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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今古矫情
作者:方 希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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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一群人里要达成谁比较性感的统一意见,有时候比国家收复失地还要难。这确实是一个无法确定的标准,同时也是一种流动的口味,就连以前国人觉得性感得不得了的小脚,今天想来也添了不少恶心。
       李渔在《闲情偶记》中品评的“态”,是性感画龙点睛的一部分,在手足、眉眼、肌肤都一一品完之后,最后的这个态,决定了女子性感的级别。李渔甚至认为,岁数大小、衣衫华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会“养态”,“当其养态之时,先有一种娇羞无那之致现于身外,令人生爱生怜,不俟娉婷大露而后觉也”。妇人有媚态,是性感的最高境界。这个媚,不是低级古装片里妓院女子的粗俗招客法,着于两个字,一个羞,一个淡,总之是有距离。大波翘臀,血脉贲张,还是好莱坞大片里的流风余韵,和本土的性感不是一种审美趣味。
       东方性感的特征是距离,是克制。男性的性感更是如此。克制是浓情不语,是盈满的水决不倾泻,是收敛、知情、容忍、磨难。《情人》里梁家辉最性感的表现是在码头上的离别,没有出现他的脸,但是那部长长大大的黑色轿车就是他自己,孤零零地停在邮船前面的车有着一种隐忍的表情,精贵,又不堪一击。“他一向坐在后面,他那模样依稀可见,一动不动,沮丧颓唐。她的手臂支在舷墙上,和第一次在渡船上一样。她知道他在看她,她也在看他。”
       《花样年华》里的周慕云和苏丽珍之间互相抚慰,他们不断想象和尝试着越界,然后胆小地闪开。苏丽珍在说服自己,也在说服周慕云,“我们跟他们不一样”,周慕云拿着一张船票问苏丽珍,如果多一张,愿不愿意跟他走。这个扮演、挑动、拒绝、伤感的过程,已经扭结超过了正常的理性和感性的斗争,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游戏,过分的克制把愁肠百结演化成了双方都心照不宣的交谊舞,你进我退,你让我跟。一个双方都乐在其中的游戏,减少了不得已的悲剧背景,人也显得拖沓和黏稠。
       还是李渔说得对,态的妙处,在一个“养”字,要养到性情中去,养过头了,就变得不干不净起来。
       二
       有梦想的女人年轻的时候通常走两个极端,要么觉得爱和身体的结合是污秽的,爱到乌托邦,想到解裤带都羞愧难当,要么觉得它普通得和吃饭一样。后一种女人通常显得过于直接,然而这些人未必这样置廉耻于不顾,她们想过的是一种“发狠的青春”,没有梦想,或者梦想带来的疼痛的支撑,是很难像劳动模范一样不顾忌时间、场合和别人的冷眼,顽强地坚持下来。木子美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代表,她一定是受了纯粹情感的侵扰,不堪其重,才转而寻求从身体上认识男人——女人需要耗费一生心力才能接近一二的谜。而且我还可以大胆地预言,一旦木子美被哪位男性收入家室,有可能她将滑向另一个贞洁和温良的极端——只是看有没有男人有这样的勇气。这个预言姑且备考,且观后事发展,我只是说,如果有一天出现了这样的状况,我们一点都没有必要吃惊。
       关于身体的重要性,林语堂早已说得很痛切了:如果我们没有了身体,只有纯纯的灵魂,那么我们怎么在亲爱之中去可爱的肩窝处放置我们的小巧的头,如何感受那粉雕玉琢的脸庞和像玫瑰一样轻轻张开的微甜的唇?李敖说的古代故事更为坦率:两兄弟去赶考,弟弟落榜,哥哥高中状元,还封了官。嫂子安慰弟媳,弟媳说,我才不难受呢,中了榜的人那话儿可就没了。嫂子听完大惊失色。哥哥回到家,全家喜气洋洋,唯独嫂子愁容不展。哥哥奇怪,嫂子据实以告,哥哥愤而驳斥:胡说八道,并立刻展示之。嫂子于是破涕为笑。哥哥叹道:我做了这么大的官,竟赶不上一根X
       年轻时代父母给予的情感教育基本上都是稀薄的,也是不实用的。我只记得表达情感很可耻,更毋用说去理解经营情感尚需要多少智力和身体的配合。后来我看到董桥给初长成的女儿Veronica的信,他说,“我爱你”三个字听听好听,想深一层就没那么简单了。他还说,文学就是叫人怎么说“我爱你”,政治就是解释什么是“我爱你”,而历史就是教你从别人对另一个别人说的“我爱你”中学会什么时候不说“我爱你”。如果这种教育是普遍的,政治和爱情都将不再那么难以理解了。
       三
       关于写情书的时代有没有过去,我周围的朋友一直有两种意见。我比较倾向于情书永远不灭这个方向,因为情书之重要,在于它是恋爱中的檄文,没有这个,一场恋爱战争的硝烟无法隆重点燃,就像舞台剧开始之时,灯光依旧明亮人声依然嘈杂一样,缺乏形式感。对于个人来说,写情书多少有点角色开发的意思,一个子素温良的人,情书里可能是热情得可怕,而玩世之徒却可以表现出从未有过的认真,科学家丧失了理智,文学家变得像生物学家,把对方的头皮屑也当成标本来保存。
       经过多年的观察,可以当范本的情书多半不是写在自己情正当炽时,恋爱时候的疯话比较没有逻辑,也不注意修辞,恋爱的语境里缺乏让旁人观赏的美感。可是人总是在需要表达的时候抓瞎,于是构成情书写作的吊诡——直抒胸臆导致胡言乱语,谋篇布局层层铺垫又那么缺乏扑面而来的血气,美则美矣,不过隔靴搔痒。
       情书无非有三种,一种是狂热型的,徐志摩的情书可以作为代表,“我心花怒放就不用提了,眉,我恨不得立刻搂着你,亲你一个气都喘不过来,我的至宝,我的心血……”诗人在写作情书的时候,会比较藐视语法,表达自己在一般语言规范中无法传达的挚爱,比如“你已经激动了我的痴情”。还有一些带有血腥味的号召:“我说出来你不要怕,我有时候真想拉着你一同死去……咳,今晚要是有一杯毒药在近旁,此时你我竟许早已在极乐世界了。”这种你死我活的感情,足以烧灼周围,寸草不生。这是一种原始型的情书,受着本能冲动的驱遣,这种情书,无论是文学家还是补鞋的,都有可能操作。一种是闲话型,正在打个呵欠之类的都可以写进去,把自己生活的点点滴滴事无巨细告诉对方,无非是想借助情书模拟两人依然在一处的想象。《围城》里面的方鸿渐写给唐小姐的可以算做此类代表,王小波的也可以作为一个范本:“我一点都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所以就不能谈论你的工作,那么怎么办呢?还是来谈论我自己。这太乏味了。我自觉有点厚颜,一点都听不见你的回答,坐在这里唠叨。”王小波和方鸿渐显然不是一个级别上的,接下来王小波闲话了雨果的博爱,萧伯纳的智慧,嘲弄了郭沫若描写两个女人洗澡,方鸿渐还是停留在呵欠层面,怪不得唐小姐最后的自尊心超过了对他的爱,他的魅力是有限的。第三种就是隽永型。张爱玲写在照片背后的那几句话是这类的经典:“见到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翁帆写给杨振宁的英文诗被好事者翻译成了中文,翻译者做了重要的再创作,也属于这一类型的代表:“春来是佳期/妾当道别离/清风清泪饮/和爱葬青泥……”一般劳动人民要达
       到这个境界,还是有一定难度。
       情书总是会有的,不过通讯手段的进步也影响了情书的方式,短信泛滥让情书不可能用超长篇幅创作,情话絮叨,轻薄短小。一天清晨,我被短信吵醒,“我在班车上呢,想你了”,属于典型的第二类情书。我一看号码不认识,但是立刻睡意全无,兴致勃勃地回了一个短信:“怎么个想法呢?”对方没有再理我。
       四
       如果女人的两个极端是“妖艳”和“冷寂”的话,男人的两个极端就是“酷”和“面”。异性对这两种极端的期待也相差无几,男人喜欢女人对外偏一点冷寂,对自己就可以放肆妖艳;女人希望男人外表是酷的,方便她崇拜,不过对自己多少有些面,一以贯之的酷,有点拿捏不住。
       魏时名士荀粲,实乃面和酷的最优组合。荀粲出身世家,是当时著名的时髦青年,尤其喜欢争论“表象”、“意义”之类玄乎其玄的问题,因此还攻击儒家经典,说六籍全是扯淡。荀粲最著名的就是他特别喜好美女,跟人说,娶媳妇主要还是看好看不好看,德不德的不重要(德不足称,以色为主)。他听说曹洪的女儿长得不错,就娶回了家,夫妻恩爱,蜜里调油。
       荀粲当时娶妇当娶色的说法受到了很多人的批评。裴令就说,这是一时性起的话,劝世人不要受荀粲的不良影响。荀的好朋友傅先生曾经在曹氏去世之后劝过他,你不就喜欢美女吗?以你的身家才名,再找一个美女又有何难?荀粲说,“佳人难再得。”这是一句很耐人寻味的话。如果说,他前面的口号类似于花花公子欧阳克的话,这句话听起来就像说“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饮”的深情君子。是他当初的口号故意高标傲世,还是和曹氏的美好生活改变了他,已难追断。不过有新的研究结果证明,荀粲之所以没有坚持唯色是举,主要是因为曹氏身怀绝技,精通房中之术矣。
       据刘孝标注说,荀粲生前“一时俊杰”皆为所交,不过死的时候只有区区十几人送葬。最倒霉的是,送葬的很悲痛,只是怀念“这小子真能说(追惜其能言)”,对他的伉俪情深不以为然。想来面和酷根底里有着深刻的矛盾,如果执意要走酷面结合的道路,终会遇到巨大的折损。作为女性,不管遇到酷的,还是面的,如果想要像曹氏一样被人终身惦记,似乎还需要学不厌精,成为技术型美女,让先生形成“路径依赖”,方成长盛不衰之功。
       [责任编辑 陈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