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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西风的话
作者:须一瓜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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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几乎是一夜之间,经警梁详在凤凰岛成为一个炙手可热的人物,间接证明他可能杀人的九个证人,也成为岛上人们最强烈关注的对象。在林木匠码头,在轮渡老茶楼,在浅岸音乐厅,或者人北菜市。人们只要三五个聚在一起,就忍不住想研究一下这个案件,甚至那些在老师家学琴的孩子,休息的时候,也可能展开探讨。那些小学童,把小提琴横在腹部,抱得像枪战片上的机枪,琴弦扫得班班响,一个说,大歪个真的会杀人吗?被扫射的孩子说,要打赌什么?我敢保证是大歪个杀了那个老渡轮!
       大歪个,就是梁详的外号。
       凤凰岛是个两平方公里的古老的小岛,岛上居民不到三万人。说不清楚这个小岛是什么时候开始有居民的,反正居住在这个风光旖旎的岛上的人都知道。这里大部分的人祖上非富即贵,实际上他们大多数人都有海外的近亲远亲。这些人的血统,你可以从他们居住的单门独户的老别墅中看出一点端倪,那些带有异国风情的建筑,虽然陈旧甚至败破。但依然可以想见它当年的风华。不过,你也不能就由此评判出入那里的人的富贵渊源。有的人不过几代都在哪个别墅里做管家或者贴心佣人,主人到海外去了,他们就留下看守房子,再换一代人,房子就和自己家的一样了,何况有的主人已经杳无音信,他们已经成了实际主人,比如大歪个家,就占据了一个精致的白色两层小楼,听说他奶奶不过是当年女主人的一个贴心又厉害的丫头。还有一些别墅,一解放就已经收归政府,然后房管部门安置了七八家,甚至二三十户普通人家合住在里面,比如安慈浴场那边,那栋三层的工字形大别墅嘉良楼,几十户人家杂居在里面。东隔西搭,五颜六色。斑驳拥挤,就像电影里的七十二家房客的场面差不了多少,传说中被大歪个杀死的老渡轮家,就住在那个嘉良大杂楼里。但这样的房子,说是豪门别墅,不过是一副骨架而已了。
       凤凰岛上没有凤凰。它实际上是凤凰木岛的缩略叫法。凤凰岛上遍布着凤凰木,从每年的四五月开始,火苗一样的凤凰花在绿枝桠上,火舌一般穿透性地跳跃开放。点、线、面,一个斜披、整个树冠,浓烈得像火里泼过油。烧得整个树枝要断下来。到了六七月的全盛时期,全岛不可救药地燃烧起来,从岛外任何一个角度看去,那都是一个烈焰熊熊的火之岛,从飞机上看下去,则像大海环绕的一颗璀璨红宝石。凤凰岛上的凤凰木,实在太多了。等到火苗渐次熄灭,新绿再次统领全岛,而且,一把把和西瓜刀一样的窄长的豆荚果实,也就悄悄地从鲜花消失的地方,渐次生长。人们不经意地抬头,嗬,满头悬挂一柄柄绿色的匕首,长长短短,浅绿到深绿。越长越有力量。凤凰岛上的孩子,除了拉琴,几乎都是握着这样的刀豆,在打打杀杀中一年年蝉蜕童年的。
       凶杀案发生在凤凰木刚刚绽出火舌花的三月底,而案件开庭审理时,已经是坚硬的刀豆满岛悬挂的九月秋凉。不管是三月还是九月,不管是花火燎原还是刀丛满天,一年中的任何季节,上岛旅游的人们,都会听到整个凤凰岛上到处弥漫的小提琴旋律,间或也有钢琴。你随便在哪个小巷深处,随便在哪一阵像海浪一样打来的海风里,或者在哪一处老别墅的院墙上匍匐而下的青藤瀑布中,琴声就在那里隐约溢出或者汹涌飞荡。杀人案发生之后,正是乐器级别考试和全国青少年音乐大赛即将开始之际,经办警察老侯和小易回想起来,整个案件调查好像都在音乐的背景中进行。这就是凤凰岛又名音乐岛的来由,这里的小提琴已经是渔夫走贩的家常爱好。据说。某年市里凤凰爱乐乐团来了个全国小有名气的客座首席小提琴。浅岸音乐厅离人北菜市的南段不远,乐团天天在那里排练某个节目,忽然有一天,一个卖海蛎干墨鱼干的家伙,霍地扔下摊子,一路直闯演练厅,老远就冲着首席小提琴狠狠抱拳:求求你啦我求求你!这段间奏曲你能不能把气调得稳一点、再沉一点?见过鸡蛋打开拉出来的蛋清丝线没有?那种感觉你有没有?啊?不是冷水掉进油锅里爆啊。听了你五天了,我实在实在是受不了啦!
       这琴声氤氲、乐浪滔滔的美丽之岛,像个世外桃源,最多是旅游旺季的时候。混进些小扒手。而凶杀案,在人们的记忆里,从来就是别处的故事,所以,老渡轮竟然在自己家里被杀,凤凰岛举岛震撼。
       凶杀案的稀罕,固然是引起凤凰岛高度聚焦的原因之一,而被害人老渡轮、杀人嫌疑人梁详以及九个间接的现场目击证人,统统都是本岛人,这才是凤凰岛居民强烈关注的最重要的因素。
       2
       老渡轮并不太老。凤凰岛有了第一艘大渡轮以来,他以年龄最小驾驶大渡轮而成为资格最老的渡轮驾驶员。十七岁的时候。凤凰岛的人们叫他小渡轮,叫了二十多年,有人忽然发现这样叫不妥当,就改口叫老渡轮,好像几天工夫,岛上岛下的人都认可了这个改口。其实老渡轮不过四十多岁。
       老渡轮在凤凰岛上,不仅因为几十年来风里雨里把人们渡来渡去作用重要,而且因为智慧狡黠老谋深算,成为凤凰岛上一个不可忽略的重要人物。和老渡轮父亲同辈的老人说,老渡轮从小长得就和刘备一模一样,两耳垂肩,目光安详。老渡轮下得一手好象棋,最风光的那些年,在轮渡老茶楼,他一个人同时和三个人下。经常是不负一局。这个风光一直持续到老渡轮忽然停薪留职下海经商。那两年老渡轮赚的听说相当不错,有邻居了解到他妻子小连已经开始在看房子,很快就要搬离老杂楼。后来听说老渡轮又把赚来的钱全部和人合伙投资新疆的阿尔泰金矿去掘金,但挫折重重,直到老渡轮被人杀死,他的掘金设备还在万里之外的阿尔泰山区生锈。这次投资重挫后,老渡轮的第二任妻子小连。就和老渡轮的第一任妻子一样病故了,留下一个和前夫所生的女儿叶青芒。关于这一点,老渡轮看得很透,说他命里注定要克掉两个妻子。老渡轮掘金受挫后,也不愿再回轮渡公司上班,便经常在家闲看周易,研究起八卦来。因为聪明。也很快就上了路,左邻右舍被他算得都说准。包括一个孩子将考上什么方位的大学。一时被传得非常神。大家都说,老渡轮比起岛上那些市里过来骗游客的真瞎子、假瞎子,不知高明多少。但是,老渡轮总说,不过是凑巧罢了、凑巧罢了。老渡轮说得谦逊而自信,可是,老渡轮到底没有算计到自己会这样背着锋利的锯肉刀暴毙在自己家的客厅,此外,他一直认为他的金矿会顺利开工,他会在六十岁前,在环岛路浅水湾一带,买下一栋真正的、他自己的别墅小楼。所以。投资受挫后。他总是很沉着地对后妻小连和她的女儿叶青芒说,再忍一忍吧,我一定会让你们漂亮的脚丫,舒舒服服地踏在我们家的金山上。
       这些都成了一个死人的梦想了。老渡轮被杀的时候,叶青芒二十一岁。
       凶杀现场在客厅兼饭厅的屋子。老渡轮的后背被自己家的锯肉刀深深捅入,警察老侯和小易他们来的时候,那把锯齿锋利的锯肉刀,就站在前趴的老渡轮的后背上。这把刀平时总是在厨房屋角那面像脸盆一样口径、鼓一样的原木菜板上插着的。老渡轮喜
       欢烹饪,刀具齐全,而且他家的菜板、菜刀都是大气磅礴的,和狭小的屋子很不相称。用完刀,老渡轮喜欢用刀把菜板狠狠刮干净,然后把刀一剁,刀就像蜻蜓一样站立在一尺来厚的原木砧板上。他当然想不到,有一天,这把锯肉刀会这样站在自己的后背上。
       是叶青芒报的警。但是她无法说明现场情况,她只说。她下班回来正整理衣柜准备洗澡。忽然头被人沉重地打了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后来被剧烈的头痛痛醒,出来一看,看到继父半趴在饭厅椅子上。
       辖区警察老侯和小易到现场最早。那时叶青芒耳朵后面的一块淤肿上的血迹已经干结了。屋子里并没有什么血腥气,老侯和小易只是隐约嗅到另一种熟悉的腥气。椅子前面老式花砖上有些黏腻不清的东西,在那些快一个世纪长的异国气息的老花砖地上,显得非常模糊。正是如此,对于这个素来祥和、缺少实战经验的岛上警察来说,现场勘验疏忽了它,还是可以理解的,只是,等到他们意识到它可能的重要价值时,证据早已彻底灭失。
       刀上,有大半个无名指指纹。显然,这是一把没来得及擦拭干净的凶器。
       地上。发现两张音乐票,其中一张背面铅笔写有“梁芳”字样。
       老渡轮的卧室一看就是被人抄过,床头柜抽屉半开着,里面一个扁圆的红色旧饼干盒,空了,盒里的存折、国债、首饰都不见了。叶青芒说,好像平时继父是把贵重的东西锁在他自己的床头柜抽屉里,她也不知道里面具体有多少东西多少钱,只知道里面有生母留给她的一条金项链,因为老气,她不爱戴。继父就替她收藏着;不过,前段继父用农行装钱的那种暗绿色的硬塑料袋子,装着钱回来,好像是一笔生意的钱,可能有好几万吧,叶青芒说她也不知道,最终这钱是继父存银行了还是被人抢走了。
       叶青芒自己的屋子很窄小,窄长的木片百叶窗。白色的漆已经剥落,透过的光线比较昏暗,但房高有四米多,空气还算清爽。小屋子里只有一个小弹簧床和一个老式的五斗橱,薄薄的单人床垫都被翻扯到地上。除了头部重击的记忆,叶青芒和局外人一样,说不出来案件过程的任何情况。她只是无声地啜泣,警察老侯和小易他们无论问什么,她都低声说,我不知道……
       3
       凤凰岛那两艘大渡轮,每十五分钟一班地来回对开,本岛人来来去去大致都把彼此看了个脸熟,他们很容易就能分清渡轮上哪些人是上岛旅游的游客,哪些是市里过来的居民,哪些是本岛人。反正只要在岛上住久了,人人都有这个感觉。
       普通岛民都彼此脸熟,何况大歪个梁详。梁详恐怕是全岛最高的人,一米九多的个子,不管是在岛上还是在渡轮上,都比一般人高了一大截,不知道是高得不自在还是脊柱侧弯,梁详看上去总是有点歪歪的。从部队回来的梁详又长壮了,后来脸上还带了条打钩形的伤疤,那是见义勇为的痕迹。这样一来。岛上大人小孩,几乎谁都知道他,你说梁详可能不一定知道。但说大歪个,人人脑海里都会出现在渡轮上高人一头、脸上有伤疤的男人。
       梁详在市里建设银行做经济警察(老百姓叫他们银行保安),从部队复员回来就在那里做经警了,现在已经是百来号经警的队长。有一年,报纸上登了一则消息。说一名妇女,刚取了八万块购房款,才出银行就被两个歹徒抢劫。刚下班正好路遇的建行保安梁先生,立刻奋力追赶,独自一人和两名持刀恶徒搏斗,身中三刀,其中一刀划开了左脸颊,刀并不深,但疤痕结得颇为醒目,像个耐克商标。大家等候渡轮的时候,都会去看候船坞报刊夹上的报纸,总是七八个脑袋凑着看。一个声音说。那不就是大歪个嘛。脑袋都集中到这一版来。后来岛民又在后续的报道上看到,不少市民带着鲜花水果自发到医院去看望见义勇为的好保安梁详。后来还看到市领导区领导一行去医院看他。送慰问金,电视上也播了。梁详躺着。虽然脸上缠着绷带,大家还是认出他来。再后来大歪个就提拔了,这个报纸上倒没有说。反正后来大歪个又出现在渡轮上赶上下班,大家都会多看他几眼,眼光里自然有崇敬之情。你想想,他可是敢拿命去拼杀的人哪。
       老渡轮当年在茶馆一人独对三人的风光时期,梁详还不到十岁,但是梁详喜欢象棋,所以总是挤在大人的大腿之间痴痴看棋不回家。十三四岁的时候,梁详已经像老渡轮的跟班、小马仔一样。那时候的梁详心目中,天下最了不起的人,老渡轮要算上一个。老渡轮不仅会下棋,《三国》《水浒》《史记》这些故事,谁也没有他讲得好。其实也不是讲,而是老渡轮在说话的时候,随口引用的这些故事,所以引用,是他已经从故事里面总结出了人生哲理。
       随着梁详慢慢长大,他对老谋深算的老渡轮的崇敬之情依然没有改变,梁详的参军、恋爱、求职等人生大事。听老渡轮建议的比自己父母还多。在梁详看来,老渡轮不大的眼睛里的眼珠子,总像鱼缸里浮上水面的珠子,就那样浮起在半闭半合的眼皮之间,多少透彻又淡然的智慧,都藏在其间了。老渡轮一点拨,世界上的事就不那么复杂可怕了。而老渡轮因为梁详的长大,和他的谈话也就慢慢多了,忘年交已经成了定局。梁详在报纸上出了点名的时候,老渡轮正在生意场上征战。出院后,梁详一听说老渡轮回到凤凰岛,立刻意气风发地带着报纸和记者送的照片到老渡轮家。老渡轮只是随便扫了一眼报纸,仔细问了他的伤情。沉吟了很久说,这是一次赌博,这次你险胜了,但是,下次你就未必再赢。
       梁详是全凤凰岛几个为数不多的、坚信老渡轮一定能顺利开成金矿的人之一。尽管四五年过去了,阿尔泰那边一直没有动静,老渡轮也飞过去两次,每次回来老渡轮也不愿意谈任何金矿的事,只是依旧散淡地在家翻看易经或中央领导人的传记等书,但是,所有这些,依然没有动摇梁详对老渡轮的信念。在银行,梁详一直努力想做生意,也在老渡轮的指点下,赚过一点小钱。梁详相信,真正开矿的那一天,老渡轮肯定会给他梁详一个不可估量的灿烂将来。他甚至提前问过妻子阿荔,如果我去新疆管理金矿挣大钱,你支不支持?
       这个崇敬而些微势利的美好感觉,一直持续到梁详认识了老渡轮的继女叶青芒,很快他就隐约感到叶青芒有点怪,怎么个怪法,他也弄不明白,但是,想到叶青芒的怪,再看老渡轮浮起的眼珠子,就有点复杂难测了。当然。这是近一年来的事,也许,他心里对老渡轮的辉煌未来甚至能力和人品的怀疑,终于也开始在心里悄悄萌芽,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罢了。
       4
       老渡轮的第二个妻子小连嫁过来的时候。女儿叶青芒没有上岛来。她和父亲住在市里。那时她大约十二三岁。偶尔,她会在周末乘渡轮上凤凰岛来找母亲玩一天,老渡轮对孩子非常友好,不仅到渔船上去购买刚捕捞的野生海鲜,还亲自下厨做给孩子吃,而且讲故事。教游泳,陪孩子听音乐会。梁详有一次去找老渡轮下棋的时候,看到一个剪着男孩头发的精瘦的女孩,在院子前的老水磨石的大平梯上练习跳远一样蹦上蹦下,同
       时嘴里发出干涩而短促的哨音,显然她在学习吹口哨。梁详经过她身边的时候,用真正的男式口哨。流畅美妙地弹了小丫头一样,示意让路。小毛丫头睁着眼睛,很羡慕地让在楼梯一侧。
       这是梁详第一次看到叶青芒。后来偶尔又看到两三次,印象不太深,只是感觉老渡轮非常了不起,对别人的孩子视同己出。叶青芒父母离婚的时候,小女孩正好到了有点反叛母亲的时期。父亲就顺利得到女儿,后来小连嫁了老渡轮,条件也日益好转,就想让孩子父亲同意改变抚养权,当时父亲很不高兴,而且叶青芒就读的市第一中学条件是凤凰岛上的学校无法相比的,这事就拖了下来。再下来,金矿投资不利,小连的心情和身体都不太好,虽然知道前夫已经有了新妻子,但想接女儿的心思也没那么强烈了。
       父亲的新妻子是个卫生院的有洁癖的护士,一天要用药皂洗手五十遍,她最厌恶的是,十四岁的少女叶青芒非常臭的汗脚,她不再允许叶青芒穿球鞋,甚至初冬,还示意叶青芒穿凉鞋。谁叫你一个女孩子脚会这么臭呢?她还对丈夫说,我特意交代媒人。臭脚的男人我不要。哪里想得到,男人倒不臭,一个小女孩子怎么臭得让人呕吐呢?等到父亲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后,叶青芒的处境就开始了实质性的改变了。叶青芒书读得很不好,职业学校读了几年。毕业后,托后母的关系,送了些礼物,就到一个国有百货华联大厦做了个收银员。谁知华联大厦的效益逐年走低,更糟糕的是。后母的儿子越来越大,不便和父母合睡,而小男孩和他母亲一样,也尖锐反感姐姐脚臭,执意不肯和姐姐合住一间。要和父母挤着睡,而且一到姐姐房间就夸张地抽动鼻子,表示对异味的警觉和敏感。这样,叶青芒就很难受了,主动要求在客厅打铺睡,房间让给弟弟。但父母还是希望她在单位申请到自己的宿舍,可是单位都快垮了,没有人理睬叶青芒的申请,此事越拖。后母的脸色就越难看,发展到一看到叶青芒在家,就要开窗通风,最后连父亲的脸色也严峻如霜了,甚至托人给女儿介绍男朋友。叶青芒也知道这个家已经容不下自己了,可是,还是没有好办法。后来还是后母出主意,说你单位对面就是凤凰岛,不如问问你继父,可不可以在那里寄宿,上下班也方便。叶青芒一想,继父倒是一直待自己很好,母亲去世后,依然关心自己,也招呼她随时去玩的。这样,叶青芒那天就买了水果上岛找老渡轮,小心翼翼地表达了这个愿望。没想到,老渡轮很干脆地说,你来吧。
       那个时候,叶青芒十九岁。
       5
       阳春三月的凤凰岛。像一艘准备驶进火红夏天的巨轮。火花点缀的凤凰绿树下,爪形的三条白色小路,把上岛的人们送往绿色巨轮的三个方向。每一个方向的路,都是汉白玉的五线谱线和音符铺就,它们镶嵌在耐踩的、四季常绿的天鹅绒草中间。
       下了渡船上岛,沿着鸡爪的“大趾头”方向,经过林木匠老码头,可以抵达海洋博物馆和著名的景点状元井和闻天钟楼。还有海外扬名的星海少儿音乐学院,很多有心的游客会请导游带到那里的白色尖顶大礼堂外,一边在凤凰木下休息,一边听着里面传出的琴声或者孩子们合唱班天籁般的童声。
       在状元井旁边,是凤凰岛上老幼皆知的时珍济世诊所。人们又叫它乾坤楼。从闻天钟楼顶往下看,乾坤楼像一朵梅花。济世诊所就设置在它的一楼。路再延伸过去,一个浅浅拐弯后的斜坡。就是老渡轮和叶青芒居住的大杂楼嘉良别墅了。嘉良楼前面有四棵大王椰子树,每一棵树的胸径都比水桶还粗,灰色的树干,干干净净,就像个巨大的水泥啤酒瓶。楼后面是荒芜的喷泉假山。假山是个两米高的瘦、漏、透的整石,喷泉池也许废弃了半个世纪。围栏的水泥和现代水泥不太一样,粗粗麻麻的,看上去更坚硬更经风雨。这个工字形的大别墅,据说是岛上当年首富人家汪家的。后来因为汉奸罪,抗战胜利后,被国民党政府清了门户,成年男子全部被正法,据说当时,院子里的草地上七八口棺材一字排开,其状十分凄惨。剩下的女眷,自杀的自杀、逃亡的逃亡、发疯的发疯。解放后,这栋大型别墅就成了政府管理的安置房。中间主楼的尖顶洋灰面上,刻有一个像是铸铁的圆形家徽。从楼下看上去,比篮球要大些,图案却不是太清晰。从济世诊所的窗口看出去,那个圆形家徽正好超越路边的凤凰木冠,对应着济世诊所的老中医卢老的眼睛。如果卢老到乾坤楼后庭伺弄花草,还能看到老渡轮家后窗边废旧的瘦、漏、透的喷泉假山。
       卢老已经快八十岁了,面白如玉,寿眉飘飘。老人细声慢语,一双细长绵软的手,搭遍了岛上大人小孩的脉搏,知道岛上所有人的“肺里有没有风”。老人两只细长多褶的食指中指轻轻搭在求诊的人腕上,他半闭着眼睛,然后再换一只手腕,沉吟着,审慎又自信。唔,你肺里有风。老人征询但不容置疑地说,先吃三服药吧?岛上的人,都说老人搭脉很准。有一段时期。“你肺里有风”成了岛上孩子逗乐的问候方式。在凤凰岛上,谁家的锅里,没有煎过卢老这里开出的几服中药呢?老渡轮也好,大歪个也好,是人都难免。
       案发次日中午,警察老侯小易他们做外围调查的时候,到了乾坤楼。卢老刚刚送走吃了卢老的祖传偏方,终于怀上孩子,喜洋洋来送红蛋的婆媳两人。
       老侯说。卢老啊,你这儿和老渡轮出事的那个楼,相隔不太远。昨天傍晚天要黑没黑的那时候,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奇怪事没有?
       卢老细声慢语地说,别看我八九十岁了,我的耳朵眼睛和你们一样好。昨天有什么奇怪的呢?就是看病的人少,到处都是琴声,有的还真是拉得不错。孩子们是不是又要开始比赛了?
       老侯说,什么都没听到、看到吗?
       唔,没什么印象啊。哦,我看到大歪个,天有些暗了,就在那个不能喷水的假山那里,三角梅挡住了他,我还想,大歪个和老渡轮拉拉扯扯什么呢?
       你亲眼看到他拉扯老渡轮?
       我是看那个动作样子这么想的。他背对着我这边,他个子那么大,挡住了他拉扯的人,说不定是女人也不一定。算是我眼睛很不错了,你看,他背对着我,又有假山三角梅遮挡着,我还是一眼认出他来。只是我懒得多看。哎,我的大丽花怎么招了那么多芽虫呢,你们用什么办法治虫?
       千万不要用洗米水浇花。老侯说,大歪个和人拉拉扯扯,但和谁——看不清吗?
       不是看不清,我不爱看。我看我的花了。
       肯定是大歪个吗?
       咦,你们还是不相信我的眼睛。不是说,我的眼睛耳朵和你们一样好吗?
       6
       煎老二自从在状元井争了一个风景摄影的摊位,赚游客的钱就比他祖上、现在他父母在人北菜市炸海蛎饼、烤海蛎煎,赚本岛人的钱容易得多。煎老二天天戴着白色的棒球帽,挂着相机,守着相机租赁的活动玻璃橱,操着一口假京腔,和五湖四海的游客套近乎,看上去像见多识广的天涯热心人,但是本岛人还是习惯叫他煎老二,一下就把他祖辈卖海蛎煎的老底,兜了出来。
       警察老侯小易还没走到摊位,煎老二一
       见,老远就大声呼喊,来了来了,你们自己问问警察,这押金拿走了一个小时了,怎么才说我给假币?再说,这钱就是你们租相机留给我的押金,我根本没动它呀。
       围着煎老二的三个游客模样的人,一起转过来看警察。一个脸色通红的拿折扇的妇女说,警察评评理!这是什么事!我们租他相机,他退押金的时候,竟敢退还我们假币!不是去买纪念品还发现不了,那不是要把这假钱带到湖北去了?!
       煎老二一脸无辜地说,最懂证据的警察在这里,我不说了。我只想告诉你们,我这面“文明摊位”的流动红旗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了,你们要么去报案做笔录。要么走人,不要妨碍我的名誉和生意!请!
       警察老侯一直翻着鱼干一样的白眼。游客以为警匪一家,既气愤又气馁。老侯其实是恨煎老二又他妈钻证据空子,他已经处理过不下五次游客投诉煎老二退押金给假币的事,更别说那些未及发现已经离开凤凰岛的人,鬼才相信,全国各地的人。怎么都拿着假币找煎老二当押金租相机来着?
       那个拿着折扇、浑身冒着更年期的大汗的女人,警察老侯也有点反感。老侯冷冰冰地说,下次当场验钞,收和退。双方都要互验。离开一个小时你再来,就真是他给的,我也没有办法叫他还你真钱。看游客没有反应,老侯又恨恨地说,这叫——重——证——据!
       煎老二笑容可掬,可不是,现在是法制社会。但天地良心,这钱真是你们交来的原押金——不知谁在前面坑过你们。你看,我都是这样按相机编号,一份一份对应收好的,好退。如果你们刚才一拿钱当面发现是假的,我再委屈也认了,谁让我没有验钞呢。现在,真的对不起了。
       把游客哄走,煎老二塞了两包烟给老侯小易。小易说不抽烟,老侯统统接过并点了烟,但老侯依然臭着脸。老侯说。昨天老渡轮家的事,知道吧?
       那当然!我一看警察过来那么多,就知道出事了。没想到是老渡轮。你说,这人精怎么会这么个死法呢?是仇家上岛了吧?
       你昨天看到什么没有?有没有特别的人过去,或者奇怪的声音什么的。反正你看到什么都说说吧。
       也没什么啊,五点不到吧,看到他们家那个瘦瘦的继女过去了,可能是下班过来。我还跟她哈罗了一下,她笑笑。游客都是出来的方向,太阳偏西游人就开始少了,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游客。噢,收摊的时候,大歪个过去了,脸色不太好,穿着他们银行保安的灰绿色制服,不过没戴帽子。
       脸色怎么不太好?
       讲不来,反正不好看,所以我懒得叫他,他也不看我。我想,他可能是找老渡轮玩过后回家吧。以前他从这里经过,都是找老渡轮。
       大概是几点?
       路灯刚亮,我准备收摊了。哎,你们应该问问他自己呀,已经问了吧?他可能知道很多情况。老渡轮——是当场被杀掉的吗?是不是很多凶手?
       7
       警察老侯也是在凤凰木下长大的凤凰岛孩子,不同的是,除了一把塑料心口琴,老侯一家没有一样乐器。只是老侯还是小小侯的时候,在凤凰岛星海合唱团唱过高声部,这是小小侯童年的一个重要骄傲。但小时候,老侯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把小提琴。
       新警察小易,是个北方佬,从小受过望子成龙的小提琴严格训练,可惜四级屡次考不过,让家人断了想头。当时市局把十几个新警察分配到各分局,只有他一个分配到凤凰岛区,新警察们都还羡慕地恭喜他到了风景如画的仙境。只是三天,新警察小易就沮丧了,这里原来是个闲得让人生锈的地方,如果用一把刀来形容他和他同学所占的位置,那就是,他们要么是刀尖,有东西可对付。要么是刀柄,有人握着提着,要么是亮亮晃晃的刀身,好歹有个威风摆在那里。而他,充其量也就是刀柄刀后锋之间的既不起眼。也不突出的“下巴”位置。上岛后,小易成天嗅着海风在凤凰木下逛来逛去,好像只有小巷深处不时逸出的、隐约熟悉的旋律片断,让他的耳朵感到似曾相识和些微的舒适,勃拉姆斯?西贝柳斯?咳,天意啊,我他妈活该就是来音乐岛上当他奶奶的生锈警察的。
       老侯嘿嘿干笑着。新警察小易和老侯,就靠在星海少儿合唱团大门口的老凤凰木下聊天。他们在等里面的水清清老师。水清清老师是合唱团里面的资深老师,和老渡轮同住嘉良大别墅。水清清住楼上,在“工”字形的北横东角上。老渡轮家在一楼,在“工”字竖中部。水清清家的一个小阳台,对着老渡轮家的客厅大窗。
       在孩子们的合唱间隙,能听到一个非常结实极其清甜的嗓子,它指导性地唱一句,也许又说句什么,孩子们的合唱便试探性地来一句。隔了段时间,再一句。新警察小易说,听这声音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人,她在泉水边沐浴呢。老侯说,看了你就知道了,一张大饼脸,有好多颗红色的痣。她是我的小学同学,后来考到北京。不过,她的女儿真是非常非常漂亮,像她那个东北爸爸。新警察小易一听,细眼圆睁。老侯说,可惜那女孩是个疯子,整天只知道拉琴。嘿嘿,去年春天的时候,在佛光风动石那里,她拼命拉琴,拉得非常精彩,太精彩了,游客们都不走了,围着她扔了一地的钱,有人泪流满面。她忽然就脱光了衣服,一件件衣服,被她尖叫着扔到树上去,然后把琴举得像金猴奋起千钧棒,劈面就向听众打来。大家这才醒悟,天哪,不是艺术家,那是一个疯子!
       孩子清泉般的声音,像轻盈飞翔的鸽子,一阵阵腾起,越过凤凰木绿叶缝隙,越过白色大礼堂尖顶,越过哥特式闻天老钟楼,向蓝天遨游而去。
       去年我回去
       你们刚穿新棉袍
       今年我来看你们
       你们变壮又变高
       你们可曾记得
       何时荷花变莲蓬
       花少不愁没有颜色
       我把树叶都染红
       真是舒服啊,什么乐器都比不上童声合唱。小易感叹,这什么曲子?
       老歌啦,歌颂秋天美丽的变化。就要放学了,水老师也就要出来了。
       8
       水老师住在嘉良楼二楼,其实就是筒子间的两小间,外带在红砖阳台上搭盖的一个小厨房。看那窄长的老式中开木门,以及有一个人手臂长的铁管式铸铁门闩,再抬头看天花板上精致的荷花雕饰,新警察小易猜这是一个二十年代的豪华大卧室隔出来的房间。
       有个房间外带一个仅容一人的老式微型阳台,围栏是铸铁雕花的。站在那,倾点身,可以看到老渡轮客厅里的尸体,也就是说,这个角度正对犯罪现场,但水老师不在那个房间,更没有在小阳台看风景。那是赶晚饭的时间啊,水老师说,那只海鸭那么多毛!我就在厨房快快地拔毛,赶着下汽锅呀。
       水清清家那个简易搭盖的小厨房窗口,可以看到嘉良楼的后花园那座衰败的假山。但是,水老师抱怨说,区里五一文艺演出的会开得那么迟。回来我赶拔海鸭毛都来不及,我哪里还会注意其他什么情况?好像楼下后院子有讲话的声音吧,是青芒和谁,可能是大歪个。好像是在小声争论什么,我没空听,也不想听。凶杀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反正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辛甲在拉琴,老
       侯你知道她的习惯,昏天黑地她一直在拉琴,所以我根本听不清楚,也没有注意什么异常动静。那么贵的一只野海鸭,你又舍不得把皮都撕了。哎呀咳,人都死了。坏人也跑了,你们问来问去能解决什么问题呢?赶紧把这个安全搞好吧!现在的治安这么糟糕,杀人都杀到家里来了!我是受够了,区文化局再不给我在市里安排房子,我也不干了。现在,你问问这个楼里的人,谁在市里没有一套房子啊,人家不说!那边房子租出去赚钱了,这边又图个生活工作方便!现在的警察真是越来越没用了。
       辛甲持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厨房门口,站在阳台上不知谁人遗弃的几盆歪歪倒倒的但十分茂盛的芦荟丛前面。阳台上的风,把她瀑布一样的卷发横扫遮掩了半个面孔。巴赫,一个粗哑的声音,从一张黑发掩映的嘴里,瓮声瓮气地发出,她含混不清地说《E大调第三组曲》。
       辛甲,没你的事,你练琴去,去。水老师说。
       辛甲把琴往颈子下一夹,一串急速的旋律奔腾而出,她边拉边走。小易一下就被她吸引过去,巴赫《E大调第三组曲》的前奏曲?小易梦游般地跟着她,离开了厨房门口。他们进了起居室,辛甲折进那间带有微型老式阳台的卧室。在那个小括号形的铸铁围栏里,她躬身猛力拉琴,眼睛直视老渡轮家,就像探视着一个惊天机密。阳台上的风,一阵阵试图撩起她掩面的长发。但辛甲顽如顶牛,拉得疯狂而冷峻。尽管知道她是精神病患者,新警察小易还是为她无懈可击的琴技震撼,风中,旋律飞荡中。辛甲隐隐现现的美貌线条也令小易有点手足拘谨。
       巴赫《E大调第三组曲》的前奏曲。老侯说。老侯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两人听了一会儿,老侯拍拍辛甲的肩头。表示精彩,也示意告别。他们转身走了,琴声中,辛甲瓮声瓮气地讲话了,一开始他们没有反应过来,后来新警察和老警察都恍然大悟。她是在陈述案情。只是指代混乱。
       ……他(她)进来了,没有笑,他(她)不高兴,看上去不愿意,他(她)被推椅子上了,脱鞋,脱袜,脱掉脱掉。不脱不行。逃跑不行,哭也不行。高高的脚丫子,像花一样被亲、亲、亲、亲,舔、舔、舔、舔,长长的舌头,蛇一样,在每个脚缝,舔、舔、舔……
       辛甲保持着弓身操琴。她甚至不明白讲话的时候,应该拉得轻一点。小易老侯屏声静气,在这数分钟的前奏曲中,吃力地剥离着关于案情的目击叙述,无奈辛甲旁若无人,纤细而坚韧的指头在弦上飞速地抖动滑翔,狂疾如电,她就始终倾身直视着老渡轮房间,在她僵硬的目光里,似乎对面一楼房间里死去的和过去的一切又复活了,一切都历历在目:……他(她)怎么就小便了,他(她)叫起来!茶壶打翻了。他(她)就进来了,很尖的刀,刀一下就捅过去了,不许随地大小便,当然不许小便,舔脚也不卫生啊,臭。捅人啦!杀人啦……辛甲纤细的身子在剧烈振荡。小易觉得这样狭小的楼梯,她这样激烈的动作,会不小心倒栽下去。
       也许是琴声异样,水清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这个房间,围裙还在腰上。她像旋风一样,扑上阳台,一只手拽过辛甲,一只手扬手就是一巴掌,还带着水渍的浅红手印,就留在辛甲的脸上。老侯和小易瞠目结舌。
       你们有病啊!水清清说,为什么让她上这个小阳台!——这平时我都是锁死的!你看看!这些一百年的铁围栏,早都烂心了!有等于没有!摔下去你老侯负责得了吗?你们难道也疯了?!
       警察老侯和小易难免尴尬。阳台上有些铸铁的雕花茎蔓,确实已经锈断。有的地方被岁月风沙磨损得非常尖细,锈云一片片浮起脱落。在水清清对辛甲严厉搜身寻找锁头的时候,两人悻悻离去。
       天知道那疯子在说什么!老侯叹息。
       我猜里面有个女人……小易说,是正当防卫吗,或者……还有个复杂的第三人?
       唉,别想她了。就是辛甲什么都看清了,一个没有行为能力的人的证言,有什么意义?没有任何意义。妈的!我现在最烦的就是更年期女人,其实她不更年期也很可怕,总以为别人要巴结她。你看看她那样子!有什么了不起,难怪她老公要离。何况更年期!我老婆最近也和疯子差不多,我根本不想回家……
       喂,小易说,你还记得我们最早到现场时,椅子下那些有点黏滑的东西吗?你说那会是什么?
       精液。老侯说。
       小易无限惊奇,你也这么看?
       那能是什么!辛甲说的小便——能是指什么?
       至少有个家伙掏出了……而且现场是有摔碎的茶壶……
       唉,辛甲说话也不算数。算了。专案组只是让我们地段配合,该走访的我们都走访到就是。支队那边破案有能人呢。
       9
       梁详在老渡轮家邂逅十九岁的叶青芒时,差点没认出她就是当年那个小黄毛丫头。但女孩子看他一眼就垂下眼帘的怯懦神情,唤起了他几个月前在水果批市转弯路口的记忆。当时。一辆摩托车从小路冲出来,梁详他们的运钞车一闪,就把汽车旁边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子剐倒,他一倒,就带倒旁边一个女孩,女孩手里的水果顿时满街乱滚,场面变得很大。押运车顿了顿,梁详他们几个经警子弹全部上膛了。这是训练课里说过的可能的抢劫设计场景,押运人员绝对不会受这个事故影响,更不可能停车。在路人愤怒的谴责中。梁详他们这辆写着“武装押运、请勿靠近”的黑棺材一样载满巨款的车,疾速远去。
       在运钞车后窗,梁详看到了那个被路人扶起的、不知所措的姑娘。她似乎没有愤怒,更多的是惊恐,眼光像卷帘门一样,才提起又放下。这样无助又惊惧的眼神,给了梁详记忆。
       但究竟是不是她。直到老渡轮被杀,梁详也没有问过叶青芒。那天,她下班推门而入的时候,梁详说。找谁?显然叶青芒认出了他。她笑了笑,垂下眼帘说,叔叔好。
       三个人一起吃饭的时候,看得出,老渡轮对这个继女关怀细致,甚至把鱼骨头挑了再放到继女碗里,若发现继女碗里的鱼肉上还遗有一根鱼刺,会很紧张地、简直有点大惊小怪地赶紧伸出筷子帮她拿掉,好像继女马上就要被卡死了。继女似乎并不愿意这样被照顾,那表情有点羞怯难堪又有点隐约的无所谓。梁详看着爱屋及乌,觉得也有必要对新来的小女主人客气一点,于是没话找话说,女孩十八变啊。小时候只记得你来做客拼命学吹口哨的样子。现在会吹了吗?
       叶青芒笑笑,也许觉得不是真要回答的问题。
       叶青芒到底没有学成像男孩一样的口哨。如果生活没有那么多的变故,这个少女完全有可能吹一嘴婉转动听的口哨,就像她自己设想的那样。但是,叶青芒始终停留在干巴生涩的阶段,她的全部生活似乎都搁浅在那个阶段了。
       梁详在老渡轮家碰到叶青芒次数并不多,但总能看到老渡轮对那姑娘体贴入微的呵护,有一次竟然撞见,老渡轮在水龙头下洗一条不知是掉色还是经期的女内裤。老渡轮曾说过叶青芒生父那边的情况,所以,梁详打心眼里感叹叶青芒的幸运。只是,叶青芒看上去却有点不太明白事理的样子,老渡
       轮对她的呵护,她好像总是反应迟钝,有时还夹着“逆来顺受”的小样。梁详想,不是亲生的到底不一样,但话说回来,就是亲生儿女,又有几个知道父母的苦心呢。梁详回去把见到的告诉老婆阿荔,觉得那继女有些不知好歹。阿荔听了几次后,突然哼了一声,说,不要以为你干爹那老狐狸真有多么大的善心。
       大歪个呆了几秒后。觉得阿荔说话真狠。实际上,老渡轮在梁详心目中的光辉形象,也只有在阿荔的影响下开始了摇晃。老渡轮在梁详心目中最终走下神坛,和阿荔的长舌头有关。梁详对她既讨厌抵制,又被潜移默化,看老渡轮的眼睛多了一只。比如,老渡轮挖金矿一事,阿荔是岛上最快加入质疑和嘲笑队伍的人,为此,梁详和老婆还激烈争论过,但是,战斗归战斗,硝烟过去还是留下焦痕。这个摇晃只有梁详自己知道。比如,去年大型经贸洽谈会,梁详帮老渡轮促成了一个出口日本的竹凉席购销生意。可是,最终,梁详什么也没有得到。
       那一个仲夏之夜,梁详喝完同事的喜酒,乘坐十点的渡船回凤凰岛。等船的时候,看到了叶青芒。这是叶青芒上岛居住半年后的他们第一次在轮渡碰到。叶青芒看到梁详主动笑了笑,很乖的样子。梁详就走到她旁边,说,下夜班吗?叶青芒说,是呀。粱详说,辛苦啊。叶青芒说,也没有。
       单位还好吧?
       还好。就是又收到一百块假币了。刚才又赔钱了。
       真倒霉啊。不过,等你父亲的金矿开动起来,就什么都好了。
       会有这一天吗?
       那当然。我和你父亲交往几十年,还没看到他有什么做不成的。他可不是一般的人物。这事是拖久了点,可是好事多磨呀。那时候,你就不是什么千金小姐而是万金、万万金小姐啦。
       叶青芒吃吃笑起来,叔叔乱讲。
       看叶青芒兴致挺高,上船后,梁详就邀请她到渡轮楼上雅座,要了两杯柠檬水,并熟练地带她到一个工作人员才常坐的船侧位置。两人都把脚踩在船护栏上。海风通透。
       梁详说,这么热你怎么还穿球鞋呢?女孩子穿那种高跟鞋不是又漂亮又凉快?
       是呀,我汗脚,最好穿凉鞋啊,可他不让。
       谁不让?梁详说。
       叶青芒不说话了。
       是老渡轮?他管那么宽啊?
       叶青芒声音小得几乎像没说,不喜欢吧。
       不对呀,记得有一次他出差回来,包里滚出一瓶指甲油。我替他捡起的,他说给你买的涂脚指头呢。梁详想了想说,金粉一样油亮亮的——有没有?
       叶青芒没有回答有还是没有。
       10
       五个证人和老渡轮比邻。陈法扁家、五巴掌家和乌皮家,警察老侯和小易在凶杀当天夜里就去访问了。陈法扁老婆去幼儿园接孙子了,那个时段只有陈法扁在家看电视。陈法扁说,他去洗手间的时候。听到一个女人的惊叫声,搞不清楚是电视里的声音还是隔壁的声音,等他出来后就接着看电视了,那天看的是《天龙八部》第十一集。还有就是小提琴的声音,不知是不是疯子拉的,一直在拉着。和平时也差不了多少。后来我儿子打电话,让我到路口接我老婆,她从我儿子家拿了几个槟榔芋。我在路口的时候。看到大歪个从我们楼的后院小门出去了。
       那是几点?
       路灯快亮的时候吧。
       肯定是梁详?
       不是他是谁呀,歪歪的大高个!
       五巴掌家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统统考上大学走了。五巴掌的老婆在做饭,说什么也没有听到,五巴掌自己在和老渡轮家一墙之隔的小卧室里,调整儿子们留下的小提琴。五巴掌是竹器社的工会主席,小提琴手风琴都还拉得不错,只是为人羞怯。从来不敢到社区里参加活动。居委会劝请了几次了,这次他是下决心和另外四个竹器厂的老同事,一起参加本岛五一节会演的小提琴四重奏,就是凤凰岛街头表演的那种。活跃节日气氛的,很多游客老外都会即兴参加进来载歌载舞。所以,他想把琴收拾好。
       五巴掌说,修琴的时候,好像有人叫了一声,我当时觉得是很远的声音,又怀疑是辛甲在叫,有时辛甲就是这样,拉着小提琴在整个楼里游走,边走边拉,有时用力怪叫一声。辛甲的琴拉得好,而且叫也叫得是地方。来劲。那天,我还想辛甲今天叫得不是地方了。
       你肯定是辛甲叫吗?
       应该是辛甲吧,声音粗粗的,太突然了。也可能是青芒,她的嗓子也那样,沙沙瓮瓮的,因为像是她家那个方向传来的,好像女孩子突然发现蟑螂老鼠那样。所以,我就站起来往窗户外面看了一眼,我就在这个位置。我看到大歪个在老渡轮家的厨房里,晃过一下身影。后来我就坐下来了,也没再听到什么了。
       那身影是梁详吗?
       我很熟悉他的样子。
       路灯亮了吗?
       还没有。快了。
       去乌皮家的时候,小易说,为什么叫五巴掌?
       老侯说,生出来的时候,不会哭,打了五巴掌的屁股,才活转过来。
       那这个乌皮呢?
       黑嘛,皮肤像黑猪一样黑。别看他是电气工程师,知识分子,全身黑得发亮。他老婆雪白,但很泼辣。会抓男人老二。她是粮油站的出纳,小心她动手动脚。老侯说着,已经进了乌皮家的门。两个人同时都换上严肃冷漠的表情。乌皮和老婆看到警察进门显得十分兴奋。乌皮老婆高颧骨,突嘴巴,看上去比乌皮老气,却高高扎着少女一样的掺饰带的马尾巴,下面是条紫底灰十字花的紧身牛仔裤。老侯和小易还没落座。乌皮老婆就说,大歪个抓起来没?
       老侯说,为什么?
       乌皮老婆几乎得意洋洋,飞了老侯、小易一媚眼,再看定乌皮,好像我猜得对吧?乌皮说,你快告诉他们呀。
       乌皮老婆清了清嗓子。是这样的,我是去外边倒海蛎壳的时候,看到大歪个走进我们这楼的院子里来的,我本来想像平时一样逗逗他,咦。看到他的脸色很臭,像是谁欠了他八百吊。我是看到他黑着脸进了老渡轮家。
       黑着脸进去?
       什么事不高兴吧。
       那是几点?
       没看表。现在谁还戴表啊?反正然后我就去厨房做咸干饭了。切墨鱼干啊。豇豆啊,瘦肉啊,应该有六点了吧。天有点暗了。六点一刻,路灯才会亮。
       然后呢?
       反正咸干饭还没好吧,怎么忽然听到后院有人脚步移来移去的摩擦声,没有声音的打架一样,我到窗口一看,就是大歪个,他制服的衣领还是歪的呢。还有那个傲慢的继女嘛。我只看到她的瘦巴巴的背影,刚好折进屋子了。听那个脚步声,肯定他们是打在一起了。也许是抱也说不定。乌皮老婆露出意味深长的夸张样子。
       有什么异常声音吗?
       没有,噢,有,那个神经病一直在拉琴,还大叫。其他好像没有了。
       后来呢?
       大歪个就走了呀。我当时还想。大歪个被老渡轮一家给赶走了。看。没想到,竟然是杀了人啦!你想得到吗?真是人心难测。大家都说,他差不多就是老渡轮的儿子了。那个见人都不爱搭理的继女,我早就怀疑她不是什么好东西。老渡轮这辈子多么神气的一个男人。到头来还要给别人的女儿端洗脚水!真让人看不惯!
       这怎么说?
       我看到了嘛!这么小一个杂院。我去五巴掌家借块姜,正好看见了,老渡轮还嘿嘿嘿傻笑,说她肚子痛。——肚子痛!
       什么时候的事?
       她来了半年多的事吧——乌皮也看到的。乌皮你说!
       乌皮嘿嘿笑着,摇头。小易和老侯一起说,你说。
       乌皮说,也没有啦,人都死了,死那么惨,我们就不要乱说了。
       谁叫你乱说!看到什么你说什么!
       没有啦,前几个月我去他家查水表,正好看到他帮那个青芒按摩脚底嘛。说是脚扭伤了。男人之间开点那个玩笑就是了。现在再说这个也没意思啦。那个继女其实很乖,她很怕老渡轮……
       乌皮老婆说,呸!
       11
       梁详否认当日去过老渡轮家。
       梁详对警察说,我哪有空去?我儿子马上要参加青少年大赛复赛了,那天,我一下班回家就陪孩子练琴,谁有工夫找老渡轮玩哪。
       凤凰岛人都说大歪个家那个小白楼,是个风水好的吉楼。在岛上,吉楼就是后代出息、家庭兴旺的那种。岛上的吉楼很多,也有个别鬼屋,比如,有个西班牙人住过的、现在无人的荒芜别墅,月亮明亮的时候,路人老听到有钢琴声传出来。这也就是凤凰岛最大的不良事务了。从这里也可以反证出,凤凰岛是吉祥的,没有真实的血腥,最多有点飘渺虚无的恐怖传说。而岛上的吉祥,却实实在在,如岛上常年充沛的阳光,也像随处可见蓬蓬勃勃的凤凰木,随着季节,要么如火如荼,要么茂盛青葱。事实上,凤凰岛人出去是很骄傲的,市里的人都知道,凤凰岛上的人聪明,也许是新鲜鱼虾吃多了,也许是从肚子里就被音乐滋养,出生后呼吸的就是音乐,所以,凤凰岛人读书、做官、经商、搞艺术都人才辈出,最不济的港仔后那边的两个渔民,随便搞了个渔船拖船方面的专利,一下子就拿到国际大奖,而且立刻就有台湾人买下专利,直接孵化为生产力了。所以,老渡轮在万里之外的阿尔泰投资金矿,也是符合凤凰岛人行事特征的;至于音乐成就,更是数不胜数,盖世绝伦倒是没有,但全国大大小小音乐奖获奖的,肯定也是凤凰岛人比例最高,而全国大大小小乐团的提琴首席,你去问问,肯定是凤凰岛人居多。
       梁详父亲虽说是普通邮递员,却是到北京接受表彰的劳模代表,全省才两个。梁详弟弟妹妹比梁详更有出息,都读了大学,弟弟现在已是市里财政局一个部门的处长:当年因为太高,全岛人都担心嫁不出的梁详妹妹,嫁了个印堂发亮的小个子。别看那小个子,娶了小白楼家的女儿,果然就转运,现在所在的部门,管的就是包括凤凰岛在内的旅游开发区。梁详妹妹下海开的梁家香肉松店,生意很红火,尤其是上岛的游客,导游都有办法让他们每人至少买一包“梁家祖传肉松”回去。
       再下来一代也不错,梁详的儿子和他小表妹,虽然只有六七岁,一对漂亮可爱的小人儿,经常双剑合并出演,早已是媒体宠儿。本次全国少儿组赛,两个孩子已经分别夺得小组前茅,进入复赛夺标的呼声非常高。梁详说自己全力以赴助儿子备战,凤凰岛上所有有音乐修养的警察都会相信他。
       三月三十日那天,下午五时到七时,你在什么地方?
       在家。梁详说,在陪我儿子练琴。
       家里还有谁?
       我老婆阿荔,我父母,我弟弟、弟媳后来下班进门应该也听到我说话的声音。
       有其他外人见到你吗?
       这个我不知道——也许有谁听到我训斥梁小柴的声音,他乱拉的时候,我总是脾气大。那天我还揍了他。他皮得很。
       上周五放学后,你爸爸陪你练琴吗?
       梁小柴虽然两颗小门牙都在换牙。一张嘴两个小豁口,但是。不时和媒体打交道,使他有了和大人正经交流的老练风度。
       记不住了。反正他在家我就没有好日子过。练琴,练琴,总是练琴!
       那天有没有呢?想想看,他还揍了你。
       孩子大度地笑了。他老是揍我啊,等我长大比他高了,我再收拾他!
       仔细想想那天的经过,爸爸在吗?
       唔,应该在吧。梁小柴思考了一下,说,在。
       梁详的老婆阿荔则非常肯定地说,在家,比我还早回来呢。
       梁详的父母说,是看到梁详进门,还吼了孩子一嗓子,把他提上楼练琴去了。后来,他们俩就到老人活动中心去排练扇子舞了。大歪个的弟弟和弟媳也都说,梁详是在家的,听到他在楼上的声音。
       促使警方最终把梁详刑拘,是后来又出现了两个没有利害关系的证人。一个是轮渡公司的劳动服务部经理余志刚,一个是工艺美术学校的教务长成主任。案发一周前的一天傍晚,他们俩在轮渡老茶楼喝茶的时候,忽然听到隔壁包厢有人暴怒的叫喊,声音很短促,似乎还把功夫小茶杯摔到门上的闷闷的“当啷”一声。后来就听清楚梁详的声音了:前两次我就不计较了,这次明明是我联系在先,是我的关系引路。怎么才给我三千呢?按他们最终成交的单价提成,你至少拿了八九万啊。你这不是又把我当傻瓜吗?
       老渡轮的声音十分温和平缓:你误会了,你看生意太简单了。我告诉你,我正是把你当朋友,没有避讳告诉你这个信息。你是到处联系电子公司,这没错,但你想想看,我不告诉你,我老渡轮是不是就不能把这笔生意做下来?你真以为我在本地找不到协作关系?我想你自己冷静下来也觉得可笑吧。我是让你锻炼啊。你不是总说要拜师学艺?现在,你只是开了个小头,关键性的每一步都是我在操盘。生意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这里的双边沟通、反复协调、联络感情、促进信任,随便一句微妙的语言都在决定事情的成败,你知道吗?这是一个非常耗费精力和技巧的过程,不是你看银行柜台、押款那么简单。而中间的公关打点环节,至少去了利润的一半,这都是正常的。唉,你慢慢学吧,我只能告诉你,我最终到手的也不到两万,而就你那不成形的资讯,我给你一千块都够意思了,换别人分文不给也完全说得过去。可我给你多少?三千!我是想鼓励你啊。不信你到生意场随便找个人问问……
       我问过了!人家都说我至少该得提成的一半!
       梁详的声音凄厉起来。有点嘶哑颤抖的感觉。隔壁的成主任和余经理早已停止了聊天,他们竖起耳朵,互相对视着微微点头。他们听出了争执者,而且听出了症结所在。几乎沉静了五分钟的样子,老渡轮轻声慢语地说,你会被你老婆害死的。利令智昏。你现在连尊重人都不会了,我再怎么教你其他呢?这三千我劝你收下,这是我的心意,也是我对你最后的鼓励。我还有事,告辞了。
       三千块钱谁拿走了,余经理和成主任听不出来。他们听到隔壁有人喝茶的细微声音,然后是纸门被拉开,有人穿鞋走了,几乎同时,里面又发出瓷器皿被摔碎的爆裂声音,这次更响。成主任说,是不是把茶壶摔了?
       老狐狸啊,你总是欺负我傻啊——
       大歪个梁详在嘶吼,那个绝望的长音,让余经理成主任想到哭天抢地这个词。
       可是,梁详否认他那个时间去过轮渡老茶楼,否认和老渡轮有什么冲突,相反,他说
       他们一直情同父子。关系很好。
       而茶楼服务生证实,梁详那天确实去过茶楼,而且和老渡轮不愉快过。
       梁详的麻烦大了。
       12
       叶青芒在警察面前,只有两种状态,要么沉默,要么流泪。如果警察连声追问,她就低声回答,我不知道。
       叶青芒对案发的供述没有更改过。因此,“我不知道”的说法,令警察一时也无法突破,问她,梁详那天是否到过你家?她说,我下班的时候没有看到,不知之前有没有来过。问他和你父亲最近有什么经济往来吗?叶青芒说,这个继父不会告诉我。但是,他们两个经常在一起玩的。
       办丧事的时候,老渡轮在外地的女儿、儿子都赶回来了。因为有了续弦,前妻的子女们和老渡轮的关系就日趋变淡,几乎于冷漠与客气之间。过年过节一两个电话而已。但毕竟是在凤凰岛长大的,老朋友旧同学一听说他们父亲出了那么大的事,来帮忙的旧友还是挺多,家里进进出出都是人。叶青芒就没有声音地忙前忙后招待,而前妻子女对她也是客气和冷漠之间。
       丧事办完要启程的那个夜晚,月光满院。已经睡下的前妻的女儿听到深夜里隐约传来极小声的抽泣,听了好一会儿,起身叫弟弟也来听。两人听了好半天没说话,忽然觉得这个女孩可能和父亲真有点相依为命了吧,心里回暖了两分同情。弟弟说,听说好像她后母很糟糕,是被赶出来的,也算是无家可归的人吧。姐姐说,这几天,我们都没搭理她,也不知道她那小心眼里在想什么。反正,老爸也没什么钱了。
       两人一时无话。午夜的大杂楼,家家户户的电视都入睡了,除了院子外面的杂草丛中传出蟋蟀的声音,这深夜的、似乎怕惊动人的哭声,丝丝吸吸的,因为胆怯压抑而格外触动人。弟弟说,要不一起过去看看她?
       姐弟俩轻轻敲门的时候,里面顿时静音了。我们要进来。姐姐说。弟弟觉得姐姐口气比较硬,紧跟着说,看看你,明天我们都要走了。
       叶青芒房间窄长的、对开的老式木门,轻轻地向里开了。和开门的迟缓不同的是,门边的叶青芒像猛然想起什么似的,跳起来开窗。姐姐感到突然,以至最关心叶青芒哭泣的问题,让位其次了。干什么?姐姐问。这么急开窗你干吗?叶青芒嗫嚅。天又不热,姐姐说。怪怪的。
       怕空气不好……叶青芒说,那个,我汗脚……
       姐弟俩倒真是隐约闻到咸鱼干一样的脚臭味道。
       叶青芒肯定是哭了好一会儿了,鼻子又红又亮,眼角两颊因为揩拭,也红肿难看。
       有什么困难吗?姐姐说。
       叶青芒摇头。我们听到你哭很久了。弟弟说。
       叶青芒低垂着眼眉,依然摇头。
       人都走了,还能怎么样?姐姐有点不耐烦。你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叶青芒说,我要搬走,可……
       你有什么地方可搬啊?你安心住这好了,只要你有孝心。没有人会赶你的,这是区政府的公房。房租很低的。做弟弟的说。
       姐姐说:老爸对你还好吧?
       叶青芒低着头,几乎点了头。姐姐不喜欢看她含糊的样子,声音有点逼迫的意思:老爸不好吗?叶青芒依然低着头,她似乎在点头,点着,一颗泪珠啪地砸在地上。姐弟俩互相看了一眼,姐姐的眼光保持锋利,但语气明显柔软下来:我们读大学的时候,就知道老爸对你比我们亲子女还好。你也该有这份孝心了。只是,这几天都没看你这么动感情啊?你这是怎么啦?
       虽然没有哭声,但叶青芒还是泪珠簌簌地往地上掉。那低头的、纤瘦的身影,被床头灯映射在墙上,像一茎绿豆芽。弟弟说,老爸对你比你亲生父亲还好是吧?我们知道一点你家情况。但是,现在人都走了,你就别难过了。
       叶青芒单薄的身子几乎颤抖起来,我……心里……我也不知道,她似乎要控制不住自己了,心里……我就是……叶青芒转身面墙终于小兽一样呜咽出声:……怎么能这样呢……再怎么也不至于这样啊……眼睛一闭上都是……
       叶青芒的声音越来越大,嗳、嗨、嗨、嗨,呛咳般的哭泣声挺疹人的,他怎么能这样啊……嗳、咳、咳、咳……
       叶青芒贴着墙,瘫跪在地上,她抱住自己的膝盖,丧妇一样放出瓮声瓮气的悲声,嗳、咳、咳、咳、咳……
       大杂楼有几户人家的灯亮了,又灭了:黑暗中,更多的、在梦中被惊醒的耳朵,竖了竖,知道是老渡轮家的动静,又软下耳朵睡了过去。只有乌皮的老婆,梦呓般地骂了一句:妖精!
       13
       梁详感觉叶青芒古怪,是叶青芒到老渡轮家一年多后的一天晚上。大约七点多吧,梁详把儿子送到星海少儿合唱团那边的老师家学琴,自己就顺道去老渡轮家走走,一是较长时间没去,二是也想泡泡茶咨询点事。
       多少年来的交往。来来去去早就没有讲究,门虚掩着,梁详就踱了进去。他听到那个小浴室里有水声,以为是老渡轮在冲凉,自己就在沙发上坐下,顺手就遥控开了电视。没两分钟,听到浴室里叶青芒的声音:我不是不等你回来,今天工会拔河,一身都是汗……
       梁详先是没反应过来,马上就明白了,小丫头显然以为自己是老渡轮,于是索性学着老渡轮平时不太开心的那种喉音,重重地嗯了一声,之后咧嘴偷乐。里面的淋浴声骤然停了,叶青芒的声音有点吞吞吐吐:你来电话的时候我已经洗头了……不过,现在我……只是随便冲一冲……
       梁详又嗯了一声,依然惟妙惟肖。里面停了一下,传出的声音带着迟疑而忐忑的语调:……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梁详的注意力已经被电视剧情带进去了,耳朵里虽然听到叶青芒的话。心里根本没品味里面的话是什么含义,更没留心浴室开门的动静。他是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尖叫,惊吓得扭过头去:叶青芒湿着长发,裹着粉黄色浴巾。呆立在浴室门口。她的眼睛瞪得滚圆,好像看到了惊天怪物。梁详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夸张,但还是说了句,吓着你了?老渡轮可能去买烟了。我来他就不在啊。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
       女孩子还是呆呆木木的,看上去特别蠢特别迟钝。梁详说,你是不是不欢迎我来?叶青芒的脸骤然红了,毫无道理地通红了。简直手足无措。梁详心里猛然觉得她已经是女人了呢。这些神态。很有女人味道,梁详想着,自己也有点脸涨,觉得好像她是冲自己来的。等她换了衣服出来,整个人似乎正常了,她到桌边烫茶具。说,叔叔,你喝茶。
       这样的变化,梁详觉得还是怪,接茶的时候,心犹不甘顺势摸了她的手一把。女孩子的脸果然又涨红了,那种慌乱局促的样子,让梁详感到自己真的很有些男人魅力,于是,再伸手把女孩脸边的几缕湿发挑刮向耳朵。叶青芒低着眉眼,咬住了嘴唇。
       梁详幸福地端起茶。
       这时候,老渡轮回来了。半浮起的眼珠既慈爱又严肃地看了洗过澡的叶青芒一眼,叶青芒的眼帘,卷帘门一样,卷起又垂下去,随后就去了自己卧室。梁详从口袋里摸出两支雪茄,说是朋友带来的,真正的古巴货。老渡轮拍拍梁详的肩头,说。你肯定有事。
       梁详说,一个朋友拉我做一单小生意,加工一批试电笔,一支两元。技术要求很低,组织农民工都能做,只是要货款的百分之四十做押金——是不是太高了?但因为包赚,很多人抢着争取签呢。
       老渡轮说,你和你朋友,看到对方的执照了吗?
       为什么?
       老渡轮说,一支试电笔厂家批发不过六毛多。他用两元单价付加工费,如果不是白痴,必然就是骗子。
       梁详立刻掏出电话,把老渡轮的话一言九鼎地学说了一遍。让他朋友把对方底细好好摸清楚再说。接下来就随便聊了。梁详说,青芒以为我是你呢,出了浴室尖叫得我耳朵痛。老渡轮嘿嘿一笑说,她平时胆子就小。前个月听说她父亲那边要换新房子了,以为会让她住一间,高高兴兴地回去。结果被那个后妈羞辱了一顿,灰溜溜地回来了,哭了半天。我就跟她说,你要乖一点,否则我这里也不要你,你就只好去睡马路了。
       嘿,倒是越长越水灵了。有男朋友了吧?
       敢,这点年纪急什么急。
       也快二十了吧?
       我早跟她说明白了:要住我这,二十五以前免谈!女孩子一辈子只有这点时间。以后还能学进什么?家里书这么多,还是好好学点东西看点书吧。
       梁详回去在接儿子的路上,老在回味叶青芒的手和脸的感觉。想来想去,自己忍不住笑了。小姑娘长大了。晚上睡下的时候,梁详忍不住又说,老渡轮家那个继女真是怪胎。这么开头着,就和老婆阿荔说了洗澡一事。梁详突出了叶青芒的古怪,不可思议,隐瞒了摸她手脸的一节。可是,阿荔一听,说,那女孩子不怪。怪的是别人!
       梁详一惊,说,老渡轮还没回来呢。
       阿荔说,你懂个屁。老家伙绝不是好东西!
       梁详释然,但心目中的偶像,就是这样被阿荔滴水穿石地侵蚀着。
       14
       小岛一天比一天如火如荼,那些围拢着房屋、依偎着庭院,或者蜿蜒在海岸线、夹道在汉白玉石路边的凤凰木,郁郁葱葱碧波连海。火红的凤凰花像天堂鸟一样,一枝一枝地喷出烈焰,一天比一天多,而在这层层叠叠、深深远远的绿树丛中。总有几棵比较干枯、孱弱的凤凰木,却似乎拼了性命。一身无叶的干枝。却率先开得通体热辣。仿佛进发着全部心血。这时,一年一季的热烈季节从此开始了,小岛一天比一天灿烂。本来就是旅游胜地的凤凰岛,四月以来,那些倾慕凤凰花美艳的游客、迷恋中西合璧老建筑的游客、倾慕音乐岛氛围的、还有参加比赛的、来自全国各地的青少年的家人。简直布满了凤凰岛上的各条路。不管你喜不喜欢音乐,上岛的人,只要行走在小岛上。琴声就永远在耳边回荡。有时候,意境不同的旋律会在空中打架,但这就是凤凰岛。说凤凰岛上呼吸的空气就是音乐,一点都没有夸张。岛民们就这样一边算计着掏空游客的口袋,一边也目中无人地把美好的音乐生活传扬。
       阿荔她姐姐在胭脂巷里卖旅游工艺品。一个老板模样的游客已经要买那只大鹦鹉螺了,却被隔壁店突然响起的小提琴声吸引过去,最后是在那家买了鹦鹉螺。捧着鹦鹉螺过去的却没有做成生意的阿荔姐姐很不高兴。已经不是一次这样抢生意了。对方的女老板非常炫弄地拉着《野蜂飞舞》,豪放妖娆的身子扭得像条提琴蛇。两店员和着野蜂飞舞的节拍在殷勤地帮顾客打包。客人走了。女老板收了琴说。抱歉啊,我不知道你也要卖他——最近没看到阿荔啊?大歪个那边是不是麻烦大了?
       阿荔姐姐啐了一口,转身就回了自己店。如果鹦鹉螺不是宝贝,她真想将它摔到对方小提琴上。
       梁详的确麻烦大了。其实这是全岛都知道的新闻了。他已经从监视居住转为正式逮捕了。逮捕的那天。警察老侯和小易带着专案组刑警到他家小白楼外,那是个清风明月夜。外面能看到二楼梁详高大的、有点歪的身架,对面是一个细小的身影在奋力拉琴。小小的身影具有与年龄不相称的狂烈激情。四个警察没有进去,他们靠在白楼外墙上听着。一个刑警还特意踩灭了烟。直到孩子把第三个章节拉完。
       梁详被捕。尽管他本人矢口否认案发那天到过老渡轮家。尽管警方在刀上只提取到大半个指纹。指纹的同一性认定,需要十个特征点。这半枚指纹上,有八个特征点和梁详的比对完全一致。而这显然不够;但是。背后写有“梁芳”铅笔字样的音乐票,排号已经被证实是音乐厅一个工作人员应梁芳请求,送给梁芳的。梁芳第一次说,我送给我哥梁详了,让他带梁小柴观摩用的。后来。粱芳说,票还没有给梁详。就遗失了。梁芳的票怎会在案发地呢?
       最为有力的是,老渡轮的左邻右舍的间接证言。基本一致证伪了梁详的陈述。也就是说。梁详一定到过现场,而且就是案发当时。
       证人证言,成了最令人关注的证据。
       全体岛民都在关注着案情发展。现在,一边是岛上警察和市局重案外援组成的专案组在侦办案件,一边是全体岛上居民在饭后茶余集思广益积极断案。显然。官方和民间案组都达成共识:九个不同程度目击者的证人证言,是破案的关键。
       在路边、在轮渡、在人北菜市、在茶楼或者在音乐厅长梯上邂逅,九个证人(其实还包括和老渡轮同住的其他居民)都会受到岛民热情而执著的探询。案发初期,询问者和被询问者双方,都处于案发时强烈震惊所致的最饱满的亢奋状态。连乾坤楼时珍诊所的名医卢老,都已经跟很多好奇的病人交流过了,他说当时看到大歪个在假山那边对人推推搡搡。这一点是确定的,只是,卢老有时候说。是和死者老渡轮推搡。这样大家就推理成,大歪个和老渡轮争吵,失手杀人;卢老有时候又说,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大歪个在推搡那个继女。大家就推理。继女和大歪个有奸情。是奸情败露,才杀了老渡轮。流传得有鼻子有眼,专案组两名刑警于是上门再访老中医。
       卢老说是看见了他们推搡。很像是那个继女。但卢老不愿意在新笔录上签名了。就不愿意签。死活不签。他说他上次已经签过了。警察说,这次和上次有区别啊。卢老说,我不签。他说我就是不想签了。警察想咆哮几下,又怕气死老人,只好憋着气走了。
       水清清老师也倾向于大歪个和继女之间有些什么不正当的东西。因为,她说她在拔海鸭毛的时候,确实听到他们两个在后院短促地争执什么,回忆起来声音很紧张。这样凤凰区少年宫或文化局的人,都受了水老师的影响,那里民间案组就认为,像梁详这样能见义勇为的人,一般不会杀人,肯定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了。
       民间的断案热情,高峰期大约持续了半个多月。后来,一方面是大赛进入倒计时,另一方面,几个证人有些不配合公众的热情了。比如,水清清老师、五巴掌、余经理,也许他们腻味了。在公众的好奇心面前,他们开始三缄其口,只有乌皮老婆的兴奋维持了比较久。以至在反复答复众人询问的互动中,不知不觉加进许多主观想象的东西,到最后,她自己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实的目击,什么是怀疑的推断。相信她的目击证词的居民,所复原的案情现场是:继父继女勾搭成
       奸,大歪个无意中撞破丑闻,打斗中,失手杀死老渡轮。打伤那个狐狸精。狐狸精为了遮丑,不敢举报大歪个。这个版本流传颇广,有相当的势力范围,直到梁详弟弟和妹夫。带了几个沉着脸的黑衣男人找到她家,警告她说话小心点。泼辣的乌皮老婆才稳重下来。但是,这些,看上去并没有影响民间的对该案的研究兴致。梁详杀人已经成为了主流判断,但是究竟是泄愤还是谋财,或是情杀。有了几个不同的民间版本。
       令人意外的是,梁详更改了自己以前的供述。警察老侯和新警察小易,早就听专案组的人说,梁详被捕后的第二次提审就更改了口供。
       梁详说,那天他是到过老渡轮家,因为前次送儿子去学琴,他顺便到老渡轮家泡茶等儿子,结果把一张海菲兹的原版CD碟落在他家了。因为儿子要马上考级和大赛,所以,他打电话问,老渡轮说他在家,他就过去了。到了还没进屋,老渡轮就把CD拿出来了,他接过就回家了,前后不超过两分钟,因为想早点放给儿子听。梁详说。他不知道叶青芒在不在,因为他根本没有进去。
       提审警察说,那时是几点?
       孩子刚放学,五点左右。
       提审警察问,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梁详说,我虽然不是正规警察,多少也是个安全警卫专业人员。所以,我知道一旦卷进去麻烦得很,而我儿子马上要大赛,我哪里耗得起?再说。我自动把这条没用的枝蔓剪掉,你们办案也可以集中精力在对真正凶犯的追捕上。我原来只是想,反正问心无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其实。早知道有这么多人看见我。我一定会配合你们的。这是我的错。对不起。
       同时,他说,他和老渡轮的确是在茶楼发生了几句争执,是关于他辞职下海的。老渡轮说他不合适,因此他觉得老渡轮看不起他。有点不愉快。
       梁详说,但事情很小,小误会。第二天就和好了。我打电话去认了错。又过了一天,我们在浅岸音乐厅还聊了很久,他还叫我注意那个上海选手和山东那对双胞胎,我们还聊了其他,最后,他又托我给他那个继女,介绍一个金融系统男朋友。这是老话题了。当时,路灯蛮亮的,有很多人经过看见。你们可以去调查。我和老渡轮之间毫无问题。我们始终情同父子。
       至于那两张音乐票,梁详口供不改: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15
       叶青芒始终像块无言的石头。老侯说专案组认为她是重要的突破口,可是,叶青芒依然和第一次笔录一样,头被人打击昏迷,醒来继父已经被杀。其余什么也不知道,她毫不更改自己的任何供述。老侯说,有个刑警把她用手铐挂在窗台上一夜,让她半蹲半站了一夜,第二天审讯,她仍然只是小声哭泣,审讯完,也许怕再被铐吊,也许是绝望还是什么的,她居然挣脱女干警,从三楼走廊上要翻跳出去,但被那个膀大腰圆的女警拼死拽住了。
       叶青芒的供述始终简单而坚定。申请延长的羁押期一过,只好让她回家。看上去案件进入胶着状态了,警方越来越把赌注压在证人证言上,因为只有这个成立,也许可以将缺少两个特征点的半个指纹及音乐票及茶楼剧烈争吵,形成一个证据链条,把凶手扳倒,但他们也知道这不太容易。
       全国青少年音乐大赛也进人最后的决赛。岛上的居民似乎也暂时淡忘了岛上的凶杀案,随着整岛火红的凤凰木花,进入了一年最灿烂热烈的时光。
       警察老侯对这事早已失去了兴趣,如果让他进入专案组,他还有些激情,毕竟这辈子碰到了岛上第一起入室凶杀案。但是,领导硬说,大赛期间。岛上客人太多,还是加强警区日常防范工作为主。说是让他配合专案组,反而还要听市局来的那几个比他年轻却自以为是的家伙颐指气使,实在乏味至极。新警察小易对此案始终保持浓厚的兴致,是因为岛上的安宁,让他有怀才不遇的痛苦感觉。好容易逮到个有挑战性的案子,既可以活动活动脑筋,也可以在同学们见面的时候,拿个有分量的事炫耀。
       这一天,老侯和小易又接到110转来的煎老二摄影点的游客报警。两人出警到状元井摄影摊。和过去的程序一样,老侯给几个报警的江西游客严肃地上了堂有关证据的普法课,并传授了识别新版真假百元币知识。被教训了一顿的几个江西人,自认倒霉地拿着真币、假币。互相交换研究着,然后在自怨自艾的江西话中走远了。
       煎老二新撕开一包熊猫,敬了老侯小易,并顺势就把打火机凑了过去。老侯臭着脸说,不过是假熊猫。煎老二说,别这样,我冤哪我。昨天我在市里打的还收到五十块假币呢!你看,骗你我不是人。老侯说,你不是人的时候,多着呢。老侯根本不看煎老二递过来的那张绿色的五十元币要走。煎老二嘿嘿干笑着,忙把那盒开封的熊猫烟硬往老侯口袋塞,那个大歪个要毙了吧?老侯哼了一声算是回答。新警察小易说,还没开庭审理呢。
       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哪。煎老二自说自话。
       新警察小易看了他一眼。走了几步,又回头说,他过去的时候,天黑了吗?
       天差不多暗了。
       老侯和新警察小易就走远了。渐渐有提琴声透过闻天钟楼传了过来,
       老侯说,这曲子蛮熟的。
       是不是辛甲?小易说。
       老侯说,不会。辛甲的琴比这人通透。气势要盛。这家伙拉得太干瘦了。简直像根棍子在刮。
       两人拐上了老渡轮家的嘉良大别墅那条小坡。又有新的旋律,隐隐约约,像从空气中的秘密隧道传来。两人到了嘉良楼前的大王椰子树前了。听到没有?老侯说,这才是辛甲!——你听,肯定在大楼后面。在那个废掉的假山喷泉那里。我看到她在那里好多次。
       穿过那排大王椰子树,两人进了院门,再绕过正面的大平梯。小易说。是《魔鬼的颤音》吗?老侯说,像是那个奏鸣曲。
       果然就是辛甲。在那座垮了一角的废旧水池边,辛甲歪着颈子闭着眼睛夹着琴,纤细的手腕,弹性十足地抖送出剧烈的颤音,脖子上的血管高高暴起。走得越近,震撼的颤音越有电击感。简直让人无法呼吸。一曲终了,小易啪啦啪啦热烈鼓掌。老侯也鼓掌。辛甲眼睛开了条缝,又在长发掩映中闭了起来。似乎还皱起了眉头。
       她不喜欢别人干扰,走吧。老侯说。老侯话音未落,辛甲就把琴拿了下来。小易对她竖起了大拇指。辛甲眼睛转到天上去,那移动的目光好像有鸽群、雁阵在空中飞过,其实天空一片瓦蓝,什么也没有。辛甲的眼睛还在追踪似的移动。小易把她手里的提琴接了过来,他试着拨了几下弦。辛甲没有反应。小易把琴架在自己脖子上,一个冰一样的长音骤然划起。小易全力开拉巴赫《E大调第三组曲》的前奏曲。
       辛甲的眼睛从天空迟迟疑疑地回到地面。回到自己的琴上。她看着小易,目光很快透过小易。而新警察小易从小到大。第一次感到这个前奏曲在自己的身体里活了起来,一个个音符、一串串乐句,就这样从他的脉搏中、从血液里、从全身的气韵中生发激荡出来,和它贴在一起。小易边拉边走,辛甲迟疑着跟着警察迈动脚步。拉着提琴的小易渐
       渐转过楼角,一步步回到前楼正面的大平梯,他停在一个能看到老渡轮家百叶窗的位置,小提琴像妖孽一样在小易肩上恣肆纵情,又像一个引诱羊羔的正在施展的魔法。
       马上就要进入段落了,小易自己紧张起来,拉琴分了神,琴声顿然逊色,失去了刚才人琴合一通体贯通的勃勃生气,辛甲的情绪似乎退了出来。总共才三分多钟,不能垮啊,小易奋力执琴努力想再浸进去,但毕竟发涩。他有些泄气了。老侯的眼神也黯淡下来,这时,辛甲开口了,梦呓一般,她说得很轻很轻。瓮声瓮气的嗓子,因为轻细的发音,有种灵异类的蛊惑感觉。她目光僵硬地看着老渡轮家紧闭的百叶窗,似乎百叶窗后面死去的和过去的一切又复活了,终于一切又都历历在目:……脚丫像花一样开放,捧在手里面,闻啊,亲啊。他(她)舔那些花啊,他(她)想把脚缩回去的样子。不行!他(她)把脚丫贴着脸,一边贴一只,像贴自己的手掌心一样。他(她)舔、舔、舔,舔、舔,狗一样地舔,脚心、脚指头、脚趾缝,舔得他(她)想哭了,他(她)突然就解裤子要尿尿了。他(她)叫起来,想站起来,茶壶打碎了,不行!按到椅子上坐好。他(她)哭了。他(她)就进来了,他(她)拿刀一下就砍过去了,风(疯)一样的,不许随地大小便,当然不许小便,舔脚也不卫生啊,花一样的脚丫子啊——
       小易把琴拿了下来。说,里面有几个人?
       辛甲僵直而空虚的目光,盯视着老渡轮家的百叶窗,似乎正对里面的一切费解极了。
       里面有谁?小易把琴塞给辛甲,指着紧闭的百叶窗面。声音温存。几个人在里面?
       你疯啦?!老侯说,这是无效证人!
       辛甲疑惑地看着老侯。老侯说,我不是骂你,辛甲,你乖。
       小易对辛甲笑了一下,温柔得无以复加,我看不见啊,小易再指老渡轮家紧闭的百叶窗。告诉我好吗?谁在里面,辛甲?
       他们。
       他们是谁?
       他们……
       是老渡轮舔叶青芒的脚吗?
       辛甲刚才虎视眈眈的洞察眼神已经彻底涣散,显然她不感兴趣了。
       是大歪个捅了老渡轮对吗?辛甲?
       辛甲翕动着鼻翼。猎犬一样嗅着。最后嘴巴都嘬了起来,墨鱼猪脚汤——发奶用的——我知道。
       老侯笑起来,说。对。发奶用的。
       真香……辛甲说,是从这个方向来的,对不对?
       老侯说,对,你去找找看。
       辛甲礼貌地说,再见。提着琴她衣袂飘飘、长发飘飘地下了大平梯,走了。小易一屁股坐到楼梯上,我操,老家伙是个恋足癖!
       老侯说,你脑子也坏掉了吗?
       16
       六七月的凤凰岛,烈焰般的凤凰花已经渐渐熄灭了热烈的风情。一条条碧玉色的、匕首一样的刀豆从绿树浓荫中伸探下来,长悬低挂。漫布空中。海风呼啸而来,或者婉转来去,只有细碎的叶子在轻盈起舞,而起舞的绿叶,正体现了刀豆的坚韧。刀豆们尤其是日益强壮的刀豆们,一般的风流雨过,是不会让它们改变立场的。花已经都是豆条了,岛上的男孩又开始飞舞着刀豆互相追逐,而大赛也结束了。小岛民梁小柴没有获奖,事实上他在复赛中大失水准,中间有一次,孩子把琴拿下来,表示他想终止比赛。观众席评委席一片愕然。一个孩子不认识的凤凰岛老人站起来了,宣誓一样,捏拳向孩子致意。紧跟着,这座素有音乐修养的凤凰岛居民,从四面八方的坐席上都无声地站了起来,有很多人冲着孩子举起加油的拳头。梁小柴圆睁着眼睛,场面静场了半分钟,人们都听到了那个钢琴伴奏者翻阅乐谱的沙沙声。孩子泪光一闪。又猛然拉了下去。
       梁小柴鞠躬谢幕的瞬间,音乐厅忽然爆起了掌声,站起来的都是凤凰岛人,这里面自然没有梁详,梁详在看守所里。
       只有评委席是冷静的。梁小柴名落孙山。随着大赛的落幕。凤凰岛的注意力再度转移到老渡轮凶杀案件上来。几个证人又处于岛民们的好奇心和断案热情的包围中。陈法扁的儿子有一天打来电话,口气很重,他问父亲。人家说。你说你亲眼看到大歪个举菜刀捅老渡轮了?陈法扁说,没有的事。儿子很生气,还说没有?我上次就叫你少管闲事少吹牛,你怎么记不住?陈法扁说,真的没有哇,只是那天喝酒的时候,大家猜着玩嘛,我又不是说真的。儿子在摔电话之前吼了四个字:少管闲事!
       电器工程师乌皮那天到市协作单位要一组数据,没想到一到那边,就有个老工程师问老渡轮被杀案情况。更没想到送他回轮渡的女司机也在问。听说你太太亲眼看到那个继女天天晚上在磨刀。乌皮说,不是。那个继女是好人。警察现在都把她放出来了。女司机说,人家都说是那个继女雇保安干的。说他比职业杀手还厉害,一滴血都没有流出来。乌皮没搭腔。女司机说,那死者是开金矿的,对吧,非常有钱。都说那个继女要霸占金矿。
       乌皮说,我太太真的没有看到那继女天天晚上磨刀。
       嘿,单位的人早都说了。不信你去问问,不是说,你们邻居好多人都看到了。那个保安是死定了!
       坐别人的车,乌皮不好太扫女司机的兴。但是乌皮心里的感觉实在糟糕透了。他觉得外界对这个事情反应的本身,让他很不安起来。
       其实,连逢人套近乎的煎老二,终于也不舒服于自己的证人角色了。尽管案发之后的一阵子,他蛮喜欢过往岛民和他交流大歪个杀完老渡轮回家的表情。现在,每逢左邻右舍要关心案件情况。他就回避一边。他甚至后悔自己当时绘声绘色添油加醋的渲染,什么大歪个从他摊子前面匆匆过去时,不断回头看,脸色多么难看,衣衫多么不整,眼神又是多么紧张。风吹过,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等等、等等。
       煎老二也沉寂了。
       开庭审理的日子还是近了。
       八月底的一个周五,人们在法院公告栏上,终于看到开庭审理的通知。法庭审理在第一大法庭进行。一百多个旁听坐席被全部坐满,有人站在后面旁听。
       梁详被法警带上法庭的时候,人们先是对他的光头愣了一下,不习惯,长长的脑袋瓜像个刮了皮的槟榔芋。大歪个显得苍白而平静,他扫视了旁听席,立刻看到了阿荔旁边的儿子及父母和弟弟。老父亲一直在摇头,老母亲则不住用叠好的一小块手绢擦拭眼睛。梁小柴突然冲着梁详喊:老爸!告诉大家,你没有杀人!你是上了报的英雄好汉!
       两名法警同时冲到梁小柴跟前,但他们还没到跟前,梁小柴就自己把食指嘘在自己嘴边,瞪圆眼睛表示噤声。一名法警还是用怒目金刚的表情对他吼,再吵!立刻出去!
       书记员宣布了法庭纪律,审判长介绍了合议庭成员,确定无人申请回避后,正式开庭。
       公诉人宣读起诉书。公诉人认为,被告人梁详,因为生意纠纷,向被害人索讨报酬无果,突然情绪失控杀死被害人,并故意制造了人室抢劫的假现场。控方出示的书面证据有,刀上的大半个无名指指纹和梁详的指纹比对结果以及九个证人的证言。
       梁详对公诉人故意杀人的指控,全部否认。对此,旁听席显得十分平静。因为这些情
       况,完全在旁听市民的预料中。
       但是,法庭调查一开始,旁听席就隐隐波动起来。
       相继被带进证人席的八个证人(卢老高龄,谢绝出庭),不约而同,对自己曾经的证词,全部进行了微妙的修正。而他们踏进证人席之前,都依照法庭要求,手按《宪法》庄严宣誓:自己今天的证言,是绝对真实的。
       卢老(证人一)是书面证词,他说,事实上,他根本没有看清楚假山后面有没有人,他的视力极差,他承认自己老眼昏花。
       煎老二陈满舱(证人二)说,他不敢肯定是不是梁详过去,因为他正在和几个不讲理的游客吵架,只是在眼角中瞟到一眼。
       水清清老师(证人三)说,当时楼下后院的确是传来声音,是不是叶青芒和大歪个或者是谁,她都不能肯定。既然是法庭,事关生死,她应该负责地说,我没有伸头看,我就不能肯定。
       陈法扁(证人四)说,我回忆清楚了,当时确实是电视剧里的惊叫声。后来我到路口去接我老婆的槟榔芋时,隐隐约约看见一个高个子从我们楼的后门出来。那人好像没有梁详个子高。路灯是快亮了,主要是我没有认真看,所以我不敢肯定。
       乌皮赵伟国(证人六)和他老婆何梅红(证人七)说,当时天都黑了,院子里面又没有路灯,光线太暗了,我们只是看到一个大个子和谁推推打打。我原来说是大歪个,是我以为的,因为他和老渡轮是老朋友了,以前经常来。现在,在法庭上。我不敢以为是他就肯定是他。我毕竟并不是真的看见的。
       余志刚(证人八)和成柴(证人九)主任说,案发前一周那天,在轮渡老茶楼,是听到隔壁有人剧烈争吵,还摔了东西。但其实。我们始终没有看到到底是谁和谁在里面吵。眼见为实,万一我们听到的声音并不是梁详本人,只是和梁详声音很像,岂不是冤枉人?人命关天,所以,我们今天在法庭上负责地说,的确有人在剧烈吵架,但我们不知道究竟是谁。
       旁听席在巨大的惊愕和费解的冲浪中:这一个个证人都怎么了?怎么说得和原来不一样了?都不一样了!旁听席上的骚动和尽量克制的窃窃私语,传递的信号是:这是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的所有这些证人证言中,最令梁详律师头痛的就是五巴掌周世炎的证词:根据他的证词,就可以确定他的委托人案发当时就在杀人现场,而这个证词的成立。那么,综合其他证人证言,以及凶器上的大半个指纹、音乐票等,要为他的委托人洗刷杀人罪名,几乎是不可能的。现在,其他证人证言已经发生了变化,五巴掌周世炎会怎样作证呢?律师心里没底。其实,开庭前一个月,他已经向周世炎调查访问过两次,周证人的态度是很“四角”认真的。律师当时问:你确定——老渡轮厨房的人影,就是梁详吗?怎么不是?五巴掌说,他的块头就是再不熟悉他的人,看一眼也记住了。律师又说,那么,你有叫住他吗?打招呼什么的?五巴掌说,没有啊,我只是隔窗看到他,我叫他干吗呀?律师说,傍晚光线不太好,没有打招呼就想是他,可靠吗?五巴掌说,你什么意思呀?看得清看不清我自己知道。
       五巴掌周世炎(证人五)最后一个出庭,他穿着海外亲戚以前寄回来的灰格子西服,散发出箱底樟脑片的味道。他显得很正式也很拘谨。审判长才问他名字。他的脸就红了。
       被告席上的梁详始终垂着头,但他的律师看到自己的委托人,额边冷汗津津。
       周世炎声音很绵软,很小。检察官不得不提请他大声点。五巴掌周世炎说,当时的叫声,是辛甲的,后来我注意观察过,辛甲拉琴时发出的声音就是那样。还有,厨房里有个人影晃过,我原来以为是大歪个。但其实我突然站起来容易眼花,我有低血糖,也许那里根本没有人影。我不敢肯定的……
       检察官说,你以前一直是很肯定的,你看到的是被告人。
       五巴掌嗫嚅:以前我忘记我有眼花的毛病了……
       检察官:你能再仔细回忆一下吗?
       五巴掌头更低,声音也更低了:可能……真的什么人也没有……
       五巴掌的证词刚落,法庭哗然了。
       搂着儿子坐第一排的阿荔,抖动着肩膀,突然发出拖拉沉重物品的奇怪长音,像一忍再忍终于憋不住似的,突兀的哭声猛然袭击了法庭。法警立刻走过去制止了阿荔的抽泣。但阿荔热切感激的目光,红地毯一样,一次次铺向五巴掌周世炎,就像前面一次次铺向证人席上依次上去的证人们,但是,却没有一个证人想对接她的目光,他们甚至表现得很冷漠很厌恶。一个个都这样相似的目光,让精明的阿荔困惑而畏缩,她不明白这些可以联手置她丈夫死地的人,怎么突然一致改变了证词,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又好像都很厌恶她感激的目光。菩萨啊,阿荔想,是菩萨显灵了!
       旁听席上的人们,理解力达到极限,他们再也无法理解,所有的证人,为什么都发出了那么一致的声音。五巴掌周世炎涨着通红的瘦脸走下证人席时,旁听席彻底乱了。有人站起来又坐下。人们在急急忙忙地交头接耳,有人公然转过头和后排的听众讨论,人们急不可耐地要交换看法,法庭顿时变成股市交易大厅,法官不得不连续重击法槌,重建法庭秩序。
       法庭辩论只是两轮就结束了,因为诉辩双方都不再有新观点。辩护人是梁家从市里请来的刑案资深老律师。老律师说话平和简洁,所作无罪辩护的三个观点逻辑清晰。展开紧凑,他不煽情,却对法庭极具影响力。他说,法庭调查已经充分显示:被告人不具备杀人动机,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被告人在案发当时。进入案发现场。实施杀人行为。而警方现场提取的半个指纹,只有八个特征点和被告人一致,达不到同一性认定的十个特征点的要求。在没有其他证据的支持下,警方的半个指纹毫无意义。结论是:他的委托人故意杀人罪不成立。
       公诉人是两个有激情的年轻人,他们声调激越,疾恶如仇。他们指控梁详犯有故意杀人罪。但九个证人证言一致性地“倒戈”,使控方本来就够“确实充分”的证据链,全部溃败。
       法庭休庭三十分钟后再次开庭。法庭宣布:梁详的故意杀人罪,因事实不清、证据不足,罪名无法成立。
       百来号听众的旁听席一片寂静。太寂静了,以致法官们有些不自在,审判长一直在揪自己的耳垂。
       审判员和陪审员都站起来,整理卷宗离开了审判席,旁听席依然十分寂静。直到书记员用孤独的声音,招呼相关人员在庭审笔录上签名。
       旁听席这才嗡嗡有声音,随着人们起身,一张张椅子也啪啦啪啦地响起来。有人怪叫了一声,又有两声尖利的呼哨划过法庭,有人很突兀地哈哈哈笑,有人骂了粗话。人们三三两两离开第一法庭,就像一场周末音乐会的散场。还有一些岛民意犹不足。驻足看着大歪个和儿子拥抱在一起,甚至看着他搂着儿子,看完了庭审笔录签名。
       警察老侯和新警察小易也在法庭散出来的人群中。随后两名年轻的公诉人从法庭后门出来,文件袋和帽子抱在手上。老侯笑了一下,说,辛苦,兄弟。新警察小易说。窝囊啊。他绝对是凶手!
       两个检察官也臭着脸笑笑。
       孩子们的合唱一阵阵传来:
       去年我回去
       你们刚穿新棉袍
       今年我来看你们
       你们变壮又变高
       你们可曾记得
       何时荷花变莲蓬
       花少不愁没有颜色
       我把树叶都染红
       两名警察和两名检察官一路无话,在童声合唱的《西风的话》中远去。
       17
       凤凰岛渐渐从凶杀案中脱离出来,慢慢地恢复了昔日美妙的生活。两个月后,叶青芒从深夜最后一班渡轮上投海自杀。人们说她是下岗,后来证实,她的确是下岗了。但一说是暂时的,因为他们华联被一个外资大卖场收购了,岗位是没有问题的。
       老侯和小易得以再度进入老渡轮的家。他们在桌子上看到一张包装纸上,画了很多脚丫子。画得很幼稚。每一只脚上的五个指头,分开得像一把扇子。每一个趾甲都涂得黑黑的,也许。那表示涂了指甲油。
       其他没有任何异常。没有遗书。
       梁详看到了报纸上关于华联收银员小姐坠海自杀的报道。
       他吹了声非常流利的口哨。
       [责任编辑 杨 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