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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第一位病人
作者:讴 歌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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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外人来说,医学院的解剖室一定是个充满了神秘的去处。在对那个神秘空间的想象里,一定还交织着他们期待接近真相的渴望、对人体的好奇,另外加上诸多对尸体联想的恐惧。这心情,大概应该和那些恐怖片爱好者的心底暗流,如出一辙。
       至今,仍会有人向我打听关于学解剖的事,第一句总是:“你第一次见尸体时,怕不怕?”在他们询问的表情中,总是交织着一丝渴望、一丝好奇,还加一些恐惧。他们总希望我能说得详细一点,说得生动一点,满足他们对一部恐怖片的全面需求。
       作为一个学过八年医的人,虽然离开医学院后的生活轨迹已截然不同,但在“你怕不怕”的问题里,总会回忆起自己医学生时的解剖生活。这段独特经历,持续了整整半年。而那年,我二十岁,除了是个医学生之外,还谈着恋爱。
       “你怕不怕?”这问题,在上解剖课之前我也问过自己。当时,我并不太信自己在面对尸体时会有多坚强。但说来也许没人信,等后来,真正钻进位于东单三条那座文物建筑的解剖室之后,它就不再是一个问题了。烟消云散。
       二十岁的那年夏天,开学前几天,我半忐忑、半好奇地去问师姐:“解剖课,你怕不怕?”师姐没回答,很酷地从满满的书架上抽出来一本解剖图谱,给我看,说:“就是上面画的这些事儿,大卸八块,事无巨细,你得全弄明白了。”这本解剖图谱,看上去长着一副科学、严谨的面孔,其中也堆积着琳琅满目的科学细节。不过,这并不算完。师姐又抱出足有两寸厚的解剖学书,掷在我面前,“瞧,这也是半年内需要啃完的,全英文的,有的单词有两寸长。”她拇指和食指张开,比划着两寸的长度。
       一本布满细节的图谱和一本两寸厚的英文解剖学,它们无形的成为医学生的压力。它们来自一个陌生世界,却是我必须面对的不二选择。它们是我正式跨进文物建筑里的解剖室之前的压力。我想那压力,班里其他二十九位同学或多或少也都有。这压力,就是说,既然你选择了做医学生,选择了给别人治病,你就别无选择。
       我曾想象过很多次,掀开蒙在尸体上的塑料布的那一刹那。我想自己肯定会害怕,但不会尖叫。我还想,班里的有些娇小女生,就不一定有我这么能忍了,肯定有几个,她们被吓得魂飞魄散,其时教室里将一片混乱。
       而掀塑料布的这一刻,终于在两男生两女生配成一组后到来了。我们组里那个文静清秀的浙江男生。掀开了塑料布,那是一位体态略胖的老太太,小腹突出,头发凌乱。我和浙江男生彼此对视了一眼,旋即惊慌离开,故作平静。然后,我们组里的另外一位女生,发出了有史以来最高频的尖叫,但它并不长。不,应该说,很短促。它的短促,是因为教室里出人意料地安静,其他组一点声音都没有,同组女生的尖叫声因为羞愧而停在半途,戛然而止,回到现实。而这现实,就是作为医学生。你别无选择。如果眼前这一关都过不了,日后想象协和名医那样悬壶济世、治病救人……统统没戏。
       眼前这群人,看来真有着足够坚强的神经,他们无论是娇小女生还是北方大汉,都已开始进入做医生的角色——眼前是一桩我们要花半年学习的功课,它是我们成为医学生必须过的第一关。一具人尸,一本布满细节的图谱,一本两寸厚的英文解剖学,仅此而已。日后,读到了罗兰巴特的《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有一刻想起我那些坚强面对尸体的同学们,他们必定在骨子里已经具备了“解构”的基本色调。
       解剖老师骄傲地对大家说:要知道。你们的解剖课是全国医学院中学习条件最好的——四个人一具尸体!而你们知道吗,在有的省、市医学院,解剖老师只能对着挂图,对下面一百多号学生空讲“这根血管是这么走的”。在他嘴里,眼前这具因为长期泡在福尔马林里而变得肿胀的、棕黑的尸体,对于一个急切了解人体构造的医学生来说,它不是恐怖题材,它也不是审美颠覆,而是学医的无价之宝,必须珍惜。
       第一天起,我们每个人就穿上了类似屠夫的厚塑料围裙,戴上袖套和手套,手里像模像样地拿起了手术器械:刀、剪、钳……我们用解剖刀的姿势显得笨手笨脚,偶尔它会划破手套,割了手指,流出鲜血。而尸体散发的浓重的福尔马林味道,则熏得我们眼泪直流,可惜我们只能戴上口罩,不能戴上眼罩,所以经常含着眼泪,交换彼此解剖的收获。
       尸体因为福尔马林的浸泡,呈灰褐色,那颜色和中午食堂里卖的米粉蒸肉很相似。没过几天,我又发现这颜色和香肠也很相似。在几乎一个月的时间里,我都无法切换它们之间颜色的区别。结果就是,一个月都没有吃米粉蒸肉和香肠。除此之外,解剖课对我的后患折磨是,晚上起身去厕所时,一些从前听说的鬼故事,会在那一瞬间,强迫性地,全部涌上眼前。比如空中两条垂挂下来的腿,不停晃荡。比如深夜太平间里一颗大黑牙的故事,这些故事和我们组熟悉的那具尸体形象一起,折磨了我近一个月。而我,只能一个人独自默默地消化这种情绪。
       但一个普通人和一个经过解剖学洗礼的医学生,在精神上,在思维上,必定是不同的。日后,我这么想。因为经过开始一个月的艰苦转型之后,我们很快进入了一种更客观的角色,我们开始把尸体当成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了,我们的朋友了。它就是和我们共患难、帮助我们了解人体、最后助我们勇夺解剖学高分的战友。后来,每个组都会给自己的尸体起一个名字,一个昵称。教室里充斥着这样的对话,“让我看看你们的心脏”,“你们的坐骨神经比我们粗多了”……这种和被解剖物的亲密无间,在外人看来,着实难以想象。而现实也不容我们再作他想。就像有人描述的那样:尸体是你的第一个病人。你看不完第一个病人,就永远没有第二个病人。没有病人,医生也就失去了他本质的职业意义。在和尸体交友的过程中,每个医学生都经历了“从对人体的模糊认识到确切分解”这一过程。而这个过程,可能是别人永远无法经历的。记得伦勃朗有幅成名作,叫做《蒂尔普教授的解剖课》,是关于解剖课的题材。画中,学生们围在放有标本的桌旁,认真地听蒂尔普医生讲解,如入忘我之境。
       我们不再在每节课之前都事儿事儿地穿上厚围裙了,我们有时也不戴手套了。我们的解剖老师更酷,他从第一节课起,就拿赤裸的肉手,撇开一群肌肉,拎起一根神经,给我们讲解神经的走向。我们一群穿戴得严严实实的人,惊讶地看着他。而他那种举重若轻的表情,可和大片中的硬汉媲美。
       我们自己奉为神圣的那本图谱,一开始大家还试图在解剖室里给它找一个相对清洁的位置,好好安置。到后来,干脆就直接摊在一片福尔马林味的尸体朋友身上了,页面经常渗着不明成分的油迹。最热闹的莫过于做生殖系统的解剖部分。而最敬业的场面莫过于,有些留着长刘海的女生,因为看解剖结构看得忘情,一缕缕刘海常常掠过尸体而不自知。这些人,对科学细节的渴望,已远远超过了原先本能的惊恐。这些人,对客观人体事实的正视,
       已远远超过了小我的小情小绪。这时,还有什么“你怕不怕”的问题呢?
       但仍然会有人来问我们“怕不怕”的问题。不断有一些朋友会急切地要求我描述一下解剖房的景象,描述一下第一次接触尸体的感觉。其中。有一些大胆的家伙,会主动上门造访。他们会在晴朗的周末白天或者傍晚,带着一堆零食和鲜花来看我们。一阵寒喧和哼哈之后,忸怩地抖出此行的主要目的:“你能不能带我去趟解剖室?”我们,往往掩饰不住地极其自豪。因为选择了医学专业,我们有了接近身体地图的便利,我们还有了战胜恐怖情绪的资本。这些校外好友,一方面对解剖室的气氛心存神秘感,就像有些人会喜欢恐怖小说赋予的受虐但刺激的感觉一样。另一方面,他们也是急切地希望看看那些存在于自己体内的心、肝、肺、肠子,暴露出来,究竟长什么模样。我亲眼目睹一位英俊的北大男生,这么跟我们班一女生套近乎。那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要求,而这要求是晚上月黑风高时,带他去趟解剖室。后来。他们一路谈下去,谈恋爱成功。在去东单邮局排队打长途电话时,我旁若无人地捧着本解剖图谱复习盆腔器官,因为上面有生殖系统的图,后面的中年男人立刻好奇地伸出头来看个究竟。他八成也不知道其中的具体细节,比如自己的前列腺究竟在哪里?
       “怕不怕”不再是问题了,“怕不怕”根本不是问题了。就像既是文学家又是科学家的歌德说的那样:“解剖标本比任何的努力和观察结果,更能将大自然的奥秘揭露于我们面前。”我们,就是直接面临大自然奥秘的一群人。
       在外人看来可能最悲壮的场面是:为迎接解剖学考试,我们吃完晚饭在夜色中潜入解剖室,一直复习到深夜。这时已经想不起任何鬼故事了,纵使想起来,对鬼故事的恐惧也难以敌过我们争高分的压力。在整整半年的忙碌之后,解剖学考试可算是世界上最有强烈对比意义的残酷考试。场面也很滑稽。老师在需要考的部位上扎上绳子,并标号。十几个人整齐地站在十几具尸体前,找到那根绳子拴的解剖结构,在油迹斑斑的答题纸上,写下英文和中文。每隔两分钟吹一声哨,轮换位置。在那面对尸体的仅有的两分钟里,恨不能穷尽一切细节,把之前所有的辛苦和艰难都能兑换成分数。一通忙碌之后,交上答卷。走出解剖室,天空蔚蓝。从此。我们不再是害怕尸体的普通老百姓了,我们完成了和第一位病人的半年相处生活。
       关于解剖课,还有一些外人可能不知的医学院圈内故事。比如,如有医学生流露出对解剖的恐惧和害怕,经常会被别人嘲笑“没用”“胆小”。而一些弱小女生为了应付第二天的解剖学考试,通宵达旦地在解剖室和一群尸体呆在一起,浑然不知疲倦和恐惧。在十七世纪的欧洲,医学院的解剖室曾一度对老百姓开放,并按不同的部位收费,据说有些人会在观看解剖时说些淫秽笑话。在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的有些夸张故事中,有些医学生居然用人体标本的肠当作跳绳。二十世纪中期,医学生学解剖时,手持手术刀和剪子,割下人体每一个重要器官,如腱、动脉和神经,拿在手中相互调侃。
       据说,耶鲁的现代医学生们则显得文明多了,他们用各种方式表达对人生中“第一位病人”的敬畏。在解剖课的仪式上,会朗诵诗,或者弹奏音乐,表示对人体标本的感谢和敬畏。在课结束后,为解剖完的尸体举行庄严的葬礼。他们还用几块不同色彩的布缝成被子,以纪念解剖课上的每一具人体标本。
       而纽约一所医学院的学生,则比当年单枪匹马地对付恐惧情绪的我,要幸运得多。这些学生会将自己的解剖经历和情绪波动一一记下来,然后彼此讨论,坦言自己的感受。老师还会描述病人将死时的情景,医生在处理人尸时应扮演的角色,以让学生知道,在面对尸体或将死的人时,该如何做。
       但今日解剖的地位,不再像当年歌德那样可以自己就发现一块骨头并予以命名了。重大的发现,已十分罕见。而由计算机生成的模型,可直接看到尸体截面图的扫描、真实的数字照片,可分清细小、复杂的结构,它们更直观,更鲜活。有人悲观地说,自文艺复兴以来医学生一直学习的解剖学,正慢慢淡出历史舞台。医学生花在解剖上的时间,比从前少了百分之八十。
       但一个普通人和一个经过解剖学洗礼的医学生,在精神上,在思维上。必定是不同的。现在,我仍然这么想。在面对“第一位病人”时,除了认识他的结构,这种面对和相处本身,还具有某种微妙的作用。它可能是再发达的科技也代替不了的,就像有一位解剖学教授说:学解剖不仅是为了学知识,而且是体验整个过程——一种有力的、神圣的体验,在其中更感性地理解医生这个职业。“你会从中真正看到人体之美。你会十分感谢死者。站在那里只有敬畏。”你还会直接面对“大自然的奥秘”。你的思维开始具有了“解构”的底色。客观现实和情绪,开始有力地截然分离。英雄以宁静的心。锋利的剑,奋勇战斗。
       [责任编辑 李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