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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橘子豆腐
作者:张鲁镭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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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橘子豆腐?橘子和豆腐怎么能扯到一块儿?中间落字儿了吧?橘子炒豆腐?橘子炖豆腐?橘子拌豆腐?全都不对,就这四个字,橘子豆腐。这四个字是胳膊连着腿的,是个一体的符号,橘子豆腐是个店名,是个地名,也是个人名。
       橘子豆腐店的豆腐有老有嫩,好吃,橘子豆腐店的豆浆甜,不用放糖,橘子豆腐店的豆腐脑滑,不用嚼它自己往嗓子眼儿里钻。橘子豆腐店开在瑶岭子村的上瑶岭和下瑶岭的交界口上,往前走不出十步为上瑶岭,往后走不到十步为下瑶岭。它对过是村里晒苞谷的场子。这个场子秋天晒苞谷,平时是小孩子撒欢儿骑马打仗的好地方。村上人从来不说什么上瑶岭和下瑶岭交界口,太哕嗦,太绕腾。他大哥哪去?橘子豆腐。即便刚从场子晒苞谷回来,也回答说,去橘子豆腐晒苞谷了。女人拎着小儿子的耳朵骂,该死的你疯哪去了,吃饭还不来家?我和二猴子在橘子豆腐摔跤。乡下人认死理儿,铁定了那一左一右的方圆就叫橘子豆腐。橘子豆腐的老板娘叫橘子,她走在街上人们都愿意喊她——橘子豆腐,她也高高兴兴地回着。橘子也没想到,自己嫁到豆腐店后,竟会得了这么个名,不过她还是欣然受之。橘子豆腐的名声呱呱响,十里八村大人孩子谁不知道?周五婶她小姑子要来瑶岭村看哥嫂,手里挎个篮子刚一出门,一个小媳妇喊她,婶子哪去?上瑶岭子村俺哥家。几时走家呀?后天。帮俺捎块橘子豆腐吧。好。等着俺上屋里头找零钱去。不用,俺挎兜里揣着。那回来给你。行。大妹子赶集去呀?不,去瑶岭子村俺哥家。哟,那得给捎块橘子豆腐来。老汉把手伸进裤兜上下摸一圈说,回来给你钱啊。成。老汉明明知道他裤兜里压根儿没揣钱。他们这儿的人兜里一般不爱揣钱。尤其是上岁数人,觉着兜里有钱费心思,怕丢,累赘。老姑你上哪去?有个扛着锄头的后生打对面走来。去瑶岭子村你叔那儿。村上人都是连着骨头带着筋的。那正好,昨儿个还跟娘叨咕呢,馋橘子豆腐了,帮着捎回来两块,要老豆腐,老豆腐香。呀!这会子她才想起来,刚才那两份忘问要老嫩了。管他,老的老吃,嫩的嫩吃!老姑那你几时走家?后天下午吧。那得说给俺娘,后天晚巴晌等着炖豆腐。后生已经把钱塞到她手心里,别忘了,要老豆腐。大姨呀、他大舅母呀……还没出村口她就接了好几份橘子豆腐,王家小媳妇一块,他赵大爷一块,大侄子两块,说要老豆腐,还有李大嘴老婆要一老一嫩……她在心里扒拉着,回来时胳膊上的篮子不能轻快了。就大侄子给钱了,剩下都该着。这个她倒没必要担心,没人会赖她这几个钱的,等回来一准给。这里人一般都不耍赖,谁该谁的即使眼下还不上也认账。村西头的杂货店墙上挂了个黑夹子皮儿的账簿,上边一笔一笔都是哪家哪家欠的账,有些都是好几年前的账目。这会儿他们虽说还不上,可问到谁头上都承认有这码事儿。不像那些城里人,一掉腚就翻脸,倒像你该了他似的。这里的人还是要实诚些。
       一到她哥家,嫂子知道她今儿个要来,早把饭预备好了,一大海碗鲫鱼炖豆腐(炖着吃要用老豆腐),还有一大盘青辣椒小葱拌豆腐(这得用嫩的)。吃过饭还有一茶缸子甜豆浆解咸。她边喝边想着,要是她们村也有橘子豆腐卖该多好,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嫂子看她吃得热气腾腾,自是满心得意。橘子豆腐好吧,下回你几时来?咱还吃它。一个地方出了什么好吃的,那儿的人也跟着一起扬眉吐气,好像那东西是自家出品。有北京亲戚朋友的,常会听到这样话,来北京吧,让你吃烤鸭。有沟邦子亲戚朋友的也会听到类似吃烧鸡的话。肚子里装着橘子豆腐,篮子里挎着橘子豆腐,她该走家了。一到村口,早有一伙人在那里候着了,小媳妇怀里抱着孩子,老太太手里牵着孙子,老头子身后晃悠着他家那条大黑狗,他们呼啦一下把她围成个花心儿。她这会儿的心情也是爽快的,能帮助别人是件多么开心的事呀!她的心是真真切切的爽快。把篮子里的橘子豆腐一块块递到他们手上,对方把早预备好的钱塞到她手里,她不数,也用不着数,一分不会差。橘子豆腐都是用塑料袋包着的,可大伙还是都拿了家什来,小盆、小钵、舀水瓢。把豆腐发出去篮子就空了,胳膊也跟着轻快起来,这会儿大伙一拍脑门,又从挎兜里掏出东西往她篮子里放,仨瓜俩枣一个梨,一把小葱两个茄子仨咸菜疙瘩。人家好几里地给你捎回来,多少是那么点意思。这些东西她家不缺,可人家给的,心里头热乎。她于是就胸有成竹了,大声说,等俺再去,还给你们捎。这时候那个老太太一回头,看见她孙子怀里抱着瓢已经把塑料袋咬漏了,嘴里噙着一块豆腐,牙缝里飘着一丝塑料袋。老太太照他屁股拍下去,馋东西,比大花还馋。大花是老太太家的一只猫,家里一放桌子它就往上扑。小男孩儿见势拔腿就跑,一边跑脑袋还直往瓢里拱。老太太在后边颠着小步撵,小宝,小宝,别跑,别跑了,你把瓢摔漏了。那个叫小宝的孩子真听话,腿一弯两手一揸就把瓢甩出去,小宝连滚带爬来到瓢跟前,这瓢质量太好了,瓢里的豆腐更是安然无恙。小宝拾起来接着跑,老太太在后边颠着又喊,磕着腿没?磕着腿没?身后一伙人都笑弯了后脊梁骨。笑累了,笑够了,回家吃橘子豆腐去。豆腐的吃法有太多种,春天里香椿刚冒芽,把它用开水烫一下,香椿芽就变得翠绿,捞出来,用盐揉几把,再切碎了和豆腐一拌,淋上几滴香油,敞开吃一人能吃一大盆子。冬天雪里蕻炖豆腐吃高粱米干饭不撑死才怪!不过现在是夏天,最简单省事儿的就是小葱拌豆腐,韭菜花拌豆腐,还有青辣椒拌豆腐。有的人干脆从坛子里挖出一块大酱拌着吃,也好吃。豆腐嘛,尤其是橘子豆腐更是怎么弄都好吃。至于那些什么炸豆腐、熘豆腐、肉末豆腐、麻婆豆腐、沙锅豆腐,除非家里有孩子哭闹着要做,一般都是逢年过节或是来客人才肯下工夫。给人捎橘子豆腐的回到家中,她老头问,咋没捎块橘子豆腐回来?她立马拿手往自己脸上拍,该死该死,光顾着给旁人捎,忘了自家了。她老头把烟袋锅子从嘴里拔出来回一句,西葫芦脑袋不长口。
       晚晌饭吃过人们出来凉快,那人问,吃了?吃了,吃的橘子豆腐。一边的小宝也自豪地插话说,俺家也吃了。这时候晚饭吃着豆腐的人都觉着得意,没吃的就说一句,吃橘子豆腐,好,好。又问,你去瑶岭子村了?没,俺姑去那儿给捎的。唉,俺不知道信儿,要不也让她捎一块吃。也就是在农村吧,张口闭口地吃橘子豆腐,这要是在城里谁敢?你当着人家老公面指名道姓说吃人家豆腐,那男人非和你拼命不可。你当个妈妈面前说吃人家闺女豆腐,那妈妈非把手指甲盖磨尖了挠你脸不成。你当着个姑娘说要吃人家豆腐,那性质就相当严重。还是乡下人心思干净,肚子里没那么多杂碎。他们说吃橘子豆腐时心底是坦然的,是清清爽爽的,没那么多乌三巴四的。不管三姑六婆四叔二大爷,只要到瑶岭子村走一回,都能在他们村口掀起个小浪花来。
       橘子豆腐院门前有棵高高大大的老榆树,三个后生手拉手连起来才能搂得住。夏天树下洒了一地浓阴,就像一把天然的大遮
       阳伞。太阳从树枝缝里钻进去,地上就有了一层金豆子。村上人说这是棵宝树,聚财。红火的橘子豆腐是依仗它才发达的。村上人都不到树阴下纳凉,他们说踩了树影子发不了财。院墙是红砖砌成,不高不矮。院子大,宽敞。院角里拴着两条大黄狗,两条狗是母子关系。不过现在儿子成长得要比它妈威猛。白天它们被拴在墙角,天黑才给解开链子。橘子豆腐店没有牌匾,也没挂幌子,可却没人不知道这里卖豆腐,全靠长年累月的口碑广告。院子里坐落着钢筋混凝土房子,和城里盖楼房用的建筑材料一样,只不过是平房而已。从外观上看不出这房子到底有几间,因为就开一个门。数一数有五扇窗户,有几扇窗户里边就有几个屋,那这房子是五间。一进门就是橘子豆腐的卖场,左手边并排放着四个白色搪瓷大桶,每个大桶上都戴一顶白搪瓷帽子,那桶白得发光,完全可以用莹润光洁来形容,比医院里打药针用的托盘都干净,分别盛着两桶豆浆两桶豆腐脑。右边墙上有一排不锈钢管架子,这架子是竖着排的,像楼梯那样一层一层的,每一层都摆着一板豆腐。噢,老的五板嫩的五板。有人来买,橘子就像拉抽屉那样把豆腐板拉出来,然后拿铲子切开放在塑料袋里。尽管拿塑料袋给包好了,可来人还是自带了家什,定是要把这豆腐放在小盆小钵里才算安心。他们好像是对那塑料袋不大信任,生怕走几步呱唧一下掉地上,那这八毛钱就打水漂了。橘子豆腐八毛钱一块,一块五两块,老嫩一个价。豆浆是三毛钱一舀子,五毛钱两舀子,买豆浆可一定得拿家什,盆钵瓶子罐都成,拿瓶子的橘子用漏斗给灌。上瑶岭的老孟大爹总是拿个瓷壶打豆浆,那壶广口、短粗胖,外边挂了土黄的釉,壶肩膀有四个“耳朵”,耳朵眼儿里拴着条绳子当拎手,壶嘴和壶口一平齐,能装两舀子豆浆。两舀子豆浆不算少,倒在城里熬粥的铝锅里那是一小锅。老孟大爹爱喝豆浆,三天两头就捧着他那个宝贝瓷壶来打豆浆。有人说他那把壶是清的,也有人说是明的。再问老孟大爹,他回答你,什么清的明的,是盛橘子豆浆的!有人说现在这玩意叫古董,能换钱呢!老孟大爹回答你,俺孙子他孙子还得拿它打豆浆喝。人们管他叫“一根筋”,不过老孟大爹还是知道他那把老壶是金贵的,要不他怎么从来不让旁人来打豆浆,儿子儿媳妇大孙子,统统一边去。他老伴也没来打过豆浆,那老太婆都在炕上瘫两年了,她只吃橘子豆腐,不喝豆浆。老孟大爹每次打豆浆都是庄严的,类似神圣的。他将那把通体发亮的老壶往台子上一放,橘子往里倒两舀子豆浆。哪怕是溅到壶上一星点儿浆子,老孟大爹都用袖口擦抹掉。等下一回橘子就专门准备了抹布,可老孟大爹不让橘子动手,他非用自己袖口抹不可。再以后橘子就特别小心,不让一星点儿豆浆溅上。打完豆浆他不拎把手绳儿,却将壶牢牢抱在怀里,这壶到底是好东西,保温隔热抱在怀里不烫手。豆浆和豆腐脑桶都是盖着的,有人来买才把那白瓷帽子摘下去,一股热气从桶里呼出来,扑到脸上湿漉漉的。正常情况下都是每天两桶豆浆两桶豆腐脑,豆腐脑不给配卤子,买回去自己做。讲究一点的就去切点肉馅加酱油和淀粉打个卤,有人干脆直接浇上酱油吃。豆腐是老的五板嫩的五板,逢年过节要多做些,哪家办大事情得提前来告诉一声,正常都做这些。卖这么多年豆腐,心里自然有数,就是卖不完也剩不下多少。
       这就是橘子豆腐的卖场,一个大长条屋,屋子干净透亮,白墙蛋青瓷砖地。头顶上挂了一个豆绿色大吊扇。它成天马力十足地在那儿拼命扇呼着。夏天院子里已经万道金光了,大太阳把院里的猪狗鸡都晒得直说梦话,可一进这屋里边头发丝儿都是凉爽的。直对着正门大约十步远还有一个门,那是后门。打开后门是一片菜地,这里种着十几种菜,什么茄子辣椒西红柿,小葱豆角西葫芦,都是家常吃的菜。菜园子由橘子男人的外甥给莳弄,不用给工钱,豆腐管够吃,回回还吃不了兜着走。这间屋一共有四个门,左右墙面中间各开着一扇门。推开左边门,里边就是做豆腐的作坊,倍受青睐的橘子豆腐就是打这儿出炉的。右边门里是橘子和她男人汉勇的卧房,卧房里一顺水儿还套着两个屋,分别是儿子黄小河的卧房和杂屋。就是城里人住的那种穿糖葫芦结构。回头再看作坊,里边有两个灶,灶上是两口大黑锅。窗户台长,宽,是水磨石的。上边放着一排大铝盆,里边泡着做豆腐的原料——黄豆。地中央是盘电磨,墙角里放着码得整整齐齐的装黄豆的麻袋,还有压豆腐的石板。屋里东西虽然多,可安放得紧紧凑凑,一点都不显得杂乱无章。
       这屋里还有一个人,橘子她男人汉勇。汉勇宽肩膀,容长脸,白。他们一家三口都白,要不怎么做豆腐呢?汉勇老是坐着,不过他坐着还能四处走动。他是坐在手摇车上走的,他十五岁上腰椎就坏了,只能借助于手摇车。不过这并不耽误他干活,泡豆子、磨豆子、熬豆浆、掀豆腐皮、点豆腐、包豆腐、压石头板看时间,都是他一个人的活。豆浆的火候,点豆腐脑用几克几两内脂,点老豆腐用多少卤水,点嫩豆腐用多少卤水,老豆腐压多重石板,嫩豆腐压多重石板,各压多少分钟,这里头全有说道。当然还少不了祖上的绝活。他掀豆腐皮时动作灵敏,等到豆腐皮儿结起来,用一根细长竹竿那么一撩,一张,一撩,一张。然后再挑到墙边的架子上,那竹竿头是磨圆了的,不然会把豆腐皮捅漏。撩豆腐皮时汉勇的头上下摆动着,能看见他脖子上一起一落的青筋。豆腐皮算得上金贵东西,一锅豆腐最多起两张皮。这东西不卖留自家吃,因为本来就不多。卖贵了也没人买,太便宜还不划算。吃不了晒干留着过年过节走亲戚送朋友。也有嘴馋或办事情非买不可的,那湿的四块一斤,干的八块一斤。卖得不多,都嫌贵,说那就不如吃肉了。乡下人最钟情的还是猪肉,那毕竟是荤菜。汉勇还会发臭豆腐和做红豆腐乳,他的臭豆腐那是奇臭异香,臭豆腐和红豆腐乳也是自家吃,不卖。把臭豆腐一块块穿在一根自行车的车条上,撒上点辣椒末在灶坑里烧一下,要怎么香有怎么香,橘子最爱吃了。不过多半是在晚上睡前吃,橘子说白天怕有怪味,让人烦。红豆腐乳就粥吃。
       汉勇做豆腐,每一道工序都仔仔细细,而且得心应手轻车熟路,别看他坐在手摇车上,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吃不消。他就这么坐着做了二十多年豆腐。假如说要是现在站着做,还真不见得有这么好的效果,好像他们家的豆腐就应该是坐着做的。一想到豆腐,汉勇心里边就觉着好笑,他们老黄家祖上三代都是做豆腐的,到他这该算是第四代了,这老黄家的豆腐卖来卖去现在居然成了橘子豆腐。谁说不怪呢?汉勇想,第五代豆腐怕是传不下去了。他儿子黄小河别说叫他做豆腐,他压根就不吃豆腐,最多拿筷子头杵杵红豆腐乳。小时候还常从家里偷块豆腐去和别的孩子换地瓜。儿子黄小河学习好。长相也是一表人才,脸面像橘子,身材像汉勇,既有男人的粗犷还有女人的精细。正在乡上念重点中学,这小子心高想飞,瑶岭子村留不住他。想飞就让他飞,能飞还不好?人往高处
       走,水才往矮处流。儿子黄小河要是飞起来,那是他祖上有德。还什么豆腐不豆腐的,那时候他跟儿子沾光,就不天天喝豆浆了。喝什么好呢?酒他不好,对,喝茶。他爱喝茶。这喝茶的嗜好是从他爹那儿传下来的,他爹就好喝茶。汉勇现在也天天喝茶,他磨豆子时,面前总放着一个白地蓝花大碗,也就是一般的茶,他往电磨里添几下豆子,喝一口,喝完了再倒上。有时候茶没有了来不及买就喝豆浆,反正是爱喝上一口。他平时吃东西也香。儿子黄小河说,有卖好几千块一斤的茶叶。成,等儿子真飞高了,让他给买。
       说来也怪,橘子还没过门那会儿,人们要买豆腐就说,上老黄家买豆腐去。老黄家豆腐——从他记事起就听人这么叫。那时候他家也没有招牌,说真格的,老黄家好几代人卖豆腐,竟没一个人想着写块招牌。汉勇倒没听过他太爷爷卖豆腐时别人怎么叫,应该是老黄家豆腐吧。橘子过门也就一年头,不知是谁居然喊上橘子豆腐了,一个人叫,两个人叫,你也叫,他也叫,后来就都这么叫了,后来连汉勇自己也这么叫。怪不得第五代没有传人了,原来是让外姓人给篡了位了。这都是天意,篡就篡了,反正一家人,肉还是往一个锅里烂。再说他一个瘫子,能娶上橘子这般媳妇,已经是上辈子的造化。橘子模样俊,人勤快,心眼儿又好,还会经营买卖。汉勇对橘子好,橘子对汉勇也好。橘子三十好几的人,儿子都十四五了,可还像刚过门时那样好看,白净。她脸上不涂脂抹粉,头发不烫钩钩,梳得光光溜溜,大大方方。只是在头上扎了个紫红色方格手绢,就显得和乡下女人大不一样,特别风味。村上人说她这是喝豆浆喝的,是让豆腐滋养的。她穿衣服也是那么自然大方,从来没有红花绿叶大苹果的时候。她却是比从前要壮实,但不是蠢相,她的好看是温和含蓄的,有着余地那种,而不是要满溢出来,要膨胀出来的样子。村上住的都是“升斗小民”,称得起殷实的富户没几个,他们的日子在村里算是拔尖的。可橘子眼神总是那么平静,那么沉着而从容,这样的目光足以应对所有好的和不好的日子。不像村里有些女人,刚穿了件新花褂子就不屑于和裤衩上有补丁的人说话了,晚饭吃了回猪肘子,第二天就满嘴肘子肘子的,好像她打小是吃肘子长大的。
       橘子为人和善,人前总是不笑不说话。没人买豆腐时她就上作坊里帮汉勇忙,汉勇说,你一边坐着吧,你一伸手我手就不知道往哪放了,一个人干惯的活,两个人反倒支不开套路。橘子就坐在小板凳上和汉勇唠嗑。多时候是橘子说,汉勇听。汉勇话不多,汉勇一边听着,一边摇着车泡豆子磨豆子上浆包豆腐,两只手像纺纱车一样,不停旋转着。橘子说,你像个机器人,又说等以后咱买个机器人回来,让他给咱磨豆子上浆包豆腐,让他撩豆腐皮卖豆腐。汉勇说一句,那咱俩干啥?咱俩?数钱呗。哈……哈……俩人笑疼了腮帮子。橘子又说,汉勇又听,橘子说一句,说两句,说三句,汉勇接上一句,哈……哈……俩人又笑起来……橘子边笑边往那个喝茶的蓝花碗里添水。院子里狗叫,橘子出来卖豆腐。是在场子上玩摔跤的黑蛋和小生子来买豆腐。肯定是玩饿了,累了,俩人凑钱买块豆腐吃。在场子上玩耍的孩子常到这儿来买豆腐。有时候好几个孩子买一块豆腐,或许一人就能摊上一口。有时跑渴了就拿一毛钱说买半舀子豆浆,还得跟橘子借个瓢拿到场子上喝,临走家再把瓢还回来。说是买半瓢,橘子都是给他们盛一瓢。
       橘子又坐下和汉勇说话。橘子和汉勇没有农活可干,他们把地租出去了,粮食买着吃,让往这儿送豆子的粮店直接给捎过来。园子里的菜是汉勇外甥给种。他外甥爱莳弄园子,更爱吃豆腐。橘子说,爱吃就可劲吃,就是不莳弄菜园子,舅舅还敢不让外甥吃豆腐?橘子和汉勇不太累,可也闲不着。至于挣多少钱真说不好,你说没钱吧,人家新房盖着,电磨使着,儿子在乡上读重点。你说有钱吧,从橘子身上脸上看不出一点迹象来,有钱人往往爱往身上脸上贴金抹银。橘子不,她总是既普通又简单,而这普通和简单里又都透露着不平常。有钱人往往说话声音嘹亮,隔着二里地就能听见。橘子不,她说话总是不紧不慢,一字一板的。有钱人往往对没钱人睥睨个眼。橘子不,她常去给李二伯和赵四叔送豆腐和豆浆(是不收费的),两个孤老头。橘子家养了两条狗,两口猪,三只鸡。两条狗是看家好手,都凶巴巴的。两口猪是帮着消化家里的豆腐渣。三只鸡是汉勇外甥拿来的。家畜们一个个长得膘肥体大,它们天天有好东西吃——豆腐渣。
       橘子和汉勇正说笑着,就听外边连哭带喊的。橘子跑出去一看,场子上黑蛋和小生子打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橘子笑了,刚才还好好的,这会儿又打起来了?他,小生子说,他才拿两毛钱,就吃了一半豆腐。俺没,俺就用舌头舔舔,全让你一人吃的。橘子扯着两个孩子的小黑手说,跟姨来吧。她用湿手巾把俩孩子的小手擦干净,铲一块豆腐从中间切开分别放在两个塑料袋里,吃去吧,再打架就不给吃。等一会儿,姨给你们挖一块大酱去。不用,橘子姨不用。你家豆腐甜,加酱就没甜味儿了。俩孩子手拉手笑着,他们似乎觉得这架打得太值,能多吃块豆腐。一时他们竟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自己这份感激之情了。黑蛋说,橘子姨,俺娘不服气你。那天俺娘借来毛驴磨豆子,她说什么橘子豆腐,了不起呀,看谁不会做?她做的豆腐难吃死了,涩还拉嘴。俺和爹都没吃,俺娘也没吃上几口,都喂猪了。俺爹骂她是败家娘们。小生子恐怕落了后,还没等黑蛋说完就抢话(这小生子是老孟大爹他孙子),俺奶也骂你来着,她先骂俺爷,说老不死的成天喝豆浆,看你是让橘子那狐狸精迷住了。俩孩子争先恐后说个热闹,有人来买豆腐,他俩才一溜烟跑开。
       太阳悄悄走进晚霞里,橘子豆腐就寥寥无几了,盘里还剩下三块,橘子铲出两块分别装在两个塑料袋里,把袋儿口扎紧。去院里解下两条狗,大黄和小黄就各叼着塑料袋跑开了。它们是给李二伯和赵四叔送豆腐去。这活俩东西常干,认识路。橘子到后园子里拔了小葱和黄瓜,洗干净,把豆腐皮摊开,往上刷大酱,再放上两根小葱像卷煎饼那样卷起来,这就是晚饭的干粮。用剩豆浆熬点稀溜溜的小米粥,再把昨天炖的腐乳肉回下锅,再往里打上豆腐块。橘子每回炖五斤肉,能吃上三天。汉勇爱吃肉,几日不见肉就想。橘子只对火烤臭豆腐百吃不烦。晚饭虽然简单,但也算得上可口。橘子把盛肉的碗推到汉勇下巴底下,汉勇眼睛笑盈盈的,跟孩子似的。
       太阳带着露珠回来了,周太林带着女人回来了。
       周太林回来了——周太林回来了——瑶岭子村就像一锅咕噜噜冒着白泡的豆浆,一下子沸腾起来。来买豆腐脑的周五婶在往橘子手上递钱时趴在她耳朵上说,周太林回来了。橘子说,噢。来买老豆腐的张二姑斜眼把嘴咬在橘子耳朵上说,知道不?周太林回来了!橘子说,噢。来买嫩豆腐的王三姐把话挤在嗓子眼儿里说,天,周太林开小车回来了!橘子说,噢,听说了。来打豆浆的赵四姨捏着鼻子说,我天老妈呀!
       
       瑶岭子村口上开来一辆黑轿车,黑轿车开得铿锵有力,把村口的土道弄得浓烟滚滚烟雾缭绕,趟起来的黄土把路边的野狗呛得直咳嗽。车上坐两人,一男一女,男人叫周太林,女的该是他女人。橘子跟汉勇说,周太林回来了。汉勇说,噢,回来了。橘子卖豆腐,汉勇做豆腐,还是五板老五板嫩,两桶豆浆两桶豆腐脑。
       周太林也是瑶岭村人,和橘子好过。那会儿的橘子更好看,肉皮嫩生生的,眼仁黑亮亮的,两条辫子粗粗的。后来橘子嫁给汉勇,周太林就走了。橘子跟周太林好时,周太林帮她家种过两回地修过一次房,还背她爹翻山上过好几回医院。这些汉勇都不能做,汉勇站不起来。可橘子还是嫁给了汉勇,汉勇帮橘子爹拿住院费,汉勇让橘子爹治好病,汉勇让橘子爹多活好几年,多吃好几年豆腐,豆腐脑和豆浆也没少喝。媒婆上家给汉勇说媒,橘子找到周太林说,俺想让爹活命,俺得去嫁汉勇。周太林脸红了,紫了,黑了又白了,你爹让的?不是,俺没娘,不能再没爹,俺要爹活,俺得嫁汉勇。你、你良心长到肋条上,黑心肠,黑面人。橘子说,俺想让爹活命,谁给爹治病俺嫁给谁。那俺给你家种地算是白种了?俺背你爹算白背了?那你说咋办?橘子看着周太林心里比酸葡萄还酸,可再怎么酸她还是想要爹。你得给个补偿,要不俺可亏大了。怎么个补法?明天,明天晚上去后山小树林子把你给俺就成。橘子没去小树林子,她去找汉勇。你也知道俺跟周太林的事,他还帮着于了不少活,俺现在要嫁你,他心里不痛快。要不,要不,你看要不给他板豆腐成不?汉勇看娘在院子里喂鸡,就压着嗓眼儿说,给他两盘,再给他一袋子黄豆。后天俺娘去老姨家,让他过来吧。橘子对周太林说,汉勇给俺爹花钱治病,俺不能让他吃亏,俺也补偿你,俺让他给你豆腐给你黄豆。这是家里存的二十一个鸡蛋也拿来了。橘子和汉勇结婚那天晚上,周太林闹着放火点人家新房。多亏村上人拦着才没坏事。
       后来周太林走了,村上人说他进城了。现在周太林回来了,他应该是发了财回来的。周太林把轿车停在村委会,一个人四下里游走。他走起路来脸上的表情是严肃的,庄重的。两个脚底板把地面打得咚咚直响,恨不得把地砸出一个个坑来。他走得慢吞吞的,好像他这次来的目的是专门为了砸坑。走累了走烦了就开着车拉着他女人给村上人发礼品,不管来到哪家门前他都把喇叭按得像警笛一样响。等那家人出来,他才慢悠悠把东西递上,像村长在村头发放扶贫物品,表情不屑且豪放。那家人忙接过来,激动得话都说不成个数,你看这是个怎么说法?你看这是个怎么说法?……虽是话不成句,却连客气带感激全有了。周太林的女人就介绍这东西怎么怎么好,是在什么商场什么大厦买的,又说这东西多么不凡,多么与众不同。那人就更感动得手脚没处放。于是扯着嗓子喊,孩子他娘——孩子他娘——杀鸡,杀鸡。
       开始是女人们,后来连男人们也发现周太林送东西可不是随便送的,他是讲究地点的。离橘子豆腐店一左一右的人家差不多全送到了。只是没橘子家的事,人们一拍大腿,忽然间发现还有一个比白得东西更让他们兴奋的事!村子里一下子活泛起来,好像冷不丁一抬头看见村口上走来了戏班子。
       橘子豆腐生意忽然间掀起一个大高潮。比过年那会儿还要猛。周五婶一大早来买豆腐,中午又来买豆腐脑,晚晌还来打豆浆。橘子说,婶子咋不一块买回去?这不,这不刚想起来嘛!周五婶精神饱饱满满的,眼珠子在眼眶里上下左右地骨碌,像是昨天来时把钱包落下了。其实周五婶压根就没有钱包。她里边裤衩缝个兜,几张钱票规规矩矩蹲在里边,周五婶买东西时先解裤带。有回周五婶手提着裤子,别人还以为她要买什么东西。细看不对劲,她裤带断了。这裤带还是她老闺女屎尿布改的,早该断了。周五婶日子仔细,地上的头发丝儿都拈起来留着换酱油。张二姑前天来买豆腐,昨天也买,这会儿又来买了。王三姐带着她家老土狗来了,那老土狗就在院外蹲着,它不敢进去,它怕橘子家的大黄小黄。还有七姨八婆……就跟吃豆腐不要钱似的。这些平时吃咸菜疙瘩都心疼肝疼的女人们一下子大方起来,慷慨起来,这会儿她们好像不那么看重钱了,什么钱不钱的,钱花在刀刃上才值个,该出手就得出手。这下乐坏了家里的小孩子!妈,今晚做啥吃?小葱拌豆腐。妈,今晚吃啥?炖豆腐。妈,今晚吃——豆腐。“太阳当空照,花儿对俺笑”,孩子露着小豁牙。这些人买完豆腐还磨磨蹭蹭不走家,有的干脆靠着墙根坐下,像是累酸了胳膊腿要歇口气,又像是准备等着什么人来。她们来买豆腐,还来和橘子借针头线脑儿。王三姐来借顶针,她说,橘子俺来借个顶针。她把屁股放在门槛上。橘子俺看见周太林他女人了,高个头,白,嘴唇红头发黄。穿个黑背心太瘦,把两个奶子勒得像两口小肥猪。他上家来没?没,上家来干啥?来,来买豆腐呗,周太林说要把村口小卖店的东西全买下,再白分给大伙。汉勇说,外边怎么这么吵?不是在场子上分开东西了吧?俺得走家了,锅上还热着猪食呢。王三姐好像忘了是来借顶针的,她家锅上正热着猪食,哪能用上顶针?女人们走了,男人们来了。刘三来借锄头,他家已经有五把锄头。王三姐夫来借镰刀,橘子说把顶针也拿上,省得你媳妇再跑……橘子豆腐店像办喜事那样车水马龙。李二姑说,橘子,你说这天啥时候才冷起来?二姑你盼着冷呀?哪呀,这不她太林哥给俺老闺女送了件羊毛衫,这孩子大热天就往身上套。李二姑说话时眼珠盯着橘子脸,橘子笑笑,脸是温的,眼神也是温的。她说,想冷还不快,说冷就冷下来。李二姑说,太林这孩子真本事,心眼也好,小时候我就看他有出息,有回在村上吃饭,他一人就吃了六个馒头。李二姑说完觉着这个表扬有点像强扭的冬瓜,又说,胃口大人才有大出息。人那媳妇长得才水灵!你没看见吧?像电视里的人。嘴唇子比猪血都红。噢,是吗?要不说这人呀,唉,都是命,命中八尺哪来一丈?李二姑嘴里不住地叹息着。
       刘三上午借锄头,下午还锄头。刘三下巴尖尖的,像只老山羊。刘三有一个远大的想法,下辈子说什么也开个豆腐店。他对上小学的儿子说,你要是争口气将来开个豆腐店,天天数钱天天吃豆腐。刘三喊,汉勇,汉勇。汉勇把自己从作坊里摇出来,你说这个茶叶是咋沏法?他把手上一个巴掌大的绿纸包晃晃说,太林给的茶叶,叫毛尖,可贵了。太林说了,喝它长精神头眼仁儿亮,你看——他把绿纸包塞到汉勇手上,你成天嗞溜溜喝,快教教俺咋个沏法,要不白瞎这好东西!汉勇说,你等会儿,我把豆腐包打上就来。橘子给刘三递过去个板凳。橘子说俺来教你。把水烧开,捏一小把茶叶,先倒点水把茶叶烫烫,分把钟后把水倒掉,再倒开水,分把钟后还倒掉,第三遍茶最好喝。汉勇打着豆腐包说,沏茶的水要多开一会儿才能把茶味烫出来。
       橘子往蓝花碗里加开水,一丝丝舒展的茶叶像蝌蚪一样在水面上游起来。橘子说,听说蒙古人喝奶茶。不知道那奶茶是怎么一
       回事?汉勇边从簸箕里往外挑瘪豆子边说,应该是拿牛奶当水沏的茶,蒙古那地方奶多水少。橘子说,牛奶沏茶叫奶茶,要是拿豆浆沏茶就是豆浆茶了。汉勇说,就是这么回事。橘子说,你等着。橘子把茶叶用开水烫烫,又把豆浆烧得滚开浇上去,回手添上一小勺白糖。汉勇端着蓝花碗,豆香和茶香交织的热气钻进他两个鼻子眼儿里,他把蓝花碗里的豆浆茶吹出一个个小浪来。橘子把豆腐渣热上,又在里边加些菜叶,她端盆上院子,鸡看见橘子咯咯咯叫,猪看见橘子噜噜噜响,狗看见橘子汪汪汪喊。盆里一空,鸡猪狗就不再闹哄了。院子里的鸡猪狗吃饱了肚子就不再有响动,鸡望天猪睡觉狗看门。
       院子外边的人就大不一样了,吃饱了,喝足了,有力气,响动更大了。几个女人像坛子里的咸菜疙瘩那样聚在一起。周五婶伸个公鸡脖说,昨天俺去买豆腐,见她眼睛红红的,许是夜里哭的,肠子悔青了有啥办法,没那个福气,再说当初就是她不对,为了点钱嫁个瘫子。李二姑俩黑眼球立刻往鼻子中间靠拢,俺看橘子舀豆浆时,右胳膊像抬不起来似的,不会是让汉勇打的吧?那是不会,汉勇那腿脚还能打人?王三姐在大腿上挠几把说,那也说不定,东头的阮瞎子成天把他老婆打得鬼嚎。经王三姐这么一提示,大伙都觉着有道理,那橘子胳膊就是让汉勇打的,没错。周五婶说,我要是周太林,非站在橘子家门口骂她个三天三夜。王三姐插嘴,那汉勇肯定不敢吱屁,周太林一急眼还不让他胳膊也断了。这时王三姐夫挤进来说,人家周太林是规矩人,文明,不会干那等粗事。动粗多累得慌!气也气死她,悔也悔死她,这叫软刀子杀人。唉呀,忽然一个尖尖的声音,那会儿俺看见橘子灶台上放了一把菜刀……
       老榆树下站几个男人,边上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屁股后边在嘟嘟嘟地冒着黑烟。车里没人,周围也不见周太林和他女人的影,有人说他去村长家打麻将了。车里没人怎么还在那儿嘟嘟着?谁知道?他们围着车子转圈,说长说短的。一个讲,太林大兄弟说明天在橘子豆腐,不,在场子上请全村人,还从小卖店买东西分。这大兄弟!一个说,太林哥好人,出去这么久还惦念着村上人。都说人一富就忘本,这话不对,看人家太林。又一个说,俺太林舅订了两口猪,说明天酒管够喝,肉管够吃。那橘子豆腐管够不?说话的人把嘴往院子里一撇,哈……哈……哈……男人们笑哆嗦了。多像过年呀!
       橘子泡豆子,汉勇磨豆子。橘子说,等把电视搬到作坊来吧,一边干活一边看。汉勇说,年底再买一台回来,现在电器都落价了。橘子说,等和儿子一块去。橘子把麻袋里的豆子倒在盆里泡上说,明天让粮店再多送两袋子黄豆。汉勇说,明一早你先去信用社把钱存上,家里放钱累心思。橘子说,汉勇,周太林把他车停在咱老榆树下了。汉勇说,不碍事,不碍事,下雨还能遮着点。橘子说,磨完这盆豆子就上屋看电视去。汉勇说,行,《三国》还有最后两集。
       天还没黑下来,村上人就已经往这边赶了,村长替周太林挨家挨户通知的。他说,船多不碍港,客多不碍路,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有长舌头女人问,赶上橘子那头羊不?快扶好你家老爷子吧,摔着腿还得上医院!一条条土道立刻活泛起来,人们争先恐后踢踢踏踏往前跑,像是赶着去救火似的。和救火不同的是他们没拿什么水盆水桶的,倒是妇女背着孩子,男人抱着板凳,老头拄拐棍往前晃,老太太让儿媳妇搀着往前冲,回头数一数,家里人一个没落,连猫和狗都跟来了。
       场子上立着几根木杆子,木杆上都吊着电灯泡。一群蛾子和小咬围着灯泡扑啦啦飞。一群人围成个圈呼噜噜吃,喝,还喊。村长家娶儿媳妇也没这般热闹。过节啦——户户点灯啦——点红灯啦……
       院子里,汉勇往车条上穿臭豆腐,橘子往臭豆腐上撒辣椒末,汉勇把臭豆腐放在火炭上烤,烤完一面又翻过来烤另一面,橘子用一根小木棍扒拉下边的火炭。不一会儿木棍头也跟着红起来。香味出来了,臭味上来了,吃。汉勇说,家里还有芝麻没?橘子说,有点。橘子嘴里嚼着臭豆腐,手拿木棍扒拉火炭玩,木棍头又红了。汉勇指指外边说,火炭这玩意别扒拉它一会儿就灭了。橘子笑笑说,对,别扒拉它自己就灭了。
       [责任编辑 杨 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