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青海以西
作者：马新朝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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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锄草的人
那么多的人，随着雨水
渗入沙土
不见了
影子——
在低洼处聚集
剩下的
有些孤单，没有着落
旧草帽遮住了脸
一些撂荒的石头
在河滩上东一块西一块
只有靠近它
才能听到它们没有声音的喊声
经历荒原
这就是曾经的肉身
我是从瓦砾中的一茎细草上
听到了它的疼痛
它是一个失败的人，在这里散开后
已经无法收拢，它的
骨肉，血，灵魂，已经沙化
没有行走，没有飞翔，没有朋友
它把遍地的伤口指给我看
我从里边看到了那些死去的人
模糊的背影。而生锈的剑柄
仍在怀念着手的温暖
一只瓦片由于干渴而钻进了沙流
荒原就这样睡着，嗓音喑哑
找不到一条出去的路
我在一个人的内心行走
我在一个人的内心行走，我是我自己的
一个分支，一个移动着的险情
那里没有路，没有住处
只有吃剩下的光
和人脸。黄色细微的
沙粒，放大着我的孤独和无助
我在一个人的内心行走，被
无故地盘查和审问
他盯着我的脚印，并在后面
很快地抹平。我与他构成了
不确定的对称关系，一部分在相互吸收
更多的异质，在相互对立和抵制
我在一个人的内心行走
他对我说话的方式，语速，观点
以及整个存在，很不习惯
我在迷失，忧虑，找不到出口
影子渗进他的沙土，一万里的阳光
也难以拔出
弹奏者
在曲玛莱以西，卡日曲以东
我看到一群老人，坐在
岩石群中弹奏
它们按动琴键，那些光腿的音符
晃动着腰身
跑过一千里的荒原
流水住在牧草上
地平线上奔跑的黄羊
是一抹颤音
琴弦上走出更多的老人
它们持久，坚硬
像打在岩石上的疾雨
它们沉睡的时候
是一个休止符，像遍地的积雪
没有原罪
音乐的手
把荒原搓揉成一个巨大的球体
在风雪中滚动
在荒原边的小餐馆里
猎手，走进小餐馆
卸下背上的猎枪，胸前的火袋
跟随着他的荒原，站在
厚厚的蓝色帘子外边
他是一千公里的荒原上移动着的一个
——沉默
被西风吹凉的骨头和魂，散落在
沙石间，荒原一一拾起
又还给他，荒原是朋友
他是荒原吐出的一个僵硬的词
与那些石头、沙砾、死亡
堆放在一起
饭后，他趴在餐桌上睡着了
在一只黄羊的血里，与荒原的梦
会合，枪管里的沉默，在黄昏的低洼处
涌动，又被高处的石头喊出
由于他的存在，被西风摇撼的
小餐馆，又坚定起来
废墟上的乌鸦
它们，它们——
来自远方，那是我所居住的城市
它们来自我的过去
一直跟踪到这里
在距离玛曲八百公里的
荒漠上，乌鸦的翅膀在黄昏的天空上
翻动黑水，使一个人的内心
恐惧
我看到它们宽大的影子
旋起的风，抖落高处的寂静和雪
嘶哑的鸣叫，像
血和腐肉——
在荒原上展开。它们
从各个角度，分析着
蹲在废墟中的我，分析着我的来路
以及我与这座废墟的关联
暮色降下来，荒原收紧
更多的乌鸦迅速向这里靠拢，聚集
在废墟前的雪地上来回踱步
它们的鸣叫，带着紧急
它们为什么要跟踪我
它们是谁?它们究竟要清算什么?
像是某种暗示，刀片似的目光
向这里窥视
暴力在加强。万物
都在这黄昏的荒原上寻找自己的位置
废墟带着我，不断地向荒漠的
深处，滑去
乘车经过沙漠地带
列车经过沙漠时
放慢了速度
我看到一只铝质的罐头盒陷在沙子里
挣扎着，回忆着人类的体温
在它被掩埋之前，我听到了自远而近的
轰鸣声。那是沙子们
喧闹着从行驶的车窗外向里偷看
又把小手从缝隙里伸进来
在我面前的小桌上
——细微，晶亮，胆怯
渴望着与我交流
我把耳朵贴向它们倾听
那是一位老人在垂死之前的黑暗
是我心中从未注意到的有关寒冷的和弦
它们在大戈壁上相互追逐，聚拢，堆起
像一个男人突然站立，把带血的喊声
举过高空，又轰然倒下
散开，流失
碎成无边的沉睡
——像一种结束，从人的内心开始
不再回来
绝 顶
山顶的光照下来
使山顶显得更高
像是一个意志，沉默着
不可更改
岩石上坐着空无，一只乌鸦
盘旋着，与它对话
无数的日子从那里走下来
覆盖平原
有时，它也在村子里行走
没人能认出来
登上绝顶之后
我才知道：人和大地的残缺
山顶只是把我的一部分抬高
另一部分仍然留在山下的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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