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潮］村庄史
作者：李满强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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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 晚
是的，一切正在暗下来：
那些曾经沸腾的光线，正在冷却
盘旋的鸽群，终于
划出下坠的弧线
远山已经不能再远了。眼前的路
说黑，也就黑了
而那些不知名的小小昆虫
才刚刚开始练习飞翔，或者鸣叫
怕羞的蛙群，奏出舒缓的和弦
一只蚯蚓在泥土深处又一次翻身
它将发现平淡无奇的真相——
哦，我和它们一样
热爱着这缓慢的沦陷
这可以渗到骨头深处的阒寂
胡麻地
车过山梁，远远地
瞅见一湾揪心的忧郁
一定有些什么
是我们未曾省察的
不然，那些嘤嘤嗡嗡的蜜蜂
怎么能乐此不疲
而一定有些什么
已经被我们遗忘或者抛弃
不然，我们就不会在这偏僻的山野里
驻足，并且回想起某些短暂的时光
一阵轻风吹过
那些抿嘴失声的胡麻花
就一齐向你侧身——
有可能她们什么都没说
有可能她们的确说到了：蓝
并且安静的蓝
麦草垛
我爱着你：
当我说到了饿
你就为我献出粮食
当我说到了冷
你就献出了火
而当我说到怕
我就可以在你身上打洞
安放我单薄的童年
我爱着你
爱着你这麦子忠诚的前世
爱着你这六月温暖的尸骸
一朵不会下雨的云
一朵云
是云
两朵云
是风景
三朵云
就是咱庄稼人的一条命啊
一朵云
在谁的头顶上虚晃了一下
又灰溜溜地走了
多像隔壁二婶家那只
不会下蛋只会打鸣的老母鸡
春天的加速度
我要说的是北风退却的速度
是河流解冻的速度
是穴居了一冬的土拨鼠
探头探脑的速度
我要说的是麦苗返青的速度
是一只羔羊寻找青草的速度
是风筝放飞的速度
是燕子归来寻旧垒的速度
我真正要说的
其实是一枝桃花绽放的速度
是一个怀春的少女
脸上潮红的速度
拆散
北风拆散草垛
冬天拆散雪——
六盘山以西
一只羔羊的咩叫
拆散了这个冬天深处凝成一团的静
而屠宰场里
那个双手沾满鲜血、形迹可疑的人
仅仅用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
就拆散了一头刚才还活蹦乱跳的牛
戛然而止的琴声
拆散了一个老妇人对少女时代的甜美回忆
我将用去整个春天的夜晚
来拆散一张白纸
而当黄昏又一次逼近
那个独自在山顶伫立的人
将最终被他自己亲手拆散
甜水堡
因为汽车抛锚。因为
一次计划之中的意外
在腾格里沙漠的边缘
我们与一个叫做甜水堡的村庄
撞了个满怀
甜水堡——
多么美好的名字，她
唤醒了一汽车沉睡的渴意
我们不约而同地下车
敲开那些简陋的门扉
窄窄的门缝里
挤出一丝黑红的脸膛
嗫嚅着干裂的嘴：
“甜水堡，甜水堡
一碗油换不来一碗水……”
怀孕的母亲
三十岁的时候
我突然间想起母亲怀我时的样子
羞涩的惊悸
甜蜜的呕吐
我的妻子，一个气色不错的护士
她在春天美丽的妊娠
这不禁使我想起三十年前的母亲
在鸡窝一样的李山村
她啃着榆树皮，咽着苦苣菜
还要把一半的营养
交给我这枚不识时务的蛋
松弛。干枯
空洞的乳房
把头颅无奈地低垂
可子宫仍是温暖的啊
她把惨淡的年景，狂暴的热风冷雨
统统挡在了外面
……像秋风中一株孤立无援的玉米
在我三十岁的时候
我无数次想起
母亲怀我时的样子
好在这还不算太迟
[责任编辑 陈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