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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论我们灿烂的生活
作者:晓 航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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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常常无所事事,我总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当中。
       回想起来,我短暂的三十多岁的人生,完全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那就是失败。我一直遵从父母之命,按照一条正常轨道向前无意识地滑行着。从小我就生活在一种被指示、被领导、被批评的生活中,我顺利而顺从地高中毕业、大学毕业、研究生毕业,然后被分配在软件中心工作,直到有一天我下决心辞职,我的生活才有所改变。
       辞职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我很不喜欢我们软件中心的王主任。王主任五十多岁,非常和蔼,脸上永远带有慈父般的笑容,但是他干的全是男盗女娼的事儿。他能把特别操蛋的事儿干得特别冠冕堂皇,特别富有内涵,就好像一边摸着姑娘的大腿一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谈论着有关乌托邦的陈词滥调一样。
       是的,丫就那样,关键是他欺负起我们这些当兵的来还不遗余力。他的原则就是他吃肉我们不能喝一口汤,即使有汤,他喝不了,他也得倒了。比如,我们辛辛苦苦从外面揽完一个项目回来,干完之后他能赚得盆满钵满,然后给我们一人发一个奖状,就算完了。靠,谁不知道这奖状的意思翻译过来就是:这傻逼干了活,但一分没落着。
       对于这种事,我们唯一的反抗就是沉默。我读过一点经济学,知道草民反抗的成本是十分巨大的,因此我们最佳的选择就是忍气吞声默默忍受,这就叫“纳什均衡”。他尽全力欺压,我们尽全力扛着。
       后来,他在软件中心建了一个自上而下、控制一切的内部网络,我们的一切工作细节都被置于他的监督之下,美其名曰加强管理。这一回我深深体会到了技术的中性,那么多由自由思维而发展来的先进技术竟是完全可以用来控制我们的思维的。我终于愤怒了,忘掉了成本之类的事,利用我的专业技术,把那个网站黑了,然后毅然辞职。
       可是辞职之后,我才知道生活真正的艰辛。当我脱离了那种轨道式的带有束缚性的生活之后,它所拥有的我不曾注意的保护性功能也随之消失了。我找不到工作,到处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以前在我视野之外的失业大军忽然成了我生活中最具竞争力的人群。而此时,我的父母早已去了加拿大,跟随我的姐姐姐夫生活,没人可以提供现实的帮助。我只好退掉单位的宿舍,搬进父母的那套老房子,然后典见着脸每月就靠挪用父母的退休金苟延残喘,当了个不折不扣的寄生虫。
       除了工作的愁苦,我的爱情也乏善可陈。曾经由朋友介绍,我认识了一个幼儿园老师,我们平平淡淡交往了一阵,她偶尔带我去幼儿园看看,但那些欢乐天真的孩子并不能使我转化出对她特殊的感受,于是我们互道珍重之后分道扬镳。
       经过一段凄凉哀婉的蛰伏,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下决心自己拯救自己。我要赚钱,我要活下去。我告诉自己这一回只要能挣到钱我什么都可以干。我再次出门踅摸工作,只是这一次范围要比原来大得多,目标就一个,挣钱,先活下来再说。还好,在我最困顿的时刻,我命中的福星也就是以后的领导及时出现了,他叫齐至,是我原来工作中认识的朋友。我们当年就相处得不错,常常在一起吃吃喝喝。后来重逢时,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现在正给自己当老板呢,他云山雾罩地给我介绍了一下他的公司,我听来听去去伪存真后觉得他和我的想法一样,就是什么赚钱做什么。然后轮到他问我在干什么,我于是大倒苦水,把这几年的时运不济统统说了出来,中间加以大量的对于社会的感叹。
       齐至听完,知道我的生活如此潦倒,他就立刻热心地开始帮我找活儿。找来找去,第一个找到的活儿竟是让我去黑一个网站,这活儿虽然不难,但我还是犹豫了。我先是想起了过去,正常生活的一切,然后又盯着自己曾经时时敲击键盘的双手一直发愣,我想,我要真是干了这件事,我也许就会走上另一条道路,那条道路上的未知数可是不可胜数的。
       但是,最终这活儿我还是接了。原因很直白,首先是报酬好,好得令人无法拒绝。第二是那个网站正好是我最反感的那种“管理型”网站,根本没有任何交流、对话与分享,有的只是充满恶毒与不信任的权力弥漫。于是我干了,而完事之后,一切原有的顾忌都被我立刻抛开。这就好比一个良家妇女变为荡妇的过程,她开始偷情的一小步实际上是她生活中的一大步,迈完那一步之后,人就已经在月球上了,谁还管地球上的事儿呢?
       一次之后,我越干越频繁,慢慢地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最疯狂时平均一周要干掉一个网站,此时我已经正式成为一个网络黑客,一人赢利的黑客。我为此还认识了许多黑客朋友,常常和他们交流。为了提高技术和知名度,有一次还秘密参加一次黑客大会,不过参加那个会最有价值的收获却出乎我的意料,我并没有如愿接到更多的活儿,而是认识了乔娜——一个生活中八竿子打不着的空姐。
       那是一个南方城市,我们的黑客大会在一个公司老板的阴险召集下胜利召开。为了安全,我们住在一个比较偏僻的离机场较近的宾馆。宾馆档次不错,既干净又漂亮。我们大会的会议题目特别中性,是有关计算机科学的,因此宾馆的人根本没有在意(另外他们也不懂)。离宾馆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民航家属住宅区,开会期间,我闲着无聊,就去那里的市场逛逛。
       很偶然,在一个音像店,我看见一个穿着得体大方的女孩用标准的普通话(在当地挺少见)在寻找《大话西游》。那几年特别流行《大话西游》,我自己就看过好多遍,我借机上去搭话,她非常自如地应对着,几句话之间我就以一个男人的本能断定,我能和这个女孩成为朋友,甚至会有更亲近的关系。
       这个判断很快被验证了,而且带着意外的惊喜和略略的疑惑。在我开完会踏上回程的时候,一走进机舱门,我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笑脸,是她,真是她。她穿着红色与蓝色相间的空姐制服,文静而落落大方地正向每一个乘客问好,当她看到我时也明显以一种同样的惊喜而瞬时掩盖的态度向我微笑起来。
       飞机很大,人根本坐不满。起飞不久,她就主动走过来,先跟我问了好,然后就毫不犹豫给我升了舱——她让我去了公务舱。机会就这么来了,在以下的两个多小时里我起劲地和她搭讪起来。于是,我得知我们相遇的那天,她正好在民航宿舍休息,等下一个航班起飞,由于无事可做,就出来闲逛。我向她吹嘘了自己的职业,我说自己是某网络公司的首席技术官,特别有钱又特别忙。她一直挺安静地听着,只是微笑并没什么特殊反应。我看效果不佳,慢慢有点着急,于是就在她又一次给我换啤酒时,鼓起勇气趁她不注意,在她的屁股上轻轻拧了一下。她愕然转过身,非常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停顿了一下,然后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自此再也没过来。我心里一下懊悔起来,心想,坏了,鲁莽了,煮熟的鸭子飞了。可是就在飞机到达前,通告播送完毕,她漫不经心地从我身边经过时,迅速地把一张纸条塞给我,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和手机号码。
       两天之后,我给她打电话,她一下子就听出了我的声音。我笑着说,行啊,你还真搭理我啊?
       她说,是啊,对你印象太深了,你是第一
       个在飞机上敢摸我屁股的人,真流氓。
       我嘎嘎嘎地笑起来。其实我下手时就觉得她文静的表面特有欺骗感,她的想法肯定和她的外表不一样。于是我又问,那你不反感吗?
       她想了想说,当时肯定是反感,我是个好女孩,从来遇到的都是正经人。不过坐下来想想还挺刺激的,在公众场合就那么赤裸裸地相互勾引,我还真没干过……
       我听完更加淫荡地大笑起来,我说,看看,遇上坏蛋了吧?坏蛋令人激动,坏蛋多有“鬼”力(我们把魅力都念成“鬼”力)。
       她听了反驳说,你别装了,从骨子里看,你就是一个正经人,不是坏蛋装坏蛋!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然后迅速交往起来。她叫乔娜,主要时间都在天上,但是休息时总有机会回来和我相聚几天。她的笑容纯净,教养良好,没有什么势利眼,她比较执着地认为天底下好人居多,这一点让我无可奈何。
       我的工作后来有些改变,那是因为我考虑到做黑客还是有风险,于是就决定转行。齐至够朋友,他没有考虑自己的利益而是坚决认为我的决定是对的。不久之后,他又根据我的自身条件推荐给我一个新活儿,他说我可以利用我的摄影爱好,搞搞影视工作,设备资金什么的由他提供。我听了他对新活儿的详细介绍,觉得也不是什么特别靠谱的事儿,但是为了生活,为了齐至的够意思,我几乎没犹豫就答应了。反正那活儿收入不低,尤其是风险不大。
       新活儿的工作量不大,一个月顶多干那么几天,有时甚至一个月没事。
       所以平时我就在家里闲呆着,时不时去踢踢野球,锻炼一下闲置无用的身体。偶尔也和我影视工作中的几个男主角吃吃饭喝喝酒。我们没有深交,只是工作关系,彼此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只是必须在一起合作而已。
       剩下的大把时间,我是靠看盘打发的。我居住的小区附近有一个小店,里面专卖各种音像制品,有CD、DVD,大都是盗版。这个小店是由一对南方夫妇主持工作,因为我总去那里淘片看,一来二去就和老板夫妇熟了。老板姓韩,来自不知名的南方城镇,为人挺豪爽,有点北方人的劲儿,就是讲一口南方普通话。老韩肯定没读过什么书,一开始卖片的时候,特别棒槌,只知道价钱,不知道其他,片子的内容,更是一问三不知。但是不久之后,他南方人的聪明好学就显现出来。为了工作,他每次拿回片子来自己都大致看一遍。很快,他就能对各类的片子给出自己的理解和划分,然后再按照对新顾客的揣摸和老顾客的了解,把这些片子分门别类推荐给大家。他每次都说得头头是道,这使得大部分的客人对他越来越信任,甚至越来越依赖他的判断,于是老韩在不断赢得利润的同时又赢得了“懂”的口碑。
       很不好意思,也许是性格使然,我属于爱搞艺术的那类顾客(当然表面上看起来极其不像)。每回来的时候,老韩总是照例给我推荐点欧洲艺术片之类的东东。但是艺术这玩意儿没什么标准,完全看各人的口味。所以,很多时候看完老韩的推荐片,我要么是一头雾水要么就是特愤怒地去找老韩理论。老韩因为逐渐有了点儿钱又有了口碑,所以也很愿意捍卫他的职业自尊。因此我们就常常发生争论,我总质问他:“老韩,这算什么东西?这也算艺术?”老韩说:“当然是艺术,小程啊,你真的看不懂吗?不是水平问题吧?”
       这种争论其实挺好的,它使我更紧密地团结在小店周围。我常常暗想,这年头也就我们这种人还在争论艺术,艺术家们知识分子们早挣钱玩女人去了,捍卫艺术的只有我们这些城市无产阶级了。店里除了我,还有其他一些常客,反正低头不见抬头见,我们都彼此打打招呼。不过也有个别各色的,比如有一家伙,长期坐在角落里,还天天戴着墨镜。他可以抽着烟一天不说话,看着电视里放的任何片子想心事。老韩倒也挺大度的,他根本不管,就任他像一个大尾巴狼一样在那里坐着,有时还给他倒上一杯清茶。
       齐至的到来一般对我来说都很重要,他的每次光临不是发银子就是要开工的信号。果然,这天上午,齐至一进门,就从包里掏出一个大封信,然后鼓鼓囊囊地扔给我。
       “我靠,可发工资啦——”我接过信封,掏出钱欣喜地数着。
       “干得不错啊,上一个片子卖得很好。”齐至夸赞道。
       “谢谢齐总,谢谢齐总。”我连连点头。
       数完钱收好,我才想起来给齐总看茶。因为高兴,我没给齐总上平时的高末而是破例弄了点明前茶沏上。齐至也识货,刚尝一口,就力赞了一声,然后开门见山地说:“上个片子弄得真行,现在上家又要新货,准备拍新的吧。”
       “好啊,那赶紧把制作费拿来吧。”我又伸出了手。
       “没问题。”齐至说,“不过上家也提出了改进的要求。”
       “什么要求?”我问。
       “人家说,以后啊,别太平铺直叙,最好能编点儿情节,音乐呢再搞好些,最后,女主角的叙述也得再做得逼真些,而且最好谈得有点层次,别太通俗。”齐至说。
       “原来不是说通俗为最佳吗?怎么现在精神又变了?”我有点疑惑地问。
       “那不是因为最近看咱片子的人越来越多,成分发生了些变化嘛。”齐至说,“据我初步统计,看片的人三教九流都有,每个层次有每个层次的要求。但是高档次的越来越多,原来那些暴发户们就要激情;而现在公司的白领们讲情调,尤其是有些老外,特别喜欢看咱们当地有民族特色的事儿,反正不一而足。”
       “我靠,这要求也太复杂了!”
       “哎哟,哥哥哟,”我喝了口茶,拍了下腿,倒起苦水来,“就您那点制作费,够吗?你当我真是搞艺术的?”
       “怎么一说改进就先提钱,怎么那么庸俗?”齐至听了之后批评我说,“就不能本着艰苦奋斗的精神,从点滴做起,从我做起?你只要克服困难先拍好了,买的人自然多,自然有钱,这样肯定会形成良性循环,早晚日进斗金,这个道理不懂吗?”
       “懂当然懂啦——”我说,“改也行,艰苦创业,从点滴做起,从我做起都行,可哥哥您那资金也得到位啊。”
       那天,齐至在我的软磨硬泡下最终又掏出一个信封,把下一部片子的制作费预付了一部分。我拿了钱又再接再厉地抱怨钱少,可他不为所动,死说活说就这么多了,然后泰然地一走了之。
       两天之后,我开着那辆破夏利去找李媛。穿行于古老的城区之中,我还是挺高兴的,又要有活儿干了,干完之后还能再拿到一部分钱,这毕竟比呆着强,是好事儿。开过宁静的护城河,慢慢滑过一段破旧的城墙,我就把车拐进一段弯弯曲曲的小胡同。到了那个大杂院,我停好车,三步两步往里走。
       可是刚一踏进院门,就听见院子里“噢”的一声尖叫,紧接着就看见李媛披散着头发,穿着睡衣睡裤,趿拉着拖鞋飞跑出来。
       “姐姐,怎么啦?”我诧异地大喊了一声。
       李媛飞快地跑过我身边,停都没停,她只是扭过头,嘴里说了一声“你先屋里坐会儿”,然后就兔子一般跑出大门。
       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刚探头往院子里走了两步,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光着上
       身,穿着短裤追了出来。“姐夫,怎么啦?”我又喊一声。
       “兄弟,你先屋子里坐会儿,等我抽完这娘们儿咱回头再聊。”那男人也气呼呼地招呼了一句,就特别愤怒地追了出去。
       我还真去他们的屋子里坐了一会儿,可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回来。无奈之下,我只好回家吃饭睡觉打游戏。混到晚上,再次吃饱饭后,我打开DVD开始看片子。那是老韩力荐的一部片子,大概讲的是人与大海的事情。片子果然拍得有点沉闷,歪着头看了半天看不出所以然。正无趣间,门铃忽然响了,我摁了暂停,过去开门。打开门,李媛颓然走进来,她穿着一身碎花的衣裙,依然是低眉顺眼的样子,只是在脸上有一块大大的淤青。我认真地看了一下她的脸,李媛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一下子就靠着门框哭了起来。
       李媛是我在网上认识的,比我大好几岁。我一直有一个嗜好,就是喜欢熟女。某一天我实在憋闷得慌,就去网上聊天钓鱼。那天晚上运气不错,没费什么劲儿就勾上一个熟女,她就是李媛。我顺利地把李媛约出来,见面之后,聊了两句然后去宾馆开了房,共度良宵。本来这种事一般是完事之后各走各的,可由于那天感觉相当不错,我们就忍不住相互留了电话。接着我们顺理成章约了几次,几次之后,我偶然发现这女人挺缺钱的,我于是给了她些钱,她推托了几下就收了。反正就这样一来二去,我们熟了,最终成为特别好的朋友。
       我把李媛拉到客厅让她坐下,然后去卫生间拿了一块湿毛巾给她,她一边抽泣,一边擦脸,脸上的那块淤青在灯光下特别明显。
       “说吧,怎么回事,我姐夫不是刚回来吗?怎么就天天上演全武行?”我问。
       李媛抽泣着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放下毛巾,才开口狠狠地说:“这畜牲回来就三件事,打我,干我,然后拿钱走人。”
       “跟丫离啊——”我在旁边叉着腰说。
       “离什么离,”李媛听了这话,像泄气的皮球,她看着手边的毛巾叹了口气道,“那孩子怎么办?”
       这是老生常谈,关于李媛离婚这事儿,我们讨论过无数次,可一说到这儿就卡壳。我觉得李媛这人太软弱,她根本没有一个人面对生活的勇气,她是只要能活着就宁可忍受一切。
       “本来今儿找你吧,是商量一个新活儿,可你这脸怎么拍啊?”我坐下来看着她的脸说。
       李嫒转过头看着我说:“想办法拍吧,拍侧面,或者直接拍身体。”
       “太直接了恐怕不行。”我说,“据说,现在客户们开始提意见了,他们要咱们多搞点情节多搞点情绪什么的,所以我肯定得多拍你的脸。你知道那些大街上的客户可是咱们的上帝,管着咱们的饭碗呢,这可不像你原来的工厂,瞎干就行。”
       李媛听了,有些茫然,她眨了眨细细的眼睛说:“那你随便吧,你想个主意,反正我也不懂,我就是一工人,什么也不会。”
       我看着李媛,心里又冒出一股忍不住的酸楚。她原来就是一个纺织厂的工人,干活儿挺努力的,后来想当会计,就一边带着孩子一边念了一个大专。为了当会计这事儿,她还和他们厂长睡觉。可倒霉的是,他们厂子后来倒闭了,那个厂长花两万元就把她打发了,没比别人多给一分。
       “算了,反正今儿是拍不了了,也来不及约别人。这样吧,我先给你点儿钱,你先回去看看脸,等过两天好了,再来找我。”我说着站起身,去里屋从制作费里拿了一千块钱出来,递给了她。
       “这合适吗?”李媛一边说一边迅速收了钱。
       “合适,咱俩怎么着都合适。”我拍拍她的肩膀说。我知道李嫒今儿来就是想张嘴借钱的。她一定是被我那姐夫逼来的,我那个王八蛋姐夫每次一回来就得向她要钱。她要不给,他就打她,往死里打。
       “给自己留点啊,别都贡献喽——”我又叮嘱一句。
       “我知道。”李媛低着头说。我忍不住摸摸她的头,其实这话我才不信呢,她那点胆儿一分都留不下。后来我们俩照例缠绵了一阵,也许是看到她身上挨打的痕迹吧,我那天还真有点提不起兴趣。李媛过意不去,想再努力一把,我挥挥手说算了。
       走之前,李媛穿好衣服特意走到冰箱前。她拉开冰箱门看了一下,见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几瓶啤酒,就扭过头对我说:“我明儿带些菜过来吧。”我一边穿衣服一边回答道:“行。”
       李媛走了,我又坐下来看片子。片子拍得节奏真慢,让人直不耐烦。操,这老韩怎么搞的,看来在艺术上我还得找他理论,要不然他的口味会越来越怪。
       想到艺术,我又想起我和李媛的事儿。我和她要拍的东西可根本不是什么艺术,那只是用家用DV拍摄的“自制柔情真人秀”。提起这种“柔情秀”,说来话长。这个城市一直在发展,它的发展是全面而深刻的。我们这一片是高科技区,初建于二十年前。通过二十年的飞速进步,它已经在世界上闻名遐迩。科技的发展带动了经济,而经济的发展又带动了方方面面的发展,发展的同时城市中产生了一个新的阶层或者说消费群体,人们叫它“中产阶级”。这些人在这里工作,或者说生活,他们有知识又有钱,他们的癖好逐步成为这个新兴城市的典型性欲望,带着些贪婪,带着些卑鄙,但永远向前。
       大概是两年前,有人为了好玩,用DV偷拍了一对男女秘密约会偷情的片子,然后有好事者把此片上传到了该高科技区的一个专业网站上。此举马上受到了极大的追捧,在短短的时间内无数人浏览了这个片子并且疯狂下载,议论纷纷。但是此后这类片子再未出现,下载热潮也渐渐退去。不过这一现象引起了一些精明商家的注意,不久之后,在他们的创意下几部类似的但明显是有意拍摄的片子出炉了,他们管这些片子叫做“柔情系列”。这些片子绝不是毛片,最多是三点式到上床前为止。虽说是刻意制作的,但为了满足人们对于窥视的爱好,它们全都采用偷拍的方式,演员一水儿地找生活中人。片子拍出来后,商家们就把片子交给小商小贩们混在那些盗版的电影碟片里去卖。谁想这一偶然的商业行为非常成功,高科技区的人们发现这种“柔情真人秀”之后,纷纷涌上街头购买,于是这种片子火了。
       正是有这样的市场基础,一个小小的行业发展起来,那就是专门制作这种“柔情片”的行业。这个行业的特点是投资少,周期快,利润丰厚。拿个DV,找几个男女,把互相起腻的过程一拍,刻成盘后交给小贩一卖,一切就齐了。我是在齐至的循循善诱和生活的压迫之下加入到这个行业的。拍摄的技术不成问题,拍就行了,只要人在里头就行,反正是美其名曰偷拍,没什么人在乎是否专业。本以为找演员是难事儿,尤其是拍完之后,还得让女人们装着是在私下里谈些暧昧话题什么的。但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城市中这种人并不难找,想加入这种片子参加拍摄的人还很有一批,她们还特别想在拍摄后聊聊,聊什么都行。在我找过的女主角中,毫无疑问李媛是最好的。首先是我跟她感情好,所以拍起来她理解得快,配合得也好。其次,买片子的很多人都是年轻人,大家都同我一样有熟女爱好。李媛身材绝佳,笑起来特别妩媚,
       标准的像一只狐狸,是典型的熟女风范。另外,为了生存她换过很多工作,社会经验丰富,人情世故也懂,所以在片后谈人生感受时也相当有趣。这都是李嫒的优势,也正是这些特点使她成了这个小小圈子中众所周知的女人。
       夜深了,那个漫长的有关人与大海的片子终于放送完毕。按出碟片,重新装好,我早已有些意兴阑珊。走到冰箱前,打开,里面空空如也。我拿出一瓶啤酒,开瓶之后大大喝了一口,接着想了会儿新活儿,干完一瓶啤酒,抽了两支烟我才上床去睡。躺平时,我忽然想起那个传说中叫做《宋江的一生》的片子怎么一直找不到呢?
       自从我与乔娜在飞机上相遇后,我们的关系发展迅速。其中一个主要因素,是我们都居住在这个城市,因此来往方便。她有一套漂亮的公寓,装修精致,布置典雅,我们时时在那里相聚。乔娜偶尔打听过我的工作,我随便用一个公司名来搪塞,换行后我又顺口告诉她,除了电脑,我还做点影视工作。
       乔娜对我的话深信不疑,她一直认为我是一个很正派的拥有正经工作的人。业余时间,我常常陪着乔娜出去拜访一些人家。乔娜有一个业余爱好,就是帮人设计个性化窗帘。她干这个不是为了钱,而是因为喜欢,她说她非常愿意看到一个布置很好的家——尤其是有着美丽窗帘的家。
       齐至来了电话,他问我新片子的筹备计划怎么样了。我实话实说,告诉他这两天女主角方面有点问题,齐至听后,通情达理地说反正一定抓紧,越快越好,我连连称是。齐至琢磨了一下又说,你那个女主角好是好,可一道好菜总吃也腻,是不是想办法弄点新人?我说这个想法我当然同意,但是新人得慢慢找,这回还是按计划的在情节上搞搞新意得了。
       第二天,我又给李媛打电话,接电话的人是她家小孩,他告诉我妈妈跟爸爸去南方了,他跟他奶奶在家。撂了电话,我心存疑惑,怎么李媛出去也不跟我说一声?她去南方干什么?不会是陪她老公去做那一直没影的玉石生意吧?
       既然无法开工,就只好耗着。
       两天后,乔娜按时回来,她进家门后就给我打了电话,说有事,我立刻赶去。到了公寓,两人见面,我们照例热情相拥。缠绵之际,乔娜显得有点疲惫,她对我说:“程同志,我有话跟你说。”
       “好啊。”我说。
       我们坐到沙发上,乔娜对我说:“我父母要来。他们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大概几个月的时间。在这期间你能不能每天尽量照个面,陪我父母聊聊天或者出去转转什么的,当然一切花费由我来承担。”
       “这没问题,不就是三陪吗?”我说,心想这事我巴不得呢。
       “实际上,他们特别需要我有一个正式男友。”乔娜笑笑。
       “行,这我完全可以伪装,”我说,“可老董怎么办?”
       “老董那边容易。”乔娜有点不自然地说,“我让他这几个月别露面就行,我们可以在别处见。”
       我听了点点头,心里有一种无法表达的复杂感受。这个老董是乔娜生活中的另一个男人,或者说是她真正依靠的人。他是一个公司的老板,这套房子就是他给乔娜买的。据我的感受,乔娜爱他,但不知道老董是不是爱她。我有一次开车送乔娜去老董的公司,从远处见过他一回。老董个儿不高,胖胖的,肚子腆着,一副成功人士的样子,看上去特有安全感的,像一个唐僧。
       “其实老董扮演这角色也行啊,何必那么委屈他。”我开玩笑地说。
       乔娜瞟了我一眼,笑笑说:“你不是瞎说嘛,当然还是你合适。你一切正常,有正经工作和收入,我们年龄相当。而且我父母都是老派,他们肯定无法接受我与老董的关系。”
       “是不是你对这种关系自己最终也接受不了?”我问,“你也挺老派吧?”
       乔娜听了这话,默然良久,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说:“也说不上,有些事情跟你说不清。”
       我后来给齐至打了电话,得意地告诉他情节编出来了。
       我设计的情节是这样,一开始拍一个少妇在超市卖东西,某天某时碰到一个男孩,两人四目相对,目光中似有无限情愫;晚上九点少妇下班,一出门就看见男孩拿着鲜花正在等待,两人遂钟情相拥,其间自有百般缠绵。齐至认真听完,忍不住由衷地感叹道,这编得太有才华了,比原来一直泡在房间有创意多了,不愧是学理科出身,进步就是快。兴奋地讨论半天,他问我何时可以开始,我说等女主角回来马上就拍。
       几天之后,我“柔情秀”的传统女主角李嫒终于现身。她瘦了,也黑了,穿着一身特别俗艳的衣服。
       “哪儿去了,遍找你不着,也不跟我打个招呼?”我埋怨道。
       “去了南方。”李媛疲惫地说。我看看她,她一脸倦容,眼角的鱼尾纹特明显,旁边还有一块不大不小的晒斑。
       “要干活儿你这身衣服也不行啊,得换换。”我上下打量着她说。
       “换啊?去买吗,不又得花钱?”李媛迟疑地问。
       我转着圈看她,忽然想起上回陪乔娜逛街,她狂买了一通衣服,回来之后刚想试,老董就来了电话,乔娜接完电话就慌慌张张地走了,把衣服也撂这儿了。“算了,我这儿有几件,你先凑合穿上。”我说。
       我好歹找出衣服,拆开给李媛换。可换衣服的时候我看出了不对,她一脱下衣服,我就发现她全身青一块紫一块的,那明显又是人打的。
       “怎么了?”我一惊,伸手摸摸她的胳膊问。
       “还能怎么——”李媛漠然地说。
       “怎么又打你,这回不打脸改打身上了是吧?”我说。
       李媛看看我,挡开我的手说:“丫逼着我去南方还钱去了。他做玉石生意不是亏了很多嘛,欠一个老板好多钱,他让我去陪那人两周,我不同意,他就往死里打我,我也没办法,上回就是为这个闹——”
       “操他妈,丫孙子还是不是人?”我听到这儿终于愤怒了,“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砍了他。”说完了,我就要去厨房拿菜刀。
       “你别去——”李媛忽然大叫一声,一下子冲过来,一把抱住我,伏在我背上一动不动。
       “你能怎么样?”李媛冷静地像在探讨别人的事情一样在我背上说,“法律从来不惩罚他们这样的人,但是你要去砍了他,警察马上就抓你。”
       我听完李媛的话,心中长叹一声,是,我能怎么样?
       我慢慢转过身抱住她,她静静地伏在我的怀中,这个软弱无助的女人,我还能和她说什么?我抚摸着她的头,想起她没有工作,她还有个上小学的孩子,于是我抱紧她,吻吻她的头发下定决心说:“姐姐,放心吧,我早晚会给你找一个负责任的第三者。”
       那天,DV只拍了一部分,都是李嫒独处或者上床柔情之前的准备阶段,男主角临时有事没过来,不过已经说好两天之后来和李嫒配合一下。李嫒走后我的心情一直不太好,饭也不想吃。实在饿了,就给自己煮点粥喝,喝着粥看着电视,连续摁了五十多个频道没有一个能看下去的,气得就不看了。
       撂下筷子,碗也没刷,我又去音像店散心。一进门,发现人还不少,那个常戴墨镜装
       大尾巴狼的家伙也在。最显眼的是,屋里多了一个长发,上身穿着吊带,下身牛仔短裤的小姑娘,看着倍儿水灵,顶多十八九岁。
       “叫你卖七块,卖七块,你怎么卖五块?”老韩正在教训她。
       “客人说了好半天,一直磨,说外面都卖五块。”小姑娘回嘴说。
       “听他的还是听你的?是你卖还是他卖?”老韩问。
       “反正我在家里卖衣服都是这么干,怎么说也要给客人面子,要不下回谁还来?”小姑娘说着说着把南方家乡话露出来。
       “这跟家里不一样,你搞搞清楚,我们这里卖的大多是艺术片,艺术片的价钱不一样,上来的价就高,卖少了要亏的呀。”老韩也被女孩把家乡话勾了出来。
       “得啦老韩,搞什么艺术啊,该卖就卖呗——”我在旁边起着哄说。“小程,我就反对你这种对艺术不尊重的态度。”老韩正色道。“好好好,我尊重还不行,哎,上回让你帮我找的《宋江的一生》一直没找到吧,那么有名的艺术片你都找不到?”我问。
       “哎哟小程,对不起啊。”老韩这时笑起来,“怪了,那片子就是不好找,大家还都说拍得不错。”
       “得,大家白叫你艺术家了。”我说,转过头兴趣盎然地盯着这个粉嫩嫩的小姑娘,这时老韩介绍说,“这是我女儿,叫丽丽,丽丽叫程叔。”。
       “别,别,叫哥哥,我没那么老。”我连忙说。
       小姑娘看我们瞎掰,啥也没说就笑嘻嘻地走出门外。老韩接着告诉我,这是他和前妻的女儿,原来在家乡一直卖衣服,脾气特拧。最近因为又开了一个店,他现在的妻子刚好怀孕,忙不过来缺人手,所以把她叫来帮忙。
       与老韩闲扯了好一阵儿,又挑了几个片子,我方才出门。徒步背手而行,没走几步,正好看见丽丽围在卖金鱼的大婶旁边,在看活蹦乱跳的金鱼,我于是马上凑过去,丽丽转头看到我大方地一笑。
       “小妹妹,来这儿几天啦?”我笑嘻嘻地问。
       “一个星期。”丽丽说。
       “这儿好吗?”我又问。
       “不好,太干燥,喉咙难受。”丽丽说。
       “会适应的,北方都这样。”我说。
       丽丽听了,看看我又一笑,然后转身从我身边走开。我贼态兮兮地上下打量着丽丽青春靓丽的背影,一个念头从我脑海涌了上来。
       丽丽的到来确实成就了这条街道一个新的景致。她常常穿着一条轻飘飘的吊带裙坐在音像店的门口,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有点茫然地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
       这个城市也许对她来说是太新奇了,她在茫然的背后也许是在思考着什么?她没有刻意,仅仅在几个星期之内,就成为这个街道的时尚之一。人们开始注意她,议论她,并且越来越多地走过音像店的门口。但是丽丽并不关注那些现实的人们,她好像沉浸在某种未来的幻想中,只有当人们决定购买什么的时候,她才应声回过头,跳起身跑入店内,活力四射地去应对客人。
       公正地说,丽丽就像一棵刚刚长出嫩叶的小树,它努力地向外伸展着那种生机勃勃的翠绿,谁看了都会怦然心动。
       基于这种诱人的景象,一个比较阴险的计划在我心中悄悄形成。那就是,我打算让丽丽成为我未来某部DV的女主角。要知道我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生存,生存两个字使我什么都干得出来而不会有什么顾忌。为了工作,我已经打过我身边几乎所有女人的主意(乔娜除外),而丽丽的出现无疑让我把目标立刻对准了她。年轻就是美,她在与其他女人的对比中明显占了优势。
       可让丽丽成为女主角,那可是一个复杂的无法一蹴而就的工作,它需要时间、耐心和诱人手腕。不过想做这件事的客观条件也不是不具备,首先是老韩特别忙,他刚开了新店很多事情还没上轨道,里里外外转个不停,这无疑给了我可以充分利用的时间和空间去接触丽丽;第二,丽丽刚刚进城,正是一张白纸的时候,这样的女孩子有时是最好下手的,只要手法得当,把她涂成什么样,她以后就是什么样;第三,我有恃无恐。我有最坏打算,如果这事儿弄穿了,老韩跟我翻车,我也并不怕老韩。他作为一个外地人而且还从事盗版光盘的生意,是不能把我这个城里人怎么样的。在弱势群体中,我虽然是虾米,他却是浮游生物,我吃定他。
       主意一定,我开始天天去泡小店。无论丽丽坐在店外还是在店内,我总是牛皮糖一般黏在她身边。我无耻地吹嘘自己有钱,而且是影视工作者;我常常和大明星泡在一起,今儿跟谁谁谁吃饭了,明儿跟谁谁谁出去泡妞了。丽丽一直都睁着大眼睛认真而且有点无辜地听着,看着这情形,我更加发誓说,等有时间了,哥哥带你去看演唱会,逛园子,泡酒吧,去享受一下这个城市真正的生活。丽丽听完想想笑着说,那好啊,小程叔叔,先把钱准备好吧,那要花很多钱的啵。
       嘿嘿,小妮子并不傻啊,什么事都门儿清嘛。我想。
       看来玩虚的不行,都敢一直叫我叔叔,恐怕得玩点实的。可玩什么实的呢?思来想去,在寻找便宜的途径中,我骤然发现丽丽确实喜欢金鱼,于是就下决心送她金鱼。礼轻情义重呗,虽然才一毛钱一条,送十条才一块,但活蹦乱跳的金鱼不正代表了这个城市灿烂的生活吗?
       送金鱼这招儿还真管用,丽丽在感动之中,以及在我再三的强烈要求下,终于改口管我叫了哥哥。送到第七、八次的时候,我看时机成熟就准备和丽丽谈谈人生,我于是问她:“丽丽你为什么来这个城市啊?”
       丽丽想了想,认真地对我说:“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我妈,这个店子里的位置应该是我妈站的,不能白白便宜那个女人。”
       听了丽丽这话,我倒是一愣,呵呵,果然是有点理想有点抱负啊,这对我倒是好事,就是不知道怎么把她这点理想引导到我这方面。
       正思忖间,丽丽忽然问我:“小程哥哥,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演唱会啊?”
       “演唱会?最近没演唱会吧?”我说。
       “有啊,有莎拉布莱尔的演唱会。”丽丽说。
       我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她?”
       “我看电视了。电视里说,她是古典跨流行,现在全世界都偶像她。我们店里恰好有她的一个纪录片,我也看过。”丽丽说。
       我听了丽丽的话,偷偷瞟了一眼她,心说,看来这小妞可并不简单,她来了这个城市以后学习得不慢。她说的那女人我当然知道,可她演唱会的票贵着呢,一般的位置就几百上千,要是好位置就更没谱了。
       正说着话,店里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哎,小姑娘,退货!”
       抬起头,只见一个客人拿出一碟光盘,声称家里的DVD机一张也放不了。丽丽拿过来一张一张试,可是每张在机器里都放得出来,于是丽丽说可以看,不能退的。但客人坚持要退,两个人便起了争执。争执中,我出来打圆场说:“算了,这位老哥,要不退你一部分吧,你看怎么样?”
       谁想这客人根本不买账,他说:“你哪儿的,管什么闲事?”
       我这人一贯欺软怕硬,一看这么横的,马上辰了。上一回想去为李媛打抱不平,也不过是比划比划而已。我于是即刻堆起笑
       脸,说:“老哥,我没别的意思,有事儿好商量。”
       可那客人特浑,根本不买面子,他厌烦而蛮横地挥着手说:“一边去,一边去,别废话,赶紧给我换。”
       我被吓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正在这时,角落里传来一个人沉沉的声音。是那个戴墨镜的家伙,他抬起头,把手中的报纸放在一边,然后不冷不热地对那个客人说:“你最好别废话,赶紧走,再废话一定会有人砍你。”他的语速不快,但声音特别坚定,一说完,屋里所有人全都愣了。
       过了几天,我还是决定找李媛的丈夫谈一次。这事儿我不能不管,再辰也不能脖子一缩,眼睛一闭,就完事大吉,因为我总有面对李媛的切肤之痛。
       我知道我那王八蛋姐夫是个粗人,具有特别严重的暴力倾向,因此,我做了暴力斗争并且负伤的准备。但是还好什么也没发生,这也许应该归功于我采用的曲线救国的招儿。我跟他喝酒,直接干二锅头,为此喝酒前我还吃了解酒药,就为能喝倒他。
       酒到半酣,看他喝得有点摸不着北时,我终于抛弃胆怯对他敞开了心扉。我说,“姐夫,按理来说,咱姐是你老婆,跟我没关系,但是我姐和我搭帮工作,所以就和我有关系了。”
       “我知道你们有关系,你们一起做什么工作?”我姐夫问。
       我于是把我们的工作详细向他解释了一番,他听完之后摸着光头,瞪着一对死羊眼有点迷糊有点惊讶地说:“靠,我原来以为丫靠身子从你那里挣钱呢,原来是干这个。”
       “干这个挺好啊,这是艺术。”我说。
       “是艺术吗?”我姐夫半信半疑地问,“这不是毛片吗?”
       “靠,当然是艺术啦,不是毛片!”我说。
       我姐夫又大大喝了一口酒,吃了一口菜,闷声不吭。我给他又斟上一杯酒,然后循循善诱地说:“姐夫,你不是需要钱吗?你们家的孩子上学不是也需要钱吗?所以你得让我姐挣吧,那你为什么不让她过得好点呢?她是你们家顶梁柱,又那么听话,你要是打垮了她,你们不都喝西北风去了吗?你们喝不要紧,那孩子怎么办?”
       我姐夫低头听我说着,他抓了一把花生米,一颗一颗褪掉皮儿往嘴里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我这辈子就想找到一块真正的玉石,挣笔大钱,然后给他们娘儿俩花。”
       “别做那梦了,姐夫,要我说,你恐怕一辈子都找不到你要找的玉石。”我喝了口酒直截了当地说。
       我姐夫慢慢抬起了头,他的眼中一霎时布满怪异与凶狠。我心中一哆嗦,但是这种口无遮拦是我预备好的,我要再一次戳破他那个早已被无数人戳破却从不承认的白日梦。
       “这么说我这辈子注定是个穷光蛋了?”我姐夫恶狠狠地问。
       “是的。”我说。
       “那我是不是根本不配活在这个世上?”他说。
       “公正地说,根本不配。”我干脆而诚恳地回答道。
       我姐夫的手渐渐抓紧身边的空酒瓶,我的头皮直发麻,但是我生扛着。我们俩对视了好长时间,他终于拿起酒瓶狠狠砸在自己的头上。当玻璃四散飞溅之后,一股血迹从他的头顶细细地流了下来,血流过他的面部时,他忽然特别难过地对我说:“操,我他妈不是人,就是一活畜牲。”
       “这是你自己对自己独特的看法,我不好妄加评论,”我说,“我最关心的是,希望你以后别再打她,让她能凑合着活下去。”
       片子顺利拍完。也许是我说的有点效果,反正李嫒那头这一阵消停了不少,没听说又掐。我把一个男主角找来,花了一个晚上让他和李媛七七八八之后,就一切搞定。
       片子准时交给齐至,他按照规矩把另一部分制作费付给我。齐至依然许诺如果片子卖得好,红包肯定还会有,这着实让人高兴。
       我接着去泡丽丽。正好,李媛让我找一个叫《西门之死》的片子,我就三天两头去问,丽丽却一直说找不到。找不到没关系,我反正是因此有借口和丽丽聊天谈人生了。我和丽丽谈自我,谈挣钱,告诉她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别人,而对我们草民最有意义的就是钱,其他毫无意义。谈到艺术时,为了混淆老韩给她灌输的有关艺术的观念,我还特意找了一个叫丁度阿巴斯的导演的片子给她看,那里面特别过分毫无遮掩的镜头看得丽丽脸红心跳,最后羞得把头都扭了过去。
       最终,为了加强攻势,迅速拉丽丽下水,打消她的一些固有观念,我从一帮男主角那里弄来一大包片子,让丽丽偷偷背着老韩去卖。在我红口白牙的力劝以及保证五五分成的建议下,丽丽勉强答应。可过了两天丽丽就悄悄打电话跟我说:“小程哥哥,那个不能卖。”
       “怎么了?”我问。
       “太恶心了,都光着身子,怎么还叫《新红楼梦》呢?”丽丽说。
       我立刻赶过去,再次给丽丽洗脑。我问她是不是最近买这种片子的人特别踊跃,她点点头说是,我一拍大腿说:“着啊,卖钱就行。”
       “为什么卖钱?”我自问自答道,“这部片子不是演的演艺界的事吗?事实就这样。有的女演员要想上戏得跟人家睡,咱们这个社会与咱们的整个人生就是一场荒唐淫荡的红楼春梦,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所有人都毫无羞耻地去这么做。”
       “你们小点儿声好不好?”我正说着,话头忽然被人打断。
       一抬头发现是那个戴着墨镜的大尾巴狼在说话,我看看DVD,里面正在放《杨志外传》,那是一部老片,特没味儿。
       “关你什么事,我们这儿谈人生呢。”我不以为然地说。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顺着刚才的话头一路暴侃下去。我从脱衣服上戏引申到美女经济,接着又再次强调其实每个人都是赤裸裸的,他们混在这个社会的目的无非就是两个:富与贵,其他所有的辉煌说辞都是假的。丽丽晕了,因为我也晕了,但是我凭着本能把我知道的这个社会所有道貌岸然下掩盖的男盗女娼一股脑兜给了丽丽。什么什么都讲完之后,我大大喘了一口气问丽丽:“明白了吗?”
       “不明白——”丽丽说。
       “好,那我回去休息。”我说,然后就毅然走出了店门。不行,太累了,得回去歇会儿了。不过也许下一部卖钱的DV已经接近成功了,因为丽丽已经明显接近了思想崩溃的边缘。
       可当我没走出几步的时候,背后忽然有人叫了一声:“站住——”我回过头,看见那个戴墨镜的大尾巴狼站在身后。
       “怎么了?”我奇怪地问,今儿是这孙子第二次打扰我。
       “我奉劝你别再勾引未成年少女了。”大尾巴狼平静地说道。
       “我靠,你丫谁啊。”我立马叫了起来,“你警察啊,政府啊,告诉你,未成年少女我勾引定了,我的任务就是使她们迅速成熟起来,为这个社会创造价值。”
       “你的废话太多,”大尾巴狼冷冷地说,“我只是警告你,别再这么干,你好自为之。”
       我看着大尾巴狼的脸气不打一处来,我说:“靠,我要不这么干我才是孙子呢,是你孙子。”
       周末的晚上,我的房门被人敲响。除了乔娜,这时候谁来?奇怪之中,我打开门,只见一个胖胖的家伙站在我面前,他理着平头,腆
       着肚子,一副成功人士的样子。我仔细端详了他一下,马上吃惊地认出,他是老董。
       “老董是吧?”我不相信地问。
       “小程是吧?”老董问。
       “是是是。”我连连答应,热情地把老董让进房间。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热情,反正我连忙沏茶倒水,紧忙活了一阵,老董客气地坐了连说谢谢,并且特江湖地夸赞我的房间不错,布置得非常具有艺术感。客气话说完,我们就尴尬地不知再说什么,因为我们虽然知道彼此的存在,但是从来没有见过面,所以双方实在没有什么可聊的。
       “那什么,兄弟,哦,我可以管你叫兄弟吧?”老董终于开口了。
       “行行行,没问题,您比我大,您是我大哥。”我说。
       老董一听我说话这么痛快,似乎一下松了一口气,他于是谦和地笑着说:“其实,我来得特冒昧,真是抱歉。”
       “没事,没事,大哥到兄弟这里坐坐有什么啊,我早该去看您。”我连连说。
       老董听完感激地笑笑说:“兄弟你真是实在人,看来我来对了。既然如此,那我就实话实说了。” “行,没问题。”我说。 “据我所知你和乔娜一直关系不错吧?”老董问。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老董的问题这么直接,想想就含糊地回答道:“我们……还可以吧,也就是朋友关系,您有什么指教吗?”
       “这个不敢,”老董马上摆手,他特谦恭地说,“娜娜那么年轻,她应该有年轻的朋友。”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的光很温情,我不置可否地听着,也不知道老董要干什么。
       “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一下。”老董终于谈到了正题。
       “您说,我洗耳恭听。”我说。
       “我听乔娜打电话,她的父母好像要来住一段,她为这事儿一直挺烦心的,兄弟,你能否屈尊出面照顾一下她的父母?”老董问。
       我一听心想,这不是什么难事,不是和乔娜商量过吗?但是我还是假装沉吟了一下,慎重地说:“她父母来,应该她去照顾,为什么需要我呢?”
       “据说,是来逼婚的,娜娜已经快二十八了,她父母为这事特别着急。”老董推心置腹地说。
       我点点头,想想说:“要说到结婚,我觉得大哥你和她合适,如果我没猜错,她喜欢你。”
       老董听到这儿苦苦一笑,他慢慢地摇着头,语气有点缓慢地说:“怎么可能?现实吗?”老董低下头喝了一口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吧,原来就是一个小职员,后来因为心里不平衡就下了海,凭着天生一股折腾劲儿还有好运气,就发了财,还发得不小。有一次在飞机上我遇到了乔娜,我当时真觉得遇到了一个梦寐以求的好女孩,不过后来我发现我不行,我担待不起。”
       “怎么担待不起呢?”我问。
       老董听了,想想说:“其实要说为她离个婚什么的,也不是做不到,关键是我发现我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
       “她要什么?”我不解地问。
       “我也说不清,她似乎有时希望特别自由自在地活着,有时又想停下来。”老董说。
       我听完一愣,问道:“这不是挺矛盾的吗?”
       “谁说不是。”老董很同意,“所以我有时跟不上她的思路,摸不着她的脉。我想她这种怪癖,也许和她的职业有关。你看她飞两天,歇两天,总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就像一个孙悟空。”
       我听到这儿不禁笑了,我觉得老董这人头脑很清楚,他分析乔娜还真准确。
       “那我也担待不起啊。”我说,“谁能一直那个样子,过一种永远漂荡的生活?”
       “但目前你比我更合适,你有正经职业,对娜娜也不错,而且年轻,有的是选择与放弃的时间,这很重要,而我玩不起这个,我这年岁就想跟家里呆着。”老董说。
       我不得不承认老董说得有道理,年轻就是有资本,这无可置疑。
       这时老董又提出了一个令我吃惊的话题,他说:“要是觉得合适,她父母这回考察也认可,你们抓紧时间结婚吧,别担心钱的问题,我会一次性地给你们一大笔钱,让你们能足够应付婚后的生活。”
       老董的话让我陷入沉思,根据我对他与乔娜关系的了解,我觉得他不是在甩包袱。相反,我觉得老董挺真诚的,而且毫无疑问他爱乔娜,至少不比我差。那乔娜对老董呢,根据我的判断那也是爱情,可这个世界,为什么不能让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呢?
       那天晚上,我和老董又谈了很多。临走时他问了我最后一个问题,他说:“小程,你不是搞影视的吗?你听说有一个片子叫《郓城的故事》吗?”
       “好像没怎么听说过。”我摇摇头问,“大哥您找它干什么?”
       “也就是找找。”老董说,“我听说那是一个讲做企业的片子,讲一个老板从烧饼开始做,后来竟然做成连锁店,直至做到房地产,发了大财,我想看看那个老板的下场。”
       “没问题我来找,小事一桩。”我说。然后想想又说,“要是我和乔娜结婚了,你们还在一起,我也不反对,我希望她幸福。”
       老董听了笑笑,眼圈一下有点红,他拍拍我说:“兄弟,谢谢你的好意,放心吧,只要你们结婚我就和她永别。”
       有一个景象让我没想到,那就是老韩的后妻幸福地腆着肚子站在店里,而丽丽则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外。
       对于老韩来说,这也许意味着两个世界,一个是令人憧憬的未来,另一个是已经成为事实但他必须承担的过去。而对于丽丽来说这意味着一种改变,她本来是抱着简单而坚定的目的来到这里的——那就是为她的母亲占领一个应该占领的位置。可是当她真正走入这个城市,她才发现生活远没有那么二元对立。它似乎总是那么色彩斑斓,而又似是而非,比如,那个作为她后妈的人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坏,相反她显得相当和善,并且对她十分退让。
       丽丽茫然了,假想敌消失之后,她开始抬起头来直面这个繁华的城市。所有这个岁数的女孩都本能地会对繁华发生兴趣,她们似乎天生就知道年轻的生命是不应该被关闭在黑暗的小屋子里的。
       我带着丽丽去过一次美术馆,是看一个轰动一时的人体艺术展。我的目的就是要给丽丽不断地建立钱和裸体的概念,告诉她这两样东西都是好的,不必忌讳。那天齐至也到了,我们假装在门口不期而遇,我把他介绍给丽丽时称他是一个艺术家,我是想让齐至来看看未来的女主角什么样。
       果然如我所料,美术馆里人山人海,我知道大部分的中坚分子肯定是那些无所事事的市民,他们拥有什么样的目的我一清二楚。
       “看看,人们是多么热爱艺术啊!”我夸张地向着丽丽叫道。
       “美,这真是自然之美。”齐至也看着众多的裸体画起着哄高声应和。
       丽丽的脸开始泛红,开始气短。我和齐至随即一起去上厕所,并且交换了对丽丽的看法。事毕,我们出来。可丽丽不见了,找来找去,我们最终在四层一个无人关注的雕塑展馆里找到了她。
       “看什么呢?”我们俩气喘吁吁地走过去问。
       “在看这个——”丽丽高兴地指了指面前的雕塑说。
       我们抬起头,看到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木马。它笨拙、僵硬,但是十分巨大,
       以至于它能够直直地顶到展览馆的顶部。我低下头,看到木马的基座上刻着一个英文单词Troy,我的心里不禁琢磨起来,这不是特洛伊木马吗?这个鬼精鬼精的小丫头片子在想什么?她该不会想把整个城市干掉吧?
       乔娜回来之前,我替她拜访了几家客户。这几家大概都是白领,喜欢一些温暖舒适的情调,乔娜替他们精心设计好了居室窗帘的风格,有的还跟着去布艺城买了好几趟。我去就是回访,看看最后挂上的整体效果怎么样,有什么可以修改的余地。
       乔娜的认真与专业,已经赢得了她的客户们的好评。其中一个客户甚至建议她在网络上建立一个“窗帘同盟”,她说,那将是一个爱好窗帘者的松散组织,每个人都有权利发言,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所爱。乔娜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她很快联络了一个家庭网站,成为其中“家居设计”版的版主,随后她顺利地成立了这个同盟,并热忱地投入到所有有关联盟的琐碎工作中。
       说实话,我真不知道她为什么需要这种同盟,乔娜的很多行动与想法似乎是我永远无法了解的。窗帘能代表什么?它至多是一种物质的爱好,怎么会被表达为一种境界?她希望得到什么?或者摆脱什么呢?
       乔娜这次回来之后,她就趴在电脑上一直设计她的窗帘。累了,她就坐到电视前看片子。她看的片子很落俗套,常常是她总爱重温的那几部,比如几年前的《大话西游》,在许多耳熟能详的段落里她居然还笑得出声。
       真那么好看吗?每当她看时,我就会站在她旁边疑惑地想。
       “你说,孙悟空最终会停下来吗?”乔娜问我。
       “那谁知道,停不停下来靠他自己,”我想想说,“不过有一个人能叫他停下来。”
       “谁?”乔娜问。
       “如来佛,按我们现在的话讲,那叫命运。”我说。
       乔娜眨眨大大的眼睛,认认真真点头说:“是啊,一个人想要的,终究抵不过命运。”
       “那么你想要什么呢?”我忍不住问。
       乔娜看看我说:“我也不清楚,但是也许我要的是我们这个社会的奢侈品。”
       看完片子,我们开始打扫屋子,因为我们必须让她快要到来的父母看到一个整洁的家。闲言碎语之间,我想起一件事儿,我告诉她我认识一个姐姐,一直下岗在家,没什么活儿干,能否让她跟你学学窗帘设计,以后一起挣钱,做大了你们还可以一起开公司。
       “怎么,你喜欢她?”乔娜问我。
       “我们是朋友。”我说。
       乔娜想想说:“让她跟我学学窗帘设计可以,挣两个零花钱也可以,但我可没想过开公司。”
       “公司完全可以干,”我说,“窗帘设计应该是一个很健康很有前途的行业,而且启动资金也好搞,你找老董就可以,他有的是钱。”
       乔娜听完白了我一眼说:“我可从不管他要钱,要去你去。”
       一个哲人说过:路遇钱包,恰四周无人,不捡将会终生遗憾。这句至理名言对我目前十分适用。
       随着工作的不断深入,青春靓丽的丽丽呈现出一个十足的大钱包成色。老韩由于忙碌造成的对她无暇顾及恰好是四周无人,因此,我的内心实在压抑不住立即伸手的渴望。
       不过生活总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让我没想到的是,丽丽作为钱包的这个客观存在,不仅激发了我,同时也激发了其他不同人的觊觎之心。根据我的观察,我已经发现越来越多的闲散人士在向小店秘密靠拢。他们表面上都是以艺术的名义慕名而来的,但他们背后的目的却直指那个店里店外婷婷玉立的少女。他们是各种各样的青年,他们来到小店的唯一目的就是与丽丽搭话,他们透露给丽丽花样繁多的信息,不断地告诉她这个城市的不同侧面以及人生百态。
       这一切让我逐渐担心起来,人们的尽情挥洒,很可能会使丽丽这张白纸迅速吸收各种混杂的价值观,成熟并复杂起来,将来她会变成什么样,会滑向轨道哪可就没人知道了。于是,面对各种价值观的挑战,我决定马上动手,要不然我将前功尽弃。
       经过好几天的踌躇,我咬咬牙,终于下血本花大价钱搞了两张某俱乐部的门票。那个俱乐部以靡烂扬名这个城市,去那儿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俱乐部里各种各样的享受场所自不必细说,最有名的是它里面有一个无上装酒吧。那里灯光暗淡,充满着情色、欲望以及深不可测的利益,侍应女郎均是绝色美女,而且一概上空。据说不少女孩就是从那里脱颖而出,成功地成为大款们与政客们的二奶或者各种娱乐业的小明星的。
       我的具体计划是想让丽丽去那儿先见识一下腐朽淫荡的生活场景,花钱如流水般的骄奢淫逸。然后想办法用酒把她灌晕,再于半梦半醒之间直接拉她去我家看看我拍的自制真人秀。只要到了我家,我就可以见机行事,循循善诱以金钱,开放,老调重谈。我估计在我这种直接攻势以及酒精的作用下,她这样的小姑娘一定会被搞得五迷三道,是非全无。只要到了这一步,她肯定会任我摆布。最终成为我的女主角。
       总攻的时间到了。这一天我打扮齐整,雄赳赳气昂昂走向小店。走进小店后,我拿着花花绿绿的票在丽丽面前直接而得意地晃着,我说:“票——”
       “什么票?”丽丽问。
       “这个城市里最好的俱乐部的门票。那里有最正点的爵士乐队,纯巴西的basanova演唱,还有你向往过的古典跨流行。”我炫耀道。
       丽丽认真地盯着票,问:“很贵的啵?”
       “当然,一个普通收入者一年的工资。”我夸张地说。
       丽丽听了伸伸舌头,她显然是被说动了,她捋了捋耳边的长发说:“那我去吧。”可她想想又说,“可我穿什么衣服去啊,我没有好衣服呢。”
       “没事儿,穿什么不重要,只是穿得越少越好。”我说,随即心里暗笑,还穿什么衣服,早晚会让你脱掉的。
       约定之后,我得意洋洋地从店里走出来,可没走两步,就发现一个人站在我面前,抬眼一看,正是长年坐在店里那个戴着墨镜的大尾巴狼。“有事?”我奇怪地问。
       “我告诉过你离丽丽远点。”大尾巴狼说。
       “操,你管得着吗?我就不远,怎么了?”我梗着脖子说。
       “我可以让你远点。”大尾巴狼说着,只见他的手一动,立刻把票从我的上衣口袋里掏出来,眨眼之间撕成粉碎。
       我愣了,然后立刻被激怒了,妈的,那可是钱啊,很多的钱啊。“我操,打劫啊,你丫找抽哪。”我叫着并且猛扑过去,可还没等我靠近,大尾巴狼一个直拳冲我的瘦脸飞速地打来。
       我确实很快就感到了生活中少有的疼痛,然后一个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四仰八叉地摔倒在水泥地上。我的惨叫声引得一些路人驻足观看,而丽丽这时也听到了声音,她从屋里跑出来,飞快地冲过来,双手扶起我的头。这时血从我的鼻孔流了出来,我像一个英雄一样躺在我心仪少女的怀里。
       “陈叔叔,你怎么打人啊,小程哥哥也没干什么啊。”丽丽有些愤怒地叫道,她现在叫的辈分已经让我们弄得特别混乱。
       “他不是什么好人,他跟拉皮条的差不
       多。”大尾巴狼冷冷地说。
       “可他也是人啊,也有尊严啊。”丽丽接着叫道。这颇有人道主义的叫声让血迹斑斑的我心中颇为感动。我心说,好姑娘,不愧被我培养腐蚀了这么长时间,有点正义感。
       可她接下去对我说的话却让我感到意外并且不是滋味,她说:“小程哥哥,没事啊,电影里你这样的人都挨打。”
       我听完有些发愣,连大尾巴狼也都愣了,我们一起看着她。
       “真的。”丽丽认真地说,“我最近看了很多片子,电影里都这么安排,你这叫引诱未成年少女。”
       我靠,我听着这话都快绝望了,我摸着鼻血心也在流血,这小丫头怎么这么明白,合着她一点也不傻,她大概是一直涮着我玩呢吧?
       就好像是在应和我的想法似的,在我挣扎着想爬起来的时候,丽丽接着耐心地向大尾巴狼说:“陈叔叔你犯不着打人,我做事有自己的原则,你以为我是个小孩子吗?我爸爸不就偶尔为你泡杯茶吗?所以你管闲事也不必那么认真。”她说完这话,不仅是我,连大尾巴狼的嘴都快咧到耳根上去了。
       不得不说,挨打这事对我来说是个巨大的侮辱。我并不是在说我受的侮辱少,在我们这个等级社会,食肉动物对我们食草动物的欺压比比皆是,司空见惯。但我们麻木了,习惯了,王八脖子一缩,就万事大吉,天下太平。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食草动物之间也恶语相向,拳脚相加,甚至连草都要反抗,这就不靠谱了。总得让我们也欺压欺压谁吧,总得让我们也有小人得志的一刹那吧。比如我们这个城市一贯看不起外地人,甭管他们为这个城市贡献了什么,我们一概斥之以“农民”二字。可这回我却让一个“农民”臭揍一顿,我咽不下这口气!
       我开始到处找流氓找黑社会准备砍人,我找了×××,×××,×××,我还找了×××,×××,×××。他们真够朋友,全都慨然承诺让我等着好消息。可过了几天,他们反馈回来的消息让我大失所望。万般无奈之中,我给齐至打电话,征求他的意见。齐至昕完我的详细叙述之后,想了想特别直接地说:“哥们你自己到底打得过打不过他?”
       “靠,我这么瘦我估计够呛。”我实话实说。
       齐至听完之后马上说:“得了,那就算了吧,这事儿如果不能自己动手解决,我劝你忍了。买点创可贴、紫药水花多少钱?找别人来砍人可太贵了。”
       “这是钱的问题吗?是尊严问题。”我特别激愤地说。
       “尊严个屁,你这辈子有过尊严吗?”齐至回答道。
       挂了齐至的电话,我又去寻问那些平时对我挺巴结的男主角。谁想他们和齐至说得几乎一模一样,但他们说得温和些,一个学经济的王八蛋总结说,作为一个理性经济人,利益比尊严重要得多。
       折腾了两三天,给方方面面打完电话后,我彻底没辙了。看来忍气吞声是一个最好的办法,我越想越窝囊,尤其是想到丽丽在我挨揍时,不经意间表达出来的感叹,这充分说明我的智商真有可能远远低于一个刚刚进入城市的少女,这可比肉体上的痛苦更加难受。
       胡思乱想了几天,鼻子倒似乎好了。愁肠百结之时,门铃忽然被摁响了,我下了床,趿拉着鞋歪歪扭扭去开了门。
       打开门,门口赫然站着那个大尾巴狼,他戴着墨镜,穿着那件夏季以来没见他洗过的传统衬衣。
       “我操,你丫还敢来?”我一下子血冲上了头顶,立马反身回屋去拿菜刀。可到了厨房我脑子里电光石火一般闪过人们刚刚跟我谈论过的成本、利润之类的经济学概念,于是我的手越过菜刀,直奔地下的马扎。抓起马扎,我又飞奔回门口,这时大尾巴狼隔着防盗门异常平静地说:“等等,先让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陈飞,我是来道歉的。”
       “去你妈的,道你妈个歉。”我说着要打开防盗门冲将出去,可不知为什么手一直哆嗦,防盗门一下打不开。
       “我真是来道歉的。”陈飞挺真诚地说。然后他从身后拎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放了一个大西瓜。
       “滚,滚蛋,别来这套,再呆一秒钟我立刻砍了你。”我隔着防盗门指着陈飞的鼻子说。
       陈飞看看我,平静地笑了一下说:“算了吧,兄弟,冤家宜解不宜结,况且你那马扎……”
       “操你妈的,滚,快滚。”我怒不可遏地叫起来。我心想,上门挑衅不说,丫他妈还敢侮辱我的马扎?
       “好,好,好,我滚。”陈飞表现得特别息事宁人,他说完拿塑料袋在我面前晃了晃,把西瓜放在门外之后转身走了。
       陈飞走了之后,我火气一直很大,过了好半天火气才消。消完之后,我想起门口那个西瓜,于是把瓜拿进来给吃了。那瓜倍儿甜,薄皮脆沙瓤。奇怪,我百思不得其解,丫这孙子为什么要来道歉?我从小到大挨打不少,但每次打人者靠暴力获胜之后都会寻找出道义上的辉煌说辞,然后高高兴兴班师回朝,可这回怎么反常了呢?
       但是,让我惊讶的还在后面,隔了两天,这个叫陈飞的大尾巴狼又来了一次。当他再次敲开门时,我已经没有那么愤怒了,我有的只是惊讶,丫怎么还来?丫到底要干什么?
       “你丫要干什么?”我不耐烦地问。
       “道歉,我真是来道歉的。”陈飞诚恳地说。
       “你为什么要道歉?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你赢了,没必要道歉,只有弱者才道歉。”我奇怪地问。
       陈飞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从背后拿出一本书。他把那本书贴在门上,我看清了,那本书的名字叫做《窗帘设计》。
       “听说,你是搞这方面科学研究的。”陈飞说,“我到处找才找到。”
       看到那本书,我真的哑口无言。我是搞过科研,但确实与窗帘无关,社会上这种以讹传讹的劲儿也实在是过了。不过,我现在没理由再表达愤怒,因为陈飞确实像在表示歉意,而且还有点拍马屁的意思,要不然他不会费这么大劲儿找来这本很少有人会看的书。
       在我动摇的时候,陈飞又适时来了一句:“要不,我请你喝酒?吃点好的?”
       我承认在以后的岁月里回忆起来,这句话是最终让我丧失战斗力、丧失是非观念的。是的,这个世界远没有那么剑拔弩张,一切的问题都可以谈,对战的方式是成本最大的,尤其是对弱小的一方而言。
       我们于是一起出去喝了酒。我爱喝酒,当年上学时就被人称为是“胃亏酒”,亏酒级别为九段。在一个破旧的小酒馆里,我第一次见到陈飞的真实面目。他摘下了墨镜,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黑黑的很硬朗。他的眼睛细长,在左边鼻凹处有一道深深的纹,这张脸比他不戴墨镜时看起来更酷。
       我们因为不熟,所以就埋下头喝酒。我们先喝白酒,吃羊肉串,然后改成喝啤的,吃拍黄瓜、花生、毛豆。我们祝酒词就一句:干。酒过N巡,菜换N盘,我终于忍不住问陈飞:“你为什么要管我和丽丽的闲事?”
       “我原来是当老师的,一个体育老师,我的学生们都跟丽丽一样大,我不愿意她们走错路。”陈飞说。
       听了陈飞的话,我一愣,然后反唇相讥说:“这个社会有对的路吗?”
       “不管怎么说,这是在我心中目前残留
       的职业感。”陈飞说,语气中竟然充满回忆。
       “那你为什么又要来道歉呢?”我不解地问。
       “很复杂——”陈飞喝了一口酒,看了我一眼说,“大概是丽丽的话吧,她的话让我觉得这已经不是我们的时代了。我们已经被这个时代远远抛弃,他们的价值观和我们完全不一样,我们也许一直在杞人忧天。”
       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答案,但是这恰巧符合了我最近的一些想法,我于是不禁点点头说:“你要是这么说,我倒真觉得你的理由挺靠谱。”
       “可是,我挺别扭的,我们为什么会转眼之间就被这个时代抛弃了呢?”这时陈飞忍不住发问。
       “是啊,谁说不是呢——”我听到这儿不禁一拍桌子,这句话可说到点儿上了,我也这么常常问自己,实际上我是一直在为自己迅速消失的过去而感到无奈与迷惑不解。
       “我道歉还有一个理由,”陈飞看了我一眼又说,“那就是我憋得慌,想交个朋友,找人说说话,即使是听别人说话也好。”
       陈飞的这句话又说对了,它再次打动我,我抬头看着他,心想,孤独真是生存的敌人,这一点我感同身受。
       就这么奇怪,我和陈飞这个大尾巴狼就这样成为了朋友。 根本不是什么不打不相识的事情,而是陈飞有关道歉的理由,尤其是第二条理由精确地击中了我的生活。
       这是第一次有人准确地描述出我多年来在生活中最深切的感受,那就是孤独。从小我就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在正统教育的熏陶下我度过了宝贵的青春。但是当我走入社会,我花了很长时间使自己对现有体制冲冠一怒,并在十分冲动的情况下,毅然离开了社会给我安排好的轨道。但是我很快就发现当我自绝于人民时,人民也无情地抛弃了我。在后来十分艰难困苦的独自谋生生活中,我了解到,其实在这个社会,我们每个人都面临一个特别极端的二元选择,要么顺从,要么完蛋;而中间可以苟且偷生,沉默不语的灰色地带十分狭窄,几乎根本不存在。在痛苦的挣扎中,其实我早已暗暗渴望着重回所谓“社会正轨”,可是我又本能地惧怕那种灿烂面具之下的压抑与虚伪。我始终在这种矛盾中煎熬着,招安或者继续在梁山呆下去,这是一个我对谁也没说但是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认识陈飞之后,我意外地得到了一个倾诉的机会,这个机会太难得了。我的周围虽然有李媛和乔娜,但我对她们不是什么都能讲。我是李媛的倾听者,我抚慰她的心灵和肉体;我在乔娜面前永远充当一个正经人,一个三角游戏中的预备役队员,我不能也不愿意谈论自己的职业和内心感受。但这回我可逮着陈飞了,他天生就具备一个优秀倾听者的素质,沉默,有耐心,偶尔提出非常好的问题,而到了谈话最后他还总是由衷地表示出同情。我就像一个迷失者,终于找到神父一样,奔腾的大话如同黄河泛滥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在以后一次又一次的酒局中,我成为绝对倾诉的主角,向陈飞痛快地兜了底儿,这也许是陈飞想交朋友时没有想到的。我什么都说,几乎毫无保留,我告诉他我根本不是什么IT人士,我是一个黑客;我也不是什么影视工作者,而是一个靠卖自制DV生存的人。我目前最大的目标就是要找一个DV里新的女主角,比如丽丽,这样我才有把握维持我未来的生活。
       “你不是要和丽丽睡觉吗?”陈飞惊讶地问。
       “当然不是,我既不是要睡她,也不是要拉她去坐台,我只是要她成为一个DV中的女主角,我是在搞艺术。”我大声疾呼。
       陈飞十分震惊地听着,他忽然发现自己完全理解错了。
       “你搞的是艺术吗?”他喏喏地问。
       “当然是一”我坚定地拍着桌子说。
       “那么,抱歉,兄弟,看来是我弄错了。”陈飞闷闷地说。
       “所以,别阻挡我,我要向艺术的顶峰迈进一”我站起身举着酒瓶向着小饭馆的屋顶大声喊道。
       齐至适时地把好消息带来了。他告诉我由于上个DV的情节设计得十分出色,因此销量特别好,预计不远的将来我能得一个大大的红包。这个消息给了我巨大的鼓励,它说明我在艺术上还是蒸蒸日上的。齐至趁机劝我赶紧加把劲儿,把上回一起参观美术馆的那个小女孩搞定,弄个新片更上一层楼。
       踌躇满志之际,我的电话在某一天响了。一接是乔娜,她对我说:“程宇,我父母来了,我们现在在机场呢。你先去我家吧,咱们一会儿见。”挂了电话,我心想,得,这回最重要的正经活儿来了,看来一切都得暂时让道。
       正经活儿果然不轻松,但是还好,我有思想准备。按照约定我每天清晨就去报到,陪乔娜的父母去各个景点游玩。晚上玩一天到家后,我还忙着给老两口做饭,吃完饭收拾好,我才回家休息。他父母人都挺不错的,一看就是知识分子。他们对我特别客气,每次都说很多麻烦你了之类的客气话,但是他们也曾问过我,小程,怎么你似乎每天都不用上班一样?我马上推说我是搞影视的,这一段正好是淡季,没活儿,所以清闲,他父母表示理解,然后又会说很多感谢的话。
       也许是我做事尽心尽力,也许是乔娜的父母豁达随和,反正我和老两口是越呆越融洽。两位老人又都善谈,有时听他们天南海北讲起来,谈谈人生经历之类的,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大概过了半个月,有一天老两口累了,没出去,我就陪着在家呆着。上午时分老太太出去买菜,我和老爷子喝茶闲聊,聊着聊着老爷子忽然问我:“小宇啊,你跟我们家娜娜交往多长时间了?”
       我想想说,“有两年了吧!”
       “你喜欢她吗?”老爷子问。
       “那当然!”我说。
       “可是怎么还不结婚呢?”老爷子问。
       我想了一下,按以前预备好的说:“我们还年轻吧,没怎么想过这事儿。”
       “那上回娜娜流产是怎么回事?”老爷子这时有些疑虑地问。
       嗯,这事儿我怎么没听说过?我想着,一时应对不上来。
       “你们对自己不怎么想,对孩子也不怎么想吗?那可是一条生命啊。”老爷子接着语重心长地说。
       我不置可否,有点尴尬地望着他。这时老爷子探过身来拍拍我的手说:“小宇,你们没到我这岁数,还不明白生命的意义,我看你不错,你应该和娜娜结婚。”
       老爷子和我谈话那天,乔娜正好飞到另外一个城市。谈完话,我的心绪颇为不宁,回到家我就给乔娜打了电话,我开门见山地问她,流产是怎么回事,孩子是谁的。
       乔娜在电话那头长久地沉默着,那种沉默让我有一种掩盖不住的失落,过了好长时间她才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不知道那个孩子是谁的,老董也不知道这件事儿。”
       “娜娜,我真的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我奇怪地问。
       “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不想要什么。”乔娜说。
       “你不想要什么?”我问。
       “跟你说过,就是人们过的那种亦步亦趋的生活。”乔娜说。
       “你别不知足,实话说,你可能从来不知道亦步亦趋生活的价值,其实你只需要好好活下去就足够了,别太好高骛远。”我说。
       
       乔娜在我的老生常谈中哑口无言,她沉默,然后又叹口气说:“你说得根本不对,你们根本不了解我,你和老董一个样!”
       那次通话后,乔娜就向公司请假休年假,回来陪她的父母。
       于是我就又有了部分空余时间,闲暇中我马上想起了我的艺术,想起了丽丽——那块到嘴的肥肉。
       我再次信心满满地去找丽丽。自从上回挨揍之后,我就没怎么好意思见丽丽。毕竟那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太丢面子。现在,陈飞这个障碍消除了,剩下的就看我自己大显神通了,我要对付的就是丽丽那种自我保护式的狡猾而已。不过,到了小店,我却扑了一个空,只有老韩的后妻在,她腆着肚子对我说,老韩那个新店忙不过来,只好先叫丽丽过去支应两天。“那他们俩不吵架了?”我奇怪地问。“吵就吵呗,反正会好的,毕竟是父女呗。”老韩的后妻好脾气地说。
       我于是决定去新店看看,看看我未来的女主角,最近过得怎么样。新店确实离老店比较远,在南城。开来开去,好不容易才找到地方。店就在路边,比老店大不少,外部装修得相当不错。我拿着我刻录的自制DV光盘,这是我打算给丽丽看的。如果今天合适,我会开门见山力劝丽丽加盟我的新片。可在新店门口,我忽然看见几个民工模样的人,他们正在往门楣上挂牌子,牌子上写着几个非常漂亮的字:新木马。
       我靠,在搞什么?我想着,走进店中。新店干净明亮,各种DVD、CD琳琅满目地摆在简洁而巨大的木架上,让人一眼看了完全是一片心旷神台的感受。(我们都念“台”)
       厉害,我不禁在心头叫了一声,老韩这家伙就是有两把刷子。
       这时,丽丽从门旁的收款台上无精打采地抬起头,她看见我,低低地叫了一声:“小程叔——”然后又埋下头去伏在案上。
       “怎么两天不见又叫叔了,叫程哥——”我说着,背着手在店里转了起来。确实鸟枪换炮了,真有老韩这小子的,这帮外地人是能捞钱,早听说他们一致认为我们这个城市的人懒,钱淹脚脖子也不知道弯腰捡一下。
       绕了一圈又走到款台前,我这才发现有一瘦瘦的戴着金链子的男人也同丽丽一样趴着。
       “你爸呢?”我问。
       “去进片子了——”丽丽敷衍地抬起头打个哈欠说。就在这时我才看清她的打扮完全变了,那副天然去雕琢的清纯劲儿不翼而飞,她的头发烫了,特蓬松特别爆炸,衣服穿得特前卫特吊儿浪荡。
       这有点让我惊讶,才几天没见哪?这都被谁带的?我的手放在兜里拿不出来,本来新DV的情节我都想好了,我想拍一个带怀旧色彩的青春校园偷情版,可现在怎么弄?她都成小妖精了,眼圈涂得那么黑,哪有一点清纯女生的样。
       “你没事吧?”我情不自禁地问。
       “没事,昨儿去迪厅玩去了,一宿没睡,困。”丽丽说。
       “你旁边是谁啊——”我不客气地问。
       旁边那个精瘦的男人听见说他呢,就抬起头,有点倨傲地白我一眼,却又很江湖地笑笑说:“我是搞装修的,×××公司的。”
       丽丽看他一眼,对我赧然一笑说:“同乡,和我后妈认识。”
       完了,看这意思,就几天没看住,可能已经让别人先下手了,我心里一凉。其实,我知道一个外地女孩进入这个城市是一定要被腐蚀的,但她未来的道路取决于她最先被谁腐蚀。
       “咱们聊聊吧。”我不甘心地说。
       “不了,小程叔,我困,改日吧。”丽丽说。
       我啥也说不出,只是心里怏怏地念道,靠,怎么叫叔叫得这么脆,白白努力让她叫哥了。向外走到门口,我想了想,转过头对丽丽说:“这个店的名字干吗要叫新木马呢?不一定什么事都学特洛伊木马吧?”
       丽丽抬起头,十分不解地看着我说:“小程叔你在说什么?我不懂,我只是喜欢木马罢了。”
       回来的时候,我几乎都到了忧愁的地步。这个世界真是日行八万里,我只是因为琐事耽误了那么一下,丽丽的身边眨眼之间就有了别人。我要再下手不说不可能吧,估计也会大费周折。唉,丽丽一定会脱掉衣服的,但是恐怕是为了别人,而不是为了我处心积虑的DV。
       还好,颓唐之际,齐老板再次出现,他是按照上回的许诺来派发红包的。红包不小,看来我的任务完成得不错,认真地数完,我的情绪才慢慢转为亢奋。齐老板接着由衷地表扬了我,他夸赞我现在已经成为他手下的金牌制作人,并且越来越为“地下柔情艺术界”所关注。说实话,我挺激动的。干什么都需要赞扬,有时两句空口白话比打了鸡血管用得多。闲聊之中免不了展望未来,可当齐至不经意地提起上回那个小女孩时我却连连摇头,我把转眼之间功亏一篑的事情说了,齐至却并没着急,他劝我不妨先走几次情节路线,新女主角的问题可以徐徐图之。
       齐至的话让我平衡了不少,是啊,天底下的事儿不就是东边不亮西边亮吗?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现在主要是增加产量,弄几部新的再说。齐至走后,我特放松地在家里呆了几天。醒着的时候,酒肉伺候,睡着的时候,开始在梦里构思新情节。
       放松就是有好处,就好比当年看书,累的时候得适当歇会儿,然后再看很可能会产生灵感。两天之后,在我出门散步的时候,心头出其不意涌上一条妙计。我马上去小店找大尾巴狼陈飞,他果然戴着墨镜依然坐在那里傻兮兮地看着那个烂片《杨志外传》。我把他拉出门外,问他:“街舞会跳吗?”“不会。”他说。“能学吗?”他皱皱眉,想想说:“那东西应该不难,我毕竟是学体育出身。”
       “齐了——”我拍着他的肩膀说,“我的下一部艺术DV,你就是男主角。”
       “啊?”陈飞吓得一声惨叫,作势要躲,我一把拉住他说:“别躲,我已经定了,下部Dv是一个街舞教练的故事,这题材时髦。哎,我给你找一个身材超好的女主角,保证让你来劲。”
       经过苦劝,陈飞终于同意。说实话,他跟我一样属于成天到晚没事儿的人,不同意才怪呢。但是陈飞提了一个挺古怪的要求,他坚持拍的时候一定要戴墨镜。我想了想,就首肯了,反正他戴着墨镜那造型挺酷,再加上他的身材也不错,反而透出一种性感,说不定能赢得更多的女客户呢。
       我打电话把新想法告诉了齐至。他听完,不禁又力赞我脑子灵活,不换女的换男的,够绝。过两天按照规矩,齐至把预付的一部分制作费拿来,我马上召集李媛和陈飞过来开工。李媛这回是召之即来,她一点也不知情。陈飞那边还是费了点劲,他总有点畏首畏尾想打退堂鼓的意思,还好被我全力拉住。两人一开始见面时还是有点羞涩,毕竟不是专业干这个的,说搂就搂说抱就抱。我于是努力给大家创造气氛,一起喝茶聊天,看片子。李媛见过世面,很快就放松了,可是陈飞不行,还是一直拘着。还好,天底下有个道理,那就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热身时间够长之后,大家慢慢就熟了,中午吃饭时两人已开始有说有笑。下午开练,当陈飞脱下衣服的时候,我们都愣了。说实话,谁都没想到陈飞那么有型,那一身肌肉像个十足的练家子。因此
       当后来我一说开始时,李媛二话不说,就特投入地扑了上去。
       操,新鲜感,这就是新鲜感,天底下无论男女都是喜新厌旧,我一边拍一边心里乐不可支地说。两天之后,DV很顺利地拍完了。不可否认,这回的顺利完成主要归功于男女主角的忘情表演,他们俩有时就当我不在一样,演得特别真实。完事之后的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去吃庆功饭,饭桌上几个人都喝了不少,走的时候陈飞连墨镜都找不着了。
       吃完饭,我酒后驾车送李媛回家。李媛喝得挺多坐在副驾驶上,迷迷登登的,路上还出去吐了一回。
       “今儿怎么喝这么多?”她回来之后我问她。
       “没事儿,就是高兴。”李媛笑着说。
       “丽丽刚才打电话说,她认识的一个人,手上有你要的《西门之死》。”我说。
       “哇,太好了。”李媛不禁叫了起来。
       “那是什么片子?我怎么听别人说那就是一个三级片啊。”我说。
       李媛暧昧地笑了一下,然后她把头一歪靠在我肩上,叹了一口气说:“但愿天下有情人都能找到西门庆。”
       我看着身边的李媛,意味深长地说:“你有点心潮起伏啊——”
       给齐至交完货,我就开始瞎琢磨,也没琢磨别人,就是李媛。
       她与陈飞的相遇是我不经意间硬性撮合的,而他们彼此的反应实在出乎我的意料。这不得不让我动了歪念头,李嫒那天的反常我看出来了,我们俩这么多年她瞒不了我。我想起李媛非常不如意的生活,还有我曾经的承诺。我于是给李媛打了电话,先是很长一通闲聊,后来我问她最近和陈飞联系没有,她说没有,我又没他的联系方式。我说那我就替你联系了啊。李媛笑起来,她说,你随便,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也笑着说,咱自己人就别遮掩了,只要你不反对,一切我替你去搞定。李媛听完嘻嘻笑着什么也没说。
       我于是又去找了陈飞,我在主观上认真分析了一下,觉得把他们俩凑到一起还是具备客观条件的。首先陈飞和我一样有时间,其次他对付暴力使用暴力都有一套,从拳脚上不怕我那个狗屁姐夫,第三我感觉陈飞这大尾巴狼并不十分缺钱,虽然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和陈飞照例在小饭馆见面,照例是喝酒。喝到半酣,我掏出劳务费递给陈飞,陈飞也没数,接过来放到兜儿里。我对他说:“干得不错,下回接着干。”
       “还有下回?”他抬起头来有点惊讶地问。
       “当然,想有就有,而且这回有人对你还有好感呢。”我笑着说。
       陈飞听了笑了笑,没说什么,然后就一直和我喝酒。他喝得特别快,酒到杯干,我都没来得及再提这个话头,他就已经自己先倒了。
       第一次没成我没怎么当真,我想也许是陈飞这大尾巴狼有点腼腆,或者他根本没把这事儿当事。但是当我第二次、第三次约他时,他都推说有事儿。嘿嘿,这就奇了,丫能有什么事儿?一般来说,是男看女隔座山,女看男隔层纸。这陈大尾巴狼如此推三阻四是为了哪般?思来想去,我琢磨着恐怕还是这大尾巴狼不愿意,要是那样就算了,这事儿总得两情相悦吧。
       还好没几天,我好歹又约上他一次。那天晚上我们去打台球,切过N盘歇着的时候,我又提出了那个话题。这一回,我特别直接,我说:“哎,我那个姐姐喜欢你,你给个意见。”
       陈飞看了我一眼,沉吟一下说:“她是不错一”
       “那你还闲着?”我问。陈飞摇摇头不置可否什么也没说。
       台球厅关门时已经很晚了,我们俩都有点饿,想去吃宵夜,陈飞说他请客。去夜市要经过一条长长的林阴道,道路的两旁是多年的参天的梧桐树。我们俩在幽暗中缓缓步行,向着明代的城门走去。渐渐地看到远处摇曳的灯光,一片片喧哗之声不绝于耳地传来。
       “怎么着,刚才我说的事儿你怎么考虑的?”我又问。
       “能怎么考虑?”他反问。
       “觉得不错就上啊,人家那边也等着呢,你总不能让女方主动吧。”我鼓动说。
       陈飞还是没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在黑暗中感叹地说了一句:“程宇,我没想我在这个城市中还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你挺够意思,还为我着想。不过今天我想告诉你一些真话。”
       “好啊。”我说。我还真很少听陈飞谈论自己。
       我们又沉默着往前走了一会儿,然后陈飞忽然要求往回走。在重新走向黑暗的过程中,他终于向我娓娓道来,他说:“我这个人吧,属于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那种人。原来在我们那个城市的一所学校当体育老师,后来干着干着觉得没劲儿,就辞职出来。但我自己没什么一技之长,所以找工作特别难。在家里闲泡了很长时间,后来在一个朋友的介绍下,去一个公司打工,实际上是给公司老板当保镖。我有这条件,原来上大学时练过一阵散打,所以这个干得来。这活儿工资高,平时也没什么事儿,但是遇到事儿就是事儿,有一次我们公司和别的公司摆起来,我带着人把对方给砍了,我老板还不错,看出了事儿就叫我跑出来到这个城市躲躲,说等风平浪静了再回去。我因此在这儿呆了一年多了,费用全是老板出的。”
       陈飞一口气说完,我在黑暗中真的愣了,靠,真没想到,他原来还干过这么有前途的事。怪不得整天神神秘秘的,还戴着墨镜,敢情是在躲事儿啊。
       “那你和这个城市的陌生人交朋友就不怕出事?”我问。
       “主要是闷,孤独。”他说。
       “你那事儿摆平了吗?”我又问。
       “听老板说快了,他说一完事就叫我回去,他的意思只要我跟着他就安全,还有饭吃。”陈飞说。
       我点点头,沉默不语。靠,跟那种人干还安全,不就让你卖命吗?可转念一想,给谁干、干什么不都得担风险?这真是人人有本难念的经,我们所经历的灿烂的生活怎么让我们如此手足无措?
       “所以你说的事,恕我不能从命。你想,要是我有点事儿,不是连累人家吗?”陈飞说。
       明白了,听了陈飞的话,我算是豁然开朗。
       后来我又见了李媛几次,我们都抻着,顾左右而言他。我发现李嫒的脸上不时红潮泛起,她的情绪时高时低。高时特别唠叨,她家孩子怎么淘气,她家暴力丈夫钱又怎么不够花了;低时特忧郁,不说什么,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最后一次我终于忍不住了,我们同床共枕之后,看着她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的样子,我拍拍她裸露的肩膀说:“姐姐,看来我们得换个目标了。”
       “我没有什么目标啊。”李媛笑着否认。
       “我也不是没帮你问。”我慢慢地坐起来点根烟说,“按理来说陈飞这家伙人不错,把你交给他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但是我打听了一下,他的经历很复杂,不适合你。”
       “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李媛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不适合人家,你不是喜欢那个空姐吗?可她是一个你永远搞不定的孙悟空,对吧?”
       听了李媛的话,我也不禁笑起来,看来我这点烂事瞒不了谁,这个世界仿佛就是一个人欠一个人似的。
       “真的,咱们得换个人,我再帮你找。”我
       说。
       “我就没说过找谁。”李媛枕着双臂望着天花板说。
       “他身上有点事,怕连累你。”我扭过头说。
       “胡扯——”李媛听完笑了笑,她说,“你嘴里何时有真的?” 那天晚上我们又一起喝了一顿酒,李媛再一次喝多了。喝完酒扶她回我家,她竟然抱着我的一个枕头偷偷哭了一个晚上。隔天我没事去找陈飞,我们坐在店外,无所事事地抽着烟。看着路上的人们,我想说什么,可是想不到后续的话,就生生忍住。但是,又忆起枕上的泪痕,不免心中一片凄然。
       “没事儿吧?”陈飞问。
       “没有吧,好像没有。”我不置可否地说。
       陈飞悄悄看着我阴晴不定的脸试探着问:“你不会是去报案了吧?”
       “报什么案?报你吗?”我抽了口烟,哧了一声,说,“我是那种人吗?我虽说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我一定对得起朋友,而且我只有你这么一两个朋友。”
       陈飞看看我,认真地点点头,拍拍我道:“是个好兄弟,真没白交你。”过了一会儿他又狐疑地问我,“你真没事儿吧?”
       “我能有什么事?”我阴沉地看着路上的行人说,“我就是觉得这辈子我似乎什么事都做不成。”
       孙悟空的父母终于要走了,他们呆了有将近两个月。这两个月我可没少献殷勤,前一阵我全陪,后一阵半陪。当然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到,跟上班一样。由于在社会上混久了,我的乖巧有了长足的进步,我不仅做饭,还跟老头老太太长篇大论地聊天谈心,虽然没什么实质内容,但是我知道老年人最缺乏的就是与人交流和被别人关心。我们聊得全是家长里短,但我明显感觉到老头老太太对我有一种特殊的好感,于是我知道在这一次老头老太太的逼婚旅程中我得分了,这一要感谢我自己的努力,二要感谢老董的退避三舍。
       告别的时刻到了,那天早上我给老两口精心准备了早点。吃完饭,我开车送他们去火车站。火车站依然喧闹,我们送老两口去站台。车已经到站,我们陪着她父母上了车放好行李,这时电话响了,乔娜连忙走到车下去接。此刻乔娜的母亲看着窗外的女儿,忽然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包好的东西递给我。我笑着问是什么,她示意我打开。我依言打开包装,里面是一个锈迹斑斑的铁质铅笔盒。
       “这是娜娜小时候用的铅笔盒,她可一直是个好学生啊。”乔娜的母亲说。
       我看着那个很旧的铅笔盒,一时之间感慨不已。是的,我当年也有这样的铅笔盒,谁不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呢?可惜我们在最宝贵的青春年代所学来的东西并不能使我们在这个社会赢得成就,我们变成了自己并不认识的人。
       “小宇,我们的娜娜就托付给你了。”这时乔娜的母亲认真地说,接着她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老爷子,她说,“我们希望你牢牢把握住她,给她一个正常安静的生活。”
       时间到,老两口上车,消失在远方。我开车把乔娜送到她要去的地方,就独自回家。虽然当着乔娜没说什么,但我的心情久久未能平复。老两口的临别赠言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我在生活中滚了许久,已经不在乎任何打击与痛苦,但我无法应对人们给予我的信任与嘱托。没错,这个世界还是有人需要我的,虽然很少,但他们在乎我的承诺,并且需要我在某方面做出行动。
       但是,这并不是这件事的结尾,令我惊讶的事情还在后头。
       一天之后,当我刚刚起床,正准备做早点时,我的门被敲响了,打开门,一看,乔娜的父亲赫然站在我面前。
       “伯父,怎么是您哪?”我异常惊讶地问。
       “小宇,打扰你了。”乔娜的父亲风尘仆仆地说。
       我连忙把老爷子让进来,递上手巾端上茶,又问老爷子吃不吃早饭。老爷子摆摆手说:“小宇,你别忙,我说完话就走。”
       “别,别,您怎么也得先歇歇,然后咱爷俩再聊。”我说。
       “不用,不用。”老爷子说着喝了口茶,“我是在火车上思来想去,觉得还有些话没说完,然后我和你伯母商量了一下,就半途下车来找你,我想和你当面谈谈,尤其是娜娜不在的情况下。”
       “行,行,您说,您说。”我听得真有点吃惊。
       “我和你伯母一共有三个孩子,娜娜是最小的一个。这孩子从小就是一个好孩子,可是长大以后,她就慢慢变得不一样了,她体现出我们家族那独有的个性。”老爷子娓娓道来。
       “独有的个性?”我反问。
       “是的,我们家族祖祖辈辈都是知识分子,长辈们当中每一代都会有个别个性非常不同的人,总体上来讲,他们都渴望某种看不见摸不着但对于他们却十分重要的东西。”老爷子说。
       “什么?”我问。
       “我也不清楚,似乎是一种离开的,摆脱束缚的愿望。”老爷子深深地说。
       我愣了,说实话我不知道老爷子在谈论什么,不过我能了解的是,这个世界上就是有某些人特别需要人们并不以为然的某些东西。
       “是不是这人每天不上班不工作,还有吃有喝有钱花就算摆脱了?”我不禁问。
       “当然不是一,在我看来那应该是一种‘飘荡’的气质,”老爷子笑了笑,他说,“其实,乔娜的心中一直存在着—个榜样。”
       “谁?”我问
       “那是她的一个远房堂哥。”老爷子说,“她的堂哥是学画的,娜娜从小就跟他一起学画儿。后来那个孩子出国游学,最终考上了欧洲一所不错的美术学院。可是天有不测风云,那个孩子还没毕业的时候,就发现得了重病,回国来治已经来不及,不久就去世了。娜娜在某些气质上受他的影响最深,所以一直没有放下她手中的画笔。”老爷子说。
       我再次深深点点头,我想起乔娜关于窗帘的爱好,和她全身心投入的联盟。看来,我和老董真的谁也不了解她,我们都是这个社会中不折不扣的俗人。也许乔娜就是想能够毫无阻拦地画出她内心真正认为美丽的颜色,也许那就叫做摆脱吧。
       “那您跟我说这些是想……”我问。
       “让你把握住她,尽全力拉住她,或者说挽救她,让她过我们这个社会中正常的生活而不是好高骛远。”老爷子恳切地望着我,“想当年要不是你伯母拉住我,我也许会浪迹天涯,像个孙悟空一样生活下去。”
       听到这里,我竟然有了一种接受任务时的非常正式的沉重。我心中的那种感慨翻腾不已,我不理解乔娜家族里的某些人需要什么,但他们那种需要让我刻骨铭心地佩服。我也感动于他们家庭对我纯真的信任,只是令我没想到的是,当我面对人们的嘱托时竟是如此的脆弱,那种在人群中锻炼出来的冷漠与警惕早已无影无踪。
       怎么办?在拯救乔娜之前,我自己是不是该去找一份正经工作,先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呢?这时,我的心里一个长久压抑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最终,我又把老爷子送到火车站,然后和他挥手告别。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一个老问题在我脑海缓缓盘绕,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很遗憾,这个我从年少时就追寻并天真地以为非常简单的问题到现在也没有答案,而且在未来,这个问题的答案
       也许会越来越远,很可能度完这一生都遥不可及。
       闷思之中,车已经开进小区,我抬头看见音像店,就下意识地停好车,顺步走进去。
       店里寂寥无人,只有老韩的后妻腆着肚子靠在窗边小睡。我进去时,她睁开眼睛看着我疲倦地一笑,然后又合上了眼。我背着双手,慢慢踱步,虽然眼睛在看却什么也没看进去,只是脑子里在想事。东翻翻西走走,一圈之后我忽然发现店里的电视里面正放一个电视片。我注意地看了几眼,明白这个片子正好是讲老韩他们家乡的,片子里谈到一个久负盛名的古庙,庙里供奉了一匹马,据传说那匹马曾在一个乱世间,渡一个王子过江,后来成就了一番两百年的安定基业。
       还真有这么一匹马,我认真地看着屏幕心想,而且那正是一匹木马。
       思忖之间,我转过头,透过明亮的窗户我非常偶然地瞥见丽丽正在店门外。她的装扮令我惊愕地换回清纯,她还是长发,还是淡蓝色的T恤,白色的短裙,她的腿美丽而雪白,正蹲在一棵小树前专心致志地给它浇水。
       看来,我真的不了解她们这一代人,不知道她们看到了什么,她们在思索什么,我们总是以我们的无知妄下断言并采取行动。
       我踱着步,走出店外。一阵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我看看周围看看面前的丽丽。这是我居住的城市,这是我正在经历的灿烂的生活,这时我忽然明白丽丽永远不会成为我的女主角,她只会成为自己生活的主角。
       放弃吧,让她自由地去选择去飘荡吧,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然后我迈步走到她面前。丽丽听到脚步声抬起了头,看到我之后,她的脸上露出纯净而美丽的笑容,在那种让我特别心醉的笑容之后,她清脆地叫了一声:“小程叔,你好啊,还活着哪——”
       与乔娜的父亲谈话之后,我在家里闷了十天。这十天除了睡觉吃饭我就是看电视想事情,在度过一段梁山一般浑浑噩噩的日子之后,我走出了房间,再次去面对阳光。
       看到阳光的第一眼,我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我要拍一个新的DV,这个DV完全是自费,题材是自己定的,不再是情色,而是指向我身边的人们。拍完之后,我要拿它到电视台去参加一个DV大赛。这将是一个真真正正标标准准的正规作品。
       DV的名字我都起好了,就叫做《论我们灿烂的生活》。
       这么做的所有动因都来自于乔娜家族的信任与嘱托所带来的责任感,这个词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想到了,但这一次它莫名地来到我面前,使我决心重新开始生活,并且以一个新的DV作为起点。
       我来到小店,人们出其不意地聚齐了。当我把决定告诉大家时,得到了大家异常踊跃的支持。我打算拍摄我周围的每一个人,让他们表达一下他们对生活的真实看法。
       拍摄工作随即开始。让我没想到的是,人们虽然在平时对生活充满各种各样深切的不满,但当他们面对镜头有机会表达他们自己时,他们几乎都不约而同地阐释了生活中美好的一面,这令人十分惊讶。
       我先找到乔娜,我们坐在老董赠给她的那套公寓里,侃侃而谈。在我的镜头里,乔娜谈到她发现这个城市时的惊喜,那时这个城市没有风沙,充满绿色。她走在宽阔的大街上,人群安静而相对稀少。就在那一刻,她第一次怀疑起自己关于飘荡下去的决心,也就是在那不久,她看到了一个代表稳定与祥和的男人,于是她决定暂时停留下来看个究竟。
       我第二个去找了老韩,他不负我望,拉拉杂杂谈了许多我闻所未闻的艰辛的生存故事。但是他后来反复强调,他最愉快的时刻是他转行做光盘生意后,当他第一次卖掉一整套关于城市黑帮题材的光盘时,他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
       我第三个去找了丽丽,她终于还是成为了我DV中的角色,只是这种角色对我们来说都十分轻松。尤其是对我,当我放弃我的情色追求重返现实之时,我变得十分坦荡,十分心安理得。而丽丽竟也那么唾手可得,在镜头中,丽丽美丽而清纯地笑着,她的青春又一次让我感动。她告诉我,她最怀念她童年时的一只木马,那时她的父母总围绕在她的身边,看着她骑在木马上尽情歌唱。直到这时,我才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她的木马,那木马与我之前猜测得完全不一样,她似乎是丽丽的某种旧有的梦幻,充满了安全的渴望。
       可李媛又找不着了,她没有手机,我打了几次家里电话都没人接,我猜想她会不会又去了南方?
       陈飞也是一个例外,他先是和众人一样欢欣鼓舞地表示同意,然后轮到他时又拒绝了。我理解他的担心,第一次拍摄柔情真人秀时还只是小范围的发售,而这一回可是要送到公共电视台,那样受众范围会大大增加,他唯恐引出什么不便。但是当他拒绝时,连他自己都露出十分遗憾的表情。
       几天之后,陈飞又来找我。通过这一段时间的交往,我们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人认识一辈子也不会成为朋友,而有的人认识几天就足以彼此信任。他来时,我正在电脑上剪辑拍好的素材,他神色有些羡慕有些凝重地看着我拍的东西,然后问我:“谈谈行吗?”
       “行啊,谈什么?”我问。
       陈飞于是开始漫无边际地谈起他的过去。他谈他的大学,他毕业后在学校当体育老师时无忧无虑的日子,还有那些阳光下纯洁无邪的女孩子们。我一边编着片子一边靠在椅子上听着他的往事,其中的很多事我都听他讲过,另外很多事我没有。漫长的一段时间后,我忍不住问他:“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想谈谈往事而已。”他说。
       “你不会是改变了主意,想上我的DV吧?”我问。
       他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我的老板给我来电话了。”
       “哦,怎么说?”我很注意地抬起了头。
       “他说一切都已经搞定,让我回去继续跟他,跟着他会很安全。”陈飞说。
       我终于感到事情的重要,我凝视着陈飞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这时我才明白这回这个大尾巴狼又面临一次重要的选择。
       “你怎么办?”我问。
       “我想问你呢。”他说。
       我仔细想了想,然后特别现实地说:“反正你的决定要有利于你更好地活下去。活下去才是第一位的。”
       陈飞点点头,我停下手里的活儿,打开一包烟递给他,点上之后,我们开始吞云吐雾。无语,两个人都无语,生活中的这种时刻很多,语言面临现实时从来都不是连续的,过了很长时间,陈飞才摁灭烟头对我说:“我决定离开他。”
       “为什么?”我问。
       “就是因为在你拍摄的DV中,我看到了大家内心真实的想法。”陈飞说,“我发现其实生存的悲伤从未停止过,每个人都如同我一样面临着不可索解的问题。但是你们大家从未放弃过对美好而灿烂的生活的向往,我要像你们一样,回到正常的生活里。也许我不会拥有现在的物质安全,但我必须回去。”
       我看着陈飞,一时百感交集。对每个人来说,一切有关灿烂生活的理解都是不一样的,陈飞认为我们正常,我认为娜娜正常,娜娜却痛恨那种正常,那么丽丽呢?她认为什么才是灿烂而正常的生活呢?
       “回去当然好,但如果你没有了你老板给你的钱,你未来靠什么生活?”我问了一个实际问题。
       “我总还有点积蓄。”陈飞很有信心地说,“另外,我打算向老韩学习,也去卖光盘。他上回说现在不少人在写字楼里卖光盘,那里买的人多,价钱还高,所以我们俩可以合作。他可以先向我供盘,我去写字楼卖,然后两个人五五分成。”
       “这主意倒是个主意,老韩这家伙就是头脑灵光。”我说,“可是卖光盘这件事儿是长事儿吗?”
       “怎么不是?老韩不是已经又开新店了吗?”陈飞说。
       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每个人对于同一件事情会有十分不同的看法。这时看着抽烟沉思的陈飞,我忽然想,其实他的想法也许不仅仅来自于老韩的指导,很可能他是在下意识地模仿《杨志外传》,这一点他自己也许都不清楚。在片子中那个杨志孜孜不倦追求的不正是不惜一切代价把生辰纲送到某些人手上吗?只是这一次,陈飞手中的生辰纲不再是什么金银财宝珍珠玛瑙而是各种各样的DV。这个时代,各种思想的宝藏已经蕴藏于各种影像之中,它们被押运到各个角落送给这个城市最应该思考却从不思考的人们。
       灿烂的生活当然没有结尾。
       片子拍出来剪完之后,我给每个人都刻了一张盘。第一张盘给了陈飞,他已经从他老板给他租住的房间里悄悄搬出来,暂时在我那里凑合一下,因此,他近水楼台先得月。
       新的DV应该拍得不错,因为我毕竟在“自制柔情秀”的时代锻炼了技术,而这一回片子的内容流畅真实自然,特别贴近生活,不需要我瞎编乱造。
       片子不久就在电视台播了,但是不巧,那天看到的人却很少。
       乔娜当时正在与老董告别,他们已经花了好几天告别。这期间,老董曾经对乔娜说:娜娜,其实不存在什么美好的明天,存在的只是不美好的今天,我们得为这个今天活着,千万别被任何不着边际的明天给蒙蔽了。
       但是乔娜不同意,或者说她不这么想,她只是说,你们谁都不了解我,在这个世界,我就想当个孙悟空。
       乔娜准备在告别之后,搬出老董的公寓,然后离开这个城市,她这么想的时候从未考虑过我,因此我根本不知道。其实我真正的失败在于,我一直不明白乔娜是不属于任何人的,但她又特别需要某些生活的美丽——比如爱情,这种具有固定性质的东西。她这一辈子也许都会在停留与飘荡的想法中徘徊下去,永无止境。
       老董是幸运的。在告别的那一天,他和乔娜看了《郓城的故事》。那片子拍得非常专业,其中悲壮的情节让老董看得痛哭流涕,他一边哭一边思考自己未来的人生,他已经从那部片子而不是生活里寻找到需要的答案。
       陈飞出了一点小意外。他在一个商务大楼里卖光盘时,遭遇了打黄扫非办牵头的对于盗版光盘的围剿。在围捕中,他落了网。他被联合执法队带回了派出所,警察搜出他的所有光盘仔细地加以鉴别审看。很偶然,检查者发现了混迹于其中的《论我们灿烂的生活》,当检查者把光盘放人DVD之后,他们很快被里头形形色色的人逗得大笑起来。这时旁边一个乐不可支的警察忽然仔细看了一眼蹲在一旁的陈飞,他说:“咦,我怎么看你有点眼熟啊一”陈飞看看警察没有吱声,他只是闷头想起他的老板曾经许诺过的那种安全的生活。此刻那个警察凝视了他一会儿,就转过身决定去另一个房间,上网搜搜看个究竟。
       我在中午时分到达了李媛的家,这一回是我那个倍受我痛恨的姐夫给我打的电话。李嫒的家破败,脏乱,几乎无法下脚。当我走进那间平房时,我的暴徒姐夫整个人几乎都傻了。
       李媛斜斜地躺在沙发上,她半露酥胸,却紧紧闭着眼睛。我走到她身边坐下,摸到她的身体时已经冰凉冰凉的。
       “你干的?”我回过头认真地问我姐夫。
       “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姐夫惊恐地叫起来。
       我看看空无一物充满雪花的电视屏幕,走过去摁开那部陈旧的二手DVD机。一张碟片弹了出来,上面写着《西门之死》,可当我再摁回去,机器笨拙地转动了N下,电视屏幕上却什么也放不出来。反复试了几回,情况都是这样,这时我才断定这是一张假盘。
       “她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我忍住眼泪向我姐夫问道。
       “昨晚上完事之后,我就睡了,她好像在我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冲着屋顶长长叹了一声,她说,没劲——”我姐夫回忆着说。
       听到这儿,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我伸出手紧紧抱住那个我熟悉的身体,我想,我这个生情怯懦的姐姐终于干了一件勇敢的事,她自行了断之后勇敢地离开了这个令人无比失望痛苦万分的世界。
       “可这回我们找到玉石了,我们一起找到的。”这时我姐夫也哀嚎起来,他飞奔回里屋捧出一块丑陋的石头对我说,“这是她的,这是我们的,我们终于发财了。”
       我看了一眼那块冰冷的石头,泪眼婆娑却十分漠然地对我姐夫说:“傻逼,你应该把它扔掉,它一看就是假的,你拥有的那块玉石已经没了,你个笨猪——”
       从李媛家里出来,心已经到了冰点。我拖着疲惫而悲痛的身体孤零零地走在繁华的大街上。我一边想一边哭。反正明天还要继续,我擦干眼泪。其实我已经有了第二个决定,我已经下决心不再去寻找什么,我打算去重新应聘寻找工作。为了别人对我的嘱托与信任,不管结局怎样,我都得开始行动,我希望重返正常生活。
       而在傍晚时分,老韩的店也出事儿了,由工商公安市容联合组成的执法队恰好那一天搞突击检查,老韩随即闻讯赶来,当联合执法队毫不留情地收缴他大量的非法盗版光盘时,他痛心疾首地对着一个执法人员大声说:“大哥,行行好吧,放我一马,这都是艺术啊。”
       执法人员看了他一眼,轻蔑地说:“你违法了你知道吗?”
       “可这些是艺术片啊。”老韩执着地说。
       执法人员笑了起来,他说:“你也配谈艺术?你一个外地老帽儿也配谈论艺术?”
       “当然,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权利。”老韩说。
       “去你妈的,这个城市没有人需要你的艺术,他们需要的是法律。”执法人员特别直接地解释道。
       老韩在人们的哄笑声中感到彻底的屈辱,他想这个道貌岸然的城市没有人需要他所提供的东西,这种东西只是使他自己在艰难的生活中获得了某些内心的安慰。于是他在被抓走时说了一句这个城市后来十分传诵的话,他说:我当然永远不会成为真正的艺术家,但我至少学会了艺术地生活,不像你们,你们就是猪——
       晚上八点,电视台播放了这个DV。丽丽当时正和那个包工头在一起,她脱掉衣服把她在这个城市的第一次献给了那个可以做她父亲的男人,当然这一切都不是免费的。那个男人在事毕之后随即睡去,而丽丽则打开房间里的电视,津津有味地看另一个频道的综艺节目,因为此时这个城市正在为一个足球盛典举行庆祝活动。
       节目结束之后,丽丽摘下那个男人脖子上的金链子,然后穿好她的蓝色T恤、白色短裙来到楼顶,等待为盛典而发射的焰火。几分钟之后,在夜空之中,烟花终于盛开了。它们气势磅礴,灿烂夺目。在千百种流光溢彩的图案中,丽丽似乎看到了一只大大的木马,它健康快乐,代表着希望与安宁,如同她儿时的梦一样,自由自在地在天空中飞翔。
       于是,这个最新来到这个城市的美丽女孩,对着广漠空中的某一个点长长尖叫了一声,她说,喂,我爱这个城市——
       喂,我爱这灿烂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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