阳像掉进污水沟的大饼,只能看出个依稀的模样,却散发不出明媚的亮光。不时刮过一阵阴冷的西北风,卷起的沙尘四处弥漫,把北京本来就灰暗的天空弄得肮脏不堪。几个景点都很冷清,一点也看不出它们曾经的繁华。尤其是香山公园,售票员看他们的目光有点异样,说句实话,庄晓然不愿被公园的看门人在背后骂傻逼。但不出门待在宾馆里更难受,像他们已经好上很久似的,向老头每时每刻都要做出亲昵的动作,看电视要抱着她,吃饭要喂她,洗澡还要和她泡在一起抚摸她。更可怕的还是晚上,向老头为显示自己有真本事,上蹿下跳地折腾,又成不了事,就是不叫她好好睡觉。庄晓然不习惯这样。她心里很清楚,自己是为了什么,她不能把自己摊开了,却要别人占了便宜又缩回去。曾经,她犯过傻,把孩子生下来,却被人家抛弃了。现在她可不能再前功尽弃,她一边催向主任快点拿上项目回去,一边还得装出一副很开心的样子,任这个糟老头瞎折腾。在拿上钱之前,她只能强颜欢笑。
       临离开京城时,庄晓然专门去了一趟原来和陈家豪学习时住过的那家宾馆。在宾馆的院子、大厅、走廊,还有她曾经住过的房间门口转悠了好久。宾馆的模样没变,大概是后来又装修过,只是,装修的时间一长,旧模样又挤了出来。就好像这许多年,专为等她来瞧上一眼。可瞧了又能怎样?感情不是房子。房子旧了可以再装修。可感情破了,只能破了!庄晓然站在宾馆大厅那年与陈家豪站过的地方。心情很复杂,当年陈家豪为了等她。毫不犹豫地放弃乘车。而今,他又毫不痛惜地放弃她。想到和陈家豪几年的婚姻里,自己是怎样竭力想要做一个幸福温顺的妻子啊,可结果是最后的现实把她逼回到以前。前前后后想得多了,心里头的苦痛由浅及深,又由深变淡。一幢旧房子。原本就是不值得留恋的,也不是因为留恋就可以留得住的。倒是生活。是实实在在的,想要拥有,付出是必须的!向老头这几天的所作所为,就是为那些钱。她必须得付出。这么一想,庄晓然竟然对向老头没了愤恨。内心平静得跟结冰的湖泊似的。
       刚回到省城,陈家豪的电话就追了过来。在北京几天。庄晓然不想被打扰。一直关着手机。陈家豪电话里的声音有些气急。说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人家夏秘书长被医院的事弄得焦头烂额,她倒好,连电话都关掉,难不成还真的想要赖掉这笔医药费?庄晓然听着很生气,冷冷地说,她现在正在想办法,但如果他再催。她还真的会赖呢。陈家豪一听还真不敢多说,怕把庄晓然惹急,她可能真会做出这种事来。夏秘书长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出面的,人家也是好心,他不能叫人家为这事下不了台,更不能为此耽误了前程。陈家豪只得恨恨地嘀咕了一句,庄晓然,你够狠!不过希望你真别把事做绝,你们庄家可只有你一人在省城。说罢。挂了电话。
       倒也怨不得庄晓然跟陈家豪说赖话,她心里也急,在北京的几天,向老头一心只想和她寻欢作乐,绝口不提钱的事。还是庄晓然担心凉了黄花菜,催着他去把项目拿回来,理由也很堂皇。说是怕在北京呆的时间太长,单位里有什么事没有领导可不行,何况孤男寡女出来,别人说闲话的。向老头多少还是顾点颜面的,听得出里面的道理。何况钱还在他手上,庄晓然自然也就还被他拿捏着。从北京回来。向老头还是不提借钱的事,庄晓然暗示了几回。不知道老头是人老忘性大。还是装糊涂。每次都岔开话题说别的事,她又不好直截了当地问,急得坐卧不安。陈家豪又来过几次电话,庄晓然一看号码,索性摁掉不接。手头没钱,拿什么还医药费?免不得又要和陈家豪打一场口水仗,最后两人都不愉快。庄晓然不接电话,陈家豪不免又有想法,干脆回家堵庄晓然。庄晓然被陈家豪黄世仁一样的逼债方式惹得火起。她冲进厨房。拿了一把菜刀递到陈家豪跟前。说陈家豪你这样逼我,不如拿刀结果了完事。陈家豪吓了一跳。看庄晓然一脸疲惫憔悴的模样,还真有些于心不忍。叹口气。说他再向夏秘书长解释一下,叫医院再宽限一段时日。要她赶紧去借钱。
       庄晓然能到哪里去借?要有地方早就借了,何苦耗到现在被向老头钓鱼似的一直钓着。她现在只能依靠向老头了。此时的向老头似乎已忘记自己还代表着组织,他只是很个人地不断给庄晓然手机发短信,提醒她幽会的时间。回来后。他们没地方幽会,到宾馆开房怕碰到熟人。只能在老头的办公室,那里相对比较安全,插上门谁也不知道他们在里面干什么。但是,办公室的床太小,躺两个人很挤,还得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担心有人来敲门。为此,向老头很郁闷,催庄晓然快点办离婚手续,他就可以放心地上她家去做好事了。
       陡地。庄晓然的气上来了。心想,你光知道做好事,别的就不管了?有了情绪。对向老头有意无意地会拧着劲。向老头感觉到庄晓然的情绪变化,抚摸着她说。怎么,你又不想离了?那种男人。你有啥可留恋的。庄晓然摇摇头说。我对陈家豪已经死了心。只是。我们之间分割起来很麻烦。
       有啥麻烦的。我有认识的律师,叫他帮你办,你吃不了亏的。
       看来,向老头真把借钱的事忘记了。庄晓然心里不舒服,她可不能赔了身体又折兵,得想法给老头提醒提醒。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不光夏秘书长那里不好交待,家人那里她已做过保证。她不能让家人失望,再陷入沉重的医药费负担之中。
       庄晓然又不能直接给向老头说钱的事,那样的口不好开。你陪人家睡觉了,张口提钱。像什么?情急之下。她想出一个旁敲侧击的办法。这天。去向老头办公室幽会前。她给手机定了闹铃。两人正待宽衣解带,要行好事,庄晓然的手机响了,她迅速抓过手机,装作接听来电,对着电话说了几遍“再缓两天。再缓两天。我们领导已经同意借钱了。这两天就办!”
       向老头扯起衣服狠狠地往身上套,一脸的不高兴。待庄晓然“挂机”。他说,做好事时关机,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不长记性。
       庄晓然抱住老头,撒起娇来。她自己都被自己的撒娇声激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可向老头却买这个账。他把提起的裤子又往下脱,边脱边说,不就欠几个医药费吗,我是项目组长,已经给财务上说过了,这两天项目经费就到账,第一个先解决你的问题。做好事嘛。
       八
       从银行出来,庄晓然手上的纸袋子里,装了沉甸甸的十七万元现金。
       本来,向老头叫庄晓然直接从银行把钱汇走。不要提现金,那样安全又便捷。但
       庄晓然不肯,她没见过十七万现金堆在一起有多少。她想看看。另外。她想亲手把钱送回家,心里才踏实。营业员从柜台里给她推出十七捆人民币时,她心里一下子满了,那种满叫她说不清。在营业员面前,她装作见过大世面,一副经常与钱打交道的老成样子,不点钱的数字。却歪着头说。给我全部过一下验钞机。
       营业员瞪大眼睛说,这都是封好的,盖着金库的章子呢。绝对不会少的。
       我没说会少。庄晓然理由充分地说,我是怕有假钞,我说的是万一。出了这个门,可就说不清了。
       绝对不会有万一。营业员不耐烦地说,你就是拿出银行的门,发现有一张假钞,回来我都给你换,能说得清,上面有编码,顺序都没打乱。我绝对认账。
       老成没装好,倒闹了个心里不痛快。营业员的态度使庄晓然突然改变了计划:她不想送钱回家。但她不想再通过银行汇款,就冲这态度,她都不想叫银行挣这笔汇费。一时。她也忘记了安全不安全。竟然抱着装有十七万元的纸袋,绕了一大圈。跑到邮局。她亲眼看到,邮局的营业员看了看钱捆上面的印章,很信任她,连数都没数,直接点了十七个捆数。就给她办理汇款。这叫庄晓然心里舒服了点。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可以想象得到,母亲和大哥,还有弟妹们收到这笔钱该是怎样的开心,没有负担的日子,谁过得不轻松呢。按理,她的身心也应该是轻松的,可是,走出邮局的大门,看到初冬的阳光洞悉人间一切似的,恬淡地挂在天上,庄晓然忽然泪流满面。泪水滴在手里捏着的那张汇款收据上,落下一个又一个圆圈,像眼睛似的看着她。
       此时,庄晓然只想回家,蒙头好好地大哭一场。
       庄晓然没有大哭。连眼泪也不流了。她为什么要哭?她坚信自己没有错。错的只是命运,把她推向这条路,叫她这样走的。她没有办法不走。
       往前走吧。该和陈家豪有个了断了。
       向老头给庄晓然找的这个姓江的律师果然厉害。他在法庭上提出疑问,要法官核准陈家豪的存款数,然后再判双方离婚。庄晓然不知道江律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休庭后问他。江律师对她说,法律讲的是公正。如果你丈夫在此之前,在存款数上做了手脚,与你分割的只是一部分。你可就吃大亏了。
       庄晓然说,我们的收入有数可查。还养着房子的月供。他做不了手脚。
       这倒不一定。江律师说,现在很多单位的隐形收入比工资高得多,你不清楚他的这块收入,只是光从表面计算。当然不会有多少。但问题是他先提出的离婚。你们的收入又是他掌管着,他把做不了手脚的那部分给你留下来分割。剩下的转移走,你不亏谁亏?我要做的就是不能叫你轻易吃这个亏,得与他平分所有财产。包括存款。不然,你不吭声,他说有多少你就是多少,他不但不会同情你。还会觉得你傻呢。
       庄晓然问江律师,怎样才能弄清楚陈家豪还有别的存款?
       江律师说,这个几乎办不到。人家打的是有准备之仗,难叫你查出来。法律最重要的是讲证据,拿不出证据你就是知道他有一百万一千万也是白搭。一是银行得为储户保密,不可能给你出具他有存款的证明,二是纵使可能,对方准备充足,有可能早就把款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你到哪里查?
       那我怎么办?听江律师的话,好像陈家豪真的转走了上百上千万钱似的,庄晓然心里忍不住生出急迫来。
       你先别急,听我说完。我觉得,你唯一的办法,就是拖,他不是已经与别的女人在一起吗?非得把他拖得半死不活,到最后只好拿出钱来息事宁人。
       庄晓然这才明白了,律师就是搅屎棍。不臭的时候就搅搅,让臭味一直弥漫着不散。
       婚暂时离不成,财产分割调解不了,法院撤销了立案。庄晓然不急。陈家豪看上去也不急了。他急也没办法。只是,他基本上不再回家,与庄晓然彻底分居。向老头还在那头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庄晓然离婚后,他们有更自由的空间呢。尽管陈家豪不回家,但庄晓然做不到还没离婚就随便带男人回家。她可不愿叫陈家豪拿住把柄,无论如何。她表面上要做得干干净净。这下。向老头不干了,介绍江律师的馊主意是他出的,没想到给自己出下了难题。他把江律师臭骂一顿。以为他们相识。会帮他把事做得圆满快捷些。没成想好事竞叫他做成坏事,他叫江律师不要再参与这件离婚案。然后,向老头做庄晓然的工作。他和庄晓然没有婚姻关系,只在一起做做好事,为什么不能去她家里?他们做得隐秘些,又没人认识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做。那样心里才踏实。他催庄晓然快点离婚算了,不要为多分几个钱这么干拖着,把自己拖得年龄越来越大,有什么好?
       这话庄晓然不爱听。什么叫多分几个钱?什么叫年龄越拖越大?难道我离婚了,你能娶我?你只是为玩我方便!再说了。你不过利用职权给我借的公款。又没送给我十七万,没在我身上贴上你的标签。凭什么我离婚了,只供你玩?庄晓然心里很不舒服,虽然没当着向老头的面说出来,但心里已经对老头没了一点好感,与老头说起话来也没有了开始时的娇顺。时不时地,她还在言语里对老头有些摔摔打打的意思。
       向老头看出了庄晓然心里的不快,还以为她也在为不能和陈家豪顺利离婚而发愁呢。但庄晓然似乎没再给老头这样自以为是的机会,有天,她断然拒绝了向老头约她去办公室做好事的邀请。
       向老头耐着性子,请了几次,都没请动庄晓然,才知道她是真的闹脾气了。向老头很恼火,但又没法。总不能当着同事的面。把她拖进自己的办公室吧。就是可以拖。她不配合。也是白搭。你以为你是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想做好事就能做成?
       向老头一气之下,停止了庄晓然的项目研究,理由是她的资历不够。他想以此制约住庄晓然。然后等她主动送货上门。老头端起架子,又回归了组织的严肃面孔。庄晓然的犟劲上来,才不吃老头的这一套,她坚决不求向老头。不让参加研究小组就不参加,累死累活,东奔西跑,到头来成功了,全是那些教授副教授的成果,能有她什么事?要说有好处,也就是最后项目完成,摊上点奖金,可拿到自己手上的奖金,不过几顿饭钱而已。反正,钱已经借上,解了燃眉之急,至于以后,再说吧。
       庄晓然与向老头的“感情”出现了危机。向老头见庄晓然不回头,才知这个女人的心是什么做的,但钱已借出,现在往回要,简直是天方夜谭。再说,他也怕把事闹大,无故再生出事端。但向老头心里气恨不过,又骂江律师。江律师不干了,律师费没挣着,还三番四次挨骂。终与向老头争执起来。这种争执没法诉至法庭,结果,两人反目为仇,不再交往。
       九
       这个冬天。庄晓然过得异常凄惨。没有男人的冬天。没有温暖,尤其是到夜里,冰冷的一个人待在没有暖气的大房子里,像待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冰窖里,那份寒冷与孤寂实在不好熬。庄晓然甚至都想着,妥协吧,与向老头和解,不管他多么自私,但他是个男人,还有点男人的味道,最重要的,
       是他的心思还在她身上,她喜欢被人看重的感觉。不然,一个人没依靠地度寒冬,她受不了。
       可是,一看到向老头,见他冷冰冰的样子,庄晓然的心里就瓦解了。从停止她参加项目研究后,向老头一直没再让她插手研究的事,她本来对这个项目就没太多的心思,不让参加就不参加吧,只是这个老男人心眼小得像针眼,就是和他和解了。以后肯定也会闹崩的。他对她又能有几分真感情?不过原始的欲望罢了。庄晓然心里要妥协的想法冷却了。她是女人,如果她随时都巴巴地往男人身上凑,会让人从骨子里看不起她。她庄晓然没这么贱。
       俩人僵到来年开春,彼此都没了信心,又像以前那样,成了正常的上下级关系。庄晓然释然了,心想,还是这样的关系好,没有负担,不然。纸里总是包不住火的,不定哪天败露了,可就惹了一屁股臊呢。
       过去的这个冬天,陈家豪偶尔会打电话给庄晓然,催她协议离婚。虽然江律师不再帮庄晓然的忙,但他的话还在起着作用。反正,庄晓然已经不着急用钱了,她与陈家豪打起了持久战,你不拿出存款,休想离成婚。
       庄晓然想得太简单,陈家豪绝对不是吃素的。法律规定,第一次立案撤销后,满六个月方可第二次上诉。半年之后,陈家豪又一次上诉离婚。
       接到法院的离婚传票之前,庄晓然先接到了单位财务处通知,叫她十日内还清欠款,否则。将诉至法院。
       庄晓然呆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不能是这个催法呀,十日内,叫她庄晓然一下子从哪儿去弄十七万元?这肯定是向老头得不到她,从中捣的鬼。不然,财务处不会催得这么急。她义愤填膺。去找向老头理论。
       没想到,向老头比庄晓然还气愤。这几个月来,他在研究小组,到了最后的攻坚阶段,在外面包住宾馆,除过开紧要的会议,基本不回单位。他们好久不打照面了,猛然一见。都吃了一惊。两人的脸色都很难看。尤其是向老头,脸色苍白。胡子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鸟窝。没等庄晓然质问,他把愤怒的她拉到一边,小声说道,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坏,我们俩好歹好过一场。我是生你的气,可不会落井下石的。告诉你吧,我被人告了挪用公款,院里马上会派调查小组,对我进行审查的。我已自身难保。你快想法弄钱,不要弄到法庭上去。不然会很麻烦。只要还了欠款,不会追究你的责任。款是我挪用的,责任在我……实话告诉你吧,研究经费出现短缺,我不愿追你要钱,就压缩了人手,才被人记恨上……
       庄晓然扑到向老头怀里,哭了。
       向老头一把推开庄晓然,咬着牙小声叫道,乖乖,不要命了,这种时候,你还敢这样,不要命了。
       庄晓然赶紧抬起身子,哭道,是我连累了你。
       向老头老泪纵横道。有你这句话,够了。
       庄晓然到哪儿去弄钱?在她认识的人里,有钱的人还真没有,就是有,谁会借你这么多?正两眼茫茫然时,法院离婚的传票到了。庄晓然看着传票,大骂道,陈家豪,你真不是人。我这辈子和你拼上了,不把你耗死,我就不是庄家的小三子。
       骂完,庄晓然号啕大哭。哭过,她想了一晚上,陈家豪再怎么可恶,现在还只有他才能帮自己。她打电话约陈家豪谈谈。
       陈家豪来了。庄晓然对他说了自己的想法。她不要这座房子,只要钱。陈家豪问她要多少。庄晓然说,十七万。必须是现金。
       陈家豪明白了,说。还是为你父亲的医药费啊,你不是还了吗?是借钱的对方催你还钱吧,怪不得呢。按说我现在不该说这话,但对你这个一根筋。还是说了好,别傻了,你父亲的医药费就不应该你一个人掏,凭什么……
       这不用你操心。庄晓然打断陈家豪说,你只说同不同意我的条件?
       陈家豪害牙疼似的,丝丝抽着凉气。过了半天才说。这个价太高。我接受不了。你也知道我没钱。这样吧。咱们夫妻一场。就算我最后帮你一次,十五万吧,你要的是现金。我去借也得想个地儿去借,一下子哪凑得齐?
       此话一出。庄晓然清楚了,江律师说得对,陈家豪果然早留了一手。他手头有钱。她心里哧哧啦啦直冒寒气。这次。她算是彻底把陈家豪看透了,她的心里也干净了,不会再对陈家豪有什么留恋的了。她咬紧牙,慢慢地说道。陈家豪,别跟我讲条件,十七万,一分都不能少,我的性格你是知道的!
       陈家豪冷笑道。好吧,要不是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情分上,绝不会答应你。
       庄晓然也冷笑两声,说。煽情的话还是留着。给你的小情妇去说吧。我现在除了钱,什么都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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