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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战士风骨书卷气浓
作者:丁 宁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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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笔写白羽,笔是沉重的。我与白羽同志共事、交往多年,他的人格、作风,一切,一切,深印在记忆里。此时,却忽然感到茫然,不知从何说起。
       (一)
       他走得骤然,至今觉得难以置信。据说,智者、哲人,天赐他们可以透视一切的心灵的眼睛,有的能预见未来。白羽之死,叫人匪夷所思,他也是早有预见。那是一九九七年元旦,他住三○一医院,派身边工作的小汪送来一封信,信的末尾写道:“今天我的病室有一病人,脑出血,抢救一天,还在危险中,这可能就是我末日的写照吧!”读信后,我想,白羽自老伴汪琦去世,心情抑郁,信中也说:“元旦,一人孤处病房,心情还是十分暗淡的。”故而想入非非。怎料到不幸而言中,信中所说那位被抢救者的情况,竟果真是他生命最后的写照!
       按白羽的性格,是不谈死的,但我记起,有一次他谈过。那时,汪琦同志还在世,我在他的小书房和他们夫妇聊天,他谈夜里得一梦,漫天大雪,天地一色,他正远行,艰难地踏着厚厚的雪,忽然间,雪花变得血红,原来是“天国”降下的血珠,银色的大地,布满朵朵鲜红的花,这时,他看见一个战士,举着一面血染的红旗,同时隐隐听到一个声音:这是英雄的旗帜,朝着它的方向前进,便可见到马克思。白羽有声有色地描述,重复地说:太壮美了!却又说,这梦是在启示我,将要踏着烈士们血的足印去见马克思吧?汪琦不悦,斥他“痴人说梦”。
       梦,似乎难以有一种科学的解说,总是大脑的一种活动。白羽谈话、作文,不少关于血与红旗的描述。如他的小说《红旗》导言:“在火线上,发动总攻那天崩地裂的一刹那,我看见一个战士高举着红旗向前奔跑,红旗迎风飘展,鲜明夺目,红旗是无数英雄的鲜血创造出来的,它象征着奔腾的热血, 无上的荣誉以及新中国的光明。 ”
       由此可见,白羽梦中的意象,正是他印象思维的反映,也应和了他在血光中远去,去见马克思;他的血是悲壮的、战士的血。
       白羽是大作家,三十年代不到二十岁即登上文坛,但他更是一个战士,一个为壮丽的共产主义理想、信仰而献身拼搏的战士。他爱文学,犹如生命,这生命之火,正是理想信仰的燃烧。
       我第一次见到白羽,是一九五二年之夏,他和马烽在丁玲率领下,光临南京文联。他高高的个头,伟岸、洒脱,颇有军人气度,讲话的声音,洪亮、宽厚,一副歌唱家的好嗓子。在欢迎会上,他讲的第一句话便是“我是一个军人”。那时,人们早熟知他是闯过硝烟烈火的东北战场的名记者,写了大量鼓舞人心的通讯报道,《英雄的四平街保卫战》到处被人传诵;《光明照耀着沈阳》,得到中央的表扬;在文学创作上,已发表出版不少反映战争的报告文学及中短篇小说。已是久经战场的老战士了,“九一八”事变以后,十七岁时,激于爱国之心,即辍学从戎,受过炼狱之苦(后因病回家,继续学业);一九三八年在延安,奉毛主席之命,和四位同伴陪一位美国罗斯福的特使埃文斯.卡尔逊,冒着枪林弹雨,冲破重重日军封锁线,走遍华北游击区和解放区,深得品格高尚的卡尔逊的赞扬,卡尔逊到死也未曾忘记他亲切称呼的“小伙子”,引导他与中国共产党众多的高级将领相识,了解八路军与日军浴血奋战的伟大战功。
       和白羽南京谋面不到两年,一九五四年春我来北京,到了中国作家协会,白羽是在一九五三年入朝一年、衣衫上的征尘未落,便从总政文化部副部长的位置上调来作协。这位久负盛名的作家,到了这个世人瞩目的文学殿堂,并非从事他心爱的创作,而被授命党组副书记(后为党组书记)。从一九五三年到一九六六年“动乱”为止,繁重的工作,夺去了他十几年的创作青春。不少人为他惋惜,柳青也曾对他说:“你为了我们放弃了自己的兴趣,实在是最大的牺牲。”了解白羽的人也晓得,他内心是不平静的,因为他说过:抗美援朝是几十万人的鲜血染红的圣火,作家不写,心何安宁!他也曾对我说,想写一部朝鲜战争的长篇,激起心中强烈的波澜,但工作不允许,便决然打消念头。他动辄便说“我是共产党员,以服从组织为天职”。他也确实做到了心无二用,无怨无悔。
       白羽在工作上也犹如战斗,雷厉风行,一丝不苟,忙时不分昼夜。秘书长陈白尘半开玩笑地说:“白羽是到作协带兵打仗的。”我来作协搞行政事务已有几个年头,心中有时活动,争取机会练练笔。一天,与白羽闲谈,我说,我年年“跑龙套”,不知跑到几时?他白净的面孔,忽然变得严肃冷峻。“哦,这么说,你是想当主角了!”我顿觉失言,尤其在白羽这位党性极强的领导面前为个人事作非分之想,岂非自找没趣!从此,决心缄口不言,年复一年,为他人做嫁衣。直到白发苍苍时,有一天白羽谈起我的写作,对我不胜惋惜地说:“你动笔很早,为什么扔掉那么多年?”我不得不把上述他曾挖苦我的故事讲给他听,自然,他早已忘却,听后沉默多时,然后叹息道:“我一生做过不少难以弥补的错事,是我的官僚主义耽误了你。”我说.不必那么讲,我作为党员,就该服从工作需要,我正是以你为榜样呢。
       白羽深爱自己的家,和妻子汪琦感情甚笃,但平日各忙各的,很少见他们双双对对在一起,爱子滨滨得了风湿性心脏病,无人晓得他的严重程度。那时,我担任党组秘书室主任,一天下班时,我到白羽办公室取一个文件,办公室内静静的,忽见白羽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似在伤心落泪。我很纳闷,发生了什么事?他问我,可以坐一会儿吗?我当即坐下,他告我,今日去医院,医生明确告诉他,滨滨的病治不好,活不到二十岁。我大吃一惊,不知说什么才好,只问:汪琦知道吗?白羽摇摇头,暂不告诉,她受不了。又嘱我,不必告诉他人。这以后,白羽仍然照常上班,仍然雷厉风行,一丝不苟,但我明显感觉平日朗朗的笑声,变得低沉了。一九六五年,作家和干部分批下去参加四清,首批出发前夕,安排晚间开欢送会,白羽讲话。就在当日上午八时,白羽刚进办公室,一串电话铃声,告知他的儿子、十七岁的滨滨夜间死亡。白羽猛然如失魂落魄,踉跄下楼,我和其他几位同志也同去他家,汪琦正痛哭不止,副秘书长张僖等人在忙碌后事。白羽脸色灰白,匆匆去看了看死亡的儿子,随即来到汪琦面前,只轻轻说了一句“你是共产党员”,汪琦便停止哭泣,两人默默进入内室,闭上了门。傍晚,党组的同志劝告白羽,他须休息,晚会可不参加。想不到,他竟准时进场,神态平静,讲话也动人,只是声音微弱,大家望着他红肿的眼睛,无不心酸。事后,我忍不住对他说,不参加那个会有什么大不了,那时刻怎能丢下汪琦! 白羽却道,一生见过多少年轻的战士牺牲在战场,他们的父母连儿子的遗体也见不着;还有马克思与燕妮,最喜爱的小儿子是饿死的……多少古人今人遭受家庭悲剧之痛!他流下眼泪,不再说了。
       (二)
       白羽执着得很,有些事明知困难,也
       敢于承担。一九六○年十一月,是国家三年困难最严重的时期。不少作家致信党组,人民饿肚子,作家也饿肚子,写什么?文学向何处去?此时,白羽身体欠佳,突然决定亲自下基层,了解情况,看望作家。党组面对当前形势,很觉犯难,有人劝说白羽,此时不宜下去,何况他身体不好。白羽则坚持,正是困难,才应下去。党组指定我和另一位同志作为随行的助手。天气很冷,一路之上,马不停蹄,所见所闻,忧多于喜。山西的作家都是在艰难苦境中成长起来的,面对困难,只要大方向明确,便敢于冲出去。西戎说,白羽送来一面战鼓,敲醒了我们沉闷的头脑。在陕西分会,几位老作家,陪同到柳青生活的“皇甫村”,柳青正按他浩瀚的创作计划, 日以继夜,写他的《创业史》。老乡们特为他的农家屋装上了电灯,他高兴地说:“我这儿永远是光明的。”崇高的理想,革命的乐观主义,正是那时代一群作家的特征。延安,在白羽心中,是美的化身,真理的化身。一九四二年春最艰苦的年代,延河正漂着冰凌,开始了大生产运动,白羽像一名战士,投入了向大自然的战斗。此刻,他又从心目中的圣地,重温昨日壮美的赞歌,找回了那种战斗的气壮山河的感觉。
       我们从重庆登上江津号,浩浩长江.万般风情,以强大的生命力发出神威,经过持久的拼博、冲杀、穿峻岭、排巨石,劈山夺路,战胜重重险阻,融千流万壑为一体,形成巨大的洪流,最终塑成自己的完美形象,奔腾翻滚,怦然万里,惊天地泣鬼神的呼啸,使旅人的精神顿时大振。白羽全身心融入大自然,大江激流勇进之美,不禁使他悟出深刻哲理,世事、人生,都如大海航行:“战斗——航进——穿过黑暗——走向黎明”。此时他正读“红色的罗莎”——卢森堡的《狱中书简》,伟大革命家的思想光芒,更照亮他的心,他豪情满怀地站在甲板上,吟诵“大江东去……”好像他自己也未曾料到,艺术的灵感已从他的心灵喷涌而出,一篇倾倒千万读者的经典之作《长江三日》不久问世。这是一篇发愤之作,是作家崇高思想境界的升华,是人生与自然浑成一体的艺术。(我曾为此文写过一篇文章,题为《激流勇进之美》)
       白羽在十年浩劫中,受到深重迫害.文艺界许多名家还“有幸”被送到“五七”干校改造,却为他特立专案,视为罪人投入高墙之内,度过漫长的七年。人生几何,出狱时,已接近花甲之年!“四人帮”粉碎后,我第一次去看望他和汪琦,故人相见,激动不已,说了很多开心的话,却闭口不提他们的苦难,我也不问。直到后来他将恢复工作,谈心时,禁不住问他,禁锢七年,是怎样熬过的?他回答:读毛著(这是唯一的读物)、忆往事、背诗词,也还“对话”。
       “与谁对话?”
       “与自己、与毛著、与未来、与一片树叶。”说着,即从书架取出一本书,找出已经发了黄的、在“放风”时从脚下捡到的那片树叶儿。他说,早年读过徐志摩一篇散文《落叶》,很富有哲理,秋风来了,被吹在地上的落叶,沙沙地响,“真像是叹气”,但它们仍然顽强地护着自己鲜艳亮丽的色泽,那就是生命。他指指这片心爱的叶子,它已经枯了,“但我相信它依旧是有生命的。”(后来为这片叶子写了篇散文)。我又问:那时,你心中的未来是什么?他答:当然是理想中最美好的。又道:雪莱的名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每日必默吟。除此,他还为《朱德传》重写而构思。我听了深深感叹,白羽仍然是白羽,苦难不会摧毁他的意志,挫折更使他的信仰坚定。我说,文学界正在集合队伍,他理应归队.为什么提出重返部队,何况年纪也大了。他道:只有部队嘹亮的号角、军人的生活气息,才能唤醒他战斗的青春。在狱中,梦里也吟诵陆游诗:“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不久,果然穿上了军装,又是一身浩然之气,一副军人风度。他决心追回失去的时光,也考虑重新提笔,自道:战争是他的永恒主题。但是,仍然是以工作为第一,为军事文学的繁荣,为建设部队文艺队伍,为培养作家……奉献出全部心血。转眼几十年过去,历史已为白羽的理想、功绩做出见证,他被誉为军中文艺的一面旗帜、军事文学的主帅,是当之无愧的。
       一九八三年,白羽离开总政文化部部长岗位,迟暮之人,锐气仍然不减当年。将近古稀,率队到老山前线已是惊人之举,八十远征被称作“死亡之海”的塔克拉玛干、探望石油工人,则使人难以置信!那时,他已多病体弱,领导为之担心,朋友再三劝阻,他主意已定,犹如当年迎着炮火奔赴前线,壮怀激烈,生死由天。行前,特地留下遗嘱,交给党组织,听说看过的同志无:不动容。归来后,京中老朋友设宴为他祝贺八十华诞,贺敬之致词,动情地赞美白羽是“清醒的马克思主义者,在漫长的革命生涯中,历经大风大浪,意志坚强,一贯重视深入工农兵”,“八十闯沙海,白羽第一人”。那天,白羽身穿石油工人赠给他的特制的火红工作服,光彩照人。他生动地描述工人们穿着这身红衣,在茫茫沙漠中,如“一片熊熊的圣火”,他坐着“沙车”,在滚滚黄浪般的沙海,哈哈大笑,又泪流满面。
       他终于可以放手写作了,那精神,犹如雄风烈火,势不可挡。毋须细说众人皆知的那一本一本荣获各种奖项的大部头,只道这么一个老人从一九八四年到一九九八年十四年间出版的长篇,竟达二百二十多万字!这惊人的速度,如服了灵丹妙药,把时间抛在了后面,直入最佳境界。
       长达九十万字的《心灵的历程》,当在三○一医院脱稿时,他伏案哭了。出院后,我请他到我家吃水饺,当举杯向他祝贺时,老人一串泪珠落在胸前。他说,深知心灵里,没有火在燃烧,便没有灵感。写作时,总是感觉汪琦在陪伴,在鼓励,她是那样关注这部作品,书名也是她选定的,可是她走了,分享不到这喜悦了!江波和我也流下眼泪。这部大书我细读两遍,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丰富的思想内涵,艺术的雄奇瑰丽,别样的体裁手法,没有高尚的审美,渊博的文化素养以及深厚的生活积累,是写不出的。我想到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以为《心灵的历程》与它有异曲同工之妙。
       《风风雨雨太平洋》,未动笔前,汪琦特约我去听听白羽和她共同构思的故事。我听了,大受感动,对白羽说:你终于如愿以偿.当初想写抗美援朝心中的波澜,已成大海,汹涌的浪潮定能推向高峰。白羽表示,不知时光允许不允许写成?汪琦即说,以你的心气,岂有写不成之理!白羽深知老伴热切的期盼之情,欣慰地点点头。汪琦,一位多么善良、富有才智的老同志,可叹.小说尚未动笔,她就匆匆离开相濡以沫的老伴!此书出版后,我曾在研讨会上发过言,后改为文章发表,不再重复。
       (三)
       白羽兴趣很广,对我国优秀的传统文化,具有很深的造诣。尤其对文学艺术各门类,如音乐、戏曲、书画等等,无不喜爱,并且具有很高的鉴赏水平。他也喜欢西方
       古典音乐,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每去他家,未曾进门,便先听到从书房飘出贝多芬、柴科夫斯基、肖邦以及舒曼等美妙的乐曲。他可以一面听音乐,一面写作,并自有一番道理:美的音乐,必美化心灵,可以激发想象,活跃灵感。他常赞美傅雷,对中西艺术、特别是古典音乐,有极深的素养和见识,也极口称赞《傅雷家书》。
       白羽对京剧也情有独钟。据说年轻时清唱马派很地道;汪琦对京剧不仅喜欢,还登台演出,反串《棒打无情郎》中的小生。白羽对京剧各流派的特点,如音乐、舞蹈以及美术等,都有独到的见解。比如他认为京剧舞台的装饰应单纯、淡化.因为京剧人物的服装最具艳丽华美的民族特色,若舞台、天幕弄得花里胡哨,不仅分散观众的注意力,更冲淡人物的造型之美。他和汪琦最爱听李世济的唱段,白羽说,论程派唱腔之美妙,当前尚无人超过李世济。近年,中国文联送他一套当代京戏名家演唱的光盘,他十分高兴,间或听一曲.说既有兴味,也很解闷儿。他也很欣赏昆曲,认为昆曲在戏曲艺术中,很具精巧雅致的特色;曲调优美,讲究唱词的优雅、诗意。早年,看《桃花扇》、《牡丹亭》,深为感动。他叹息近年这门艺术不太景气。
       他对书画更是痴迷,他自己就是书法家,有朋友托我向他求字,即在病中也不拒绝。最是倾心岭南派,关山月赠他的巨幅墨梅,一直悬挂客厅。他的收藏中,有一幅岭南派开山老祖高剑父的对联,书.“海啸长河远/天包大地圆”。有一天他特地邀江波和我去欣赏这幅字,对高剑父字画的风格,赞口不绝。他说,高剑父不仅是大艺术家,还是黄花岗起义的英雄,统率十万大军的都督。这幅字是难得的珍宝,并表示将来献给国家。现在,已按他的遗嘱,把这幅字以及其他珍藏,一起捐赠“中国现代文学馆”,白羽九泉之下,了却了心事。
       那年从意大利访问归来,说不尽在罗马、佛罗伦萨等地对文艺复兴时代的精品艺术的观感(他的散文有记载)。主人赠他米开朗基罗、达.芬奇的画册,他兴奋异常,动辄拿出来欣赏。他建议我读一读一九八五年“三联”书店发行的傅雷的《世界美术名作十二讲》。在这本书中,傅雷不但对意大利文艺复兴时几位巨人的绘画、雕刻,作了精辟的讲解,同时也涉及哲学、音乐及其社会经济、历史背景等等。使我增加了知识,获得了教益。
       白羽战斗的一生,也是探索、追求的一生。在实践中探索,也在书本中探索。书,便是他寻找真理、探索人生的“灵魂”。他患眼疾,医生嘱他暂时放下书本,他感到烦闷,说失去了灵魂。他博览群书,中外名著无不涉猎,古典文学作品,没有读过的甚少。早年记性好,几乎过目不忘。汪琦去世,他孤独伤感,书更是须臾不能离开。书,也给他染上一身浓浓的书卷气。多年以来,我们常谈的话题便是书。大约一九八七年的一天,白羽约江波和我去他家,说谈谈读福克纳的心得,问有无兴趣。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白羽也喜欢起现代派?原来他已读过福克纳不少作品,颇有所得。 自认为与福克纳的思想可以相通,福克纳的创作手法也正是作品的思想内容所需要;作者若不采取灵活多变、有如“魔术”般的意识流,那就不是福克纳。福克纳运用意识流、浅意识流,也运用了现实主义。他笔下人物的性格,离奇、复杂,也反映了现实生活的离奇复杂。白羽认为福克纳是伟大的,他创造了资本主义社会众多不同命运的人物。白羽引用一部叫做《喧哗与骚动》的小说,其中有一个黑人老妈妈,其崇高的人性之美,很是打动他。白羽最后的结论:生活本身原是多样复杂、变化莫测,如果创作只用一个模式,终难创新。有人批评否定福克纳,是因为无知,并不了解作品的实质。
       我和江波不曾读过福克纳,只能洗耳恭听,谢白羽教我们长了见识。白羽后来又读过一些西方其他现代派的代表作。
       后来读《风风雨雨太平洋》,很佩服老作家运用了新手法,善于汲取他人的精华,勇于突破自己,创造新的风格。
       白羽深爱日本几位大家的散文,尤其对川端康成极为佩服。川端的散文“清淡纯真”,透露出人生与自然的美的素质。白羽常说:“追求美的本身,就是人生最美的境界。”早先,德富芦花的散文,描写伊豆的山水,似诗似画,透出纯朴之美,很使他陶醉,东山魁夷的画如诗,令他销魂,东山魁夷的散文如画,“深沉宁静”,使他忘情。白羽认为不论德富芦花的《自然与人生》、川端的《散文选》、以及东山魁夷的《探索日本的美》,都共同展现出“东方之美”、“东方情调”。白羽说,美是无止境的,一个文学家、艺术家,终其一生,都是永远不停的探索者。他是最著名的散文大家,却永不停息地追求散文的精美。
       多年之前,他听说出了《梵高传》,便问我是否见到?告之没有。第二天又问:书既出,如何书店不见有?我无以回答。第三天在电话中声音兴奋,说他已得准确消息,是否也为我代买?三日三问,痴迷如此!
       白羽多次和我谈起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巴金译出第一卷,无力再译二、三卷,他希望能有接班人继续完成,并且还向有关人建议,这么重要的书,应组织人马全力搞出,那人犹豫,说这类书目前难找市场。白羽听了觉得可悲,叹息不止。忽一日,他得到消息,《往事与随想》三卷本,不久将一起出,他听了欣喜若狂,立即把这好消息告知我们。过了些时候,去看望他,茶几上正摆着一套《往事与随想》。他赞颂赫尔岑是大思想家、大文学家,书已通读,说“家庭戏剧”太惨了,简直不忍看下去。我看他很伤感,便意识到他也联想起自己的家庭悲剧,想到滨滨。
       有一次,他在我家附近的“现代书店”,和小汪发现美国十九世纪梭罗的《梭罗集》,说他为此书“踏破铁鞋无觅处”,却无意中发现,作者笔下的“瓦尔登湖太美、太迷人了!”“要不要让小汪代你买……那么你自己赶快买”。我当即跑到书店买来.沉甸甸的两卷本,确乎一大乐事。
       白羽知江波和我爱书,他若见到我们所爱的书,必打招呼或代买。如茨威格的散文,有的我们不曾弄到,他打发小汪送来,并附信道:“茨威格的《人类星光璀璨的时辰》买不到,前天到内部书店发现《茨威格传奇作品集》一书,我以为是上书另一版本,你只要看一下‘作家序’就明白了。……此书确很精彩。”这种书的交往,著名古典诗词研究专家陈祖美的文章也有记载:“刘白羽对那种清词丽句,仿佛有一种天然的敏感,比如当他看到《沈祖荣诗词集》出版的消息,立即购读。不久在得到程千帆先生的赠书后,他就把自己的一本送给他的‘耐久朋’亦酷爱旧体诗词的江波丁宁夫妇。……三位老友对沈祖棻先生及其作品不胜服屑。”白羽赠我的那本,不少圈点、眉批,十分精彩。
       白羽出身于富商家庭,家中藏书极富。自幼熟读《红楼梦》,熟读唐诗宋词,战争与和平年代,他写过不少古体诗,被人称道。他喜欢金戈铁马、豪放壮烈的如岑参、卢纶的边塞诗,以及陆游、辛弃疾的诗
       词;也喜欢清丽、婉约,尤其喜爱易安居士词。最令人惊奇的是,他还自选自编一本千余首的唐诗,题为《唐诗风貌》。一九六二年盛夏,白羽因患神经官能症,在大连疗养,作协派周增勋同志陪护。我访东北分会也顺路看望他,他住原苏联专家招待所,环境幽静,我即在该所住了几天,这才发现,他并未好好休养,增勋教他游泳也不专心学,原来他在忙着抄写唐诗,每日大汗淋漓,必坚持一二小时,蝇头小楷.一字不错,实在令人惊佩。夏末,作协因事召他回京,所幸选本及序言已抄毕,只是眉批未来得及弄。从此这一工程压了几十年,直到一九九七年白羽又加一序,才由华艺出版社出版了线装本,一套六册,十分精美,陈祖美作跋。该书二序,均收入《天籁集》中。祖美的“跋”称颂不已,指出它的几大特点。
       白羽晚年为防止记忆力衰退,常背诵诗词,在三○一医院背《琵琶行》,差不多从头背到底。他说白居易实在是难以想象的伟大天才,一首长歌,竟创作出那么多世代相传的佳句!
       (四)
       白羽很重友情,政界、军界、文艺界及基层干部,朋友很多,来往不断。欧阳山、关山月去世,他痛苦万分,竟说:朋友走了,他的魂儿也似跟着走了!他对巴金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从三十年代保持至今。当他在作协负主要责任之时,凡巴老进京,必亲自安排接待。记得十年动乱前夕,在京召开亚非作家紧急会议,斯时风声已紧,竟有人反对巴金上主席台,巴金原就谦虚,坐在个角落。白羽因事回办公室,见了我匆匆说,这么重要的会,巴金不上主席台,亚非作家们怎么看?那时,他还想不到巴老和他即将遭受的苦难。晚年,他已八十高龄,坚持到上海华东医院看望巴老,那时巴老已不能和老友对话。白羽回来说:“巴金能认出我,眼神那么温柔。”白羽对战争年代的战友,相见时,总是悲喜交集。原南京军区副政委张玉华,朝鲜战争时,任某军政治部主任,白羽访朝就住在他们的军部。张玉华是我小学老师.一九三五年就加入中国共产党,是他最早指导我阅读新文学作品,他是久经战火的老将军。四年前,他来京到我家看望,想见见白羽,白羽热烈欢迎。两位老人同年同月生,张将军是有名的军中“健康老人”。那天,白羽特在家设宴吃西餐,边吃边聊。两人都耳聋,我得两面作“翻译”。他们回忆战争,回忆战友,回忆战争的艰险。有一次,白羽、华山下连队,张玉华奉陪,分坐两辆吉普车,半路遭遇敌机轰炸,华山坐的第一辆被炸翻,有人伤亡,华山得以脱险,白羽和张玉华乘坐的后一辆则安然无事。白羽说,在朝时,他还遇到一次翻车,被扣在车底,也未伤一根毫毛,张老将军说,他体内至今还保留一颗子弹,作为纪念,可谓都是战争“幸存者”。两位老人都先后失去老伴,白羽问:老伴走了你是否感到孤独?张老说:很孤独。白羽又问:是否想到再找个新伴?老师摇头,并说:“我已写了一个东西,叫做《爱情的终结》,有人自己上门毛遂自荐,我便给她看看。”他问白羽:你呢?白羽说“和你一样”。张老说:想念老伴时,我便拿出她的照片亲亲她。白羽笑道,我不那样,我纪念她的方式是:每逢她的诞辰、忌日以及重大节日,必去花店亲自选一束最美丽的鲜花,供在他的肖像前,然后默默地和她说话。两位老战友,谈得特别投机,把我这个“翻译”累得声嘶力竭。临别前,张老邀白羽到南京或南方各地玩玩,他可作陪,白羽当即答应,说他最想重游的是扬州。张老说,李白诗云:“烟花三月下扬州”,时令已过,只好等待明春了。又说,扬州现在繁华得很,你必须准备“腰缠十万贯”。白羽哈哈大笑:那就必须“骑鹤下扬州”啰;没有鹤奈何?张老回答:乘飞机,这就是古人想象不到的大鹤嘛!二老分别时,热烈拥抱。之后,每年春天到来,张老必电话问我,烟花快开了,白羽是否该来了?告他:白羽正住医院,今年恐去不成。第二年,张老又问,我告白羽腿有疾,难以成行。第三年……老将军彻底失望了。听到白羽故世的噩耗,叹息道:“人生难料,他走在我前面了!”又说,没有伴同白羽下扬州,实在太遗憾!
       自汪琦走后,孩子又在国外,白羽难以驱除心里的孤独,周增勋以前常来陪侍他,友情一直不断,我与增勋共同商定,每年白羽生日时,我们两家去和白羽一起祝贺,或到饭店,或在白羽家(增勋夫妇会做一手好菜,由他们调理菜肴),或在我家。每次聚会,白羽必换上洁净的衣服,面带欣慰的微笑,每次必拍照留念。那年,女儿刘丹从国外回来了,特为老爸做生日,她请爸爸选定一家上海饭馆,也邀增勋和我两家。当大家频频举杯之时,我坐白羽身旁,见他沉默不语,神色凄然,稍平静,对我小声说:汪琦也很喜欢吃“本邦菜”。我听了心里难受,不禁想起白羽和汪琦举行金婚之时的欢乐情景,记不清是在哪家饭店:丹丹和白羽的哥嫂肖芜夫妇都来了。白羽、汪琦欢悦幸福的心情形之于色。画家韩美林也来了,一进来见我身穿华丽的红上衣,一下抱起我,从门口到餐桌。汪琦惊讶地说道:别看画家个子不高,满有力气呢。白羽对老妻附耳说:你别忘记当年我是怎样把你从延河的这边抱到那边的?汪琦笑道:怎么会!东北战争时,你从前线回哈尔滨,那种归心似箭的心情,竟能追上火车呢!老两口的悄悄话,全被我听到了。时光无情,白羽一生忧患多于欢乐,短暂的快乐与幸福,谁能留得住呢!
       (五)
       白羽刚直、磊落。,凡接触过他的人,有口皆碑。常言“人无完人,金无足赤”,白羽的性格、作风,也是有这样那样的弱点、错误,但他从不遮掩,不文过饰非。一旦悟出自己的失误,即能反躬自省,设法弥补。我在他领导下,工作上出现过不少不和谐、不愉快,过后,如果他觉察出是他的不对,便会向我真诚地道歉。大约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国作协和团中央共同召开全国青年创作会,作协在会议上的报告,白羽指定先由我与谢永旺起草,作为领导们讨论的基础。时间紧,催得很急,我们埋头熬了两天两夜,拿出初稿,白羽一看大发雷霆,厉声质问:这搞的什么?难道没有用脑子么!没提什么意见又叫重写,我们只好求救张光年,按光年的意见,又是通宵达旦突击,好歹交上第二稿。第二天,他忽然面带微笑,把我们让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先道:“你们辛苦了!”然后表扬第二稿他比较满意,并且再三道歉,那天发火实在不对,请我们原谅……一九六五年,我到顺义参加“四清”,临走时,给他写了一封信,坦率地提出对他急躁作风的意见,并且指出这样很影响他接触群众、团结同志。不久,我因事回机关,白羽见到我,热情地把我请到他家,说我给他的信使他感动,引起他深深的自责自省,并引以我为“诤友”。
       白羽对自己的长处、成就,从不张扬,对他人的“好话”,也淡然处之。女作家林晚写了一篇关于军事文学发展与成就的文章, 白羽特地转给我一阅,并附信说:“这是一篇难写的文章,下了很大功夫,结构文字都是好的……另外发展军事文学太突出我了,这是不合适的,只有在三中全会指导思想、领导全军努力才能做到,我只做我分内应该做的事,我以为应写得谦虚些,这必须大大推敲修改的,总之,对我不要评价过高……”
       以往,那些惊心动魄的政治运动,多少人受到极左之苦,极左之害。白羽也不例外,特别是反右运动,白羽作为作协党组副书记,虽然不是主要领导人,作为执行者之一也是有严重错误的。白羽也为此深深悔恨和痛苦。对老作家丁玲登门负荆请罪,对其他被伤害过的同志多次口头、文章赔礼道歉,自责之词甚严,以致有些同志觉得过分。白羽却说,这只能使人原谅,却不能使错误消失。所以这份“罪”在他的心灵里是难以磨灭的。白羽常谈卢梭的《忏悔录》,卢梭对自己的解剖有如用刀子割去腐肉,若经不起巨大之痛,就不是卢梭。他谈幼时见过的一幅关羽刮骨疗毒的年画,关公伸出一臂由华佗刮骨,两道蚕眉高扬,泰然自若,另一只手高举《春秋》,旁若无人,真乃大英雄气概,没有这种大无畏的精神怎能解剖自己!但有些人却抓住白羽的所谓“极左”,造了不少舆论,个别人甚至进行人身攻击、政治诬陷。好心的同志是因为对白羽不够理解,但也应扪心自问,在那个时代的大背景下你当如何?能够顶风而上不受影响者几人?我们共产党人常讲,看人要看他的本质,看他的全部历史,不要攻其一点,不计其余。我相信历史可怕的风浪不会再起,但历史的迷雾必须拨开,教训必须记取。
       近年来,我感觉白羽的心还压着一块石头,常常抑郁、苦闷。他也曾说过,有些话要留下文字,要对党说清,但终未提笔。不幸,突然离去,也带走了沉重的心事。
       在白羽辞世前约十来天,他打来电话,耳聋,声音低哑,我只听清这么几句:“丁宁,我们好久未见,你什么时候能来,我有些话想对你说。”我正闹病,却当即说,近日一定争取去。结果,病加重,又拖了下来。谁知他突然走了,想对我谈的话是什么呢?我无法猜想,竟成为沉重遗憾的永远之谜!
       [责任编辑 李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