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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幸福王阿牛
作者:张鲁镭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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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欢喜锅,两根酸黄瓜,三两小酒儿,王阿牛满肚子怡然。
       何为欢喜锅?寡闻了吧?欢喜锅其实就是个小沙锅,锅里边有鱼头、虾头、鸡翅膀子、鸭脖子、猪血、猪肉皮、蒜瓣、干红辣椒和大葱段儿。还有好多用眼睛看不见的小料,欢喜锅全是仗着这些小料才把味道勾出来的。不过这属于本小店的绝活,食客用眼睛是看不到的。先把这些东西加汤用大锅煮,再盛到一个个小沙锅里炖,使微火慢慢炖,时候愈长,东西愈烂,味道愈浓。沙锅被放在灶台上的一排排火眼上,老像吃不饱肚子似的在那儿咕嘟着。客人一就座,立马能端上来,等都不用等。一个人吃小号锅,八块钱;俩人吃中号锅,十二块钱;仨人吃大号锅,十五块钱。添汤不要钱。热热地吸溜一口,又香又鲜,还有股说不出来的特别味儿。这香味儿隔着两条街就能闻着,好多人都是嗅着味儿过来的。高峰时人多没座,就有些不嫌累的把沙锅放在窗台上站着吃。不过王阿牛每次来都能得个好座,最里边挨着风景画儿的一张桌。这地方能看见窗外边的风景,胳膊腿也不至于让人撞来撞去,吃起来踏实又舒帖。
       小店名叫欢喜店,地方不大总共有十张桌,分两排放,一排五张,中间是过道。门边上是个长条红板柜,类似大饭店里的吧台。上边放着俩酱紫色的酒坛子,坛子上用红油漆刷着个酒字。酒里边泡着人参、枸杞、白果什么的,酒挺上口,不冲,一块钱三两。王阿牛个个礼拜来,每次都要一个大号欢喜锅、三两小酒、两根酸黄瓜。这酸黄瓜味儿也地道,是用老陈醋泡的,上边沾着一层蒜末儿和碎红辣椒。吸两口欢喜锅,咬一口酸黄瓜,来口小酒儿,啊,全身都通透。店里的主食就是烤油饼。油饼他要完不当时吃,留着回去夜宵。王阿牛来的是时候,店里食客算上他才五六个人。这是一个礼拜中店里最清静的一刻,礼拜六晚晌。老板和伙计也能在这时候伸伸懒腰,斗斗嘴打个趣儿。老板是个五十开外的男人,高个,圆脸,鼻子大,鼻子上有好多小洞,通红通红的,看着扎眼。人们都喊他老红(谁知是鼻子红还是姓洪)。灶台上的活都是他一个人忙活,伙计要伸手他不让,他不放心,他比伙计还累。五点以后人陆陆续续少起来,王阿牛回回找这个空当来。他不紧不慢地喝着小酒,嚼着欢喜锅,咬着酸黄瓜,脸上既悠闲又平和,连眼神都是安静的,没有一点焦躁。往往日子顺当而满足的人才会有这样脸面。热汤喝下去,脑门就渗出一层细汗,他用手边纸巾拍拍。
       礼拜六是王阿牛最牛的日子,最期盼的日子,最神仙的日子,好几脸盆的汗珠子都是为这会子淌的。他把手里还沾着钢筋混凝土气味的钞票撒出去——舒坦。等会儿还有比吃欢喜锅更舒坦的事儿呢!王阿牛觉着这才叫日子,快活的日子,城里人跟这样的日子叫幸福生活。
       王阿牛已经被这城里的西北风吹有五六个年头了,眼下他在工地上干活,报纸上管他们叫农民工。不过在王阿牛身上你可找不出来有任何农民工的痕迹。他天生白净,比城里人都白净,眼睛不大,有神,总是笑眯眯的。个子不高不矮,体形不胖不瘦。不算帅气,也不难看。留着介于“草坪”和“板寸”之间的那种发形,看上去既不张扬又不古板,像个中学教师。他的穿着也妥妥帖帖,大大方方。一身浅灰色运动服,脚下是黑色休闲系带儿布鞋。就连里边衬着的白老头衫也都是平平整整,不破,不脏,不窝囊,更别说有什么气味儿。手指甲都是透明的。白天不论怎么累,临睡前他都要洗脸洗脚,他可不能抱着一身泥灰上床。见过王阿牛的人都觉着他干净,干净得让人舒服。谁见过这样透亮的农民工?没谁。王阿牛干净不是让城里西北风给吹的,也不是让工地上水泥沙浆沤出来的,他在乡下时,村里人就说,这阿牛,怎么跟刚从河里捞上来似的水灵?王阿牛的干净是天生的,与生俱来的。也许这就是城里人说的那个难以名状叫做气质的东西吧。
       工友们说王阿牛身上不挂灰。这话不假,搭架子、和灰、砌砖、绑钢筋,干什么活他都不染衣裳,仿佛他身上有道隔离层,灰呀土的一看见他就扭头跑。连灰头土脸的工头都说,我看你倒像个管事儿的。上边来检查工作,好几次都把他当工头了。王阿牛绝对是个超凡脱俗的农民工。
       用时髦话讲王阿牛热爱生活,他把自己的工棚小日子打发得有滋有味有汤有水。
       王阿牛爱逛早市儿,每礼拜都能逛一两回。早市儿东西便宜,挺像农村大集。他逛着亲,逛着舒服。比逛大商场强,大商场里灯白晃晃地刺眼,把人照得没地方躲没地方藏的。工友们不爱逛早市儿,关键是他们起不来,工友们还在被窝里响雷呢,王阿牛已经在早市儿上逛悠了。他得在六点前赶回来,六点开饭,七点就上工了。大家都说王阿牛精神头足,累一天也不耷拉脑袋还能上早市儿。他所有的家什都是打早市儿挖掘出来的,身上穿的衣裳、裤子、鞋,平时用的零零碎碎。他买的衣服样式新,质量也说得过去。穿在身上熨帖,看不出有早市儿痕迹。王阿牛会买东西,他会挑会选会砍价。砍价时也平和,从不鸡皮蒜脸。
       他爱逛旧书摊儿,晚上工地打烊,他就一个人在道边的旧书摊上晃,挑一块钱一本的旧杂志。有时候也买名人传记。偶尔逛累了还到小摊上吃几个羊肉串喝一瓶儿啤酒,只喝一瓶儿,从不贪杯。他爱喝茶,拿一个圆肚子罐头瓶子当茶杯,罐头瓶上贴着两个带着露珠的水蜜桃(这是他从罐头商标上剪下来用大米饭粒粘上去的)。茶叶不是买的,是他得空到免票公园里采的野菊花晾干的。他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儿就是往圆肚子罐头瓶里倒开水泡野菊花。歇空喝了再添水,罐头瓶的肚子总是满满的。王阿牛为人随和,谁要喝他就给倒。他还用这野菊花茶水淘大米干饭吃,他说清凉,进嗓子眼儿打滑。工地吃饭简单,一菜一饭一汤。主食是馒头或米饭,菜无非是土豆、萝卜、白菜、豆腐,汤也就是菠菜白菜一类,偶尔才会在菜里象征性地加几片肉。这些东西只填饱肚子不解馋。王阿牛爱鼓弄吃的,在吃方面他有经验。在早市场花一块钱买一堆青尖椒,再买几个烂苹果一头蒜,回来洗净放在一个废铁皮桶里。把锤子头用塑料袋包上,将东西捣碎。和厨房要一把盐往里一搅,这叫苹果辣子酱。他把馒头横着撕一条口子,把苹果辣子酱夹在里边当馅。他也拌米饭吃。这酱鲜辣爽口,是下饭的冤家。工友们也跑过来蹭着吃,他不小气。大伙都是老乡,有几个还和他一个村。有人说,哪个女人嫁给王阿牛那是上辈子造化,老大不小的,琢磨着张罗个家得了,干脆把那个小红给收了吧。这个时候王阿牛大都会侧着头看天,白天看云,晚上看星,下雨天看天上勾着的一条条水线,没人知道他的脑子里转腾些啥。
       工地上现在是一个礼拜一开工钱,每次都是二百多块钱那样。最早是月工资,可民工们今天你借,明天他提前支,工头嫌闹得慌,说,干脆一个星期开一次,省着成天烦我。到礼拜六开完工钱给歇半天工,多数人都瘫在床上解乏,有腿脚勤快的就搭帮跑出去看西洋景,只是看看,没人舍得把钱甩在外边,顶大天来串儿油炸臭豆腐解解馋。王阿牛就
       不同了,他先去民生浴池洗澡搓澡,连洗带搓十块钱。等把身上的灰土都扔在澡堂后就去吃欢喜锅,这得花二十块钱。吃舒服了再去找小红。小红是他在立交桥下边认识的一个相好,做皮肉生意的。王阿牛每礼拜六去光顾她一次,每回给她五十块钱。小红说她家离这儿老远了,要坐三天火车一天汽车,她们那儿不下雪,不用穿棉衣。听她这么一说,王阿牛就更得意起来,他说,俺老家到这才五个小时,冬天下雪穿皮袄。掐指头算算王阿牛一个礼拜就造出去八十块钱,一个月下来固定要消费三百二十块钱。光这笔支出就将近月收入的一半,还没算平时的杂七杂八,不是吹的,除了王阿牛,有哪个工友敢试巴?有人也使个大劲跟他出来吃顿欢喜锅,回去十多天嘴里还吧嗒着响呢,让他们个个礼拜来?做梦吧!有人喊,嗳,要是天天能吃上欢喜锅就算没白活!王阿牛笑笑,天天捧着猪啃,肉还能香?那人拍拍脑袋,还真是这么个理儿。
       王阿牛是工地上最潇洒的人,他干活时,屁股兜里总是响着个半导体,就像城里人耳朵上的MP3那样,不过比MP3内容丰富得多,那里边新闻、故事、唱歌样样有。别看样式差点,音量响着呢。有样东西他决不在早市场买,电池。半导体用的电池他都是到超市里买,买南孚牌的。王阿牛一边干活,天南海北的事都能钻进他肚子。这个小匣子一响,手上的活都像小兔跑。王阿牛哼起歌来“……我就是那只披着羊皮的狼,我宁愿永远守在你身旁……”
       王阿牛比先前更牛了,他从大通铺上搬下来,住上单间了。
       有天赶上厨房师傅没来,工头说,谁能对付着做点饭,能吃就行。王阿牛说,那我来吧。原料自然还是离不开土豆大白菜。王阿牛先把白菜切成片用水焯,用热油、花椒、干辣椒爆锅,然后将白菜片放锅里炒,把白菜水炒干倒掉,再淋上醋和蒜末,酸辣白菜就炒得了。他把土豆切成块,用热油炒,然后加酱和大葱焖。一端上来大伙就使劲吸鼻子,连工头都闻着味过来抢着吃(工头都是打电话在饭馆里叫菜),那天工友们肚皮都圆了。接着几天都是王阿牛做饭,什么菠菜饺子、萝卜包子、虾酱豆腐、蒜泥茄子……他不怕麻烦,在就地取材情况下精雕细刻,大伙嚷嚷说,干脆让王阿牛给咱做饭得了。工头说,做饭工钱低他干?我干,王阿牛说。少二百多块呢!有人喊。少我也干。工头自然高兴马上拍板说,行,就这么说定了。因为做饭师傅家里有事,一时半时也上不来,再说王阿牛乐意干,还省得去外边找人了。大家看看王阿牛,开头觉得他犯傻,后来又觉得人家是王阿牛嘛。
       王阿牛愿意做饭不光因为他爱鼓捣点吃喝,主要是工地上其他活都危险,一不小心,那可就不是几百块钱的事了。赵大宝前两天手让钎子穿了,到现在还在床上躺着,这里砸胳膊压腿的事哪天没有?他光棍一个也没有债主,为那二百多块钱天天走钢丝犯不上。要是一下子给解决了倒也成,就怕弄个半死不活,到时候就没地方哭了。另外他愿意自己住,自己单独住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他把连着厨房那个小屋收拾得透透亮亮,整整齐齐。他还在早市儿扯了布,安了窗帘,铺了床单。用牛皮纸的石灰袋子糊墙。还用饮料瓶子做了几个挂件。白天他丁丁当当地在厨房里忙活,绞尽脑汁给大伙换着法做饭,原则是既省钱又要好吃。王阿牛有本事粗菜细做,什么破东西在他手上都能得到发明,得到创造。他去市场买回一大堆鸡皮,五毛钱一斤,大萝卜还六毛呢!他回来把鸡皮毛孔里的毛拔净,把背面的鸡油用刀刮下来,再把鸡皮用开水烫一下,放在油锅里爆炒,最后添上青椒。用鸡油做鸡汤,上边撒上葱花和香菜。别说吃,看着都淌口水。花两块钱买回几根骨头棒子,当当地拍碎,放上花椒、大料、葱、姜、蒜在大锅里煮,等把清水煮出了白汤,放上大白菜再加点盐,大伙吃得呼噜噜响,跟猪吃食差不多。四喜子干脆不嚼,菜只在嘴里打个滚,咕噜一声咽下去。王阿牛干活麻溜利索,饭吃得,锅也跟着刷出来了。晚上等工友们的响雷传到他耳朵里,知道大伙都梦里回家抱媳妇了,他在自己的小屋里才更放松得彻底,他把白天偷着买的一袋儿鸡头拿出来(这是他用自己钱买的,他从不干昧良心的事),收拾干净后放上酱油、花椒、大葱,和一块猪肉皮焖,没多大会儿,红乎乎的鸡头就出锅了。他吃鸡头像丰子恺吃螃蟹一样讲究,先掰哪儿,后掰哪儿,最后磕开头盖骨,把鸡脑子掏出来吃掉,吃得非常干净,一丝肉都不挂。鸡头他也是一个礼拜吃一回,他讲话,捧着猪啃,那肉还能香?
       民工们吃舒服了,就一块抽烟打趣穷逗白。胡三和一腚坐到小德子脚上,小德子把脚面子一拱说,“操!压死俺了!”胡三和马上还击:“纸糊的?还不经压?”小德子嘬口烟:“我哪经压,经压的是你老婆!”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斗嘴,一伙人开怀大笑。有人恐怕这话掉地下,便你推我搡地转圈说,像一伙人围个堆儿吹气球。民工们也许是总不吃荤的缘故,最乐意用裤腰带以下的身体细节来解馋,百说不厌,有点一个屁嚼不烂那意思。这个时候王阿牛就坐在人堆里看报纸,时不时也把报纸拄在下巴上听一会儿跟着笑笑,继而又把目光收到报纸上。他从不抢话接话或跟人抬扛。简直像没有什么话,好似虚怀若谷,又似胸有成竹。等大伙把这个屁嚼没了味,王阿牛才把报上的一些要闻抛出来,还捎带着一点见解和分析。他说话时也兴奋,激动,鼓舞,但跳动的是他的心,不是肌肉,他从不指手画脚。一点清高成分都不掺杂。大家反而得意他,羡敬他。他说话时没人插嘴,等他说完了才一锅粥的戗戗。大伙正说得热闹,有位老哥从屁兜里摸出封信,他脑袋大大的,眼睛圆圆的,嘴唇厚厚的,说话声音粗粗的,他叫老米。大伙就从八竿子够不着的戗戗中回到现实中来。工地上不少人都是打一个村出来的,有的还连着骨头带着筋,村上穷,几家商量好轮着往工地上写信,一人执笔,把几家的事都写上,花一份邮票。掏信人大声说,都听好了,赵大宝家,赵大宝你家的苞米地马上就得上除草剂“草地荒”了,因为卖鸡蛋的钱得给小全儿交学费,所以赵大宝见信后往家寄六百块钱。小德子听好了,小德子你家老妈说你买的“神农一号”大豆种子全是假的,那八亩地都毁了得重种,准备买队上推荐的“宝利一号”,种子贵点可准有好收成。得快寄钱回来买种子,过了芒种就种不上了。还有防疫站来过,说猪得打针,总共得四百二十六块五。还有你儿子学校要球鞋,可能的话你多寄二十块也行,这个不打紧,种子和猪急。胡三和听好,胡三和你家闺女说……出来找食的老家雀儿们脸上开始抽抽了,眼皮子跟着松懈下来,一个个闷头抽烟,他们使劲嘬着腮帮子,仿佛要从烟管里嘬出钱来。这时候只有王阿牛的神情是泰然的。他依旧那么安然平静。他在读报纸上那段“某领导一顿饭吃进去一台轿车”。一伙人又开始琢磨咋样给家那头一个好交待。民工们走马灯似的干活,可惜家里的地洞太深,怎么填都填不满。
       胡三和说,还是王阿牛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小德子说,咱花一堆钱娶回婆娘,再
       生下崽来还不都是债?累死累活给崽养大,还得给他娶婆娘。娶了婆娘还得帮他拉扯崽,不死没他妈完!赵大宝说,可不,咱男人就得让家给拖死。老米说,刚娶婆娘那会儿,倒也风光,成天抱着嫩嫩的小媳妇往被窝钻,那叫一个美。现在想想,为口鲜桃儿,把一辈子全搭上了,咋算咋赔本。还有人说,俺可没想找婆娘,都是俺娘把人领回来了,领回来还能不要是咋的?俺在家啃了几年桃,啃出两个崽来,俺、俺都不觉着鲜了。四喜子说,对呀!四喜子说话时爱眨巴眼睛,说话爱眨眼的人脾气都急,他说,王阿牛不讲过,捧着猪啃肉还能香?怪不得他光找相好不讨婆娘。这时候所有人的目光一起投向王阿牛,有羡慕、有嫉妒、有敬佩、有疑惑、有赞叹,眼神相当复杂。有人甚至都想和他借几个钱,可谁都清楚他没钱,他的钱都去置办他的幸福生活了。
       晚上王阿牛躺在床上听半导体,听一个可怜人正从肚子里往外倒苦水,他抽抽泣泣痛诉他比黄连还苦。王阿牛真想找地方给那人打个电话。怎么说好?其实日子是过个心境,自己觉着苦便苦,自己觉着不苦那就是不苦呗。千万不能拧着跟自己较劲,没用。反正他真是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村上人都说他命苦,可他自己一点都没觉着苦,过日子嘛,就是春天过完过夏天,秋天过完过冬天,脱下单衣换棉袄,太阳出来干活,月亮出来睡觉,没什么大不了的。
       王阿牛是个孤儿,听村里人说他妈跟人跑了,至于跑到哪儿跟谁跑的没有人说得清。好像那会儿他还没断奶。他爹去矿山背煤,人就丢在矿山里了。王阿牛五岁那年,他的人生彻底独立了。于是他没日没夜地玩,没说没管地疯跑,饿了推开哪家门都能吃饭,渴了到河边就能喝水,也没觉着日子怎么难熬,倒是村里的婆娘见了他眼睛就往外淌水,把鼻涕往鞋底儿上一抹说,晚巴晌来家吃饭吧。后来他的一个远房大伯找人把他领回去。大伯不能不托人来领他,大伯是个瘫子,六十多岁家里还就他一人。这位大伯早年走南闯北,跑过不少码头,搭过不少戏班子,见过不少名角。他本人倒没什么本事,就给戏班子扛大包,他自己说他还给段小楼扛过衣箱。后来他腰椎骨被道具箱子给砸折了,就回到村里吃“五保”。大伯爱聊天,爱跟王阿牛说他早年的事儿。按他所说他早年还真霹过脸,去过好多名胜,见过不少大官,吃过不少馆子。不过说最多的还是吃。一说起吃来大伯眉飞色舞,两眼冒光,什么香酥鸡、糖醋鱼、烧乳猪、叉子烤鸭……那个烧乳猪那叫一个嫩呀,黄莹莹的,香。你吃过?啊,那什么,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那都是角儿们的嚼头,俺偶尔才能跟着蹭蹭嘴。
       大伯到底是瞧过猪跑的人,对吃相当在行,不过他那个“五保”只够糊上俩人的嘴,大伯聪明,自有办法。牛子,会不会捉蚂蚱?会,大地里多的是,我还会捉蛤蟆呢!王阿牛跑出去,用毛毛草穿回两大串蚂蚱来,大伯用剪子把蚂蚱膀子剪掉,指挥他把锅烧热,蚂蚱倒在锅里干炒,等有了糊香味在上边淋一点盐。大伯说这叫干煽蚂蚱,城里馆子就有这道菜。放在嘴里嚼,香。王阿牛还是第一次体会啥叫香。大伯说,你捉蚂蚱只说玩别说吃,莫让土鳖笑话。王阿牛说,知道了。王阿牛去河里捉小鲫鱼,就小手指头那么长,村上没人稀要,河里多着呢。他捉来家囫囵个用咸菜辣椒煮,上边再贴一圈苞米饼子,锅一掀开,香气直往脸上扑。河里还有螺蛳他也往家弄,淘洗干净加点盐,搁两个大料瓣儿再从地里拔棵青蒜,用嘴吮吮,那就一个字儿——鲜。按着大伯的指点,他总能找回好多小巧的山珍野味来,有谁知道春天的雨还能浇出山菇来,大伯就知道,几场春雨,太阳一晒,天潮乎乎的,闷闷的,蘑菇就出来了。大伯告诉王阿牛去林子里的柏子树下找,他找回好几筐来,吃不了就装在坛子里,撒上盐,冬天炖大白菜鲜灵着哪。小孩子干这活还上瘾,半夜起来尿尿都想往外跑。有了王阿牛,大伯的气色一天天温润起来,他开始找出一些碎布边子给王阿牛接衣裳,接裤子,接棉袄,接棉裤。王阿牛的衣服都是一道一道的,一道青,一道蓝,一道黑,一道白。倒是挺干净。大伯还会做鞋,打袼褙,剪样子,纳鞋底。大伯的针线活不比村里婆娘差。王阿牛最爱看大伯纫针,他用满是筋络的大手把针举得高高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像在那儿瞄准,又像在半空中发现一样东西,想快点捉住它,又怕它跑了,想再研究一会儿,又怕一会儿没影了,于是手就哆嗦起来,可滑稽人了。大伯说,咱得把墙糊糊,屋子太暗压人气儿,我一个干瘪老头倒没啥,可别把你压出个武大郎来。王阿牛去集上买些白纸,又打了糨糊在大伯的指点下糊墙。大伯说他手巧,干什么像什么。冬天他让王阿牛在一个废猪槽子里种上葱和一串红,把猪槽子放在炕头地下。外边还飘着大雪,这爷俩的小屋里居然红花叶绿的。大伯又从牙缝里挤出钱买画贴,他说不要美人头也不要鲤鱼跳龙门,要有山有水的,学名叫风景画。于是大伯的小草房里又添了山加了水。从外边看大伯这三间小草房真不起眼,都有点摇摇欲坠的意思,可进里边就是另外一番天地了,屋里出奇的干净,炕上地下找不出一丝的灰土,所有的东西都摆得整整齐齐,尤其那幅山水画把屋里的气氛一下子拔起来。还有那猪槽子里的绿绿红红,更是让这小屋滋长了太多生机。这屋子里还有一件家用电器,一台红灯牌半导体,是大伯走南闯北时买的。半导体让王阿牛知道了好多外边的新鲜事儿。大伯说,出了咱这村子外边还有好大一个天,外边的天上跑飞机地上跑汽车水里跑大船。等你长成人铁定要出去看看。冬天里王阿牛和大伯一边听着半导体里的新鲜事儿一边用干玉米皮子编小物件,小鸡小鸭、小猫小狗、小牛小羊挂个满墙。这爷俩把小日子打扮得汤是汤水是水一寸一寸都那么有意思。
       过年干部下来慰问“五保户”,推开大伯的家门,干部们眼光就温了,他们刚从一个个阴晦的“五保”家出来,掀被子被子往外淌棉花,掀褥子褥子往外淌棉花,炕上住人,炕下住牲畜,腥呀臊呀臭呀别提了,现在后背还都冒着寒气儿。大伯家才是干部们想看到的“五保”。这才是社会主义的“五保”。一个胖胖的干部还把王阿牛抱起来贴贴脸说,这个白净小子该上学去。
       王阿牛背着书包上学了,连书包里的铅笔都没用一分钱,中午还白给顿饭吃。王阿牛长高了,长大了,他每天放学回来就在大伯家的园子里忙活(先前这园子是荒的),他种扁豆种黄瓜,种西红柿种辣椒。他喜欢在园子里看,他能感觉到西红柿和辣椒一点一点变红的样子,像小丫头害羞时的脸蛋。他能听见黄瓜伸蔓的声音,跟小孩子张开小手的声音差不多。他还在大伯的草房墙脚种上了地瓜花、凤仙花、鸡冠花、一串红。数地瓜花开得最好,有碗口那么大。这些花拉拉杂杂,纷纷扬扬,热热闹闹,红、黄、绿、白,大伯家成了村里的小景。常有人伸个脖往里看。大伯还是比较务实,他说,黑下吃焖扁豆面——把扁豆焖熟了,面往锅里一下,一翻个儿,上边浇上青蒜末、胡萝卜丝、猪大油、醋。大伯一次能吃两大碗。大伯说,牛子,俺这胃口才二十岁。
       王阿牛也二十岁了。大伯的指点江山让
       他有了结实的体格。他在家里种田种菜,伺候大伯。夏天他给大伯焖鱼捉虾,蒸包子,煎韭菜盒。冬天他给大伯煮磨菇饺子,蒸白肉。蒸白肉也是大伯教的。带皮白肉蒸熟、冻实、切片,加蒜末、辣椒糊、麻油、青萝卜丝,吃吧,能撑死人。大伯真被撑死了,白天大伯吃了一盆蒸白肉,晚上王阿牛从地里回来,大伯就没气儿了,嘴里还含着一块蒸白肉。王阿牛跟邻居说,这是三天吃的,谁想他一天给解决了。王阿牛卖了三间小草房,买了棺材,葬了大伯,拿着红灯牌半导体进城了。
       风紧了,天冷了。王阿牛吃完欢喜锅就去找小红。有天他去买菜,回来四喜子说,小红来过了,好像是想让你陪她回趟家。王阿牛知道小红的心事。前几次小红跟他说,她两个哥都成了亲,妈说,弟的学费大家使劲,让她有合适的就找个人家吧。小红说时王阿牛也没搭话。小红对他好,每次从那回来之前她都要给他做一碗“福满多”方便面,里边还加两个大鸡蛋。每次回到自己床上时,王阿牛肚子是满的,心也是满的。有两天晚上他翻来覆去在被窝里烙饼,心里自然有些闪闪烁烁的东西在滚。他甚至都想到成个家立个业,白个头偕个老过个日子。比他小五岁的四喜子崽都能上树摘桃了。可四喜子一副杨白劳的苦相,眼珠子都是浑的。阿牛想明白这么个理儿,肚子太满要胀得慌,心太满也要闹得慌,日子温吞吞过才好。他也想到老,想得还很荒冷,不管荒冷还是安暖,总离他还太远,不迫切,他不是那种一个跟头就能跌人老年的人,他要做的是把今天过踏实,过得细水长流。老了就老了呗,眼花了就不看,耳聋了就不听,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动就躺着,星星出来太阳走,再自然不过。王阿牛把问题认识得很到位很哲学。鸟在天上飞,看到树总要落落。落归落,不一定做窠,做了就飞不高,也不能飞了。工友们成天七嘴八舌地问,咋样,跟不跟她回去?开始王阿牛只是抬着眼皮看天,不出声。有一天他直直白白告诉大家,不回了。他说的时候很轻松,好像解决了一个什么难题。工友们也长出口气,异口同声说,不回去,不回去好呀,添乱。
       天冷了,工地上不能再施工,民工们要先回去,王阿牛留守在这儿看工地,工钱和平时一样,还给他砌了个小火炕,运来一小车煤。有吃有住还给钱,这事他一百个乐意,工头刚说一半,他就满口应下来。好,行。这事又遭到好一顿艳羡,四喜子搓着脚丫子说,好事全让王阿牛撞上了。赵大宝回他一句,这好事白给你你能要?你家那婆娘恨不得一下子把你吞进肚里。王阿牛在心里拟定着他的冬闲计划。花谢花会开,春去春再来,小红走了还有小绿小白小蓝……
       王阿牛把最后一个虾头放进嘴里,他摸摸上衣口袋,里边还有七十块钱,晚上他要把这钱全给小红,小红会高兴吧,比先前多了二十。这时红鼻子老板冲他喊,小伙儿,来个烤鸭架吧,小店新增特色,十块钱一个。王阿牛看看红鼻头老板,思谋片刻说,来两只。老板把装着两只烤鸭架的不锈钢盘放在王阿牛面前,红乎乎油汪汪的烤鸭架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芝麻。鸭香、油香、糊香拧成一根绳子,一股脑往他鼻孔里钻。王阿牛被这香气熏得眼睛眯了,嘴巴张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零碎碎的钞票放在桌上,老板一张一张把钱捋在手心。这还有块口香糖,老板说。他从钱票里抖搂出一块口香糖来。王阿牛把糖捏到鼻尖下,清清凉凉的薄荷味,是上回小红塞在他兜里的,薄荷味真冲,把他两个鼻孔灌得鼓胀胀的。这丫头,闻着糖香王阿牛眼神温了。小红的脸总红得像一盆火似的。你脸咋总这么红呢?火烧云烤的呗。小红说她家那地方没有电灯,吃过晚饭家家户户都出来看火烧云,就跟城里人看电视似的,算是娱乐生活。火烧云一出来,小孩子脸就红了,大白狗变大红狗,红公鸡变金了,黑母鸡变紫了。天上的云从西边一直烧到东边,红彤彤的好像着了火。火烧云会变戏法,一会儿红彤彤,一会儿金洞洞,一会儿半紫半黄,一会儿半灰半褐,葡萄灰,大黄梨,紫茄子,还有些说不出来的颜色。这会儿看云人的黑眼珠里就多了五光添了十色。火烧云还能变动物呢!看,天边上有一匹马,马头向南马尾朝西,那马是卧着的,像是等着人骑到它背上,它才站起来。再过一会儿,那匹马更大了,马腿伸出来了,马脖子也长长了,但马尾巴却不见了。马屁股那儿竟多了一条狗,狗很不听话,蹦蹦跳跳往前跑,跳着跳着就没影了。前边不远处又有了一头狮子,和土地庙门前的石狮一般大,也是蹲在那儿,很威猛很安静的样子。看见狮子不动人们用手揉揉酸涩的眼睛,等再把眼睛伸到天上时,那狮子也跑了,不知是什么时候跑的,反正没有了。不过火烧云还没走,这会儿再看过去,心里想什么那就是什么,想它是猴子就是猴子,想它是羊就是羊,想它是阿牛那也一定会是阿牛。一个火烧云能耍出这些花样来?王阿牛忽然就表示起怀疑,跟你哥这儿瞎吹吧?俺又不是没见过那东西,跑上几天车的那个天里火烧云真能这么神?王阿牛开始不信邪了。这回他跟自己较起劲来,不就是坐完火车坐汽车吗?有什么?俺还怕了不成?俺倒要开眼看个究竟,什么马狗狮子的?小红你要是敢骗俺,俺就把你活吞了。嘿嘿……再吞你俺可就免费了……
       王阿牛霍一下站起来,他冲着老板咧咧嘴脸腾下就红了,嘿嘿,不好意思。然后一把抓过钱一阵风似的刮出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