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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讨 债
作者:朱家雄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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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肖办他的山乡煤矿很不容易,经受了许多的磨难,总算坚持到胜利找到煤层了。尽管煤质不大理想,但总算是有煤可卖了,这就没有白忙活——所有的投人都有了得到回报的希望,乃至有了发财的盼头。谁知道才赚了半年多钱,就赶上市场不好煤不好卖了。老肖抓生产是一把好手,人又勤恳,只要他在矿上盯着,每天就总有煤出,多则十几车,少则七八车。可眼见得矿洞前的煤堆成了山却卖不出去,时候已是夏末秋初,想到还有许多借款要还,老肖的心里就无法不着急。以往每天都有买煤的车多少不等地开上山来买煤的景象曾经让他打心眼里高兴,可眼下呢,陡峭崎岖的山路上硬是一整天一整天也难得见到有一辆车开上来。老肖很有些犯愁,他正寻思着是不是应该先放下生产想法子上外边找找关系,好联络一些企业来买他的煤。
       正愁着呢,刘胖子开着他的大卡车上山来了。刘胖子说要为某厂代购一车煤,给现钱.不过价钱要优惠点。老肖略一盘算就点头答应了刘胖子的报价,每吨便宜十块就便宜十块吧,少赚一点没关系,有生意总比没生意强啊。然后就问刘胖子最近生意好吗?都在给哪些煤矿拉煤?怎么有一阵子没来山乡煤矿了?多来惠顾嘛!云云。
       刘胖子是本乡人,前两年咬着牙四处举债,硬是买了台十几万的八吨大卡车,然后一直就在给煤炭的买主们拉煤,帮人运送一车煤(八吨),刨去汽油费之类的成本,每趟平均能挣到一百多块的现钱。因为是干煤炭运输的专业户嘛,刘胖子和这山里的所有煤矿老板都熟,特别是老肖,因为来的次数很多,可以说是老熟人了。不过刘胖子还欠老肖一笔钱。今年春天山乡煤矿销售尚好的时候,刘胖子因为赌博输了不少钱以致经济上捉襟见肘,就恳求着跟老肖借了八千块人民币。自己都背了不少债务的老肖本来不打算借的,但见那刘胖子说自己的卡车被人扣压了不还钱就没法跑运输可怜兮兮一脸哭相的时候,一向以乐于助人的热心肠著称的老肖就克服种种困难勉力出手帮了他一把。可恼的是,刘胖子并没能像借钱时他信誓旦旦所保证的那样三个月内就一文不少地全部还上——别说三个月,半年都过去了,这个小于竟然还是没还钱,连一个铜板也没归还!也不知这小子跑运输挣来的那些钱都用到哪去了,老肖因此想今天得再跟他讨要一下才行。
       就在地面的上炭工齐挥铲往车厢里装煤的时候,刘胖子依旧是满脸愧疚地答复老肖,暂时还是还不上,实在抱歉,明年吧,明年上半年我一定还上。然后刘胖子就换上一副亢奋的神情向老肖说起了一桩不小的买卖。刘胖子拍着胸脯说自己不但能从老肖这里拉煤,更能为他的煤炭找销路帮他部分地解决眼下煤难换钱的困难。老肖听到这话很感兴趣,这才面露喜色地询问究竟。刘胖子说他起码可以帮老肖卖二百车煤。
       老肖闻言心里不由泛起一阵兴奋,可兴奋之后就不禁有些疑问,刘胖子近两年的确给许多客户运过煤,关系户应该是有一点,可这么大的买卖实在有点让人难以置信,他刘胖子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过是个个体运输户嘛!他能有这么大能耐?别不是拿自己穷开心瓦解自己讨账的决心吧?
       刘胖子说自己可不是开玩笑,这种事能开玩笑吗?肖老板你别不相信人,我也有我的道啊,没有路子我也有脑子能想办法啊!如果再加点运气呢?所以说嘛,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啊!刘胖子又说,这是互利互惠的事,没有好处我穷忙个啥?我帮你卖这么多煤,光挣这个运输费也不算少啊!等我从这笔生意上挣够了八千块,我不就能还上你的钱了吗?刘胖子见老肖还是有些将信将疑,就不卖关子直接说了,刘胖子说,湘北那边有一家国有的水泥厂因为生产需要,现在急需大批价格优惠一点的煤。
       老肖反问,当真?
       刘胖子认真说,我能骗你吗?又不是头一次和他们打交道,都合作快一年了,谁不了解谁啊?
       听到这话,老肖就表态说好啊很好啊,那就麻烦你在中间牵线搭桥跟他们具体商谈一下,只要定下这事了,我就请你喝酒吃肉,那八千块钱我甚至可以明年再跟你要。
       刘胖子摸出盒高档的芙蓉王香烟,先解释说这是水泥厂那边的人随手塞给他的,然后才抽出两支,一支递给老肖,一支自己点着了。刘胖子不疾不缓地抽了一口才接着说,肖老板帮过我的大忙,这一点我会永远记得,我也很高兴能在这时候有机会帮一帮肖老板的忙!不过呢,水泥厂的煤暂时不能给现钱,要先赊着,到年底时候才能结账给钱。
       老肖想了想,虽说这赊销也是经常的事,可一般也就是赊个一车两车的,没多久也就把钱给还上了,也不知这水泥厂要赊多少煤,量如果太大了,那就要认真考虑了,毕竟讨债是个很麻烦的事,谁都说借钱进来的是大爷,借钱出去的是孙子哩。不过对方是国有企业,应该放得心,这钱应该拿得回来吧?不管怎么的,先答应下来再说。老肖想明白了就表态,行,赊销也可以,只要年底打开销的时候能拿到钱就行,那个时候我四处要用钱,这一点不能随口一说,你得做保证、做书面担保才行。
       不想刘胖子却说,这些都好说,我们再细谈就是了,只是水泥厂还有一个条件,就是我的运输费也得肖老板先帮他们垫着,这笔买卖不比本县的买卖,路程远,从湘中到湘北,中间隔着几个县,好几百里地,最快的速度也要跑六个小时出头,所以每车煤的运输费一百多是办不到的,最少也要三百块钱一车,这个运价要算便宜了,肖老板你应该知道的。
       一听这话,老肖几乎跳了起来,什么!运输费还要我先垫付!?行了行了,你别说了,决不可能,哪有这样的道理!要赔死我啊?!不可能不可能,你就别说了吧,算了算了。刘胖子还要接着说什么,老肖却不想听了,他挥挥手说,行了啊,刘胖子,你看那车煤已经装好了,你就早点开着车下山吧,这事我们就不说了,你就想办法早点还我那笔钱吧。
       刘胖子悖悖然,只好开车下了山。
       老肖的两个儿子,一个大学毕业已经在外省工作,另一个则在部队当兵,平日里都不在家,所以家里就显得冷清些,不过老两口早都习惯了。回家吃晚饭的老肖在饭桌边独对堂客随口说起这事的时候,老肖的堂客桂花嫂果然是坚决地反对,她说哪有这样的道理?你是往外卖煤,应该收钱进来才对,哪有不收煤钱还往外倒贴的事!当然老肖只是说说而已,他怎么会做这样的蠢事呢?他的态度和堂客的态度实在是一样的。老肖于是做了些解释,桂花嫂这才消了气转怒为笑。两人于是继续吃饭。不一会儿,桂花嫂忽然想到了什么,就对老肖说,听人说那个刘胖子很喜欢赌博,经常在他们村赌博,好像还输了不少钱!你看他那么大了还没讨媳妇,为什么?就是因为赌博输了钱,零光一个人,哪个姑娘放心嫁给他?老肖哦了一声,并没有太介意,只说这湾里少有年轻人不赌博的,风气不好啊,有什么办法。说完还连叹了几口气,为刘胖子的尚未婚娶,更为他的欠账未还。
       第三天傍晚,老肖从矿上下来,进门刚坐下不一会儿正要吃饭的时候,房门外却传
       来了大卡车开近并刹车停住的声音,老肖很熟悉这声音,他知道是刘胖子上家里找自己来了。不过老肖还是禁不住往门外看了一眼——确实是刘胖子!停在门前马路边的果然也正是刘胖子的棕黄色大卡车。老肖见刘胖子进家门了,就起身把人迎进来,并热情依旧地和刘胖子寒喧。老肖虽然是长辈,可因为来者都是客的缘故,所以就抢先发给了刘胖子一支烟,并捎带着推回了刘胖子递过来的烟,同时嘴里也说着和刘胖子一样的话,抽我的!抽我的!老肖毕竟是老肖,他还没忘了拿出长辈的风度冲刘胖子很亲切很随和地笑了笑。
       刘胖子本名刘石头,年近而立,可因为身材比较臃肿,看上去却是近四十岁的模样。刘胖子比老肖小个十多岁,论辈分,也比老肖要小一辈,按说刘胖子应该称老肖为肖叔的,可生意场上不讲这些,于是老肖就随大家称刘石头为刘胖子,刘胖子呢,自然也随大家称肖大山为老肖。经过努力,刘胖子总算抢先打着火机给老肖点着了烟,两人又客套着互相谦让了一会儿,终于双双坐下来。刚坐下来,老肖就问刘胖子吃了没有,如果没吃就正好一起吃。刘胖子则答话说谢谢肖老板的好意,又说自己已经吃过,不用了,只是来串串门,闲谈一下。刘胖子一边说一边还摆摆手,又指指自己的肚子,以示自己吃得很饱。双方再次讲了通礼数之后,刘胖子终于被斟了一小杯烧酒,并且眼前还摆了双可以随时夹菜吃的筷子。这样,老肖才和堂客桂花嫂双双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坐在饭桌旁侧的刘胖子一直也没有喝酒动筷子,他只是抽烟,只是看着老肖和桂花嫂吃饭,他要开车,又怎么能喝酒呢,也难怪老肖只给他摆了酒杯和筷子却并不怎么劝酒劝菜。除了偶尔的和老肖东拉西扯几句之外,刘胖子一开始很少说话,可一当老肖吃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他就郑重其事地又说到了前天的那件事。老肖和堂客桂花嫂一听刘胖子提起这事,顿时就变得很警惕,两口子的态度都很坚定,无论刘胖子怎样游说,始终是不肯答应。刘胖子见是这样,就修改了他的条件说,这样吧,我的运输费就不要你垫了,我想办法争取让水泥厂那边直接给我,不过卖煤的钱款呢,湖边草水泥厂就还得先欠着你的——这样的条件,总可以了吧?
       老肖闻言,似乎稍稍有点动心,他问刘胖子,那水泥厂叫什么?湖边草水泥厂?有意思,那你说,那湖边草水泥厂计划赊多少车煤,又想赊到什么时候才能给我钱?
       刘胖子说,不多,就二百车煤,前一百车先赊着,一百车往后的煤就给现钱了,到运够二百车煤的时候,前头那一百车煤的钱就一次性付给你。
       老肖想都没想就反问刘胖子,还不多!?一百车,八百吨!我们矿里的煤一吨只卖一百块,那也是八万块的赊购合同!每吨再优惠十块,就是九十块钱每吨,那也有七万二哪!税钱、过路费之类的由谁家来掏再讲,我也还有矿工、装卸工的工钱要先发,再加上其他的一些费用,这个数字太大了!我负担不起!你还是找别家煤矿去赊吧。
       刘胖子似乎是有备而来,一见老肖是这般态度,就嘻笑着做老肖的思想工作。肖老板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这么大的单子,万一给了别人你可就真亏了!我们不都是想赚点钱吗?再说人家湖边草水泥厂是省里直属的国营企业,能一直欠着你的钱不给吗?也就是春节以后的那几个月,人家保准会给你的。
       老肖未及说话,桂花嫂却发表意见了。不行!哪有这样赚钱的,自古以来做生意都是一手交货一手交钱,水泥厂怎么说现在也是比较赚钱的企业,怎么能这样赊账呢?!要我看,如果做不到货到给钱,那这买卖就不能做!谁都知道,现在的事最难的就是讨钱了,管它是县里办的企业还是省里办的企业。
       老肖照例冲堂客挥挥手,说,这个事情我知道怎么处理,你堂客们就不要插话吧!老肖有点大男子主义,和别人说事的时候.一向就不大能容忍堂客们在旁边说这说那,他觉得这会让自己脸上天;光。桂花嫂却不依不饶,仍就喋喋不休地说着嚷着。这到底是个大事,老肖细想想,毕竟堂客是为自个家的利益在说话,没什么不好,也就不再阻止。
       刘胖子于是向桂花嫂解释,那家水泥厂也就是因为眼下遇到点困难,资金一时周转不过来,要是平常,那肯定是煤到付款,决不拖欠,决不赊账的。刘胖子转而又拍着胸脯对老肖说,肖老板,你就放心吧!这个事我保证你能及时拿到钱,绝对不会拖欠你的。只要我们抓紧时间尽快送煤,一天运一车煤过去,赶一赶,过年前就肯定能运够二百车煤过去,我保证,过年前水泥厂一定会跟你把所有的煤钱都结清的。有我在,有我这台车在,肖老板耶,你一百个放心就是了!
       见肖老板两口子虽然还没松口但却似乎有些犹豫了,刘胖子就假装不再勉为其难,只说要不肖老板就再考虑两天吧,时间紧迫,要尽快做决定,否则水泥厂一旦选择了别家煤矿,那可就后悔都没有用哩!刘胖子说着就告辞要走,临出门时又说自己给肖老板带了一百多斤鱼过来,洞庭湖产的鱼啊,就是那家水泥厂给的,抵了我部分的运输费,不过鱼可真是上好的鱼!我们家反正也吃不了这么多,就送些给你们吧,也是表表我的诚意,希望我们能够尽快开始合作。说着刘胖子就出门到卡车上去拿鱼。老肖和堂客桂花嫂连忙跟出来阻止。但刘胖子只手一搭、脚一踏,就噌的一下上了车厢,未等老肖和桂花嫂有进一步的反应,刘胖子这厮就不由分说抬起一个大麻袋并吃力地递将下来。刘胖子招呼肖老板搭把手接住,整整一麻袋鱼呀!还挺多的啊!老肖虽然嘴里一再地推辞着,心里却还是有点高兴的,所以他也就一边以言语推辞着.一边却出手接下了。
       刘胖子跟着从车厢上跳下来,也没有再帮老肖一同抬鱼就径直拉开驾驶室的门坐了进去。刘胖子关上门,冲老肖挥挥手说.时候不早,我就不坐了,我得赶回去了,后天我再来煤矿拉一车煤,到时候我们再做最后的决定吧?肖老板,再会!说完他就发动卡车轰隆隆地开走了。
       老肖使劲一拧就把麻袋提了起来,确实很沉。老肖三步并作两步,几下子就把一麻袋鱼拽进了屋子里。老肖和堂客打开麻袋口往里一瞧,还真是满满一袋子的鲜鱼,肯定得有一百多斤!看到这么多肥美的鲜鱼,老肖的堂客桂花嫂顿时喜笑颜开。两口子于是商量着只留几条鱼这两天吃个新鲜,其他的鱼杀开膛去了内脏后就晾起来晾成千鱼——这么多鱼,可以吃很长时间呢!
       半夜里睡下后,老肖和堂客就再次合计起这事来。老肖手里还有好几万块钱,挺倒是勉强能挺一阵子,怕就怕到时候水泥厂不结账,如果是这样就会很麻烦,快过年那阵子,矿工们可是个个都要开不少工资的,好些人的工资都是几个月攒在一起发,很要几万块钱才能对付,许多别的开支甚至一些意外的开支姑且不论。可话说回来,如果到时候水泥厂真的能清账给钱的话,那光这一家就能回款十几万啊!应该说,这个大单子还真是蛮诱人的,就是风险比较大。合计了个把小时,不知怎么的,堂客虽然还是反对,但态度却不那么坚定了。一如既往,最后的决策
       自然还是要老肖来定,老肖考虑来考虑去,好歹算是有了个初步的主意:只要各方面条件合适,这笔生意他不是不可以接。老肖打着自己的算盘,一旦这笔买卖一切顺利如意,则今年的进账不但可以把筹备办煤矿时所借的钱给还清了,而且还能赚上一笔!
       第三天上午,刘胖子果然上山买煤来了,刘胖子说这车煤就是给那湖边草水泥厂送的,山乡煤矿出产的煤虽然质量一般,绝对不是品质很高的煤,但水泥厂烧这种煤就足够了,价格便宜还优惠,挺划得来。
       老肖留刘胖子在矿上吃中饭,边吃边谈,结果很顺利地就达成了双方马上就开始合作的意向。老肖很细心,他问刘胖子一天能跑个来回吗?刘胖子说没问题,单程六个小时左右,只要早出晚归勤快点就做得到。
       刘胖子说虽然这样会很累,但他受得住,为了挣钱嘛!
       两人于是估算了一下,刘胖子如果每天早上七点起来,半个小时后开到山乡煤矿装煤,八点装好下山赶路,下午两点半到水泥厂,三点往回赶,晚九点半就应该能到家。如果一天运一车煤,要运足一百车煤那就需要三个多月合一百天,就算刘胖子不是很勤奋,每周都休息一天,无论怎样,有四个月的时间,刘胖子运完一百车煤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老肖算算时间,到过年还有五个月,只要咬牙努力,年前至少应该能给水泥厂送到一百三十车煤没问题,这样的话,过年前老肖至少可以拿到三十车煤的销售款。老肖估算,只要有了这笔钱,煤矿的资金应该就不会出现大问题,煤矿就应该能扛得住,这笔生意自然也就可以做。当然,关键是送够二百车煤的时候前一百车煤的销售款能够收回来。
       想到这里,老肖终于决定今天就跟车到洞庭湖那边的这家水泥厂去面谈一下,争取尽早签订售煤合同。说去就去,一旦拿定主意,老肖就很果断了。两人吃完饭没一会儿,老肖就坐进刘胖子的卡车驾驶室,一路随车颠簸着下了山。刘胖子先把老肖送到山脚下不远老肖家的家门口,待老肖跟堂客桂花嫂打好招呼,刘胖子就偕同老肖一路疾驶往湘北洞庭湖方向赶将去。
       刘胖子的大卡车在一路的青山绿水间狂奔,可谓争分夺秒,除了有的路段不得不停下来交过路费之外,两人就只在路边一家饭馆简单吃了顿晚饭,然后顶着夜色继续赶路,毫不耽搁。又这样亢奋地疾驶了两个钟头,直到晚上七点多,好歹算是赶到了目的地。老肖掰着指头算了一下,除开半小时午饭时间,单程还真就需要近六个小时。刘胖子因为来得多,知道这个时候水泥厂的有关领导肯定都下班了,所以就径直把车开进水泥厂招待所的院子里停下了。这一晚,两人就在住宿费低廉的招待所住下了,临睡前还谈了一夜的生意经。
       第二天一早,刘胖子把车开到水泥厂煤炭库房门口的时候,却见多名库房工作人员模样的人都已经从桌椅间起身迎着了,为首走过来的是一个高个子。停住车的刹那,刘胖子在驾驶室里就向老肖介绍说,前头那个高个子就是水泥厂供应科的姚科长,我们很熟。那姚科长等人似乎老远就认出了刘胖子的车,因此刘胖子和老肖刚打开车门,姚科长等人就热情地围了上来。那姚科长握住刘胖子的手热情地寒喧,并且说,刘胖子你不是说昨天下午下班之前送到的吗?怎么今天早上才到?刘胖子就把在山乡煤矿吃中饭谈生意的情形简单地说了说,并顺势把姚科长介绍给了肖老板,又把肖老板介绍给了姚科长。几个人互相递烟、点火,然后边吸烟边交谈。姚科长还说,久仰肖老板,早听刘胖子说起过,没想到今天亲自来了,欢迎欢迎。
       这之后,刘胖子又重新上车把车倒着开进了库房,先过地秤记好连煤带车的总吨数,然后把车停了个理想的位置,如此,刘胖子这才从驾驶室里出来。那库房的几名装卸工则在姚科长的一声招呼下奋力地卸起煤来。他们把卡车一边的车厢拦板放下来,有的在车上,有的在车下,纷纷用铲子把煤铲起来一铲铲地往已有的煤堆间添垒,动作异常熟练、麻利。老肖等人仅仅闲谈了不一会儿,整整一车煤就卸完了。刘胖子于是复又跳上驾驶室发动汽车,过了空车的地秤之后,煤的总重量就很容易地算出来了。这之后,几个人才进到库房旁边姚科长的办公室里算起账来,待算好了,姚科长就叫出纳拿钱给刘胖子,刘胖子拿了钱,这才转手把昨天买煤时就该当即支付的煤钱给了老肖。
       几个人总算谈起了合同的事,也许是因为事先的沟通比较充分,所以合同谈得异常顺利,只是当三方的意见基本达成一致并拟正式签订合同的时候,姚科长却忽然说合同他一个人说了还不能算数,得找陶厂长签字审批了才行。
       于是三个人就一起去见陶厂长,几个人没有再坐车,而是在姚科长的带领下走了五六分钟,这就到了厂办大楼前。仍然是姚科长前头领路把远道而来的两位客户引上二楼。姚科长敲敲某办公室的门,听到里面有“进来”的声音响起了,才推门进去。那个肥头大耳的陶厂长见是姚科长领了人来,竟然起身迎了过来,仿佛他知道这两位是比较重要的客人一般。姚科长在一旁作介绍的时候,陶厂长就热情地伸过手来和老肖、刘胖子握手,嘴里还不断地说着欢迎欢迎我们的客人石石。
       陶厂长显然知道这件事,而且很了解情况,所以他只是很认真地听了一遍合同的主要条款就表示了赞同。然后陶厂长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一式三份的空白合同,三方逐一填写了拟定的各项条款,在这个过程中,陶厂长表现得很细心,但他最终也只象征性地修改了一两处无关紧要的细节。合同完全按各方商定的意思填写妥当后,三方终于轮流地做了最后的签字、盖章和落款,如此,事情就算确定下来。老肖记得很清楚,合同中有自己提出的这样一条规定:肖大山和湖边草水泥厂的这笔买卖,由刘石头做担保人,如果到时间水泥厂不能如期归还他这笔售煤款,刘石头则必须承担起催其归还的责任,如逾期三个月仍不能促成其还款,则肖大山可直接找刘石头索要该笔售煤款。姚科长对这一条没有提出异议,而刘胖子果然也大大咧咧地同意了。老肖这才放了心,反正刘胖子有台大卡车在手上,实在不行就扣他的车,难道还怕这笔钱拿不回来?
       不知不觉,时候就已是正午,陶厂长乃热情地邀请大家去附近一家餐馆吃中饭。老肖本想推托一下,可一想都签了这么大一份合同,也该好好联络一下感情才对,以后可少不了要和这两位打交道啊,而且路又这么远,自己和两头跑的刘胖子不一样,来一趟并不容易啊。于是老肖和刘胖子对了一下眼,就双双爽快地答应了。
       饭桌上,中等身材、体型较胖的陶厂长似乎是喝得多了些,他一边夸张地挥舞着双臂做出许多手势,一边很豪放地冲老肖说着他的“心里话”:肖老板啊肖老板,我看你好像在担心什么,我问你,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知道,你就是担心拿不到钱,对不对?我们又不是江湖骗子,你亲眼看到了,有一定规模吧?我们厂是个国字号的中型企业,总资产有几千万,还能给不起你那几万十几万块钱?!笑话,你可别把我们厂看成私人作坊啊!
       我是什么人啊?早些年在部队还没转业的时候,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副团级干部啊!转到地方上来,我这厂长也是个相当于正营级的干部啊!还有我们的姚科长是什么人啊?我们是从同一个军转业下来的,当年他也是个副营级的军官哪。刚才刘胖子说你当年是从部队营长位置上转业下来的,我就觉得特别亲啊!我们都是军人出身,对脾气啊,说话投机啊,都是兄弟啊!就凭这一点,我们还能欠着你的钱不给吗?不可能!说实话,我们厂也就是暂时遇到了一点小小的困难嘛,哪个单位、哪个企业还能不遇到一点暂时的困难?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克服的,没问题!你就尽管把煤送过来,到时候我们一定按合同办事,到什么时候,该给你多少钱就给你多少钱……
       老肖虽然也有点喝多了,可他还算清醒,所以一边听陶厂长说,一边还能不断地点头表示相信和赞同。当陶厂长说到水泥厂的困难时,他心里不由一惊,还真有点担心起来。老肖想听陶厂长继续说下去,那姚科长却忽然插进来岔开话说,肖老板啊肖老板,我们虽说也是这么大一个国有企业的厂长、科长,可如今这年头,还是你们当私人老板的好啊,煤矿虽然不大,可挖出来的煤都是你们自己的,再辛苦也是为自己辛苦,是给自己挣钱啊!一样地从早到晚忙个不停,可我们才挣几个钱?比起你来差得实在太远!甚至比刘胖子也不如,他开着个卡车,没有白天晚上的,累是真累,可他一个月也能挣好几千啊!你们再看我们陶厂长,好像是经常在外面喝酒吃肉,从不用自己掏腰包,可你以为他乐意啊?才不呢!陶厂长经常跟我说,还不如在家里随便吃点什么舒服呢!你们看,他是不是又喝醉了?为了厂里的事,他没办法呀!
       老肖转脸看陶厂长,果然已经晕乎乎地趴在了桌子上,甚至还打起了呼噜。老肖虽然也有点醉了,不过头脑还是清白的,就回复姚科长说,姚科长,你说到哪里去了,要是可以,我还真想跟你换一下。你是不知道啊,我们这样的小煤窑,基本上都是借钱办起来的,风雨无阻起早贪黑地干,一年忙到头,累得要死,能不赔钱就算很好的了,我到现在都还欠着不少钱呢!借钱没有白借的,都有两分甚至三分的利息啊,就算赚了一点,那也是给债主们赚一点利息钱,根本是白干啊!不信你问问刘胖子?
       刘胖子也不知道老肖的底,他嘿嘿一笑,只是不偏不倚地说,你们就都别哭穷了吧,要说苦也就我能算得上,你们一边是领导,一边是老板,日子都好过得很,只有我,完全是干的体力活,一天到晚在外面跑,速度还不能慢,必须争分夺秒地赶路,还得特别注意安全,只要出哪怕一点点差错,恐怕就要出大事故!还有,吃饭也没个时间,开到哪里就在哪里对付一下,苦啊,我只盼着能早点把买车借的债都给还掉……
       几个人东南西北胡扯了一顿之后,姚科长和老肖见陶厂长都醉趴下了,也就没有再继续,而是最后干了一杯就决定撤了。姚科长大概是最能喝酒的一个,喝到最后,只有他一个人还格外精神,刘胖子因为要开车自然就没有喝,所以也挺精神,这两人于是扶了陶厂长去厂长的办公室。老肖呢,就没上办公楼了,他只是在楼下等着。等了一会儿,姚科长和刘胖子就下了楼。无论老肖怎么讲客气,姚科长都坚持要送老肖上车,于是三个人复又步行了五六分钟才走到了刘胖子的停车处。
       老肖、刘胖子先后和姚科长握了握手,坐进驾驶室以后又向姚科长挥挥手以示再会,嘴里还说着姚科长请回吧去忙吧。笑容可掬的姚科长也在挥手道别,却怎么也不肯先走。驾驶室里的老肖和刘胖子两人于是各点了支烟,一边抽着,一边发动汽车。很快,姚科长就从车窗外消失不见了。卡车由慢到快地行驶起来,不一会儿就驶离了水泥厂。
       上路不久老肖就问刘胖子,刚才喝酒的时候,那陶厂长说厂里遇到了一些困难,你以前也跟我提到过的,到底是什么困难你就告诉我吧,别到时候我把:噪送过来了却拿不到钱,要是那样,你可就把我害惨了,到时候你别怪我不讲情面,我可真要拿你是问的喽!
       刘胖子爽朗地说,肖老板你就一万个放心好了,我虽然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可是我敢保证,他们不会故意害你的,不就是几万块十几万块钱的事嘛!我再保证一次,该你拿的钱,到时候一个子也少不了!合同上不也有一条规定我做担保的条款吗?你就放心吧。如此,老肖心里才真踏实了许多。
       刘胖子带着老肖沿来时的路往回赶,虽然依旧是高速疾驰,狂奔不止,到家的时候也还是很晚了。刘胖子把车开到老肖的家门口,说一声,肖老板,时候不早,都已经过九点了!好好休息休息,养足了精神,明早我就上你矿上来拉煤!
       已全然醒了酒的老肖回身挥挥手,刘胖子你也快回吧,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至此,在一起整整黏了两个白天一个晚上的这二人总算散去。
       有了这趟实地考察,有了一份很正规的书面合同,老肖就放心多了。刘胖子呢,自然如约每天一早就上山来拉煤。日复一日的,一百车煤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就送毕了,这时候,已经心疼得不行的老肖总算松了一口气。当刘胖子来拉第一百车:煤的时候,老肖就跟刘胖子说过要准备现钱再拉煤了的话.刘胖子呢,只是笑呵呵地点头答应着,却没有说多的话。
       过了两天,当刘胖子上山来拉第一百零一车煤的时候,老肖就很正式地伸手跟刘胖子要起了现钱,可刘胖子却说没有,又说今天的钱明天再给不算晚吧,刘胖子说他下午到水泥厂拿到钱后明天就能给了,不把煤送过去哪有钱啊?老肖想想也是,就同意了。
       可刘胖子第二天还是没有现钱可给,见老肖不高兴了,刘胖子就解释说,他到水泥厂的时候,不巧得很,出纳手里已经没有现钱,当天的现钱都给别的客户领走了,而且昨天下午银行关门,当日提不出现金来。刘胖子还一脸真诚地说,不过今天我到那边一定是可以拿到钱了,这样吧,昨天和今天的两车煤钱我明天一次给你,肖老板你看怎样?老肖虽然起了疑心,但三车煤毕竟不多,所以他还是决定继续信任刘胖子一回,就同意了他的提议。
       问题在于,到第三天的时候,刘胖子仍然没有现金可以支付。老肖无论如何也不同意继续赊销了,并且他终于发怒了,他恼火地对刘胖子说,按照事先说好的,一百车以上的煤就该给现钱了,可你现在还是只有收条给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今天说什么也得把现钱给了我你再拉煤走,否则那就对不起,我只有停止供煤了!
       刘胖子自知理亏,就赔着笑解释,姚科长昨天对我说,他们厂只能五车一结账,肖老板,你就让我把头五车煤送齐了吧,我保证.后天晚上回来我一定拿着头五车的煤钱送到你家里,然后我再拉第六车煤。
       老肖反问,当真?
       刘胖子说,千真万确!哄你我就是孙子!
       老肖这才同意继续给刘胖子供应这第一百零三车的煤。
       第三天晚上十点来钟的时候,刘胖子果然上老肖家来了。可刘胖子带来的却是一个坏消息,他还是没从水泥厂要到现钱。老肖一听,气得拍桌子了,刘胖子你是怎么回事?耍
       我哪?!
       刘胖子说哪敢啊?那水泥厂就是没钱.我也是才听姚科长那龟孙子说的,水泥厂欠了外面许多钱,许多债主都上门讨债来了,他们也是没有办法啊。
       老肖厉声喝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给再说得具体一点!我这都送出去一百来车煤了啊!
       刘胖子愧疚地涨红了脸,他嗫嚅着,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他终于说了一句,我就知道这么多了,要是骗你那我就是只狗!
       老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刘胖子,他真想抽刘胖子几个耳刮子,可冷静地想一想,觉得眼下还不能跟刘胖子闹僵了。于是就缓和口气说,刘胖子啊刘胖子,我都送一百零五车煤了,可一分钱都没见到,我怎么办?!煤是肯定不能再送了,你也替我想想我现在有多难!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过年了,这么多工资要发,这么多地方要花钱,你们不给钱我怎么办?看来我也得登门讨债去。
       频频点头的刘胖子说,好,你去讨债我赞成!这样吧,明天我送第六车煤过去,肖老板亲自跟车,我们一起去找他们讨钱去。
       老肖说,煤就别送了,开个空车去讨钱就行了。
       刘胖子说,空车多划不来啊,还是给拉车煤过去吧,他们总得给钱的,不可能不给,早晚的事,跑不掉的。
       老肖盘算了一下,觉得这样办也行,反正都送这么多了,再多一车又何妨?于是就答应了。
       问题在于,第六车煤送到水泥厂卸人煤炭库房之后,姚科长仍是只给了刘胖子运输费而没有支付煤款。老肖捏着手里又一张白条,再想到水泥厂在付款问题上竟然一次又一次地失信,心里就很不痛快。言谈间,老肖终于憋不住,竟态度激烈地和姚科长争吵起来。见粗话都出了口的老肖血涌头顶、青筋暴露的愤怒模样,刘胖子的立场自然是站在老肖一边的,但他的态度并不激烈,只是温和地在两人间劝解,仿佛他全然没有责任一般。不过刘胖子虽然有些圆滑,却也的确把对立双方的态度给缓和下来了。理亏的姚科长最后只好说,这样吧,我带你们去找陶厂长,你们直接找他看能不能要到钱。老肖和刘胖子都表示同意,于是几个人就一同去找厂领导了。
       仍然是在上次去过的那间办公室里,陶厂长装模作样地听了一通老肖直截了当、开门见山的来意,就笑眯眯地解释起来。陶厂长说,既然我们签了合同,你还有什么担心的呢?不就是五六车煤的事吗?你们算清楚了吗?总共有多少钱?不就是几千块钱的事吗?我保证什么问题都没有,我们这么大一个厂子,这点钱都付不起吗?太小看我们了吧?老肖听到陶厂长这么说,虽然觉得有似曾听过一般的耳熟,可心里多多少少总算感到了些许欣慰,看来陶厂长能解决这问题。可没等老肖的笑容浮上来,那陶厂长却忽然话锋一转,伴着一脸非常为难的表情说,可是我们现在确实遇到了比较大的困难,资金有点跟不上,所以肖老板你还是再等等吧,我们一定尽快找到钱给你,怎么样?见老肖神色有所缓解,厂长就继续摆他的种种困难和无奈,什么政府今年一直在大力限制、压缩各地大盖特盖高楼大厦的风潮,建材原料市场因此很不景气,近年来在各地纷纷上马的大大小小的水泥厂也因此大受冲击,什么三角债问题严重啊,什么其他单位欠本厂的大笔钞票一直也没要回来,其中一些单位干脆倒闭以致我们永远也要不到那些钱了,什么近期来本厂讨债的单位特别多,厂里没有钱所以疲于敷衍应付等等。
       一个小时一晃而去,老肖渐渐地也算听明白厂长的困难处境了,水泥厂眼下似乎确实没有可能弄到钱给老肖。晚饭时间到了的时候,陶厂长和姚科长就再次热情地邀请老肖和刘胖子去喝酒吃饭,与上次不同的是,这回去的是水泥厂自己的招待所餐厅吃饭。陶厂长还说,晚饭后你们就免费在招待所住下吧,SU回去了,大家好好喝点酒、吃顿饭,好好地谈天,沟通一下感情。没弄到钱,老肖和刘胖子自然高兴不起来,可一下子也没有什么办法,就只好先答应着,毕竟喝酒吃饭的同时还可以进一步争取不是?说不定还能找到拿钱的可能性?再说路上跑了这么长时间,两人也确实累了,还真该吃晚饭真该找个地方休息休息了。
       在招待所的餐厅里坐下来喝酒的时候,几个人为了避免再次展开激烈的争辩,一开始就都没有提钱的事,而是东拉西扯地说闲话.并且互相间敬酒不断,一个个喝得还都挺来劲的。老肖并不着急,他只打算在酒席结束之前问陶厂长一个解决的方案。可当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没等老肖提呢,那厂长却善解人意地先说了,陶厂长一本正经地说,肖矿长,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的心思,你想问我什么时候有钱给你对不对?好,我就告诉你一个准确的时间,我算算,哦,还有二十来天就要过年了,这样吧,再过两个星期你们来拿吧,我保证,最晚到过年前一个星期,我们厂一定会把钱给你们,不就是这几千块钱吗?无论我们再困难,无论我们需要解决的问题有多少,你们再来的时候我们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只是这一回嘛,实在麻烦你了,就且空着手回之吧,实在是不好意思了。
       那接过话来的姚科长竟然还说,要不这样吧,你们干脆再抓紧时间送个一二十车煤来吧,反正过年前都会一次性给你们钱的,放心!我们是国有企业,还能骗你们不成?!
       老肖听陶厂长的话还觉得勉强可以接受,姚科长的话却让他几乎跳了起来,他忍住怒气只在心里对自己说,还白送哪!当我傻瓜啊!绝对不可能了!可他表面上的反应却远没有这么激烈,他只是连连摇头表示坚决地否定。
       刘胖子呢,看看两边的意思,就以商量的口气试探起老肖的意见来:肖老板,你看到了,也听到了,我没骗你吧?水泥厂的情况就是这样,暂时没有办法给你钱,不过姚科长的建议我觉得还是不错,要不就依他的主意怎么样?过年前我们再送个二十来车,凑够了一百三十车煤,然后一次性收回三十车的煤钱,你说呢?
       老肖笑一笑说,这不可能!你都跟我保证多少次了,可到现在我拿到了哪怕一分钱没有?没有,没有啊!你就别再哄我了吧!
       刘胖子听肖老板这么说,就转而盯住姚科长问,姚科长,你说怎么办吧,你的主意好是好,可我们肖老板是不会再答应了,我看就算了吧?今天明天能先把这六车的煤钱给了吗?哪怕后天给也行,我们可以在这里等着。还有啊,肖老板马上要给他的矿工弟兄发工资了,加起来有好几万的工资钱要发,压力很大很大啊。几千块钱虽然不多,可这个时候拿出来多少也能解决些问题,你们要是这点钱也不给,那我们肖老板的日子可就真是不好过了。
       老肖觉得刘胖子这番话听起来还像那么回事,脸上因此笑了一下。为了多少弄到点钱,老肖就跟着刘胖子补充说,是啊,千真万确!我现在压力很大,再不给钱的话,我还真就扛不住了。你们就说个准信吧,今晚还是明天给我钱。
       姚科长苦笑着说,肖老板啊肖老板,你是不知道我们的处境啊,我就告诉你们真实的情况吧,我们厂已经一连三个月只发百分之五十的工资了,还都是想方设法找银行借来的,这个月的过年工资我们都不知道上哪
       里才借得到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们外面还有一些债可以去要,希望多多少少能要回来一些吧。
       老肖不禁问,那你们还赊我们矿的煤干什么?生产了水泥难道卖不出钱去?
       姚科长说,那些买水泥的单位都是赊账,要现钱的没有,只能等一段时间再给,而且有的单位我们本来就欠他们的钱,我们拿水泥可以抵掉部分债务……
       老肖和刘胖子第二天并没有马上回去,而是住在招待所里等钱,而且白天还在水泥厂各个部门乱串,只巴望能搞到那几千块钱。这样等了两三日,竟然没有搞到一分钱。无奈之下,两人终于原路回去。
       在回去的前夜,老肖和刘胖子聊天的时候,老肖表示了自己的担忧,老肖说看这水泥厂资金情况这么糟糕,他很担心赊给水泥厂的一百车煤款会要不到手。刘胖子却是不担心,他劝老肖一千个放心,没问题的。刘胖子劝了一阵之后还很仗义地拍着胸脯说,肖老板你还不放心啊?你不会是觉得我在害你吧?我不是替你做了担保吗?到时候如果水泥厂还不上你的钱,那就算我欠你的!你尽管找我要就是了!看着刘胖子那没脑子的模样,老肖真不知道自己是该哭呢还是该笑。
       好几天了,刘胖子一直都没有再上矿里来拉煤,就算他来了,老肖也决不会同意再送煤去水泥厂的。眼见着农历除夕越来越近,老肖从早到晚就是一门心思地琢磨怎么弄钱,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想。好在已是隆冬时节,许多单位都要烧煤取暖,煤的销售总算是略有好转,每天倒也能卖出一点煤收进一点现钱,老肖就怀着一种期待的心情天天守在矿上等钱,哪儿也不去。
       只是春节将至,矿工们已经开始跟老肖提工资的事了,几乎每天吃中饭的时候,老肖都会被他的二十多位雇工围着诉一番苦,这里要用钱啊,那里要用钱啊……如此这般,几天之后老肖终于咬牙把拖欠大家的工资给发了两个月的下去。可是还有这个月的工钱没开呢,怎么办?手头窘迫之极的老肖感到危机重重,怎么办啊?他掰着指头数了数,还有一周就过年了,按上次的约定,应该是去水泥厂讨债的时间了。老肖给一位与刘胖子同村的名叫刘二宝的矿工放了半天假,交待他下山回家的时候顺便叫一下刘胖子第二天开车上山来。
       第二天一早,刘胖子果然开着卡车上山来了。商议了一番之后,两人便再度驱车去那湖边草水泥厂讨债,尽管老肖觉得此行依然是很难预料。老肖的心思是不光要讨回那六车煤的煤钱,更有那一百车煤的钱也得多多少少要回一部分来,否则他无法给他的矿工们一个完满的交代。
       遗憾的是,到了水泥厂却没有找到要找的人,一问才知道,不光是姚科长和陶厂长,厂里几乎所有的主要领导和各个科室的大部分负责人都分头出去到各个单位讨债去了。两人自然不甘心,于是就在招待所里守株待兔般地苦等。直等到第三天下午,离除夕只有三天了,姚科长仍然没有回来,所幸的是与姚科长同去催讨某欠债大户的陶厂长先回来了。
       陶厂长说他此行还是没有讨到现钱,所以姚科长只得仍在那里守着。陶厂长虽然没要到那笔为数可观的钱,可却拉回来了一车对方用作抵偿一小部分债务的鲜鱼。陶厂长见肖老板和刘胖子逼得紧,又听肖老板说了他的情况,加上有约在先,就提出一个解决方案。陶厂长说,你那一百车煤的煤款肯定是没希望的,明年再说吧。你不是要给矿工们发工资吗?我给出个主意,如果实在发不下工资,你就给他们发鱼吧,这是多好的过年物质啊,用鱼来抵工资,大家都绝对乐意接受的。对了,我们的另一名同志还要回来十几台电视机,那就再加一台给你带回去吧。
       老肖想能拿到一些物质也不错,去市场买不也得花差不多的钱吗?于是一口答应了。可是老肖嫌电视机的数量不够,考虑到送礼用得着这玩意,老肖乃要求陶厂长再多给他两台。反正是拿来抵债不是,陶厂长自然二话不说,很高兴地就答应了。
       陶厂长接着说,这鱼我们按比市场价略低一点点的价格给你吧,这电视机呢,我们就按出厂价给你吧,毕竟是我们厂欠你的钱,我们总不能亏了你吧?特别注意了,这可是全新的刚出厂的二十一英寸彩色电视机啊!质量绝对放心,每台比商场里的零售价可要便宜一百多呢。陶厂长安排手下按说好的价格称了一千来斤鱼给老肖,这样老肖的六车煤钱就算结清了。陶厂长还说,至于这三台电视机的钱嘛,我们就不跟你要了,到结账的时候再从那一百车煤的欠款里扣除吧。
       总算有所收获,可老肖还不死心,他还想再等一两天,他希望能等到奇迹。但老肖和刘胖子显然是不能再等下去了,因为当天晚上下雪了。虽然只飘了不多的一点雪花,可从水泥厂招待所电视荧屏里省台的天气预报节目中两人得知,接下来的几天里,全省范围内都将有强降雪,气温也将急剧下降。这样的情形,再不赶回去恐怕就只能在这招待所里冻着过年了,那怎么行!
       于是第二天一早,趁着雪还没有真正下起来,气温还没有大幅度降下来,两人就驾车一路狂奔着往家赶回去。在回来的路上,就如这凛冽的寒冬无以融化一样,老肖的表情依旧是愁眉不展。老肖在想,自己该怎么办啊?就算把这些鱼当工资发掉,那也还有一万多的工资没开呢!一路浮想联翩间,老肖忽然想到,刘胖子不是还欠着自己八千块钱吗?这笔买卖顺利了拿回来钱了倒是不急,可都这个时候了,这笔生意肯定是顺利不了了,那我当然就该跟他要这笔债了!难道不是吗?老肖于是就跟刘胖子提起那笔钱的事。老肖想,刘胖子今年还赚了些钱,还这笔债他应该是还得起的。
       刘胖子果然答应了。刘胖子说,肖老板啊,这么长时间没还你钱,我真是很惭愧很惭愧啊!我知道你这两天要发工资,手头很紧张,这样吧,我明天就送上山来吧。
       老肖很高兴刘胖子在还钱这件事上能这么积极主动,要知道,这两天如果要他上门去讨,那恐怕连时间都抽不出呢。老肖拍拍刘胖子的肩膀,好样的!明天一早你就送上山来吧,一定哪!
       刘胖子豪迈地做出承诺:一定!
       也真是老天保佑,一路上雪并没有怎么真下,直等当晚两人回到家乡山脚下的时候,那硕大的雪花才漫天狂舞着铺天盖地地落下来。临分手时,当那三台彩电已经被搬进老肖家了,老肖却没有继续要把鱼弄回家的意思,老肖嘱咐刘胖子说,这一千来斤我就不带回家了,明天你直接拉上山来吧,我给大家分发一下。刘胖子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头答应。
       翌日,仅仅睡了一觉起来的老肖,面对的就不再是平日所熟悉的或绿或黄的山乡,而是一个漫山遍野无不银装素裹的白色世界了。老肖没有畏缩,仍然一如往日登山而上,虽然踏雪上山要比平日艰难了许多,可他一想到刘胖子今天会上山来还钱,工资的问题也就能解决得差不多,心劲就特别足。老肖一路走一路欣然地盘算着,不知怎么的,腿上竟也格外地带劲,于是上山似乎就变得很容易了。
       那刘胖子果然上山来了,可是没带钱,只把那一千来斤鱼给拉矿上来了。刘胖子解释说,钱在银行里,我这就下山去取,肖老板
       你等着吧,快的话,我就来赶矿上的中午饭,慢的话呢,也就是下午三五点钟的样子吧。放心!我一定快去快回!老肖听刘胖子这样解释,自然无话可说。
       可恨的是,老肖在半山腰处自家的煤矿里直等到天黑,那刘胖子也没有再上山来,真不知道这小子怎么回事,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时间紧迫啊!矿工们分得了鱼之后,几乎大半天就只是围着老肖在唠叨工资的事,老肖没办法,只好做他们的思想工作,说跑不了的,不就是还差一万来块钱吗?等刘胖子带了钱上山来,一切问题就解决了。可老肖实在很担心刘胖子这里的钱会落空,如果这样的话,事情就很不好办了。因为下雪,因为快过年了,也因为没有人来买煤,老肖也就没好意思安排大家下井搞生产。于是整整一天大家就全聚在工房里烤火取暖,除了给一辆上山来买煤的卡车上了一车煤炭之外,大家伙就是闲扯怎么过年、怎么置办过年物质啊之类的话题。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工资的事,矿工们左一个说后天就要过年了,右一个说我的工资明天总该能发了吧。
       这天晚上老肖没有下山回家,而是和矿工们一样住在工房里了。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好在煤炭有的是,几间工房的炉火都生得旺旺的,大家也就不会受冷挨冻。老肖决定再等一天,他对刘胖子还是抱有希望的,这年头,谁都可能临时遇到一些什么事啊。可不知为什么,刘胖子还是没来,老肖依旧是空等了一天。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傍晚的时候,老肖在安排好由自己的两个侄子留在山上值班的事之后,就再次对大家说了放假的事,大家都回去过年吧,记得正月初八一定要来矿里上班!还有谁工资没领齐的,明天来我家里讨吧。老肖家里还有三四千块钱可以应付一下,算起来只差五千就齐了。临下山的时候,老肖又嘱咐与刘胖子一个村的刘二宝,叫他一定去刘胖子家跑一趟,叫刘胖子今晚或明天到自己家里来还账。
       老肖回到家刚吃完晚饭不久,就有好几位矿工进门讨工钱来了。老肖早有准备,就进里屋取了最后那点还可以动用的钱给他们发了下去。可才走了几人,不到半小时,就又进来了几人。老肖实在没办法了,就只好请他们坐下来喝烧酒、看电视,一边还安慰他们,只等刘胖子这家伙一来,大家的工资就没问题就都能拿到手了。矿工们都知道老肖目前的处境,也知道他是个脾气虽暴但心肠很好的老板,绝不会故意不给大家发工钱,所以态度都温良得很,也极有耐心。老肖陪大家一边喝酒,一边剥着花生瓜子,一边闲谈。可是一直等到半夜十二点多,刘胖子也依然不见踪影!到这时候,终于失望的工友们这才不得不起身离去,临出门还留下话说明天再来。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早上的鞭炮响过,中午的年饭吃过,路上的人便开始多了起来,乡亲们纷纷出来活动了,而昨晚没等到钱的那几个人,在吃饱吃好了年饭之后,又陆陆续续地到老肖家等钱来了。老肖照例客气地招呼大家坐,然后又是喝酒吃零食,之外老肖就和他们探讨起刘胖子为什么一直也没来还钱的原因。到下午四五点的时候,刘胖子仍然没有出现,老肖终于丧失了对刘胖子最后的一点期待,他决定亲自到刘胖子家去跑一趟。大家见老肖这样,就纷纷辞别出门,说是半夜十二点再来,同时也是给老板来拜早年。老肖在外地工作的大儿子今年不回来过年了,当兵的小儿子也没有休探亲假,这个年可注定是要过得凄惶狼狈了。临出门时,桂花嫂因为不乐意一个人在家里呆,就也要跟着老肖去讨账,可老肖是坚决不同意,桂花嫂终于拗不过老肖,结果就还是一个人留家里,一个人去讨账。
       从老肖家所在的河边村到刘胖子家的石头湾村,有十来里路程,大年三十吃年夜饭的前夕,马路上哪里还见得到车啊,老肖知道自己只能靠两只脚走着去。雪水泥渍混合的路面走起来实在不大舒服,可是没办法,老肖只能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好在他脚下蹬的是一双特别定制的异常结实异常保暖的军用样式的大皮靴,尽可以防肆地在这样的户外迈着大步行走。刘胖子的家在偏僻的山凹里,虽然头两年已经通了公路,可那公路实在是很绕,所以一般情况下,乡亲们都愿意沿着田埂抄近路走。尽管是这样糟糕的天气,这样泥泞的田埂,可为了赶时间,老肖还是决定走田埂路。这样一来,离开公路以后,只要再走上三四里田埂小路就能到刘胖子家了,否则,就得走个七八里马路,费着时间哩。老肖去年光为了讨这笔钱就到刘胖子家去过两三次,所以非常熟悉这段田埂路,在这样的雪天里,那段田埂路有多么难走是不难想象的,但老肖有思想准备,再加上脚上的“装备”也够对付,所以老肖拐下马路踏上小路的时候就异常坚定,甚至可以说是毫不犹豫,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老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积雪覆盖的田埂路上跋涉,虽然他自恃身子骨结实硬朗,可从雪光辉映间的背影上看,还是不容置疑地显示出了艰难。就在这个时候,停了一天的雪又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好一场鹅毛大雪!
       终于,在天色即将完全黑下来的时候,老肖摸到了刘胖子家的那幢不大的土屋前。从蒙住整个窗棂的灰暗的陈年白色窗纸后透露出的灯光可以知道,刘胖子家有人在,从屋里传出来的不大而相异的声音上来判断,屋里显然有不只一个人在。老肖在台阶前使劲跺跺脚,又在一块青石边沿上揩去粘在鞋底和鞋边的泥浆和雪水,这才使劲敲响了虚掩着的堂屋的大门。屋里的人听到敲门声就出来开门了——是刘胖子的母亲。刘母一点也没有惊讶,她似乎料到了老肖会来一般。事实上,刘胖子一家,包括他的父亲和妹妹似乎也都料到了,因为当老肖从堂屋进入正房时,所有在屋子里的人都没有感到惊讶,他们的表情似乎很冷静,只是保持着适当温度的待客礼节并释放出了短暂的笑容。老肖的登门似乎给屋子里的空气添了些尴尬着冷凝下来的感觉。这家人,除了没见到刘胖子之外,其他的人全在。
       老肖有些纳闷,在寒暄毕了刚刚坐下来的时候,就禁不住问到了刘胖子,刘胖子怎么不在?他不回来过年吗?
       刘胖子的父亲是个瘦削而精神的老者,跟他儿子的身板可谓是截然不同。刘父见老肖提问,就答复说,对啊,他没在家过年,他还敢回来过年啊?我量他也没这个胆子!
       老肖感到很奇怪,就问,这是怎么啦?大过年的,谁家不都团团圆圆的,你们怎么不把他留在家里呢?这么冷的下雪天,他还能上哪里去?
       刘父说,他还敢在家里呆啊!这两日上门找他讨债的人不知道来了多少!
       老肖有些意外,又问,刘胖子搞煤炭运输起早贪黑勤勤恳恳搞了这么长时间,应该赚了不少钱啊,怎么还会有这么多债主来讨债呢?
       刘父说,肖老板你是不知道啊,石头这个没出息的小于就知道赌博,我们做父母的,怎么骂,怎么打也教不变,他就是改不好,改不正,就是狗改不了吃屎,好端端的一个家,硬是给他弄得个鸡犬不宁啊!我们刘家到底造了什么孽,出了这样一个败家子啊!
       老肖虽然还是不知道详细,但听刘父话说得这么狠,竟也不忍心,就劝刘父说,你们
       也不要过于严苛了,还没有那么严重吧?依我的观察和了解,刘石头也还算是一个可以教育得好的小伙子,应该是没有什么大到根本改不了的毛病哩!
       刘父却更愤怒了,肖老板,看来你是真不了解他呀!他买车的钱可以说全是借来的,照道理,只要他勤勤恳恳地做事,一年赚个五六万,有两年时间,也就可以把这十来万的债还清了,可是这个不孝子!你说他怎么做的,只要赚了一点钱,他就拿去赌啊,走到哪里赌到哪里,实情就是这样,他赚来的那些钱,大部分一转手就全都输掉了。你别看他拉一车煤就能回来一百多甚至两三百,可我们几时见到他带了几个钱回来,连他两个妹妹读书的学费都全靠我们每年养的这几头猪,你说他开这个车在干什么?还要开吗?趁早把车卖了抵掉别人的债好不过!
       老肖听到这里才知晓了刘胖子真实的情况,他如梦初醒,立刻就意识到今天恐怕是白白地跑了一趟。可老肖还不甘心,就试探着说,哦,是这样啊,难怪他欠我的那八千块钱到现在也没有还上,原来是扔进赌博这个无底洞里了,他真不该这样啊!
       刘父这时候就说,肖老板啊,我知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也是来讨账的。昨天来了一屋子讨账的人啊,我硬是当着大家的面狠狠地揍了他一顿,笤帚打,棍子挥,别看他快三十岁了,我硬是打得他哭爹叫娘,满地打滚,要不是他娘挡着,这样的儿子我真想一棒子打死他算了,带到这么大,我容易吗?这么大了,不往家里送钱,还在家里吃现成的,喝现成的,我养着他干什么啊!连他睡觉的床我都砸了,别在这屋里睡!滚出去!滚到哪里去都行,就是别在家里呆着,丢人现眼叫人厌!
       老肖感到刘父的这一通说很可能是一出苦肉计,不过他觉得作为刘胖子的父亲,在这种情况下大概也只能这样做了,否则大家都坐在他家里不走怎么收拾?搞不好还会合起伙来揍刘胖子一顿也不一定,与其让债主们轮番揍儿子,还不如由父亲来揍一顿呢!既是教育子女,又让债主们只得暂时放手,留待下回再说。老肖想到这里,就知道自己确实无法讨到钱了,不过他还是做了最后的一次努力,老肖说,老刘啊,我的情况大家也都知道,每年这个时候,矿工们的工资也好,工钱也好,都是不能不给的,而且绝不能拖过年三十晚上。我现在还需要一万块钱才能把工钱给应付过去,不瞒你说,我那些个矿工现在就住在我家守着,一直要等到我讨回来钱把钱领到手里才肯走呢!我这也是没办法,怎么说呢,无论如何你就再想想办法,看哪里还能凑出个几千来块给我救急用?
       那老刘一时没说话,刘母却一口哭腔地说话了,肖老板啊肖老板,你仔细看看我们家吧,看看有一样值钱的东西没有,有的话,你就搬走,能抵多少算多少,我们保证二话不说。这时候老刘才说话了,肖老板,我知道你也是没办法,可我们家确实是很不幸,出了这么个败家子,搞得家里一年不如一年,我也跟你说吧,我们家的东西,你觉得可以搬走的就尽管搬走,我什么话都不会说。这么说吧,要钱,我们没有,你去找他自己要吧,要得到就有,要不到就没有,要东西呢,就这些破破烂烂的桌椅板凳、饭锅菜碗,你愿意要就全搬走,要是还不行,就只有要我们的命了,要钱我没有,要命呢,我还有一条,你就思量着办D巴。老刘说着说着还激动地站了起来,大幅度的手势不断,激烈气恼的言辞不断,只把老肖说得越来越没有了希望。
       老肖因此决定就这样子了,空着手就空着手吧,大不了就欠着矿工们这最后的几千块钱算了,许别人欠我的,就不许我欠着别人的,我做人凭什么就要这么实在啊?想到这里,老肖就站起身来,算了,刘胖子的爹娘啊,看这样的情势,我估摸着今天我是讨不到账了,那就过年以后再说吧。
       但老刘却拉住老肖不让他走,而是很坚决地要留老肖喝杯酒暖暖身子,吃餐过年饭饱饱肚子。
       老肖推辞不过,就复又坐下了,不过他特别申明,喝杯小酒可以,饭却是不吃了,老肖的理由是年夜饭无论如何也得回家去吃。
       老刘也就同意了,于是刘胖子的母亲就忙着在灶火上温米酒,同时热菜热饭。喝酒的时候,老肖看见下酒的那两个菜实在简陋,就知道这一家人现在真是困难得很,但他不露声色,只是继续说话。老肖问,那刘胖子上哪里去了你们知道吗?还有那些账主子,都走了都回去了?
       老刘说,我也不知道,随他去吧,他一个这么大的活人,开着个车子跑出去,总饿不死的,总能找到个地方睡觉的。那些账主子嘛,还能去哪里,肯定是回家过年了。
       如此这般扯谈下来,那一小杯烧酒不觉间竟也喝完了,老肖于是起身告辞,任主人一家怎么挽留也不肯再坐。
       时候已经比较晚了,要是平常的乡村,没有手电的晚间,这夜路是没法走的,可这下雪天的夜里就不一样了,那雪色辉映下的山也好,水也好,田野也好,小路也好,一切都明晃晃的,任怎么走也没有问题的。于是老肖又是一路辛劳地紧赶,总算在子夜时分回到了家中。
       刚进门不久,十二点稍过一些,那几个矿工就再次地登门讨钱来了,尽管他们进门的时候嘴里无不说着给老板拜早年来了一类的话,可双方心里都最清楚不过,还是为着那些工钱的事嘛。老肖很无奈,就把到刘胖子家的情况仔细说了一遍,工友们于是沉默着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还是老肖说话了,我这里还有三台彩色电视机,本来是要节后拿去送礼的.如果谁需要,就把电视机扛走好了。我欠你们的也就七八百块钱一位了吧?不要紧,这几台电视我优惠一点,就算一千八百元一台,商场里都卖两千多呢!搬走电视机,你差我多少钱就补给我多少就是,有谁要吗?
       工友们似乎都只想要现钱,而且这个时候搬电视机也实在是太麻烦了,何况还要倒交钱给老板!结果没人愿意搬电视机。老肖于是说,那大家就先回去吧!今年的情况确实比较特殊,无论怎样,这个钱我也发不出来了,就这样吧,大家都回去过年吧!这几天我还会继续去找刘胖子,只要搞得到钱,我就一定会尽早把工钱发给你们!只是今天呢,就实在对不住了。费了这样一番口舌,众人总算是各自散去回了家。
       可过了一会儿却有一人折了回来,是同一个村住得最近的那个叫阿雄的。阿雄说,老板.我看你房子里摆的那几台还没有拆封的电视机是讨债讨回来的吧?我刚才想了想,要不你就拿台电视机给我算了,别人可能非得要钱才行,可我不一样,这个东西我们家用得着,我弟弟过几天结婚,我就送他一台彩电吧。
       老肖笑一笑,二话不说就同意了。待算清了账,阿雄便回去取了补差的钱来交给老肖。来的时候,阿雄还把他弟弟也叫来了,两人于是高高兴兴地抱了台彩电回去。
       正月初八那天,山乡煤矿和许多别的煤矿一样复又开张生产了,在吃中午那顿比较丰盛的开工酒宴时,老肖当众向刘二宝打听这些天是否见到过刘胖子,刘二宝说一次也没见过,还推测说刘胖子应该没有回过村,否则村里总有人会知道。老肖再打听,刘二宝就再不知道了,只猜测他可能躲到外乡亲戚
       家过年去了。大家一听说起刘胖子,也纷纷表示没有见到过他。
       应该说,开工头几天生产抓得还是比较松的,大多数矿工甚至天天也像老肖一样晚上并不在矿上住,而是早上山、晚下山,很有些城里上班族的味道。老肖是一刻也不想放松对刘胖子的搜寻的,见刘二宝也天天上山下山,老肖就天天嘱咐他到家后务必去刘胖子家转转,看看是否能偶然地遇到刘胖子。可直到出了正月,刘二宝也从没在村里见到过刘胖子,老肖和大家于是很失望。刘胖子不见踪影,老肖弄不到钱,一时间也就无法给那少数几名矿工弟兄补足工钱,老肖没办法,就只好表态说,开工以后卖煤所得一定优先用于开支。当然老肖并非只是这样说说而已,而的确是这样做的。好在煤矿生意还不错,开张头几天就卖出去了好些车煤,这情形比起去年来显然要好了不少,并且这一良好的形势呈现出了一种持续的状态。于是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老肖就陆陆续续把去年所欠的那些工钱给发了下去。
       可惜新一年度的工资也得发,可惜这一良好的销售势头并没有持续很久就又疲软了下去。这样一来,山乡煤矿就只能处在一种勉强维持的边缘,老肖的手头就还是剩不下多少钱来,这情形让老肖多少感到有些焦虑:没有存款,一旦有什么突发事情需要用钱又该怎么办?还有开办煤矿时所欠的那些债务,都好几年了,也只偿还了一部分啊。老肖不禁就想起了湖边草水泥厂来.那个厂子不是还欠自己七万二吗?就算减去那几台电视机的钱,那也有六万多块钱没有拿回来不是?想到这一点,老肖的心情就好多了,尽管去年销售形势很不怎么样,可矿上还是挣了钱的,只不过自己所赚的钱还全在水泥厂手里攥着呢。老肖觉得该去找他们讨债才行,只是不知道去年年底水泥厂讨债究竟讨得怎么样,也许他们早就有钱还了?可刘胖子这小子失踪了,怎么去呢?想来想去,老肖决定还是单刀赴会坐长途公共汽车去。讨账的事可是赶早不赶晚,夜长梦多不是?生意场上多年的历练使老肖时刻都充满了危机感。
       老肖真的去那水泥厂要钱了。以老肖的经验,他知道如今的讨债十有七八都会无功而返,因此他很担心因为水泥厂根本就没要回来什么钱所以自己又会白跑一趟。可事情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到那里一问,老肖才知道年底时水泥厂竟然讨回来了相当部分的钱款,可谓打了个大胜仗!问题在于,不管是那姚科长也好,还是那陶厂长也好,都说前一阵刘胖子早都来过几回了,到前几天他第三回来要钱的时候,我们就把那六万多的煤款给了他。这可真是一个晴天霹雳!老肖万万也没想到刘胖子会来领他的售煤款,也万万没想到水泥厂竟然会把这笔钱支给刘胖子,老肖在倍感意外之余,也倍感愤怒和震惊!
       可当老肖大声质问的时候,这两人却也说得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他们说,看来那刘胖子并没有跟你商量就打了你肖老板的旗号啊,他说你生意特别忙,一天也走不开,因此就委托他来替你讨账,他可真是什么招都使了,又是拍胸脯、甩膀子,又是哭穷求救的,说得更是天花乱坠,我们也是被他缠烦了,所以就把那笔钱款给他了,谁让我们手里头已经有了钱呢,
       老肖不客气地打断他们,是啊,有钱了啊,可这是我的钱不是他的钱!你们怎么能给他呢?就听他这么一说你们就信了啊?
       也不知是姚科长、陶厂长还是什么别的人在辩解,可你们矿里连个电话也没有,我们怎么联系到你?再说子,合同上有一条不是写得很清楚吗?刘胖子是我们这笔买卖的担保人,你可以找我们要钱,也可以找他要钱.对不对?所以我们就把钱给他了。
       老肖压住自己的火气质问,难道联系不到我就可以把我的钱给他吗?么子道理!没错,合同上确实指定了他是担保人,可他只是做担保,如果你们厂还不上钱那我就可以找他要,无论合同怎样规定,说到底,这笔钱也该是给我而不是给他,你们买的是我的煤还是他的煤难道你们也不清楚吗?
       陶厂长这时候说了,肖矿长你放心,你的钱刘胖子拿不走的,是你的,就一定还会回到你手里来的,刘胖子不光给我们打了收条.还写了一份承诺书。
       见老肖没弄明白承诺书是怎么回事,那姚科长就跟他解释了,他写的那份承诺书大意就是保证他在收到钱后两周之内把钱转交给你。
       说到这里,那科长厂长什么的还不怕麻烦地叫人把刘胖子写的收据和承诺书之类找了出来给肖矿长过目以证实之,甚至还有一份肖大山委托刘石头追讨湖边草水泥厂欠款的委托书。
       收据、承诺书之类的重要证据老肖自然还是要认真看一下的,可看了之后他的火气非但没有消除,反倒更大了。老肖拍着桌子几近于吼,这份委托书是假的,我根本就没有写过这样一份东西,这小子怎么敢这么干!这是犯罪!这是在搞诈骗!
       老肖很晕,他费尽口舌跟对方数人理论了半天,但是没有用,他来得太晚,钱已经被刘胖子领走了。老肖知道,这钱一旦落到刘胖子的手中,一年半载肯定是要不回来了。不好!得尽快找到刘胖子才行,否则这笔钱就会甚至已经被别的债主要走了,而且还存在很快就被这小子输得精光的可能。如果这样,就算到法院告他也没用,法院最多就是把刘胖子判个几年,自己还是拿不回来钱,除非法院把他那辆大卡车给强行卖了,可即使是这样,自己也不一定能拿到多少钱,因为一旦到了这一步,形势会怎样实在不是自己可以把握的。老肖实在不希望事情往这个方向发展。
       老肖于是问了问刘胖子的去向和下落.可这两位,不论是科长还是厂长,都是一问三不知,老肖那个恼火啊!事已至此,再理论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怎么办?还是回家去找这该死的刘胖子吧。老肖未及多想,就如热锅上的蚂蚁赶紧地照原路返回了。
       老肖一路上都在想这个事,如果刘胖子把钱给花出去了,则即便是打官司也没有什么用,那刘胖子深陷赌潭,手头肯定是没有什么钱的,也就那辆车还值点钱,可若弄这辆车的话,刘胖子就没有办法挣钱了,他欠的钱远不止该自己拿的这六万多,而应该是两三个这么多!这小子也真是的,怎么就这么扶不上墙呢?还是他老爹骂得对呀,败家子一个!害己害人!事到如今只能看运气了,但愿钱还在这小子手里。
       老肖回到家里以后,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刘胖子家找人。可恨的是,无论找了多少回,老肖也没能逮着刘胖子。
       而煤矿的生意比之去年终归没有根本的好转;也就是在保本的基础上略有赢余,可谓勉强维持而已。老肖知道,像这般地经营下去.如果再没有水泥厂那样的大单子,那今年势必就还是赚不到什么钱来还债。老肖心里着急啊,可是却毫无办法。
       所幸的是,在过了将近一个月的时候,老肖终于在石头湾村的田野上逮着刘胖子了!这小子,总算又露面了,还以为他真的就浪迹天涯乃至客死他乡永不再出现在这片乡土上了呢!一见到刘胖子,老肖就心急火燎、冲动万分地斥责起刘胖子并向他讨要起了钱.我那六万多块钱呢?!你怎么能打着我
       的旗号跑到水泥厂要钱呢?那是我的钱不是你的钱啊,刘胖子!你这不是害我吗!好了,先不说这个,你现在就把钱给我吧,只要尽快地把钱归还给我,我也不跟你追究什么、哕嗦什么别的了。
       刘胖子不知在什么地方躲了这么长时间,不但人消瘦了一些,而且腿脚还受了伤,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情形如此,那刘胖子竟然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肖老板,我可不是故意躲着你,实在是那些个债主子太难对付了,我不躲出去他们还不得把我撕碎了煮着吃了?可是很不巧,前些天我在外乡运煤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就走漏了风声,竟然被他们中的两个蛮恶的债主子找来了,他们好像也是急着要用钱,他们在街上扭着我不放啊,我实在是给逼急了,就跟他们打了起来.可恨的是一人难敌四手,吃了点亏,你看我这腿……闹到后来给镇派出所的人弄进去解决纠纷去了,局子里也有他们的人啊,搞到后来,我实在没有办法,就只好把那笔钱还给他们了,你那笔钱也就刚刚够还他们两个。
       老肖讥讽说,还不错嘛!没有在赌桌上给输掉。可你怎么能拿我的钱去还他们呢?我那些债主子也在催我还他们的钱呢,你都给他们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我要是上法院告你.那就非得把你的车给卖了来还我的钱!
       刘胖子知道是自己不对,肖老板,是我不对!我个该死的,我实在是惭愧、愧疚,无地自容啊!不过肖老板,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千万别告到法院去,你再宽限我几个月,这几个月我一定好好干,一定把欠你的钱尽快地还上。
       老肖改换话题问刘胖子,你才回来吧?我前天叫人来找你还没找到你呢!受伤了怎么也不在家里坐着好好休息,还有心思在外面四处晃呢?
       刘胖子说,我在家已经躺了整整一天了,实在是闷了,所以出来随便走走。没想到刚一出门就碰见你了,等下就到我家里吃顿便饭吧。
       老肖在刘胖子家吃的是晚饭。当着他父母亲的面,老肖把刘胖子训得跟个龟孙子似的,当然,因为是在他家,并且是当着他父母的面,老肖倒没有骂娘说粗话,而是软硬兼施,一会儿是怒目金刚的厉声呵斥,一会儿是语重心长的动情教育。而刘胖子的父母也没有闲着,在一旁也是暴风骤雨、痛骂连连,刘父训到激动处甚至还抄起扫把狠劲地给了儿子几下。就这样一顿酒饭下来,刘胖子最终是泪流满面地表态兼下决心,刘胖子说他从今往后绝不再干违法的事,并且坚决戒赌,再赌就猪狗不如,天打雷劈,又说他从明天早上起就埋头苦干,发誓要用辛勤的劳动和汗水挣回最多的钱来还债,来致富。
       就这样,刘胖子又天天上山拉煤来了,而那水泥厂的生意也继续维持着,而且因为水泥厂经济状况的好转,车车都是给现钱了。可是好景不长,也就是给了二十多车现钱的样子,水泥厂就又开始赊账买煤了,据刘胖子说是因为水泥厂的经营和销售又陷入了困难之中。老肖倒也没有很坚决地不同意,赊账就赊账吧,只要满一百车的时候再一次性付清就行。至于那些债务,老肖就跟来讨债的人敷衍,说你们再耐心地等等吧,再有个半年一年的时间,保准就都能还清了。而对于刘胖子的行为,老肖也不打算上法院起诉追究了,既然已经答应了,那就说到做到,再给他一个机会就是了。
       本来嘛,如果照这个势头下去,无论是老肖,还是刘胖子,只要坚持到年底,两个人的局面就会有一个明显的好转。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春末夏初的时候,老肖的山乡煤矿竟然出安全事故了!也不知怎么的,在老肖去市里找关系跑销售的那两天.煤矿的安全员竟然没有下井作业,而跑到镇上办自己的私事去了,结果那两天中的后一天矿井里就发生了瓦斯爆炸的重大事故,结果是轻伤两人,重伤一人,死亡两人!死者中有一人就是刘二宝!这在山乡煤矿可是头一回啊!赶回来处理事故的老肖面对这严重的局面不禁悲从中来怒从中来,他对安全员的玩忽职守愤怒之极,也后悔自己这两天不该去市里,以致出了这样的恶性事故!可事已至此,他除了直面现实之外别无他法,对安全员施以经济处罚也好,甚至开除安全员也好,该做的他都做了,该配合政府有关部门的也都配合了,而巨大的经济损失他还是怎么着也躲不开的。经过和死者家属的艰难商谈,除医疗费、营养费、丧葬费之外,还得给每位死者家属三万元的赔偿金。老肖手头刚攒下的一点钱也就是个零头吧,他不得不想方设法去筹措所需的七八万元现金用以支付这善后的费用。
       怎么办?怎么办?老肖千方百计地去找钱借钱,但收效不大,他的能力实在有限得很了。水泥厂还算不错,在得知山乡煤矿出了这样的事故之后,也就想方设法咬着牙把所赊的账款比约定的时间提前支付给了老肖。可老肖的压力还是空前的大,在这样大的资金缺口面前,他实在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唯仰天长叹而已。老肖想想,只有把刘胖子所欠的那笔钱款要回来才行,否则他真的是无计可施了。老肖知道眼下的刘胖子其实是拿不出什么钱来的,但刘胖子毕竟还有一辆大卡车,老肖估计刘胖子的那台车按当前的行情应该能卖个七八万没问题——如果刘胖子可以卖车还账的话,那自己就可以应付目前的危机了。
       当老肖向刘胖子抱怨起自己的困难处境和百般无奈的时候,已然意会的刘胖子倒还不错,他提出自己可以先归还一部分,就是他这两个多月来所挣到的好几千块运输费。老肖在表示了感谢之后,不得不进一步表明自己的意思,老肖说,有钱还总比没钱还要好,几千块钱也是钱,多少也能派一点用场.可就是远远不够!你也知道,这次事故,光这两个人我也要赔六万现金,七七八八加起来,我至少也得花出去十万块钱,赔惨了!可现在我还差个七八万,无论如何,这次你一定要把欠我的钱全部归还给我!我知道你也有困难,我也不想这样,可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刘胖子无奈地摊摊手说,肖老板.我的情况你是最清楚的,除了这几千块钱,难道我能从哪里弄来哪怕一分钱吗?我可以拍胸脯,要是除了这几千块钱,我如果还有任何的钱.那就天打五雷轰!
       老肖苦笑着说,何必说这样的话呢?老肖紧接着点刘胖子的穴位说,你不是有台十几万的车吗?那不是钱啊?实在是一大笔钱啊!
       刘胖子还没反应过来,那是车!不是钱!
       老肖无奈地说,我知道是车不是钱,可如果把车卖了,那不就有钱了吗?
       卖车?!刘胖子感到震惊,他完全没有料到老肖会提出这样的主意,因此他下意识地表示了反对,并且说,这辆车可是我的活命钱啊,没有这台卡车,我以后靠什么吃饭?
       老肖有思想准备,他抬嘴就说了一席话来开导刘胖子。你怎么会没有饭吃?田土里种了这么多东西,又是稻谷又是蔬菜又是花生又是红薯,怎么没有吃?放心吧,这年头,无论怎样也饿不着你的。要我看,你就卖了车吧,我帮你算了算,只要这样做,你就可以把账全都还清,一分钱也不欠谁的了。而且你还可以继续做煤生意,你找别的车来拉我的煤,只要是你联系的业务,每车煤我给你五十块钱
       的提成,如果你把你手头的客户都带到我这里来,只要每天能卖一车煤,你每个月很轻松就能赚到几百块一千多块钱,这不就活得很好么?
       刘胖子问,我那车卖给谁?能卖个好价钱吗?
       老肖答,一直就有人在我这里打听买车的事,要不我帮你卖吧,尽量卖个好价钱,八万怎么样?这个价钱够可以的吧?
       刘胖子说,那我再考虑考虑吧。
       老肖着急地说,还有什么考虑的,现在的形势已经使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
       刘胖子憨憨地笑笑,说,那我明天上来争取确定这件事吧,今天我先回去,跟家里人再打个商量。
       但是,老肖一连等了三天也没见着刘胖子的影子。老肖于是知道又有些不妙。死伤者的家属们一连到矿上来了许多次,老肖的压力实在越来越大,都快受不住了。于是就请刘二宝的家属回家时到刘胖子家看看他在于什么,老肖还解释说自己手里没钱,必须等刘胖子把钱还来了才有。
       刘二宝的家属当晚在刘胖子家里找到刘胖子了,刘胖子说这几天在别家煤矿拉煤所以没去肖老板那里,刘胖子支支吾吾似乎有什么心思,不过他还是答应说明天就去山乡煤矿。
       老肖则专程去找了找那几个要买车的年轻人,并和其中一个谈妥了八万的价格。这个年轻人和当初的刘胖子一样,也是借钱来买车,买新车要十几万,他感觉压力太大,所以就乐意买个二手车。考虑到刘胖子的这台车也就开了两年出头,看起来还有个八成新,经过考虑也就接受了八万的售价,但是他说只能先付五万,另外三万则要过两个月才拿得出来。老肖想了想,实在也是别无他法,就答应了。
       但是第二天刘胖子依然食了言没有主动上山来找老肖,老肖就在次日晚领着年轻人一同到刘胖子家去了。在老肖一番软硬兼施之下,刘胖子无奈地与年轻人签了一个买卖合同,其中有一条规定:刘胖子卖车所得款项应先用于偿还老肖,所余才能再作他用。签订合同的第二天,年轻人和刘胖子就当着老肖的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办完了交接手续。
       老肖靠着这笔钱总算把死者家属这边初步地安抚下来。两个月后,当第二笔钱到手的时候,因为一场矿难带来的麻烦和困窘才算基本跟老肖脱了钩。
       这之后,刘胖子就不再搞煤炭运输了,他几乎成了老肖的市场销售专员,虽然老肖没有工资给他发,可刘胖子拿提成拿得并不少,因此小日子过得也还不错,甚至不久之后还经人说媒娶回了一房媳妇。并且刘胖子上蹦下跳四处跑动,一年不到就建立起了一张很广的市场销售网络,随着煤炭销售市场行情的好转,刘胖子凭着这张煤炭销售网,逐渐成为了一名专做煤炭生意的有为商人,他从矿主们手里低价买人批量的煤炭,加价后再转手卖到不产煤的其他地市县去,结果买卖越做越大,不几年就发了财,小日子比老肖过得还好。老肖的煤矿呢,尽管他折腾得很认真,很辛苦,可好几年中,他的生意总是时好时坏,一直也没有发生大的改观,直到在这之后的第五年,他的从未再发生过矿难的煤矿才终于使他的日子渐渐有了起色鲜亮了起来。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