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天下]咸淡伶仃洋
作者:郑集思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10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伶仃洋是中山市东南方的一片海域。中山市古称香山,古香山包括现在的中山市、珠海市和澳门特别行政区,它从香山寨一香山县一中山县一路演化而来。翻开历史地图册看看其演化的过程,你会更深刻地领略到什么叫沧海桑田。
       古香山是被伶仃洋团团包围的一个岛屿,因其“地多神仙花卉故日香山”。由于珠江水日夜不息的冲积和先人们世代辛勤的围垦,“洲岛日凝,与气俱积,流块所淤”,香山岛渐渐地和浮在伶仃洋上的小山连在一起,新的陆地把伶仃洋推向了县治的东南方。书载,伶仃洋是广州古海湾残留的最大海域,北起东莞虎门,南至香港大屿山,西至澳门。伶仃洋以南就是中国南海,南海连着太平洋,于是乎,伶仃洋的潮汛便直接受到从巴士海峡、巴林塘海峡而来的太平洋潮波的影响。太平洋一发烧,伶仃洋就会伤风感冒,并直接传染到珠江水系。江河水和海洋水在此相遇,彼此汇融,互相推顶,或进或退,时咸时淡。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有咸淡水交汇这一回事了。那时常常随大人们到“开沙”干农活。“开沙”就是沙田,沙田就是冲积平原上灌溉受到潮汐影响的稻田,那里的地名往往少不了“顷”字、“围”字和“沙”宇,如“苏十顷”、“顷九”、“五顷围”、“穗奉围”、“五沙”、“六沙”、“新沙”。夏天绿油油秋天金灿灿的,一望无际。
       在田里劳作时,割稻子或剥蔗壳累了,坐在田埂上休息一下,拿起椰子壳就着黑乎乎的瓦埕盛一口水喝,虽然加上了龙眼叶作茶叶,依旧无法盖得住近海河水的咸涩味。割的稻子叫“挣稿”,是一种耐淹耐咸的品种,一年才一熟,潮水一来,高高的禾秆撑着一串串黄澄澄的谷粒在水面上挣扎,人们泡在齐腰深的水中挥镰。上得岸来,太阳把背上的水珠烤干,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白盐霜铺在身上,腌得皮肤发痛。而在邻近村子靠江河水灌溉的“民田”就不同了,稻子一年两熟,捧一口水喝也是甜滋滋爽喉的。
       在中山人的语汇中,“咸水”是一切西方国家的代名词,进口的洋货叫“咸水货”,出过国叫“饮过咸水”。咸淡水交汇的伶仃洋是中国人与世界对碰磨合的最前沿的舞台,而这个“地偏一隅”的舞台第一次拥有观众,是因为文天祥的登台首演。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沉浮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伶仃洋里叹伶仃。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这是被俘的南宋右丞相文天祥回应劝降的蒙古汉军都元帅张弘范时交出的诗《过伶仃洋》。
       人们大抵和我一样,先认识了文天祥才认识伶仃洋。不少朋友都问过我相同的问题:“中山的伶仃洋就是文天祥诗里写的伶仃洋吗?”是的,中国没有第二个伶仃洋。
       鸦片战争是在这里响锣开战的,有人把古老的中国比作一个四合院,伶仃洋是这个四合院的门房,“横门”、“磨刀门”、“鸡啼门”、“急水门”、“金星门”、“虎门”,这个说法和真实的地名竟然如此契合。林则徐从遥远的中堂北京来到这个门房,饮到了咸水,看到了世界。
       史称林则徐是“第一个睁眼看世界”的人,当时还属于香山县管辖的澳门就成为了他的瞭望台。履新的轿子还未落到广东地面,他就派人到外商在华的暂居地澳门了解“一切洋务夷情”,收集翻译包括孟买、伦敦、澳大利亚等地报纸的“夷情动态”,编成《澳门月报》。这是一双好不容易才睁开的眼睛,虽然布满了血丝,但却是锐利而明亮的,它和西方冒险家的目光对视了。
       一八三七年七月十三日,礼部给事中黎攀谬的奏折提到了伶仃洋:“唯英吉利国有趸船十余只,自道光元年起,每年四五月即入急水门,九月后仍回伶仃洋,至道光十三年,该夷探知金星门水而较稳,遂由急水门改泊金星门,趸船为逋逃之渊薮。”伶仃洋被玷污了。这是鸦片之入口,如果伶仃洋真有灵性,它会做出如何的抉择?
       伶仃洋的抉择令人振奋,它毕竟是和文天祥一道亮相的,举手投足都有文丞相的风范。在鸦片战争前夕,这里就和在家门口撒赖的国际泼皮过了一招。据英国外交部档案收藏的道光年间香山县令、两广总督致洋商谕令显示,一八三三年秋风刚起时,伶仃洋鸦片船上的英国人潜入淇澳村,正在金星山脚捕鱼的村民苏上品等人听闻有儿童喊:“番鬼佬偷牛!”就马上冲回村子,把英国人赶跑了。英国人公然向香山防夷千总倪应龙叫嚣:“此村不肯顺从,应即覆其巢穴。”当日傍晚,在“赫尔克里士”号船长格兰特的谋划下,五十多名英国水手开炮把天后宫、钟氏大祠堂的屋顶都掀去了。鸦片贩子大概觉得这个“浮寄海中”的小岛碰撞不过他们的趸船,但他们不知道这岛上出过一个曾协助施琅将军收复台湾的叫钟宝的大清副将,不知道钟宝留给了乡人两门叫“长针”的大铁炮,也不知道乡人曾用这两门铁炮和其他几门铜炮对付过海盗张保仔,当然就更不清楚平时水流平缓可避台风的金星门它的愤怒会掀起多大的浪涛。当火药夹带着烂犁头烂锅片劈头盖脸飞过来的时候,他们明白了,他们马上变得绅士了,这一帮金发碧眼“张保仔”,临时扯起一张白桌布覆盖了他们的米字旗。
       七年后,林则徐来了。为震慑以义律为首的鸦片贩子,宣示中国主权,林则徐挥军进驻香山,并沿伶仃洋岸边进发,一路旌麾大纛鸣锣击鼓堂堂皇皇开进澳门,大三巴、妈阁、南湾等炮台鸣放礼炮十九响。澳门居民摩肩接踵,一睹林大人的风采。这是一个国家化了的辟邪驱鬼仪式,林则徐在散发着腐味的旧祠堂里畅快地放了一串鞭炮。香山人更衣沐浴隆重地参与了这个庆典,至今老人还说,中山五桂山林则徐曾经走过的官道上,在风雨如磐的夜里,仍不时听见当年开道铜锣咣咣的回声。
       如果说,伶仃洋在南宋时作为政治舞台首次引起世人瞩目的话,三百年后,它却以一个充斥奇珍异货的商场又一次进入国人的视野。
       万历十九年,大戏剧家汤显祖来到了香山,他是因为写了一篇《辅臣科臣疏》惹来贬官为徐闻典史之祸的。他经赣州过南岭梅关入广州,再乘船赴任,经伶仃洋时,他被香山泉海上的景观吸引住了:
       “不住田园不树桑,珴珂衣锦下云樯。明珠海上传星气,白玉河边看月光。”
       这首诗题为《香(奥山)逢贾胡》,外国商人衣冠华丽地走下多帆船,他们来自“明珠海”、“白玉河”,从事珠宝玉石的贸易。香山皋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以至在写《牡丹亭》时仍梦回笺上:“(丑)老兄可知,有个钦差识宝郎中苗老先生,倒是个知趣人,今秋任满,例于香山皋多宝寺中赛宝,那时一往如何?”(第六出《帐眺》)
       “[光乍乍](老旦扮僧上)一领破袈裟、香山泉里巴,多生多宝多菩萨,多多照证光乍乍。小僧广州府香山泉多宝寺一个住持。这寺原是番鬼们建造,以便迎接收宝官员。兹有钦差苗爷任满,祭宝于多宝菩萨位前,不免迎接。”(第二十一出《偈遇》)
       汤老先生两次提及一个收宝鉴宝的官员,这是因为当时明朝廷采购珍宝多在澳门这个“真珠窟”。这些珍宝的来路是葡萄
       牙、印度、锡兰、阿拉伯等地,他在《偈遇》中把“真珠窟”描写得眼花缭乱,摄人心魄,“这是星汉神砂,这是煮海金丹和铁树花。少什么猫眼精光射,母碌通明差。这是棘鞨柳金牙,这是温凉玉斝,这是吸月的蟾蜍,和阳燧、冰盘化。我广南有明月珠、珊瑚树。径寸明珠等让他,便是几尺珊瑚碎了他。”
       看这段文字,汤老先生的感觉估计和二十多年前我们见到进口的录音机、电视机、洗衣机、音响、摩托车时的感觉差不多。独特的地理位置,微妙的历史际遇,让商机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这片水域上。伶仃洋是中国对外贸易的洼地,它聚集和催生了一大批国际贸易的人才,有史学家说:“在广东买办中许多人是香山人……因为大多数当地人从事海上贸易,自然许多买办就来自这一地区。‘香山人’这一名称甚至可以看作是‘买办阶级’的同义语。”
       “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这“四海”,在伶仃洋畔的理解中已不是中国的四个内海,而置换成世界性的“洋”了。在香山生意做得大的几乎都和“咸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伶仃洋这一池咸淡水,是放在香山南面的聚宝塘,有如旧时祠堂前的一个开满荷花的半月池。
       一九一四至一九三一年,黄浦江边出现先施、永安、新新、大新四家由中山人开办的百货公司、大商场、游乐园、现场播音电台和旅馆酒楼,人如蚁聚,声似鼎沸,华洋百货满目琳琅,霓虹美酒交相辉映,赫赫然铺排了一战至二战之间大上海十里洋场的繁华。这四家中国最早的国人自办的百货公司为何都来自同一个地方?马应彪们身上是否都携着相同的遗传因子?偶然中有何必然的蛛丝马迹,这直到今天依然是个值得研究的话题。
       也记不清多少次走进纪念先施公司创办人马应彪的“马公纪念堂”了,尽管院外围墙大门檐口还是镶着琉璃瓦的中国气派,里面却完全是西式的建筑群,挂墙照片上的人物,都穿着西服,他们的事业需要这些“行头”,四大公司的经营者已经改变了汤显祖年代的经营方式,不是外国人送来什么就买什么,而是国人需要什么我就到外国买什么。他们买来的“咸水货”包括了中国最早的扶手滚动电梯、最早的商业广播电台;包括了“明码标价”、“一元商品专柜”、“送货上门”、“通元礼券”以及使用女售货员等一整套经营管理理念。马应彪说:“先施取法四书中庸篇,君子之道末节,盖营业之道,首贵于诚实,倘未能以诚实先施于人,断难得人信任,又以先施二字英文(SIIV—CERE)亦有诚实之意。”这是“先施”公司名字的由来,充满了咸淡水文化的意味。
       伶仃洋在孤忠寡臣的文天祥眼里,是那样的伶仃寂寂,而一旦放在世界地图上,它又屡屡成为聚焦热点,这里山高皇帝远,对政治本应清心寡欲,但却如此贴近地看到一个朝代顷刻之间土崩瓦解,看到“千邦进贡”、“万国来朝”的梦境如此脆弱地被太平洋的来潮拍碎。这个时候,伶仃洋便是一盆咸咸的血泪,老人们的故事便成了莘莘学子的教材了。
       由于有了这么一个环境,伶仃洋走出了一大批影响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人物。他们曾经在浊浪滔天的咸水里泅渡,正如孙中山所讲“始见轮舟之奇,沧海之阔,自是有慕西学之心,穷天地之想”,他们从此走向中国,走向世界,走向了历史。我数了一下,广东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三年出版的《岭南文库·岭南思想史》中的下篇近代部分,作为节内小标题标出的人物共有十一个,其中就有五个是香山人,他们是中国留学第一人容闳,编撰中国近代改良主义纲领文献《盛世危言》的郑观应,中国民主革命的先行者孙中山,在岭南第一个传播马克思主义的杨匏安,著名的无政府主义者刘思复。他们大多以强烈的民族情感开垦着近代中华思想领域的新疆土,奋不顾身地呼唤东方大国的涅槃再生。
       思想一经发酵,其热力立即辐射到全中国,成为时代列车的新能源。在中山市孙文路的香山商业文化博物馆里现存着这么一个复印件,是毛泽东写下的一张借条:“泳昌先生:书十一本,内《盛世危言》失布匣。《新民丛报》损去首页。抱歉之至,尚希原谅,泽东敬白,正月十一日。”毛泽东从他表兄处借来《盛世危言》,反复阅读直至把书弄破。这部书对青年毛泽东影响是巨大的,以至他后来在陕北保安和埃德加·斯诺谈话时都忘不了这书。后来在一次和警卫员谈话时,毛泽东又提及此书,他说:“《盛世危言》激起我恢复学业的热望。”一本书能让一个扭转乾坤的人读懂及致用,作者当可瞑目矣,更何况他还曾影响了另一个伟人,那就是孙中山。在郑观应定居澳门期间,比他年轻二十四岁的孙中山正在香港拔萃书院求学,既“独好三代两汉之文,于西学则雅癖达文之道(Darwinism)”,每逢假期必经伶仃洋而进入澳门,与郑观应一聚。在窗外泊满外轮,楼下洋语咿呀的郑家大屋,楼上一老一少的谈话在斟茶倒水间已漫过了满清王朝那风雨飘摇的墙基。
       伶仃洋名字何来,我至今还没有找到有力依据。据说,海中有个伶仃山,所以叫伶仃洋。那山又为何叫伶仃山?广东人说“不怕生坏命,最怕取坏名”,我甚至曾经羡慕别的海岛名字,“蓬莱”、“普陀”、“鼓浪”、“崇明”……但改名是不可能和不必要的,今天它不再伶仃了。
       潮来潮去,时间进入了公元二十一世纪,历史又一次把世界的目光聚拢到这里来,这一次,人们看到的不再是险恶、阴冷、痛苦和屈辱。这里跑着的船比以往什么时候都要庞大和频繁,跑进的,是一种合作的渴求,跑出的是一种雄强的自信。
       伶仃洋还是当年的伶仃洋,但却又不是当年的伶仃洋了。
       2006—4—29 写于竹苑几乎食斋
       [责任编辑 那 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