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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小孙
作者:凤 鸣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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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发生时,没有任何先兆。
       小孙和大家一样,蹲在地上,右手攥着锤子,左手把着钎子,冲地面依然崭新的大理石使劲。和大家不一样的是,别人都找段塑料管子,将那六棱麻花钢的钎子纫上,小孙则不,徒手攥着光秃秃的钎子,另一只手抡起锤子,狠而准地,一下一下地摸。
       突然,锤子揳下去,钎子飞起来。
       钎子飞起来时,直接奔了小孙的眼睛。
       小孙的身子跟着蹦起来。平时练不出来的姿态,蹦出两三米远。
       都是一瞬间的事。小孙眼前立刻黑了,眼睛木了。然后眼里一片鲜红,然后恶心,呕吐。
       钎子直接打到左眼正中,瞳仁都散了。
       民工们扔下工具,奔跑过来,树疤一样的眼睛,探围在小孙上方,惊异地看小孙血糊糊的伤眼。黏黏的血爬过矮趴趴的鼻梁,糊到另一只眼上,小孙的脸看上去很恐怖。平时的小孙,鼓牙床,暗黄牙,长挂脸,短身子,别人笑跟着笑,别人议论跟着听,很平常,很不打眼的。
       几个人张罗着往医院送。还有几个人,颠开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去清包马国庆那里报告。没人去大包工老匡那里,都知道去也报告不上。马国庆和老匡有规矩,平时的大事小情,先报马国庆,再由马国庆上报老匡。
       剩下的大部分人,感叹了一会儿,蹲下身子,继续咣咣地砸那钎子。砸完细钎子,再纫上粗钎子,然后再砸。连震带凿的,一张大理石地面,便脸皮似的揭下来。
       几个人张张罗罗地将小孙往诊所架。因为眼睛不方便,小孙落脚便磕磕绊绊,身子也有些失控。临抻到小诊所门前的时候,还折腾出几个屁来。那小诊所屋子不大,门面不小,三四个穿白大褂的厨师一样地晃悠。一个像是主勺的,询问着小孙受伤的情况,一边熟练地叉开手指,去抠小孙的眼皮,然后摇摇头道:上大医院去吧,这里处理不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几百万人口的城市,大医院多着呢。和小孙相熟的小谢就问:大夫,上哪个大医院?大夫一脸的平静冷漠:医大一院二院三院四院都可以,抓点紧吧。
       几个人仍面面相觑。小孙知道,也感觉得出,便抬起手,僵硬费力地往身上摸索:我兜里有钱,五百来块呢。有了钱,便有了动力,几个人有些醒悟地说:钱怕啥的,不是找大包去了吗,先看病要紧。
       几个人架着小孙,站街边上拦出租车。出租车一看这架势,都提起速度风驰而过。后来终于有辆车停下来,大概半天没拉着活了。待几个人挤上车,却皱着眉头不耐烦道:别弄车上血。
       农民工们有些不悦,好赖话总听得出来的。个别人悄悄将鼻涕往座罩上抹,鞋底泥也使劲地蹭。
       小孙顾不上鼻涕或脚底泥,小孙疼得木了,大脑处于混沌之中。小孙迷迷瞪瞪地想,眼睛怕要完了。
       小孙的事,马国庆很快就知道了。马国庆刚吃完早饭,还没出去溜达呢。马国庆先愤怒地叫:告诉加小心咋不加小心,蠢货!说完这话,却不吼了,剔着牙缝问:能不能死?
       来人说:死倒不能。眼睛钻得够呛,铁钎子直接碰里的。
       马国庆很不以为然:眼白啥的不没出来吗?
       来人不想细说了,摇着头,抹出一副麻木的脸:你问他们吧,我不知道。
       马国庆媳妇白了来人一眼。待他们走出去,酸急道:这个小孙,昨天才来吧。别人多长时间都是太太平平,咋就到他这里出毛病?
       马国庆骂道:二百五的人,多咋都是二百五。
       媳妇说:我看也是。
       马国庆看媳妇一眼,心疼地宽慰:你就别着急上火了,我跟老匡研究研究再说。
       马国庆媳妇说:研究个屁,咋研究也是老匡拿钱看病。
       马国庆说:兴许有啥漏洞可钻哪。
       马国庆媳妇说:险都没保,有屁的漏洞?像他这样,赖赖叽叽地活着治,不如直接死了利索。
       马国庆钦佩的眼光就看着媳妇,觉着媳妇有见地,见多识广,一个人在外打工,最远到过武汉,直到马国庆揽着这份活,俩人心里都有了底数,才把媳妇从大连接回来。民工们给他们搭一间屋子,俩人单独起伙。做饭,吃夜宵,晚睡晚起,还在城市的大街上散步,一派城里人的趣味。黏黏糊糊的劲儿,像新婚蜜月,有的民工刻薄,说像慰安。
       马国庆便疾步去找老匡。不能不急,干建筑活就怕出事。稳稳当当地下来,一年挣个五万六万也不多,出了事,啥都白扯了。老匡不在工地,只好电话请示。相形之下,老匡倒是见乱不惊,老匡正打麻将,话筒里传出的洗牌声,稀里哗啦直响。老匡一边出牌,一边指示马国庆,直接去找他媳妇焦波。焦波知道这事,什么也没说,拿着长城卡,直接到银行划出五千块,交马国庆的手上。
       一副有钱人的风范,看得马国庆馋馋的。
       小孙这里,大夫已初步检查完了。结果就四个字,手术住院。小孙兜里虽有钱,住院押金却不够的,几个人便坐在医院那种钢化塑料椅上等,直到马国庆进来,一齐起立迎接。因为做了简单的包扎,白色的纱布缠着眼睛和半个脑袋,小孙那样子,就像战场上溃退下来的伤兵,马国庆一见便生气。小孙听到马国庆的动静,亲人似的叫着:庆哥。马国庆理也没理,坐在椅子上,跐开长腿,摊开两条胳膊,听几个人汇报。马国庆的姿势,像穿淡灰色的中山装,坐在质地很好的沙发上。等几个人说得差不多,小孙又歉意道:庆哥,给你添事了。马国庆这才呲乎他道:咋鸡巴整的,早晨还给你开会,注意安全注意安全。你当那钎子是塑料的,愣让它往眼睛里飞?大脑穿刺了?灌水了?小孙委屈地解释:庆哥,那铁钎子,我把着了。马国庆不耐烦地:把个屁。把还让它飞起来。小孙便不敢再说。
       马国庆忽地站起身。几个人唬一跳,忙问:上哪儿去?
       马国庆没好气地:尿尿去。咋的,还向你们汇报?
       几个人急忙解释:不是那意思。
       第一次手术,叫眼球探测术。手术前,护士招呼患者家属签字。几个人把眼光一齐投向马国庆。马国庆咕哝着:我打个电话。三步窜做两步地逃下楼了。一般都是上楼并步,到马国庆这里,下楼也并步,跳崖似的。剩下的民工便面面相觑。小谢想要代签,又怕真的出个闪失,就犹豫地看小孙。
       护士不耐烦地扬了扬手里的本子,催促道:你们到底谁签。一时便难堪地静。护士板起脸道:有没有患者家属?小孙隔着药棉与纱布,一切却听得明白,嚅动着又厚又肿的嘴唇道:你们别为难了,我个人签。
       几个人,包括护士的眼光,一齐惊讶地看小孙。
       小孙镇静地说:我个人签。
       护士声音变得和缓:你签?
       小孙说:出了事,我个人负责。不关系他们。
       护士没说话。小孙说:大姐,你指给我地方,往哪里签。
       护士将油笔递到小孙的手里,又托着本本,挪过小孙的手,引导小孙签名。护士的表情很有些郑重。小孙感觉到这种郑重,一只粗手将笔攥得很紧,字却落得歪歪咧咧。小孙歉意地说:字写得不好。
       护士说:还不好,赶上大学生了。
       小孙做出笑容,却牵动了眼角,笑变成
       了抽搐。
       护士说:现在去手术室。能不能走,不行叫担架。
       小孙泰然地:没事,不就两步道吗。庄稼人,受得了。
       护士在前引领,小谢一旁搀扶,几个民工络绎地跟到手术室。手术室的钢门鲇鱼嘴似的半张着。护士从小谢手里接过小孙,门呱地一关,俩人不见了。
       走廊里的民工松了口气,捏出烟卷,互相交递着点火。身穿绿衣的女清洁员突然现身,撵猪一样吆喝:吸烟到大厅去!几个人吐吐舌头,顺从地往大厅去。到大厅还未站稳,电梯门一开,马国庆居然从里面走出来,见这几个人,立时扬起下巴,岔腿站住。抽烟的忙递过烟去。马国庆摆摆手,从西装里掏出烟盒,熟练地弹出一支,啪地打开火机。那火机带蹦迪音乐的,一个三点式女郎,在火焰中脱着衣服。
       手术室里,大夫和护士安慰着小孙。大夫很亲切的语调,问家住哪里,工作职业,分散小孙的注意力。因为是局麻,尚能保持清醒,小孙心里明白,反过来劝慰大夫:不要紧,大夫,你们就放心做吧。一个农民,啥苦没吃过,这点事不算个啥。大夫和护士会意地交换着眼光:你念过几年书?小孙说:初中毕业,没考上,就回家务农了。大夫嗅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有棚顶上的无影灯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响。
       小孙也不说话,躺在手术床上,任凭医生们摆弄,心里奇怪地充涌一种放松和幸福。有了病,能做上手术并不容易的。不容易的事做了,不就是幸福吗。况且,这么多有身份的人,前后地围着他转,从没有过呢。后来幸福的劲渐渐淡了,脑海里又浮出几天来的情形。本不想出来的,家里两垧来地,又旱田又水田的,也够小孙忙活的。因为粮库大裁员,平时扛麻袋打零工的爹没活干,爷儿两个就有些闲。正好工地缺人,马国庆捎信,让小孙和几个人到工地做力工,便想也没想地扑奔过来。只是不料,刚干了一天的活,便发生了这事。如此,不像是奔这活来,倒像是奔这事来的。
       大夫的手法很轻柔,轻柔得像按摩,如果那点疼不算疼的话。小孙迷迷瞪瞪中想道,没递红包,也没请客,大夫和护士们仍挺认真。不行出院时买张大红纸,写封感谢信。毛笔字小孙还能对付两下子,逢年过节,左右邻居的对联都出自小孙的手笔,多么好不敢说,起码看起来像。想到这里,已有些困倦疲累,不知不觉中便睡过去。一直到搀他进手术室的护士在耳边轻声地喊:醒醒,再睡收房费了。才知道手术已做完。
       手术从晚六点做到八点半,两个半小时。
       推出去时,小孙想起一件事情,觉得非做不可的,忙说道:大夫。大夫问小孙:有事吗?小孙说:大夫,谢谢你。大夫有些想不到,拍拍小孙的肩:你挺配合,也谢谢你。小孙笑了一下,脸上虽是缠着层层纱布,却让人感觉得到。
       马国庆、小谢他们在外面等着。见小孙出来,小谢上前搀过小孙,往病房里走。马国庆追着大夫问:大夫,刚才那个患者,没啥后果吧。大夫看马国庆一眼:后果?你是他什么人?马国庆递上一棵烟,赔出一脸的笑:没啥关系,问问。护士截断道:他是包工头子。马国庆纠正道:清包,还没到大包工那步哪。大夫对大包清包的显然不感兴趣,拿手挡住递到面前的烟。马国庆古怪地笑道:做过这次手术,是不就完事了。大夫摇摇头:那不一定,情况咋样,得拆线之后看。马国庆忍不住粗起声音:顶多废只眼呗。大夫听这话,没有答复,关上主任室的门,将马国庆撂在外面。
       马国庆正有些悻悻,小谢过来。马国庆没好气地:怎么样,安排好没有?小谢有些惶恐地:回病房躺下了。马国庆说:我看你挺能护理的,就在这儿看着他吧。小谢点头称是。马国庆病房也不进,直接往楼外走,走廊一阵咣当咣当的鞋击声。小谢边送边提议:庆哥,不进屋歇会儿?马国庆瞪小谢一眼,小谢忙噤住声。马国庆从兜里拽出五十元钱,刷地递给小谢:这是饭钱,我都赶上他爹了。
       说罢,目不斜视而去。
       说是护理,第三天小谢就撤了。小谢不得不撤。过来看小孙的民工传达马国庆的意思:再要护理,就没人给开工钱了。
       小谢有些左右为难。小孙摸索到小谢的手说道:咱们哥们好不好?小谢说:好。小孙说:咱们哥们要是好,你就上工地。我能照顾自己。小谢说:我再等几天,你两眼都蒙着呢。小孙坚定说:我说了,我能行。再说这么多病友,着紧着忙谁不帮一把。
       小谢接下来的话比较勉强:要不,我宁可不要那工钱了。
       小孙摇摇头:那你出来干什么。工地正用人,能住一个,再搭上一个?咱得理解他们。
       小孙这样地理解,小谢便垂头而去,走时提醒小孙:要不跟家里说一声?
       提到家,小孙鼓突丑怪的嘴角浮出一丝生动,一口气也扑地出来,连续几天不刷牙的腐味,熏得小谢侧过鼻去。小孙说:家里正种地,眼瞅一卯顶一楔的,就别让他们跟着惦记了。
       小谢点点头:也是。
       小孙拉过小谢的手:等我好了,我还去工地干活,咱们哥们接着处。
       小谢摇摇头:到这份儿上,你还寻思干活?痛快回家养伤得了。
       小孙说:没事儿,我这人皮实。
       小谢回到工地,马国庆招呼小谢盘问情况,小谢便和他说小孙的想法。马国庆斥骂道:去他妈的,揳个钉子都不知把着的蠢货,想把那只眼睛也弄瞎了,给他花双份钱?马国庆这样的话,不少民工都惊诧地看。马国庆凶凶地截住一双双眼,那些视线被烫着似的,纷纷落地,发出箭杆相擅的声响。
       病房有和小孙同一情形的,叫大苟。修理汽车磨零件时,铁沙子蹦眼里去了。人家摊到了好经理,不仅医药费用全部负责,还好言好语地做思想工作,怕大苟烦躁,想不开。小孙入院时,大苟术后视力已恢复到零点八了,准备出院以后,立马回到经理那里。大苟说了,别家给多少钱也不去,认准这儿了。见小孙纱布蒙着,吃喝拉撤都得自己,大苟便主动帮忙,一边替小孙抱不平。小孙便说:无所谓,我谁也不用,不是舞爪得挺好。大苟说:没大家帮衬,你自己拎着点滴上厕所?饭都吃鼻子里去。大苟这样说,小孙便不吱声。结果是大苟将许多咒骂的话咽下去,吞在肚里,怕说得多了,反引得小孙尴尬。
       病情这一块,主治大夫领着助手天天检查,层层地拆纱布,又层层地缠上纱布。小孙的恢复速度,让他们感到惊讶。他们的结论就是小孙年轻,恢复能力快。那时小孙的眼睛真的有光感了,拆下纱布,能感觉到模模糊糊的光,几棵树影在眼前移来移去,像是有条小狗在树影间窜。大苟横横地对小孙说,死马似的扔到这里,还能达到这个程度,不赖了。大家都这样说,小孙心里接连不断的苦恼也就淡些。
       主治大夫真不含糊,亲自给小孙打眼底针。那针从眼眶边往里进,经过白眼仁,直接扎到眼底,感动得小孙想认他做干爹。不过,治疗的结论却让小孙生畏,就是需要二次手术。主治大夫给小孙讲,不是因为第一次做得不好,而是因为第一次做得太好。二次手术叫晶状体剥切手术,如果不乘势而做,里面的水没了,瞳孔不能扩大和缩小,眼球就会逐
       渐萎缩,最后导致右眼失明。
       主治大夫走了,大苟挤挤眼道:怎么样,啥事没了水都不行。小孙跟着嘿嘿地笑起来。大苟忽然板住脸:别笑。不做二次手术,瞳孔就会扩散,病眼变成玻璃花不说,还会牵连左眼。
       小孙有些慌神,强自笑道: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
       大苟的眼睛却越来越好。左眼恢复到一点二时,经理接他出院了。大苟果然继续在那私营的修理铺干活。趁经理不注意,大苟把剩下的鱼肝油塞到小孙的床下。大苟的经理颔首道:别看出院了,眼睛以后还要保养哪。大苟知道经理明察秋毫,说道:以后我自己再买。
       小孙想,大苟是好心的,他们老板也是好心的。两个好心遇到一起,事情就好说。
       小孙想,他是好心的,马国庆也没看出心不好,可事情咋就那么难办。
       2
       爹来了。爹的样子惊得众人一愣,怀疑是不是小孙的爹。爹长得五大三粗,却光葫芦头顶,没一根头发。薄皮眼睛,浸着丝丝血筋。鼻子嘴巴像三洞组合,两个鼠洞,一个猫洞。总之很恐怖。小孙只及爹的肩膀头高,抻胳膊比腿,无论哪样都不像爹。爹往小孙床前一站,像是演示一句话:黄皮子下豆杵子,一辈不抵一辈。
       爹先嘶着嗓子问小孙病情,然后大骂小孙:你个唬犊子,咋就那么大头。孙女让你们整没了,眼睛也让你们整坏了让不让人活了,你们?渐渐地,爹的嘶声带着哑。病室里的人先还厌烦,听得进了,脸上布着同情。
       小孙像垂立在向日葵的叶片下,擎着淅淅沥沥滚落下来的雨滴。凉凉的、湿湿的雨滴,贴在鼻翼上、脖颈里,像是爹的泪意。
       那天小孙去甸子撤水泵,看着伸叶封垄的成片稻秧,心头阵阵发慌。头顶上,擦着云边的雷一个接一个地炸响,阵雨兜头盖脸地泼在身上。从甸子往回走时,别人一头牛拉一辆车很快走没了影儿,他两头牛拉一辆,却打雾了。
       媳妇回娘家帮着铲地去了。娘当时在屋里做捞饭,任由女儿和邻家几个孩子在棚屋玩。后来别的孩子都回家去,女儿一个人没意思,独自在棚顶搭下来的皮带上打悠千,结果脖子套在皮带条上。
       小孙回到家,把车上的水泵座机往棚屋撤,一抬眼看到女儿脖子缠着皮带吊着,小孙当时不行了。女儿身体刚刚变凉。小孙拼命地做人工呼吸,想拉住女儿的脚步。娘的哭喊声惊动了邻居们,大坑前住着的王章江迅速地跑来,抱着女儿往医院去。小孙胳膊已经散花,抱不起来了。
       女儿停留在七岁了,永远。小孙梦中想起女儿,女儿的小脸就是惨白。一年以后,女儿的脸开始红润起来,蹦跳着,小狗似的在小孙身前身后绕。突然梦醒时,却倏地没影了。
       媳妇被接回来时,孩子已在医院冷棚子里了。媳妇冲小孙撕扑过去:你还我孩子。小孙不动,任由媳妇泄愤。
       娘流着泪说:你别骂他,你骂我吧。
       娘背地里对小孙说:你让她骂吧,她不骂你骂谁。
       爹还在大连干活,当力工。过年时回来,爹先找孙女,才知道找不到了。爹骂了好多天,坐屋里骂,站院里骂,逮谁骂谁,却不敢骂媳妇。爹不敢骂媳妇,媳妇就敢收拾爹。爹再骂时,媳妇说:你骂谁,你有啥骂的?看看你们老孙家这风水。爹一愣,媳妇继续劈头盖脸地数落:你们老孙家,大上辈子有当响马让铡刀斩的,上辈子有扔下老婆孩子跳井的,你这辈子没生个傻儿子算是捡着。你说,你们哪辈没有横事!把我女儿小命搭上了,你还作,你作谁?爹听了这话,喊着先人,拿手啪啪地拍白生生的葫芦秃头。
       爹的风湿病很快犯了,还好感冒。干点活先要吃药,止痛药,索密痛,镇痛片,几天就一盒子。
       爹大把吃药片时,娘劝他们再要一个。媳妇不想,小孙也跟着不想。媳妇够苦了。媳妇不光是媳妇,也是女人哪。只要媳妇不苦,小孙想得开。
       站在今年的山坡看,都算是去年的事情。去年的事情都是在坡下。本以为今年开始会在坡上呢,坡却是太陡,陡得站立不住。
       爹收回骂,摸出一支烟,歇个乏。小孙想告诉爹,到大厅一头的电梯旁去,爹忽然又骂起来:让你得瑟,非得出来打工,家里两垧地不够你干的。看着我年年出去,以为你就行啦。就你这实心眼儿,跟人家腚后能捡出好粪蛋来?
       小孙先自听着,忽然不安起来。小孙感觉到,马国庆来了,离着门口越来越近,爹也感应到马国庆进来,于是爹喝骂小孙的声音越来越响,瀑布一样,轰鸣震耳。几个人贴门口往病房里张望,护士也踩着鞋跟儿快速地过来察看情况。随同马国庆一起来的小谢,上前拉住爹的胳膊,爹胳膊一甩,小谢被闪出个趔趄。持续不断的声音,喧喧嚣嚣的声音,越变越快,越变越尖,越变越慌。小孙受不住了,暴躁地喊道:闭嘴吧。爹被吓了一跳,果真地停下来,停得很突兀,停得水落石出。黑色的礁石间,潺潺的溪水在绕流。
       马国庆抱着膀,冷冷地打量着病室场面。小谢拉拉马国庆的衣角:庆哥,坐。马国庆旁若无人地坐下来,从兜里弹出一支烟,顾自叼上,又弹出一支,作势递给爹。
       爹就犹豫一下。
       马国庆古怪地笑道:老姑父来了。
       爹一愣,久已忘记的这个称呼,一阵旋风,又把它刮了回来。爹想起小孙娘是马国庆的表姑,论起来,马国庆该叫他表姑父的。
       爹接着想起,这多年马国庆都是愿意叫就叫,不愿意叫就不叫。尤其包上活,走上领导岗位以后,表姑父变成了老孙。
       一个步履轻盈的护士过来换点滴。马国庆往肮脏的痰盂上方弹着烟灰,眼光如同蚊子,嗡嗡地落在护士弯腰时凸显的臀上,钉进去。护士感觉到什么,瞪他一眼道:把烟掐掉。马国庆大嘴咧了咧,撑在床边的手指不老实地动着,想要随时再发射两只蚊子。马国庆凑话说:打的啥药?是不是整瓶的葡萄糖?护士撇撇嘴:啥药还跟你解释解释?马国庆说:当然,我花钱了。护士没理会他,径直地走了。护士的态度,让小孙愉快。小孙希望护士能扇马国庆一记耳光,在马国庆的脸上栽上五根腊肠,尤其马国庆提到他花钱的时候。
       但是,护士扭身走了,步履和来时一样轻盈,鞋跟依然清脆地响。护士的耳里,马国庆的话,只是咣当的一声门响。
       马国庆很有经验地说:最黑心的是医院。大夫吃回扣,护士减药量,都是为了一个钱字。
       病室里,没人理会他。只有小谢在一旁点头。
       爹不跟马国庆绕弯子,也不听马国庆绕弯子。爹毫不客气地抖出一个问题:赔偿。小孙觉得爹提得回肠荡气,掷地有声,也令小孙战战兢兢。
       小孙便想,不怪大苟的经理那么热情,敢情费了前边,也就省了后边。不,大苟的经理一定不是那么想。大苟的经理一定有跟马国庆或者老匡不一样的地方。话说回来,小孙的眼睛若真的好了,哪怕好得差不离,没耽误救治,赔偿的事情,小孙一定不让爹提。小孙有自己的想法。
       马国庆很气恼。自从包了这工,带了一批队伍,还没人敢跟他这么说话。当然说话还其次,主要是钱的问题。马国庆不能开这口子,老匡也不同意开。马国庆就有些撂脸,
       气哼哼地道:统共没干上两天活,现在扔医院里多少钱,你知道吗?
       爹很硬气:干一天活,也算工伤。
       马国庆哧地一声:工伤?别忘了你什么身份。
       爹急道:人是你领出来的,你得负责任。
       马国庆说:我负什么责任?我拿轿接他来了,还是让他光手拿钎子,违反操作规程了?做到现在,我就算仁至义尽了。
       爹不依不饶地:马国庆,我可告诉你,保护农民工政策,现在已经有了。
       马国庆一阵怪笑:难怪脑袋秃,国家大事懂得不少。这么着,你先告去,告完了咱再治病?
       马国庆这样说,爹就傻了,有些张口结舌。小孙想,爹方才的气焰原来不堪一击。
       马国庆窥见爹的神色变化,知道枪打在七寸上。只要明白事儿,就得知道枪把子的重要性。钱就是枪把子,谁手里有钱,谁就等于有枪。马国庆又拿出一棵烟,这回递也没递,顾自燃着,放嘴里咬着。然后将烟蒂向上挑了挑:怎么样,来一棵?
       爹讪笑道:不用,我这里有。
       马国庆自得地吐口烟圈,说道:人得学会知足对不。有了病,不推不靠,立马就治,上哪儿找这样的。
       爹的气焰软下来:大侄子,咱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的。谁愿意受这个伤,那叫眼睛。换了我也就罢了,你弟还小,你姑和我以后还得指望他,落了残疾咋整……
       马国庆打断爹:你不用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这话地球人都知道。我告诉你,有眼无珠跟没眼一样,瞎子有能耐照样打卦挣钱。爹说:国庆说得对。可是你兄弟不能没眼睛,他没眼睛,我们全家就没亮了。爹说着就要声泪俱下。马国庆说道:等我跟老匡好好说说,看能不能考虑考虑。
       马国庆站起来往外走,因为心情不错,忽然想开个玩笑:怎么着,用不用我请你撮一顿,姑父也不能白叫啊。
       爹的脸上,铺开一层霜打过的菊花瓣:不的啦,我还得经管你弟弟。马国庆立刻说:好,那我就算请过了。爹说:国庆,要不姑父中午请你,哪怕干豆腐卷大葱呢,也尽片心。
       马国庆不耐烦地:行了行了,别给个棒槌当成针!
       爹脸色突变,又隐忍住,有些忍屈含冤的意思。想了想,小跑着追上马国庆:你弟弟的事情,可全仰仗着你了。你在老匡那里好好给说说,啊。
       小孙躺病床上,理顺着两个字:手术。只要把眼睛治好了,就谢天谢地。可是,如果二次手术不给做呢?
       爹已变过脸来,凶凶地说:敢,没王法了。不给做,指定告他。没有王法了。做人怎么能这样呢。
       爹说完这话,便撂下小孙,独自去戏院看二人转。省城的二人转很红火,有几个名角,演技据说不比赵本山差。爹就是慕名而去的,光听不行,爹要亲眼看那几个角儿。听着爹走的脚步声,小孙心里忽然很疼。爹这几年操了不少的心,看上去吆吆喝喝的,其实也是个药罐子。先在粮库扛麻袋包,后去大连打工。一年出去半年,净拿回个两千三干的,还要吃上二百三百的药。眼见得头发花白了,体格也不如以往,却仍要出去打拼。
       小孙如此想,心里便翻腾不止,不少的话想找人倾诉。小谢晚上悄悄地过来看他。小孙挺高兴,说道:小谢,陪我到电话厅去一趟,我给家里打个电话。小谢鬼笑道:老爷子在这儿,有啥不放心的?小孙笑骂小谢:去你媳妇的,你小于就没有好话。你要不去,我摸着去了。小谢说:去还不成吗。
       电话直接打到王章江的家里。约摸五六分钟,媳妇跑过来接电话。虽是气喘吁吁,说话却依是挺横。媳妇打认识起,就跟他横。媳妇说:有事吗?
       小孙说:没啥事儿。
       媳妇说:没事儿总打啥电话呀。话虽然横,小孙这边听着却十分地愉快,便不吱声,等着媳妇再横。媳妇却不横了:你的眼睛咋样了?
       小孙挺直身体,回答命令似的:挺好的,恢复得不错。连大夫都说好呢。
       媳妇啊了一声,下意识的。那声啊,让小孙浮想联翩,血脉贲张。小孙语音低沉下来,有股黑夜的味道:你咋样,挺好的?
       媳妇说:还行,就是那地方总有点疼。
       小孙心疼地:等我回去,一定给你抓点好药,专门治你那地方。
       媳妇怕王章江误解,说道:这地方那地方,你知道哪个地方?
       小孙说:胸脯子呗。说这话的时候,小孙的声音有些潮。媳妇脸有些红:别说了。得多少电话费。我撂了啊。
       3
       爹看完二人转,带个盒子回来,放小孙的床头柜上。听那响动,小孙知道是象棋,便会心地一笑。知子莫如父,爷俩开始下棋。平时爹下不过小孙,需要小孙让两三个子的,这时候,趁小孙蒙着纱带,正好找个平。病房里闲人多,不少人就凑上前看,都觉得爷俩挺个性,挺让人琢磨。
       爷俩因为有了勾当,挺愉快。以棋会友,有时比说话交流还有意思,相互便有些眷恋。可惜只是偶尔一乐,并不长久。爹只能呆上两三天。正是春忙,除了旱田,家里的水田需要育苗、浇苗、泡地、耙地、看水、运秧、插秧,一系列的硬活计,娘和媳妇吃不消的。光靠雇人也不行,否则不如将地整个租出去,一家人扎着腰板煮粥喝。所以事情无论如何的进展,爹都要回走的。这天是星期一,主治医生领着一群学生查房时,看眼床头柜上布置的象棋,斟酌后提醒,账面的钱快没了。无论接着治疗或是二次手术,都需尽快将款打到账上。爹一听便着了急,棋也不下了,抬脚就往工地去,找老匡和马国庆。爹至今还没去过那个工地,不过路是不必问的,民工对建筑工地,闻味便能寻到。汗水洒在里面,身影烙在里面,修葺一新时拱手交出,然后吃苦受累地开辟另一处工地,或者退回遥远的乡村。孙女死了,儿子可能眼瞎,爹对建筑工地这些出苦力的活计,今后就要格外熟悉。
       小孙伸长脖子,看到爹迎着那风,嗅着鼻子,匆匆地往那所大学的工地走。又看到爹脚步沉沉,一路骂着狗屁回来。小孙知道爹的心里,浮浮满满的,尽是失落。
       爹开始用脚和这城市说话。爹去消费者协会、劳动厅、法律事务所。每次回来,爹先坐在床边嘶嘶地喘气,止不住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最后咔地抛出一口黄痰。小孙不问,也不说话。坐在床上,一遍一遍地摸着棋子,默默呆呆地盘算。情况都长在他的心里呢。医院已经给停药了,账面上没有钱了。小孙用乌溜溜的一只独眼,看愤怒得扭歪变形的爹。因为眼袋奇怪地暗淡浮肿,小孙那只独眼像是刚从河蚌肉中连血带肉地剥离出来。小孙冷静地跟爹说:院是住不成了,要求赔偿。
       爹站在走廊里,悄悄问主治大夫,小孙的伤眼能否保住。主治大夫点点头,前提是二次手术,并且要看效果。
       爹说:如果缓上一阵子再做呢?主治大夫仍点点头,说时间不要太长。
       爹眼里燃起一些希望,绿色的。那颜色,使爹麻风般的脸显出生动。爹转过身,瘦硬的脊背挡住病室的门,求主治大夫一句保底的话:万一儿子那只眼保不住,能不能将爹的眼移植。
       主治大夫看着爹,不说话。小孙侧过耳朵,贴着墙壁,像贴在爹的脊背上。虽然有血
       液的轰鸣,和心跳的怦怦声,仍可分辨出爹的嘶鸣。爹说:我老了,留这眼睛啥用。他还年轻啊。
       主治大夫安慰地拍拍爹的胳膊,说了句什么。小孙知道,主治大夫在说昂贵的移植费。费用是干冰泡沫,只要说出来,能燃灭一切火焰。
       小孙想,泡沫真好,灭了爹的那个心思。爹和小孙去收费处结算。先转来五千,又转过两千,一共七千元。个人又担负了七百元,买耳聪明目丸、吉林明目丸、鱼肝油,还有伙食。爹和小孙把票据收存好,拎着象棋,一起去工地要钱。
       马国庆叉腿站在爹和小孙面前。马国庆腿很直,衬得裤线更宜。两手插兜里,勒出隐约结实的臀部线条。小孙觉得,马国庆鼻梁上应架一副白边墨镜。白边墨镜什么样,小孙没看见。小孙心里给他画上了。
       马国庆死盯着小孙手里的塑料袋,里面装着象棋盒。马国庆板结的脸顿时结了层青霜。小孙忽然想撒谎,想使劲地解释点什么,却理亏似的支吾不清。马国庆没看小孙,眼光越过小孙和爹的头顶,看远处的空气。
       爹的嘶嘶声伴着气流,阵阵吹到马国庆脸上。爹说:国庆啊,款也不用你转了,你给我们赔偿,我们自己去治。
       马国庆说:工地给你们赔偿,谁给工地赔偿?
       小孙龇开黄牙,一只独眼挂起笑:庆哥,主治医生说了,我这眼睛还没做完哪。
       马国庆说:啥叫做完?给你镶只狗眼,然后成天下棋?
       爹气得腿直哆嗦,伸出拳头要打马国庆。马国庆看都没看,等着爹的拳落他身上。几个民工上前,拉开爹和小孙。更多的民工漠然地站着,不说也不动。
       爹于是很悲愤:马国庆,你可是叫我姑父!
       马国庆不屑地:别跟我玩那个。叫啥也得守规矩。想讹人就不行。
       爹的喊声火烧火燎:你们放开我,让我教训教训这个有人养没人教的。
       几个民工再次把人拉开。爹说:操你妈的,我告你。
       马国庆的喊声竖起来:操你妈的,你告去。大爷我这儿擎等着。
       小孙没爹刚猛,却更策略,想发动大家革命。小孙独眼看看大家:你们跟他有啥好处,人死了都不带管的。
       当着马国庆,那几个民工表态了:哎,你不干归不干的,别拐带我们。
       小孙缠着松散发黄的绷带,去看主治大夫。主治大夫不无遗憾地问道:出院?
       小孙问主治大夫:出院行不行?
       主治大夫得体地微笑道:你说呢?
       小孙听不大明白:大夫,非得再做次手术吗?
       主治大夫这回肯定地:当然要做了,不然,现在的治疗效果怕保持不住。
       小孙一咬牙:要豁出这眼摘除呢?
       主治大夫有些吃惊,想察看这恶狠狠的想法从哪里生长出来。
       主治大夫说道:摘除就利索了?拐带到另一只眼呢?
       小孙说:那就先吃药维持着?
       主治大夫没有表态。
       小孙说:大夫,我忘不了你们。说这话时,小孙丑陋的独眼便有些暖。主治大夫略微地沉默,招呼小孙到桌前坐下,一边嘱咐,一边用工整的字体写出一串药名。主治大夫说道:这些药一定要买,价格都不贵。
       小孙有些感动:大夫……
       主治大夫拍拍小孙的肩,宽慰道:没事,你想得挺开,能恢复。说完嘱咐护士:再给他换遍药。
       小孙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4
       小孙独自去县城医药公司,买最便宜的批发药。
       买药就得花钱,花钱就得借。先是小孙去借,后来娘出面借。娘说:卖房子卖地,药也得买。不管费多大劲儿,都要打消炎针,吃消炎药。
       目的就一个,维持眼睛不萎缩。
       小孙和媳妇下地铲地。主要是旱田。水田不敢沾,怕不小心弄湿了眼睛。小孙过长的脸上,横吊着一根白绷带,绷带里罩着一只伤眼。上药时,小孙就把绷带撤下来,露出乱蓬蓬的头发里越来越暗淡枯瘪的独眼。那样子很丑。媳妇原来就不愿看小孙,现在更不愿看小孙。不愿看好办,小孙就背过身去,不让媳妇看。小孙知道,媳妇总谋算着和他离婚,可是媳妇从来没动真格的。没动真格的就是他的媳妇。动真格的也是他的媳妇。小孙悄悄地对着镜子时,便十分地理解媳妇,镜中的丑样子,自己都不喜欢,何况媳妇。
       媳妇骂小孙,娘不生气。媳妇不愿看小孙,娘生气,娘觉着小孙很好看。娘说:不愿看还嫁,还生孩子。娘的话传到媳妇耳里,媳妇抢白说:生孩子当啥,跟强奸犯还生呢。小孙不说媳妇,小孙劝娘:谅解她点吧,我夹在你们中间,难受。娘叹口气:儿啊,你就放心,娘不让你难受。她没了女儿,我还有儿子呢,她比我难受。娘便真的不让儿子难受,一串钥匙全交给媳妇。娘和爹就剩下一个任务,干活,盼孙子。
       小孙和爹一起去县法院起诉,还找一位远房亲戚帮忙。法院传票很快就下采了,法院的人亲自送到村里。孙家的门前,大坑的旁边,法院的人让小孙签字。小孙问:他们知道吗?法院的人一愣:谁?小孙说:他们。法院的人明白了,说道:这不找你吗,要想快,跟我们去趟长春。爹拨开众人,上前道:非得我们去吗?法院的人看了看爹:你要不着急,不去也成。娘一旁说:不就领趟腿儿吗,你说啥时候去。法院的人说:这还差不多。
       村里都知道小孙的事情要赢了。不用谁说,孙家人脸上摆着的。村里人给小孙算账,治疗费、误工费、补偿费,四万挡不住。瞎了一只眼,净剩两万块钱,还算行。王章江说:屁,两万块能买只眼睛?我拿两万块,你们谁卖?我现在就给。村里人不说话了。
       小孙乐得合不拢嘴。小孙乐的时候,露出一口黄牙,粗糙的一层砾黄,像是漆到牙齿上,让人想起荞麦皮。爹也高兴,爹用豁牙夹着蛤蟆癞的烟,不停地搔着秃头,爹叉开手指,像在场院里兴高采烈地打场。娘说:钱判回来,先要手术。等病好了,年年在家种地,再不出去打那破工了。娘看眼媳妇,继续说:孙子也得早要,趁我这老骨头还能动,能带几年是几年。媳妇不置可否,媳妇的心神有些飞。媳妇这个样子,小孙心里挺疼。晚上钻到炕上,小孙跟媳妇说:钱判回来,先给你买对金耳环,外加一只金戒指。媳妇冷笑一声:钱到手再说。小孙有些哑,小孙觉得还是媳妇清醒。媳妇清醒得对。
       小孙闭上灯,乘黑摸媳妇的乳房。闭灯的效果很好,小孙觉着黑长着一对翅膀,载着快乐满屋飞。飞到小孙的手上,飞到媳妇的身体上。黑还像几十层楼上的电梯,将小孙和媳妇拥在里面,一会儿升到三十层,一会儿匀而缓地降到地下室。黑像电梯的感觉,小孙没对媳妇说。媳妇没坐过上下的电梯、大型商场的斜梯,也没坐过平地跑的火车。小孙想到这些,就觉着对不起媳妇。小孙应该和媳妇并排坐在火车的座位上,小孙临着媳妇,媳妇临着窗,看外面开开阔阔的风景。小孙不用看风景,媳妇是小孙的风景。
       小孙咬着媳妇耳垂,低声地说:咂儿比原来还好。
       媳妇不说话,裸身一下子变得又热又烫。小孙的身子也一下子又热又烫。媳妇说:你冷吗?小孙说:不冷。媳妇说:你咋打哆嗦?
       小孙不说话。小孙的嘴唇也哆嗦起来。小孙用哆嗦的唇去贴媳妇的裸身。
       小孙不哆嗦时,媳妇散着湿绺的头发挨在小孙的腋窝。小孙的心跳唱着歌子,鼓得胸肌一动一动。小孙的声音变得黑起来,扇着蝴蝶样的翅膀,绕着媳妇飞。小孙说:咂儿还疼吗?媳妇说:疼。小孙说:疙瘩好像没了。媳妇说:有。小孙说:我给你揉揉。媳妇转过身去:睡吧。
       小孙没有睡意。媳妇的疙瘩三四年了,到县环城医院用红外线检查,说是乳房导管破裂引起的,开的乳肿消。后来去县中医院,那个叫唐三彩的老中医说是乳炎,给媳妇开的汤药,老中医唐三彩自己配的,祖传秘方。
       小孙说:补偿钱拿回来,都交给你。给你治病,让咂儿不疼。
       媳妇睡着了。沉沉的呼吸声,睡得很香。小孙就对睡着的媳妇说话。
       宽敞的大学工地,散堆着一些建筑材料。阳光挺热,草间有虫在叫。马国庆媳妇倚着门框,冷眼看小孙和法院的人一点点走近。马国庆媳妇的眼里,小孙是奸细,引着鬼子进来。小孙蒙吊着一只眼的样子,真像是奸细。马国庆媳妇心想:方才还挡着马国庆,不让他陪老匡上洗浴中心,看来去对了。
       马国庆媳妇蔑视小孙一眼,又敌意地盯着法院的人。马国庆媳妇走南闯北,怕城管大队和国地税,不怕公检法。小孙给马国庆媳妇介绍:嫂子,这是法院的。我庆哥呢?马国庆媳妇咣地砸过来:大白天的,哪来的鬼叫。小孙不吱声了,讪在一旁。法院的人间:你是马国庆老婆?马国庆媳妇说:是怎么样,不是怎么样?法院的人不恼,说道:传票,签个字。马国庆媳妇说:我不管他的事情。法院的人说:你可以不管,但你必须签字。马国庆媳妇不情愿地拿过笔:签我的名,签他的名?法院的人有些恼:怎么这样哕嗦。
       回去的路上,捷达车跑的高速线。收费站经过三四个,每个都不白过。法院的人脸带着酒红,小孙也陪着沾了口酒。除了司机,剩下的人都闭着眼睛困觉。来回六百里的路程,有些乏了。小孙闭着眼睛,却是不困,非但不困,眼皮也跟着神经质地跳。小孙心里暗算着账,车费三百,饭费一百二十六,路费五六十,一天就是五百来块。这钱,小孙从前院王章江那里借的。不过小孙想得开,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5
       王章江从后窗探出头,隔着大土坑,朝小孙家喊:小孙,电话。
       媳妇听是王章江的声音,从炕上爬起来,半个身子支出窗口:大哥,谁来的?
       王章江喊:长春,找他孙哥。
       小孙闻声快步出来:是小谢!
       媳妇冲王章江灿笑一下,麻溜下地,跟着小孙往王章江家里撵,一边招呼小孙:等我一会儿。接个电话,赶上兔子了,一窜八个垄沟。
       小孙跑到王章江家里,冲着话筒说道:私了?私了也行,看他给多少钱。
       王章江说道:早咋不说这话,脱裤子放屁,费这二遍事。
       王章江媳妇也在一旁,说道:净费那话。没上步,能有这步吗?王章江喊了一声,对媳妇的话表示不满。王章江媳妇也不多说,重新戴上套袖,去鸡房喂食。王章江是村里著名的养鸡专业户,村级致富明星。
       媳妇便信赖地说道:大哥,你看这事咋整,是告还是私了?小孙这时已撂下电话:对,大哥,你说咋整。
       王章江看看小孙,又看看媳妇:这事得你们两口子商量。
       媳妇扭下身子:大哥,你就别客套了。谁不知你走南闯北见识广,就算给指指路,还屈着你了?话说至此,王章江便沉吟道:当然还是私了。没听说冤死不告状?你们是不知道,打官司告状得多少钱?律师费、起诉费、执行费,搭身子又搭精力,那才叫无止无休。王章江媳妇顶着一脸细苞米灰过来,白了王章江一眼:就你能,瞎白话。都不告状设法院干啥?王章江说:你说那话,不是提个建议吗。转脸故意对小孙两口子道:咱先说下,我说的就是参考,主意还得你们自己拿。
       媳妇说:拿啥拿,先私了也没啥。看看他态度,不行再告他。
       俩人回到家里。爹听了便说:这么大的事,马国庆咋没亲自打?
       小孙说:不好意思呗,让小谢先探探口风。
       爹说:那王八犊子,还知道不好意思?
       小孙看看媳妇,跟爹说:那你说咋办?爹也看看媳妇,跟小孙说:你媳妇啥意见?媳妇俩人谁也不看,很横地道:我不管。
       爹定夺道:那咱就去看看。但凡他有诚心,咱就撤诉。
       说去就去,爷儿两个起大早去长春。因为时间早,二百多里的路程,到长春时还不到中午。这回仍只见马国庆媳妇,不见马国庆。问马国庆媳妇,只是冷冷地说不知道。小孙和爹只好等着。小谢过来唠几句,问问小孙的眼睛,也急着回岗上干活。说的时间长了,有人不乐意,彼此心照不宜的。小孙便对爹说:我上医院看看,正好让大夫检查检查。爹不放心,说道:我跟你去。小孙给爹使个眼色,主要是眨眨露着的单眼:你在这儿呆着。爹明白小孙的意思,便不再动。马国庆媳妇撇嘴说:等也白等,去哈尔滨了,没个十天半月的回不来。
       小孙便去医院。没挂号也没预约,直接到主治大夫的诊室。主治大夫挺高兴,二话不说,上前就要揭小孙的眼罩,像是罩着的不是小孙的眼睛,而是一幅名画,或者金子。小孙觉得那动作挺熟,忽然想起老农民年年育稻秧,着急揭开塑料薄膜看稻苗长势的情形。如此,小孙就是主治大夫的稻秧了。
       主治大夫戴着聚光镜,翻看小孙的眼皮,摇摇头又点点头。小孙想了想说:大夫,你是不说病眼萎缩了,好眼没受影响?主治大夫讶异地看小孙。小孙也着实吓自己一跳,怎么竟看得出主治大夫咋想呢?主治大夫问:还下盲棋吗?小孙说:有时间就下。主治大夫点点头。小孙问:大夫,二次手术还得做吗?主治大夫说:再不做就晚了。小孙心里对自己说:晚了怎么样?晚了就是个瞎,真能看透前后五百年,也算由病眼到睁眼了。主治大夫拍拍小孙的肩,小孙按主治大夫的示意,坐凳子上。主治大夫说:跟你说句题外的,非等赔偿金下来不可吗?小孙说:我是工伤啊。主治大夫语重心长地:眼睛是自己的。小孙低下头:这次来的路费,都是借的。主治大夫拍肩的手停住了,不说话。
       主治大夫亲手把小孙的吊带摘下来,扔到诊室门旁的垃圾桶里。桶边有一个机关,脚尖一踩,吊带便被关进里面。主治大夫说:这个东西,不用戴了。
       小孙和爹一等就是两天。第一天晚上,爹和小孙挤在工棚里住,算是节省一宿费用。第二天晚上,两人住到小旅馆里,五块钱一宿,多花出十块钱。不过小谢不为难了。小孙知道,因为安排住工棚的事,小谢挨了马国庆的赳。
       第三天一早,小孙和爹上工地,看见马国庆正在散步。爹斜刺里过去,截住马国庆:你给个实话,老匡能不能来。爹差点说,我们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马国庆说:匡总这两天研究外地工程,回不来。你们咋想的,跟我说吧。
       爹说:他媳妇在不?
       马国庆不乐意了:他是他,他媳妇是他媳妇。
       小孙说:见见他媳妇也行。
       马国庆抱起膀子:你那意思,不想跟我对话呗。
       爹拉回话道:不想对话,我们大老远的来干啥?
       马国庆说:那你给个价。
       爹眨眨没有睫毛的秃眼:你说。
       马国庆撅起雷公嘴,不过看不出是否生气。他这种嘴,哭笑都是撅着的。马国庆说:我让你说,你就说。
       爹说:那我说了。马国庆很风度地一挥手:说吧。
       爹说:你看,好好的一双眼,现在成了独眼龙……
       马国庆说:别说那个。你就叨干的来实的。
       爹咬咬牙:那好,四万。
       马国庆说:多少?
       爹说:四万。
       马国庆说:你再说一遍。
       爹迂回道:国庆,你去打听打听,要经过法院,六万也下不来。
       马国庆说:老孙哪,煤矿死个人,才给多少钱,你也太能忽悠了。
       爹不快地:你这不是煤矿,他也没死。
       马国庆说:我不管他死不死,讹人是不行的。
       爹说:你要这个态度,那还商量啥?
       马国庆说:商量是给你机会,懂不懂?
       爹倔倔地:不用你给机会。
       马国庆伸直腿,继续散步:大闺女梳歪桃,随便。
       6
       夜里爹睡不着觉。
       娘说:你睡呗。爹叹口气说:这钱也不好要。娘说:那就告他。法院不下传票了吗?爹冷笑着摇摇头:告?哼。娘说:那咋整?爹说:咋整?一步一步走呗。娘说:眼睛都到这程度了,明天我找他家长去。爹说:找也没用,他家长能管着他?娘便骂:关键时候向着个人儿子。爹说:你说那个,你不也向着咱儿子吗。娘听这话就哭起来:我还叫向着,谁受我儿子这份屈了。爹说:不就瞎只眼吧,瞎了的,还能复明了?反正不用找媳妇了。娘说:我不跟你说,你滚一边喇儿去。
       小孙这边也睡不着觉。睡不着就要找消烦解闷的营生。小孙的营生比较轻松,具体说就是忍不住夸媳妇的咂儿。媳妇厌烦地推开他的手:你一天咋没个正溜儿,净寻思这歪拐斜拉的事。小孙说:两口子间的事,咋叫歪拐斜拉?媳妇说:那也没有天天扯的。小孙说:我还叫天天扯了,你看王章江养的公鸡,哪天不扯了,扯完这个扯那个。媳妇说:人家公鸡扯挣钱,种蛋论个卖,你呢?小孙说:你那意思,我不如公鸡呗。媳妇说:谁拿你跟公鸡比了,不筋不离儿的你也跟章江学学。鸡粪是个啥,到人家手里比苞米贵。小孙嘟囔:他也有走麦城的时候。忘了那年去俄罗斯,种一年菜,背几件大衣回来,粗麻袋似的,谁也不能穿。媳妇说:你去俄罗斯试试,你给我背回来十件大衣试试。小孙心里有些泛酸:注意点,人家可是有大嫂子的。媳妇捶小孙:你啥意思。小孙说:我没啥意思。媳妇冷冷地:人家有能耐,有能耐就招人看。村里哪个女人不高看人家一眼。小孙说:那是,跟人家说话都夹起屁股。媳妇说:这个独眼兽。小孙忍不住了,嗵地捅媳妇一下:你说啥?媳妇疼得嘶了一声,不让号地高声叫骂:独眼兽,咋的吧。
       小孙霎时变得无力,喃喃道:对,独眼兽。
       大清早,小孙到爹和娘的屋里去。爹正拾掇他的两个随身罐子,药罐子和烟罐子。一捆行李,塞到化肥袋子里,缸筒似的立在炕脚。爹说:我去大连了。小孙心里挺难受。小孙说:爹,别去大连,在家里想个啥招儿吧。爹硬硬地:能有啥招儿,看病花钱,打官司用钱,最简单的招儿,就是下苦大力。
       小孙说:要不我去。
       爹软下来说:净说那傻话,你去大连,谁打这个官司?眼睛遭败成这个样子,就白遭败了?
       小孙说:那官司咋办?
       爹叹口气:你也二十八九的人了,啥事得有个主意,别煞后。该往前抢就得抢。真需要我,一夜车,不就赶回来了。
       小孙不说什么,默默看爹收拾好东西。抢上前,将行李筒上肩。小孙和爹一前一后,走在门前的沙石道上。爹是高个子,走在前,小孙是矮个子,走在后。爹的脚步声不重,很扎实。小孙的脚步声也不重,腿却有点前弯。小孙的腿随娘,不过还是有差别。娘是罗圈腿,左右弯,像月亮门。小孙的腿前后弯,像车轱辘。
       爹说:我扛吧。
       小孙说:爹,我扛。
       几个上学的小学生,燕飞似的跑过去。又不跑了,回过头来,好奇地看小孙和爹。小孙睁着一只独眼看孩子,几个孩子吓得转过身去,向前跑开了。
       女儿!小孙心里咣当一下,几乎站立不住。女儿若在,也这么大了。戴着红领巾,孩子们中间奔跑。一颗泪珠在小孙的独眼里凝聚,凝聚,簌动着流下来。萎缩的眼里,有潮潮的湿意,像裂田,倏地被吸收了。
       爹觉察到什么。爹说:顶住。
       客车驶过来,停靠在公路边。司机将货舱捅开,粗暴地将行李筒囫囵个塞进去。
       小孙想起似的喊:爹,象棋落下了。
       爹说:你在家用。
       小孙说:我跟谁下呀。
       爹说:那就等我回来。
       小孙往家里走,王章江拎着注射针从院子里出来,脚步匆匆的。见了小孙,王章江一愣:回来了。屯子里闹鸡瘟,我给你们家送点药。小孙闷闷地站在那里,看王章江。王章江说:工地的事咋样了?小孙头垂下来:咋样,人都没找着。王章江说:找就得找有用的,那个马国庆,他不过是老匡的狗腿子。
       小孙琢磨王章江的话意。王章江响亮地咔口痰,嗵地砸到地上:行,我走了。没钱到我这里拿。
       王章江的话,小孙平时听着热乎,这时却有些别扭。
       回到屋里,媳妇正心事重重地炕梢上坐着。小孙没来由地生气,话也不说,苍蝇掸腿似的蹬掉鞋子,往炕梢上一挺,看棚顶吊糊着的倭子纸。媳妇问小孙:上车了?小孙没吱声。媳妇觑小孙一眼:问你哪,老爷子上车没有?小孙慢吞吞地说道:家里鸡有病,我咋不知道?媳妇一惊,冷笑道:你挺会说话嘛,拐弯抹角的。小孙含混不清,像重伤风的声音:我没拐弯抹角。媳妇提高嗓门:你就拐弯抹角了。小孙说:你说我拐弯抹角,我就拐弯抹角了。媳妇声音有些哆嗦:姓孙的,今儿个你给我说清楚,你啥意思?小孙见媳妇认真,判断媳妇没事儿,很是欢喜:我就是说说。媳妇咬牙切齿地:说说?咋不说你妈,咋不说你爹?小孙支起身子:我错了不行吗。媳妇不依不饶:错了就行了?告诉你,我就是喜欢他,他就是比你强,是个男人都比你强,咋的吧。
       小孙心里一阵泛紧:看他好跟他去,搭我这独眼兽干啥。
       媳妇说:搭你打掩护,你不知道?
       家是五间连脊房子,各开各的门。因为纸棚,声音传得清楚。娘听见有些升级,忙走出自己的门,踅到小孙和媳妇的门里。娘二话不说,抓起笤帚疙瘩,楦小孙的屁股:再让你胡说八道。见小孙躲开,又作势拧小孙的胳膊。
       娘扔了笤帚疙瘩,对媳妇说:妈替你撸他。就没见过屎盆子往自个儿脑袋上扣的。
       娘这么做事,媳妇便没话说。拿起剪甲刀,背靠灯台,咔咔地修理指甲。娘推推小孙:往里去,我也坐一会儿。妈个逼,长大了,打你也打不动了,才两下,就累得气喘。说着盘腿打坐,两片脚快速地分到两边,几乎背到胯骨
       后。小孙借坡下驴,侧过身子,顺着炕洞躺下,却忍不住偷偷打量媳妇生气的模样。这样单眼瞄过,便不由吓上一跳,觉着媳妇脸发黑,颊上布着不少的血丝,样子像个血痨病人。
       娘也发现了,大惊道:昨天还不这样,今儿个脸色咋这么不好,快上医院看看去,别大发了。
       媳妇赌气道:大发了更好,让他再找一个。
       娘急得拍脚:净挑那不好听的,一日夫妻百日恩,找找找,找谁去。赶快扎咕病要紧。
       小孙一旁说道:她心里烦,闹心。这话平时也不少说,此时媳妇却眼圈一红。娘是刚强人,又十分地心软。不等媳妇咋样,先拿巴掌拭眼睛。小孙受不住了,腾地起身:现在就上县医院。
       媳妇说:钱哪?
       小孙蔫了,嘴却硬挺:没钱想办法。
       娘挪腿下地,动作十分沙愣:等着,我借去。
       小孙的话突然就奔出来:别上王章江那儿!
       媳妇脸腾地涨红:就上王章江那儿!
       娘看着媳妇,媳妇更挑战似的看娘。然后娘的眼光渐渐地弱下来。娘沙着嗓子,缓下声音道:借点钱管啥,又不是不还他。青黄不接的,别人谁能有现钱?
       小孙说:我去米大巴掌那儿抬。
       媳妇闭上眼睛,不看小孙。面颊依旧红得发黑。
       娘说:光说抬,可咋还哪?
       小孙很冲地:官司赢了,都给他们顶上。
       娘叹口气:行,你去吧。跟他说好,按月跑息,钱到就还。
       媳妇怕震着腔子似的轻咳两声:算了,我不看了。咳嗽过了,忽然提高声音,带着哭声道:我不看了行不行?!
       小孙的眼光变得很孔武:不行,一定要看。
       媳妇有些不会走了。只要离开家,接触油漆或者柏油路面,媳妇的步子就会变得虚软。媳妇的脚像人参的根须,趟在黑土里,水分才能上来。不会走不怕,小孙让媳妇游。小孙愿意做纤夫,拉着媳妇,在县医院拥拥挤挤的河流中游。小孙悄悄对媳妇说:拉住我。媳妇上当了,听话地拉住小孙的衣袖。小孙还嫌不够,趁机揽住媳妇的腰,给媳妇的船再揽上道纲绳。媳妇这下更不会走了,连电了似的,身体一阵阵发颤发僵。媳妇嗔了小孙一眼,很是娇弱地把小孙的手卸下,身子才活络起来。媳妇嗔得小孙好幸福,也微电流似的酥满躯干与四肢。小孙的手紧紧握住媳妇的手,让手和手说话,说得汗漉漉。
       小孙拉着媳妇,将拍的片子交到大夫手里,然后扶媳妇坐大夫的桌旁。大夫举起片子,皱了皱眉,严肃地朝太阳光照了照,大夫说:住院吧。小孙突然不会说话了,厚嘴唇嚅动着,仍表达不出个意思。媳妇声音很响地说:哪有那么多钱哪。跟前两个候诊的,以及陪同来的家属,都拿别样眼光看小孙和媳妇。小孙脸便见汗,无地自容的意思。大夫有些失望,沉吟一下道:住院手术是必须的,否则保证不了治疗效果。这么办,今天开点药吧,先吃着,回去把钱凑齐了再来。说完便一阵狂草,看着间隔行数,大概有四五种药的意思,不交给媳妇,却直接交给小孙。小孙接过处方,有些别扭地说道:谢谢。
       大夫头也没抬,直接地说:下一个。
       出了诊室,小孙会说话了,对媳妇评价道:这个大夫没准。媳妇点点头:我看也没啥准,看咱不上他的当,就开始卖药。小孙说:咋办?媳妇犹豫一下:回去吧,没钱就别上这地方来。小孙眼泪快出来了:不回去。咱再找原来那老中医看,听他咋说。说完,既不划价,更不买药,收起处方,直奔原来那所中医院。媳妇没反对,还是跟着小孙的安排。只是小孙再试图搂腰时,媳妇不让了。
       老中医居然还在,正浏览一张晨报。老中医放下报纸,对小孙说:解开。
       小孙和媳妇一愣。老中医说:解开衣服。
       小孙说:我解还是她解?
       老中医反问道:你看还是她看?
       小孙指指媳妇:当然她看了。
       老中医说:那你解什么?
       老中医拿一根中指点了点:疼不疼?媳妇面红耳赤地:不疼。老中医的中指移到另一侧:疼不疼?媳妇摇摇头:不疼。中指移到乳沟纵深处,没等老中医问,媳妇已哎哟起来。老中医肯定地:病症不轻啊。小孙十分迫切地问:大夫,住院手术不?老中医摇摇头说:病人这个状况,先保守治疗一段再说吧。媳妇说:刚才县医院那个大夫说,得住院手术。老中医不悦地:谁说你找谁去,我说的就是我说的,不用住院。小孙回敬道:原来你不说是乳炎吗,还给开了一堆的中药。老中医扭脸看着小孙,被小孙闪闪发亮的独目吓了一跳,显然方才净注意乳房了。老中医问:我说过吗?媳妇说:你说过。老中医郑重其事地说:原来是乳炎,现在不光是乳炎,你们明白不?小孙和媳妇一齐说:明白。
       回来的路上,小孙觉得很对媳妇不起。小孙和媳妇是对沙鸡,在沙地里寻食。鹰的影子出现时,惊恐地把头钻沙子里。小孙觉得他和媳妇不如沙鸡。沙鸡是不知道尾巴露在外面,小孙和媳妇知道,却只能钻。小孙这样想,将媳妇的手攥握得更紧。
       下了客车,走上土路,空气顿时甜润起来。媳妇的人参腿吸到地气,也显得精神一些。谁家的牛在哞哞叫,一只笨鸡跳到土墙上四顾,想不清楚跳进谁家菜园啄食。小孙对不起的意思更明显了,无颜见这些村村树树似的。媳妇却没有往常那样,来点精神就对着小孙发脾气,而是独自地揣着手,默默地不说话。小孙侧过一只独眼,想了半天,哄媳妇道:你不说话也好看。媳妇平淡得大彻大悟:人一有病,就是犯罪,有啥说的。小孙心头震动:说啥哪,是人就有病,除非不是人。吃了这些药,肯定好得差不多。媳妇抬起湿漉漉的眼光去看小孙:听天由命吧。
       媳妇这样说,小孙的火腾地上来。火从心脏深处燃起,专门往上烧,烧过小孙的咽喉、牙床、鼻腔、眼睛。小孙感觉那只病眼像灯泡跳丝,黑了一下,又亮一下,又黑了一下,然后就陷进永远的暗中。
       7
       媳妇吃的药叫天光小金丸,广告药。小孙和媳妇都相信,这药更对症,更有疗效。大夫说的药,不用问也明白,谁家的回扣大,开谁家的。倒不如这广告药,听着悬乎点,受骗挨宰也知道咋回事。只是价格不低,一天三遍药,得四五十块。小孙每天的用药也不在少数,肽利必妥眼药水、熊胆滴眼液、青霉素钾、鱼肝油、维脑路通。这么用药,也觉着比医院节省多了。
       再过两年,小孙都可以开无证门诊了,专治眼病和乳腺疾病。让不让开是另一码事,小孙可以这么想。有时脑袋嗡嗡直叫,靠这些想法填充,才不至于空得发疼。
       脑袋不疼时,小孙就想,吃去吧。钱不够就想办法,活人总不能叫尿憋死。
       除了吃药,还得养护。小孙不让媳妇干活。媳妇不愿意呆着,只是想干也不成,一干活便难受。乳上的病不让。回想起来,倒是那个西医说得更接近人话,特地嘱咐小孙,得抓紧治。可是,手术或者住院的钱,小孙凑不齐整。
       小孙觉得对不起媳妇。忽然明白,媳妇说王章江好没错。王章江就是好,有钱,能挣钱。有病能吃药,看病不借钱。一个男人,最基
       本的事情都达不到,又能好到哪去。
       挂锄的季节。全村的人,都是憋下一口气终于又缓过来的神情。小孙没什么心情,蹲坐在土墙边,眯着浅坑里的污水出神。
       高音喇叭响起来,乡里要发展劳务经济,搞劳务输出。政府出面给联系活,挑十八九、二十啷当岁的人,送北京当保安。小孙是赶不上这一拨了。小孙总是这种命,啥事到别人那顺理成章,到他这里,折着把式也跟不上。现在人都学好了,干活先签合同,不然先扔定金。小孙那时候不成,不是那个气候。小孙曾找过乡里,乡里答复是,依靠法律,用事实说话。小孙便明白,自己的担子,最终还得自己扛。
       给小谢打过几次电话,却问不出个子午卯酉。便跟娘商量,卖了两麻袋苞米充作路费,去长春催问。小孙本想走着去,后来想,路费省了,饭费却多了,两下一勾,还不如坐车。除非背着干粮袋子,饿了吃自家的,渴了寻户人家讨口水喝。只是,那不成丐帮了吗。苞米卖给了王章江,娘崴着月亮门的腿,主动去联系的。娘倚着老,说以前欠下的先不还,这两袋苞米取现钱。王章江说:啥苞米不苞米的,从我这里拿点钱算了。苞米卖了,家里鸡吃啥。提到鸡,娘说:多亏你了,家里的鸡病都好了,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呢。王章江脸便稍微的一红。娘知道走嘴了,急忙掩饰道:明天给你们兜十个鸡蛋,给孩子吃。王章江说:我这鸡蛋成筐的捡,你再给我拿鸡蛋,不是笑话。娘说:咱两家的鸡蛋不一样。娘自知失口,忙更改道:我家的鸡蛋是散养的,不对,你们家的鸡蛋是圈养的。娘说到这里,悲哀地不说了。王章江面前,娘已经不大会说话了。
       马国庆面前,小孙也不会说话了。小孙感到苦恼。马国庆只念到初二,小孙参加过中考,小孙应该比马国庆会说话。可是马国庆一两句话,就把小孙准备一路的话击碎。
       小孙说:庆哥,我的事,百忙中能不能予以考虑?
       马国庆张口就说:考虑个鸡巴毛。
       小孙说:庆哥,咱们可是亲戚。
       马国庆忿忿的表情:别提亲戚。亲戚有你这样的吗,你给我带来多少麻烦?老匡都信不着我了。
       小孙说:他信不着你,我跟他解释。
       马国庆说:你解释个鸡巴毛。
       小孙哭丧起脸:那我咋办,我媳妇有病不能不看。
       马国庆说:你媳妇有病,还找我看哪。
       小孙说:我媳妇有病,我不找你。可我的眼睛哪,现在一点光感都没有了,瞎了,你知道不,你管不?
       马国庆气汹汹地:我让你眼睛瞎的?我让你没光感了?别人眼睛咋不瞎,别人眼睛咋有光感?
       小孙悲愤地:那我眼睛就白瞎了,就没人管了?
       马国庆嘲笑道:找法院去呀。你不能告吗,告到底呀?
       小孙说:不是你找我和解吗?
       马国庆说:笑话,我找你和解,我八抬大轿接你啦?
       小孙手直哆嗦:你要这样说,我天天在这儿等。
       马国庆抱着膀:等不等是你的事。先说下,别在这儿晃荡,影响工程队形象。
       小孙蹲在地上,捂着脸。
       那么久久地蹲着。
       长春的一条主干大街,小孙和小谢站在紫红色人行道上。身后是绿树环绕气派庄严的大学。小孙来时准备的话忽然泉涌,小孙装不下了,慌慌张张地倒给小谢:我们不是普通的老乡,我们是亲戚呀……我们不是亲戚,我们还是同学吧。我们不是同学,我还是病人吧。对待要饭花子也不能那样!
       小谢说:谁知道。一个小清包,谱摆得也忒大。天天睡单间,吃夜宵。小孙说:等着吧,有他哭那天。小孙说:你和我不一样,跟他没啥纠葛。不行不在他这儿干,一个出苦大力的,哪挣不着钱。乡里组织去北京的保安队,我看你这岁数正合适。小谢摇摇头:那是青春饭,我不想干。庄稼人,还是学门手艺踏实。小孙说:倒也是。瓦工手艺学得差不多了,丢了可惜。你早点回去吧,省得那马国庆吊脸子。小谢说:他又不是我爹,我怕他。这样说的时候,却又忍不住觑眼周围。小孙就苦笑。
       小谢说:今晚你住哪儿?
       小孙道:这么大的城市,不信没个住的地方。
       小孙坐在浴池里,身上滴答着热浊的水珠。因为没备毛巾,又舍不得买,只好任那水自然风干。与小旅馆比,这种大众浴池算是更经济实惠的去处。三块钱的价格,屋子热闹又暖和,还随便洗澡。一张张并排的床,睡着、歪着、躺着、坐着,尽是赤条条的汉子。灯暗的地方,有人在呼呼睡,灯亮的地方,三五伙下棋喝茶的,还有些人围着看。听着啪啪的执棋落子,小孙倒有些手痒。彻底独眼后,像是对盲棋有了新感受,只是爹没在跟前,便有些踌躇。跟旁人下,怕冷落了大连工地的爹。
       一个老搓澡工挺惹眼。七十来岁的样子,洞眼阔嘴,脚趾抓地。一边给腐竹样的男人搓澡,一边讲三反五反时受到的迫害。老搓澡工晚上搓澡挣钱,白天坚持上访。小孙便有些自卑。老搓澡工上访,可以当作一项事业,政府主管部门要给予接待。他小孙呢。想起马国庆的嘴脸,心里直堵得慌,就有和老搓澡工交流的冲动,希望老搓澡工指点迷津,或者陪他去一趟。老搓澡工的宏亮嗓门就是九节鞭,能把马国庆或者老匡们抽得遍体麟伤。小孙便赤着身体上前,仰起长脸,对老搓澡工请求道:大爷。老搓澡工正叉开四肢搓人私处,以为有活来了,痛快地回应:等着,一会儿就完。小孙心有些跳,独眼露出恳求的光:大爷,你得帮帮我。老搓澡工一脸诧异:帮你?小孙说:我的眼睛瞎了。话还未说完,老搓澡工已是满面狰狞,恶狠狠地喝道:我自己还管不过来,我管你?!
       众人的眼光刷地投过来。小孙逃似的奔到楼上大厅,找到犄角旮旯猫下,半天才缓过劲来。楼上大厅里人也不少,屋顶四角挂着电视,因没有开灯,视屏发出蓝荧荧的光,几个唱二人转的在电视里头打情骂俏。正自躺着,已有按摩女凑过来,慌得小孙忙拽过被单,遮住身体。按摩女觉得好玩,故意将被单一撩,见小孙不是作秀,才又将被单放下。按摩女一笑,轻歌曼语地暗示:按按摩?小孙下意识地捂住胯部,那是裤兜的位置,老实地说道:我没有钱,也不习惯这个。按摩女嘻嘻一笑:老弟,一个小时才二十块,人间享受。小孙惊讶道:一小时二十块?你躺下,我给你按摩,只收十块。按摩女不乐意了:看你像个蔫巴样儿,没想到竟不老实,穷鬼一个。说完起身就走,去了旁人那里。小孙并不生气,遗憾地看着按摩女的身影。心里就想,按摩女还拿自己当个客人待,马国庆呢,他妈的马国庆连按摩小姐都不如。这样想着,觉着解气,身体竟通络不少,以至连放两个毫无味道的蔫屁。忽然胃一阵阵空,想起晚饭忘了,药也没有吃。下到更衣室,将几样消炎护眼的药空腹吃了,上楼重新躺下。饭自然免了,权作以药当饭吧。
       次日早起,依旧是去工地,瞄着马国庆。马国庆走到哪儿,就远远地候到哪儿,死打乱缠的功夫。
       到了第三天,农民工的眼色已经不对了,干活是干活,都瞟着呢。马国庆冲小孙钩手:你过来。小孙心里狂喜,却控制着步幅,显得既不僵,也不激动。嘴角的笑意却水溢出
       来一样,挡不住的。小孙轻快的声音道:庆哥,你召我?马国庆黄着脸:唔,我跟你唠唠。
       小孙小心翼翼起来,迅速盘算种种可能。马国庆损小孙道:你不能总跟着我。你是屁呀。
       马国庆这样说话,小孙便不客气:我连屁都不是。
       马国庆翻翻白眼:你想咋的?
       小孙说:不想咋的。我这只眼瞎了,不能白瞎。
       马国庆媳妇屋子里出来,嗔马国庆:有话不会好好说。就一句话,小孙差点掉泪。小孙独眼单吊马国庆媳妇,觉得这女人的脸上散发出圣母般的光辉。
       马国庆媳妇说:小孙,我们体谅你,你也得体谅我们不是。这个时候要钱,你不坑人害人吗?你寻思钱打地沟里挖出来的?
       小孙说:我知道,工地没给钱。
       马国庆媳妇说:就是。工地不给我们钱,我们哪来的钱给你?
       小孙说:你们放心,我不给你们出难题,我找匡总要。
       马国庆媳妇说:那不是一回事吗。你找匡总要,匡总找学院要。学院再不拨钱,不又绕回来了。
       小孙说:老匡有钱!我刚住院那会儿,伸手就拿出五千,眼毛都没眨。
       马国庆脸沉下来:这么说,给你拿出毛病了,是不是?
       马国庆媳妇说:你别跟着说。小孙,听我一句,等工地下来钱再说这事。
       小孙说:那我等到啥时候?
       马国庆媳妇说:钱下来再说,明白不?
       小孙说:我要见老匡。
       马国庆说:谁不让你见他了。可有一点,别独眼龙似的在工地晃悠,给我滚远点。
       小孙想发作,眼见马国庆叉开腿,巴掌时刻拍下来的样子,头不禁缩了回来。
       小孙给爹挂长途。爹说句经典的话。不知爹打哪儿学来的,大连像是没这话。或者爹自己总结出来的。小孙琢磨不已,却越想越有道理。
       爹说:不操他妈,不知道叫爹。
       小孙想,爹说得太好了。小孙心里的郁气消了一半。只是隔一个小时,郁气又积了回来。
       爹比他强,像个凶汉。从大连回来的第二天,就嚷嚷着要去收拾马国庆。爹怀揣着一把菜刀,一把片绺子。片绺子也是刀,娘割韭菜用的,磨得锋快,搂过马国庆脖子一抹,马国庆的脖子就会成了韭菜。哗,血浆喷射,溅得满身满脸,刀把也被溅得精湿,腥黏黏的。小孙闭眼想着情形,觉着刺激又兴奋。娘不闭眼,娘睁着眼睛上前去抢,惊恐地抱住爹的胳膊不撒手。娘沙着嗓子喊:你个死老头子,要砍,你先砍了我吧。我们家不能再有事了,你再出了事,这个家可咋整。娘额头抵住爹结实僵硬的胳膊,哭起来。
       小孙说:爹,打官司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咱们慢慢地坚持。
       小孙说:爹,过两天,咱爷两个一起到工地去找。事情会一件一件摆明白的。
       小孙说:爹,他违反了劳动法,咱可以经官,继续告他。
       爹叹气地把刀放下,娘的哭声也止住了。小孙忽然想到,爹也不愿意抄家伙的。爹不想杀人,也不想被人杀。爹是无奈。
       爹想得通了,便去法院,继续捡起法律这把刀。小孙没问爹是否找过那个远房亲戚。小孙不想问,小孙有理在。小孙的眼瞎了,在工地瞎的,老匡是大包,马国庆是清包。这些是事实,它们脚手杆子一样绑结在一起。
       爹和小孙再去长春时,陪着一个人。他是法院指派的调解员。这是实施法律程序的第一步。
       调解员在场,爹显得大义凛然。爹说:马国庆,我们找老匡对话,你跟着横扒竖挡什么?
       马国庆说:笑话?我挡什么了?你们预约没有?
       爹不太明白:预约?
       马国庆得意地:约都没约,不得容人家个空?
       马国庆这小子,挺刁哩。爹说:法院都来人了,怎么就没空?
       调解员见得多了,看也不看马国庆,一挥手道:别跟他嚼扯这个。他不是不见面吗?找院长去。
       调解员这么说,马国庆脸色立变,虽然尽力硬挺,气却泄下来,嘟囔道:院长也得找老匡。
       调解员啪地弹掉烟蒂,烟蒂在地上打两个滚,跌到墙角的水渍里。调解员说:那就对了。院长也得找到老匡,我们才没想拐这道弯。人家把你们起诉了,作为法院方,我们有权利、有义务调解这个事情。这是程序。三百多里地过来,连个面都见不着,我问你,再忙能忙到哪里去。如果真的不想出面,这个调解也就没意义了。我可以现在就打道回府。
       马国庆无奈地:电话一直占线,打不通。你们等着,我到别处找找。
       小孙知道,马国庆在拖。老匡就在附近的哪个房间里,打麻将,打保龄球,或者思谋下一处工地。
       法院真好。法律援助中心真好。
       半个小时以后,老匡来了。老匡是混入堆里,可以立即淹起来的那种。唯一让人惊异的,是绞了两道黑眉。小孙看看老匡,又看看爹。爹的秃眉头才应文。爹还应戴上假发套、假胡子、假睫毛,可是,爹既不文眉,也不戴发套。爹就那么坦坦荡荡地光着。
       小孙打量着老匡,想不到这么一个普通家伙,因为有百八十万的资产,包了一份活,能把人欺负到这个程度。小孙霎时很激动,想问老匡很多个为什么。老匡凭什么不给赔付,凭什么不见面,凭什么不给二次手术,硬逼着小孙出院,凭什么念过建筑工程学院。老匡是念过大书的,对不起那纸大学文凭。
       让小孙奇怪的是,老匡面前,爹和小孙仍止不住满脸的敬畏。尽管爹想直接上前,抡起拳头,削他,砍他。爹先敬老匡一支烟,又敬调解员一支烟,然后敬马国庆一支烟。最后,爹给自己燃着一支烟。
       爹应先敬调解员,调解员代表法律,曾经给爹硬气。但爹就是先敬老匡。
       小孙看调解员,调解员没什么表示,无所谓或不在意的样子。
       只是敬烟也没成。爹和小孙,还有调解员秃溜溜地回来。那天是腊月二十八,晚上到家已八点多。昏暗的夜,没有星星,没有下弦月,甚至没有狗叫。屯子里的狗,连同狗吠,早被贼偷运到狗肉馆里。
       稀稀愣愣的鞭炮声,不太理直气壮。像是没捂严,让声音溜了出来。
       8
       小孙常常陷入回忆。回忆是小孙的馒头。只是小孙的回忆都是死面的,中间夹着生面,小孙一见便胃酸胃胀。不过,小孙必须长久地吃下去。想不吃都不行。小孙需要。小孙咽着馒头,忍不住瞥眼镜子。镜子里那个独眼男人也正瞥向他。镜子里的男人冷冷地说:如果做二次手术,眼睛便不会瞎。小孙对镜子里的独眼男人说:我记住了,我会一直告下去。
       村里的男女老少们,总爱刨根问底。小孙便向他们解释,眼睛为啥瞎的。小孙希望有一天能够联名上告。只是人们知道以后,就不再问了。人们不但不问,对小孙的瞎眼也习以为常。像小孙生下来,就是一只眼睛。
       接下来是评残鉴定。按法律程序必须的。评的是小孙的残,小孙必须去。法院还要配名法医。若是小孙自己就罢了,因是随同法医采,便涉及打车的事项。钱越来越不好借的,不过小孙宁肯打车。如果住宿,花销更大。
       小孙一咬牙,花。没有这一步,就没有下
       一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提到孩子,小孙心里格登一下。命令自己不去想。
       评残鉴定却够麻烦。第一次办的鉴定手续,约定一周以后去。第二次去时,专家又凑不齐。如此往往返返的,最后法医也放赖了,让小孙自己去闯。不过法医算是负责任,事先要找的人,都用电话联系好,小孙只管按图索骥。小孙便暗暗地想,前两次也可以电话联系的。小孙想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不允许自己再想下去。
       按照安排或者程序,小孙先到中级法院,中级法院又派人领小孙去省医院。小孙像个屎壳郎,在这城市,推着粪球滚来滚去。等待时间如此漫长,评定过程倒出奇的快。穿白大褂的医生拿着玻璃棍拨拨,又打开聚光灯照照,三五秒钟结论就出来了。
       检查结论没有瞒着小孙:玻璃体浑浊,眼有淤血,眼球萎缩。
       一切如小孙所想。小孙对于眼睛的感觉与评断,就是这样。
       夜里,小孙睡不着觉,就着灯光整理账目。乡村的荧光灯格外亮堂,柜柜角角,包括砖铺的有些泛潮的地面,都显出奇怪的清晰。小孙只列自己的账,媳妇的消费账目一律不记。媳妇倚在炕里要求道:给我也立个账吧。小孙聚起一只独眼,惶惑地问媳妇:不愿意看我记账……好吧,我明天记。媳妇说:你立你的。我是想,我也得有个账……嫁你们老孙家,带来不少事,花了不少钱。媳妇这样说着,像有些伤感。小孙生气地:你说啥哪,你这人咋这样。这不怨你,知道不。我要有福气,一家老少都消消停停的,百病不生,百事不生。
       小孙一推账目:不记了。
       媳妇说:快记。
       小孙得到命令似的:是。
       媳妇对小孙说:你给我念念。
       小孙说:你拉倒吧,我这嗓子,跟叫驴喊似的。要不你给我念念。
       媳妇说:让你念你就念。
       小孙清清嗓子:那我就念。
       ……评残费四百。
       打车费来回共七百。
       早饭在哈拉哈吃的,三十。
       中午在人民广场国商大楼二十六楼旋转餐厅吃的自助餐,五十元钱一位,共一百四十九元,跟餐厅讲下去一块。开车的叫豆大明,法医的小舅子,车是他个人的。此人原在环城法厅,后来因贪污被开除公职。家里有两处小百批发点,两台一五一运输大车长年出租,有三房媳妇,两房给他生了孩子,一房正在怀孕……
       媳妇恨恨道:恬不知耻。
       小孙也义愤填膺:她们真是恬不知耻。
       媳妇说:我说司机,豆大明的这个。
       小孙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我也说这个司机。
       媳妇说:他是你祖宗呀,你说这么细。
       小孙嘻笑道:不是向你汇报吗。
       媳妇白小孙一眼:放屁。
       小孙亲呢又感动,小声说:我放屁?
       媳妇说:放屁。
       小孙说:你没想想,那些播音员谁有我放得好?
       媳妇说:哪个也没你放得好。
       小孙挠挠后脑勺,便有些激动,要放下账目,和媳妇亲近一下的意思。媳妇也挺激动,不过比小孙深沉。呼哧呼哧几声喘后,尽量平静地说道:快记,记完睡觉。
       这晚俩人便挺愉快。很少有的,都很境界。
       小孙赤膊揽过媳妇,媳妇的黑发刺挠着他的鼻翼,痒而舒服。小孙欲睡去,又舍不得睡,仰面空中,念念有词道:官司打完了,就给你看病。
       媳妇幽幽道:不打完就不看了?
       小孙支起身子,俯看着媳妇:不打完也得看。
       媳妇不吱声,头却紧紧地贴小孙的腋窝。小孙畅想道:等官司完事了,钱整泡下来,咱们去省城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住它半年。
       媳妇掐小孙一下:你咒我啊,谁住半年。
       小孙说:不得把病治彻底吗。要不咱租个房子,我卖菜,你收秤,连挣钱带看病。
       媳妇背过身子:没人跟你说。你就犯虎吧。
       小孙嘴巴贴到媳妇耳根上:你说我虎,我高兴。
       媳妇扭下身子:贱。
       小孙高兴地说:愿意贱。
       接下来的法律程序,便快了很多。其间也有些有趣的小插曲。譬如下完传票后,老匡提出法律移植,要求移到长春去解决。这个算盘,不用打也明白。老匡把法律当成了自家野坡上的灌木,可以随便移植。爹和娘坚决不同意,法院也不同意。在维护本土利益的问题上,爹和娘与法院有着惊人的一致。法院以清包与原告都是本地人,义正辞严地驳回了老匡,把老匡的想法击得粉碎。
       随后马国庆便到家里来。马国庆来是传达老匡的话,要求私了,尽量不开庭。爹和娘冷冷地盯着这个大言不惭的家伙。爹一边盯着他,一边撒目门后的锹镐,准备到时候敲他一下。想法归想法,意见仍要交流。爹和娘还是原来的意思,如果私了的话,赔付四万。马国庆说:四万?你拿棒子劫道去吧。爹很有些得意道:那就接受法律的正义审判吧。爹的话让小孙好笑。爹很少神采飞扬的时候,所以爹扬声说出这番话,小孙的眼里,就成了豪情万丈的现代秃头诗人。
       更让小孙感到可笑的,马国庆临走时,居然管娘叫了声姑。娘被叫得一愣。娘的神情瞬时变得很复杂,痛苦与温情、愤怒与让步迅速交错。娘惶惑地看看马国庆,再惶惑地看看爹,直到目光落在小孙和小孙一只变得空洞干瘪的眼上,娘的神情变得凶狠起来,娘像母狼一样凶狠又坚定。娘一声不吭,恨恨地看着马国庆走出去。
       小孙和媳妇的屋子里。王章江坐在炕沿中间,声音很大地说:能给到三万,差不多也就算了。媳妇甩动一下头发,又摆出兰花指,将发梢捋到耳后。完成这个动作,媳妇说道:凭啥给三万,能剩几个钱?王章江冷笑:三万是个极限。真要憋到四万,他宁肯放赖了。媳妇说:赖就赖,还有法哪。王章江哼了一声:法?就算你通过法律,这个费那个费的,最后能剩多少?小孙觉得王章江说得对,又觉得媳妇说得对,正想表个态,媳妇突然说道:可也是,三万四万的,都是搁嘴说,多咋揩手里才算。
       小孙听得毛骨悚然。小孙还指望着这钱呢,如果真那个结果,不是没路了。
       媳妇因为说话,脖子嘎地响一下。小孙忙不迭地问:没事吧。说完就要上前看。媳妇不愿意这样,尤其当着王章江的面。媳妇拧拧身子:听个骨头响,也针扎火燎的。王章江一脸坏笑,并不说话。媳妇白王章江一眼。王章江站起身来:我走了。
       媳妇不送。媳妇对王章江从来不送。小孙跟到院子里:再唠一会儿,忙啥的。王章江说:回去还有事。小孙要往大门口送,王章江不太喜欢小孙坠在身后,转回身,硬冲冲地说道:操,前后院住着,客气啥。小孙听王章江说得认真,便止住脚步,看王章江甩着长腿离去。转回身,去娘的屋子。娘正隔窗玻璃看,见小孙进屋,说道:挺大个男人,以后硬冲点。小孙有些茫然地:我哪点不硬冲了。
       正式庭审时,小孙挺硬冲。小孙总是对手不在或者没有对手的时候硬冲。那天老匡与马国庆没有到场,也没有律师,法院决定缺席审判。法官让小孙陈述时,面对着一本正经的审判席,稀稀落落几个听众,小孙说得很清楚。别人是否感动,小孙不知道,小孙把自
       己给感动了。小孙从媳妇的脸上看到一种光彩,小孙体验到,做一个成功男人,哪怕只是一时,媳妇脸上也会有光。
       然后取判决书。小孙借着余劲,不屈不挠地跑了二十来天,也没能够取回来。后来有人看不过,悄悄地点拨小孙,一个判决书下采,人情费最少两三千。小孙回家便跟爹说:要不给他送点人情,买点烟,或者直接递俩钱?爹挤咕着没毛的眼:他能不能把审判结果改了吧?小孙说:那他不敢。爹说:那给他啥钱?小孙说:以后再要经他手呢?爹决断道:以后再说以后的。再说哪有两三千。爹说是这么说,却去找他的远房亲戚。远房亲戚还算给面子,当场给法庭庭长打电话,开着玩笑说事,爹长妈短,谈笑风生的,几句话搞定了。爹回来说这些事。小孙有些不明白,到王章江那里闲唠。小孙说:事情咋能闹着笑话办?王章江说:喊,那些一本正经说事的,有几个能办成的?小孙说:非得骂骂咧咧才行?王章江说:关系靠呗,你跟人家骂骂试试。小孙说:那取判决书的人情就勾销了?王章江说:勾销?物质不灭定律听说过没有?先挂上账就是了。
       小孙便不吱声。
       王章江说:哎,你发什么呆?
       小孙说:我在思考。
       王章江不由得大笑。
       小孙回到屋里。媳妇正吃口服药,一把一把的,掐在手里,就着凉水,一咕噜咽进去。已经吃过一阵子了。小孙和媳妇一齐幻想,通过口服药,将那病蛔虫一样打掉。只是先还觉着有效的,后来却越来越没有反应。
       小孙对媳妇说:钱拿回来,马上带你去看病。
       媳妇说:虚头巴脑的,还是留着你看眼睛吧。
       小孙说:都瞎彻底了,看它也没啥意思。
       媳妇说:不会换只狗眼。
       小孙疑惑地看媳妇,不知啥意思。想了想,忽然灵光闪现,问媳妇道:换了狗眼,见屎亲咋办?
       媳妇开心了:说那玩意儿,吃了牛鞭,还直奔母牛了?
       小孙和媳妇俩人都忍不住地乐。不想放开,偏又忍俊不禁的那种乐。像有只手捂住嘴,快乐和笑声丝丝缕缕、遮遮掩掩地出来。
       9
       媳妇的病大发了。乳房里的疙瘩越长越大,后来胳膊已不大敢抬了,腋下也长起来两个。小孙张罗着去中医院,做红外线检查,娘说:别去县了,去长春吧。
       小孙看着娘:去长春?
       娘看着小孙:这个情况,还能挺吗?
       小孙便和媳妇去长春。不用县城的红外线紫外线,肿瘤医院的年主任拿下一摸,就判断是恶性肿瘤。年主任对小孙说这话时,媳妇并没有在场。年主任看到小孙的裤腿在动,像一只田鼠钻进里面,人也害怕,鼠也害怕,整个裤腿动荡惊惶起来。年主任便安慰道:别太着急,手术得好,控制住病情,维持二十年没啥问题。
       小孙嗓子有些喑哑,苦着脸说:大夫,是不是耽误了!
       年大夫说:那当然了。见小孙痛悔的意思,年大夫又说道:农村患者,都是挺着,多咋挺大发了,不治不行的程度,才过来。
       小孙失神地:可我早就知道,她这不是好病。
       年大夫截断小孙的话:所以这回不能再耽误了。心电、拍片、针细胞穿刺试验,还得再做个B超。把这些张罗完了,再确定治疗方案。
       小孙说:大夫,不是确诊了吗?
       年大夫奇怪地看小孙一眼。小孙忙说:是。
       年大夫刷刷地下好单子,问道:带多少钱?
       小孙对媳妇扯谎:是瘤,良性的,不碍事,治段时间就好了。说完之后,小孙跑到假山顶上捶自己:为什么病大发了才考虑?病像疖子,非得脓水跳得差不多再说?病像鸡眼,拿着七毛钱一贴的鸡眼膏,便可以一层层地沤除?小孙捶打自己的头。小孙觉得里外的痛相互抵消,心里才稍微地轻省下来。
       小孙对不起媳妇。小孙不想对媳妇说,他想过办法,最终却没有办法。小孙不想为自己开脱。
       办法确曾来过,擦着小孙的肩膀头。钱就是办法,途径就是执行。只是案子移到执行厅以后,跑过六七趟仍没有结果。不是小孙往法院跑六七趟,是小孙随着法院执行六七趟。后来那位远房亲戚替小孙想条妙招:可以执行第三者。活是给学院干的,伤是在学院受的,可以先由学院垫付,学院回头再扣大包。知道这个招法后,小孙觉得已经触摸到胜利了。胜利就是一棵街旁的杨树,小孙捋着凸起的盲道摸上去。
       执行的那天真够顺,除了顺,找不出第二个字来。就连雇的出租车,听说小孙的事情,也主动打八折,前提是捎两个同行者,算总账并不亏。不但不亏,还相当地剩余。小孙当然不觉着亏,小孙从来没想过亏与不亏,做事情就得付出。亏就是便宜,就是福。亏就是耗子拉洋锨,大头在后尾儿。亏就是付出一颗心,会回报一颗心。小孙和执行厅的人顺利地跑在国道上,窗外呼呼漫刮着风,手伸到窗外时,风像小狗的嘴巴,在掌心亲昵地拱蹭,像媳妇健康弹性的乳房,颤颤地跳,引得小孙的心也跟着颤跳。
       那天顺利地见到负责基建的基建部宋主任。见到宋主任,是那天的最后一个顺利。宋主任正在收听滚动新闻中关于农民工的报道,对照眼前的小孙,瘪瘪瞎瞎的眼睛,马瘦毛长的潦草样子,宋主任立刻有了感觉。宋主任脑里甚至涌出一个完整的论文题目,即农民工对于社会经济发展和现代化进程的现实及长远意义。正待签字落实时,门口一个青白脸的小个子忽然向宋主任示意招手。宋主任犹豫了一下,跟青白脸走出去。
       青白脸把宋主任领到隔壁办公室。青白脸说:大哥,这事你管得过来吗?另外两个包工头子在场,立刻跟青白脸一起相劝:隔壁的那家公司拖欠工程款几个亿,你们虮子大的钱,还算个事?开了这个头,基础部就整天接待吧。
       青白脸又说:大哥,晚上去鲍鱼馆。
       两个包工头子抢着要求:给我们个机会吧。
       隔壁的这些情形,小孙看得清楚。小孙干瘪掉的一只眼,只要一进学院工地,便能够穿堂人壁。小孙看到宋主任一脸的醒悟:对呀,怎么没卵子找茄子提拎?小孙便对正襟危坐的执行厅的人说:黄了。
       执行厅的人讶异地看着小孙。小孙摇摇头说:黄了。
       那天回返,依是坐雇来的出租车。执行厅的人有些讪讪:想不到他们内部有人,那个把老宋招呼出去的,是主任助理。小孙的脑袋有些木,眼却很清醒,小孙知道那人是老匡的同学,小孙永远记住那人的模样:小孙一样的矮个子,灯笼似的两只眼睛,青白的脸。连名字小孙也知道,只是小孙不想说。执行厅的人说话的时候,小孙沉浸在总结中。小孙总结到,这一天,总的来说是顺利的。可是后来不顺利了。像一个人跑得飞快,收脚时太急,呛了跟头。
       执行不成,便靠粮食。只是去年粮价不好,水田一垧八,旱田二亩地,将近两垧的土地,却没太大收益。其实收益并不算少,主要是想法太多。恨不得撒下的是种子,收上来的是钱币。
       跟爹和娘商量好了,这年春天开始,耙地、平地、翻地、种地的牛犋钱,一律都赊。化肥、农药也赊,油盐酱醋更不用说。加在一起,硬是掐下三千多元,就等秋粮下来,一齐处理。
       小孙没别的办法,只有等到秋后。卖血是招儿,可一个月几次也不够用。房产可以卖的,但那是连后路也不要的时候。小孙的后路无所谓,小孙不能断爹娘的后路。
       媳妇反倒平静,像病长在小孙的身上。媳妇越这样,小孙越难受。只是丈母娘惦记媳妇,因为隔三差五地去看,自然要吃不少的脸色。这个小孙还不怕,小孙最怕的一种说法,是不该打这场官司。倘不打官司,家里原来的那点底,再凑合凑合,手术早就做上的。小孙越怕听,丈母娘越是说,堵起耳朵都不行。媳妇便说:那么大岁数的人,你也跟她计较,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小孙说:是。媳妇说:她愿说就说,你不会不听。小孙便说:媳妇你放心,她那么大岁数,我还能没老没少的?媳妇有些成心:你什么意思?小孙说:没什么意思。媳妇说:没什么意思你就闭嘴。
       小孙便真的闭嘴,任由媳妇去说,只要她高兴。
       算是老天有眼,这年种粮还算剩钱,卖了一百二十五包稻子,去了加工费拿回九千八百多,再加上赊欠出来的那些,凑够一万多块,急忙扑奔到长春。
       家里能折腾的都折腾了,明年的生活肯定成了问题。明年再说明年,先保病人要紧。
       这个时候,距离眼睛受伤,已经两年了。
       10
       春节的气息越来越近。街旁花炮摊、对联摊渐渐多起来。都是直接拿着地面当摊床,惹得行人绕过走,或者绕着看。没人以为碍事或者费事,倒觉着平添一些热闹。只是零星的鞭炮声突兀地炸响,常惊得行人一跳。能推到年后的手术,都推到年后了。许多患者一个共同的心愿,回家过年,过一个子平静静的年、团圆的年。对于一些患者来说,这种年不会太多了。如此,病房走廊便有些空荡。积存的气味,也淡了些。
       媳妇做完手术,是腊月二十三的下午,农历小年这天。
       最忙乱,最揪心的一段时候。只是紧张过了,一旦松弛下来,便有散架子的感觉。近日内走马灯似的生活,不停在眼前盘旋。像车坐得久了,停下脚步,眼前的景物,仍呼呼地前涌。
       小孙想说上一说。
       说是早想的,只是想不起给谁。王章江曾提议给政府。王章江说政府的时候,眼神像刚刚出狱,或正争取宽大处理的劳改犯。小孙没有应声。小孙没告诉王章江,信已经写过的,只是没有回音。小孙想象那信的邮寄过程,不过是层层的画圈,最后画到学院的手里。转了一圈,回来了。
       不过,小孙仍想说。
       小孙的话,想对纸说。
       小孙的第一段话:
       大夫要求媳妇做手术,需要的钱很多。
       前两次打化疗,预备的费用早花没了,我开始奔走于亲戚、家族间借钱。有些亲戚粮没有卖,手中暂时没钱,但答应卖粮后借我些。大多数人知道我打官司花钱太多太多,怕没有返还能力,直接地告诉我没钱,帮不上我了。我能理解,谁让咱穷呢。打官司花了四万多,这回最少又得三四万,对于一个农民来说确实太难了。
       以前我换稻地打机井,手里也是一分钱没有,不管是抬是借,挪个万头八千的都很痛快。眼睛出事刚打官司时,弄个一万两万也比较容易。
       如今官司无望,媳妇又得这个病,所以没人敢借我,这是正常的。
       今年的卖粮钱一分没还外边,连贷款都没还,也确实让人信不着了。
       小孙想了想,坐起身来,又写一句:
       法院判赢怎么不算赢?
       然后躺下,闭了眼,默记着一些情形。像预备高考的学生,趁晚寝熄灯时,闭起眼睛回味一些事情。对小孙来说,一些过程与名单要记的。不但要记,而且要牢记。
       山里有个姓苗,叫苗春旺的,借一万,一分五的利。娘的姨姐夫赵永民给担保。
       刘贵臣那里抬两千,二分利。当年还不上,得想法把利打过去。
       收粮的老马头那里抬两千。
       曹广德那里抬一千,二分利。那家伙原来是农业站的,现在退休了,领着退休金。算是有钱户,利息又高,到时候想法抹点。
       小孤树屯的舅爷苏永海七千。
       二道河子的三姨夫一千五。
       獾子沟的五姨夫四千。五姨夫叫张臣,原来只知道称呼,如今涉及欠款,需记住大名。
       狐狸洞的老姨夫帮着抬两千,一分五的利。钱是老姨夫自己的,托别人的名,怕到时候不好要。
       丈人那里两千一。丈人也得有借有还,这是原则。当然人家上赶着给,是另外一回事。但至今没说给,也就不指望。
       大连襟郭成壮,春天时拿五百,说好是借。大姨姐这回来,私下给拿五百,算是给的。大姨姐特意嘱咐小孙,不要说出去。
       ……
       这是借着的。还有没借着的。大爷家和老叔家,原来答应卖猪卖粮后拿过来的,取钱时,推说给孩子交学费,不借了。小孙只说一句:帮不上忙也没什么,不能耽误你孩子念书,然后就走人了。
       倒是常在一起下象棋的收购站杨老板,不等小孙说,跟他爱人商量,答应借小孙两千元。约定手术前去取,手术后再还给他。小孙做出感激涕零的样子。心里却知道,手术后是还不上了。还不上的事,杨老板肯定知道,人家只是那样地说。
       爹从大连又拿回两千。爹喝了点酒,眼睛有些红。爹当着娘的面,把钱找出来,交到小孙的手上。小孙说:爹,我不用你钱。爹蛮横地说:拿着,你就放心,这个家咱爷俩扛着。
       小孙觉着一只独眼,叭叭地往下掉眼泪。小孙觉着另只瞎瘪的眼,也往下掉泪。小孙趁娘和爹不注意,回身去拭泪,独眼和瞎眼都是干的。
       小孙的第二段话。
       我跟护士把她送到手术室。看着护士把她领进去,我坐在外边等着。这滋味真难受啊,从上午九点多一直到中午十二点,护士才召唤我们。到跟前一看,她已经睁开眼睛,看了看又闭上了。她的脸色苍白,但比较清醒。她把眼睛睁开,说喝,声音非常小。因为术后六个小时内不许吃东西和喝水,所以只能用小勺往她嘴唇上少擦一点。这期间,有两次排尿,是躺着接的。六个小时以后再排,她坚持扶她坐起来,再慢慢地跪下去。
       这一晚上,她始终觉得不得劲,浑身难受,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躺下,基本上没好好睡觉。我一个晚上没敢闭眼,也不觉得困。凌晨四点扶她穿上外衣下地,在屋里来回慢慢走了几趟,活动活动。
       天亮时吃一些粥,但仍然很虚,躺下坐起都得用人扶。不过到了中午,已能用没手术那边的手拿勺吃饭、拿水果吃了。
       小孙写完这段话,回身看媳妇。媳妇静静地睡着。小孙悄没声躺下。两年来的人和事,纷纷攘攘地过,都像是梦中或者雾中。脚底燥热难耐,鼻子滞塞不通,咽壁像是破了口子,或者出了溃疡。小孙闭眼不着,忽然又涌出说的愿望。
       小孙找张皱皱巴巴的烟纸,对着纸面说:
       我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我的大脑反应越来越迟钝。东西刚放下就忘,有时想不起自己要做什么。白天,我得去买水果,打饭,照看媳妇打化疗、吊点滴,不敢在床上躺一会儿,到了晚上却又睡不着,只有找人下棋。深夜好不容易入睡,两点来钟还得醒一次。
       照这样下去,不知道会造成什么样子。
       细想起来,我若不出来打官司,即使她有病,也不至于耽误好几年。若官司结了,大包给予合理赔偿,也不会造得现在这么惨。但不管怎么样,即使卖房卖地,我也要把她的病看好。把手术后的六个疗程打完,让她完全康复。
       小孙仍想写,却住了笔。不是没有了兴趣,而是小小的烟盒纸,已经写满了。满了也就不想写了。加上前两天零零散散写的,就是一沓的烟盒纸。小孙掏出火柴,将几页的烟盒纸拎成菱形状,从最底的纸角燃起。因为锡面,纸不太好燃。火苗一点一点地吞噬着薄薄的纸面,剩下金属声响的锡层,渐渐地弯曲缩小,稍弹成灰。
       两声咳嗽,媳妇被呛醒了。媳妇有些惊慌地问:你干什么?
       小孙说:不干什么。
       媳妇说:不干什么还烧纸,我没死哪。
       小孙生气了:又不是烧给你的。
       媳妇说:不烧给我的,还在我床头烧。你这人咋瞪眼说瞎话。
       小孙说:我烧的是倌,不是纸。
       媳妇说:信就是纸。
       小孙说:信是信,纸是纸。
       媳妇脸拉长了:你气我是不?
       小孙服软道:我不烧了不行吗。
       媳妇仍气咻咻地:你见谁屋子里烧纸了,也就你能干出来。以为我不知道,写写写的,寻思你是学校老师哪。
       小孙很不好意思:学校老师咋,我还想当公社书记。
       媳妇说:做梦去吧。就你们家那祖坟。
       小孙说:咋总祖坟祖坟的,你不是孙家人?
       媳妇说:我可不是!你们孙家那琐碎事都让我给担了。
       小孙惭愧了,觉得真的对不起媳妇:过两年就顺当了,马粪蛋子还有发烧的时候呢。
       媳妇说:你就那个命。你要顺当了,该出别的事了。
       小孙有些生气,便不吱声。媳妇见状,叹口气:我怕是等不到那天了。你离吧,甩了包袱,让你妈再给你找一个。
       小孙立起眼睛:媳妇,灯在这儿,我一辈子就守你一个。到啥时候,我都不离开你。
       媳妇摇摇头:别说那傻话了。人该着生死,是有定数的。算是我给你添了累。这些饥荒,也够你还二十年的。算我对不起你了,我到了阴间,也保佑你,挣钱,还债,娶房老婆。
       小孙心里一阵堵,抱着媳妇哭起来。
       11
       上上腊月三十那天,俩人回家过年。刀口这天早晨拆的线,剩下的,就是术后化疗了。
       家里过年的气氛还是有的,对联照样地贴,冻豆包、冻饺子照样地包。日子看不出太多的变来。只是猪肉少了些,少到没割的程度。以前都是杀年猪的。娘有些不安,说道:要不割两斤肉?爹说:年节好过,日子难挨。平时少吃了咋的。媳妇翻翻白眼,虽然有病在身,依然磨不掉脾气个性。王章江知道这个情况,特地安排两只有病打蔫的鸡,算是连鸡带肉一起解决了。
       说安排也对,有点福利的性质。爹和娘如今是王章江鸡场的临时工。下半年起,小孙领媳妇跑省城,爹不能再去大连干活了。正好王章江忙不过来,爹和娘便毛遂自荐。村里想干的人不少,王章江的举动,便赢得了村民的赞同。
       爹头发全白了,才五十四岁。娘头发也白不少,看上去像山沟里长年点灯熬油的老太婆。俩人一天要折腾四遍。从打扫鸡舍到粉料拌料,活一点也不轻巧的。轻巧的话,王章江就自己干了,也犯不上雇零工。就是农忙时争嘴,爹和娘便也当回地主,雇人插秧挑秧。按说里外一倒,没太大意思的,因为农忙只是几天,喂鸡的活又长,才有得账算。
       要说账,王章江才有得算。成堆的鸡粪都剩不下,五十块钱一四轮车,种大棚的抢着买,那意思,不像抢鸡粪,像抢鸡蛋。搁一般人家,扔都嫌臭的,在王章江那里就是钱。爹和娘便想起小孙。爹安慰娘:别见不得人家好。要没这些事情,还用养这鸡?两垧地,再干点活,老婆孩子的都够了。娘安慰爹说:命啊。
       日子没法比的。看人家扑扑腾腾往前奔,小孙这里,像绊住了手脚,行都困难了。
       日子,像无底的桶,或者折了井绳的桶,呼呼地向水面下坠,又像实施裹脚,因渐渐地紧,也觉不出过多的重压来。
       也有快乐的时候。三十晚上,吃完年夜饺子,大约是十点钟。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还没敲钟,小孙和媳妇回到自己屋里演节目。
       也就这点乐子。这点乐子最长久。
       媳妇有些疯。小孙搞不清楚,媳妇是因为幸福生活太少,还是想更多地享受生活。小孙大汗淋漓。小孙说:呀,我出汗了。
       媳妇哧地一笑。小孙又说:如果连汗都不出,可没意思。
       媳妇又哧地一笑。小孙胳肢媳妇:你笑啥,说。
       媳妇说:我给你生个娃。
       小孙快乐得几乎眩晕:再说一遍。没听清。
       媳妇大声说:我给你生个娃。
       小孙亲媳妇一口:等身体好了的。
       媳妇脸上有些不自然:对,省得死了留麻烦。
       小孙使劲亲媳妇一口,大声说:想死没门儿。咱福大命大造化大,钢钎子都穿过,就是不死。
       媳妇高兴了,狠狠拧小孙。小孙又痛又笑的表情。忽然俯下身,独眼和瘪眼一齐专注地看媳妇:那就要了。
       媳妇捋摸着小孙的耳梢,想起似的说:晚上你喝酒了。
       小孙说:我还吃药了。
       媳妇说:这阵子睡眠也不好。
       小孙说:那咋整?
       媳妇一惊一乍地:今天不能要,养两天再说。
       小孙说:为啥?
       媳妇说:孩子得优生优育。
       小孙借着酒劲,开心地笑,一口暴黄牙显得性感结实:啥优生优育。狸猫再优生,不信能整出虎崽子来。
       媳妇说:没人跟你说话,你不讲科学。
       小孙脸便贴在媳妇消失的那边胸乳上:记住,治病要紧。没有人,要个孩子什么用?
       媳妇将脸紧紧埋在小孙汗酸的头发里。小孙的头发刺哄哄,像短毛马鬃,还有股久蹲医院的药臭味儿。
       王章江不大过来了。免不了过来一次,进屋后都是立刻出来,或者不进屋,站院子里喊。小孙和王章江便越发地好。通过王章江,小孙悟出了一个朋友相处的招儿,让一让,可以海阔天空。有些事情不去想,天还是天,地还是地,人还是人。
       小孙心里高兴,忍不住夸王章江。媳妇冷淡地说:王章江有什么好,不就是挣着俩钱吗。顶多一个养鸡专业户。小孙说:人家这几年没少帮助咱们。媳妇说:没觉出来。
       小孙说:王章江个子高,长得帅。
       媳妇淡淡道:骡子个高,有啥用处。
       小孙听得一怔,却忍不住心花怒放。
       小孙忍不住悄悄对娘说:看着没,有病可比没病好多了。
       娘骂小孙:你这还是人话吗。
       12
       东北的气候,像没有春天,直接跌落进夏天。
       夏天里,忙活春天的活计。种地、育秧、盖屋、出行、择日娶亲。
       工地的事仍没有信。这回连马国庆也找不到老匡了,找不到才意识到不妙。不过,马国庆终是拉回一车瓷砖,还有些木板,统统被媳妇截到了丈人家。
       法院的事也没有信。小孙不找法院,法院不会找小孙。当然,法院主动找小孙,事情更会糟。
       媳妇的疙瘩又有信了。在脖颈上,一左一右,一大一小。
       却没有去看。知道那病又复发了,只有硬挺着。所有的办法都使到了,只剩下房子。
       爹或者娘,已到了最大的限度。王章江、屯子里的人,他们都评议说:治到份了,知足吧。
       他们的意思,活的人还要活。
       小孙不甘心,却没有别的办法。别说借,连抬都不行的。只能眼睁睁。
       能动就得干。媳妇看家里实在弄不过来,便跟着去铲地。一天下来,胳膊已抻肿了。只好专职在家做饭。
       媳妇图个干净,喜欢把垃圾埋土堆里,沤烧掉。媳妇头一天点的火,没着,拿土压上了。第二天上午,发现冒烟了,媳妇没有着急,还睡了一觉。后来见烟冒得大,拎桶水去浇,不料火竟被激起来,风一刮,顺着跟前散落的稻草,向附近的柴垛奔跑。柴垛瞬间着起来。随后,苞米楼子也着起来。
       那天,好大好大的西南风,呼呼地刮向村里。
       王章江正好过来。先掏出手机报警,然后取管子接水。有一阵,风忽然掉向,往他家去了。他丢下管子往家里跑,将鸡舍、住宅浇过,拿湿被子,蒙在房檐上。他家是电井,水上得快。
       后来风又向西南,家里没事了,王章江骑着摩托便跑。王章江媳妇在后面骂,他不听。王章江媳妇只好拎起水管,时刻捍卫自家鸡舍、房屋。
       爹、娘、小孙都赶回来。一走一过时,耳朵已烤出燎泡。媳妇用盆端水,在火场跑来跑去,摔着跟斗。小孙冲媳妇吼:离远点,别在这儿绕。
       娘站在大门外,手脚和声音一起哆嗦。娘哀求着:老天爷呀,救救我们吧。
       媳妇倒在地上。小孙知道媳妇胳膊肿得抬不起来了。小孙喊着:娘。娘绊绊磕磕地过去,婆媳俩搀扶在一起。
       小孙站在小棚子上,往草上浇水。人站不住,便往脸上浇。爹从王章江家接过管子,两个管子并在一起。因为出水快,房屋保住了。
       火势越过房子,向房后植树带上的柴垛奔。柴垛一家连着一家,顺着植树带,一直延伸到新起的一片住宅区。那里,有家个体幼儿园,一个加油站,一座大型粮库。
       王章江去的是幼儿园。
       火势猩红,火星爆窜,黑烟涌腾。
       救火车凄厉地叫。周围村屯都惊动起来。
       邻县的水车都调来了,三十来辆水车。加油站和粮库,四外都有水车把守。幼儿园的孩子,被王章江和老师们领着,转移到逆风的安全地带。
       电工要掐电线,乡党委书记没让。乡党委书记命令,谁家房子着了掐谁家的。家家水井都呼呼地抽水,村屯浸泡在一片火声和水声中。
       风头过去了,火势控制住了,各家检点损失。乡财政所长租一个院子收破烂,所有破烂,烧得只剩下铁。蓝采和投资十几万的一辆新车,拉着满车的纸壳,正好停在院子里。别人告诉司机快开走,司机说不着急。等醒过梦来,车已开不走了。轮下有个坑,车正好陷在里面。往下卸纸壳子,已是来不及。新车烧得只剩下铁,算是重新炼过一回。不过蓝采和有能耐,补办的保险手续,挽回了一些损失。
       二牤子家,火从瓦缝里钻进去,最后烧落架了。
       张三家开着商店,麻秆打狼两头怕。结果顾了商店,家里着起来。
       小谢他爹领着小谢妹妹拉化肥,将马车挂到树上,然后出去办事。车厢板着起来时,马挣脱缰绳,一路狂奔到家里,然后两天不吃草。小谢他爹把马杀了,小谢妹妹也吓够呛。村民都认为马跑得对,马车后来只剩下车轱辘圈和钢架板了。
       马国庆远房姨家的菜园里有个粪坑,鸡在那里悠闲地刨食。凶猛的火势,生生吓死一只。
       村里所有的猪和鸭子们都躲伏在圈里,一动不动。一直到晚上,也不吭声。
       火险解除后,政府做了几项工作。
       一是树立先进典型。王章江救火是有价值的。他最早发现火情,最早呼叫火警,不顾自家财产安危,最早奔向幼儿园,领孩子们转移。他还是优秀个体户代表,积极安置劳动力就业,带动村民致富。发展地方经济需要这样的代表。
       县电视台采访王章江前,王章江来到小孙家,要求小孙全家统一口径,说他一直救火,始终不顾自家安危的话。
       摄像机的独眼面对小孙的独眼时,小孙不知说了什么。小孙似乎说起农民工及执行的事情,还说媳妇如何勇敢地救火。采播人员把这些镜头删去了。
       二是出台柴垛令。柴垛不仅要出村,而且不能码道边。各家的柴垛便都散乱在地里。那些东一座西一座的柴垛,很快成了鸟类落脚或做窝的天堂。一些年轻的爱情也在柴垛里萌生。
       三是媳妇被取保候审。
       小孙、爹和娘又一次去法庭。法庭高高的台阶前,媳妇抱着小孙的胳膊哭起来:别管我了,我是你的灾星。我们俩相克。小孙替媳妇抹去眼泪,说了句很男人的话:我宁可被克。媳妇说:我要进去了,你就找人吧。小孙郑重地说:不,你判多少年,我等多少年。
       后来法庭审判结束,小孙拥媳妇出来,失而复得的神情。小孙说:我这一辈子,就你一个,别人谁也不找了。媳妇点点头:我知道。小孙说:我们生活一辈子,谁也不离开谁。媳妇红着眼圈:我知道。小孙悄悄对媳妇说:今天电视说了,以后承包工程,工头先要交付押金,把工人的工资存到银行里。再给交好保险。媳妇明白小孙说什么,很夫唱妇随地说:那些我不管,我只要你。
       小孙激情地搂媳妇的肩,低声说:等着。
       小孙说着,小心地摸媳妇脖颈上长起的疙瘩,想把那家伙给摸回去。
       2005年4月至5月一稿
       2005年6月二稿
       2006年4月三稿
       [责任编辑 杨 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