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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征 婚
作者:江少宾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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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巨幅的室外征婚广告,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它足足有两百多个平方米,悬挂于闹市区中央。它实在是太过醒目了,像暗夜里的一盏信号灯,除非你卧在车里一掠而过,除非你一直在埋头赶路。
       征婚的人名叫晓燕,其时已经三十八岁了,婚姻状况:丧偶。她在巨幅广告上这样写道:“我勇敢地选择了这种方式寻求自己的另一半,希望你也能够勇敢。让我成为一个幸福的新娘,也让你自己成为一个幸福的新郎。好吗?”
       巨幅广告上喷绘着她的彩色照片,下面印着她的住宅地址和电话号码。我决定见见晓燕,毕竟,她是合肥市乃至安徽省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晓燕愉快地接受了我的采访,她在电话中甚至说,你能帮我联系一下省台的记者吗?省台的影响力应该比你们更大。
       我没有答应晓燕直率的请求,因为在我看来,晓燕的请求完全是多余的,但凡做的事情类似于“人咬狗”,媒体想不采访恐怕都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果然,我见到晓燕的时候,其他几家媒体的记者也先后都到了,不大的客厅里像是即将要召开新闻发布会。
       她本人其实比照片要好看一些。照片从来就是个蒙蔽,如果征婚的话,还是见面更为可靠。但她如此石破天惊还是达到了一些效果,我们的采访,不时被一些男人的电话所打断。晓燕耐心地回答着他们的询问,回答的内容甚至涉及到自己的私生活。耐心的晓燕始终面带微笑,很有镜头感的样子,虽然,我们并不是在现场直播。
       令我们吃惊的是,晓燕甚至按电话前后的顺序依次约好了见面的时间,每个应征者两个小时。她还专门强调了这一点,过时作废,希望能得到您的配合。地点都选在“莱茵河畔”,一家本地小有名气的咖啡茶座。
       晓燕一直在回避自己从前的生活。拿晓燕自己的话来说,她希望往前看,至于从前,那仅仅是一个女人的私生活。女人的私生活其实只有两种,晓燕说,要么幸福,要么不幸福。至于其他的,每个人都差不多。那么还有什么谈的必要呢?
       晓燕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了自己,从我们一进门开始,几乎一直是她一个人在说。我们偶尔的插话,也旋即被她打断。她反复说起自己的择偶标准:体贴。细心。这几乎是时尚女性选择“新好男人”的主要标准,但她坚信,上苍也会送给自己一个这样的男人,除非是上苍瞎了眼睛。她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让人惊讶的信心,而这种信心,显然不可能仅仅来自于她的外表。她的外表并不出众,甚至可以说很普通,是那种走在大街上很快就能被淹没的女人。但正是这种看上去可能很普通的女人,潜伏着制造故事与奇迹的无穷可能。明星们的故事其实并不叫故事,那叫花边新闻。
       事实很快就佐证了我的判断。到了第五天,晓燕就相中了一个比她小了十二岁的志愿兵。通过长长的电话线,我甚至能够看见晓燕在电话那头的笑容。那个志愿兵后来也接受了我的采访,这个帅气的小伙子有点腼腆地说,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爱情。
       他再三强调这是他的第一次。他说,晓燕的勇敢让他动心。
       他们仅仅相处了三天时间,但晓燕和他已经相信,他们终于找到了他们想要的爱情。
       作为一名阅人多多的新闻记者,我应该不能算是一个落伍的人。但他们的笃定,还是让我感到些许吃惊。为什么能这么确信?我问。
       感觉。晓燕和他几乎异口同声。
       感觉?这个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玩意其实害了许多人。但历经沧桑的晓燕显然不是一时冲动,她亲昵地握着他的手,没说几句话,就冲他点点头。每次点头,神情里都写着难以表述的幸福和更难表述的害羞。仿佛,这也是她的初恋,因此,她还有些矜持和害羞。
       我无法确认那是不是晓燕的初恋。但有时候,爱情的出现确实与婚否无关。就在前不久,我认识了一对再婚的老年夫妇,男的六十八,女的六十三,按我们老家的说法,那都是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但他们从认识到结婚的过程完全像是一场初恋,他们艰苦卓绝的恋爱经历让我相信,他们终于握在手心的,是一场迟来了几十年的爱情。这可能有些让人难以置信,但却绝非耸人听闻。从现实的角度来说,你也许有一个不错的婚姻,但也许一辈子你都没有一次真正的爱情;从与婚姻关联的角度来看,爱情的出现也许是在你的婚前,但也许是在你的婚后。错过了一次,便错过了一生。
       这样的事情其实经常发生。只不过,因为现实的重重羁绊,我们谁也不忍正视它们。好比是乡下的老年夫妇,随着岁月的流逝,维系着他们的,更多的还是难以舍弃的恩情和亲情。许多时候,我们的一生总是显得无比漫长,一眼望不到头,实在需要两个人一道走,实在需要另一双手。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因为慈悲,所以感恩。
       恩情的事实存在,让无数人的婚姻,也好比是时间,一眼望不到头。
       但晓燕能够望见自己未来的样子。她说,将来,我要为他,生一个胖胖的小子。
       两个月之后,他们就结婚了。这还不是我知道的最短的恋爱史,时间的长与短,有时候并不能说明问题,时间也并不能使所有的问题暴露无遗。
       就在不久前,我忽然听说(我没有亲见和核实),他们的感情一度危机四伏,一是性格不合,二是沟通困难。我不知道他们的婚姻还能维持多长,但对于晓燕来说,离婚比维持,也许更需要勇气和力量。
       对于他们婚后的生活,没有一家媒体进行过回访。
       仅仅相隔两个月之后,七十八岁高龄的阮奶奶也公开征婚了。这回,阮奶奶去了婚介所“爱之桥”。
       阮奶奶同样创造了一项新的征婚记录,她是年纪最大的女性征婚者,而且从我所掌握的资料来看,目前仍然没有一个人的年纪超过她。
       老记们再次蜂拥而上,好在老人家同样没有拒绝我们的采访。似乎,所有公开的征婚者,都乐于接受媒体的采访。
       阮奶奶大大方方地、面对面地接受了我们的采访。她,神情淡定,面容慈祥,有着一张老人中难得一见的圆,月般光洁的动人脸庞。唯一遗憾的是,老人的方言口音非常浓重,而且每说几句话,喉管里就呼啸着一股浓痰。看来,她确实是需要一个人照顾了,老人的三个儿女,原本就不在她的身旁。现在,为了征婚的事,三个儿女竟然一致表示,放弃对老人今后的赡养。
       一切都因为,他们既不希望财产旁落,更不希望自己的母亲让他们觉得难看和难堪。
       阮奶奶说起这些的时候,依然没有显示出一丝失望。仿佛这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仿佛这一切都非常正常。
       她偶尔会颠三倒四地说起她刚刚离婚的老伴。时间上和逻辑上都显得杂乱无章。我无法梳理出一个清晰的头绪,我只知道,为了不给孩子们造成不必要的影响,他们一直在想方设法地维持着婚姻,直到他们双方都意识到,再不离,一切都将烟消云散。这样清醒的意识催促着他们作出最终的选择,仿佛是一双倦鸟,在归林的时候,才忽然发现:彼此的心思除了儿女,原来竟如此空旷,原来竟弥漫着蚀
       骨的失落与荒凉。我相信,这样的失落感压迫过很多人,人的最后一滴眼泪,也常常与此有关。
       但阮奶奶始终不肯承认自己是在寻找爱情。她只是说,“我是在寻找,寻找另一半。”另一半,从来就与爱情息息相关。
       两个月之后,比阮奶奶小了六岁的顾爷爷终于赢得了她的好感。顾爷爷多次从南京赶到合肥,并表示愿意在合肥安家。具体的细节恐怕无人知晓,我们关心的只是,他们能否最后走进婚姻的殿堂。
       那段时间,“阮奶奶”这个名字频繁地出现于多家电视和报纸。在电视和报纸上,阮奶奶的微笑无比灿烂。
       再后来,本市的一家影楼免费为这对老人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并且让阮奶奶生平第一次披上了洁白的婚纱。那是个令我们备感高兴的日子,天气也显得格外晴朗,客观上放大了我们这些见证者的成就感。阮奶奶那天意外地泪流满面,顾爷爷的神情,似乎也并不符合我们的想象。这样的情景,多少让我们这些一直在关注着的记者们感到些许沮丧。顾爷爷甚至连话都不会说了,让场上的司仪非常尴尬。而阮奶奶有始无终的眼泪,也使整个婚礼潜伏着一种难言的忧伤。
       节目播出之后,在本市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强烈之程度,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仅仅半个上午,我的手机就被打得没电了;仅仅一个工作日,我们的新闻热线就接到了千多次询问的电话。
       阮奶奶和顾爷爷的婚礼,一直是影楼和媒体在操办。
       阮奶奶和顾爷爷的家人,一直没有出现于婚礼现场。
       ——我愿意这样解释阮奶奶那天的眼泪,但给我们打来电话的热心市民,纷纷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并给出了另外三种想象。
       第一种想象太过残忍,但也并非是凭空臆想。顾爷爷的家境一直非常困难,老伴去世之后,顾爷爷的生活起居一直无人过问,生活来源也一直就没有得到有效的保障。这不能不让市民们认为,顾爷爷其实是打着寻找爱情的旗号,给自己的晚年找一份依靠和保障。更主要的原因可能还在于,市民们根本就无法相信,一个人的爱情,竟然可以来得这么晚。
       第二种想象更具女人味。部分女性市民认为,阮奶奶的眼泪与她的心情有关。这迟来了许多年的幸福让老人家止不住自己的眼泪, 以至于她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正置身于自己的婚礼现场。
       第三种想象来自那些上了些年纪的老市民。他们认为,从阮奶奶走进“爱之桥”并接受采访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骑虎难下了,一直到真的结了婚,阮奶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这一惊世骇俗之举,无疑会使儿女们彻底地抛弃她。但那时候,她已经没了回旋的办法。
       绝大多数市民都对阮奶奶的做法表示出了极大的敬佩与赞赏。当然,和晓燕公开征婚一样,也有人并不这么看。这几乎是可以想象的事。每个人,在追求幸福的方式和方法上,原本就不完全一样。而一个人的行为方式和方法,往往与世界观有关。
       我把这三种想象都如实地转告给了阮奶奶,并希望她能说说自己的想法。但这次的阮奶奶始终没有正面回答,每次话题一绕回来,阮奶奶总是前言不搭后语,或者干脆装聋作哑。媒体的过度炒作大大超出了阮奶奶的预料,市民们对他们婚后生活的过度关注,也让这个勇气可嘉的老人深感不安。当我第六次走访阮奶奶的时候,她已经取消了固定电话。这对两个随时都可能需要电话的老人来说,做出这一步,同样让作为新闻记者的我,深感惶恐与不安。
       许多个这样的时刻,我都对自己从事多年的职业萌生出大把的失望。这个看上去极其风光的职业,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说,一直都在道德沦丧。尽管媒体确实帮助过许多人,但这样的帮助从来就是道义上的而不是实质性的,有时候连道义都不是,更多的时候,他们的帮助就等同于索取,甚至等同于暴力和摧残。
       如今,当我自己负责主编一档新闻栏目时,我的身心也一直彷徨在新闻人和自然人之间,挣扎在一个“我”和另一个“我”之间。我是多么不情愿让记者去炒作类似的新闻事件(客观上我时常无法阻拦),那其实从来就不是事件,许多事情的发生和发展,都来自于媒体的推波助澜。比如晓燕。比如阮奶奶。作为一个曾经的见证者和报道者,我清楚地知道,事情的每一步,都经过了许多人的周密安排和精心策划。
       可爱情,真的已经需要策划和安排了吗?
       某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在城隍庙邂逅了阮奶奶。老人已经认不出我来了,而且还有些耳背,说话像是在负重登山。我没有看到顾爷爷,阮奶奶一个人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脸上爬满了至少一百道皱褶,和那些轰然老去的市民,已然没有了两样。看着老人缓缓远去的弯弓一样的背影,问号一样的背影,我忽然对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产生了疑问,甚至,怀疑起了自己的记忆。事实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绝对可靠和绝对可信的,包括我们自己的眼睛和记忆。
       那个公开征婚的阮奶奶,真的是她吗?
       2006-7合肥
       (责任编辑 李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