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年十月。本刊在贵州茅台酒厂举行首届茅台文化酒论坛。来自全国各地的学者、诗人叶延芳、王光明、梁平、红柯、陆健、雷平阳等聚于酒都,对茅台酒作为文化酒的丰富内涵做了深入探讨。本期特将有关文章发表如下,以飨读者。
——编者
茅台,酒神的宠儿
叶廷芳
酒,这里指的是中国传统的酒,它由固体变成液体,是五谷食粮的“精气神”,一旦进入人的体内,就使人变成另一种精神状态:或者神采飞扬,或者壮怀激烈,或者诗性大发……故它与人的生活,首先是精神生活关系太大了!尤其对于上面提及的后一点,我们中国人更是得天独厚,中国漫长的农耕社会酿造并沉淀出无数质地上好的名酒,滋养了无数杰出的豪侠名士和骚人墨客,故古来多少流传千古的名诗佳句都跟酒有关。君不见,中国魏晋时代的大军事家、大政治家和大文豪曹操那首最有名的诗的第一句即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他借酒来冲淡“人生苦短”的惆怅。“斗酒诗百篇”的诗仙李白则是叫人“将进酒,杯莫停,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激发人们胸怀豁达、进取未来。王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用酒来表达友情的珍贵。至于苏轼那首“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绝唱,更是借酒道尽人生的况味……可以说,一部中国诗歌史,某种程度上就是一部诗酒史。
从世界范围看,酒与诗甚而整个文学艺术也是关系十分密切的。古希腊神话的众神中,就有专门司酒的女神,叫狄奥尼索斯。德国现代哲学家尼采在研究古希腊悲剧的基础上,写出了美学名著《悲剧的诞生》。其中提出文艺创作分别由日神(阿波罗)和酒神主宰的二元论,认为日神管理造型艺术和文学创作领域,而酒神则管理音乐、舞蹈等这一类热情的艺术。诗歌与音乐关系难分,因此诗很大程度上是属于酒神管辖范畴的。对于一般人来说,酒能使人兴奋,浮想联翩,凡能喝点酒的人,都有体验的。对于作家艺术家来说,酒是灵感的激发剂,没有人会否认。
当然,酒也会使人糊涂,使入疯狂,甚而导致犯罪,这也是酒的品性的一部分。但如果有一种酒,它具有酒的一切优质,却唯独缺乏这种劣性,那就是“仙酒”了!幸哉!世界上确有这种仙酒,它就产在亚洲,产在中国境内,即贵州赤水河畔的茅台镇,名曰“茅台酒”。笔者自中学起就久闻此酒之芳名,却憾于久无品尝之口福。直至八十年代初,才获友人一瓶之赠,却不愿一人独酌,欲待来客共享。不久,只闻得室中一股浓浓醇香,知是茅台所发,察之,果见瓶盖一裂缝!好吧,干脆成全嗅觉的满足,任其继续挥发芳香!不久又得一瓶,便将第一瓶与人干了。但我难抵那嗅觉的渴求,便将那瓶新的茅台的瓶盖稍稍松开,以享其香,谁料却闻不到那股香味!赝品也。从此,茅台在我心目中的“仙酒”地位就岿然不动了。
后来又听人说,茅台之所以名满天下,不仅由于它醉人的殊香,还由于它另一独特的质地:醉而不躁,喝多了也不会说胡话,发酒疯。据说专家们比较过。其他任何烈性酒都不具有这种特性。本人不嗜酒,全国各种名酒虽多半品尝过,但从来一次不超过二两,否则,即使不醉倒,胃部也会感到疼痛(因有轻度胃炎)。这次来到国酒之乡茅台镇,进了茅台酿造厂,在酒神狂舞的宴会上,我被馥郁的酒香诱惑着,合着宾主频频举杯的节奏,不顾“您老随意”的谅辞与敬告,试探着吞下一杯又一杯。最后我相信,肯定超过二两了!我准备着胃的折磨,但奇怪,离开餐厅后,虽然头有点晕眩,胃痛却迟迟没有发生。这真是奇了!早就听说,茅台是防暴克躁的,一直半信半疑,这下我服了!
茅台的这种神奇性,至今没有人能讲得清楚。据厂方介绍,曾有专家进行过化学分析,茅台酒包含一千二百余种成分和微量元素,其中只有四百来种叫得出名称,其余三分之二均不知所名!辽阔的东亚大地上有多少制酒行家,他们或者为事业心所鞭策,或者为商业利益所驱使,为模仿甚至超越茅台殚精竭虑,绞尽脑汁,却无不以失败告终!茅台酒的这种独特性——也就是原创性,始终跟它的持久性和神秘性相伴。有朋友在谈到文化的时候,说文化总是跟“故事”相联系的。说得很对。千百年来,围绕茅台的持久性和神秘性问题,留下多少生动、有趣而且富有深意的故事啊。
茅台酒的这种不可模仿的独特性与艺术创作中那种具有鲜明原创性的作品是相似的。这类作品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它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也是不可模仿的。凡富有原创性的作品乃是灵气的产物,它本身蕴涵着某种天才的神秘性,因而是不可重复的。另一种作品是匠人的作为,它透露的信息是呆板的匠气,这种作品是可以模仿和重复的。世界上由于这类制造物的大量存在,才衬托出那少数灵气产物的珍贵价值。而茅台在它的同类物品中可不是属于“少数”,而是“独一无二”,要是宇宙间真有“酒神”的话,那么茅台无疑是她的宠儿了!
正因为茅台是灵气的产物,所以它的酿造过程是不能完全用没有灵气的器械来替代的。除了个别的环节,如装瓶,为了减少挥发而使用机械操作外,其他工序多采用人工操作。“灵气”这东西光靠培养是不一定能获得的,它是经验与悟性的奇妙结合。在一个作业集体里,在长期的实践过程中,总有个别悟性较高的人渐渐领悟到操作的个中奥秘,准确地把握住了某些关键程序的“火候”,因而使酒质中的“精魂”不致“逃逸”。他(们)于是成了作业集体的“主轴”,整个集体随着这根主轴而转动了起来,成为酿造“灵气”的不绝源泉。这样的人工作业方式代代传承下来,又代代继续下去。我想,这就是“茅台文化”。文化,它总是跟特定的理念、特定的行为方式相联系的。
自然,光有人的因素还构不成茅台文化的全部,这里还有“地”的因素。俗话说,人杰地灵,一个地方能产生杰出的人才,跟那里的“地”肯定是有关系的,“一方土养一方人”嘛!事实上,茅台酒中那大量不知名的微量元素正是上天“赐”给赤水河畔的大地的。土质中有了那么丰富的宝物,经过从天而降的水的溶解与传递,才成就了茅台酒的特质。但在当今的时代,要使一条蜿蜒五百多公里的大河保持一百二十多公里的河段的水质不受污染和变质。谈何容易!然而。赤水河两岸的老百姓识大体,顾大局,他们保护国酒茅台的崇高地位和国际声誉,像保卫江山那样保护赤水河两岸的自然和生态环境,使这条天赐的圣河长流常清,始终保持着一级水质的国家标准,从而保证了国酒的品质安全。为此,赤水河两岸群众以牺牲作奉献,不愧是这一方特殊水土养育出来的、堪与茅台品质媲美的人民,他们的思维和行为构成茅台文化的又一道壮丽景观。
茅台作为国酒如今已走遍全球。在无数联谊、喜庆、文化交流和外交往来的场合都创造着愉快、友好与和谐的氛围。在这方面又不知留下多少美谈和故事。
纵观历史两千年,横看世界五大洲,
围绕茅台酒人们积累了无数这样的美谈和故事。茅台人无比珍惜这笔无价的珍藏,斥巨资建造了一座规模宏大的茅台文化纪念公园,通过实物、文字、图片、雕塑等展品,相当详细地向观众展示了这方面的内容,看了后,我不禁从内心喊出:茅台,不愧是酒神的宠儿!
诗酒话茅台
红 柯
乘飞机到重庆,再坐长途汽车奔贵州,沿途全是隧道和桥,真正见识了贵州的群山。大西南多山,但四川与云南还有相当的盆地,贵州全是山,而且都状如利剑直指苍天。毛泽东最好的诗词全写在长征路上,仅在贵州就有《娄山关》、《十六字令》三首。十六字令在古代也很少,全文三句仅十六个字。后来读到日本的俳句,更精悍。也是三行。我讲授写作学,我认为写作也有一个经济学原则,投入最少赢利最多,把这个原则运用到写作学就是用最少的文字表达最多的意思。俳句是从唐人绝句中发展过来的,用的文字比绝句更少。十六字令大概是最短小的词了,有民歌色彩。属于竹枝词。毛泽东用最少的文字来描写连绵起伏的群山,大概也是一种独特的生命体验,因为当时的红军从三十万变成了二万,到了临界点。其中的句子如“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柱其间。”毛泽东青年时的《沁园春,长沙》的结尾也这样写过:“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那是他的宏愿,“粪土当年万户侯”,要做“中流砥柱”。长征时毛泽东正当壮年,来到云贵高原也就是地理学上所谓的中国地形的第一个台阶到第二个台阶之间,“刺破青天”,“赖以柱其间”,成为了天地之柱。六七个小时的漫长山道上,我把早年读过的毛泽东的诗句与诗中所写的群山一一对应,就不仅仅是身临其境了。
在遵义待了一天,赵剑平带来了茅台酒,我也只是象征性地抿一下。我已经五六年不喝酒了。参观了遵义会议纪念馆,是一个军阀的宅子,我跟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叶廷芳先生找毛泽东住过的房子,小楼上有周恩来的、彭德怀的、朱老总的,就是找不到毛泽东的,我去找工作人员打听,小姑娘说:毛主席没有在这里住。我和叶先生就猜测毛泽东当时刚刚获得发言权,大概跟战士住在一起,不是篝火旁就是露宿在哪块石板上。
这次活动的终点是赤水河边的茅台镇,红色之旅与中国最好的酒厂奇妙地结合在一起。我生长在关中农村,后来又在技工学校工作十年,经常带学生下工厂实习,新疆的烟厂、酒厂、锅炉厂、机械厂都有我的学生,农村、工厂、学校我都比较熟悉。参观酒厂时我就格外注意茅台酒的生产工艺,其中两个环节很重要,即开放式发酵与封闭式发酵。我脑子里马上闪出《易经》的太极图式,即阴阳两极,一阴一阳谓之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宇宙天地全都包含在八八六十四个变化无穷神秘莫测的符号里。封闭式发酵把酒醅深埋于窖中,吸大地之阴灵,开放式发酵把酒醅堆放在地面,采纳天的阳气,通过蒸馏,化天地的精气神韵、五谷的精华营养为玉液,万物又归于一,合乎道家的“道”。茅台酒不可易地生产,因为不能带走茅台镇的阳光空气,风土万物,不能在大地上克隆一个“茅台镇”。茅台酒含有的有机化合物不仅仅是一百七十种,还有许许多多科学仪器无法测定的复杂成分,这又合乎《易经》对天地宇宙形象而又抽象的演绎。茅台酒完全是一种东方哲学、东方智慧。地中海文明有希腊神话,其中有大量的有关葡萄与葡萄酒的描写,《荷马史诗》中用葡萄酒的颜色形容落日染红的蓝色的地中海波涛。《易经》就是中国的创世纪,是中国的原始史诗。先秦思想的源头就在《易经》中,由《易经》过渡到《老子》,《老子》可以说是诸子百家的大纲。由《老子》分化出孔子的儒与《孙子兵法》,即阴性的文与阳性的武,再分化出百家思想,这些带“子”的先贤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众神。欧洲文明有古希腊,有文艺复兴、启蒙运动、法国大革命、工业革命、地理大发现,贯穿其中的就是人的大自由大解放,同样也是葡萄酒和啤酒的历史。中国有所谓周秦汉唐的辉煌,有所谓的先秦思想、魏晋风度、五四精神。贯穿其中的也是人的大自由、大解放,同样也是一部酒的历史。酒几乎与中国的农业文明同步。酒的始祖杜康一点不亚于老子、孔子。魏晋风度与酒的关系更密切了,竹林七贤,酒徒刘伶以及唐诗的顶峰诗人李白历来是酒家的活广告。竹林七贤中的嵇康是鲁迅先生心仪的人物,鲁迅的艺术格调直接魏晋。魏晋是中国人文学意识自觉的时代,直接的结果就是为盛唐作了准备。鲁迅在五四这个大时代,把他的艺术之根扎在魏晋是很有意思的。鲁迅给我们留下了校勘完美的《嵇康集》,给我们留下了妙趣横生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与酒之关系》。
五四与先秦与魏晋的最大区别是文明的挑战。中华民族五千年历史上的危机基本上是政治经济军事层面,华夷互动,但中华的文化优势岿然不动。鸦片战争以来的百年历史最要命的是我们遇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优势文化,军事经济政治一系列改良一一失败,大清王朝也玩完了,民国完全是历史过渡,中国需要一种文化革新。二十世纪初的几个事件是有其内在联系与象征意味的。殷墟的发现,西域以及敦煌的发现,茅台酒在巴拿马国际博览会获金奖,而且摔瓶子的举动,我理解不错的话应该是打烂以至碎为粉末,才能显露出我们的本性,显示出我们的生命力与创造力。从鸦片战争以来就是从外到里的粉碎过程,现在我们自己粉碎,我们自己显示我们自己,当酒香冲天而起的时候,五四运动很快就开始了,显示我们的思想风度精神的大时代来临了。中共的领袖人物基本都是些文化人,五四产生的文化人与草根民间的农民、工人、士兵的有机结合发酵,从封闭的底层到阳光下多次发酵就是一场伟大的革命。
近代史很有意思,挑战来自海洋,广东得风气之先,康梁孙中山就属于开一代风气之伟人。必须深入腹地,就到了湖南。湖南从明末清初国破家亡之际就出现了王船山,王船山的直接传人就是曾胡李左。就是黄兴宋教仁、蔡锷,就是与之紧密相连的毛泽东。所以,湘江惨败后的红军来到贵州也是上天有眼。中共的拜师学艺阶段在贵州结束后,开始本土化了,开始独立自主了。据说国民党军队的飞机在这里炸坏了红军的电台,中共与莫斯科与共产国际的联系中断了。长征历时一年,也是中共与红军独立发展的一年,到了延安、有电台了,又联系了,中共与红军已完成熟了、长大了。王明也回来了,毛泽东去机场接王明时很有意思:“欢迎啊,天上来的客人。”王明以及二十八个半海归派,基本上是天外之物,是空中飞人,与大地不沾连,没接上地气,没有发酵,是夹生饭。贵州在中共历史上的意义太大了。敌我双方的各种记载都证明,红军把茅台镇上的酒喝光了,周恩来后来对尼克松回忆长征,红军把茅台酒当药用。湘江一战,几十万红军仅存二万多,可以说是遍体鳞伤了,茅台酒可谓良药,恢复元气,医治伤
口。在国际上得过金奖的最好的美酒,把古老民族的自由精神与创造精神全都贯注到这支正义之师身上。毛泽东的诗歌艺术在这里也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毛泽东的诗词大致可以分三个阶段,长征前、长征途中、长征后。长征前的代表作就是《沁园春,长沙》,是抒发宏愿的。最好的作品写在长征途中,也应了传统文论所说的诗穷而后工。
中国诗歌几乎与酒共存。李白诗歌的核心意象就是酒与月亮。杜甫以至唐代诗人全是伟大的酒徒。唐诗的主要特征就是自由与创造,就是《易经》中所说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创造精神。
我的家乡岐山是周王朝的龙兴之地。但周人并不是岐山土著。而是从武功迁北方,转战到岐山。周原一下子兴盛起来了,即所谓凤鸣岐山。周文王演《
周易》是有原因的,《易经》夏商就有了,即连山、归藏,到周文王更系统更完整地固定下来了。周人在与戎狄的战争中,屡战屡败,在一次次惨败中反复迁徙。根据岑仲勉先生的观点,周人的祖先最早在西域塔里木盆地,很早就有了绿洲农业,周人东迁、北征,基本上是易经的太极图式。《
诗经》里的《公刘》基本上是周人的民族史诗,是周人的《伊里亚特》,《七月流火》就是周人的《奥德赛》。前者是转战,后者是寻找并建设家园。周人的一个分支封于毛,就是毛氏的远祖,岐山现在尚有毛公寺,后来南渡就是湖南毛泽东的一支。秦腔的某些声调与西域木卡姆相同,也与湖南的地方戏曲与方言相同,陕西古周原吃辣椒,一点也不亚于湖南人,毛泽东可以说是周人的后裔,长征到达陕北,算是“寻根”来了。周人灭商后,殷商的一个分支从东夷北上西迁至渭河源头,与西戎融合,成为周王朝的牧马人,西周灭亡,东迁洛阳,这支殷商的遗民在西周的废墟上迅速崛起,这就是秦人。五百年耕战,一统天下,秦始皇显示了秦人的力量,也暴露他的远祖殷商的缺点,殷纣王的影子几乎与秦始皇合二为一。秦王朝完成了政治军事的建设,却没有文化。楚亡于秦,但楚有屈原,《
楚辞》在战国中后期超过了北方的《
诗经》,楚国在政治军事上败了,但在文化上处于领先的地位,就有复兴的可能。秦失其鹿,其他几国都不行,楚人却再次兴起建立强大的汉朝。陕西人司马迁骨子里是一个浪漫主义者,李长之先生有专论,整个先秦文化归于《
史记》。毛泽东的《沁园春·雪》把秦皇汉武归为略输文采是有道理的。
我觉得没有必要把茅台酒的历史说得那么久远,但茅台酒绝对是后来居上,是在中原衰落以后成为龙头老大成为国酒的。欧洲的历史也是如此,文艺复兴于意大利,政治革命于法国,殖民扩张地理大发现于西班牙荷兰,工业革命于英国,科技革命于德国,整个欧洲也衰落于德国,所以施本格勒早早预言了《西方的没落》。中国的文明也是如此,周秦汉唐兴于关陇,后来就转向东南了,宋元明清东南也衰落了,大西南这块沉睡的土地保持了中华文明的创造力,在二十世纪初以美酒的形态出现在全世界面前……
我在西域十年,不止一次醉卧草原,最长的一次三天后才清醒。草原的空气、羊肉、气氛,让人的酒量大增。回到内地基本上不喝酒了,没有了草原的气氛,喝酒就是受罪。现在,我来到云贵高原,首先感受到的是清新的空气,加上一帮好朋友,我开戒了,喝了八杯,还喝了茅台啤酒,我又回到西域草原的自由豪迈的气氛中了。
茅台三品
梁 平
茅台肯定是酒中极品。我这里说的三品,指的是我对茅台的三个感觉,而且,这样的感觉好像是刚刚得到的体验,不说出来有点对不起此次茅台镇之行。
从遵义的老街出发以后,一路飘飞的细雨,梳洗着公路两旁的青山绿树。被过滤了的空气让人觉得从未有过的畅快淋漓。还没有进入茅台镇,就有一股浓烈的酒香灌进了车厢,只要深呼吸两口,那没有酒量的人恐怕就得迷迷糊糊的了。我倒是猛地一下子提起了精神,潜意识里冒出两个字:好酒。
当晚觥筹交错,算有一品。可称作“品”,自然要有能够与这“品”字相匹配的氛围和格调。不在这茅台镇,这种感觉就会大打折扣。我是喜欢喝酱香型烈酒的,这赤水河两岸的酒都没有少喝,但当晚喝的茅台,和以前在别的地方喝的茅台就不一样,这不是有什么心理暗示,而是很真实的感受。所以我一直想“品”出个名堂来。如果谁要是把这个“品”和儒雅联系起来,那就又错了。这个“品”讲究的不是外在造型,这里浅尝是品,豪饮也是品;微醺是品,酩酊也是品;大凡能品的人,无论什么状态总会品出自己的感觉,这就是茅台。几杯酒下去以后,便开始有了点意思,满桌子都是茅台的故事,等装满了一肚子酒,居然没有醉。后来发现,装进肚子里的都是故事,有领袖的、有名人的、有国外的、有国内的。所有的故事都在高端上蔓延……然后,自己也飘飘然,觉得自己“高端”了,还会把这些故事拿去讲给别人听,这其中,没准还编出几个段子,放在桌上、斟进酒杯。这茅台的酒就是故事酿成的了。我觉得此刻才“品”出了茅台的第一味。因为我发现,以前喝茅台都是别人给你斟的酒,一杯两杯,喝的是酒;而这次不一样了,自己心甘情愿地掉进这茅台的酒缸里,喝了一肚子酒,喝了一肚子故事,而且,说不定哪一天喝茅台把自己喝成了故事。
这第二品品的是缘分,茅台可以制造人与人的亲近。要说这天南地北的文化人聚集在茅台镇,这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之前大家不少又只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这次茅台镇第一次相见,彼此都彬彬有礼,节制有余。我已认识的人:不说,叶廷芳先生与“卡夫卡”的名字联在一起应该没有几个人不知道,王光明在文学批评界的影响恐怕也不止于半个中国,那个叫红柯的小说家把草原写得如此厚重、凄美,也是“粉丝”不少吧?一个翻译家、一个批评家、一个小说家,三个人都是和我第一次见面。茅台酒喝到第二天,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了陌生。那酒,端起杯子就说一家话,没有了高低,没有了屏障,等喝进肚子里,就全是一副侠肝义胆、古道热肠了。长相憨厚的红柯时常弄出些经典,包括他的红氏健身法还引诱了李敬泽好长一段时间。这兄弟两杯酒下去满脸通红,很容易让人想起生蛋的鸡,却偏说自己曾经在新疆的酒量无人能敌,大家也无需去考证,就真的从心里相信得一塌糊涂。我与王光明教授算是神交已久,不久前还有一场不大的笔墨相见,光明兄师道在肩,言行举止张弛有致,桌上自然也多是儒雅。待他把茅台喝出味道的时候,就不仅不会护着酒杯推辞,而是主动出击,频频举杯,谁说教授没有豪放?叶老先生是我们重点保护的对象。晚上我们去镇上小店夜宵,不忍心惊动他,第二天先生责备我们说:“我不喝酒可以陪你们坐坐呀!”是啊,整个镇子都弥漫着茅台的芬芳,有谁能不醉在这缘分里。
两天三夜的茅台镇落脚,我一直觉得我们浸泡在一个偌大的酒缸里。开始我没弄明白,整片坐落的厂区和小小茅台镇居
然有那么多的和谐,那里的人与人和谐、那里的自然和谐。像茅台集团这么大一个企业,要把自己的企业弄得富丽堂皇实在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就像我们随处可见的那些大企业的形象。但是茅台没有。我记住了茅台一位老人说的话,他说“茅台是天赐的”,既然是“天赐”,就不能复制、不能克隆、不能随便装饰和移植。曾经为了扩大茅台酒生产的规模,茅台一度在遵义设立了分厂,尽管有同样的技术、同样的原料、同样的工序,那酒就不是茅台。这是茅台带给我最初的神秘。更让我感到神秘的是茅台酒厂的大门,这个门有多少年了我不知道,但是这个大门所笼罩的神秘足以让人震撼。大门外只有十米长的单车行道,十米以外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回头弯,也只有一条单行道通向镇上。凡是进厂大门的车辆不能直接进入。高轿、豪巴、大卡一律在十米处停下,后退几米,再左转弯掉头进门,这是我看见过的唯一不能直接进入厂区的大门,这样进门的方式几乎成了一种仪式,一种神秘莫测的仪式。改造一个门何等容易,而茅台居然这么些年就一直没有改。临走的时候,我真想去问一问茅台的人,但是我没有去问,席间我端着一杯酒慢慢地品,品出了茅台深藏的神秘。
茅台镇因为茅台酒而远近闻名,从属地上管理茅台镇的仁怀市,却很容易被人忽略,或者时常被错叫为怀仁市。其实被忽略的何止仁怀。我想,这不能怪人们记忆的偏移,而是茅台名声实在太大,大得可以遮蔽身边的很多物事。至于那些被遮蔽了的物事,遮蔽就遮蔽了吧,一切都源于自然,一切都归于法则,我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
故事里的茅台
王光明
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人们对传言总是半信半疑,认为道听途说,不足为信。这自然是对的。但无中生有的谣言无法传之久远,而有些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的故事却像没有脚的行走、没有翅膀的飞翔,一代一代地在人们口里活着,产生亲近和探究的冲动。譬如茅台酒,我们最初的认识,并不是见到或喝过它,而是听到过巴拿马博览会“失手”瓶碎,香惊万国故事;听到过几渡赤水的红军借酒疗伤,一支疲惫之师变为胜利之师的故事:听到过周恩来、许世友许多情有独钟、排斥异酒的故事。
这些口耳相传、绘声绘色的故事,在细节上真实性如何,能否经得起推敲考证?不好说。但对巴拿马博览会的金奖,人们还是愿意省略评委的味觉而相信碎瓶的故事:而周恩来推翻评委的意见也许是虚构,但这种虚构与周恩来“不是不让超,而是超不了”的话相比较,不仅显得在情在理,而且符合说话者的个性和智慧。但凡能够流传的故事。不一定全是事实,但都有几分神似。而这个神似中的“神”,恰好是公众所自然认同的意义与魅力。
我们千万别忽视了这些酒余饭后、瞎侃神聊的故事。虽然它是主流文化以外的闲言碎语,不承担文治武功的社会使命,无历史、无权力,也不管你的经济指数和业绩评价,但许多留芳后世的功业就鲜活地长存在这些故事中。我不知道茅台酒的故事曾为这个酒业集团带来过多少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但我相信,没有茅台酒的故事,许多人不会知道贵州有个茅台镇和仁怀县,不会怀着巨大的好奇心去品尝和购买茅台酒。
我也是因为茅台酒的故事去喝这种酒的,也因为这种酒好,才有去茅台镇一睹虚实和神秘的冲动。虽然为了茅台镇之行耽误了自己承诺完成的一项工作,不得不失信于人;虽然多年来不再醉酒的我,在茅台镇又一次喝醉,失信于己。但这回失信于人、失信于己都是值得的:第一,它让我意识到了大历史与小故事的关系。许多写在纸上,刻在碑上却没有访问故事的历史,其实不是深入人心的历史。第二,茅台酒是现代社会的一个边缘小镇的神话,它是许多传奇故事的本事,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个催生过许多故事和年产值上百亿元的企业,并不像诸多现代产业的发展,必须以环境污染和资源的损失为代价。相反,因为它的存在与发展,绵延五百多里的赤水河及周边生态得到了保护,成了现代世界的一片净地。发展与保护、现代与传统,是可以兼容的。就像喝这种酒,“不良嗜好”与健康可以兼容一样。
茅台酒的商标以长袖飞舞的飞天为图案,美丽动人。但面对这个背靠仁怀马鞍山、满镇飘着酒香的小镇,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匹马鞍上挂着酒瓶的骏马。
茅台镇上一片云
陆 健
这茅台镇,便是出产茅台酒的那个城镇,位于贵州省遵义市仁怀县境内。
茅台酒,被称为国酒,大名鼎鼎。国人皆以享之用之为荣,一九一五年荣获巴拿马博览会金奖之后声名远播,在一百五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大受欢迎。古人云,“天下谁人不识君”,本是一句恭维、宽慰朋友的话,却把茅台酒说中了。
茅台入口绵软,酱香突出,回味悠长。只要别不慎喝到假的,总能感到甘蚀醇厚,唇齿留香。多饮几杯,飘飘然好像整个世界被温柔化了不少,天人合一,还是中国哲人的理论既高妙又朴素。茅台不伤人,休息一阵子,体力和神志就恢复正常,恢复为一个谦谦君子,起码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这些话不是凭空讲的,是在三十二年饮酒经验的基础上提炼出来的,因此,在接到《人民文学》杂志社邀请,准备到贵州参加“首届茅台文化酒论坛”时,我心里特别高兴。因为一,品味过茅台的人固然不少,但绝大多数人对它的产地却无缘一睹尊容,一亲芳泽;二来,以《人民文学》和茅台酒厂的大手笔,所约之人,必是一群酒量大、酒德好的先生雅士。以酒会友,契阔谈谚,其乐融融。事后证明果不其然。
当微雨叩窗的面包车前,一个巨大的酒瓶形状的建筑物遥遥在望的当口,茅台镇就到了。
我想起十多年前参观河南汝阳杜康酒厂时曾有过的发现,“这里的麻雀都有二两酒量”:我想“风来隔壁三家醉。雨后开瓶十里香”大约是对酒乡人自豪感的最好描摹。一次随意交谈中,我曾听诗歌评论家朱先树说起茅台的空气都和别处的不一样,这也是茅台出好酒的重要原因。理性的思维尚未运转,一股股浓郁的酒香早已如水如潮地弥漫过来。
出于对茅台的兴趣和工作需要,临来时我还真是翻阅了资料,日:茅台镇地处仁怀城西十三公里的赤水河东岸,面积约八平方公里,坐落在寒婆岭下,马鞍山斜坡上。这里丛山环抱,一水中流,状若盆地。环镇山峰的矿物质放射出的微量元素与数百年上千年酿酒发散的气体相融,在茅台镇形成了独特的弥漫在空气中的菌群,这些肉眼不能看到,更无法用技术手段进行量化分析的菌群的积淀厚重,对茅台酒味、色、质的独一无二特性起到了非常重要的在某种程度上是决定的作用。要不怎么说,换了任何地方都酿不出与茅台一样质量口感的酒来呢!茅台镇温度湿度适宜。我们在那里的两天天气氤氲,细雨霏霏,让人感叹,感叹香醇佳酿出自茅台,应该是一种天意。
是一种天意使茅台选择了这块土地,研究表明,茅台地区的自然地理环境对茅
台酒独特品质的形成同样不可或缺,它的土壤酸碱适度,土质松散具有良好的渗透性,地下水清纯无毒,还有发源于云南镇雄县乌蒙山区,途经四川叙永、古蔺与贵州毕节、金沙奔腾四百多公里轻绕茅台镇西侧然后折身向北进入长江的赤水,恰恰于春夏两季的棕红色浪潮过后在秋天酿酒需要洁净水时恢复她清澈透明的颜色,这种种迹象,似乎无不在悄悄暗暗证实着琼浆玉液茅台酒确乎是一种“天赐之物”,是上天过于宠爱茅台人的慷慨体现。
在茅台镇的两个晚上,同行的中国社科院叶廷芳先生,首都师范大学王光明,陕西师大红柯,《星星》诗刊梁平,昆明作家协会雷平阳及主办单位之一的李敬泽、商震和我,每晚都要步出茅园宾馆,沿着街道的起伏寻到两三百米以外的一家小饭店,要上当地的香肠腊肉和几个简单小菜,把“茅台”细细品尝。我们说,口感真好,真舒服。也许舀一瓢赤水河的水同样能过瘾。静静的夜空,无云无边的辽阔,山峰的影子只是比天庭的颜色稍稍黑暗。只是不知那些聚集散布在空中逐渐繁衍飞飘,云层般丰富的菌群如何在进行它们卓有成效的工作。
同时谁又能说不是历史选择了这个地方?当年一支刚刚完成了重大转折的军队在这儿三渡赤水,这支有着顽强意志卓绝精神的军队在茅台饮酒,用酒清洗伤口,重新绽开了一个主义的笑容。十几年之后,茅台当仁不让地成为国酒,展现出前所未有的辉煌。“国酒文化城”里矗立的一位伟人塑像,象征着纯朴的乡民对一场艰辛的革命的怀念。
茅台人对历史对传统的选择同样表现出坚定的信心和持久的耐力。他们坚持自己天下无双的工艺,两次投料,八次下曲发酵,八次蒸馏烤酒,细心勾兑,窖储五年。他们与时俱进,走出去请进来,科学考察。专家座谈,提倡创新,不断强化酒文化的建设。他们所有的智慧都奉献给这里,他们明天的太阳升起在这里。无论是“首届茅台文化酒论坛”上,或者推杯换盏的席间闲谈,总有一些话语,甚至一些细小的事情让人感动。
茅台人常常是微笑的。他们的工作给很多人带来过快乐。也许可以朝大的方面多讲一句:很多人的快乐和幸福,多多少少与他们的工作与祝福有些关联。两天的参观,座谈结束了,车子来时缓慢走得太急。回望茅台,巨大的酒瓶形状的建筑物又一次映入眼帘,这时想起徐志摩“我轻轻地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诗句,是不是有些矫情?
[责任编辑 商 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