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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教师节
作者:李来兵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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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先是看到校门的柱子上,大概是门房老梁把平常收藏的两枚红红的气球悬了起来,继而,教学楼的门庭。也有一条红红的虚虚的横幅在升起。张老师身子直直地竖在这边,老梁直挺挺地竖在那边。张老师还想给他们都问个好呢,但他们就见张老师的身子是一点点、一点点拧过来,眼睛一点点、一点点找到他们,嘴巴倒快,几个字。一股脑儿奔腾飞泻。就有人压着嗓子喊,张老师你不能动!张老师才觉出自己脚下的梯子,果然每一次都嘎嘎吱吱,跟着斗转星移。张老师的笑就有些保留,有些持重。像是此时的整个天光都吸纳在了他脸上,一时酽浓得化不开。
       然后是学生们,端木老师欧阳老师她们几个高年级的,一进教室,就被那些孩子们围了上来,他们伸出那么多双手,手里是那么多的东西,有的是贺卡,有的是一束绢花,有的是自己亲手做的布艺作品,有的干脆就是他们的零食——虾条、巧克力、牛排、鸡筋、酸奶、那种细细的他们叫“顺口溜”的、甚至吃了一口就再不舍得吃一口的面包……所有的礼物都堆向他们的老师。一只只小手呼啦啦地摇着,呼啦啦地晃着,他们嘴里还说着,嘴一杂。就听不清个个都在说些什么。他们高年级的这样。低年级的王老师李老师他们也分别受到了礼遇。甚至教副课的刘老师秦老师,政教处的常老师,也不知是几年级的孩子,或许是几年级的都有,他们三个两个地相跟着,走进去,把东西放在那儿。人一少,就不如在教室那么敢说。嘴笑一下,露出几处豁牙或半个酒窝。然后匆匆忙忙就又跑去了。
       这就是说,今天又是教师节了,今天真的又在自己的节日里了。
       往年的这个日子,总要开个会。准备充分的话,表彰一下,发一些礼轻情义重的纪念品。比如说一个被罩、一块褥单,比如说一个汽熨斗、一套名著,会开过了,东西发过了,日子也就低着头急急溜去了。好像是有些羞涩。好像是连羞涩都不敢表露一下。教师节一到,满校园听不到一点儿锣钹鼓声。张老师心里的那面小鼓独自闹腾得欢。再闹腾,也闹腾不出一个场面来,学校怎么说,都是穷,穷得简直是叮当响。每年的学费杂费就那么一点点,要打一部分基建费,要给学生安排冬春四季。要买杂七杂八,还要应付会议,让方方面面满意,花一分钱。都是从针尖上削铁。人一穷,志气就差了,每个教师节都过得萎萎缩缩,若有若无,不敢有大动作,不敢有一丝丝欲念。即使这样。他们也没说过什么,他们不说,张老师心里自己存着一份责备。他在校长这个位置已经十年了,在教育这个行业差不多是大半辈子。和他一起的,许多中途都转了行,他们中间,也不少成了大款富翁,他不羡慕他们。这个地方,没有大刀阔斧。没有山呼海啸,没有波澜壮阔,互相之间静静地开放着,像一池清水里的荷花。你簇拥着我。我簇拥着你,你映照着我,我映照着你,是一方难得的景观,有一股子特殊的气息。
       老师们,虽然人也是出出进进的,但大多数都稳固了下来。好像是,他们已经离不开这块土壤了,也离不开众人烘托的这一股子气息。好多人都是在这儿完成了自己的人生大事,秦老师原来家在农村,一直地跑,一直地跑,后来终于在这城里买了房子。房子虽然只是两间小平房,但这个城市是终于接纳了他。房子就在学校后边,每天下班,他仍要过来串串门。和老梁锄锄草。也和他说说话。他总是担心自己退休了怎么办。他退休了,还能不能这么天天到这里来,都难说。王老师是全校唯一的大学生,他肯在这个小学校落脚。也不全是书生意气。是他祖上就有这么一脉,他不在这个学校。也会去了别的学校。到底是大学生,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一逢假期,他总是出去。出去干什么。找山找水,游泳钓鱼。
       常老师呢,也是个农村摸爬出来的苦孩子,妻子好像还是他的一个远房姨妹。怎么回事?是他们从小给指腹为婚。常老师又是个孝子。常老师的妻子。没文化,进了城后,开了一家缝纫社,居然也很红红火火。那女人他们都见过。眉眼憨憨的。不多说话,说起来。总是吓人一跳。这帮年轻人里。常老师是最早一个结婚的,最迟结婚的两个。是端木老师和欧阳老师。她们也都是孩子他妈了。这两个人。那都是全县的杏坛之花,说的不只是她们的教学成绩突出,而且人也长得漂亮。许多当官的当老板的都看得上她们,都曾为了让自己的子弟能娶到她们各施过手腕。
       欧阳老师的丈夫开始就是个科长,相比她,端木老师就要显得有主见,嫁给了一个一文不名但情投意合的普通干部,他最后居然也当了官,当了乡长。起初。他骑着自行车。也要天天来接自己的妻子,后来有了汽车,反倒不怎么接了,说自己实在太忙,是连忙里偷闲都不能的那种忙。他给端木老师买了一辆雅马哈,说你看还是你自己方便。来无影去无踪。天马行空。有一回是摩托车坏了,端木老师给丈夫打电话。丈夫也不避讳,说正陪一大帮客人灯红酒绿,你知道他们都来干什么,来投资!投资那是多大的事!他让端木老师另想一个办法吧。办法嘛。遍地都是。张老师这才出面。他推不了那车,就让常老师推着到附近的修理铺去。他陪着端木老师说一会儿话,好像在这件事上,倒是他应该负责。后来看着是天色晚了。又让常老师骑上摩托车,亲自把她送了一程……
       挂好气球和横幅,张老师笑着马上召集了当副校长的常老师和教副课的刘老师秦老师。开个会是一定的,算来算去,课间操的时间比较长,第三节课自习的老师们也多,就决定在课间操后把会开了。然后商量要给老师们一些什么样的节日礼物,翻往年的重样儿自然是不行。不是重样儿,脑子里还真是一片空白,就依着重样儿一路展开联想,由名著到书房,由书房到家庭,家里的褥单被罩都有了,汽熨斗也有了,今年就发个衬衣吧,衬衣和汽熨斗算是相得益彰了吧。就先派刘老师去附近的商店联系,并和她千叮万嘱,务必选那些质地良好但却便宜的,更务必是,一定要多选几个花色品种,女老师是大多数,别的说不上,款式颜色是万万要让她们满意的。刘老师一走,常老师敲着指甲帽想起来了。常老师有些讪讪地说,这些天秋菜下来了,咱们是不是考虑给每人也都添些葱啊萝卜的,市场里有我一个亲戚,都是他自产自销的货。我那天过去看,就没见过那么鲜嫩的。就像是什么呢,就像是一群水灵灵的大姑娘……继而又拍一下胸脯:我敢拿这个副校长保证,他要比别人贵一分,我立马就主动撤了自己!见两人都不做声,他就又拍了一下。这一下拍得深切,他龇牙咧嘴的,还想镇定,那样子就不只是难看了。张老师才笑了,张老师复擂他一拳,说去吧,不过就能选一样,你过去定。常老师小跑着,跑出去了好远。还能听到他淅淅沥沥的歌声。秦老师说,什么亲戚呀,那就是他爹呢。张老师说,我怎么不知道?
       这个大的程序下来,属于节日的那种形式与氛围也就有了。张老师端着水杯站在窗前,他总觉得还有些意犹未尽,总觉得还该做些什么,狠狠地为他们做上些什么。做上些什么,他的心里也许就舒服了。
       常老师一会儿就回来了。他手里攥着一
       大把小票,估计是让每个人下了班后凭票去领。接着,刘老师也回来了,她还拿回了几件样品,说是只要有一个不合心的,立定能到店里去自己另挑另选。才承认,那个小小的衬衣店,跟她也是有勾挂的,是她们瓷厂大院的一个邻居,下了岗,没能力干别的,七拼八凑了些资金,那么勉强糊一家人的口。这边呢,秦老师已经把会议室布置好了,其实也不用怎么布置,一方面,他们自己有各种的研讨会、交流会,另外,上边的大小会议也都是一个少不了。秦老师做的,就是把桌椅擦擦干净。在正中的黑板,写上几个刚劲有力的美术体,再画上一些花边,总觉得还差那么一点点气氛,叫老梁来看,老梁不做声,下去把自己挂在校门上的两个气球摘了下来,另外又买了几个,一并挂起来。秦老师觉得还缺少点什么,然后左端详,右端详,最后在气球上一个一个写了所有同事的名字,然后又想了想,又给他们每人画了一幅漫画像。
       所以,他们是一进去。就让这些气球大吃一惊,自己怎么在那儿悬挂着,在别人眼里,自己居然是那个样子,他们也都是个那样子吧。王老师说,不如用这些气球做个游戏吧,看看谁能和谁亲上嘴。女老师们一下就笑到了一处,互相捂着鼻子,抱着肩膀,心里的一块冻土。是猝不及防被浇了一股热腾腾的水,有点慌乱,有点忍无可忍。但她们是太愿意看那个结果了,太想知道他们这些人,到底谁能和谁亲到一块儿去。王老师就指挥着常老师秦老师几个男人,对气球一阵击拍。气球们是都被一根细线拴着,吊在灯架上的,原来就轻飘飘晃荡,经了这顿狂烈,便好似给一股大风驱策着,纷纷地奔跑了起来。奔跑。又不得脱离,慌慌地再往回缩,这就发生了一些纠缠。局面但有稳定,大家赶忙去看,结果是。张老师秦老师两个男人抱着一个刘老师。王老师睁大眼睛,看自己会不会混到女人堆子里,不想欧阳老师和李老师两个女人纠缠不清,只让他独个儿在那里悠哉游哉,只有常老师和端木老师紧紧地、紧紧地裹缚在一起,由于圈儿扭绞得多,两张假脸是那么充沛地亲密无间。
       两张真脸,差不多是同时,倏地就都红了。又都同时,电光石火瞄了对方一眼。
       端木老师跨前一步,说。这是干什么呢?这是干什么呢?用力一拨,想把它们拨开,两个气球旋了几旋,先是往更紧了拧,拧到了头,又托托托托往回奔,看着是分手了,又惯性地转两圈,拥在了一起,然后再不动一下。意思是刚刚露了点头,张老师就摇着身子,胳膊下掖一个笔记本,进来开会了。
       会议是那种一贯的程序。先是说说这一年,没想到这就已经又是一年了。一年里,学校发生了什么呢,好像是什么也没发生,好像呢,当然是有的。比如。每个人头上都加了一岁,他们的那些学生,送走了一批,也又迎来了一批。比如,校园的操场去年还是个杂草滩儿,今年是扎扎实实硬化了,不但是硬化了,还绿化了,香化了,栽了许多树,栽了许多花。树是大家都热爱的那种圆蓬蓬碧鲜鲜的丁香,花呢,差不多每个人喜欢的都有。夏天里,秦老师领着孩子们,坐在花前树下写生,是看着他眼热,教音乐的刘老师后来把课堂也搬到了操场上。他们就是这么,把学校的两门副课给带了上去,带出了一片欢欣鼓舞的颜色,也带出了几个顶天立地的大奖。前不久,他们一起去南方参加那个全国教改论坛会,怎么去的,坐飞机!秦老师刘老师逢人就说,看我们这辈子,连飞机都坐了,足够了足够了,足够了足够了!他们不断地说足够了足够了,足够了足够了,人们听起来,就不像是说他们坐飞机,是有人给他们盛了一碗热乎乎的汤,他们也喝,也在嘴上边这么客气。
       会议结束,已经十一点半。张老师把常老师叫到跟前,然后由常老师把决定宣布出来:所有的教职员工中午在贵宾楼聚餐,庆祝节日!饭店那边,张老师已经在会前打好招呼了,订了贵宾楼的桃花厅。这个决定是奢侈了,但是既然张老师执意这么做,谁也不反对。按照上边的通知,下午是放假的。说到放假,大家一下就有了些轻快。有了些莫名的松畅。现在已经在午饭的时候,大大小小的酒楼饭庄都已张开迎迓的怀抱,贪婪地往里吮吸客人。餐桌上。大约也已经刀叉斧钺,红肥绿瘦,空调殷勤地不动声色地吹着,电视里,清新悦耳的流行歌曲一首接一首,身着旗袍的服务小姐低下身,柔声细气说,各位先生女士们中午好,请问你们点什么菜——
       这就让人兴奋了。好像呢。原来他们的兴奋是处于休眠状态的,现在,是给张老师一个奢华的决定点燃了,那兴奋是热热烈烈地进放。于是,都匆匆地回班。先把学生们安顿好,然后有的需要,就给家里提早说一声,说是中午不回去了,教师节了。学校组织聚餐呢。这样请假的时候,那神态也是神气的,仿佛是什么惊人的好消息,要与家人一起分享。人都整齐了,学生们也都走了,大家欢天喜地往贵宾楼去。过门房,张老师要拉上老梁,老梁指指空了的校园,笑说,都走了,谁陪这老伙计?学校居然是他的老伙计,人们都不明白老梁为什么要这样说。后来明白了,都觉得这老梁真是个诗人。王老师就又说,老梁一个鳏夫多少年了,他想老伴儿想出心疯了。转而和一边的李老师开玩笑,大姐黑夜里一人冷清清,就没想过在身边添点热火?李老师倒不是老梁那种情况,是离婚了,离得没什么牵牵绊绊,但是五年内她居然就没有找新的伴侣。至今一个人带着孩子,那孩子也真是争气,一路的三好学生,今年又被省里的一所实验中学提前招走了,这个问题解决好了,所有的问题就好像都不是问题了,常和他们一起打闹。是最乐呵的一个女人。这时候,见王老师又这么说,就说,怎么不想,老胳膊老腿的咱都瞧不上,单等你这个童男子钻姐的被窝呢。王老师接不住下话,挠着头看天看地,人们的笑声立即哈哈的。张假脸是那么充沛地亲密无间。
       两张真脸,差不多是同时,倏地就都红了。又都同时,电光石火瞄了对方一眼。
       端木老师跨前一步,说。这是干什么呢?这是干什么呢?用力一拨,想把它们拨开,两个气球旋了几旋,先是往更紧了拧,拧到了头,又托托托托往回奔,看着是分手了,又惯性地转两圈,拥在了一起,然后再不动一下。意思是刚刚露了点头,张老师就摇着身子,胳膊下掖一个笔记本,进来开会了。
       会议是那种一贯的程序。先是说说这一年,没想到这就已经又是一年了。一年里,学校发生了什么呢,好像是什么也没发生,好像呢,当然是有的。比如。每个人头上都加了一岁,他们的那些学生,送走了一批,也又迎来了一批。比如,校园的操场去年还是个杂草滩儿,今年是扎扎实实硬化了,不但是硬化了,还绿化了,香化了,栽了许多树,栽了许多花。树是大家都热爱的那种圆蓬蓬碧鲜鲜的丁香,花呢,差不多每个人喜欢的都有。夏天里,秦老师领着孩子们,坐在花前树下写生,是看着他眼热,教音乐的刘老师后来把课堂也搬到了操场上。他们就是这么,把学校的两门副课给带了上去,带出了一片欢欣鼓舞的颜色,也带出了几个顶天立地的大
       奖。前不久,他们一起去南方参加那个全国教改论坛会,怎么去的,坐飞机!秦老师刘老师逢人就说,看我们这辈子,连飞机都坐了,足够了足够了,足够了足够了!他们不断地说足够了足够了,足够了足够了,人们听起来,就不像是说他们坐飞机,是有人给他们盛了一碗热乎乎的汤,他们也喝,也在嘴上边这么客气。
       会议结束,已经十一点半。张老师把常老师叫到跟前,然后由常老师把决定宣布出来:所有的教职员工中午在贵宾楼聚餐,庆祝节日!饭店那边,张老师已经在会前打好招呼了,订了贵宾楼的桃花厅。这个决定是奢侈了,但是既然张老师执意这么做,谁也不反对。按照上边的通知,下午是放假的。说到放假,大家一下就有了些轻快。有了些莫名的松畅。现在已经在午饭的时候,大大小小的酒楼饭庄都已张开迎迓的怀抱,贪婪地往里吮吸客人。餐桌上。大约也已经刀叉斧钺,红肥绿瘦,空调殷勤地不动声色地吹着,电视里,清新悦耳的流行歌曲一首接一首,身着旗袍的服务小姐低下身,柔声细气说,各位先生女士们中午好,请问你们点什么菜——
       这就让人兴奋了。好像呢。原来他们的兴奋是处于休眠状态的,现在,是给张老师一个奢华的决定点燃了,那兴奋是热热烈烈地进放。于是,都匆匆地回班。先把学生们安顿好,然后有的需要,就给家里提早说一声,说是中午不回去了,教师节了。学校组织聚餐呢。这样请假的时候,那神态也是神气的,仿佛是什么惊人的好消息,要与家人一起分享。人都整齐了,学生们也都走了,大家欢天喜地往贵宾楼去。过门房,张老师要拉上老梁,老梁指指空了的校园,笑说,都走了,谁陪这老伙计?学校居然是他的老伙计,人们都不明白老梁为什么要这样说。后来明白了,都觉得这老梁真是个诗人。王老师就又说,老梁一个鳏夫多少年了,他想老伴儿想出心疯了。转而和一边的李老师开玩笑,大姐黑夜里一人冷清清,就没想过在身边添点热火?李老师倒不是老梁那种情况,是离婚了,离得没什么牵牵绊绊,但是五年内她居然就没有找新的伴侣。至今一个人带着孩子,那孩子也真是争气,一路的三好学生,今年又被省里的一所实验中学提前招走了,这个问题解决好了,所有的问题就好像都不是问题了,常和他们一起打闹。是最乐呵的一个女人。这时候,见王老师又这么说,就说,怎么不想,老胳膊老腿的咱都瞧不上,单等你这个童男子钻姐的被窝呢。王老师接不住下话,挠着头看天看地,人们的笑声立即哈哈的。
       贵宾楼是县城最好的一家饭店,不是口头的好,是吃喝用度样样好,越好,人们倒越对它趋之若鹜。远远地,就能看到饭店前广场各种汽车如鱼如虫,鳞次栉比,太阳在一片车背上打起光芒,映照得这座星级饭店越发富贵气十足。
       一干人正要往里走,两个门童一人伸出一只胳膊,把他们拦下了。然后咚咚跑出大堂经理,是个非常清爽利落的姑娘。她先鞠一躬,笑嘻嘻说是学校的吧,站在前边的秦老师说是,姑娘就说实在对不起真是对不起,你们来迟一步,上边已经再寻不到空桌了,张老师说我亲自打电话订好的房间,桃花厅对不对?姑娘说是接到了您的电话,但事情总是会有变化的,对不对,桃花厅已经给一帮乡长先人为主了,他们来了也不要别处,就指着那儿,他们还就非要吃一道“乡长莱”不可。然后又是点头,又是笑嘻嘻,看着自己一人势单力孤,又把两个直挺挺的门童也摁倒了赔不是——这是什么道理,这算什么道理?王老师摇头摆尾,正要起意,张老师把他拉了一下。说算了,哪儿不是吃,看来今天大饭店是都满员了,咱们另寻一个去处,天下大了,花钱还买不到个饭?他究竟也是生气了。
       在靠旁的一家小饭店落座后,他大声吆喝服务员:菜拣你们最好的!酒拣你们最贵的!没有?没有买去!啤酒要五块钱的“青岛”,白酒别的档次都不行,就那个“贵宾汾”!两个服务员大约是很少见客人中这种气势的,被唬蒙了,傻愣愣一阵,才又被吆喝着,乐颠颠去了。
       众人的气这才舒了一口,才四下地打量起来,这个饭店是逼仄了些,但雅致,墙上的壁纸皆是一个“寿”字,袅袅的,一路反复变化下去,不知翻腾出多少种字体。因了这个字,房间里顿时就多了一重书香气,也多了一份亲切感。两个被吆喝过的服务员上来摆桌,张老师还主动向她们道了个歉。
       张老师举杯向大家说,今天是咱们的节日,这一年大家辛苦了!干!
       一片“干”的声音。张老师喝完,检查谁没喝,男老师们倒的是白酒,女老师们是啤酒,女人们差不多都就是抿了抿。张老师说那不行,这第一杯那是两个务必,一个务必喝,二个务必喝干净,不掉点儿。女人们就又一片夸张的“哇”声,就都努力着喝,几个白白细细的脖子重新扬起来,咕嘟咕嘟的,听着是一股一股钻进了自己的嗓子,还能怎么,鲤鱼摆尾一口气,再看,果真滴酒不落。
       男老师们都拍桌子,好!好的含义,他们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身边是这样有肚量的一帮女人。刘老师能喝是听过的,李老师能喝也有风闻,端木和欧阳的风采,他们还是第一次领略。常老师侧头看着她们,他先还有些皱巴,随着,脸面舒展了,微微的,还有一股细气吐出来。常老师不知自己怎么的,有点担心端木老师。她喝不了,他差不多就得替她喝。她是幸好喝了,已然坐在这儿,他的思绪还每每飞回到会议室里去,他不明白怎么会有那么大巧若拙。鬼斧神工,虽然只是两个气球,是两个替代物,他们是大庭广众面前寡廉鲜耻地亲热,而端木老师呢,又是那种羞赧难当的样子,女人的羞,总也是一种语言。这就不是一顿饭的兴奋了,但是他当然不好让人知道这些,他一直很冷静地听着,看着,很冷静地兴奋。
       一杯酒下肚,升起的是全场的归宿感。好像是,酒把大家联系了起来,把大家都置于了一种叫酒的简单物质里,置于了一个这样陌生而其乐无穷的背景。他们都向着一桌饭,向着这个简单的核心,人也一下变得简单,变得稀薄和透明,是一个纯粹自由的人,是一个海阔天空的人。就都觉得,喝酒真好,大家一起喝喝酒真是好!
       头脑热了。不用吩咐,筷子就都指着菜。一巨盘牛骨头洋洋洒洒地摆在中间,是那种领头牛的风范:周围,香酥鸡、兔头、龙虾、鲶鱼、猪排、羊肚虎踞龙蟠,俯仰生姿;再周围,是一圈凉菜的植物带,整体恰似一个微雕的大自然。这也真有意思了,秦老师呵呵地说,嗯,是要带学生们上这牛头山来写一回生。还在开头,他已然有些醉意了。
       肚里有了基础,张老师又举起了杯,他这次换了词儿,叫祝贺——祝贺大家节日愉快,祝贺大家天天愉快,说完,自己先干为敬,然后拿眼一个一个盯。秦老师说你盯什么,我喝不动。他不说还好,他一说,张老师倒就拿他当眼中钉。张老师也不自己动手,他拿眼征询大家,几个女老师心领神会,齐齐围拢上来,两个逮住秦老师的脖子,两个逮住秦老师的胳膊,要把他“屈打成招”。那么多微香的鼻息,那么多粉腻腻的身子,秦
       老师什么时候成为过她们的中心?他就是醉了,也要醒过来。秦老师深吸一口气,感到全身的斗志都拔了上来,他没知觉,一杯酒就无影无踪。然后直起身。满脸都是一个五十岁男人久旱逢甘霖的豪迈。他咂巴了一下嘴,悄悄地,又咂巴了一下。
       这一杯下去,第三杯就顺畅了。酒过三巡,张老师有些激动了,站起来,像是动员,像是号召,咱们今天就不是老师,是一群酒徒!请大家尽情地喝,敞开怀地喝,喝他个龌龊,喝他个天翻地覆!张老师平常本不多言,他能这么说,显见他也是熊熊燃烧起来了。这就好,这就是说,最后的一道壁垒也打破了,王老师说,喝!常老师也站起说喝!秦老师摇晃了两下,竟也把一个喝字说完整了。女老师们,自然是刘老师带头,刘老师的脸,是那种英雄的国字脸,这时候。就更有些巾帼的气度。刘老师说,我有个张老师的秘密和大家分享,说着,见张老师向她叫停,她是想说,又咽下去了。大家迅速都抓住了这个尾巴,问,什么秘密,这么秘密?张老师出来笑嘻嘻圆场,我和刘老师间的秘密呗,两个人,一男一女,能有什么新鲜的秘密!众人就都泄气地“噢”了一声。这样,就又是几轮过去了。张老师挥挥手说,大家有什么节目,进行什么节目,我是要休息一下。他退到了后边的沙发上,仰着,他们的形容,便都沙漏样,溜进了他的目光里。多少年。他仿佛还未这么认真打量过他们每个人,他们是这么生动,这么活泼,这么气象万千。他们内心掖藏的,是这么林林总总!他就更加自责了,更加觉得,自己是做对了。聚餐。是他临时想起来的,多少年,大家就从未团团圆圆聚过一次,团团圆圆地,一起交交心,一起开开心。
       刘老师兼着会计,学校的财务,她是一点一滴都把得严丝合缝。她问张老师,吃饭后账务怎么处理?张老师笑说,不用了。最多是一个月的工资,我还对付得过去。也不知他要怎么对付过去,他的妻子是一个国有企业的工人,虽然没有下岗,却和下岗差不到哪儿去,他们家却是两个等拿等要的大学生,全家基本都是指着张老师那点工资了。这些个内里,刘老师是知道的,知道了,却也拦不住他。刘老师就也借一个风头,退了场,过来和张老师说说话。
       接着呢,秦老师也栽了进来。这也正是他们在会议室里气球的组合。秦老师的表情被一种不能自已的力量摆布着,笑意盈盈。他一下就跌到了张老师怀里。继而向着刘老师伸出胳膊,他说他真要看看他们这三个真人缠缠在一起,要看真人秀。刘老师娇俏地剜他一眼,又啪地打他一下,笑说,是我和张老师间,有你这个第三者什么事?
       这边热闹,那边也是热闹的。王老师和李老师,大约是兴之所至,就在那狭小的一片地方,欢快地跳起了舞。欧阳老师和端木老师也在悄悄说话,也在当他们的看客。她们猛地就爆出一声笑,也不知是笑李老师踩了王老师的脚尖,还是笑自己嘴中的那个笑话。常老师呢,他当然依然在看。他是隔着桌子又看到了那个晚上,那个他和端木老师在一起的晚上,一辆浅浅的摩托车,像一叶小舟,前边载着他,后边载着端木老师,在那个夜晚悠悠荡荡,悠悠荡荡。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居然寂无声息就消失了,但没想到今天他和她会变成两只气球又相遇在一起,而且居然是缠绕在一起。
       那夜,当摩托在一块石子上陡地跳起后,端木老师陡地就抱住了他。一个女人,一个妻子之外的女人,是那么奋不顾身地、紧紧地、仿佛是用全部生命地抱着自己。常老师的心一下倾斜了,一下被一种奇异的激情击穿了。他真想再有一块石子横在前面,再有一个这样的契机,让他从容地品味一下,往下的路,却太平顺了,平顺得简直像是个梦。到家后,端木老师请他进去,门口停着的那辆汽车却像一座山,把他阻拦了。常老师笑笑说不了,他还要走着回去呢。
       但是,那当然仅仅是个开始,现在是,常老师要响应酒的号召,把自己切切实实地置放在端木的面前。所以,他几乎是奔涌着,开始喝酒了。
       他不隔着桌子碰,他一个一个走到他们跟前,李老师你喝不喝?刘老师你喝不喝?欧阳老师你喝不喝?端木老师你喝不喝?所有老师都喝了。只有端木老师说,我不喝,我不能喝,实在是不能喝了。常老师酒杯一掠,说,饶过。欧阳老师不干了,都不饶你饶了端木,你说吧常老师,你这是什么居心?她而且即刻就站起来,把住常老师的半个身子,指着那个杯子,要把它运到端木的嘴里去。他们的样子,像是探戈中那个经典的动作,只是方向有些调反。几轮下来,都感到热了,大家陆续把外衣都脱去。欧阳老师穿着一件薄纱的内衣,护着她薄薄的身体,她的乳房是那种小而娇巧的,此时也都贴在了常老师的背上。常老师能感觉到它们的轮廓,能感觉到它们的温热。甚而至于,是感觉到了它们散发的缕缕香气。它们不是往空中,是往他的心里去,往他的骨髓的缝隙里扎根。常老师闭了一下眼,常老师是恨不能这人就是端木老师,但这当然不是她,不是端木老师,这就让常老师的享受打了不少折扣,而且他即刻觉到一种负罪。觉得有些对不住端木了,但他是真想把端木也这么抱一回,哪怕就抱一分钟。他就是那么一怔,欧阳老师觉出了他的邪,把他推了出去。
       就不由得有人笑,不由得有人叹,唉,常老师是怜香惜玉呢。
       端木老师嚯地站起,胡说!你们都胡说什么!谁让他怜?谁让他啦?她根本不容常老师有所表示。就把酒喝了,杯子腾地落下,溅起常老师一身别扭。常老师的脸一怔,又笑了笑,笑得很是空洞,很是没着没落。他与端木老师再次隔桌相望时,看到端木的神情不再那么肃然了,是一点点、一点点、一点点地化开、消融,漂浮起秦老师那般的忍俊不禁。她纵横捭阖在各样菜肴上点画,然后扔一筷子在嘴里,嚼得咔咔作响。她看什么都那么笑意奔流,好像是有一股台风旋卷着,忽忽地向东,忽忽地向西。
       她说,我们这里怎么没有一道教师菜?有乡长菜就能有教师菜!说,你们知道什么叫乡长菜,乡长菜就不是什么菜,不是菜也是菜!她说得激情澎湃,吃得也激情澎湃,大家就不知道她的那个乡长菜到底是指什么,问张老师,张老师先是笑而不答,把人们逼急了,也都是蹬鼻子上脸,张老师才悄声解释,说也不是他见过,是他听人介绍,乡长菜是菜也是人。是一帮人在那儿边吃着菜,边看几个小姐跳艳舞。那些人多是乡长,就有了乡长菜的说法。人们就叹说,嗨,那帮乡长们啊。人们这才想起,端木老师家的也是个乡长,人们的目光,一下就有些酸酸的,怅怅的。端木老师呢,她是什么都没听见,依然那么率性地吃。吃一阵,说她要敬酒了。
       敬酒却不直接喝酒。她的眼睛晶亮晶亮,看着是有什么坏主意出来了。她让所有的人起立,然后先把张老师挨着刘老师坐下,然后刘老师过去是秦老师,秦老师旁边又是李老师,李老师那边再挨着王老师,王老师过去又是欧阳老师。这样的顺序是一男一女,一男一女,这样的造型也真是别出心裁。常老师知道了这是个什么情形,自动地
       依着坐次坐下,坐下了,等着端木在他旁边落座。端木却不坐。常老师说。你不坐你怎么喝?端木说,看我怎么喝!她在外围举杯,一个一个碰他们的脑袋,边碰边呵呵地说,你们这些教师菜,你们这些教师菜!众人也笑,这个端木,她是真的有样儿了。她照样是一满杯啤酒,这一杯下去,她还不真喝翻了天?常老师的心又有些缩,有些紧,要想制止她,不设个坎儿把她绊住恐怕不行,所以,轮到他时,他说,我坚决不喝。
       端木老师说你为什么坚决不喝?常老师说我就是不喝坚决不喝,我能喝也不和你喝!端木老师说这就怪了,你和谁都喝不和我喝?常老师说我就是不和你喝!你想和我吵,咱们到外面去,咱们到广阔的大千世界去!常老师想,她要是真出去。就把她的酒倒了。
       王老师回过头,让他们两个蝇营狗苟去,咱们进行咱们的。
       桌子上的人,把站着的那两个抛在脑后了。他们喋喋不休地说,争先恐后地说,好像那些话是沉积深海的泥,淤泥,多少年了,它们简直是太丰厚了,它们成了一种丰饶的负担,现在,幸好是有这顿酒把它们给冲上来,冲上了岸,这让他们觉得全身都舒坦与轻松了。
       那两个人,常老师和端木老师,他们最终还是没有去外面。外面是乱哄哄的世界,太阳大约还照着,马路上重新有了流量,马路过去的那座贵宾楼,依然傲然地昂然着,里边吃乡长菜的人们。他们正进行着什么呢,会不会有端木的老公?
       这个小饭店,除了他们。大约再没进来过其他的人。厅堂里是空空的。吧台上,那两个服务员互相耷拉着脑袋。昏昏地似睡非睡,见是只有两个人出来,咦嗯了一下,又倒了下去。吧台的后边,掩藏着一个卫生间,端木一看到卫生间那三个字。就抢着往里面去。她手里还抓着杯,杯里还盛着酒,她想把酒杯交给常老师,常老师伸出了胳膊,却没接住。端木就那么晃一下。游了进去。常老师在外面竖起耳朵听,没有听到呕吐的声音,再听,还是没听到,看看那两个服务员,他一撩帘,也钻了进去。
       所有的饭间都不怎么大,这个卫生间倒是宽绰,这房子大约本来就不是按照饭店的格局设定。卫生间里的日光灯亮着,把周围的墙壁照得雪白雪白。端木靠在墙上,呆呆地看对面镜子里的自己。她大约刚刚洗过脸,脸上丛生着一片明艳的水珠,水珠嘀嗒,掉一滴,嘀嗒,掉一滴,嘀嗒。掉一滴,好像是,她是一个雪人,给这顿强光一照。一滴滴往下消碎。常老师的心就有些茫然地疼。
       你没事吧?常老师说。他想卸下端木手中的杯子,她顽强地抓着,紧紧地守护着。那杯子便像长在了她怀里。她的胸口有些乱,或许刚才难受的时候,她在那儿用过力,有一片白似乎便从那儿掉出来,软软地袒着,软软的像一个气球。
       这个空间里简直是太静了,静得有些恍惚迷离,静得好像一切都遥远了,隐匿了,飞散了。听不到他们所有人,也看不到他们,他们能在干什么?他们或许什么都不干,他们睡着了,这个世界也睡着了。
       你为什么不喝,和我?端木说,我是不是就比别人特殊?
       你喝得太多了,今天。常老师笑笑,你怎么能喝那么多酒,你简直是疯啦。
       你关心我?呵呵,头一次知道你关心我。端木侧过脸,企图把目光伸入到他的目光里去,他们的目光就像两团雾,相互间你充斥着我,我充斥着你。她的脸上重新浮动着那种无边无际的笑,你就那么关心我,就那么关心?
       是关心,你。常老师低声说。
       听不见,大声说!
       是关心。常老师的声音稍壮了些,但他的头还是低着,好像是,酒力把全身的重量都转运到了头上,积压在那儿。与此同时,他发现自己的身子有些发飘,他的两条腿盘在一起,不由自主地流浪,他的两条腿也变成了雾,他飘了起来,他驾在雾上。
       你,大声。说!端木摇着脑袋,她的脸笑容荡漾,水一样。
       是关心你。我!这下,他大声地说出来了,他大声地吼叫上来了。叫出来,他的笑也出来了,一下就把他的脸淹没了。他跌靠住墙,镜里。白花花的灯光中,他们肩并肩地摇晃着,像两棵风中的树,偶尔地纠缠一下,又偶尔地分开,又偶尔地纠缠在一起。他们大声地笑。也大声地说:
       真关心我?
       真关心!
       嘿嘿你是胡说。你来关心呀,你不敢来?
       我怎么不敢来,我来啦,我真来啦?
       你来呀,你怎么不来,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我来啦,我真来啦,我可真来啦!
       你来——
       所有的人差不多都喝醉了。喝醉了但是还能行动,还能知道,再醉,也都得回家去。张老师攀着秦老师,他迷迷糊糊,还记得说,剩下的你们都分开走,不要让人看到我们老师,也都一个个是醉鬼。李老师刘老师欧阳老师三个女人也是互相搭着,出了门,正好有一辆出租车。李老师说你们都先回我家去,休整一下,然后再回去,别让男人看见了,觉得你们不是个女人。欧阳老师说还是回学校去,或许今天就不回家去了。王老师呢,他是决意要护送欧阳老师,临走,他想起老梁,让服务员把吃剩的都打了包,说老梁不来是不来,嘴上亏待不得他。
       是下午四五点的样子。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阴沉下来了,感觉是,还夹着一丝丝的雨。街上的人车,无声地从这边到那边,从那边到这边。雨线打到身上,打到脸上,有一丝丝的凉,有一丝丝的痒,也有一丝丝的落寞。
       常老师回身看看刚才还热闹喧天的这个饭店,突然觉得它空旷得有些夸张,有些可笑。他使劲甩甩头。从迷乱中找到了自己。然后推起端木的那辆雅马哈。试了几次,没有发动起来,去看,原来是油箱见底了。他就那么一路走着拖着,走着拖着,第二次把端木老师送了一回。
       2006年6月7日毕
       7月6日改
       [责任编辑 宁小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