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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看你往哪儿跑
作者:海 飞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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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王小奔黑着他的一张瘦脸回到桃岭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了。他背着一条发黑了的绿军被,穿着脏兮兮的旧军装,像一只驮着壳的乌龟一样。从赵家镇汽车站下车后,就开始走那漫长的三十里山路。王小奔在念高中时是跑步好手,在部队是行军好手,现在走在山路上,他的步子就开始飞起来。我们看到一个人影在晃动,像武侠片里的轻功一样。王小奔在很轻功的时候,抬头看到了沉重的铅云慢慢撑过去,然后一场雪铺天盖地落了下来。王小奔的身体里爆发出笑声,那是一种因为清凉而带来的畅快。他的鼻子自告奋勇地在凉凉的风中红了起来,他顶着红鼻子开始向山顶上的桃岭村狂奔。看上去,他多么像是在和雪赛跑。
       王小奔在山路上看到了一只兔子。那其实是一只勤劳的兔子。它一定是踏着雪来觅食的。王小奔开始追赶这只野兔。野兔的奔跑是迅捷的。但是野兔没有想到,王小奔的奔跑,一点也不像是一个人的奔跑。野兔有些担心起来,它迅速地上蹿着,终于,它摆脱了王小奔的纠缠。它知道如果被王小奔扑到了,那自己的这身真皮衣服一定会被王小奔剥下来的。所以。它有些恶狠狠地回头看了王小奔一眼,它一点也不喜欢这个背上驮着一大块黑东西的人。这是一个胡子拉碴的人,看上去就不修边幅。然后,野兔听到了敲锣打鼓的声音。从很远的山顶传来。野兔就想,桃岭村又有人结婚了,把锣鼓敲得那么响,是不是要把腊月给敲破了。
       野兔后来走了,它一纵身进入了密林中。在某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下,它抬头望着从树叶缝隙落下的雪,呆呆地想着,这个漫长的冬天,孤独就要来临了。它看到王小奔继续在山道上飞快地前行着。王小奔快要到桃岭村的时候,肚皮就开始呱呱叫起来,像一只成年青蛙的叫声。这个时候,暮色四合,灰的黄昏和白的雪,铺天盖地地压过来,把整个村庄压得有些气喘吁吁。王小奔就在一问茅草房旁边,抬头看着这破棉被一样的天色。幸好风是锐利而冰凉的,这种冰凉让王小奔的腊月黄昏变得愉悦。王小奔站在路边,锣鼓的声音穿透了厚实而肥硕的雪片,抵达王小奔的耳膜。王小奔转过头去,看到漫天的白雪丛中,一个穿红袄的女人,在款款地走着,简直是一棵移动的杨柳。
       王小奔张着嘴,他看到的是魏淑芬,在两个胖乎乎的伴娘的搀扶下,一步步向他走来,身后跟着长长的一串蚂蚁一样的嫁妆。魏淑芬也看到了他,魏淑芬看到他的时候,刚好一个爆竹在头顶炸开了,硫磺的气味中,碎屑混合着白雪落下来,落在了魏淑芬腊月的肩头。王小奔走过去,站在魏淑芬面前,说,魏淑芬,是你吗?魏淑芬没有说话,她把头扭了过去,看着远处的山。魏淑芬身边的伴娘牛柳,伸着那颗圆圆的头说,不是魏淑芬还是谁呀?你还知道回来呀,人家陈小跑去年就进了派出所了。
       王小奔狠狠地皱了一下眉头。他最不愿意别人提陈小跑的名字。王小奔伸出了黑乎乎的双手,他看到自己那双手落在了魏淑芬肩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会有那么脏。
       手指甲很长,手指甲里装满了污黑的泥。王小奔开始摇晃魏淑芬,好像要把魏淑芬像一瓶药一样给摇匀了。王小奔说,魏淑芬,你为什么嫁人了?你说。魏淑芬仍然望着很远的雪从很远的天上奔来,她的表情很淡漠,可以说是没有表情,她紧抿着嘴,目光淡得像一缕烟似的。伴娘牛柳一把拍开了王小奔的手,说。嫁人怎么了?嫁人犯法吗?王小奔看也没有看牛柳一眼,他不喜欢牛柳那棵小南瓜一样的圆头。王小奔仍然对魏淑芬说话,王小奔说,魏淑芬,原来你不理我是你要嫁给别人了。你说,你要嫁给谁?
       我要嫁给姜大牙了。魏淑芬说。
       姜大牙是个什么东西,一阵风就能吹走的,那么小那么轻。王小奔说。
       但是他家里的拖拉机吹不走,他家居然有五台拖拉机,你说这不是车队吗?魏淑芬说。
       好呀好呀,你是看中他家的拖拉机了。王小奔说。
       看中拖拉机怎么了?拖拉机可以给我爹治病,你不能。魏淑芬说。
       后来魏淑芬就不说话了。她很平静,平静得像一幅油画。牛柳怀疑她刚才就没说过话。
       王小奔呆呆地望着魏淑芬。牛柳说,让开,让开,我们要去姜大牙家。姜大牙等不及了,他等得眼珠子快要喷血了。你让开。王小奔还是让开了,他看到蚂蚁一样的一串嫁妆在他眼前慢慢移动。移动之前。魏淑芬轻声说,你来喝喜酒好不好?你到姜大牙家喝喜酒。我大喜,你要在我大喜的日子里喝一碗酒。
       嫁妆远去了,一切都安静下来。王小奔慢慢地蹲了下来,蹲在越积越厚的雪地里。他突然想起刚才魏淑芬穿着红袄站在雪地里的样子,真是曼妙无比。魏淑芬眼睫毛上落了一片雪,魏淑芬眨巴了一下眼睛,雪片就融化了。王小奔想,这个能用眼睛融化雪片的女人,是姜大牙的。姜大牙除了牙大一点,全身的零件几乎都是小两号的。王小奔蹲在地上,想起去当兵的时候,为了咬一下魏淑芬的嘴唇,拍着胸脯说,淑芬,不是我吹牛,我王小奔不当个连长回来,我就不是王小奔。
       现在王小奔回来了。王小奔当上了班长,立了三等功,但是他仍然没有提干,仍然只是一个老兵油子。雪很快在这个老兵油子的背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姜大牙家,传来了爆竹的声音。王小奔看到自己又大又黑的两滴眼泪,一下子滴进雪堆里,很快。砸出两个极圆的小洞来。
       雪从遥远的地方包抄过来,越来越近,把王小奔围在了中间。夜色也从四周包抄过来。很快,王小奔变成了一尊孤零零的石人。
       2
       王小奔回到了自己家的小院。他推开院门的时候,院门上落下了一砣雪,雪砸在了王小奔的身上,让王小奔的衣服上有了星星点点的雪粉。王小奔在门口愣了一会儿,然后缓慢地走进院子。王小奔走到了那间破旧的有一半倒塌的屋前,轻轻地推开了门。门上的锁应声落在地上,那是一把锈迹斑斑的老锁,却锁不住王小奔四年前的岁月。王小奔在四年前离开了家乡,像一头愣愣的年轻而强壮的猪,出现在军山轮训队。他试着和别人一起喊了几声口号,才猛然意识到,他是一个兵。
       现在,他把旧军被从背上解了下来。军被已经湿了,显得有些沉重,它被扔在了那张破床上。发霉的气息,在屋子里穿梭。王小奔想要打几个喷嚏。但是他忍住了。他坐在了自己家的门槛上,望着院里渐渐开始积厚的雪。他就像一个刚刚被堆起来的黄昏的雪人一样,托着腮。目光散乱地望着远方。远方是一座渐渐变白的青山。炮仗的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那是喜悦的声音,从姜大牙家的小院传过来。王小奔想,现在,穿着红衣的魏淑芬是不是已经坐在了酒席边上。
       王小奔的傍晚。显得寂寞而漫长。他的肚子又咕咕地叫了起来,魏淑芬说,你来喝喜酒吧,你来姜大牙家喝喜酒。王小奔没有想到自己回到家乡的那天,以前的女朋友会刚好嫁人。王小奔想,不喝白不喝,王小奔就站起了身。王小奔拖着自己的两条腿,在雪地上拖出两条印痕。他没有锁院门,因为除了那条湿漉漉的棉被,他实在没有可以被偷的东西。
       王小奔的姿势显得有些雄壮。在进入姜大牙家的院门前,他已经堆好了笑容,他想说一些虚假的祝福的话。但是姜大牙和魏淑芬在给客人们敬酒,他们根本没有时间去理会他。王小奔被几个少年伙伴给拉住了。他们说,呀呀呀你回来了,你回来也不说一声。王小奔说,我刚到,我刚到。伙伴们说,你是不是特意赶来喝魏淑芬的喜酒的?王小奔说,是是是,喜喝酒喜喝酒。王小奔说得语无伦次,他害怕伙伴们看出他的尴尬。幸好伙伴们没有再说什么,而是举起了酒杯说,干。王小奔也连忙举起杯,大声喊,干。
       王小奔一直举杯干着,干到他眼睛里的人们都在集体晃动,新娘子魏淑芬那身红色的衣裳晃得更厉害。她被姜大牙抱了起来,在替一个高举着杯子的人倒酒。王小奔很生气,那个姜大牙那么点豆芽一样的人,居然抱住魏淑芬的大腿,那大腿本来是属于王小奔的,现在却在别人的怀里。王小奔又把一杯酒倒在了嘴巴里,然后他摇晃着站起身,打着酒嗝走到了魏淑芬身边,两只手一下子拍在了魏淑芬的肩头。伴娘牛柳尖利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干什么?喂你是不是当兵当傻掉了,你想干什么?王小奔看到那摇晃着的红衣服,轻声说,红衣服,你别摇晃,你别摇晃。
       红衣服回头看了脸色铁青的姜大牙一眼。红衣服伸出白皙的手,轻轻地扳开了落在她肩上的两只混浊的手。红衣服拿着酒瓶,朝姜大牙温暖地笑了一下,然后走向另一桌。但是王小奔又跟了上来,从后面一把抱住了红衣服,说,红衣服让你别晃你就别晃,你真不听话。红衣服猛烈扭动起来,她很害怕姜大牙生气。姜大牙生气就是拖拉机生气,拖拉机一生气,用拖拉机挣来的钱就不能给红衣服的爹治病。姜大牙真的生气了,他走到王小奔背后,在王小奔的屁股上猛地踢了一脚。王小奔向前跌去,抱着红衣服一起倒在了地上。
       王小奔猛地甩着头,他看到了被他压在身下的红衣服。红衣服绝望地看了他一眼说,你一定要坏了我的事,你就高兴是吗?红衣服猛地推开了王小奔,站起身来,匆匆离开了人群,王小奔慢慢地从地上起来,他看到喝喜酒的人,都停止了喝酒,张大嘴巴望着他,像看一场无声电影。王小奔索性无声地笑了一下,他拍了一下肚子,觉得肚子已经饱了,所以他打了一个悠长的酒嗝,然后向屋外走去。他看到屋外的雪越飘越大,在院子里灯光的映照下,他看到的是白花花的一块大幕布。他骂了一句,他妈的,这雪真大。这时候他被从后面赶上来的姜大牙狠狠踢了一脚,踢向了院子。
       王小奔跌扑着冲向前去,跌倒在院子中间。他的脸埋在雪堆里,感觉到这雪很凉,空气很新鲜。他在雪上躺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直起了身子,转过身,对屋檐下的姜大牙说,你有本事过来。你到院子中间来。
       姜大牙其实不敢走到院子中间,他害怕王小奔把他扑倒在地。但是姜大牙看到了许多喝喜酒的目光,这些充满酒意的目光,在看着姜大牙。姜大牙不可以没有面子,姜大牙娶老婆的时候,怎么可以当着老婆前男友的面,下不来台?姜大牙故作豪爽地大笑三声,走向了王小奔。然后他也站在了雪地里,站到了王小奔的面前。其实他是听到了呼呼的风声的,王小奔粗大的拳头,挟带着腊月的风声。奔向他的面孔。他来不及惨叫一声,就已经仰面跌倒在地。
       那些酒意的目光,一下子开始纠缠和骚动起来。王小奔捧着自己的拳头发着呆,他看到姜大牙满脸是血,他就知道,自己就要完了。王小奔回过神来的时候,人们正围着姜大牙商量着急救。有人说,死了,姜大牙死了。王小奔的脑子里就嗡地响了一下。姜大牙死了,就意味着王小奔也将在不久后死去。王小奔推开了院门,他开始快步行走,拖动的脚步,带起了成片的雪,像一道四溅的水珠一样。然后,他开始奔跑起来,他奔跑了好久以后,才听到了喧闹的声音。王小奔知道,那是姜大牙的家人,开始追赶他了。于小奔的心里,哀哀地鸣叫了一声。他知道,他下午刚刚奔跑了三十里的山路,现在又将开始另一场漫长的奔跑。
       整夜的雪都没有停。王小奔向着山下奔跑着,他知道村子里没有一个人能追得上他,因为他是奔跑的好手。他奔到一棵树下的时候,一阵风吹来。树上散落许多的雪,这些雪落进了他的脖子,让他的后背一下子就凉了。是凄凉的那种凉。工小奔突然想到了林冲,那是一个在雪夜扛着枪奔走的古代的男人。王小奔倒宁愿回到那个遥远的古代,因为在现代,他惧怕别人用交通工具来追赶他。然后,就在那棵树下,王小奔开始了一场翻江倒海的呕吐。这是一场场面壮观的呕吐,差不多把王小奔的内脏都给吐了出来。
       王小奔在天亮以前到达了一座县城。县城被雪压着,但是仍然顽强地透出几丝灯光来。一个大屁股女人,正在对着一只大蒸锅,掀开锅盖把头往里面探着看包子有没有蒸熟。王小奔站在大屁股女人身后想,这个女人,多么像包子呀。女人一回头,呀地尖叫了一声,她最后定了定神说,你走路声音也没有的。王小奔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黄军鞋已经跑丢了,自己赤着脚踩着整个的冬天。脚上,还流着鲜红的不知几时开始流出的血。王小奔没有理会她,而是慢慢地摊开了双手,那里面躺着一枚略有余温的硬币。王小奔说,两个,两个。王小奔的意思是,我买两个包子。
       王小奔饿了,他迫切地需要着包子,比需要女人,更加重要。王小奔离开了包子摊,走出了几步远的时候,大屁股女人突然叫住了他,说你等等。大屁股女人把一双白色的半新回力牌跑鞋丢在了雪地里,又把装着几个包子的一只塑料袋递到他的面前。王小奔穿上了鞋子。这是一双合脚的男人的鞋子,这双鞋子可以让王小奔更加快速地奔跑。王小奔没有道谢,就离去了,一边离去一边咬着包子,咬着咬着,他的眼泪突然就滴落下来。走出很远的时候,他回过头,他看到大屁股女人,站在一只火红的炉子旁边,向这边张望着。大屁股女人举起手挥了一下,王小奔看到。挥手之后,本来小下去的雪,又开始大了起来。王小奔站到一家汽配店的屋檐下,抬起头看到腊月的又一个清晨,准时来临。
       清晨来临的时候。赵家镇派出所的协警陈小跑,从值班室醒来了。他先是睁着惺忪的眼睛,望着窗外的一棵积满了雪的冬青树。然后,他慢慢地下床,穿衣,洗漱。在等待派出所的同事们来上班的过程中,他一直对着那棵冬青发呆。他总是在想,大概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吧。一会儿,他果然听到了派出所的铁门被摇晃的声音。
       陈小跑慢慢地走向了大铁门,他有些对铁门被摇晃的声音感到不满,他觉得派出所的铁门是不可以摇的,他决定对摇门者作一番训话。但是,他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就愣住了,门口站着桃岭村的好多人。那全是他的同村老乡。陈小跑说,你们,怎么来了?
       一个人说,出事了,陈小跑。
       另一个人说。陈小跑,出事了。
       陈小跑不耐烦地说,等会儿到值班室说,说得清楚点,出事了,出什么事呀,总不会是出人命了吧?
       一个人说,是出人命了。
       另一个人说,姜大牙被打死了,现在还在急救,但是我们都估计,他一定死了。
       再一个人说,是王小奔打死的。他只打了一拳,就把姜大牙打死了。
       还有一个人说,现在新娘子魏淑芬正在医院的走廊里发呆呢。她怎么也没想到,以前的男朋友会打死现在的老公。
       陈小跑本来故作严肃的脸上,慢慢露出了笑意。他一抬头,看到了早晨第一缕阳光,落在了树梢上。雪停了,阳光把积雪照得亮闪闪的。陈小跑收起了笑意,他沉下了脸说,跟我到值班室,我了解一下案情。
       在温暖如春的值班室里,陈小跑又燃旺了火炉招待他同村的乡亲们。陈小跑听着大家的谈论,说来说去就是王小奔去喝前女友魏淑芬的喜酒,因为心里不痛快,一拳就打死了新郎姜大牙。
       陈小跑后来送走了乡亲们。陈小跑回到值班室,看到了一地的烟头。陈小跑傻傻地笑了起来,他笑是因为他想到奔跑了,他想和工小奔来一场持久的奔跑。他在屋子里,做着高抬腿运动,一会儿,热气就裹住了他的身子。他猛地一巴掌拍在那张断了一条腿的木头桌子上,桌上的茶水被吓了一跳,有一些水跳出了茶缸。
       茶水听到陈小跑大笑着说,王小奔,看你往哪儿跑?
       3
       陈小跑当然能记起他们一起去当兵的时候,锣鼓把桃岭村的整片天都掀翻了过来。陈小跑一直在想,怎么这样响啊,这鼓声简直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似的。然后,他看到了魏淑芬,一直跟在工小奔的身边。陈小跑就走过去,把魏淑芬偷偷拉到了一边,说,魏淑芬,王小奔要当兵去了,你有没有让他把你给办了?魏淑芬的脸一下子红了,猛地拍了陈小跑的头一下,说,不学好的东西。陈小跑严肃地摇了摇头说,唉,学好的男人。都没出息。魏淑芬把这话告诉了王小奔,王小奔说,你别理他,你看我怎么样把他比下去。淑芬,不是我吹牛,我王小奔不当个连长回来,我就不是王小奔。魏淑芬此后的三年里,就一直捧着这句话,甜蜜地生活着,等待解放军连长工小奔衣锦还乡。
       王小奔和陈小跑是并肩下山的。乡亲们只把他们送出三里地,然后他们要走到赵家镇人武部集合,再到县人武部集合,然后乘火车去上海,再乘轮船到南通的军山轮训队。王小奔和陈小跑穿着绿色的军装,他们突然觉得这绿色可以让自己的身体长出很多力气来。他们就开始奔跑。从小到大,他们都是同学,是村子里跑得最快的两个人。他们一起从桃岭村走出去,上了赵家镇的初中和高中。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每次碰到三千米长跑,不是王小奔第一,就是陈小跑第一。每周回家那天,他们也在奔跑,三十里长的山路。是他们最好的训练场。后来,他们的腿,就成了飞毛腿。有一个喜欢吹牛的桃岭人,碰到外村人的时候老是说,知道我们村的陈小跑和王小奔吗?他们两个跑起来比马还要快,比猴子还要灵活,他们能追到风的,你们信不信?
       后来,这两个能追到风的男人,在部队里幸福而紧张地生活着。王小奔一直向往着连长这个职位,他不仅入了党,还成了一名班长,立了一个三等功。立三等功是因为他在投弹场冒着生命危险,救过战友陈小跑的命。但是他还是没能当上连长,就连排长也没有当上。王小奔就很遗憾。退伍前他联系了县安置办,回答是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除非手头有伤残军人证,或者二等功。王小奔的眼前就黑了一大片。有一天,陈小跑把王小奔叫到了围墙根上,告诉他,自己已经在那个镇长舅舅的帮助下,联系好了工作,可以进镇派出所当一名协警。虽然没有编制,穿的服装和警察也不一样,但是,老百姓看到他,还是会觉得他就是警察,还是会让他感到无比的风光,并且不管晴雨,总是一个能拿到工资的人。
       那天晚上王小奔喝醉了。陈小跑陪着他一起喝,陈小跑说,王小奔,你救过我,要不是你把我扑倒在地,我就让手榴弹给撕了。来,我谢谢你,敬你一杯。陈小跑又说,王小奔,我们退伍回去后,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你就来派出所找我吧。陈小跑说一句,王小奔就喝一口。后来王小奔把酒瓶扔在地上,酒瓶碎了。王小奔站起身来说,陈小跑。你是党员吗?
       陈小跑说,我不是的。
       王小奔说,你是班长吗?
       陈小跑说,我不是的。
       王小奔说,你立过三等功吗?
       陈小跑说,我又没有人可以救,你让我怎么立功。
       王小奔说,那你在部队武装越野时跑得过我吗?
       陈小跑说,我承认,我在部队比武的时候,一次也没能跑得过你。不过我相信有一天会跑得过你的。
       王小奔狠狠地说,既然你什么都不如我,你为什么能进派出所,我为什么找不到工作?你知不知道,我也想当协警,我比你更适合当协警。
       陈小跑委屈地说,那是因为我有一个镇长舅舅呀。
       王小奔说,那你说,你为什么要有这么一个镇长舅舅。
       陈小跑仍然委屈地说,那我外婆生下了我舅舅,我有什么办法?
       王小奔后来把陈小跑扑倒在地上,因为王小奔醉了。醉了的王小奔扑向了陈小跑,把他扑倒在地上。王小奔说,你能跑得过我?下辈子吧你。陈小跑忍着不还手,他知道王小奔醉了,他知道王小奔救过自己的命,所以,他知道不能还手。
       后来,他们就不说话了。醒了酒的王小奔想道歉,但是他没有下得了这个面子。陈小跑想,算了,扯平了,各自回家。
       各自回家后的陈小跑,一直没有机会能跑得过王小奔一场。现在,机会来了,陈小跑相信这一定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奔跑比赛。陈小跑在这个积满了雪的清晨,等待着所长的到来。所长果然来了,骑着一辆破旧的嘎嘎响的自行车,非常瘦骨嶙峋地出现在派出所的铁门口。所长警服的一侧,有一些残雪的痕迹。陈小跑把身子靠在门边,看着所长带着一身残雪进入了派出所。陈小跑说,所长,你一定摔了一跤吧。所长说,是的,差点就摔死了。陈小跑说,摔死好,可以换一个所长。所长勃然大怒说,你小子果然够狠的。陈小跑脸上就堆起笑,说,所长,你到值班室来一下,我有事向你汇报,
       所长拍着身上的残雪进了值班室,使劲地看了地上那一堆桃岭的村民们留下的烟蒂。所长说,什么事,说吧。陈小跑说,所长,桃岭村的村民王小奔,一拳打死了另一村民姜大牙。原因是姜大牙娶了王小奔的前女友魏淑芬,王小奔咽不下这口气就动了手。今天早上,村民们来报了案。所长噢了一下,说好的好的,报刑警队,让他们来查。陈小跑说,我来查吧,我一定要追到王小奔。所长看了陈小跑一眼说,刑警队的事,你插手干什么?我付你工资,可不是让你去干刑警队的活儿的。陈小跑斜了所长一眼,心说怎么不把你在路上摔死。陈小跑说。所长。我一定要办这个案子。我喜欢追王小奔。所长生气了。说我是所长,我说了算,你不许管。你要管的话,你脱警服回家管去。
       所长转身要走的时候,转眼看见陈小跑在脱警服的外套。脱得很缓慢,是因为其实他喜欢当警察。但是陈小跑还是把衣服脱了
       下来,放在一把椅子上。陈小跑的人一下子就瘦下去一圈。陈小跑打着寒战说,所长,我一定要抓到王小奔,我就不信我跑不过他。所长愣愣地望着陈小跑,最后说,疯了,你肯定疯了。
       陈小跑穿上了便服,他向派出所大门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说,我没有疯,我已经按你的意思脱了警服了。所长望着他的背影,没有追出去。他在想,陈小跑如果不是疯了,也肯定变得不切实际了。所长后来叹了一口气,他看到铁门门口出现了几个路人。所长说,干什么?你们干什么?这些人里面的一个人说,我们找陈小跑。所长正生着气,说,死了,光荣献身了。
       所长说完,就进入了自己的办公室,陈小跑影响了他的心情。所长望着窗外的一棵树,树上的雪在风中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被阳光一照,像是万道金光一样。万道金光让所长眯起了眼睛。他仍然在气愤地想着陈小跑的出走。陈小跑是镇长的外甥,陈小跑的离开让所长无法向镇长交代。所长愤然地把一只茶杯重重地暾在桌面上,一会儿,所长站起了身,他牵起了那辆破自行车,冲向了大街。他要把陈小跑找回来。
       但是他已经找不回陈小跑了。陈小跑已经脱了外套,他在阳光下的雪地里奔跑,他的内心有一种声音在欢叫着,他要把杀人犯王小奔给抓回来。他的头上冒着汗珠,热气像一团雾一样罩着他的头。陈小跑又脱了一件卫生衫,这个冬天,他已经穿得很单薄了。他越跑越快,他在心里说,王小奔,看你往哪儿跑?
       陈小跑跑着跑着,看到雪在融化,大地的地气在不停地升腾,他停下来,不停地喘着气。凉凉的风经过了他的耳边,他突然看到,春天站在不远的地方。
       4
       这是春天的砖厂。大炮在做砖,一块块的绵软的砖坯被她的一个小巧木盒制造出来。她身上系着的一块黑色围裙上,沾满了泥土。大炮喜欢泥土,她喜欢泥土的那种凉,还喜欢泥土的那种腥味。她喜欢生活在这样的腥味里。拖油瓶在她的身边玩着泥巴,她已经用泥巴做了一个小人,准备再做另一个小人。她觉得一个小人会孤单,所以她必须要做两个以上的小人。这时候她蹲下了身子,因为她觉得有了尿意,所以她剥下裤子,小小的白屁股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很快,地上多了一摊湿湿的痕迹,像一张地图。拖油瓶吸了一下鼻涕,把裤子拉上了,继续做另一个人的头。大炮大笑起来,她喜欢自己七岁的女儿放肆地生活。她也喜欢自己放肆地生活。
       大炮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了王小奔。王小奔正在阳光下搬运着砖块,他把那些风干的砖块搬到窑里去,准备放一把火把这些砖烧透烧硬。王小奔是去年冬天来的。那时候窑厂里的一些人正停下手头的活儿烤火,他们一边烤火一边说着黄色笑话。然后,他们在笑声里发现了门口站着一个穿着一双破旧回力牌跑鞋的年轻人。他站在门口一言不发。有人说,大炮,是来找你的吧!大炮说,去,滚你的蛋。这时候王双功站了起来,王双功走到王小奔面前说,你干吗的?
       王小奔闻到了煨年糕的味道,他们居然在火里煨年糕。煨年糕的气味,让王小奔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王小奔说,我想找工作,我能不能在你们窑厂做工?我很饿,你能不能让我吃一块煨年糕?大家都笑了起来,他们一定以为王小奔是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只有大炮没有笑,大炮从火炉里扒出来了一块煨年糕,走到了王小奔面前,说。吃吧。
       王小奔当着大家的面吃了起来,他咬破年糕皮的时候,没有想到年糕的里面是滚烫的。那些滚烫的内容,在王小奔的肚子里发挥了作用。王小奔哇哇哇地大叫着,一边叫一边不停地吃着年糕。王小奔让窑厂的冬天,变得笑声不断。有人笑出了眼泪,断断续续地说,癫,癫,癫佬。大炮站在王双功的身边,轻声说,还是留下他吧。
       王双功说,好,留下吧。这时候王小奔已经吃完了年糕,他的力气又回到了身上,他讨好地看了一眼大炮。他说,谢谢你。他的声音很洪亮,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的声音一下子洪亮起来,完全是因为他吃了一块年糕。
       现在,在春天柔软的阳光底下,王小奔像一粒勤劳的蚂蚁,他不停地挥着汗搬运着砖块。大炮笑了起来。大炮的老公死了,所以大炮带着女儿拖油瓶一起到了窑厂。大炮是窑厂里唯一的女人,所以深受大家的欢迎。工人们说,他妈的,迟早要开了这门大炮。王双功说,那我第一个开。他们还偷偷举行了一场掰手腕比赛,王双功差一点把自己的手腕掰断了,才赢得了第一。第一的奖品是,如果大炮允许,那大家就让王双功先开了大炮这门炮,其他人都不能先于王双功接近大炮。
       但是王双功想开大炮好多次,都没能开成大炮。大炮说,走开。王双功说,为什么?大炮说,不为什么,我不愿意。王双功说,你老公不是死了吗?大炮说,老公死了就一定要愿意吗?王双功很气愤,说,你以为你是什么货色。大炮说,我是什么货色,都比你强,我就是要让你一辈子都开不成这门大炮。你窝心去吧,你找个草堆蹲下来你窝心去吧。
       这个春天的下午,村庄里所有的猫都在扯着喉咙大喊大叫。王双功喝下了一瓶劲酒以后,也想大叫。于是他仰起头大叫了一声,大叫过后,他猛地扯开了衣领,让春风灌进怀里。春风让他的心中布满了密集的春天。王双功摇晃着自己两条蚂蚱一样的细腿,开始向大炮的砖棚里进发。那是用稻草盖起来的砖棚,稻草的气息,让王双功在进入砖棚的时候,打了几个酒味十足的喷嚏。
       这个春天的下午,拖油瓶已经完成了两个小泥人的制作,她已经把两个小泥人放在了阳光下晒烤。现在她正在用一根小棒,玩着地上的那块湿泥。地上的湿泥,是因为她把一泡春天的尿撒在了上面。她乐此不疲地和着泥,然后她突然感到光线暗了下来,她抬起头,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喷着酒气的男人。她看到男人迈着蚂蚱腿走向了自己的妈妈大炮。
       大炮正在专心地做着一块砖,她停了下来,说,你想干什么?
       王双功说,我想开大炮。大伙都让我先来开了这门大炮。
       大炮说,滚开,别来烦我。
       王双功说,我不滚开。我今天不开了你这门大炮,我就不是王双功。
       大炮的声音软了下来,以后再说吧,今天拖油瓶在。
       王双功说,拖油瓶在怎么了,我不信拖油瓶在,我的火药就受潮了,就开不了大炮了。
       大炮说,你会后悔的。
       王双功说,我杀头也不后悔,我就是要在今天下午开了你这门大炮。
       拖油瓶慢慢地站起身来,她看到王双功瞪着一双红色的眼睛扑向了大炮,她怎么也想不通,王双功的眼睛为什么会那样红。大炮被扑倒在地,她咬着手,不停地拍打着王双功的后背。王双功大笑起来,他腾出了一只手,去解大炮的裤带。他找到了裤带的头,却怎么也解不开,他的汗就一子下来了。他说,他妈的,这裤带真难解。
       在拖油瓶嘹亮的哭声中,王小奔走进了草棚。他把正专心地解着裤带的王双功轻轻地提了起来,放到了另一片潮湿的地上。潮湿是因为那是一片被拖油瓶尿过的地。王双
       功闻到了一股尿味,他怎么也想不到,他本来是伏在大炮绵软的身体上的,怎么一下子变成伏在地上了。他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王小奔把大炮拉了起来,大炮一下子扑在了王小奔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王小奔笑了一下,慢慢地推开了大炮,然后蹲下身,轻声对王双功说,大炮不是随便就能开的,你连打枪都没学会,就想当炮兵?你当过兵吗你?我就当过兵,我都没敢开大炮,你怎么可以开大炮呢?
       后来王小奔就走出了砖棚,他看到了无限的春光,正在窑厂四周的大片田野里蔓延。蛇出来了。蛙出来了,野草在唱歌。王小奔伸了一下懒腰,他突然发现,前面不远的一块空地上,许多窑厂的工人们都在大笑,他们说,工双功,我们让你先开大炮,你开不了大炮,可不能怪我们。工小奔这才发现,原来这些话是对他身后紧紧跟着的王双功说的。王双功很没面子,王双功从旁边的柴堆里抽出了一根棍子,向王小奔挥去,王小奔却一把抓住了王双功的手腕,棍子出现在王小奔的手里,王双功跌了出去,再一次趴在了地上。王小奔再次蹲下身子,轻声对王双功说,双功,我以前在部队,待的是侦察连。侦察连的人,除了开大炮不是特长,其他的都会。
       王双功离开窑厂的时候,指着王小奔的鼻子说,我真后悔收留了你。你简直是个杀人犯。王小奔搓着手说,我真的是一个杀人犯,你怎么知道的?王双功说,你这个杀人犯的坯子,你等着,我今天晚上就叫人来收拾你。王双功走了,王双功红着脸走过了窑厂工人们的面前。窑厂工人们大笑起来,都说,王小奔,你开炮吧,这炮别人开不动了。
       站在砖棚门口的大炮,刚好在望着这一切,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她看到夕阳已经来临了,夕阳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大炮一把把拖油瓶拉进了窑厂,她红着脸想了一会儿,笑了起来。
       这是一个安静的黄昏。一些工人们走到了王小奔的面前,说,你快跑吧,王双功在镇上有一批人的,你就是侦察连的连长,你能斗得过那么多人吗?王小奔没有说什么话,他看到许多工人都散开了,然后他看到大炮拉着拖油瓶一起向他走来。大炮说,一起走好不好,你带着我们娘俩一起走。王小奔慢慢蹲下身去,他是一个跑步的高手,但是他已经爱上了窑厂的流汗如雨,也爱上了这儿的宁静。他害怕再一次的奔逃。
       5
       陈小跑走进小镇的黄昏,他看到火红的夕阳就挂在古老的街面上。他喜欢这种火红,人也是红的,很像是回到了古代。小镇上人不多,人不多那条老街就显得特别的空旷。陈小跑在空旷中慢慢行走,他的肚子饿了,这时候他看到了一家叫三鲜的饭店。陈小跑走了进去,找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来。看上去。他有些风尘仆仆的样子。他在桌子上猛拍了一下说,来一斤老酒,一盘花生,一盘牛肉。他拍桌子的样子,很像是武侠电影里的侠客。只不过他比侠客少了一顶斗笠而已。
       没有斗笠的侠客陈小跑,喜欢上了这个小镇的宁静。他慢慢地喝着酒。这家三鲜饭馆的生意并不好,所以,陈小跑几乎是一个人在喝着酒。他把酒喝得很缓慢,喝得像一个悠长的假期一样。他当然没有想到,王小奔此刻正蹲在小镇不远的村庄的窑厂旁,正蹲在一堆柴禾边上。王小奔身边站着大炮和拖油瓶,他们的样子很像一幅剪纸作品。
       陈小跑感到有些累了,他真想在这个小镇住下来,或者开一家小的杂货铺,娶一个当地的女人当老婆。他猛然想起,他离开派出所已经整整一个季节了,却仍然没能抓到王小奔,令他时时想起自己还是一名协警的,是他裤腰带上的手铐。他把警服脱了下来,还给了瘦骨嶙峋的所长,但是却忘了把这块可以让人失去自由的不锈钢交出去。所以,他一万次地对自己说,陈小跑,你是协警,如果你抓到了王小奔,就可以立个三等功,和王小奔扯平了。你可以跑得过王小奔,也和王小奔扯平了。你让镇长舅舅出面,去和所长说说,所长一定会说。回来吧,回派出所。
       所以,陈小跑在喝得有些摇头晃脑的时候,开始提醒自己,一定要抓到杀人犯王小奔。黑夜已经降临了,陈小跑感到了孤独,他已经一个人在路上行走了三个月。他找到了一个又一个战友,问有没有看到陈小跑来过。现在,黑夜的大街,涌现了无数辆自行车,这些自行车无声地骑过了大街,骑上了镇上通往窑厂的泥路。月光下,自行车队像一排浪头,也像成群结队的蝗虫。这些蝗虫在王双功的带领下,铺天盖地地罩向窑厂。用王双功的说法,他要把王小奔这个狗日的侦察兵撕成一万块。
       蝗虫包围了窑厂,他们围住了王小奔简陋的草棚,然后王双功在后边喊,王小奔,你给我死出来,你不要像缩头乌龟。但是王小奔没有理他,王双功就豪迈地一脚踢开了破旧的门,他看到屋子里空无一人。王双功忙带人去了大炮的草棚,照样踢开了大炮的门,除了看到一堆清贫的月光,他什么也没能看到。王小奔和大炮,带着拖油瓶离开了。王双功说,他妈的。王双功说,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王双功狠狠地踢着门,把门给踢得趴下了,轰然地倒了下来。这时候,王双功才发现,自己的脚指头受伤了。没有把王小奔这个狗日的撕成一万块,却把自己的脚指头给踢伤了,让王双功心中异常窝囊。他说,走,我们喝酒去,我们到三鲜饭馆。把店里的酒全喝光。以后,别让我再看到王小奔,看一次,我就剥他一次皮。
       一个十六七岁的愣头青说,功哥,你剥他一次皮他就死了,你难道能剥他好几次皮?
       王双功狂吼起来,谁让你多嘴,走,跟功哥把三鲜饭馆去喝个底朝天。
       王双功话音刚落,蝗虫们又开始起飞了,自行车队伍浩浩荡荡向镇上进发。这时候陈小跑坐在三鲜饭馆的窗边,他喝完了一斤酒,他又一拍桌子说,小二,再来一斤酒,一盘花生,一盘牛肉。小二把酒菜端上来的时候,陈小跑竖起了耳朵,他说,来了,来了,好多人都来了。
       小二说,什么来了?
       陈小跑说。有很多人,骑着自行车,他们像一阵风一样,卷过来了。
       小二轻声地说,莫名其妙,一斤酒喝下去就说酒话。
       半小时后,小二看到一群蝗虫涌了进来,拍着桌子说,拿酒来拿酒来。小二一下子就呆了,他朝坐在窗边的陈小跑看了看。陈小跑仍然在安静地喝酒。小二想,陈小跑会不会是令狐冲?陈小跑一定就是令狐冲吧?
       一下子热闹起来的气氛,让陈小跑感到开心。他听到一个叫王双功的人,一边气急败坏地喝着酒,一边气急败坏地说,王小奔这个杀坯,一定是跑到上虞去了。王小奔说他在上虞有个堂姐,是做袜子生意的。他一定跑到上虞去了。
       一个胖子说,那,我们要不要扑到上虞去剥皮?
       一个瘦子说,如果双功说要扑,我们就扑,只是路上的费用,双功要准备好。
       王双功喷着酒气,他想了想,有些泄气地说,我哪儿来那么多路费呀。
       大家都笑了起来。陈小跑也笑。陈小跑歪歪扭扭地站起来,举着一杯酒走到了王双功的面前。陈小跑说,我敬你一杯。王双功说,你为什么要敬我?陈小跑说,因为你说,王小
       奔可能去了上虞找他的姐姐:因为我正在抓他,我一定要抓到他:因为他是一个杀人犯,我看他能跑多远?
       王双功愣了,他从陈小跑的嘴里听到。王小奔居然是一个杀人犯。他幸好没有去追杀人犯,如果他追上了,杀人犯第一个捅的就是他。但是王双功不相信陈小跑的话,说,你是谁?我为什么要相信你?陈小跑举起了腰间的不锈钢,不锈钢呈八字形,闪闪发亮地出现在大家的面前。陈小跑说,我是警察。
       这个热闹的夜晚,陈小跑喝醉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饭馆的地上。小二正在一边看着他,屋外,是白花花的阳光。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这令陈小跑很惬意。小二敬佩地看着他心目中的令狐冲,小二说,昨天王双功把你的酒钱付了。陈小跑躺在地上,侧过身,用右手掌托住头,大笑起来。陈小跑说,小二,我要在这个小镇住一段日子,我太喜欢这个小镇了。我要去小镇的电影院看几场电影。
       陈小跑果然就在小镇住了好多天。当然,他一直在选择一个合适的日子,启程去上虞。他一点也不急,因为他知道,王小奔一直会在上虞住下来。所以,他要在小镇里,用小镇的老酒,把自己浸得酽酽的。
       6
       王小奔果然就在上虞。王小奔带着疲惫的大炮和拖油瓶,敲开了堂姐王发芽的门。王发芽是租房子住的,她穿着慵懒的睡裙,顶着一头鸡窝似的头发,打开了门。王发芽打了一个很夸张的哈欠,不停地揉着头发说,王小奔你这个该死的,你跑这儿来干什么?
       王小奔挤进了门缝,他挤进门缝的时候,闻到了王发芽散发出来的口臭。王小奔的胃就翻腾起来,他牵着大炮的手,大炮牵着拖油瓶的手,像一串衔尾的带鱼一样挤了进来。王发芽不屑地看了看大炮和拖油瓶,不屑地说,哟,王小奔你这个杀坯真厉害。你当兵离家才四年,孩子却长到七八岁了。王小奔不去理会他,他看到在卫生间里站着一个大胡子男人。大胡子男人好像刚刚睡醒,下身穿着长裤,上身赤着膊。大胡子男人对着王小奔笑了一笑。王小奔也笑笑,斜了王发芽一眼说,王发芽,我记得姐夫不是大胡子呀,这个姐夫难道是临时的?王发芽大笑起来,说。你别管。只许你的小孩四年长到七八岁,就不许有一个临时的姐夫?
       王发芽留王小奔和大炮、拖油瓶吃了晚饭,但是王发芽没有留他们住下,王发芽在吃完饭后,剔起了牙。王发芽剔完牙的时候,盯着王小奔的眼睛说,小奔,听说你把姜大牙杀了?
       大炮一下子愣住了,大胡子也愣住了,他对这个不高不胖的男人,肃然起敬。王小奔腼腆地笑了笑,说,是的,我是错杀的,我不是故意要杀他,是他自己不小心死掉了。王发芽说,那,我不能留你。我还想做袜子生意,再说大胡子对我很好。我要在上虞住下去。
       后来,王发芽就把王小奔和大炮、拖油瓶送走了。王发芽给了王小奔一些钱,她猛地把钱拍在王小奔的脸上说,这是你姐的血汗钱。你拿去,但是你别来烦我。王小奔接过了钱,他专心地数起来,他数了一下,一共有一千块钱。在这一千块钱里,他发现了一张假币。他举起假币,长时间地把假币放在灯泡下面照着。最后他断然地说,王发芽,这是一张假币。王发芽的脸一下子红了,说,滚,假币总比没币好。
       王小奔带着大炮和拖油瓶走了。这是一座温暖的小城,有一个传奇是,祝英台是这儿的人。王小奔很喜欢祝英台,祝英台女扮男装爱上了宁波市的梁山伯。王小奔就在这座温暖的小城里,带着大炮和拖油瓶寻找房子。他还找到了一份工作,他在大发饭店当跑菜工。大发饭店的老板郑大发,看了王小奔一眼以后,说,你能跑菜吗?王小奔搓着双手说,什么是跑菜?郑大发有些火了,说,就是端菜。王小奔说,我端得动。
       于是端得动菜的王小奔就开始了跑菜生涯。他经常带一些客人吃剩的菜回家,,大炮和拖油瓶洗去了旅途的尘土,把家里整理得井井有条。大炮不仅替王小奔洗衣,还替王小奔用热毛巾敷他肩膀上的陈伤。总之,大炮是温情脉脉的。这样平静而温情的生活,令王小奔差一点想哭。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和神仙的日子已经相差不远了。大炮穿得干干净净,她天天洗澡,很像一个女人。很像女人的女人,令王小奔关注起来。王小奔才发现,大炮很美,大眼睛,瘦腰肥臀身材不错。大炮在窑厂的日子,一定是被泥巴糊住了光泽。
       大炮在给王小奔再一次做热敷的时候,轻声问,小奔,你杀过人?王小奔睡在躺椅上,他差一点要睡着了,听到这句话他醒了过来,看到了蹲在身边的大炮,他的心里就漾起了温情。他把手伸过去,握住了大炮的手,说,是的,我杀了姜大牙,他娶走了魏淑芬。魏淑芬是我以前的女朋友。大炮叹了一口气,没说什么。王小奔说,你要是觉得跟我在一起危险,你带拖油瓶离开,好吗?大炮有些伤感地笑笑,说,小奔,我不会离开你。王小奔也叹了一口气,说,早知道会遇上你,我就不杀人了,我直接到窑厂来认识你。大炮笑了起来,你不杀人,你还会来窑厂?
       王小奔的日子很平静,王小奔跑菜的时候,又快又稳,郑大发很满意。郑大发抖着一身肥肉,盯着王小奔的一双长腿告诉王小奔说,王小奔,你简直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好的跑菜工。王小奔笑了,说,谢谢你给我一口饭吃,我已经很满足了。王小奔确实很满足了,王小奔想,最好一辈子让大炮给自己洗衣,最好一辈子,都做幸福的跑菜工。
       然后,王小奔就认识了杨子。杨子是从扬州来的一个十八岁女孩,杨子叫王小奔哥,杨子说小奔哥小奔哥,你知不知道瘦西湖,瘦西湖就是我们扬州的,王小奔很喜欢杨子那带着扬州口音的普通话。王小奔说,我只知道两湖,不知道瘦西湖,西湖还有胖瘦呀。杨子就吃吃地笑,人有胖瘦的,湖当然也有胖瘦的。我们扬州的那个湖。苗条,所以叫做瘦西湖。后来,王小奔就回家告诉大炮,说,有一个从瘦西湖来的服务员,长得很好看,叫杨子。大炮说,你是不是看上她了?王小奔说,没有。大炮说,那你得经常回来告诉我你们的事。王小奔说,好的,我一定。
       王小奔在回家的时候,就告诉了大炮一些店里的事。
       王小奔说,大炮,今天杨子来找我,说郑大发郑老板让她去陪酒,还让她给客人跳脱衣舞,她不干,结果郑老板很不满意,说要扣奖金。
       王小奔又说,大炮,今天杨子又来找我了,说郑大发又让她去跳脱衣舞,她没去,郑大发火了,打了她。她要辞职,郑大发把她关了四个小时,说以后敢提辞职,就打断她的腿。
       王小奔又说,大炮,今天杨子没来找我,但是我却看到了。我看到郑大发让人用柳条打杨子。关进了地下车库,整整关了一天。我去和老板说,我说人不能关,人是用来跑菜的。如果人关的时间长了,要关死的。郑老板翻翻眼皮说,关不死,监狱里关死过人吗?我说,你又不是政府,你怎么可以有监狱的?没想到郑老板说,我是我们大发饭店的政府。我就是要关她,人家小芳能为客人脱衣,她为什么不可以?她的奶子难道是金子打起来的?
       王小奔在某一天的中午,看到了杨子又被郑大发送进了客人的包厢。王小奔端着菜进去的时候,看到杨子正在流眼泪,她在客人的哄笑声中,终于把手伸向了衣扣。王小奔愣愣地望着解衣扣的杨子,杨子却没有看他,一边流着泪一边却微笑起来。王小奔手里提着托盘,轻声叫着,杨子,杨子,杨子。杨子没有理会他,仍然解着衣扣。然后,她雪白的一对胸就弹了出来,客人们的眼一下子都被刺了一下,他们兴奋地大叫起来,像在看一场球赛。王小奔走到了杨子身边,猛地抓住杨子的双肩,拼命地摇起来。他说你穿起来,你把衣服穿起来,你不穿,我杀了你。王小奔在怒吼。王小奔想自己好像在下雪天,摇过刚当上新娘的魏淑芬的双肩,现在他又开始摇杨子。杨子很淡地说,你走开。王小奔说,我杀过人的,你再不穿起来。我就杀了你。杨子说,你杀吧,杀死总被折磨死要好。
       吃饭的客人说,你出去,谁让你多管闲事的。
       王小奔替杨子扣好了扣子,然后缓慢地转过头来。轻声说,你们别再起哄了,人家有难处。别欺侮人家小孩子。一个男人说,难不难关你屁事,你算老几,你走开。王小奔凄惨地笑了,拉起了杨子,向楼下奔去。
       王小奔拉着杨子,从正在抽烟的郑大发身边跑过。郑大发愣了一会儿,他看到了两条像燕子一样掠过的人影,后来他想,燕子不可能有这么大。然后他就看到了奔跑着的王小奔和杨子两条瘦削的背影。郑大发像电影里的镜头一样,把烟蒂一丢说,来人哪,给我追回来。
       这是王小奔的一场即兴的奔跑。他已经很久没有奔跑了,带着杨子跑让他没有飞起来的感觉。王小奔最后在一条弄堂里被郑大发带人堵住了。郑大发走到王小奔身边,拉过了杨子的手,慢慢转过身,把杨子交到了一个瘦子的手里。然后郑大发又回到王小奔的面前,说看不出来呀,你跑菜跑得好,跑步也跑得好。你真能跑,好,我今天就让你跑个够。我看你往哪儿跑?
       郑大发的手一挥,有人牵着一条狼狗过来了。这是一条长跑运动员式的狼狗。狼狗被郑大发用店里的剩菜剩饭养了两年,正是壮年的时候。壮年的狼狗很兴奋,它盯着王小奔的两条长腿看。郑大发的手一挥,狼狗就向王小奔扑去了。王小奔开始奔跑,他没有回头,他知道一回头就会被狼狗扑到。
       一座普通小县城的街头,变得热闹非凡。许多人都看到一条狼狗在追赶着一个跑步很快的人。这个人蹿进了另一条弄堂的时候,没有了退路。这时候狼狗得意地笑了一声,狼狗放慢了脚步,一步步地走向了王小奔,狼狗把王小奔逼到了断头弄堂的墙壁边上,然后它坐了下来,用舌头整理着身上的毛。一会儿,郑大发带人赶来了,他们没有忘记把杨子带在身边。王小奔抬起头,看了看’弄堂上方狭长的天空,想,我是不是又要杀人了?他看到郑大发的手无声地挥了一下,狼狗就向王小奔扑了过去。王小奔惊惶之中,拼命地往墙上爬着,但是他没有可以攀援的地方,很快被狼狗扑倒在地上。他闻到了难闻的腥味。狼狗在他身上咬着,很快有血丝浸出了衣服。后来郑大发又挥了一下手,狼狗回去了。回到郑大发的身边。狼狗知道,今天晚上一定能吃到大排。
       郑大发冷冷地看了王小奔一眼,转身走了。郑大发没走几步路,听到了异常的声音。他回过头去,看到王小奔在用头撞着墙,一会儿,一缕血从他的额头上面条一样地挂下来。血流到了嘴角,王小奔用舌头舔了一下血,笑了。
       王小奔说,郑,大,发,咱,们,走,着,瞧。
       因为王小奔是一个字一个字说的,这样说话的方式,让郑大发的背脊心凉飕飕地冷了一下,他突然感到了一种害怕。但是,他仍然带着他的手下走了。
       王小奔慢慢地坐下来,坐在地上,伸着一条长腿。他微笑地想着自己这几个月来的奔逃,微笑地想着温情的大炮,然后,微笑着说,杨子,我一定要把你救出来。
       晚上,王小奔出现在大炮面前。大炮吓了一跳,说,你怎么了,你怎么把自己搞成彩色的了。王小奔说。不是的,是郑大发让我变成彩色的。王小奔又说,我一定要把杨子救出来。大炮有些不开心了,说。都是那个杨子,才让你这样的。王小奔也不开心了,说,那你也不是让我逃来逃去的吗?告诉你吧,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有王双功,到处都有郑大发。大炮不再说什么。然后王小奔说,我不把杨子救出来,我就不姓王。我跟你姓了,我改姓大。大炮说,我不姓大,大炮是我的小名。王小奔说,杨子,你等着吧,你看我怎么救你。
       大炮盯着王小奔的脸说,你是不是喜欢她?王小奔说,我不喜欢她,我喜欢稍微胖一点的,就是像你这样浑身是肉的。我是农民,农民都喜欢肉。我要的是踏实,如果女人身上没有肉,会让我不踏实。大炮说,那你准备怎么救?王小奔说。我有办法的。不过你要是愿意跟着我的话,你做好跑的准备。我带你们一起跑。大炮厌倦了奔跑,说,难道又要跑啊?王小奔说。是的,我们已经跑出了第一步,就要不停地跑,不停地跑。
       7a
       这是一个春夏之交的凌晨。王小奔出发了。他穿上了一套紧身的运动服,那是大炮为他买来的假的耐克牌运动服。但是王小奔已经很满足了,他还穿上了一双假的阿迪达斯的运动鞋。看上去,王小奔是一个被名牌包起来的运动型的年轻人。王小奔踢了踢腿,觉得浑身布满了力量。这些力量就像井水一洋冒出来,如果不去用掉的话,就是一种浪费了。王小奔带上了一个包子和一把螺丝刀。王小奔离开家的时候,对大炮说,你们在火车站等我,我们乘火车离开这儿。我们去北京,我带你们看天安门去。
       王小奔在凌晨,像一个独行的大盗。他来到了大发饭店的门口,他手里的包子飞出去,准确地落在了狗屋里。狼狗正在做着一个关于春天的梦,它梦到了一条美丽的大腚母狗。它刚想猛扑上去的时候,听到了动静。它睁开眼睛,看到一只亲切的包子亲切地落在它的面前。它吸溜了一下壮观的口水,毫不犹豫地吃掉了包子。然后,在两分钟之内,它的腿开始不停抽动。它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肚子里像是被一把刀子在刮割着。它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王小奔的面孔。王小奔微笑着。狼狗就想,完了,这次一定完了,天上怎么可能掉下包子呢?狼狗后来缓慢地闭上了眼睛,死之前它一直在猜想着包子里装着什么药。后来它想到了,它想,一定是山艿。然后,它停止了心跳。停止心跳前,它轻声说,再见,梦中的母狗。
       王小奔笑着上了楼。王小奔用螺丝刀打开了杨子的门。杨子吃惊地看着一个黑影,刚想喊就被黑影蒙住了嘴巴。杨子看清了是王小奔,她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跟着王小奔下楼。王小奔拉着杨子的手,在黑暗里对杨子说,杨子,你真瘦,你比大炮瘦多了。
       杨子的脸在黑暗里红了一下,她捏紧了王小奔的手。然后他们一起走下楼梯,然后,杨子的脚不小心踢在了一只柴油桶的身上。杨子心里说,不好了不好了。果然,柴油桶惨叫一声后,三楼郑大发的房间,就亮起了灯。
       突然亮起的灯光,把春夏之交的凌晨,点亮了。
       郑大发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冲出房间趴在阳台上,他看到了两条黑暗之中的黑色燕子,飞快地在视野里掠过。
       7b
       陈小跑是晚上十点乘车赶到上虞的。陈小跑过了几天小镇的生活后,开始慢慢厌倦那种一成不变的平静了。陈小跑住在招待所里,其实他很喜欢和那个招待所里的小姑娘说话。陈小跑告诉小姑娘,说自己是警察。小姑娘不信,陈小跑就掏出了手铐,小姑娘信了,说,你的工作真不错。陈小跑就想把小姑娘骗回赵家镇去当老婆,但是后来陈小跑放弃了,因为有一天陈小跑突然想,王小奔还没有抓到呢,先抓到王小奔吧。于是,在某一个清晨,陈小跑醒过来以后,望着窗外铅色一样的天空,突然开始想念派出所的生活。他要尽快把王小奔抓住。
       陈小跑从老家桃岭的伙伴那儿问来了王发芽的电话,又打电话给王发芽说,自己是陈小跑,这几个月一直在做袜子生意,想到上虞找她。王发芽嫁到外村好些年了,她依稀记得有一个叫陈小跑的桃岭人。王发芽在大胡子的怀里懒洋洋地说,好的,你来吧。
       陈小跑在晚上十点,从火车上下来。这是一个很小的站,这条铁路通往宁波。陈小跑下车后,找了辆三轮车,把他驮到了王发芽那儿。陈小跑敲开了王发芽的门,王发芽仍然顶着一个鸡窝一样的头,穿着一双拖鞋来开门。陈小跑笑了。说,王发芽。王发芽也笑了,说,陈小跑,你来干什么?陈小跑说,王小奔呢?王发芽愣了一下说,我不知道呀,他没来过。陈小跑的笑容就收了起来,他看到屋子里一个大胡子的人影闪了一下,陈小跑说,好呀,原来你藏着一个大胡子。王发芽说,藏着大胡子怎么了,总比藏你强。陈小跑恶心地吐着说,呸呸呸,求求你千万别藏我。我问你,王小奔呢?
       王发芽说,你找他干什么?
       陈小跑想了想说,实话跟你说吧,我在派出所当协警,我是来抓他回去的。你如果不说出来,我就抓你回去坐牢。你窝藏杀人犯。
       王发芽说,我没有,我只不过是给了他一千块,其中一张还是假的。
       陈小跑说,那你说出来,你不说出来,我告诉你造假币。
       王发芽说,小跑你厉害,你简直不是人。
       陈小跑说,我是陈小跑,我一直不是人,我是赤兔马。
       王发芽说,小奔好像在南门的大发饭馆里干跑菜工,我看到过一次,不过我们没来往。我怕有一天有人来找我,果然就有人来找我了。
       陈小跑认真地纠正说,不是有人来找你,是赤兔马来找你。王小奔,我看你往哪儿跑?
       这时候大胡子从房间里探出头来,他穿着一条三角短裤,胸前露着一丛乱草一样的黑毛。大胡子说,谁呀,半夜三更的。
       陈小跑大吼一声,滚你妈个蛋,我是工发芽的老公,你还不滚吗?
       大胡子忙把身子缩了回去。王发芽生气了,说,你干吗呀,你是不是想要吓坏小春?
       陈小跑瞪圆眼睛说,天哪,他居然叫小春,他该叫狮毛。
       陈小跑后来没有再和王发芽说话。陈小跑转身走进了楼下的黑夜里。然后,陈小跑出现在街头,他像一个孤独的影子,在无声地飘荡着。抬起头的时候,他看到了上虞的星光,他开始想念他的赵家镇派出所,他觉得,派出所的生活才是惬意而踏实的。
       陈小跑在街头吃了一碗炒粉丝,喝了一瓶啤酒,然后陈小跑让一辆三轮车带他去了大发饭馆。他看到大发饭馆的门口很安静,只有三楼亮着灯光。一会儿三楼冲下来一个人,边奔跑边穿衣服。那个人就是郑大发、郑大发左顾右盼地看着,一会儿,四个手持短铁棍的人就出来了。郑大发说,追,王小奔带着杨子跑了。这一次,我一定把他的皮剥下来做一面鼓。
       陈小跑在一边听到了这句话,他想,这个郑大发够牛的,他居然可以私自剥人的皮。剥皮,会把工小奔这个家伙疼死的。陈小跑说,喂,你们干什么去?郑大发停住了将要奔跑的脚步,说你干什么的?陈小跑说,王小奔欠了我的钱,我一定要剥了他的皮做灯罩。我是特意赶来要账的。郑大发说,好,我们一起追,我们两个一起把他的皮剥下来。
       凌晨的一场奔跑开始了。陈小跑很轻松地跟在这些人的身后,他们跑得太慢了,这哪儿叫跑,这最多只能叫做是竞走。初夏的风。有了丝丝的暖意,陈小跑开始想念部队的时光。那时候也是初夏,那时候在实弹投掷的时候,王小奔把他扑倒在地上。陈小跑被手榴弹掀起的泥土盖住了,他在泥土和王小奔的身下哭了起来。那时候他就想,王小奔将永远是亲人了,但是他不服气的是,王小奔在部队武装越野的时候比自己跑得快,王小奔是班长是党员,还因此立了三等功。现在,陈小跑要追上他,看谁跑得快。陈小跑也想抓住王小奔立一个三等功。杀人犯总是要抓的,但是抓住后,陈小跑一定会去监狱探望王小奔。
       8
       王小奔拉着杨子的手奔跑,他们跑到了车站,他们在月台上和大炮及拖油瓶会合了。王小奔看到大炮就笑了。说,车来了吗?大炮微笑着说,车开走了,车从来都不等人的。下小奔的笑就一下子僵住了。他的脑子快速地运转着。最后说,走,我们赶快跑。
       四个人开始沿着铁路线奔跑。他们的身后,跟着郑大发五个人,五个人的身后,跟着孤独的陈小跑。两个女人跑得很慢,还没有背着拖油瓶的王小奔跑得快,这让王小奔很着急,王小奔说,你们长的是不是腿呀,你们的两条腿,简直是两条尾巴。大炮有些生气,说,你以为我们都像你一样是机器人呀,机器人也有用完汽油的时候。大炮一直以为,机器人肯定是用汽油的。因为汽油可以让飞机飞起来,难道汽油就不能让小小的机器人动起来吗?王小奔不再说话,埋着头奔跑。但是他认定,按他们的速度,郑大发一定能追得上他。
       果然存一个叫七眼桥的小站,郑大发带人追上了王小奔。王小奔慢慢停住了脚步,他站在了一盏落地信号灯的旁边。那橘红的灯光,让他感到疲惫的温暖。大炮问,怎么啦,你怎么停啦?王小奔凄惨地笑笑,说,他们已经在我们身后了。大炮回过头去,果然看到一字排开的五个人。中间的那个大块头说,王小奔,你跑呀,你带着杨子跑呀,我看你往哪儿跑?
       王小奔转过身,他把身上的拖油瓶放了下来,说,你们想要怎么样,你们冲我来吧,你可不可以放他们几个女人走。
       郑大发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在夜里传得很远。郑大发说,不是我一个人要找你,还有你的债主也来了,他要来剥你的皮。郑大发的身子闪到一边,王小奔看到了陈小跑。陈小跑坐在铁轨上抽着烟,陈小跑说,班长,我是小跑。我是来抓你的。陈小跑站起身,对郑大发说,他是杀人犯。郑大发的脸一下子白了,说,你不要吓我。陈小跑说,我一点也没有吓你,他真的是杀人犯。郑大发想了想说,杀人犯怎么了?杀人犯我们也不怕。陈小跑说,你们回去吧。郑大发说,我们不回去,我们要把他的皮剥下来。陈小跑说,那我得帮他们,
       我不能自己想剥的皮让你们剥去了。
       郑大发带着四个人,他们挥舞着短铁棍扑向了工小奔的时候,陈小跑走到了王小奔的身边,说,小奔,我先帮你把这些人给打退了。咱们是侦察兵出身。我就不信,这五头猪会是咱们的对手。
       清晨就要来临了。清晨来临以前的铁轨边上,两个男人和五个男人开始打斗。一会儿,王小奔手里握着的螺丝刀扎进了一个人的大腿里。再一会儿,陈小跑一脚踹在郑大发的肚子上,郑大发缩成了一团。大炮焦急地看着,她的汗水流下来,落在了枕木上。她看了一眼躲得远远的杨子和拖油瓶,终于也冲了过去,捡起一块枕木旁边的乱石,砸向了一个人的头。那个人大叫一声,一个巴掌甩在大炮的脸上。大炮就觉得,自己的脸麻了。
       两个男人疯狂了,他们冲过去,抓住对方的人头就撞。头撞头结果是,把对方给撞怕了。王小奔和陈小跑,是一对疯狂的赤兔马,他们的力量全涌了出来,令人害怕。终于,五个人逃走了,他们一点也没有占到便宜。只是在逃走以前,那个腿上插着一把螺丝刀的家伙,用铁棍狠狠地横扫了一下陈小跑。陈小跑的心里说,不好了,不好了,但是他仍然站着,哈哈大笑起来。五个人跑了,等五个人跑远的时候,陈小跑转过身来,举起了手铐说,王小奔,我要带你回去。
       王小奔没有说什么。陈小跑想,王小奔为什么不像电影里的镜头一样,把双手伸出来?不管伸不伸出来,陈小跑都要铐上王小奔。陈小跑向王小奔走去,他的手铐伸过去的时候,突然脚一软,倒在了地上。清晨的风,呼啸着从四面八方赶来。王小奔看到不远处的钢轨边上,那些野花已经开得很旺了。
       陈小跑用双手捧往了自己的小腿。王小奔说,已经断了。陈小跑说,为什么说断了,你是医生吗?王小奔说,我不是医生,但是我听到铁棍扫到你腿上的时候,喀嚓响了一下。
       陈小跑说,真的吗?
       王小奔说,真的。
       陈小跑绝望地大叫一声,那就果然是断了。
       王小奔笑了,说对不起,谢谢你帮我打退了那五个人,这次你救了我,我们扯平了。我要带着大炮和拖油瓶,还有杨子,我们要去看一下瘦西湖到底有多瘦。
       陈小跑望着四个人的远去,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一辆火车鸣叫着来了,陈小跑忙着蠕动身子,他终于在火车抵达以前,安全地把自己移到了离铁轨有些距离的地方。但是火车带起的风,还是让陈小跑感到害怕。他害怕风会把他带到车轮底下,那样的话,他会比剥皮更惨。
       陈小跑的眼里,是雪亮的车灯,以及车灯照耀下的,一路前行的四个人。陈小跑想,王小奔其实很幸福,他的奔逃是快乐的,他们很快就要见到瘦西湖了。现在,自己的腿断了,要怎么样才能回到赵家镇呢?
       9
       一场阵雨开始落下来,这是初夏的阵雨,所以它是凉爽的。一会儿,趴在路边的陈小跑就湿了。他大声地骂着妈,他想他就要变成一棵生在这儿的树了,他一点也不想成为上虞县的一棵树。他骂着骂着,突然看到了王小奔。王小奔回来了,像是从雨帘中钻出来的。王小奔默默地走到他的身边,蹲下了身子。王小奔背起了陈小跑,陈小跑笑了,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陈小跑趴在王小奔背上的时候,趁机用手铐把自己的手和王小奔的手铐在了一起。
       陈小跑得意地说,看你往哪儿跑?
       王小奔笑了,说,小跑,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
       陈小跑说,我不知道。
       王小奔说,因为我突然想,你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来抓我,真的想来和我比一比谁跑得快,真的想要一个三等功和我址平。
       陈小跑说,那我是为什么?
       王小奔说,你是,想和一个老战友在一起。
       王小奔刚说完,陈小跑的眼泪,就直往下掉。王小奔笑了,说,这也要哭。但是他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某个清晨,是轮到派出所长值班的清晨,他在睡梦中听到了敲击铁门的声音。所长就披衣起床,他说他妈的,敲那么响干什么?然后他揉下了一大片细碎的眼屎,像一场纷纷扬扬的黄雪。他向铁门走去,他看到晨光很耀眼,耀眼的晨光里,他看到了王小奔背着陈小跑,身边还跟着两个女人和一个孩子。
       陈小跑笑了,在王小奔的背上说,所长,我把王小奔抓回来了。陈小跑说完,整个身子就软了下去,两只手耷拉着,在王小奔的胸前晃荡。
       所长叹了一口气,说,喂,你就是王小奔?
       王小奔点了点头。
       所长说,你跑什么跑呀你,你把陈小跑折腾得够累的。那个姜大牙又没有死,昏睡了一天一夜,就醒过来了。一醒过来,就嚷着找老婆。
       大炮一下子欢喜万分,双手紧紧抓住了王小奔的胳膊,不停地摇晃着说,没事没事,小奔你没事了。
       所长说,怎么可能没事的,还得在里面住几天。你流氓滋事,得关起来。还要赔姜大牙医药费。
       王小奔高兴地说,我赔我赔。我能不能多赔一些?
       所长说,陈小跑,你给我滚下来。
       陈小跑抬起头来,轻声说,所长,我不下来,让王小奔背我去医院吧。我的腿断了。所长,你过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所长就走了过去,把耳朵听话地送给了陈小跑。
       陈小跑声音很微弱,说,所长,你真瘦,你得养胖点。你看我的镇长舅舅,天天腐败,养得多胖呀。
       所长沉下脸说,你给我说正经的。你以为你舅舅还是镇长?你舅舅腐败,下台了。
       陈小跑显然是没想到,他愣了一下,继续说,下台就下台吧,只要活着就好。
       陈小跑的声音仍然微弱,接着说,所长,实话告诉你吧,我进派出所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得了那种病。我想,你能不能帮个忙,我死了就让我的兄弟顶一个岗,让他进派出所当协警。他有一个三等功的。而且,他一直都想当协警。
       背着陈小跑的王小奔也听到了陈小跑的话。王小奔开始流泪。大炮莫名其妙,说。怎么了王小奔?
       王小奔说,没什么,你让开,我要背小跑去医院。如果我被关起来,你就帮我服侍小跑。你一定要帮我服侍好小跑,如果你不服侍好小跑,我把你的皮剥下来做灯罩。
       大炮一下子愣了,他搞不懂为什么王小奔会泪流满面,为什么说要把她皮剥下来做灯罩。但是她知道要听王小奔的。她听话地拼命点着头。所长看了看王小奔,又看了看陈小跑,叹了一口气对王小奔说,你背小跑去医院吧,办理好住院手续后。就自动来归案。 王小奔说。好的。 然后。然后陈小跑就住进了医院。住进医院没多久,陈小跑就不能说话了。王小奔低下头去,轻声地在陈小跑的耳边说,你一定要挺住,我很快就出来的。陈小跑迷糊中,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王小奔离开的时候,闭着眼的陈小跑准确地握住了王小奔的手,慢慢地,他自动松开了,因为他握不住。王小奔愣愣地望着病床上的陈小跑,终于,他走出了病房。
       再然后,大炮、杨子和拖油瓶,一起送王小奔去派出所。
       那是一扇亲切的铁门,铁门上方,用铁条焊出一个五角星的形状。现在它无声地打开了,像是一条河流的闸门。所长就站在院子里,他换了衣服,那是一套老旧的钉着胶木扣的军服。所长也是一个老兵出身。所长看到王小奔走了进来,所长就笑了,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王小奔说,所长,你为什么不穿警服穿起了旧军装?
       所长说,我是老兵,我也是侦察兵。我要穿着旧军装去看看小跑。
       王小奔说,所长,小跑说你太瘦了,你要再胖一些。
       所长说,我一定会胖起来的,我不胖起来我就不姓华。
       这时候王小奔才知道,所长是姓华的。
       华所长说,你进去吧,没几天就可以出来。王小奔就向里走去。这时候,铁门外的大炮喊起来,大炮说,王小奔,我想在赵家镇上开一家油条店,我会炸油条的。
       王小奔回转身,点了点头。
       大炮又说,王小奔,我们等你出来,一起炸油条。等我们赚了钱,再一起去看瘦的西湖是什么样的。
       王小奔又点了点头。他笑了一下,挥挥手,继续向派出所院子的深处走去。走过一棵冬青的时候,他突然想到。去年下雪的时候,这棵冬青身上一定积下了好多雪,陈小跑一定看到,风中那些从树上落下的雪,飞扬起来的样子。王小奔在冬青树边稍作停留。他仿佛听到冬青树笑了一下。他又抬起脚步,继续向里走。
       王小奔的身影消失了。夏天真正来临,植物开始疯狂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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