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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诗]鉴史八章
作者:西 川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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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商代青铜戈
       一只戈,仿佛一片优雅的树叶。一只商代青铜戈,也许不是商代青铜戈:既不属于商代,也不是用青铜铸成。也许商纣王。那个暴君、那个坏蛋,那个迷恋于狐狸变成的女人的人上人,在士兵的队列中偶然瞥见过这一把青铜戈,也许他没有瞥见过这一把青铜戈。也许是杀过人的青铜戈,甚至杀过两个人,也许是没有杀过人的青铜戈,只曾服务于国家祭典的仪仗。它拥有与它配套的江山、制度、战阵、呐喊、冶炼技术、审美趣味。它被铸造出来:谁画的图样?谁负责制造陶范?谁负责浇铸?它是铸造于夏季还是秋季?它的冰冷同一于黄昏的空气还是黎明的空气?它被分配到了谁的手上?不管那持戈者是谁的祖先我都认他作我的祖先。一只戈,仿佛一片优雅的树叶。薄薄的金属,仿佛可以被周朝质朴的风儿吹走。它在地下埋藏了三千多年。三千多年里产生了多少诗歌,多少相遇和离别。不计其数的死亡竟与它无关!当它再次遇到空气、阳光和风时,它曾有瞬间变软,仿佛是晕眩所致。它变得像泥巴制成。然后它再次变硬,变回这世间的东西。仿佛为了成为一件真正的世间的东西,它只好再次变硬,从泥巴树叶变回青铜,并且在这世上无足轻重,像一片树叶的阴影。
       2.仿写《庄子·庚桑楚篇》第二节
       老子有学生名庚桑楚。庚桑楚有学生名南容怵。
       南容怵有问题问庚桑楚:关于精神境界,关于养生。
       庚桑楚作答,南容怵不懂。两个老头没了招数。
       庚桑楚让学生去问老子。南容怵就带着七天干粮上了路。
       正好吃完了七天的干粮。正好走完了七天的路程。
       南容怵见到老子劈头就问:“如何返归本性?”
       老子反问他:“你干吗带来这么多人?”
       南容怵困惑,回头看,房门敞着,可是没有别人。
       老子再问:“你干吗带来这么多人?”
       南容怵蒙了,就落下了汗,就感觉刮起了凉风。
       回到馆舍,一直蒙到后半夜,果真看到房间里聚了许多人:
       三叔、八姨、邻居、上司、他暗恋的人、他瞧不起的人……
       南容怵大惊,软的硬的全用上,叫他们回家,别坏事。
       第二天再见到老子,南容怵筋疲力尽。
       老子跟他谈起些轻松的话题。老老头说,小老头记。
       南容怵懂了,或者没懂。不再问问题。
       3.狂人李斯
       丞相李斯出于嫉妒毒杀了从韩国来到秦国的同学韩非。这件事在秦国都城成阳的大街小巷里传得沸沸扬扬。不过下手的第二天李斯就后悔了,默认他向韩非下手的秦王也后悔了。为了洗刷自己嫉贤妒能的坏名声,为了证明大师韩非并不是什么不能碰、不能取代的天才。李斯必须表明自己比韩非道高一筹。再像韩非那样写写文章并且所论更广更深无异蠢人之见,李斯唯一的出路是干出彪炳千秋的事情。怀着胜过韩非的心,李斯为秦王,也就是后来的始皇帝,设计了郡县制国家体制,制定了“书同文”的文化政策、“车同轨”的经济政策,但他对此功业依然不那么自信。秦王扫荡六国,于今富有四海。在秦王登基做始皇帝的当晚,一个疯狂的念头轰击了李斯那原本是楚国上蔡一布衣的心,他必须向后世表达出他对于天地、霸业、永恒的看法,让那个只能写点寓言小故事的同学韩非被人们彻底忘记。他作为丞相,担任着秦王陵墓的总设计师,但对陵墓最终样貌如何始终缺乏灵感。现在他知道了:他将要把一整座宇宙模型埋到比泉水层更深的地下;在那个地下宇宙中,他将堆塑九州五岳,并注入水银以为江河大海,让金制的野鸡漂浮其上:他将在以铜汁浇铸的墓室穹顶镶嵌上大秦帝国一半的宝石明珠以象征亿万星辰:在那亿万星辰之下。他将再建一座成阳城,宫殿楼阁无一不缺,供始皇帝冥游:为了让始皇帝看清道路,他将在墓室的每一个角落布置下用鲸油制作的长明灯:他还将在陵墓的周遭埋下一支庞大的军队:这支陶俑的大军,人员车马应悉依实物真人等大制成……有了这个念头,大秦帝国的丞相李斯一夜之间在内心变成一个狂人。在过去的三十年间,他已动用徭役、刑徒六十二万人挖坑建陵,但那是为始皇帝,而现在,他还需要再动用十万人,却是来完成他自己的狂想。那将要入住这陵墓的始皇帝与陵墓本身相比已经不再重要:这超越了死亡的始皇帝陵,将是李斯的宇宙,李斯的作品,留给后人,让他们去猜想其中的盛景。他将因此不再在乎成阳城里,或者广阔大地上的老百姓、历史学家如何评价他害死韩非那件芝麻小事。在一个宇宙面前,韩非之死算个屁。
       4.一个写字的人
       八十根木简,浸泡在水中,各长二十七点五厘米左右,宽一厘米,厚零点二厘米,经宣纸吸水,阴干,以七天的时间跨越两千年,抽缩至二十三厘米左右。它们集体抽缩的过程令人震撼。它们从平直的木简,迅速抽缩成药店里中药梗的模样。像一群小老头命运相连。木简上介乎篆隶之间的文字益发难以辨识,但它们所表达的有关天下、国家、战争与圣贤的思想丝毫未变。那个匿名的书写者。他运笔的方式,当与司马迁、司马相如运笔的方式大略相同。时代风尚须经两千年间隔才能觉察其伟大。他甚至有可能远远瞥见过司马迁或司马相如。他用毛笔蘸着墨汁,一笔一画地工作,不允许出现一个错字:在书写到曾子的格言时,他的心情多么愉快。他似乎坚信他所抄写的思想一定会在人间派上大用。他保护了这些思想,传递了这些思想。他有意或无意地改变了某些字句,他有意或无意地在他人的见解中保留了自己的气息。他从一个谦卑的抄写者无意间变成了那高深作者身旁一位小小的作者,像一只蚂蚁,拉住一只逆风而起的思想的风筝。阳光洒在他的书案上,他听见街头贩履者的吆喝声,而他是和思想打交道的人。他写字在木简上。那时候纸张和印刷术尚未发明,所以他写下的是“唯一”的书,每一部如此写下的都是“唯一”的书。但是后来,另一个人居然把这部书带入了地下。从这部书演化而成的思想,从这部书变走了样的思想,最终改造了世界,而这部“唯一”的书却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渺不可寻。现在,即使它重见天日它也不可能去纠正那源于它却走了样的、已然被世界所采纳的思想。它像一部伪书重返文明的现场。而那个写字的人,仿佛从未出生。他是大地上的一粒尘土,曾经在有限的范围内传播过文明。
       5.南诏国梵文砖:仿一位不知名的越南诗人
       大理古城玉洱路上一家古董店。古董店中一块南诏国晚期的青砖。青砖上的十一行梵文。用模子压出这十一行梵文的手。将这块青砖砌进佛塔基座的手。认识这十一行梵文的南诏国晚期的高僧。将梵文从印度经尼泊尔传播至南诏国的一个人或几个人。佛教徒。大彻大悟的佛教徒或死前尚未大彻大悟的佛教徒,以及对大彻大悟了无兴趣的浪荡鬼。小乘佛教所遇到的大乘佛教不曾遇到的难题。南诏国皇帝所经历过的不曾为大唐皇帝所知的痛
       苦。南诏国灭国的黄昏。推倒佛塔的暴徒。惊愕的群众。公元九○二年。从那时到现在,无数个我寻找过这块压有十一行梵文的青砖。在大理古城玉洱路上的这家古董店里,我患着感冒,流着鼻涕,从玻璃柜里取出这块青砖,端在手上,最后跟店小二从八百元杀价至四百三十元。要是我一松手它就会落到地上摔个粉碎。但我只曾有此念头在一瞬间。当时在场的另有诗人宋琳和一只偶然飞进古董店的小鸟。
       6.题阿城金上京完颜阿骨打骑马铜像
       完颜阿骨打,金国的领袖、宋朝的死敌,被塑造成古罗马将军的样子是因为雕塑家不知该如何塑造完颜阿骨打。
       可以肯定的是:完颜阿骨打必有其过人的才智,或许还长相英武,否则他不会有机会雄霸白山黑水,中国的北方。
       注目这塑像:在雕塑家手下,完颜阿骨打竟然身高九尺,这是我作为一条宋朝的狗不敢想象的。
       完颜阿骨打那持握缰绳的手、握不住毛笔的手。竟然又大又凉,这是我作为一只宋朝的苍蝇不敢想象的。
       完颜阿骨打骑着与他的天命相匹配的骏马,这是我作为宋朝的骏马或岳飞元帅的骏马不敢想象的。
       完颜阿骨打的四周空旷得足以容下一场三尺厚的雪,这是我作为宋朝的小雪花不敢想象的。完颜阿骨打的美名,传扬于他的后人和族人中间,这是我作为宋朝一个教养良好的子民不敢想象的。
       7.猎鹰、天鹅与珍珠
       大辽国的皇帝热爱珍珠,为此他的部下一次次攻打彼时尚未建国的北方大金国的土地。大金国并不盛产珍珠,但该土地上栖息和飞翔的猎鹰是大辽国的军人们所垂涎的。一次次,大辽国的军人们把猎鹰带回家,顺便带回大金国的女人。他们把女人关进自己的房间,他们让猎鹰去捉天鹅。大辽国的军人们具备基本的生产知识:他们不在乎天鹅具有比他们屋里的女人更优美的体态,但知道天鹅贪恋蚌肉的鲜美。幸好天鹅们只会傻吃蚌肉,却把蚌内珍珠留在肚子里——偶尔也会将珍珠连同大便一同排出体外。大辽国的军人们向天空撒出猎鹰,等待猎鹰从渤海边上捕回天鹅,然后取出天鹅肚子里的珍珠。大辽国有的是天鹅,从未有人为杀几只天鹅而多愁善感。他们留下中号珍珠带给自己的女人,堆起小号珍珠用以和南方那些有钱的、玩物丧志的宋朝人做买卖。他们通常将大号珍珠献给皇上,否则皇上会像他们杀天鹅一样割下他们的头颅。皇帝玩着自己的珍珠,越玩越像玩物丧志的宋朝人。他就把大辽国玩到了灭亡。北边的大金国兴起了,不再送猎鹰了,同时也不再让自己的女人被抢走。为了不再送猎鹰,大金国灭了大辽国。
       8.体相与历史
       重瞳的人、两耳垂肩的人、双手过膝的人、脑后生反骨的人
       是将被埋葬的一伙。历史不是他们可以左右的。
       他们只能靠讨好长相平庸的人们来显示自己的聪明并且有用。
       浑身长刺的人、指趾间有蹼的人、三头六臂的人、开了天目的人
       匆匆而过,辜负了长相平庸的人们对他们的期盼。
       他们选择死后跟随长相平庸的人们默默行进以确保有吃有喝。
       历史装扮成说书先生假意奉承那些生有特殊体相的人们,但最终对他们不管不顾,好像他们只是眼屎和耳屎。
       历史装扮成我认识的一个人,既好猎奇,又趣味平庸,是真的。
       [责任编辑 陈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