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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行]神农架启示录
作者:李存葆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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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所居住的这颗星球,本是不依仗人类而存在的世界。如果把人类所创造的一切融进大自然的东西,称作“第二自然”,那么,没有被人类破坏过、重塑过、改造过、装潢过的地域,则该称为原始的“第一自然”了。在“第二自然”急剧扩张、迅猛膨胀的当今,“第一自然”已显得凤毛麟角般弥足珍贵。即使能到还大致保留着“第一自然”风貌的地方,去感受一下那里的原始美、神秘美、天籁美、流动美,也已成为当代人的一种奢侈。
       二○○六年暮春,当扯天撕地的狂风,于一夜间卷着三十三万吨沙尘,放肆、粗野地将繁华的北京搅得灰头土脸的时候,幸运却向我绽出了深情的微笑;其时,我同十余位文朋诗友,正流连忘返于神农架的锦山绣水之间。
       上苍是最富天才和激情的风景画家,神农架无疑是它愿意盖上印章的最具个性的代表作和传世作。神农架位于湖北西部,与蜀陕接壤,是长江和汉水的分水岭,因相传华夏的人文始祖神农氏,曾在此架木为梯、采尝百药而得名。神农架林区,是全国唯一以“林区”命名的行政区,由湖北省直接管辖。神农架境内,有六座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峻峰直插云汉,遂也有了“华中屋脊”之誉。
       对大自然的好奇并探索那些尚未被破解的奥妙,是人类一种终古不移的天性。当百慕大三角、尼斯湖怪、飞碟和野人成为当今世界四大之谜后,神农架曾因频频传出发现“野人”的讯息而名噪环宇。自上个世纪以来,一些国家和地区,都曾先后声称发现过“野人”,而神农架不仅发现次数最多,且与历史的记载也大致吻合。在屈原的《山鬼》、郦道元的《山海经.海内南经》、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以及当地的史乘方志上,都曾有过对“野人”的或绘影绘形,或简明扼要,或颇为翔实的描述和记载。经有关部门详细调查,近几十年来.有三百六十余人次,也曾与“野人”不期而遇。钩沉稽往,所有这一切,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正视。一九七六年五月间,神农架的六位干部职工(中有林区两位主要领导),同时在两米的距离内,与“身材魁梧,棕红色毛发,用两脚走路,有喜怒哀乐表情”的“野人”邂逅。这消息一传出,即刻引起中国科学院的高度关注。接着,中科院曾数度组队来神农架考察。在对“野人”嵌下的大量脚印及散落的毛发进行了科学鉴定后,有专家认为,神农架里存在着一种介于猿与人之间的灵长类动物……这又极大地刺激了人们的好奇心。
       一投进神农架那苍茫茫、气森森的怀抱,我的心灵,便被它的博大渊深所照明,所溶解,所征服。我觉得,不管神农架有没有“野人”存在,也丝毫损减不了它的神秘、神奇和神韵。抑或是上苍对自己的这帧堪称神品、逸品的巨幅山水画格外钟爱,它让神农架躲过了第四纪冰川期那场残酷的洗劫,使之成为各种动植物的避难所和栖息地。在亚洲、欧洲和北非等同一纬度的区域,除浩瀚的大洋外,不是荒山秃岭,就是湖泊或沙漠,唯有神农架却以无比的碧翠和瑰异,卓立于世。地处温带的神农架,竟囊括了北自漠河,南至西双版纳,东自日本中部,西至喜马拉雅山的几乎所有的动植物品种。直到目前,这里仍存有任何一个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也无法全部认识的无名的动物和植物。
       十九世纪末叶,英、美、日等国的一些生物学家,都曾试图走进神秘的神农架,但因实在无法抵近,仅于它的周边地带,采集到若干稀有的动植物标本。即使到了今天,神农架这个动植物王国的宫殿门窗.仍还没有向世人完全洞开。当地的农家老翁们,曾多次见到过的、他们叫不出名字的独角兽、棺材兽、驴头狼、鸡冠蛇等,至今还是一个个神奇的生命之谜,在引发着人们的玄思妙想。这片神圣的“第一自然”,自会是奇禽异兽的温馨家园。神农架里不仅有被视为国宝、周身飘逸着高贵气质的金丝猴,还有华南虎、金钱豹、毛冠鹿、林麝、猕猴等六十四种国家一二级保护动物。还让人浩叹上苍造物奇绝的是,神农架里竟有白熊、白獐、白鹿、白蛇等全世界罕见的白化类动物。面对那凭虚凌空、抖翅翱翔的肥硕的飞鼠,那在密林枝桠间穿梭飞行、翩翩来去、伏在大花朵上喜食花蜜的太阳鸟,那红腹彩羽、在冷杉林中不停跳跃、不断欢叫着“茶哥茶哥”的红腹锦鸡.那胖胖乎乎、闪着墨玉般光泽、在清溪里怡然自得的神农娃娃鱼……人们怎会不产生这样的联想,造化是如何把奇特而各异的生命密码,潜入它们那千姿百态的躯体之中的!在神农架的官封,有条鱼河,每届春雷滚滚之时,人们会看到千千万万条筷子般长短、被当地人称作“洋条子”的鱼儿,同时从一个水洞中,潮水般涌流出来。这些周身无鳞的鱼,密密匝匝,脊脊济济,织成了一道扯不断的白练。望着这些欢跳着的水中生命,人们当会感到,伴随着天宇间的鼓点,这些集柔细而致壮阔的未名生灵,竟也能组成雄伟豪迈的生命进行曲。在天燕原生态区的燕子洞内,人们会看到数万只短嘴金丝燕,常年同栖在一个不足四公里长、地下有清泉长流的洞道里。燕儿们或亮开狭长的翅膀盘旋奋飞,或收起分叉的尾巴贴身洞壁。望着这“金燕戏洞”的奇妙场景,人们也当会发问:是何种缘由,竟让这个山洞有如此强烈的感召力和凝聚力,会使得一个庞大的燕子家族,世世代代恋栈于这个海拔高达两千四百余米的幽洞……
       神农架以它神秘而独有的灵犀,连结着那呼啸的、奔驰的、攀援的、飞翔的、畅游的、爬行的……万千生灵的生命节奏:也以它固有而神奇的灵性,连结着那高大的、矮小的、古老的、稚嫩的、开花的、结果的……林林总总的植物们的生命旋律。在这片缔造着有声和无声生命的土地上,现已查明的高等维管束植物就多达二千六百七十余种。这里不仅有针叶林、阔叶林、竹林、灌丛,还有山地草甸、沼泽湿地等多种植被。造化仿佛要把华夏大地东西南北的植物,全部在此雅集、荟萃。
       在神农架那乳汁丰满的胸脯上,有着洋洋大观的原始红桦林带,也有着遒劲且妩媚的高山杜鹃原始林带,它们当是神农架古老历史的叙事诗。在这架大山那厚重深广的怀抱里,还矗立着被当地山民当作神树供奉的千年杉王,耸立着供人瞻仰、树上生树的千年杉后,挺立着造型诡谲、簇簇碧叶上闪着绿宝石幽光的千年香果树。它们以那从容不迫、钢铁一样镇定的粗大躯体,展示出一种腾游时空的巍峨、坚忍与无畏。最能让人们阅读生命之不屈、顽强和壮观的,莫过于金猴岭上那望不到边际的“巴山冷杉”原始森林了。在葛藤攀挂的道道山崖间,被国家列为重点保护的巴山冷杉,无不龙干虬枝,蓊蓊郁郁,喷射出一种亘古常绿的青春活力。在神农架的翠嶂青峰下,人们还不时会看到被称为活化石的中国鸽子树——珙桐。珙桐绽开的朵朵大白花,宛如一只只纤尘不染的白鸽,重重叠叠地栖息在绿叶间。春风徐来,鸽子花一张一合地扇动着晶莹的翅膀,无声地诉说着一种生命的奥秘……在神农架的森林中,草丛间,溪水旁,还生长着芊芊茸茸,不可悉数的菌菇类和地衣类生物。它们小者如豆,大者如碟,细者如银
       针,薄者如蝉翼,赤者若玛瑙,绿者若翡翠,灿者若金锭,皎者若水晶……这些低矮、细弱的小小生命,也都在默默酿造着各自的生命芳馨。
       古老连结着新生,高大连结着细小.刚劲连结着柔弱,局部连结着整体,至今仍有着“第一自然”魅力的神农架,正是靠着这种严谨而有序的生命结构,才呈现出无处不在的蓬勃生机和旖旎韵致。
       在神农架自然博物馆的蝴蝶厅里,摆放着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的蝴蝶标本。绢蝶、粉蝶、蛱蝶、凤蝶、斑蝶……神农架仿佛要把天下所有的蝶类都揽入己怀。如此繁多的舞姿婀娜的彩蝶,需要神农架为它们提供尽兴演出的舞台。时在暮春,神农架的山野里,虽只有一群群用嘤嘤的合声撩拨着春意、以薄亮的翅羽驮着春光的蜜蜂在辛勤采掇,还不到蝶儿们登场亮相的时候。但漫山遍野的粉红杜鹃、红晕杜鹃、毛肋杜鹃、秀雅杜鹃等各种杜鹃树上,却早已缀满了踊跃开放的花朵;映山红、野樱桃花、野杏花、野蔷薇花、野山植花也耐不住寂寞,都在奋发地绽开着。丛丛簇簇的花朵,芳香弥散,连空气和阳光都被熏染得如醇醪似的馥郁。陪同我们的一位湖北作家说,夏日的神农架,花事更盛。马桑花、南星仙子、杓兰、穗花杉、旋覆花、火棘花、桔梗花、党参花、叉叶蓝、香极兰等奇花异卉,会次第开放。各种颜色的无名野花,也会在绿草丛中闪出绚丽的彩点……我们完全可以想象, 当五彩缤纷的蝴蝶,在争奇斗艳的花丛里翩跹起舞的时候,花与蝶,将会各臻其致,竞相媲美,那该是一幅幅何等动静相宜、何等柔美曼丽的天然画卷啊……
       神农架还被医药界的学者们誉为“中外罕有的药材宝库”。在这架大山里,动植物药材之多、之丰、之奇,辄令听者咂舌。杜仲、天麻、厚村、贝母等药材在这里随处可见。文王一支笔、七叶一枝花、江边一碗水、头顶一颗珠等稀有草药,则是前人经过鉴貌辨色、展开充分想象,才给它们取了这些既贴切又雅致的名字的。望着它们各自的彩色图照,我真为这些妙不可言的美姿娇容和命名者的聪慧所折服。我想,对这些被当地山民称为神药的物种,人们只能异地培植,切不可再到神农架里挖取!
       石得水而活,土得水而沃。神农架动植物的神秘和神奇,是与这里山水的神韵相掺相合、融为一体的。在神农架,水像慷慨的天使,它不分春夏秋冬,都在尽情播洒着生命的琼浆玉液。在这里,到处都有山泉明亮的喷吐,铮枞的吟唱;瀑布清澄的倾泻,雄壮的奏鸣;河流碧蓝的奔涌,豪迈的酣歌;还有着高山湖泊那银波的荡漾,柔情的诉说……
       神农架大山里涌出的水,无一不清,无一不碧。清得即使用阳光透视也见不到一丝儿泥尘,碧得可让少女当作梳妆的明镜。粉青河的水,从神农架主峰的密林里潺湲而出,因清碧靛蓝、“取此水以渍粉,则浩耀鲜洁”之故,才有了“粉青”的芳名。名闻遐迩的香溪,也源自神农顶下那古木参天的巨石间,我们更应将之视为,是水这个天使,用最原始、最纯净的泪珠汇聚而成的河流。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之前,每届桃花盛开的时节,伴随着两岸飘飘洒落的桃花瓣儿,香溪里会有数也数不清、被当地人俗称的“桃花鱼”,乐哉悠哉地飘游在溪中的五彩石间。它们体同桃花大小,与桃花同生共逝。这种生也神秘死也神秘的小精灵,并非鱼类,乃是一种最原始的脊椎类动物,迄今已有十五亿年的生命史。它们只能在最洁净的流溪里进行着神奇的生死轮回。也正是这条香溪,养育出了天姿掩蔼、雪肤玉貌的绝代佳人王昭君!
       天潭、地潭、小龙潭,清溪、龙溪、珍珠溪,野马河、玉泉河、观音河、六道河、落羊河……神农架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斩不断、关不住的千溪百川,才使它的峰上峦下,到处呈现出跃波逐石旋,飞浪抱崖涌的奇观。目睹此情此景,人们怎能不嗟讶,上苍怎么会把这么多甘冽甜美的生命液汁,一骨脑儿地灌注进这高耸入云的“华中屋脊”里……
       造化在创制神农架这帧巨幅山水画代表作时,既笔墨有致地写尽了水的朦胧与清新、微波与巨涛、明快与缠绵,也回环跌宕地绘出了山的古朴与奇雄、混纯与迷蒙、雍容与绮丽。在这架大山里,有多处美轮美奂的石林,耸峙于峰巅之上,它们在箭竹与冷杉的簇拥下,若隐若现,宛若座座天上仙苑。下谷坪上,平地怒拔起三十六座状如尖刀的奇峰,面对这锷逼天际的刀丛的森严,人们怎么能不产生这样的联想,只有造化才能令“身携玉皇剑,飞空下天来”的天兵天将,于隐身而去时留下了这鏖战后的遗存。在武山之顶,突兀起一座石峰,峰腰间竟挂有酷肖圆月的一透亮的石洞,而石洞对面的山上,有一形若犀牛的怪石;于是,亿万年来,这“犀牛”与“皓月”便如影随形,相看两不厌。这不能不令我们想起李白的诗句:“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齐整、单调是凡夫俗子的审美趣味,参差、错落才是造化的美学。在千峰万嶂的神农架,间或有着大小不等、被当地人称作“坪”的山中草甸;而周围被黛绿色的群峰夹裹、内有九池、一望无垠的大九湖,则是名副其实的水丰草茂的大草原。最能展示造化鬼斧神工的, 当数神农架的棕峡、六道峡、猪槽峡等道道峡谷了。这些峡谷,或“峰峦压岸东西碧,桃李临波上下红”;或“地拔双崖起,天余一线青”;或“天开清远峡,地转凝碧湾”;或“绪风发爽籁,幽谷舒芳英”;或“野岸溪几曲,松溪穿翠阴”……
       神农架里多有飞雾流云,那偶尔在半空中显现的巨圆形的日晕和美丽“佛光”,也都给这架大山平添着神秘和神幻。神秘、神幻的大自然,是人类展开想象翅羽的始基。我想,出生在濒临神农架秭归的屈原,也许正是饱览荆襄的雄山大水,才写下了那千秋不朽的《天问》的,
       在千禧之交的时候,“世纪末”的字眼,曾频频撼动着不同肤色的人们的心灵。作为人类进展的一个重大时刻,“世纪末”常常会诱发人类对未来世界的各种想象。人类的文明史,已写下了若干个一千载和几百个“世纪末”。但任何一个“世纪末”,都不能和刚刚过去的一百年,能如此引起人类对自身行为的全面反思。在农耕社会的世纪里,人类各种文明的兴隆或衰微,都是缓慢进行的。伴随着工业文明勃兴和信息、数字化时代降临的整个二十世纪,人类所创造的财富,虽然超过了以往几千年的总和,但它却是以牺牲和损害大自然为惨烈代价的。
       历史常是岁月和真理之光的见证,也是研究人类过失的学问。神农架周边的竹山、房县、保康、兴山、巴东以及四川的巫山等县,和神农架同为一个地质带。往昔,这些县份的原始自然生态,也与神农架大同小异。
       神农架北面的武当山,南朝的刘宋时即为道教名山。在过了近七个世纪后的北宋元符年间的志书上,还这样记述这里的自然风光:“黑谷冥冥,翠壁巉巉”;“紫蔓玉膏,则有仙花之薯;缥茎雪脂,则有肖人之参”……山林中的野兽也成群结队,比比皆是:“息运海之鹏,巢唳天之鹤”:“玄
       熊嗥,苍兕(犀牛)攫,虎吟风而振迅,豹隐雾而冥漠”;“亦聚沐猴,亦隐狐貉,屑飞鼯啼,鹿奔而兔跃”……由于猛兽众多,学道者“辄被百兽所逐”。又过了几个世纪.李时珍来武当山采药时,被一种“紫萼扶千蕊,黄须照万花”的奇景深深迷住,并采得珍贵药草四百余种。徐霞客游此山时,也在“游记”中这样写到:“满山乔木夹道,密布上下,如行绿幕中”;“密树森罗,蔽日参天,至近山数十里内,则异杉老柏合三人抱者,连络山坞”……
       神农架之南的夷陵(今宜昌),因天偏地远,是历代朝廷贬谪官员的地方。北宋景佑三年,欧阳修被贬为夷陵令时,他在给友人的信札中,曾这样吟道:“县栖朝见虎,官舍夜闻鹗。”直到乾隆初年,宜昌的志书上还这样记载:“城外尚多高林大木,虎狼窟藏其中”……在《宜昌府志》里,竟记载了这样一则有趣的轶闻:清雍正十三年之前,鄂西仍实行土司制度时,一日,军中一土目忽接嘹望士兵报警,说有十万敌兵正渡河来犯。土目边报告峒主,边调集以大象打前阵的队伍前去迎敌。土目派尖兵前去打探,却是十万只猴子,纷纷昂头拨爪,争先过河……这使我们不难想象,当时宜昌周围的动物之多,简直能抖翼遮空,投身断流!大象从殷商起,便被列为军事编制用于战争的历史,一直延续到清初。《明史.傅友德传》中记载,洪武四年,明将傅友德率兵伐蜀时,曾遇到蜀丞相载寿,用大象组成的前沿方队的顽强狙击;《简明清史》中记述,一六五二年,李自成的余部在荆襄山区抗清时,农民军也曾“兵未交而象阵前列,劲卒山拥”,将清定南王孔有德的大军杀得一败涂地……
       从这些史书、地方志的记载中,从欧阳修、李时珍、徐霞客等先贤的描述里,我们感到,当时荆襄大地原始大自然里的富有,竟豪奢得令今人扼腕!然而,时光仅仅过了几个世纪,由于人口的增长速度比人的生存手段的提高显得更快,更由于科技的锐猛发展,让人的欲望之口越张越大,贪婪之手越伸越长,才使昔日神农架周边区域那盈山盈林、满河满溪的生命奇观,已大都不再。今人要体味和领略那些或魔幻或璀璨的景象,只能在尘封的书页里去寻觅了。
       在鄂西广袤的山区,就大自然原生态的完好度而言,神农架称得上硕果仅存。究其缘由,首先是因了这里交通绝塞,地阔人稀。曾被称为“人类避难所”的神农架,自秦以来,始有零星的来此避难。他们或独屋孤藏,或三家成村,或五户成寨,仅是散落在神农架边缘地带的山的褶皱里。至康熙三十八年,包括今保康县和神农架林区在内的房山县,总共才有三千六百二十口人。这些耕猎两兼的山民,根本无法走进猛兽遍野的神农架,即使与神农架周边的莽莽大山、浩浩林海相比,他们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对这一带的原生态,根本造成不了任何威胁。时至一九四三年九月,当时的房山县县长,经过精心筹划,组成了近一百四十人的考察团,携枪支、子弹和火药,跋涉一千三百余里,历时三十九天,才攀上了神农架的第二高峰。直到一九六五年,神农架的主峰,才第一次标记在中国的地图上。
       神农架躲过了悠远的新生代第四纪冰川期那天倾地覆的浩劫,躲过了漫长的古生代志留纪、奥陶纪、寒武纪那惊天动地的毁灭与生存,才保留了自中生代侏罗纪以来,所逐渐形成的植被类型和动物种属。但它最终却没有躲过当代人对它的侵扰和损害。造化用亿万年之功创造的神农架,对握有现代器械、不断向大自然攫取的当代人来说,要毁灭它,只在俯仰之间。
       对神农架的动植物乱砍滥伐,乱采滥挖,乱捕滥猎,肇始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当时,这里已成为全国的四大木材基地之一。但因交通所限,砍伐树木,仅在神农架边缘地带进行。进入八十年代,当有些人把金钱和财富视为跨进新世纪门槛唯一的一把钥匙时,神农架才面临着自人类诞生以来的最危险时刻。一时间,公路修到哪里,树就伐到哪里。神农架的腹地在一圈一圈地缩小。于是,古老的大山在战栗,碧清的香溪在啜泣;于是,冷杉在呻吟,鸽子花在抽搐;于是,毛冠鹿睁大了惊恐的眼睛,金丝猴发出了绝望的哀鸣,金钱豹那斑斓的皮毛竟变成豪室里的壁挂,连可爱而罕有的娃娃鱼,竟也成为某些大款大腕华宴上的美味……面对这失去理性的砍伐和杀戮,国外媒体甚至断言:照此下去,五年之内,神农架将从地球上消失!
       眼见得神农架那神秘的绿色外衣.在人们的剥离下日见单薄和破损,国内和当地的一些明智之士,不时发出“拯救神农架”的疾呼。自九十年代以来,神农架林区,在不断修复已砍斫得有些寒碜的山林的同时,也逐渐放慢了采伐的速度。一九九八年盛夏,长江发生的那场足以令山川大地震悚的洪暴,才真正向国人敲响了“世纪末”的警钟!神农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生态环境,对长江中下游来说,太特殊.太重要了。神农架的满山草木,能涵养并固锁住三十亿立方米的地表水,是一个看不见的固体绿色大水库,在长江洪水肆虐时,它才不会推波助澜。作为长江中下游第一道不可或缺的绿色屏障,神农架境内,汇集了大宁河、香溪、堵河、南河等四大水系的二百二十二亿立方米的地表径流,涌入母亲河长江;如果神农架变成光秃秃的山峦,这占长江总流量三分之一的水,将挟泥裹沙,使长江加速变为黄河,时间一长,也会使三峡水库造成不堪重负的淤积!
       神农架作为地球同一纬度上唯一的一片绿洲,它早就引起全世界生态学家的瞩目。一九九○年,它即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吸纳为“国际人与生物圈保护网”的成员;一九九二年,又被世界银行全球环境基金组织列为“全球生物多样性保护永久示范地”。在“第一自然”稀少得寥若晨星的当今,神农架已不仅属于湖北和中国,更属于整个人类。作为“动植物物种基因库”的神农架,它存在的本身,就具有了深广的世界性意义!
       毋庸置疑,刚刚开始的二十一世纪.人类笃定要创造出比上个世纪更多更多的财富;而这也必将是以透支和加速耗尽地球上那些不可再生的资源为前提的。但人们常常会忽略一个最基本的常识,人类最大的财富,应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大自然!后人视今人之今,如同今人视古人之古。如果我们不给后人多保留一点儿大自然的“原版”和“原色”,后人会对我们这些既不瞻前也不顾后的当代人,产生“绵绵无绝期”的长恨!
       神农架人,正是抱着既对世界负责、更对子孙后代着想的积极态度,去挽生态失衡于艰厄的。一九九八年,长江那场残酷无情的特大洪灾刚刚安澜,神农架林区便毅然决定,五千名伐木职工,统统放下手中的油锯和板斧,全部变为护林员和造林人。二○○○年,神农架被国家列为天然林保护工程之后,神农架人对大山的一草一木,一花一蝶,一鸟一兽,更是呵护有加。为给动植物创造一个自由而安宁的生存家园,林区还将建国前后散落在大山腹地的近万名山民,陆续从深山中迁出……六、七年下来,有着旺盛生命力的神农架,已基本恢复了往昔那花花树树的红香绿浪,山山岭岭的千娇百媚。
       造化在创制神农架这幅它最得意的巨幅山水画时,一再使用的是它最酷爱的绿色。它以各种各样的绿,或皴或擦,或点或染,勾勒出了神农架的神姿魔态。神秘是一种大美。神农架的神秘与绿共在。神农架的大美与绿并存。神农架留住了那令人荡魂摇魄的绿,便留住了它的神秘,它的大美!
       在我即将离开神农架的时候,中央电视台还在不时播放那场刮刮停停、停停刮刮,不断骚扰北京居民的沙尘暴。望着人们或用纱巾遮脸,或用口罩避尘的尴尬和无奈的画面,我愈发觉得,最古老的常常是最年轻的,最原始的也常常是最珍贵的。我踱步于金猴岭那由冷杉组成的原始林旁,大吐大纳,进行着气自丹田的呼吸。在这每立方厘米中含有十几万个负氧离子的特级氧吧里,我感到人生的倦意在消失,生命的倦意在消失,怀疑生活的理由也在消失。不知怎的,我脑际中,忽然涌出了古老印第安人吟唱的一首歌谣:
       只有当最后一棵树被刨
       最后一条河中毒
       最后一条鱼被捕
       你们才发现
       钱财不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