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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小日子
作者:张鲁镭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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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公爷把一个炸雷掼到地上,轰的一声,天立马被崩开一道道口子,龙王爷赶紧接命,顺着天上的豁口往下泼水,不是瓢泼,也不是盆泼,绝对是桶倒。哗哗的,好像谁把天河的闸门打开了,这哪是下雨,都快成下瀑布了。
       红光菜市场上的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瀑布冲得一阵骚乱,买客们腿脚快的撒丫子跑了,腿脚慢的也都就地取材,有伞的撑伞,没伞的举菜筐举布兜子,有的干脆顺手抓个塑料袋套在脑袋上。至于下边嘛,爱怎么着怎么着吧,这时候也只能顾头不顾腚了。卖客们可不能乱跑,就算下刀子也得守住自家那一亩三分地,他们宁可人挨浇,也不让菜受苦。人浇湿了用毛巾擦巴擦巴就成,菜浇湿了可是要烂掉的。卖菜的四巧回身从车里翻出块叠成方形的雨布,两只手捏住布边使劲一甩,跟变魔术似的,雨布在半空中呼嗒呼嗒地摊开,方方正正落在菜车上,下边的萝卜、土豆、西红柿、圆白菜、黄瓜一下子被捂个溜严。四巧忙活着盖菜,她边上的老虎忙活着四巧。老虎把绑在车架子上的雨衣抖搂开,撑着帽口套在四巧头上,四巧头上顶着雨衣,两只手还不住地给菜掖雨布。天上泻下来的瀑布没头没脑地往她前半身上倒,那件白纱半袖上衣已经被浇得像黏胶皮一样牢牢贴在肉上,透着一股子淡淡的粉红。不仔细看还以为她真就穿了一件肉色粉红上衣。老虎一手抻住四巧雨衣前襟儿,另一只手往雨衣里搡四巧,四巧被拽成个大灯笼,瘦骨的身子成了灯笼杆。“灯笼杆”看见老虎嘴上正噗噗往外吐凉水儿,像刚从河里游上来的样儿。她伸手一薅,把老虎拉进“灯笼”里,四巧当时就变成袋鼠,肚袋子前边卧着个老虎。龙王爷还在往下倒水,整个菜市场像被泡在大澡盆里一样,水汽烟气一起升腾着。四巧和老虎站在车上,车是他俩的大本营,一进这红光菜市场,俩人就得在车上居高临下。老虎从雨衣缝里往外瞧热闹,四巧一只手搭在他头上,另一只手从雨布下边摸出个大萝卜,还得女人,这种时候居然还想着生意。有个脑袋上顶铝盆的老太太真就过来买萝卜了。老太太本应该是用这盆打豆腐脑的。豆腐脑买不成,铝盆干脆当雨伞。她嘴里还唠叨着,喝不成豆腐脑就做萝卜汤,空手回不就白挨浇了?小伙子快点儿,我还得去接孙子呢!老虎伸出手甩甩秤盘子里的水,四巧把萝卜放在秤盘上,老虎伸手扒拉扒拉秤砣,四斤二两三块六,给三块钱就成。老太太瞧眼萝卜说,上边淌着半斤水呢!大娘,都给你抹六毛了。老太太没再磨叽丢下钱拎上萝卜顶盆走路。卖菜的人都知道,下雨天是遭罪,可菜反倒好卖,不挑不拣不看秤,沾在菜上的水那都是钱,再抹零还是赚头大。老虎把钱举到后脑勺,四巧接了塞进老虎屁兜里。俩人一前一后裹在雨衣里,一个使秤一个递菜,配合得有板有眼。
       龙王爷到底有玩累的时候,在狂倒了个把时辰后,就由哗哗改为刷刷了。把淋浴头拧到最低档,像牛毛像花针,不疼不痒的。人们一个个晃着脑袋雨后春笋般从地面上钻出来,脸都水灵灵的,红光菜市场一下子又鲜活起来,买声卖声一浪高过一浪,跌跌撞撞地交缠在一起。
       戴红胳膊箍的老刘和老许在菜市场上一露头,肯定是北京时间上午十一点。他俩是活生生的报时器。这时候每人手上拿一个黑塑料口袋,连收钱加清场。每户都是五块钱,什么管理费、卫生费、治安费全加一起五块钱。应该算是合理收费的。大伙把早已准备好的钱往黑塑料口袋里一扔,不用老刘和老许找零,可他们嘴里还是不住叫嚷着,收了收了。他喊他的,没人理这份胡子,谁都不忙着收摊,菜市场的第二个高潮开始了,这会儿到卖主们相互贸易的时候了。人们轻松愉快地把剩下的东西互换成自家所需,拿青菜换调料、拿鸡蛋换猪肉、拿水果换香油……价钱上自然是都不吃亏,拿一把葱换一斤肉的事谁也不干。这时候人们表情往往是缓慢的悠闲的欢天喜地的,不像对待买客那样急迫心躁,恨不得跑过去把菜倒在人家篮子里。四巧最愿意贸易了,每天这时候她心里都有一股股按捺不住的澎湃。她兴冲冲跳下车,用一个大萝卜换回块豆腐,两个土豆换回一把小水葱,三个圆白菜换回一条七两重的鲤鱼,四个大西红柿换回一斤鸡蛋。老虎说,还剩些黄瓜换点啥?四巧说,留着回去做汤蘸酱吃。老虎说,两三根就够,吃不了这么多。四巧说,那放着明天卖吧。老虎留下几根黄瓜,剩下的他抱着去跟卖荔枝的贸易了。老虎跟卖荔枝的叽叽半天,最后捧着一小把荔枝回来。四巧问,给你几个?八个。四巧笑笑,还是个吉祥数,明天定能多卖钱。这么贸易一圈下来,自家菜就光了,车上都是贸易回来的东西,也该是打道回府的时候了。
       六月天就是孩崽子的二皮脸,眨眼间牛毛和花针都不见了,太阳从东头慢悠悠露了张红脸,它一出来就是个暴脾气,明晃晃地往地上抛火球子。人们开始挥动手上的家什往身上赶风。四巧坐在自家小货车上,两手揪着前胸衣襟来回呼扇。四巧觉着身上像淌着糨糊,黏滋滋的。她脚搭在纸盒箱上,里边装着贸易来的东西。四巧对前边开车的老虎说,我身上能挤出一瓶子糨糊来。老虎回头笑,大雨浇完太阳晒,不上锅蒸就是块好黏糕。四巧说,你别总回头,小心开车。老虎是开车不是骑车,他的小货车属于机动车。骑车是两条腿猛蹬,老虎是用手把着方向盘用脚踩刹车。车是老虎和他表舅自己改装的,就是把摩托车的后轮子卸去,安上个长方形的车斗,斗下边装上轮子,跟拉货的“大解放”是一个原理。只不过比“大解放”小好几号,像是“大解放”它孙子。就是没有驾驶楼,摩托车哪来驾驶楼?说起来容易,改装时老虎和他表舅费了好一番力气,这里边有不少机械学问,最后都找高人指点了。菜市场有一半人用这种车,多数都是自家改造,手太拙的就请人帮着弄,弄完自然要给人家不少好处。这车不光能上货拉货还能当摊床,不过菜市场上也有用木板和塑料布铺摊床的,撤摊时就把剩下的东西放在箱子里,再把箱子和木板塑料布一起放在三轮车上拉回去。这些人也知道老虎这样的车好,但他们弄不了,这车要七八千块,得有点经济实力才行。
       老虎回下头说,咱去吃碗大肉面吧。四巧说,有鸡蛋回去我给你晃面疙瘩吃多好!老虎说,一上午又浇又晒,怕你没力气晃面疙瘩了。四巧说,晃面疙瘩能用多大个劲儿?你馋大肉面了?老虎说,哪呀,你那面疙瘩汤不比大肉面强百套?四巧也自豪地伸伸脖子说,那可不!
       要到家了,在胡同口四巧递给卖报的李老头两根黄瓜,李老头回手给她一份城市晚报,这也是四巧每日必行的贸易。老虎把车停在屋门口,四巧捧着纸盒箱下车。这是一间面积很小的平房,里屋住人外屋做饭,有上下水还有电,租金一月二百二十块钱。四巧把小屋拾掇得像她的人一样干净。里间住人的屋看不着土墙,四巧用碎花布把墙连棚都罩上了。布是天蓝底小白花,从布品批发市场买的,她老乡小春在那里帮人卖布。四巧拿了最低价,六块五一米,她总共买了十五米。屋里有张双人床,也是用这小碎花布当床单子。地上有个办公桌,还有两把椅子。
       看桌子腿就知道要是放在城里哪家都是有碍环境的东西,不过桌面让四巧拿白纸糊上了,上边还铺了块透明塑料布,看不出好赖。两个桌子腿中间用图钉按着个布帘子,下边堆放着杂物。门边上是个简易的防雨布衣柜。屋里有一条空地,有半米宽吧。进屋迈一步就上床。一扇小窗户开在床边上,没有窗台。一片阳光洒进来,小屋就跟着亮了眼睛。挨天棚的窗框上钩着一个用彩色玻璃纸叠的手制风铃,小风一吹能丁丁当当发出好听的响来。外边再热,进门就凉爽起来,因为四巧把屋子打扮得好个清凉。外屋是厨房,也就三平米左右,灶台上一个电饭锅一个电炒勺,他们不烧明火,用电。四巧算过,买煤和用电差不多,电还干净。灶台下边是用木板搭的碗格子,用白帘罩着,四巧还用红布在上边缝了卫生柜的字样,并扭了几个汉语拼音字母,整得像大单位里食堂那么规矩。旁边的水池上挂了个大雪碧瓶,离瓶口一指头远的地方被剪开一缝,但留着一骨节没剪断,瓶盖儿还拧在上边,瓶子底下扎着一堆小孔,这是四巧做的筷子笼,筷子、勺子、铲子都放在里边,不落灰还能往下空水。外屋里角儿更是老虎智慧的结晶,棚上钩着个黑黢黢的搅拌机里胎,这是老虎表舅从工地上捡来的闲家用,老虎却让它变废为宝,动脑动手把它制作成限水量太阳能热水器。通上自来水,晒上一天,下边放个大塑料盆,晚上就有热水洗澡了。四巧高兴,老虎更高兴,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从这小屋的装扮就能看出一分细心,一分温情,一分安闲,一分宁静,也能看出小两口这透着日头的小日子。四巧夸老虎这发明能登报。老虎说,登报顶啥用,比不上吃你的葱油饼实惠。四巧说,科学家发明个啥的都奖励钱,那我就奖励你葱油饼吧。老虎脸马上笑成了一张葱油饼。不过现在四巧要给老虎晃面疙瘩吃。
       挖一小钵面,不放水,在里边打两个鸡蛋,然后端着钵子来回晃。晃钵是个功夫,劲不能大也不能小,要匀,这样晃出来的疙瘩大小一样。晃着晃着,钵里就出了一堆“黄豆粒”,钵却干净得不粘一点面粉。四巧晃面疙瘩的本事是跟她姥姥学的,连娘都没她晃得好。水烧开了,把面疙瘩放进去,再开锅加上葱、蒜末、黄瓜丝、香油、酱油、味精、糊辣粉,不放盐,放盐发涩,不鲜亮。老虎喝面疙瘩不用碗盛,直接用锅。四巧把疙瘩端上桌,老虎迎面将两个滑滑的荔枝塞进她嘴里,剩下那六个也剥好,装在小盘子里。四巧说,你先吃吧,我凉快会儿。老虎说,那你先把荔枝吃了。四巧一边用手扇呼着吃荔枝,一边在桌上摊开报纸看。老虎吃得呼噜噜响,四巧起身给他找来两瓣蒜,老虎吃饭快,跟往里倒差不多。他用手背抹抹嘴巴头,把挎兜里粘滋滋的钱票哗下倒在床上,一五一十地数,连整带零六十二块七,净挣一半,今天下雨,还能多出好几块雨水钱。四巧把盘里剩的两个荔枝用手指头捏给老虎,老虎身子往后仰,你吃吧,我嫌酸。不酸,甜。你吃吧,刚吃完面疙瘩得喝水。就吃一个,四巧把荔枝按进老虎嘴里。老虎嗓子眼儿一阵畅快,真甜,他囫囵几下,连核都咽下去。四巧说,一会儿你睡吧,我吃完饭去小春那儿看看,要有便宜的布我扯条裙子你扯条裤子。老虎说,多拿点钱。四巧说,三十块钱足够了。
       四巧和所有的城里女孩子一样,爱逛街。刚进城那会儿跟老虎逛,可她渐渐发现,老虎干活卖菜都有力气,逛街脚却迈不开步。后来她干脆就不让老虎陪了。一个村的小春和明会儿都在这边。小春在批发市场给人卖布,明会儿在酒店当服务员。明会儿倒大班,上一天一宿歇一天一宿。小春没有休息日,但她正点下班。四巧爱去小春那儿逛,她那里布全、便宜。对面还是个小商品批发城,里边的小东小西太多了,价钱比她们乡下大集也贵不到哪。明会儿歇班四巧就约上她逛,有时干脆一个人逛,在小春那儿,赶上老板不在,她俩还可以聊聊闲嗑。有时聊到小春下班,就一起往回走,小春偶尔在四巧家蹭顿饭吃。小春平时住在亲戚家,她每月给人家三百块钱。四巧洗脸化妆换衣服,她穿了件白色纯棉紧身小背心,淡绿色水洗布八分裤,厚木头底儿拖鞋。四巧的化妆品和衣服都是打小商品城选来的,她用的美白防晒面霜六块,粉饼四块,口红三块,眼影粉两块,描眉笔一块。这些东西可经使了,买一回能用上大半年。小背心七块钱,裤子加鞋十五块钱。这价钱在乡下也买不来,因为小商品城里有小春的姐妹,人家说这是到头的价了,别人都是十件以上才给的。
       四巧和老虎在城里的小日子有两年了,四巧还是先前的四巧,老虎也是先前的老虎,俩人都没大变化,要不也看不出他们是乡下人。四巧和老虎天生都白净,四巧更是透亮的一汪水儿一样。那是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瓜子脸上一边还镶一个大酒窝儿,城里人跟这叫天生丽质,乡下人叫透亮。老虎也是鼻直口方,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脚的。俩人一个村,又在一个学校里念书,村上人都说这俩孩子是天生一对儿。四巧和老虎倒是听话,没浪费媒人的鞋底儿就好到一块去了。四巧家姐妹四个,她是老疙瘩,上边的三个姐姐都嫁了人。老虎家哥仨,两个哥哥也各自成家。两个老疙瘩在家里边好了些日子,可想成亲却不是件容易事儿。问题出在老虎那边。主要还是经济问题。现在乡下成亲也不含糊,虽说不如城里那么讲究,可睡觉总得有个地方,房子得盖吧。盖个房最少也得四五万,再加上零七八碎的还得点子钱。老虎的爹妈为他家老大老二操办婚事已经是搜肠刮肚皮,轮到老虎这儿,还能有多少油水往外挤呀?这挨肩儿的仨老虎,搁谁家也不是闹着玩的。不花本钱就想把透透亮亮的四巧娶回来?就是四巧干,四巧娘也不干呀!村上人谁不知道四巧娘?要强要脸还要面子。
       其实人们看的只是个皮,四巧娘也不像旁人们想的那样心气儿高。主要还是心里边装着短处。四巧娘一连串生下四个闺女,没儿子。乡下人没儿子那就是最大缺口,走路都抬不起头来。四巧娘天生的牛脾气,她要用自己的实力来证明,没儿子一样活得扬眉吐气,活得瓷实。村上人总能看见四巧娘率领四巧爹和四个闺女披星戴月土里泥里地忙碌。刚开春儿四巧娘就做了如下分工和安排:四巧爹带着大巧二巧去莳弄地,她领着三巧和四巧拿锹拿铲挖野菜,晚上四巧爹和两个女儿赶着毛驴车前来会合,什么苦菜、小野蒜、小野葱、马牙苋菜一车车往家拉,晚上洗好,拿盐揉出来,挑到县城那叫绿色食品;夏天雨后蘑菇多,娘几个就上山采蘑菇,她家的蘑菇一晾就是一房顶;秋天的山里红、山枣、榛子、山梨……这家人到什么节气弄什么山货。光从山上一年就能拾不少钱。四巧家地里的庄稼总是村上最壮最大的。有年大旱,四巧娘领着一家人从几十里外的河沟往回背水浇地,等到秋收,全村她家地里收成最大。四巧家是村里第二个盖新房的人,第一个是村长家。为了省钱,四巧娘带着家人在河里筛沙子,一筛就是一夜。四巧家买了彩电,里边的人有红有绿有暖瓶那么大。四巧家姐妹几个都是进城买衣服穿,这
       是四巧娘的奖励制度,哪个干活卖力气,哪个进城买新衣。姐妹几个像小牛那样抡开了膀子干活,为了进城买花衣,她们比小伙都能干。村里人都佩服四巧家,他们夸四巧娘,还夸她家四个闺女,姊妹四个成了四支手电筒,村里的亮点。媒婆们想捞点功德,把鞋底都跑漏了。四巧前边三个姐姐嫁得都风光。大姐大巧是穿着红呢子大衣红皮鞋头戴红花出嫁的;二姐二巧是穿着红毛套裙脖子上挂着金链子出门的;三姐三巧更牛,都穿婚纱了,身上洒的香水就好几百,三姐夫在乡上包砖厂,有钱。
       村上人都知道四巧和老虎的事儿。四巧娘也知道老虎是个好后生。可毛毛草草地成全俩人总觉着脸面上过不去。有天老虎对四巧说,要不咱俩进城干活吧,俺表舅去城里好几年了,他都说,宁可在城里饿死也不在乡下撑死,再说咱个大活人,有手有脚的还真能饿死不成?四巧回家把这话跟娘学了,没想到娘一口应下。四巧娘自有主见,乡下人日子再瓷实见的也是巴掌大个天,趁年轻出去见识见识是好事儿。再说四巧和老虎俩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愣把他们掰开那不是作孽?要是凑合着成亲自己心里还憋屈。这样挺好,俩人走出去既不丢面子又成全了他们。早怎么就没想到?村上这几年出去干活的人也不少,邻院小梅就出去好几年了,小梅娘都准备给儿子盖新房了。村口的小玲年头也走了。村上有个毛病,后生们出去就出去,不受关注,闺女们就不一样,闺女们前脚刚走,后脚就跟着一堆人巴望,眼神里有好奇、有猜疑、有猥琐……表情非常复杂。进城的闺女们成了村上人端着碗在地头上嚼饽饽的下饭菜。越嚼越来劲,比红烧肉都香。那话就没个听了,要不咋能嚼这么过瘾。不过有的闺女到底没白让人嚼,小梅就是,要不她家有钱盖新房?闺女出门,村人的联想自是非常丰富,四巧出去,四巧娘就不会担心人家嚼舌头。四巧是跟老虎一块去的,连解释都不用解释。四巧娘心里松快,走时还给四巧揣了几千块钱。老虎娘更不用说,她根本没想到四巧娘竟如此通融大气,比大老爷们都爽快。老虎娘卖猪卖鸡给俩孩子凑了一万块,仨瓜俩枣的就换回这般水灵儿媳妇,跟天上掉肉包子有啥区别?她家老二娶回个水缸一样的媳妇还花了四五万呢!老虎娘乐得成天能看见她小舌头,乡下人对婚姻的概念就是——只要俩人住在一块儿就算完活。
       刚进城那会儿,四巧和老虎在表舅的工地上找了份活儿。四巧给工人做饭,老虎运水泥和灰。没干上两个月老虎就要走人,四巧也打不起精神来。都是工地上人太糙,尤其是那帮整天沾不着荤腥的老爷们,嘴上一点口德都没有,见天拿老虎和四巧寻开心,把四巧臊得成天耷拉着脑袋脸紫得像个大茄子。表舅说,都住一块了还怕啥?听惯就不碍事儿了。老虎说,那些人一张嘴四巧腿就抖,时间一长还不坐下病根儿呀?表舅说,不干这也得干那,总不能成天坐着吃吧?四巧说,那是,我正琢磨着和老虎俩人做点小买卖啥的。表舅说,就你俩兜里那点钱,能做个啥样买卖?老虎拍拍脑门,四巧你不说给工地上送菜的红光菜市场挺热闹吗?能不能在那儿干点啥?表舅说,这还真是个办法。俩人说干就干,马上辞掉工地上的活儿转到红光菜市场上。四巧还挺喜欢这地方,热热闹闹的像乡下每个礼拜的大集。天天赶集多过瘾。卖菜就一上午的事儿,下午的空当全归自己。就是早晨上货起得早点,不到四点就起来,不过这也没啥,比起和娘在河边一夜夜地筛沙子强多了。老虎也是个能吃苦头的人。乡下人对城里的活大都不在话下。再说连做饭都不用挑水点柴火,这就够轻快了,还想怎么样?老虎和四巧把日子过得美滋滋的。本来嘛,人得知足才是。俩人卖菜一个月能挣一千多块钱,去了房租还剩好几百呢,还有他们每天的那个贸易能省下一大笔花销,月月都有富余。老虎说,咱买个旧彩电吧。四巧说,看那东西有瘾,一黑夜一黑夜的,早上咱还咋上货?有天下午四巧打街上回来说,咱看电影去吧,不要钱的。看电影不要钱?是呀,小春她们商场后边有个电影院,每星期一晚上都有场免费电影,填个表就行。老虎有点不大信,城里喝口凉水都要钱,还有这便宜事?到地方一看真没错,有人说那都是老掉牙的电影,可对四巧和老虎来说,那绝对是新片儿。以后一到星期一俩人就去看免费电影,去看免费电影的人也不多,老大一个放映厅里也就二十来人,多半是老人和孩子。不过这电影确实给四巧和老虎带来了不少快乐,冥冥之中他们有了等待,有了期盼,有了期盼的日子就会更有生机。因为场场不落,电影院的小伙子都认识他俩了,一次填完表后,那小伙还和他们握握手,像是感谢他俩对免费电影的支持。四巧觉着城里人挺好的,不像村上人说的那样。只有觉着别人好,自己心里边才会舒服,他们的眼神中从来都没有纷乱,没有焦躁,更没有忍耐。他们从日历牌儿上一页页往下撕日子,撕下一个又一个小河流水般的日子。他们没去领结婚证,他们都觉着这个不是特别打紧。在他们乡下有不少孩子都老高了,不也没办证!他们真就没把那张纸当回事儿,城里人倒是都很看重那东西,结果该过不下去一样过不下去。老虎说,等年根下回家咱再去领证。四巧说,行,早一天晚一天没啥。
       四巧上街,老虎眯瞪了一觉。现在他醒了。老虎眯瞪时做了个梦,他梦见房子上忽然开了一个大洞,接着有百元大票从上头纷纷扬扬地撒下来,落在肩上,砸在头上。老虎被砸醒了。梦毕竟是梦,醒了也就醒了,老虎没像别人那样七想八想的,空想空乐有啥劲?他抬起手腕子看看表,快四点了。他想出去走走,每天这个时候,要是四巧不上街,他们都会出去走走,不走远,也就一左一右地转转。他们脚步是轻的,但没有散漫和无主。老虎穿上衣服往出走,在门口看见白盆里正躺着今天在菜市场贸易回来的鲤鱼,老虎就把脚步收回来。他在水池上洗洗手,把白豆腐切成一个个小方块,在电炒勺里倒上油,把豆腐一块块摆在里边,这时才通上电,先通电豆腐爱糊。电炒勺里噼啪作响,老虎拿筷子翻夹着豆腐,不大会儿,豆腐块变成淡黄色。他把豆腐倒在一个小盆里,把收拾干净的鲤鱼放在炒勺里边用清水煮。开了几个开,鱼香就冒出来,清水也变成奶白色,这时候把煎黄的豆腐放进去,再咕嘟个把分钟,撒上盐、味精、葱末、醋,喝上一口,姥姥家住哪都找不着了。老虎想再拍个黄瓜,刀一上去心血来潮,干脆做个蛇皮瓜吧。他在黄瓜身上切斜刀,一刀挨一刀切,不切断。每刀间隔半个韭菜叶宽。切完正面翻过来切反面,这面不能斜着切,得用横刀,也是一刀挨一刀的不切断。这样切出来的黄瓜有柔软度,能像蛇一样,盘成一圈。拉直了也比原来长。加盐把黄瓜水揉出来,再用清水冲净,用糖醋水泡上,吃时放点辣椒,酸酸甜甜的。老虎最会做蛇皮瓜!都五点了,四巧还没回来,得,把葱油饼也做出来吧,看四巧做了这么久,瞅也瞅会了。用油和面,把葱花也和在里边,老虎手上脸上全是面。这时四巧像兔子一样蹦进屋。四巧说,饿了吧?怕你嘴急,就买豆包了。四巧从兜里翻出一套淡黄色球
       服,好看不,给你买的,快试试。今年不世界杯吗,兴这个。老虎套上球服,立刻生出几分运动员的品相。他跟着摆了几个射门的动作。你猜多少钱?四十。不对。三十。不对。反正不能超过五十块钱。那当然,连裤带袄二十五。天,那可便宜到家了。小春帮我买的,批发价。老虎眼神里有了喜气洋洋的意思,到底是年轻爱美。四巧又从兜里捏出个荷包大的塑料袋,里边是两个小白珠,有小手指甲盖儿大。看,耳钉。四巧说着把它安在耳朵上,耳朵当时就开出一对花。像珍珠吧,才六毛钱。这东西真的要好几百吧?老虎说。可能吧,反正便宜不了,其实还是假的好,丢了咱也不心疼。谁还扒着人家耳朵验货?四巧得意地说。老虎点头对她这观点表示赞同。
       吃过晚饭,收拾了碗筷俩人就头顶头在灯下看报纸。报纸上整天都有说不完的新鲜事儿。翻开报纸,就跟打开天窗似的。四巧说,天,你看这儿,还真有一个跟头跌在红云里的。这人花两块钱买张彩票得了五百万,你说这五百万能把咱全村都买下不?老虎说,别说全村,就是全乡都差不多。四巧说,你说人要是有那么多钱可怎么花呀?老虎说,没白天没黑天地花呗,老虎一边摇着头,肯定累,那也叫个力气活呀!四巧问,你说钱太多好不?嘁,都是只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就说咱村的大老铁,他要不是养鱼发了家,哪至于半夜里让人给放了血,还不都是钱闹的?四巧说,可不,我看城里那些有钱人,吃啥啥不香,干啥啥没劲,整天价怕偷怕抢的,窗户门都用铁条封着,日子过得战战兢兢。四巧问,那你想有钱不?我,我不太想。你呢?我,我和你一样。还是咱这样的好,睡得踏实。老虎打了个哈欠说,那是,早点睡吧,明个得多上点西红柿,这几天西红柿挺下货。俩人闭灯,睡觉。
       月亮出来了,星星也出来了,凡是跟太阳一起来的现在又都回去了,人睡了,房子也睡了,外边的路灯也像一只只蔫软的梨,低着头发出昏暗的黄光。家家户户的窗户都逐渐变成一口口黑洞。这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夜晚。大家都是这样一白天一白天,一黑夜一黑夜地过起来,长起来。从小到大一直到老。就像庄稼地里的高粱,天天看变化并不大,然而它发芽了,拔节了,抽穗了,灌浆了,最后成了人们碗里的高粱米饭。屋子里睡着的这对儿恩爱的小儿女也是一样,也要黑夜白天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着走,在阳光的照煦下,经历一些必要的风风雨雨,风吹了,雨淋了,霜打了,不打紧的,他们会一天天地结实起来,精壮起来。
       现在他们睡了,窗外的月亮映得这小屋里充溢着薄薄的十分柔和的蔼然的银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