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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任何生命是不能随意忽略的
作者:刘家科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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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部不寻常的书稿,是一个靠讨饭长大的村民,一个一光到底的老光棍,一个没上过任何学校的文盲,毕其一生写就的一部约二百万字的书稿。这部书名为《光棍传》。作者叫何二,是冀东南与鲁西北结合部的大河沿村人。何二是去年深秋那个傍晚去世的。临咽气的时候,何二将这部撰写、秘藏了一辈子的书稿托付于我。那时在镇医院的病房里,只有大河沿的老支书和我在场。当时我从他病床底下拽出那个包袱,打开一看,是一堆由各种各样的纸缝制的小本子,每个本子的封面都黑黑的,上面分别写着一个歪歪斜斜的人名。我惊异之中,问何二,这是些什么?何二两眼紧盯着我的脸,断断续续地说:“这是俺写的《光棍传》……俺想了八年,最后想明白,俺这书只有你能懂……俺把它托付给你.你不要推辞……”
       惦着何二的临终托付,我在半个月的时间里通读了这部书稿,我敢断定,《光棍传》是一部奇书。奇一,是特殊的语言文字。书中每一段话都是由最简单的汉字加自编的符号和自绘的画图组成,读此书如读天书,难读却又难以释手。奇二,是特殊的人物群体。作者从光棍群里站出来,用平生的心血为光棍们作传,着实令人惊异和感叹。大河沿村自清朝末年以来连同作者在内共有八十七名光棍,而此书中除作者之外的八十六位光棍每人都有一篇内容翔实的传记。奇三,是特殊的生活视角。此书为读者揭开一个司空见惯的表象下鲜为人知的隐秘世界——在传统习惯的视域里不可能看到的精神世界。
       何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多年的忘年之交怎么竟然变得如此陌生!是一种怎样恒久的动力使何二在其困顿孤寂的一生完成这样一部大书?是一种怎样异乎寻常的期冀使何二超越难以想象的困厄,终生保持不竭的创作激情?是一种什么样的信念使何二在糟乱变幻的生存环境中挣脱出来、长久冷静地审视这个光棍群体?一连串的问题反复撞击着我的脑海,而后,又使我沉入深深的思考与回忆……
       记得是二十多年前初冬的一个上午,我与一块儿下村蹲点的同事在集市上闲逛。突然看见一个下身穿着裤衩、上身披张麻片的乞丐窜到一个炸油条的摊位上,他伸手抓起一大把晾在摊上的油条扭头就跑,随跑随往油条上擤鼻涕,在后边追赶的那位主人,见油条已被糟蹋,便停步返回。而乞丐却扭转身来,倒退着,脸朝着那位炸油条的人傻笑。乞丐有些忘形,不小心摔倒在一个铁匠摊子上,脑袋被一个破犁铧扎破,顿时鲜血喷了出来。赶集的人们围过去看热闹,却没有一人上前帮他。我想过去,又有点怕,正犹豫间,只见一个留白胡须的麻脸大汉,大声喊了一句:“要饭的也是个人啊!”就冲了过去。他蹲下身,用毛巾扎住乞丐的伤口,再用布腰带紧紧地缠好。然后把乞丐抱起来,大步向集市东头的卫生所奔去。这位庄稼老汉的举动让我惭愧和敬佩。后来我向老支书打听这个人,才知道他就是本村的光棍何二。据说何二那天还把那个乞丐接回家,为他养伤半个月。在我的第一印象里,何二是那种仗义、善良、威猛的庄稼汉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他与写书联系起来。
       我对何二产生兴趣是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村里有人告诉我,何二多年来对一本叫《史记》的旧书非常着迷。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在大河沿村劳动锻炼的那个叫董耜的大学生,两年多的时间内,几乎每天晚上都给何二讲《史记》。六十岁的何二仍有非凡的记忆力,凡讲过的篇章,他都能复述。据说,董耜临离开大河沿的那个晚上,何二向他提出了关于《史记》的十八个问题。何二家祖传的那本线装《史记》,是他爷爷当私塾先生时经常读的,后来爷爷过早去世,父亲没有机会念书,但这本《史记》却完好地保存下来。父亲将近四十岁才娶上媳妇,却在何二七岁时因病去世;何二跟母亲尽管多年外出讨饭,而这本家传的《史记》始终被珍藏。何二曾告诉董耜,父亲去世前在病床上给他讲过从爷爷那里听来的关于《史记》的故事。童年的何二对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很着迷,特别是司马迁遭受腐刑之后.忍受巨大的屈辱和痛苦完成此书,对何二产生了极大的震撼。司马迁关于如能将《史记》藏之名山,传之其人,流行于世,即使被诛杀万次,也不后悔的话,也深深地印在何二的心上。
       我的喜欢《史记》是缘于大学毕业前选择了“《史记》对后世文学的影响”那个学位论文题,此后一直对《史记》保有难释的情愫。多年之后能在农民中遇到同好,是多么难得的事情!在那个秋雨缠绵的夜晚,我初次造访了何二。那一夜我们谈到天亮。何二向我提出的问题不止十八个,但所有问题的核心,都能归结到人格的“尊严”。比如他问我,英雄受辱与光棍受辱对于他们各自心灵的伤害有什么不同?他提出韩信胯下受辱、彭德怀“文革”受辱和大河沿村光棍受辱的诸般事例,让我分析评判。我说韩信与彭德怀的事已是众所周知的史实,而大河沿光棍受辱则不可能写进历史,能否相提并论,我不敢妄言。然而他给我讲的一个光棍受辱的事件,却让我陡然产生了沉重的历史感。“文革”中的一九六八年盛夏,红卫兵揪斗了村支书和大队长,夺了村子的领导权。就在夺权后的第二天,发生了大河沿历史上的“茅房”事件。红卫兵头头断定此事为阶级斗争新动向,设立举报箱,让村民举报在茅房偷窥侮辱女红卫兵的反革命分子。三天之后,果然有人将一封举报信投进了举报箱。于是村里的壮年光棍二梁子被指定为“凶手”。平时二梁子嘴臭,爱说下贱话,但从没发现有什么不轨的行为,在几次批斗会上二梁子都拒不认罪。红卫兵头头下令用“以牙还牙”的办法侮辱二梁子,当众把从出事的那个茅坑里掏来的大便汤子灌进二梁子的嘴里。光棍可杀不可辱,当夜二梁子悬梁自尽。二梁子的死激起了大河沿光棍们的义愤,四十八个光棍组织起来,抬着二梁子的尸体围着村子转了三圈,然后集资,以最隆重的葬礼安葬了二梁子。红卫兵头头见“革命的气势”压不倒“光棍的义愤”,只好在群众会上公开道歉。
       在残酷的政治风暴中,人格的尊严往往会受到不可抗拒的摧残,英雄和光棍都难以幸免。这不仅是受辱者个人心灵遭受伤害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人类社会文明遭受践踏,文明进程发生逆转的问题。何二点点头,似乎是赞同我的说法。紧接着,他又从单个人的问题,延伸到某个群体和阶层。他把《史记》记载的某一朝代与现代的一个村庄类比,把村里人分作若干阶层和类别,且将不同政治背景下,村里不同人的地位与尊严的变化,都一条一缕地摆出来,请我解释其背后的动因。我突然醒悟,从书本到书本,从历史到历史的思考与准备,根本不能解答何二提出的问题。尽管我不具备为何二释疑解惑的能力,但还是耐心听着他的每一句话,顺着他的思路陷入苦苦的思索。从何二的院子里出来,天已经大亮,雨也停了,我却觉得仍有无数的云团在缠绕着这个村庄……
       大河沿是这一带有名的大穷村子。背靠潴龙河,面朝一片大碱洼,正是那种“涝了收蛤蟆,旱了收盐巴,不旱不涝收蚂蚱”
       的地方。外村人取笑这里“不长庄稼长光棍”。光棍多了就在村子里形成一个阶层。这个阶层在财主、小康之家、穷苦家庭之下,属最底层,是最没地位、最受鄙视的。但是光棍们并非都是无脓无血之人,其中不少光棍骨子里有一种自尊自立的意识,且都有自己的一套活法。《光棍传》的作者把每个光棍与众不同的活法真实地记录下来,其中的情节和故事,能吸引读者走进光棍的心灵世界,能真切地听到光棍们心的跳动,看到他们斑斓特异的精神。
       光棍的人格尊严受到的最严峻的挑战,就是能否获得性爱的权利。而其他的挑战都是由此派生出来的,在一般人的概念里,光棍与爱情无缘,甚至认为光棍的感情生活都是一片荒漠或空白。《光棍传》打破了这种观念。让我震惊的是,八十六个光棍都有自己丰富的情感世界,甚至有的光棍其性爱的权利不是被剥夺的,而是主动放弃的;他们不做性爱的奴隶,宁肯缺失,也不屈从。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一段情史(包括暗恋和单相思),而作者何二的情史是最凄绝的。老支书是个重情重义的庄稼汉子,又是捕捉人物心灵动机的高手,在那个不能下地劳动的雨天的中午,几杯烧酒下肚,他把话题切入到何二那段情史。何二在二十八岁那年母亲病逝,父亲死时欠下的债务逐年累高,而母亲的丧事又须再度举债。母丧刚毕,他又在一次惊车事故中轧断左腿。极度痛苦灰心之时,他产生了自杀的念头。一个晴朗的月夜,何二拖着伤腿,爬到村边的古井旁,他想了却此生。然而当他将头伸向井口,却看到月光映照下的井水中,有一张姑娘的笑脸在对着他。他犹豫了。这个姑娘叫雪晴,是何二暗恋多年的人。雪晴家境贫寒,人长得漂亮,娴静内向,深明大义。自己的哥哥杀了人,藏在后院的地窖里,她力劝父母带哥哥去自首;父亲被本村一个参加皇协军的人介绍到鬼子据点里当厨师,她想尽一切办法把父亲追了回来。何二不仅恋雪晴的美貌,更爱她的深明大义。此刻,面对古井中的笑脸,何二作出了新的选择:在雪晴未嫁人之前,自己绝不离开这个世界。
       其时,雪晴也在暗恋着何二。二十八岁的何二早已进入光棍行列,一贫如洗,债务缠身,且有满脸麻子。雪晴为什么爱这样一个男人?原来何二曾强烈地震撼过她少女的心。一,作为村里人公认的大孝子的何二,曾经剜自身之肉为母亲补皮。二,作为光棍首领的何二,曾带领八名光棍端掉潴龙河南岸上的鬼子炮楼。三,在关键时刻爱出奇招的何二,曾经为村子解除了一次人为的灾祸。潴龙河水浅滩阔,自然生长着上百顷的优种苇子。每年收割季节,大河沿村与河对岸的小河沿村就为抢收苇子发生械斗。这一年两村的族长都痛下决心要夺得苇子的所有权。在那个秋风萧瑟的上午,两村人在潴龙河桥面上摆开阵势,双方各摆一副铡刀,各有一名壮汉双手握着铡把。两位族长大声呼吁:有血性的汉子把脑袋放到铡刀下,铡一个活人让对方看看。哪边熊了,就放弃苇子的所有权。话声刚落,大河沿村就有七个男人站出来,其中一个毫不犹豫地大步跨过去,趴到张开的铡刀下边。小河沿那边也不示弱,也有五个男人站出来,其中一人也毅然趴到铡刀下边。此刻,双方都点燃送神的礼炮,三声炮后,立即铡人。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何二领着一个江南蛮子站到双方阵营中间。这位南蛮子说:我每年花五百块大洋买下这片苇子,三十年的大洋一次付清。你们谁也别争了,我把银子平均分给两个村子。于是江南蛮子和两位族长并排站在桥中央,当场宰一只公鸡,歃血为誓,立下字据。从此两村停止械斗,逐渐和睦。(事后人们恍然明白,那天两个村站到铡刀旁的全是光棍。)
       雪晴是一个不爱男人皮相而爱男人骨气和智慧的姑娘,但是姑娘家怎好启齿自己的暗恋?况且那个男人又是既穷且丑的光棍。但雪晴已下决心,非何二不嫁。
       何二三十岁那年八路军的一支部队动员他入伍。他临走,雪晴得知这个消息,偷跑到潴龙河南岸的大道边送行。她第一次向何二道出自己的心曲。何二激动万分,不忍离去,而雪晴鼓励他勇敢地到前线打鬼子,为国立功。一对深明大义的恋人,就此分手。何二走后半年,有一个八路军战士捎回何二的几件遗物,说何二已经战死疆场。雪晴得知此事,当夜自缢。一封遗书公开了她与何二的恋情,村里人无不为之扼腕痛惜。雪晴与何二的遗物共葬;坟墓选在雪晴给何二送行的大道旁边。
       此后半月的一个早晨,雪晴父亲早起到大道上拾粪,发现雪晴的坟堆上躺着一个人。到跟前细看,却是何二。此时何二已经昏迷。不知何二什么时候到的坟上,只见坟堆周围踩出了一个明亮的环,大概是何二绕着这个坟不停地苦转了一夜。原来何二没有战死,只是战后掉队被敌人俘虏。他借一次解手的机会逃了出来,在找部队时路过大河沿村,听人说雪晴为他殉情,他就疯狂地奔跑到雪晴的坟上。
       何二再没有去找部队,他在那两间破草房里又过起了光棍日子。他请人帮忙把家门口被鬼子掀翻的那盘老碾修好,为村里轧碾子的人提供各种方便。后来他还挑头组织了大河沿村的“光棍会”,农闲时在自家草房里搞一些打牌、品茶、饮酒、说笑话的活动。据邻居回忆,打从那时起,何二家窗口的油灯常常亮到天明……
       《光棍传》里没有何二自己的事情,我在序言里补一些关于光棍何二的故事,使这个《传》更完整。有人说何二是光棍中的另类,我说何二是光棍中的“这一个”。他见证了大河沿村一个世纪的历史,他以独特的方式让自己的生命之烛燃烧了九十四个年头。其他八十六个光棍也各有自己的心路历程与鲜明个性。他们共同揭示了一个丰富的光棍世界。《光棍传》的作者和它的主人公们让我懂得,任何生命都是不可随意忽略的,任何生命都是值得尊重的.每个生命所创造的生活尽管是有限的一滴水,却能够折射一片云天甚或一个世界……
       光棍是悲剧性的社会角色,他们自身大都有某些人性弱点,但光棍不是无赖或懒汉,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光棍传》中的人物,大致可以分作几个类型,有孝子型的,一生别无他求,只是用生命孝敬自己的老人;有公益型的,一生的心血都用在为村里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上;有专业型的,专门钻研农具的革新、庄稼的种植、家畜的喂养,且有很多革新的成果,推动了大河沿一带农事活动的进步:有抑郁型的,一生苦闷,恍恍惚惚地挨日月;也有焦渴型的,不能以正常的方式得到异性,就以畸形的方式去追求异性,闹出一堆堆的笑料(都是非常苦涩的笑料)。但是,如果真的把传中的人物类型化,也就没有意思了。有意思的是,同类型的人物也绝不雷同。甚至他们各自的痛苦与无奈、颓废与失意、卑微与猥琐,也是个性化的,作者让每一个生命都凭自己的个性展开。从这一点看,何二确有艺术天分,他把能反映人物独特个性的大事小事都记下来,而那些类同的事件和过程都恰到好处地省略了。
       《光棍传》的语言,是地道的冀东南与鲁西北结合部的方言。简约,明了,实在,一语中的,白描功夫,的确让我吃惊。这似乎与他一生酷爱《史记》有关,也与他对人生特殊深刻的体验有关。
       [责任编辑 陈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