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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朱元璋与农民
作者:熊召政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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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洪武三年(一三七○年)六月的某天晚上,南京城东面的皇城中,只见守城的锦衣卫校尉打开中门,一群穿着麻衣草鞋的男女自门中走出。打头的一个人身材粗壮,五官长相虽说不上丑陋,但绝对怪异,一双眼睛厉于鹰隼。虽在三伏天,盯你一眼也会让你不寒而栗。
       这个人便是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从传世的画像看,朱元璋慈眉善目,但有君临天下的气概,一看就是“天生龙种”。但这幅画像的真实性大可怀疑。传说当初朱元璋召来天下一流的画师为其绘相。画师们唯恐画得不像,都使出看家本领,画得惟妙惟肖。但朱元璋却仍以画得不像为由,一连杀了三个画师。第四个画师又被召到御前,前面三个同行的命运吓得他魂袋儿都掉了,他不知如何保住项上头颅,兀自愁眉不展。幸亏他的朋友献计,让他“绘御容时,稍事修饰,掩敛杀气而增慈善”。他如法炮制,御像绘出后,朱元璋大为满意,认为这画像“形神兼备,足称朕意”。这便是我们今天见到的朱元璋的画像了。
       伟人尽管雄才大略,但有时也犯小心眼的毛病。他们总觉得自己是完人,不应该有缺陷。朱元璋统驭千军横扫六合,建立起一个赫赫王朝,不管他长相如何,天下人都不敢藐视他。但他偏还要往“美男子”堆儿里凑,并为此动怒而闹出三条人命,这就大可不必了。
       却说朱元璋领着这群男女走出皇城,向鸡鸣山的山川坛走去。那里是皇家祭祀天地神灵的地方。从皇城到山川坛,有十几里路。沿途警备森严,跸护的军士排成长阵。皆因这群男女个个都是朱明王朝的核心人物,男的都是朱元璋的儿子,女的都是他的后妃和公主。朱元璋共有四十六个后妃,二十六位儿子和十几个公主。在中国所有皇帝中,他几乎可以说是生育能力最为旺盛的一个。一百年后,他的家族就繁衍到八千多人。这些人都由王朝的财政养活。满足于他们的妻妾成群以及锦衣玉食,其庞大的开支,相当于全国三分之一的军费,当然这是后话了。
       此刻,朱元璋领着他的后妃和儿女们浩浩荡荡地离开皇宫,到山川坛干什么去呢?却说这年自暮春开始,一直很少下雨。江南大地一片焦渴,田里的禾苗大都枯死。深信“天意”的朱元璋认为这场灾咎可能是上苍对他的惩戒,因为他登皇帝位不过三年,一切都还在草创之中。是不是自己登基时说过的“上膺天命,下符民意”这八个字,做得不好呢?经过慎重考虑,他决心亲率眷属前往山川坛祈雨。在古代,祭祀与祈祷被看作是人神对话的最好方式。
       史载,朱元璋到了山川坛后,袒露上身,盘腿坐在青石板上,无遮无挡暴晒于烈日之下。他的儿子们也都陪侍左右。对于住在深宫大院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皇子们来说,参加这样的祈祷仪式真是苦不堪言。但农民出身的朱元璋,根本不考虑儿子们会不会中暑,他一心要用自己的诚意去感动天庭。他的后妃们虽不在祈祷的行列,但也没有闲着,在马皇后的带领下,她们在祈祷现场临时搭砌的灶台上烧制农家饭,都是那种喂养朱元璋少年时代的粗糙的饭食。煮熟的麦饭菽豆,皇太子先捧给朱元璋品尝,然后一家人坐在烈日下吞咽。
       这样一连三天,白天袒背暴晒,夜里原地和衣而躺。第四天结束这自虐式的祈祷。仍然徒步回到宫中。朱元璋没有回到粉黛如云的皇宫,而是独自来到西院斋宿。他下令从内库中拿出钱钞采购一万四千匹布纱颁赐将校,于常例之外补给兵士薪米;又令法司决狱,大赦一批囚犯:并下旨有关部门访求天下贤士以探明治国之道。据说这些措施相继落实后,老天爷真的下起了大雨,持续了几个月的旱情得以缓解。
       六百多年前这一场祈雨的盛典,见之于明朝典籍。虽记述简略,但斑斑可考。其时明代虽已开国,但北方的战事仍在紧张地进行,徐达、常遇春等股肱之臣尚在西北的荒漠上平定虏敌,江南膏腴之地因频经战火。生气亦未恢复。前面已经说过。旱情此时发生,引起朱元璋的高度警惕,他敏锐地从中发现了某些危及政权的因素。
       (二)
       祈雨之后,朱元璋把刘伯温找来,寻问治国之道。关于这段故事,曾参与修撰《明会典》的万历史官余继登在其编著的《典故纪闻》书中记述如下:
       太祖谓刘基曰:“今天下已平,思所以生息之道,如何才好。”刘基对日:“生息之道,在于宽仁。”太祖日:“不施实惠,而泛言宽仁,实无益耳。以朕观之,宽仁必当利民之财,息民之力。朝廷不节用则民财竭,不省役则民力困,不明教化则民不知礼义,不禁贪暴则民无以顺其生。舍此而言宽仁。是徒有其名,老百姓得不到实惠。”
       从这段对话中可知,朱元璋对刘伯温的宽仁之说大不以为然。刘伯温满腹经纶,精通天文地理,在朱元璋争夺天下的角逐中,他是最得力的谋士之一。此一点上,他与朱元璋的关系,犹如张良之于刘邦、诸葛亮之于刘备。显然这一次谈话,刘基的回答“不称上意”。朱元璋农民出身。几乎是文盲,后来,在打天下与治天下的过程中,他虽然学到不少东西,但他的经验多于知识。尽管他常常表现出思贤若渴的态度,但骨子深处对读书人始终抱有戒心。毛泽东在《沁园春·雪》一词中,对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以及成吉思汗的文采缺失表示了嘲笑。而朱元璋,则连让他嘲笑的资格都没有。
       客观地讲,刘伯温说出“宽仁”二字,只是点出题目,下面只要朱元璋问他一句“如何实施宽仁?”相信刘伯温一定会有一篇对症下药的宏论。但朱元璋并没有问他,而是噼里啪啦自己讲了一通,捎带着还把这位“国师”讥讽了一句“舍此而言宽仁,是徒有其名”。
       在中国古代,君臣晤对,是产生治国方略行政智能的最好方法之一。皇帝与国师。既相生。又相克。相生之时,则君臣融洽,国泰民安。这方面最好的例子,是唐太宗李世民与师相魏征,一部《贞观之治》记述甚详。若君臣相克,则天怒人怨。嬖幸之徒趁机以谗言获宠,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老百姓。当然也有一种皇帝,对“国师”非常尊重,常常不耻下问。如汉文帝把贾谊请来彻夜长谈,结果是“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此种皇帝,徒落笑柄而已。
       检点明朝典籍,不难看出,朱元璋虽然经常与大臣晤对,但讨见识听意见的时候极少,大多数时间都是他发表宏论,臣下唯有诺诺而已。
       不过,仔细研究朱元璋的一些“最高指示”,还得承认,这个皇帝心里头始终还是装着老百姓的,上面引述的他与刘伯温的晤对,他不问青红皂白把刘伯温揶揄一通固然不对,但他对于“宽仁”的引申,倒真是颇有见地。他认为宽仁过于空落,是读书人的酸语。对于老百姓来说,最重要的是实惠,
       我曾经说过,政治是一门艺术,要想做好它,不但要有激情,更要有想象力。张居正推行的“一条鞭”法以及邓小平倡导的“一国两制”,都是改革中政治想象力的典范。朱元璋缺乏想象力。可举两例。一是曾有大臣向他建议像前朝那样,给江西龙虎山的张道人“天师”称号,朱元璋斥道:
       “天至高无上,怎么可能还有老师?”第二是他的咏雪诗,有这么两句“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这诗句比起毛泽东的咏雪诗句“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则不可同日而语了,
       纵观明朝的一些国策,朱元璋少有创见。他开创的大明王朝,说得准确一点,只是“开”而非“创”。我们说一个帝王应有雄才大略,这是统而言之。若分开来说,则开国应有雄才,创业则需要大略。朱元璋是雄才有余,而大略不足。立国之初,他不遗余力推行制度建设,也只是恢复帝国的秩序而非给新的王朝注入诗意。他是一个非常务实的人。他希望他的国家稳定而富裕,士农工商各有所务,田野多农夫而城市少流民:每一个臣民都充满至高无上的道德感,都必须心存敬畏。
       朱元璋是道德治国的极力推行者,在他看来,所谓道德,最紧要的两个字是忠与孝。张居正写过一副对联:“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种田。”这位大明王朝最为卓著的政治家,虽然比朱元璋晚生了两百多年,但他对这位开国皇帝的思想,可谓体会至深。今天,我们参观那些江南的古村落,经常看到门楣上书有“耕读传家”这四个字。毫无疑问,这是明代的遗风。忠臣与孝子、儒士与农夫。这四种人。在明代大受推崇。
       今天,我们常说中产阶级是社会稳定的基石,这是西方的观点。尽管在其衍变过程中增加了不少人文的内容,但其发端仍是经济学上的考量。而六百多年前的朱元璋,却是依靠忠臣孝子与儒士农夫作为中坚力量来稳定社会的。这四种人非但没有共同的经济基础,贫富之间甚至有着天壤之别,但他们都有着共同遵循的道德准则。这在今天来看简直不可思议,但在朱明王朝时期,每一个人都必须像圣贤那样,强迫自己建立起道德优越感。
       (三)
       让我们还是回到本文开头的话题。朱元璋在山川坛祈雨,其目的还是为了农民。在他执政的三十多年中,农民问题始终是他的第一关注。这不仅仅因为他是农民出身,更因为王国的子民,百分之九十都是住在乡间。农业稳则农民稳,农民稳则天下稳。一个统治者并不需要强大的想象力,就能对这一国运作出判断。由于出身与知识的双重局限。朱元璋厌恶商人,同时对流民亦抱有高度的警惕。他自己就当过流民,他认为流民是导致社会动荡的主要因素,而流民十之八九都是离开土地的农民。这些人中除了极少数生性懒惰,大部分都是因为天灾人祸而背井离乡。基于这种认识,洪武三年的那场大旱引起了朱元璋内心的恐惧。
       祀天之礼,实乃中国远古开始的风俗,并非朱元璋的创见。但朱元璋的虔诚却是前朝皇帝不可比拟的。他的这一举动,不但为朝中大臣作出楷模,也同时赢得了天下百姓的尊重。朱元璋如此垂范,倒还真不是“作秀”,而是他从内心深处就认为自己是农民的救世主。在那次与刘伯温谈话之后,他还与时任中书省长官的胡惟庸有过一次交谈,他说:
       天下一家,民犹一体,有不得其居所者,朕常思如何安养之。昔吾在民间,目击小民之苦,鳏寡孤独饥寒困顿之人,常自厌生。恨不即死。吾每见此状,心常凄恻。故吾躬提军旅,誓清四海,以安百姓。今朕代天理世已数年,若天下之民有流离失所者,非惟更改朕之初衷。于代天行道。亦不工耳。其令天下郡县,查访穷民无靠者,月给以衣食:贫困无依者,给以屋舍。
       完全可以想象,天下百姓听到这样的圣旨,是如何地欢呼雀跃。自古至今,农民始终是社会各阶层中的“弱势群体”,而农民中的鳏寡无助者,则是弱势中的弱势。朱元璋行“实惠”,首先就让这样一些人得到好处,应该说是抓住了牛鼻子。但是,我们在今天改革中出现的“中梗阻”现象,明代亦如是。朝廷大量的府州县官员,对待农民“不体上意”,常常表现出官场的傲慢,具体的体现是敷衍塞责与心:不在焉。
       有这样一则小故事:洪武九年,山东日照省知县马亮三年考满,州官为他写的评语是:“无课农兴学之绩,而长于督运。”朱元璋见了,批道:“农桑衣食之本,学校风化之源,当县令者首先务此两样。该县令不知务此,而曰长于督运,是弃本而务末,岂其职哉?”从朱元璋的这道批示来看,他对官场的猫腻了若指掌。在明代,督运属朝廷的经济部门,肥得流油。而县令则是苦差事。也不知那位马亮花了多少银子,才买通州官给他写了这道评语。目的很明显,希望朱元璋将自己改为督运官,每天吃香喝辣享清福。朱元璋既痛恨跑官要官,更痛恨地方官不懂农业与教育。不用说,这位马亮因犯“渎职罪”而被革职,且永不叙用,但整个官场并没有因为马亮事件而改变,坑农扰农的事情还是屡有发生。兹后,湖北的荆州、蕲州两处发生水灾,户部主事赵干奉命前往赈灾。这赵干自京城出发,一路游山玩水耽误了两个多月,到达受灾地后又磨磨蹭蹭迟不放赈,以致灾民饿死很多。朱元璋得知消息后,立即下令将赵干斩首示众。《太祖实录》中,还载有这一段指示:
       荆、蕲等处水灾,亟命户部主事赵干往赈之。岂料赵干不念民艰。坐视迁延,自去年十二月至今年五月之交,方施赈济,民饥死者多矣!夫民灾而上不恤,其咎在上。吏受命不能宣上之意,视民死而不救,罪不胜诛。其斩之,以戒不恤吾民者。
       朱元璋治国期间,农民问题处理得较好。他死后,他的亲民顺民富民的“三民”政策,还延续了好多年。到了明中叶,自正德皇帝始,休养了一百多年的农民又开始遭受劫难。又六十多年后,张居正出任万历首辅,推行新政,力革时弊,用“一条鞭”的改革,来上承朱元璋的农民政策,应该说收到了极好的效果。但人亡政息,张居正遭受清算后,刚刚苏困的农民再次陷于水火。这导致大批流民的出现。元朝末年,大批流民揭竿而起,朱元璋依靠这些流民形成的武装,建立了大明王朝。谁知在他死后两百多年,以李自成、张献忠为首的流民武装,又将他的后代掀下帝座。终点即是起点,由此可见,历史的想象力,超过任何一位政治家。
       2006年8月16日于溽暑中
       [责任编辑 李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