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特稿]从心灵走向现实
作者:佚名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1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时间:2006年10月11日至13日
       地点:江苏苏州市
       主办:人民文学杂志社南方文坛杂志社苏州市文联
       参加者:
       作 家:潘向黎 朱文颖 滕肖澜 鲁 敏 姚鄂梅 冯 唐 荆 歌
           格 致 胡学文 罗伟章 东 西 郭文斌 古 马 大 解
           李约热 陶文瑜
       批评家:吴 俊 谢有顺 黄发有 施战军 李美皆 王晓渔 王 尧
       主办方:韩作荣 李敬泽 范小青 张燕玲 宁小龄 张 萍 徐则臣
       媒 体:胡 军 徐春萍 丁文梅
       论题
       1.文学如何认识和表现现实?如何坚持文学的艺术立场?
       2.作家的身份、精神背景和世界观。
       韩作荣
       第五届中国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开幕了,我代表《人民文学》、《南方文坛》,对苏州市政府、苏州市文联的热情接待表示感谢。这个论坛开了几年,收获很大,几乎所有有影响的作家和批评家都曾参加论坛。关注青年作家的创作,也关注中国文学思维的最新进展,这是《人民文学》的传统,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改变。在这里我感谢作家、批评家对《人民文学》的支持,对这个论坛的支持。我们会认真听取大家的意见,包括对《人民文学》的批评意见,把我们的刊物办得更好。
       施战军
       先谈谈现实主义问题,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前言里说,他写的是法国的风俗史。他对那个世界的态度是质疑的,资本主义社会上升时期出现了很多人性异化的现象,高老头拼命地存钱,他的女儿心里只有物质,巴尔扎克质疑这样的变化。风俗变化了,作家应该用灵敏的视角把里面那种不变的东西抓住:繁华背后那种人性的新的复杂性,它的变异,要下功夫看到有序生活的后面那些凌乱的精神内容。
       现在处于一个极其没有耐心的时代,我们忽略了对象的复杂性,习惯于简单判断。本来很复杂的作家和作品,却给它很简单化的理解。有人评《后悔录》说,你们这代人只对感官有兴趣。其实不是这样的,可能是他们对感官更感兴趣。我们必须从复杂的事物里面滤析出一点东西,慢慢地滤析会给人带来阅读的难度和精神的考验,以免作品背后的东西被忽略。
       我们的精神谱系也很混乱。我们的选择过于包容,对欧美、俄罗斯文学都觉得好,这是个大问题。我觉得精神资源应该选取一个相对集中的对象。如果相互抵消的东西我们都拿过来的话,我们就变得痴傻了。
       罗伟章
       我在不知道怎么写的时候就写了那么多字,吓了一跳。我想变一变,想了两三个月。前几天安定下来了。变就是把精神融入进去,作品完成前的修炼是很重要的。
       李美皆
       写现实并不意味着现实主义。现实主义并不单纯是一种创作方法,还是一种精神立场,需要有一个庞大的精神场域作背景,只有这样现实主义才能成立。成就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要有足够的精神准备,这就是罗伟章所说的写作前的修炼。这样的修炼在我们这个时代是很有难度的。
       冯 唐
       这次的两个议题合一起就是在问,一个码字人的文学观是什么?我的文学观有三点内容:
       第一,感受在边缘。码字人最好的状态不是生活在社会底层。没有一间自己的房间或者被豢养在一个施主的房间,等着下一张稿费汇款单付拖欠了半年的水电杂费、儿女上学期的学费、父母急诊的药费,这种状态,容易肉体悲愤、仇恨社会,不容易体会无声处的惊雷,看不到心房角落里一盏灯火忽明忽暗,没心情等待月光敲击地面,让自己的灵魂像蛇听到动听的音乐、檀香一样慢慢升腾出躯壳。码字人最好的状态不是生活在涛头风口,上万人等着你的决策,上百个人等着见你,一天十几个会要开,左耳朵听着自己小便的声音右耳朵听着手机,日程表以五分钟一档的精密度安排,你的头像登在《华尔街日报》头版上半页。你的表叔在使劲盘算如何在小学门口绑架你儿子。这种状态,不容易体会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暖心房。容易看不到月亮暗面,容易忘记很多简单的事实,比如人都是要死的,眼里的草木都会腐朽,没什么人记得和孔丘同朝的第一重臣叫什么名字。码字人最好的状态是在边缘,是卧底,是有不少闲,有一点钱,可以独立思考。
       第二,理解在高处。文字里隐藏着人类最高智慧和最本质的经验。码字人要能够抓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提升到空中,抚摸那条跨越千年和万里不绝如缕的金线,总结出地面上利来利往者看不到、想不明、说不清楚的东西。让自己的神智永远被困扰,心灵永远受煎熬。如果你要说的东西没有脑浆浸泡、没有心血淋漓,花花世界,昼短夜长,这么多其他事情好耍,还是放下笔或者笔记本电脑,耍耍别的吧。
       第三,表达在当下。动物没有时间观念,它们只有当下感,没有记忆,也不计划不盘算将来。只有领取而今现在。在表达的内容和着力点上,码字人要效法动物,从观照当下开始。收官于当下。写项羽,我写不过司马迁和班固,写街头流氓、民营企业家和海归白领,末必。
       谢有顺
       我现在担心的,倒不是作家没有现实关怀,而是担心多数作家都活在这个时代的写作惯性之中,从而失去了进一步往前的动力。惯性使今日作家的创造性日益衰败。你看,今天的作家们似乎都成了身体叙事、欲望叙事的爱好者,凡写作,没有不写身体和欲望的,除此以外,作家已经没有多少东西可写了。这时,我觉得就有必要重申灵魂叙事的重要性了。当思想泛滥,我讲文学的身体:当身体泛滥,我又要重申灵魂叙事了。
       文学光写身体和欲望是远远不够的,文学应该是灵魂的叙事:文学不能只写私人经验,只写隐私,文学还应是人心的呢喃。不是说小说不能写隐私,不能写私人经验,而是要看作家写的是什么样的隐私和经验。木心说,什么是艺术?艺术是光明磊落的隐私。其实,文学又何尝不是“光明磊落的隐私”?今天,写隐私的作家很多,但能写出“光明磊落的隐私”的作家太少,为什么?因为写作界缺少在精神上真正光明磊落的人,写作的人缺少光明磊落的精神视野。
       所谓的光明磊落者,一定是有健全的精神维度的人。健全才能广大,广大才能深透。但是,在我看来,当代作家中,大多数人的精神维度是残缺的,因为残缺,他们就容易沉陷于自己的一己之私,而无法向我们提供更广阔的经验、更高远的想象。他们写恶可以写得很尖锐,写黑暗可以写得惊心动魄,写欲望可以写得很放纵,但几乎都写不出一颗善的、温暖的、有力量的心灵。即便有人试图写美好生活,那多半也是应时之作,写得虚假而可疑。
       如果文学世界里只有黑暗、恶,只有欲望的深渊,不再有善,也没有信念作参照,那作家何以让我们相信他所体验到的黑暗和恶是有力量的?文学说到底是一种精神事务。它要求写作者必须心存信念,目光高远。它除了写生活的事象、欲望的沉浮之外,还要倾听灵魂在这个时代被磨
       碾之后所发出的痛楚的声音。欲望书写的时代正在过去,文学的生命流转,应该往精神上走了,我相信这是文学发展的大势。我这样说,并不是要提供一个精神意义上的解决方案,不,我只不过是要作家们看清文学气息的流转已经在发生变化。优秀的作家,不能再依靠惯性继续写下去了。灵魂叙事大放光芒的时代已经来临。一个对人与事物心中有爱、对未知的世界抱着好奇、对生命的衰退怀有伤感、对灵魂的寂灭充满疼痛的作家,才堪称是面对人心、背负精神重担的作家。
       吴 俊
       文学是一种自我追问,它超越于我们的生活,从中可以看出我们生活的意义。现实很多样的,文学也一样,执于一端总不太好。刚才正闲看《浮生六记》,那沈三白是个做生意的人,文章却也写得很好。他写东西不为富贵功名,也没有掉书袋假道德,很实在。我觉得他的文学和现实的关系就处理得很好。我们搞批评的人往往没有自我追问,而是悬了一个很高的标准来要求作品,这就有点脱离实际,这是批评家更应注重的问题。而且。我们也没有建立起相对明确稳定的世界观,我们没有这种能力。
       王 尧
       世界观的问题是我比较关注的。有的学生作生态伦理的论文,副题是“一种新的世界观的确立”,许多专家不同意。受这件事情影响,我给《文汇报》写了一篇文章,强调了作家世界观的变化对创作的影响,现在很多小说没有信仰,没有对世界的把握能力,这个困难来自自身和外部环境。
       东 西
       现在,很多作家都放弃了写作难度,以为读者好骗,没有信息量。只看见一堆字。中国文学从伤痕、寻根、新写实、先锋到晚生代这么一路写过来,作家们写了十几年手法从来不变,角度也不变,十几年用的是一种思维方式,再加上没有信息量,没有想象力,读者不疲劳才怪。我们的写作是不是太容易了?是不是我们把文学想象得太简单了?大多数的文学作品只有一次效应,没有第二次效应,很短命,像一次性筷子,为什么?小说不应仅仅是展示事实,而是要在读者的心灵产生化学反应。如果仅仅是展示事实,那它比不过新闻,比不过电视镜头。小说能不能给心灵一个化学反应,那就要看作家对小说的理解了。写作不能停留在展示上,而是要升华,要对生活和现实有自己独到的理解,否则,谁会去读一堆常识。同时还要作家感同身受,以字为单位进行写作,而不是以段落为单位。每一个字词在写作的时候,都要经由自己的身体检测。比如《傻瓜吉姆佩尔》写得真好,吉姆佩尔回家看见妻子身边睡着另外一个男人,他就说:“如果我妈妈还活着,她会死第二次。”这么准确的语言,如果不经过身体检测,是写不出来的。而要在中国这么多当代作家的小说里找到这么一句语言,不是件容易的事。阅读的环境固然严峻,但如果作家努力了,像艾萨克·辛格这样写小说,那小说还是有可能再次大面积俘虏读者。
       鲁 敏
       从我个人的写作体验来看,我认为,即便是现实主义,也完全不必搞成“贴身的肉搏战”,写得那样活灵活现、全知全能,好像把一个故事讲得生动、好看、抓人就是功德圆满。我总觉得应当有个“隔”的东西,比如。通过时间来隔,通过视角来隔,通过手法来隔,就像镜子,不要太明亮,最好隔一层灰,里面的影像才更加美好,富有文学的味道。因此,我理解的现实主义是虚一点、慢一点、钝一点,不要贴得太近,没有经过时间过滤、沉淀的东西,不要急着去写。
       大 解
       东西说小说难写,我觉得诗歌也难写。现实是庞大的,难以抓住,时间淘汰过后才能看得清真相,这种真相与现实保持一定的距离。现实与记忆融为一体,这样才更真实。诗歌为了走向现实采取的策略,是一个视角问题。诗人的视角逐渐往下降,他以低于人的角度去写,这就需要叙事的细节来支撑。诗歌在精神走向上是内敛的过程,朦胧诗以群体的代言人方式出现,揭示了个人意识的觉醒。由社会历史意识到个人意识,再到生命意识,到现在的“下半身”意识,诗歌在精神上的内敛基本完成。但诗歌是整体的,不能分解到身体的程度。
       古 马
       贝多芬说,从心灵出发。诗歌也一样。有人说,人的未来是人。这也是诗歌的目标,是创作的出发点和归宿。我对诗歌不悲观,因为还有些人在安定地写诗。我会更安静地写,浮躁与诗歌没有关系,诗与精神追求有关。
       朱文颖
       “现实”到底是什么?或许很多人会觉得,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国度、同一个时代,我们每天面对的是同样发生的社会事件,那就是所谓的“现实”。但我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作家面对现实时有一个过滤网,每个人的天性形成了这样的过滤网。写什么,不是作家能够选择的,一定有他不能写的领域,一个作家有仅仅属于自己的看世界的方式,就是他所认定的世界的结构以及生活的结构。他在寻找与他生命吻合的“现实”。我写了近十年的小说,现在强烈的感觉就是要再次回到自身,我到底是谁?我怎么会成为今天的我?找到真正的自己就是找到了世界。作家是比弱的,比的是天性中的缺点和盲点,比因为这些缺点和盲点,在和世界相处时、在我们成长过程中的伤痕和烙印。因为这些别人没有的缺点和盲点,才有了每一个作家独特的看世界的方式。
       黄发有
       现在的阅读处于危机状态。现在的学生和教师基本不读作品,这是大学教育的危机。作家的阅读也有问题,影碟对文学的影响很明显,文学的原创性在衰退。现在的小说连心理描写都没有了,现在的小说成了影视脚本式的写作。有些作家看到新闻报道,就去写,他们的灵感就来自新闻,他们的深度也不会超过新闻。小说没有自己的东西,丧失了它的独立性。作家没有对阅读的虔诚,却要读者对你的作品虔诚,这是不公平的。
       李约热
       对我来说,现实是不完整的,是以碎片的方式存在的。不同的人眼里就有不同的碎片,我们要做的,就是伺候好自己手中的这块碎片,至于这些碎片会不会变成标本那就要看个人的造化了。没有一项职业比作家这项职业更被动的了,他必须小心翼翼地跟在一块名叫“现实”的碎片后面,小心求证,仔细模仿,并努力去解释它,但结果总是不尽如人意。我把这种求证、模仿看成一件神秘的、不可言说的事情。二○○二年,我父亲去世,我回到乡下,我哥反复跟我说,父亲去世前,我家桌子上的两个玻璃杯在没有外力作用的情况下突然裂开,他把杯子裂开和父亲去世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从此把家里的玻璃杯换成塑料杯,他不相信玻璃,相信塑料。我不明白我家的玻璃杯为什么会突然裂掉,现实也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让人目瞪口呆。马尔克斯说,小说是用密码写成的现实。现在我特别喜欢“密码”这两个字,希望有一天能编制出自己的密码,我知道这很难,但我不会放弃。
       郭文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