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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雀儿飞飞
作者:叶 梅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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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籽坪四周都是青山,云遮雾罩,像一个围桶,坪就是一个桶底子。雀儿可以展翅高飞,人走起来不容易。
       坪上有户人家,祖孙三代,孙子叫巴四娃,巴四娃的爷爷叫巴红军。最初这样叫是因为这老者当过红军,但后来就叫得平常了,晚辈都以为是他的真名。这地方人口边上有句话:“硬是个巴红军!”比如哪家的娃娃胆子大,不怕蛇呀野猫子什么的,或有人做了点出格的事,就有人会说:“你狗东西,硬是个巴红军!”这话本是斥责,硬邦邦的,但却含了些糖,有点夸赞有点炫耀。被骂的娃儿通常也就得意,歪过身子在坎上甩出一泡尿来,劲头足足的,冲得小草儿歪歪倒倒。
       日子像一条河,时而浑浊时而清澈透明地从跟前流走,然后有一些说不清的尘埃搁浅,像“巴红军”这样一些民间的话语不胫而走,好远的地方都用呢。但却大都不认得巴红军这人,即使爷爷打人前过,也就是个不起眼的瘪瘦老头儿,老蜷蜷的,脸上像干裂了口的树皮,瘸着一条右腿,走起路身子一歪一歪。爷爷去赶集,会有一大群娃儿跟在他身后起哄:“掰子掰,掰上街,一扑爬,撒一街。”草籽坪将瘸子叫做掰子,娃儿们喊的有来由:有回爷爷到集上卖核桃,一扑爬摔倒在街面上,背篓里的核桃撒了一地,娃儿们轰地上前一抢而空。爷爷追不上,叉着腰在街上骂了一回,酒也没喝成。
       爷爷好喝酒,但一直没什么挣钱的方法,就是靠卖些果子,通常也只得几角几分,不值得把酒打回家,便站在饭馆的柜台前,眼睁睁地看着竹舀子打出浅浅的一土碗,急忙就着一个干辣椒三口两口喝下去了。爷爷是那种酒糟鼻,酒还没下肚,鼻子就红了,越发的不逗人敬。更难堪的是,每每回到家,才想起忘了买回一家老小最需要的盐。
       巴四娃的妈一看爷爷红着鼻子空着两手回来,就会把场坝里的鸡赶得满天飞,骂骂咧咧的:“只会吃不会做的货,都给我发瘟死了才好!”爷爷知错,每次都不吭声地回到自己的小偏房里,连最重要的夜饭也不出来吃。爷爷不出来,巴四娃的妈也不许巴四娃的爹去叫他,巴四娃不管那些,从饭甑里抓起两个金黄的苞谷粑粑就跑,几步蹿到爷爷的小房里,说爷爷快吃,还是热乎的。爷爷早就等着,嘿嘿地笑,一边啃粑粑一边说好孙子,我再给你摆个古。
       巴四娃有点喜欢听爷爷讲过去的事情。
       过去草籽坪把有些出格的人都叫晃晃,后来有了巴红军才叫巴红军。爷爷小的时候就叫巴晃晃。都说燕子洞里有鬼,有人赌巴晃晃到洞里睡一夜,送他一对雪白的活兔儿,巴晃晃二话不说就去了。赌的人半夜摸去吓他,不想洞里突然竖起一个“胖头鬼”,浑身乍着毛,头有斗大,吓得人爹妈乱叫。后来才知道“胖头鬼”就是巴晃晃,他往身上裹了一件蓑衣,倒把想吓人的人差点吓死了!
       十八岁那年,爷爷血气方刚地投了红军。那时湘鄂西一带正“闹红”,红军处处替穷人说话,爷爷一个孤儿,无路可走之时;不投他投谁?
       那天他是在老水井替大户人家黄财绅挑水,大清早的,他瞌睡还没睡醒,一桶打下去,却在井里碰到个软绵绵的东西,眼屎巴叉地往下一看,当时就呆了,井里泡着那个小女子桂桂的尸体。桂桂是黄家的丫头,刚来时像一朵嫩油油的小骨朵花,没多久就蔫瘦蔫瘦的。黄财绅霸占了桂桂,大老婆夜夜烧香咒她,色痨黄大少爷也半夜去撬她的门。大老婆反说桂桂不正经,罚她跪石板,红火太阳底下,一跪一天,瓢泼大雨底下,也是一跪一天。可怜的桂桂跟吴幺姑说,黄家人早晚要整死她,话没说出三天,人果然就死在了井里。
       大路不平众人踩,爷爷当下将搁在两只水桶上的扁担一抽,就闯进了黄家。黄财绅正在咕噜咕噜抽水烟,说:“晃晃你还不快去挑水?”爷爷气血直往上涌,说:“我只问你,桂桂是哪门死的?”黄财绅吐了一泡口水,说:“桂桂死了吗?”又问:“她是你的亲?还是你的戚?”爷爷叫道:“不是不是都不是,但她是一条命!”
       黄财绅说:“喊!你巴晃晃咸吃萝卜淡操心!我还默到她跟你睡过瞌睡,你这么替她出鼓头?趁到老子还没发脾气,你快给老子滚远些!”爷爷呼地抡起扁担:“你们也太欺负人了!”黄财绅惊叫道:“巴晃晃,你龟儿吃豹子胆啦?”他黄家养的狗腿子一大帮,当下黄大少爷带人拥上来,七手八脚按住爷爷,朝死里毒打了一顿。
       当天夜里,爷爷一把火点燃了黄财绅的吊脚楼,烧得狗日的一家叽里哇啦乱叫。匆忙之中,爷爷摸到丫头们住的破厢房门前,叫了声吴幺姑。上刀山下火海,他也得跟燕子洞里对过歌的吴幺姑打个招呼。丫头房里早被烟子熏得乱作一团,梳独辫的吴幺姑边扣对襟褂子边满地找鞋子,叫道:“晃晃,晃晃,你在哪里?”
       那边火苗子映得半边天红彤彤的,爷爷脸上大汗滚滚,他说:“幺姑,你能不能给我舀瓢水喝?”吴幺姑也没想他如何如何,只急得身子团团转,说:“水呢?水呢?”突然想起睡觉前放的半碗茶在床头前,两步蹿过去抓在手里,爷爷一把接过喝了,说:“幺姑,我走了。”吴幺姑在火光中大声问:“晃晃,你要去哪里?”吊脚楼那边吼声四起,叫喊着要逮放火的贼,爷爷一扭头就跑了。吴幺姑只抓住个空茶碗,人也痴了。
       那吴幺姑生得一张银盘大脸,屁股圆嘟嘟的,十足的旺夫相,这样的女子嫁谁谁喝肉汤。都说吴幺姑一心要跟晃晃过日子,万没想到乱世起风波,相中的人眨眼间却生离死别。黄家的团丁打着杉树皮火把朝山上追了一夜,没抓到放火的巴晃晃,转过头来抓“连带”,吴幺姑人聪明,早已逃之夭夭。打那再没人见过她。
       几次说到这里,爷爷就问巴四娃:“要是换了你,替不替桂桂打抱不平?”巴四娃听熟了这故事,便说:“打是打,就是有点可惜了吴幺姑。”爷爷照他屁股一脚,说:“可惜可惜!我要娶的是吴幺姑,哪来的你巴四娃?”
       巴四娃笑:“那倒是,草籽坪就少了一个好人才。”
       巴四娃这人也有点晃。
       鄂西古来崇武,“山歌要赶好的唱,点将要点杨六郎”,巴四娃打小天天骑在猪背上,自称杨六郎。别人骑,骑不稳;巴四娃骑,猪疯似的跑,他一手稳稳搂住猪脑壳,一手举个吹火苘。别人当兵都想留在城里,巴四娃当兵学会唱《谁不说俺家乡好》。别人都到城里去打工,连跟他好了几年的姚杏儿都去了,巴四娃去个仨俩月,回来大半年,说要养土地神。
       开春以来,巴四娃老在山上逛,东瞅瞅西瞧瞧,还把他高中的几个同学找了来,在燕子洞前搞野餐,煮洋芋烧苞谷托,烤野蚂蚱,一帮人在山上有说有笑。巴四娃的妈急得心火直窜,喊:“巴四娃啊巴四娃,你脑壳里起了水哟?人家像你这个年纪,媳妇早就娶进了门,你是钱也没挣,家也没立,要是再晃些时,只怕姚杏儿也靠不住了。”
       巴四娃笑嘻嘻的:“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想靠也靠不住。”爷爷巴红军在一旁抽叶子烟,脸上也笑嘻嘻的,很是心领神会的样子。
       巴四娃的妈背过身子,没好气地说:“跟好人学好人,跟到端公学跳神,你姓巴的屋里
       硬是出晃晃。”巴四娃的爹虚张声势:“背时女人嚼牙巴骨,不是看到娃娃人长树大,我一耳巴抽死你!”妈也不管他,只顾问巴四娃:“你打算哪时候成亲?要不然你还是进城去跟姚杏儿一起打工挣钱,反正草籽坪这点田还不够你爹和你哥嫂种的。”
       巴四娃一本正经地说:“我哪都不去,我要做一件大事。”爹妈一惊,问是何事。爷爷巴红军在一旁说:“他要打洞。”又说:“巴四娃儿要打燕子洞。”
       话要从路说起,草籽坪从古到今没通过官路,这里不是个重要地方。
       前些年才修了一条机耕道,也就能走个拖拉机,要转十几道弯曲的之字拐才能上到山顶,比甲壳虫还爬得慢。比方说那开车的上路一个时辰了,他家的女人突然想起还有句话儿没说,就放下灶头的锅铲,站到屋场旁边一声喊:“噢嗬嗬——你莫忘记买两拐丝线呢!听到没得——”山道上开车的人听得大概,但双手掌着方向盘,不便打噢嗬,就使劲摁一声喇叭表示回答,女人就心满意足地回屋了。再过一个时辰,灶头上摆好了做熟的饭菜,女人走出门招呼娃儿吃饭,不忘又朝山上瞟一眼,那男人开着的车还在坡道上,只是变小了些,像嵌在远处的一颗黑芝麻。
       如果要到长江边上的集镇官渡口,得翻过山去,再下山,开车也得清早起来走到天黑。而那里对草籽坪人来说,从来就是权力、富贵、享受的象征。爷爷投红军以后参与的第一仗就是攻打官渡口。黄财绅在镇上开的有商铺,专门给下江来的客商卖兽皮,店堂中央挂一个巨大的虎头,漆黑的王字,虎眼炯炯。黄财绅半边脸烧成了疤子,紫红的疙瘩肉,拉扯得眼睛也歪斜了,每天穿一件黑绸大褂站在店门前,生人一个也不敢进店。爷爷扮一个卖柴的,头上捆了帕子,那帕子被汗咬得一坨坨发黄,就像些尿渍,指导员叫他站远些,他还只是个候补战士,枪都没得一根。谁料想打街上一走迎面就碰见了黄财绅,爷爷脑壳一嗡,不由自主从柴禾挑子里刷地抽出柴刀就朝那疙瘩肉砍去。但黄财绅并非等闲人物,一脚飞起来就把爷爷手里的刀给踢开了,骂一句:“砍脑壳的,早晚等的就是你!”反手一枪,打在了爷爷腿上。血像溪沟的水咕嘟咕嘟往外冒,也不觉得疼,爷爷弯下腰摸索了一把,通红通红的,他顺手糊在胸面前,人就整个都红了,扑上去又是一刀,黄财绅的三根指头活蹦乱跳地掉在了地上。紧跟着,指导员他们上前按住了黄团总。
       红军打下官渡口,把土豪的粮食布匹敞起来分给穷人,背背篓挑箩筐的人眉开眼笑地排着长队。爷爷拖着伤腿左看右看,草籽坪的人一个都没来,隔着耸入云天的高山,山里山外两重天。
       草籽坪的人后来找到一条捷径,要说这也是爷爷巴红军告诉大家的。燕子洞其实是一个穿洞,洞身近十里,从天坑里下去,有一个小小的出口直接就通到了官渡口,比开车走机耕道还要快得多。巴四娃在官渡口上中学,每回都打着火把从燕子洞里钻,可那条路又窄又险,没几个人敢走,他那时就想:“我哪一天非把这路变大了不可。”
       一听要打燕子洞,爹妈也高兴,问是政府哪个开的口,又是如何要他巴四娃承头,爷爷说哪个都没开口,是他巴四娃自己动的心思。爹妈就很是吃惊,问钱呢?哪来的钱呢?巴四娃反问什么钱?爹妈说难道打洞不要钱?难道是巴四娃你一个人的事?巴四娃说:“应该算两个人,我爷爷算一个。”巴四娃的妈这才明白过来,一巴掌朝他扇过去,说:“你狗日的,硬是个巴红军喽!”情急之下,也没顾得爷爷在一旁瞪眼。
       二日,巴四娃去找哥嫂,才出新洋芋,哥哥家里正煮了块腊肉,满屋里喷香,巴四娃一见就不客气地坐到了跟前,嫂子切了好半天才把肉切出来,巴四娃等不及,也不拿筷子,就手抓了两块丢在嘴里,连说:“好吃,好吃。”哥哥说:“你来有么事?”巴四娃只管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看得嫂子心疼,说:“兄弟,你哥哥在跟你说话呢,你也不作个声?”巴四娃腮帮子鼓鼓的,使劲地说:“哥……我们一起打洞吧。”
       正在喝酒的哥哥话比平时多,这时便以推心置腹的口气说:“巴四娃,我就你这么一个兄弟,你书读得比我多,爹妈都指望你有个出息,你说你兵也当了,到外面事也混了,为何还像个晃晃?”巴四娃说:“晃晃就晃晃,不过就是打洞修路,怎么了?”哥哥说:“你说你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去打那个洞干什么?”巴四娃说:“未必你不想走近路?未必你不想走宽路?”哥哥说:“路又不是哪一个人的,用得着咸吃萝卜淡操心?再说了,洞是那么好打的吗?要能打,祖先人早就打了,还等你我?”
       巴四娃说:“你等起,我以后还要打隧道呢。”
       哥哥说:“你开国际玩笑噢?”放下筷子又说:“你莫跟我赌狠,听哥一句话,赶紧把姚杏儿娶回家,我明年想换拖拉机,这部旧的就作价贱卖给你,比官渡口卖的要便宜一千五,你在部队开过车,就拿它贩点货回来,让姚杏儿开个小卖部,在这路边上,保证不到三年日子比我的强。”
       小桌子那边坐着哥嫂的四个姑娘,大的十三,小的五岁,都抱着碗在喝新洋芋糊糊,桌上也没摆腊肉,大的小的都朝巴四娃碗里看。巴四娃就喊大侄女,将刚切的那盘肉端过去,大侄女看看自己爹妈,嫂子埋着头刷锅,像是不知情,巴四娃挤挤眼睛,大侄女就一蹦的过来,接了那盘肉。
       巴四娃说:“哥,我不要你的旧拖拉机,你那把铁镐作价卖给我好了,还有钢钎,原来是爹妈的,分家分到你这边来了。”哥说:“那几根破钢钎,还是从前搞坡改梯的,现在谁还要它?一瓶酒都换不回来,要背到官渡口去,那里的铁匠铺才收。”巴四娃笑着说:“你给我就是,我给你一个部队发的挎包。”哥好笑:“嘁!我要你的挎包背啥?”巴四娃说:“给大侄女当书包。”哥说:“她用不着,下学期就回来打猪草。”那边大侄女听见,呜呜地哭起来,小声小气的一抽一哽。哥吼了一句:“嚎丧啊?”转过头来绷着脸对巴四娃说:“我劝你也不听。那些破铜烂铁都堆在厢房里,要找你自己去找。”
       巴四娃把杯里的酒喝完,说:“我再最后问你一句,你修不修路?你不修我喊别人修,日后修好了,你莫走。”哥说:“你当别人都是晃晃?”
       爷爷拄根打狗棒,跟在巴四娃身后爬到燕子洞前,一屁股坐下来说:“不服老不行,现在爬一回,当从前爬十回。”爷爷执意要替巴四娃放风,说他进洞以后,若是到太阳过山还不出来,就要找人救命了!巴四娃笑说:“您家莫夸张。我一个人甩手甩脚的,您家非要来多事。”爷爷每天都跟了来,说:“一个好汉三个帮,你娃娃有天大的本事,离了我不行。这洞可是我的保命洞,我一喊它都答应,不信你听。”
       喊一声:“天——”远远的,洞里头有了回应:“天——”再喊一声:“幺姑——”漫长的,“幺姑——”
       巴四娃听了,哈哈直笑。找了一大圈人,但草籽坪的人一个都没来,各有各的事,说自家的事都忙不赢,哪有工夫打燕子洞,再说又没得钱。巴四娃就身背一个背篓子,装了钢
       钎铁镐,还有些炒苞谷籽,独身一个进洞去了。
       那时正是春天,万物都滋长着,洞前的小花儿一簇簇开得茂盛鲜艳。
       眨眼又过了夏天,爷爷每日坐在洞前,秋风一阵阵透心凉,胸前加了厚背褂,还是有些顶不住,那些青油油的绿叶儿徐徐地变黄,也就一片片地往下落,给爷爷四周铺上一层又一层。爷爷抓在手里,拿到鼻子跟前闻了又闻,那清香真是沁人肺腑,可腿呀酸疼酸疼,仿佛骨头缝里插了小棍儿。爷爷知道冬天来了,腿上的寒气渐渐传到了腰上,站起来一次比一次艰难,爷爷就朝洞里喊:“巴四娃儿啊巴四娃儿,你要挖到哪一天啦?”洞里很快就有了回应:“……你要挖到哪一天啦——”
       爷爷喃喃自语:“未必就像盼红军不成?”
       红军那年翻过山直奔草籽坪,守在寨子里的黄大少爷闻风而逃,红军把唱的歌子用石灰水刷到了黄家院墙上:“庚午辛未年,红军已普遍,又打土豪又分田,穷人好喜欢。组织农协会,政权来保卫,铲除苛捐和杂税,打倒吸血鬼!”
       穷人那些时顿顿吃干苞谷饭,黄灿灿的,经饿,平素就是过年也吃不到一回。但好日子没过多久,满山的枫树叶子刚红了一半,围剿的白军和团防军就纠在一起来了,好几仗打得天昏地暗,溪沟里流的都是血水,牛都不喝。大部队红军随后撤离湘鄂西,向洪湖一带而去,爷爷腿上有伤,又是本地人,留下来掩护不能远行的伤病员。
       那次围剿的军队来势凶狠,非要将红军斩尽杀绝。爷爷他们东躲西藏,最后进了燕子洞,黄大少爷得知了消息,带着白军一个团杀到燕子洞下,将洞口围得雀儿也插翅难飞。红军在洞里坚守了七七二十一天,不怕白狗子人多,那洞口险峻,路又狭窄,上去一个撩到一个。打得白狗子的团长两眼火星直冒,一耳光将黄大少爷扇到洞前,让他喊话,说愿意投降的奖赏大米银元,不投降的千刀万剐!黄大少爷开始胆小,只露个头顶,后来见洞里没有动静,身子就越抬越高,张牙舞爪的!爷爷听得恼火,在满是火药味的洞口叫了一声受伤的连长,说:“连长,把你的枪借我用用。”
       连长的伤在胸前,只能背靠岩壁撑着身子,但总把那杆汉阳造攥得紧紧的不松手。爷爷说:“连长连长,我当兵两年只用过马刀,没放过一枪,这回你要是不让我放,只怕这辈子也放不成了!”连长说话像拉风箱,呼哧呼哧地说:“不是我不让你放,这枪里只剩一颗子弹了!”求了好半天,连长才不情愿地松开手,爷爷拿过枪来亲了一口,心想你就是吴幺姑,你保佑我。爷爷在黄大少爷的叫喊声中,朝他一张一合的嘴巴仔细地瞄,用了全部的心思,枪就瞄得准,清清脆脆的一响,黄大少爷应声倒下。
       连长看得清楚,哑着喉咙一笑,说:“你娃娃是块当兵的料,要是能从这个洞里出去,说不定日后是个将军。”爷爷后来常念叨这句话,他说巴四娃我的孙子,你莫小看你爷爷,我的腿要是没负伤,这会儿就不坐在这里同你啃苞谷粑粑了,说不定早进了北京城了。
       爷爷这时靠着树蔸子坐在燕子洞前,过去的事情就像一幅幅画,在眼前晃来晃去,不知不觉天就黑了。到了那会儿,林子里阴阴的,黑毛的野牲口打爷爷跟前跑过,麻麻糊糊的也都看不清,但那些野牲口不敢伤人,它们见了人都跑得飞快,嗖地就窜到林子深处去了。直到天黑尽了,洞口才终于有了响动,先是一群燕子飞了出来,扑哧扑哧地盘旋一阵,然后又慢慢地三三两两飞回洞去。然后才是勾腰驼背的巴四娃,身上背了一座小山,头发乱篷篷的,一脸络腮胡,胡刺上沾了洞里冰冷的青泥,只有牙齿笑起来还是白的。爷爷赶忙挣扎起来,帮巴四娃把篓子里的石头倒在坎下,那里的青石已有三丈三尺高,垒得像一道城墙,全是巴四娃从洞里刨出来的。
       再抬头看四周像抹了墨,一伸手就能攥出墨汁来,爷爷就忍不住说:“巴四娃,快点回家哦,肚(杜)家坝里唱大戏啦。”俩爷孙往山下没走几步,爷爷脚下就打滑,巴四娃一把抱住爷爷瘦小的身子,放进了背篓。背篓里有些挤,但爷爷身上的酸疼有了依靠,不禁舒坦地叹了口气,说:“你娃娃硬要背,我也没得法。”
       背篓随着巴四娃的脚步一走一摇,他脖子那一片热呼呼的,他喊了一声爷爷,说:“你莫光吹气,还是唱个歌子要不要得?”爷爷说:“我不唱,唱了怕你撒尿。”小时候给巴四娃端尿就总唱曲儿。
       巴四娃就自己唱开了:
       对面有座鹰嘴岩,
       莫非情郎在砍柴,
       隔山隔岭来看你,
       悖时雀儿在啄岩。
       月光下,草籽坪牵牛回家的人碰见,看对面来的一个边走边唱,还有一个偎在背篓里,就忍不住嘟哝:“这俩爷孙!”又照例问一句:“巴四娃,你的洞快打好没得?”
       巴四娃说:“快了快了。只差十万八千里了。”
       快走到家门口时,巴四娃一眼就看见姚杏儿头上别的珠子发卡,在月亮坝里亮闪闪的。到跟前果然是她,脸上挂着霜,肯定是守了好半天。
       。
       巴四娃说:“耶——城里人回来了!”
       姚杏儿喜欢别人说她是城里人,但这会儿听了仍然脸上气鼓鼓的,开口就说:“巴四娃,我专门从城里赶回来,今天当着巴红军爷爷问你一句话,你倒是想不想过日子?”巴四娃严肃认真地说:“哪个狗日的不想过日子。”姚杏儿越发来气,说:“既然是想过日子还打什么洞?又没得一分钱,又没得哪个派你!我在城里打工再不行也还每年挣个几千块钱,你说你这几年搞了个么名堂……”姚杏儿说话快,像柴锅里炒黄豆,噼噼啪啪的。巴四娃侧着身子,稳当当地将爷爷从背篓里抱出来,然后说:“姚杏儿,倒碗茶来。”
       姚杏儿愣了一下,话就戛然而止。
       巴四娃说:“嘴巴里干得起火了!”爷爷说:“就是。”巴四娃说:“最好连饭一起端上来。”爷爷说:“就是就是,我是早就饿了。”
       姚杏儿轻车熟路地进屋去,端出一壶香甜的草籽茶来,那茶醒脑提神,最是好喝。果然又从灶头端出饭菜来,一个肉片菌子火锅,两碟小菜,都是她亲手做的。巴四娃和爷爷吃得爽性,姚杏儿一边看着一边说:“哎,巴四娃,你莫看我弄了饭,你要再那样下去,我两个就分手。”巴四娃喝了一口汤,有点烫嘴,说:“分手就分手。”
       姚杏儿又愣了一下,眼圈圈就红了,站起来就往外走,巴四娃的爹妈扯都扯不住。
       爷爷说:“巴四娃,我把汤给你留起,你快去把姚杏儿追回来。”但巴四娃还是把碗里的汤喝完,又夹了一块菌子到嘴里才起身。姚杏儿走得慢,雀儿都飞了两个来回,她还没走出橘子林。巴四娃在后面叫了一声,姚杏儿的脚步就如飞地快起来。巴四娃说:“你莫跑,我挖洞挖得累,也追不动你,你要再跑我就回屋去了。”姚杏儿转过身来骂道:“巴晃晃,像是哪个巴到你是不是?”
       嘴里骂着,两个人却凑到一堆了。巴四娃热腾腾地一把抱住姚杏儿,说:“雷公不打吃饭人。我吃我的饭,你嘴里尽嚼个么事?你再嚼我就把你嚼了它。”
       姚杏儿在巴四娃怀里软了下来,闻到他
       身上一股泥巴味,肩膀上起了篾片厚的茧,心里就疼疼的,说:“巴四娃,莫打洞了,我俩个结婚喽。”
       巴四娃说:“大路不平众人踩,你等我做完这件事。”姚杏儿说:“连你哥哥都说,这路又不是你巴家的。”巴四娃笑道:“哪个说的?等你姚杏儿替我生了儿子,我就告诉我儿,这路是你老子修出来的。我得意就得在这里。”姚杏儿在他腮帮子上用力揪了一把,巴四娃一叫,姚杏儿又在揪的地方叭地亲了一口,然后说:“你万分要打洞,也想点办法嘛,你爷爷不是认得大官吗?”
       草籽坪的人都晓得,那年惊天动地开来好多小车,簇拥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说是司令员。老人热泪盈眶地东走西看,一头钻到路边的农户家里,向正在剁猪草的老者问长问短,说当年这一带驻扎过红三军,有不少战士就是当地的,接着说出一串名字来,问认不认得。巴四娃在窗外依稀听到巴晃晃几个字,就扯起喉咙喊了一句,说这个人我认得!周围的人都哄地一笑,乡长说巴四娃,这种场合开不得玩笑!巴四娃说巴晃晃就是我爷爷,你们不信去问,他此刻正在屋里打草鞋。
       说去就去,一群人轰轰烈烈地走到巴四娃的家门前,巴四娃的妈又在赶鸡,爷爷正低着头往小偏房里躲,鼻子红红的。巴四娃叫了一声爷爷,爷爷一回头。与那老人打了个照面,脱口叫道:“这不是狗娃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那司令员一听,连奔带跑地几大步跨过去,两个老人笨拙地抱在了一起,眼泪鼻涕把互相的肩膀都打湿了。
       狗娃投军比爷爷还晚一年,来的时候也是赤手空拳,每天夜里就钻到爷爷的蓑衣被里,两人背靠背地取暖。爷爷说:“狗娃,看你现在的样子是当大官了,你狗日的运气比我好。”狗娃说:“当时都以为撤退个一年半载就会回来,咱哥俩还是钻一个被窝,没想到一走老远老远,雪山草地……咳,咳!”爷爷说:“不容易,不容易。把人眼睛都望穿了。”狗娃说:“解放后,我派人到鄂西来打听,说那年留下来的伤员都牺牲了。你是怎么活下来的?”爷爷说:“我这是活的二世人!”
       那会儿守在燕子洞,子弹打没了就推石头,到最后石头也推没了,白狗子在洞跟前点火烧山,那火卷起滚滚浓烟,烤红了半边岩,一群群燕子黑压压地栽到了火里。连长命令大家砸碎了枪支,然后互相搀扶着冲出洞口,随着那些燕儿跳下了百丈悬崖。可爷爷舍不得砸那支枪,等他摸来摸去再往前跳时,白狗子已经冲到了跟前,他只有扭身跳进了洞里黑黪黪的天坑。
       不承想天坑有一个活命的出口,就是那条通往官渡口的险路,爷爷顺江逃到了巫山奉节一带,土改时候才回到草籽坪。人都还认得他,说巴红军回来了,见他单身独人的,帮他娶了个哑巴女,就是巴四娃的奶奶。
       当了司令员的狗娃走进巴红军住的小偏房,只见屋里四壁空空,床上就是一床烂棉絮,一个糠壳子枕头,油光光的,不禁大发雷霆,把当地的乡长县长臭骂了一通,说:“你们给老红军就是这种待遇?我枪毙了你们!”乡长吓得不轻,一个劲地叫委屈,说巴红军只是一个叫法,上面可从没定过他的红军待遇。爷爷说:“狗娃,日子都过来了,现在已是离天远离土近的人,还什么待遇不待遇,你不要再给我找麻烦。”
       到了吃饭的时候,司令员狗娃还不走,也没什么准备,巴四娃的妈只好把自家的小菜端出来,另加了一碗膘厚厚的蒸肉。但只喝了两盅酒,狗娃就说什么也不喝了,也不怎么动筷子。爷爷说:“你快吃呀。”狗娃说:“我糖尿病,吃不得大肉。”爷爷又用筷子点着油亮的花生米,还有用尖椒炒的腌萝卜,狗娃摇头,说:“我这牙吃不动油炸的,还有辣椒,医生不让吃的。”爷爷说:“咳,说来说去,还是我比你的福分大。”爷爷吃得很香甜,他这人一辈子牙口好。
       狗娃走了,这事也就渐渐过去了,爷爷还是卖他的核桃喝他的小酒。
       巴四娃便说:“姚杏儿,你莫指望我爷爷,他该做的事都做了。你要真想跟我巴四娃,等我把洞里的路修好的那一日,就是我俩成亲的那一天。”
       姚杏儿说:“那是哪一天?”
       巴四娃坏笑着说:“一年零三个月,或是三年零八个月,等也随你,不等也随你。”姚杏儿两手箍着巴四娃的脖子,看他脸上的表情却分明是说“快了,快了”,便也坏笑着说:“只怪我姚杏儿命不好,硬是在你巴四娃这棵树上吊死了!”
       巴四娃仰起脸来,正看见那轮亮堂堂的明月挂在山尖上,照得草籽坪如同白昼一般。他说:“姚杏儿你看,那边有只雀儿飞过去了,就在山尖尖上,呼地一翅就飞过去了。”姚杏儿抬头看了看,说雀儿夜里都归了窝,哪还会往山上飞?是你心里在飞吧?巴四娃说:“飞了飞了,你听,雀儿还在叫。”俩人都侧着耳朵,月光下,真的就像有清灵灵的鸟叫,高高地随风传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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