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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红树绿赞
作者:李鸿忠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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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生长在柳绿杨白的北方.因为某种机缘,来到了红树繁盛的南方。在大亚湾,在深圳湾,我结识了它们,结识了一个有着海的秉赋,有着母亲的情怀,有着峭壁一样刚强,有着无私忘我精神的生物族群——红树林。
       绿柳白杨长在平原,山麓,长在河边湖畔。红树生在河流与海洋拥抱的地方,生在海岸潮间带上,淡水的甜,海水的咸,混成特别的乳汁滋养着它们。
       红树是离海最近的树。它们受海水的浸染,受海风梳抚,受海涛的洗礼锤炼。它们具有了海的性格,海的秉赋。人类感受大海,最大的性格特征是胸怀的阔深,最大的秉赋是孕育滋衍的能力。红树非常宽容、憨厚。它们感谢大海的赐予。对于白浪的冲涌,对于绿涛的抚揽,它欢欣,陶醉;它们感谢江河的恩惠。对于江河水中的养料,对于陆地的赠予,它们感恩戴德。但当海潮涌浪把大海吐泄的杂碎抛到红树林时,它们也容忍着;河流把大量陆上泥石污沙积沉到红树林的脚下,它们毫无怨怒地统统收留了。然而,它们更令人钦敬的是激浊扬清的净化功能。
       红树林吞下污秽吐出清净沥滤污浊变成清流,化害为利。红树林是孕育海洋生命的床笫,是呵护海洋幼弱生命的襁褓,是培养海洋明日蛟龙的幼儿园。红树林是真正的鱼虾蟹螺的故乡。一代代一群群一拨拨鱼童虾兵幼蟹螺仔等同类,当它们在红树林里滋育得筋骨强壮,游向大海深处,奔向异域他乡谋生立世的时候,会三扭头四回首,回望着、眷恋着给它们生命并抚育它们成长的红树林。
       红树林生命的顽强是令人钦佩的。红树林生长的环境恶劣到了极致。不稳定的底泥、缺氧的土壤、高盐度的海水、水位涨落变化大,等等。但红树林顽强地生存下来,构造出一个河海交界处的沼泽乐园。红树林生命的适应能力令人震撼。你看那红树叶面上附着的亮晶晶的白色小颗粒,是红树叶片的盐腺排出的盐。你再看那形状各异功能不同的根系,纤细直挺的是呼吸根;圆长有弹性的是起支撑作用的支柱根;曲形条板状伸出水面的是交换气体贮存空气的海漆板根。这曲曲折折和千变万化,都是为了两个字:生存。
       正因为生存环境极端恶劣,红树林在传宗接代、薪火相传时,对儿女的千般眷爱万般呵护,和扯筋连骨、牵肠挂肚的深情是任何其他植物不可比拟的。它担心汹涌的波涛将树种卷裹进大海的深处,葬送它们萌芽、长成的机会;它担心不知深浅、不明事理的风把树种刮到陆上哪个不适应它们发育成长的地方而夭折。也正为生存环境的极端恶劣,逼出了红树林在养儿育女、传宗接代上的特殊“胎生”能力。红树林怀着无限的母性般的怜爱,在它的种子成熟之后,不让它们马上离开母体.而是在自己的果实中萌芽,长成根、茎、芽齐备的绿色幼胚轴的“胎儿”之后脱出母树坠入泥中,落地成长为新的幼树植株。这是生物界唯一的胎生植物。每当看到一排排一片片一丛丛脱离母体稳然扎在泥水里迅速成长的子子孙孙环身绕膝,在自己的荫庇下撒欢摇曳蹿长时,红树林的慈母情怀得到了最大的满足。幼树在母树周边快速成长,与成熟的母树一起,相倚相生,密不可分,命运与共。
       红树是木本木质,与胡杨同属一种,天各一方,虽形异但神似。胡杨生在西域,与大荒大漠为伴,生得苍劲、悲壮、雄悍、彪挺,是勇士是英雄是真汉子,具有生而不死、死而不倒、倒而不朽的刚烈、顽强,是大西北壮美苍怆的魂。红树与海为侣,沐甘雨浸咸水,显得纤柔、朴素、馨静、无争,是无铅华之雅容,是无粉黛之丽质,是无娇姿之素美,是真烈女。如果说那叫胡杨的西北同属同种是铮铮铁骨的莽原荒漠的壮汉,红树就是南海之滨的巾帼素装红女。如果说胡杨就是汉武龙城飞将军的李广、车骑大将军卫青、骠骑大将军霍去病的话,红树就是不让须眉的花木兰,就是巾帼英雄冼夫人。
       红树生长于南海之滨,从古到今一直就是海防的卫士,海堤的守护神。明朝中后叶,朝廷为了加强海防,抗击倭寇,在东南沿海设立了相当于军事基地、海防工事的墩台、所城。最早的深圳便由此而来。墩台里所城中自然驻守着保家卫国持刀挽弓的将士。近代以来,在伶仃洋通往珠江口一带的咽喉要略,墩台变成了炮台。那一尊尊冷森森、黑虎虎的红衣大炮,如一头头怒目凝神等待山吼海啸的雄狮,令敌胆寒。但是,在墩台前面,在炮台前边的海滩泥水里,充当第一道防线的是红树林。它们没有将士男儿戴胄裹甲的威武,没有红衣大炮那般昂扬挺立、如山如壁的刚坚,但它们勇敢地守在第一道防线,它们以纤纤之躯筑成的,以纤纤之躯所焕发、彰显出来的精神、气慨远远胜于铜墙铁壁。
       更让人们感受到的是红树林防潮固堤的守护神作用。无论海堤是土垒的、石砌的,还是钢筋混凝土浇筑的,无论怎样号称固若金汤,红树林都在前边,挺矗于海水中。冲过了密密匝匝、层层叠叠,如堤如嶂如篱如藩的红树林之后,暴虐的海涛竟也狂妄程度大减,嚣张气焰大降,温顺了许多。此时此刻,我们能把它们与在抗洪抢险中身着橄榄绿,挺立在泥流浊浪中的战士的形象分开吗?!战士就是战士,无论是骁勇男儿,还是巾帼女流,其品格是同一的。
       红树林处污泥而不染,如莲花般圣洁;红树林长于沼泽而茁壮挺立,像松柏一样卓然傲然,靠的是浩然正气。这不能不使我们想到一个古人,文天祥。文天祥战败被元兵俘获,押解回京时曾经过伶仃洋。他是否在囚船上眺望到岸边的红树林,我们已不得而知,但那首《过零丁洋》的千古绝唱,近八百年来为朝朝代代千千万万后人咏叹:“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正是这浩然正气,使文天祥在元都燕京狭窄幽暗、肮脏污垢、臭气腐味熏天、腥臊恶烂令人窒息难挨的囚室里,以瘦弱之躯泰然挺过了两年,而身骨竟不生病,还在狱中写下了《正气歌》等气壮山河的名作。文天祥引用孟子的话道出了原因真谛:“吾善养吾浩然之气。”被囚三年后,文天祥秉持着这股浩然正气英勇引颈就刑,从容就义。
       红树又是平平常常的树,平常到无论身形还是面容都朴实无华。它不婀娜多姿,就像田间劳作的村姑一样墩实;它有花季,也开花,但从不怒放争妍,就如操心持家的村妇般不施粉黛,憨默少语,素衣布褂,至多在出门或烈日下劳作时加一个装点物,一蓬斗笠。然而,它的另一方面又是那么的不平常。红树是忘我的树。红树植物通过光合作用吸收二氧化碳,释放氧,以清甜的氧气送你入梦乡。
       红树把花、叶和一切能够拿出的东西抖落到海中,供给鱼虾蟹螺沙蚕作美食。然后,这些再成为它自然界的朋友和人类的美食。
       红树林从不独霸一方,自己的天下,也是别人的天下。在红树林的生长圈里,树木花草,异类纷呈,虽不能平分秋色,但绝对和谐共生。
       红树林族群内的凝聚力很强,它们知道团结的威力。红树林是群生状态。它们一片片一丛丛一簇簇地聚集在一起,互相揽扶,依偎,互相牵扯,簇拥成态成势。还有,你看看它们的根,互相绞合,盘缠,漆
       绕,骨断脉通,脉阻筋连,掰不开、揉不碎、扯不断。如果单根独苗,不要说惊涛骇浪,就是稍稍疾厉一点儿的风浪就会伏倒。它们就这样联袂着,勃勃生生,盎然潇然。居然使汹涌海涛无可奈何,让能掀天翻地的海风没了脾气。经历了一次又一次,一场又一场的狂飙巨涛的撕扯、揉搓之后,败退的从来不属于它们——众志成城的红树林。
       全世界现有红树林一千七百万公项,我国仅有二万公顷,才占0.01%,极为珍贵。若按人口基数计,更少得可怜。
       人类是这个地球上万千生命中最高贵的生命,是最高级的动物。因为,人类有意识、有智慧、有思谋,这是任何动植物都在人类以下的最终原因。然而,人们恰恰有时就在智力方面出了差错,聪明的人类一度在人与自然关系的认识上陷入了迷沌。这一错,这一迷沌,就把红树林的命运抛进了灾难的漩涡,差一点儿万劫不复。
       曾几何时,人们侵噬红树林的家园几近疯狂,甚至肆无忌惮。短短几十年,在围垦铁犁的犁锋下,在滥砍滥伐刀剑的寒光中,红树林一片片倒下,一丛丛葬身海底,或化为灰烬。我国原有的四点二万公顷红树林变成一点四万公顷。其他动植物被伤残被毁坏时,表示痛楚、遗憾、无奈的是眼泪,而红树林则是鲜红的血滴和豁张着的伤口,鲜红鲜红的伤口。它们不肯倒下,它们不情愿更不甘心倒下。它们在挣扎,在呼救,在愤怒,也在哀求。
       人类有时被某些鼓胀的欲望驱使着,大霸道、太独尊、太自大、太自私。至今人类还霸气十足地称人以外的自然之物叫资源。于是,就砍,就平,就伐,就毁,美其名曰:都是为了用。红树林真诚地向人类发出警鸣:当有一天,地球上只有人类一种生物的时候,人类还能存在吗?决定人类命运的那柄达摩克里斯剑正在人类的头顶上摇摇晃晃,悬系这柄剑的绳缆已经坠坠欲断,砍断这绳缆的那把刀就攥在人类自己手里。
       在忽视、疏远、轻视甚至抛弃红树林的同时,人们倾情于风姿绰约的大王椰,宠爱着茵茵碧柔的小草;喜好娇健挺拔的高大乔木;甚至对于苍驳锈斑的化石林也尊崇有加。人们太钟情于秀美,贪恋于亮丽,痴迷于妩媚,沉醉于馨柔,倾倒于婷婷玉立。却把朴实、素雅、沉静、无私、无畏、恩惠于人类,给人类带来莫大福祉的红树林置于如此地步。
       大自然法庭的判决书下来了。你看,赤潮光顾得频繁了,海洋生物的物种减少了,渔业产量下降了,狂涛海啸奔杀过来毫无阻拦,长驱直接冲撞海堤了。人们惊呆了,瑟瑟发抖。大自然的惩罚之剑落下来了。
       人类在大自然的惩罚中震惊,在震惊中沉思,在沉思中悔悟,在悔悟中猛醒,在猛醒后行动。这些年人们越来越爱护、珍惜、培育红树林了。
       某一天,一群来自西伯利亚,也许来自澳大利亚,或许来自青海湖的候鸟正在长途飞翔的时候,忽然间,一座巨大都市的旁边,一片它们既陌生又熟悉的绿洲进入视野,它们狂喜不禁,从天而降,降临到这片南海之滨的红树林湿地上。这群候鸟的飞临无疑就是一个奇观。而它们又发现了更大的奇观。它们惊喜地看到,这里的人们对红树林特别爱惜、钟情、呵护。为了免受惊扰,人们专门为红树林建造了一道长长的隔音墙。这边厢车水马龙,人间城郭,那边厢林语鸟唱。一道特别的风景线勾勒出来了,那就是:一座都市与一片红树林湿地之间的和谐共盛;那就是人类进步发展与自然生物之间的协调、契合。
       这座城市呵护了红树林.给了它们厚爱,红树林甚至有些受宠若惊了。红树林没有辜负这座城市,它们迅速繁衍、生儿育女。蓝天白云下,海滩上,郁郁勃勃的红树林,以它们的诚实,用它们的忠厚和无私回报着这座城市。红树林使这座城市更美了,更亮丽了,令人心醉神往。你会听到这样的声音,去吧!那里不仅是创业者的乐土,还是红树林的家乡,还是鹤鸟的王国。那里叫鹏城。
       鹏城,就是鸟的城市。由于有了红树林湿地,一群群一批批飞禽翔鸟都喜爱这里。它们从西伯利亚飞来,从澳大利亚飞来,从贝加尔湖飞来,从青海湖飞来,从地球的另一半飞来。婷婷玉立的大白鹭,高傲的东方白鹳,长嘴如扁铲的黑脸琵鹭,精精灵灵的丝光椋鸟,呆头呆脑的白腰杓鹬,黑白分明的琵嘴鸭,素衣素面的针尾鸭,红装浓妆的白胸翡翠,操着异国他乡的鸟语在这鸟的王国会聚、交流、欢跃。每年有十万多只候鸟在这里觅食、歇息,其中许多来自世界各地的候鸟,把这里作为全球迁徙旅行的中转站、停歇地。鸟来了,游人也来了,操着南腔北调的游人,讲着异邦他国语言的游人。每当清晨或傍晚,在朝阳的万道金光中,在夕阳柔和的霞光里,嬉戏、撒欢儿,觅食饱餐的鸟儿们,彩翅翻飞,横翔竖降,上下腾落的千姿百态,激水扬波,水滴溅飞,碧珠跌落的万千气象,令如梭如织的游人叹为观止。他们脱口而出,真是奇观。这是名副其实的鹏城。这景观,也许在扎龙湿地并不奇,也许在青海湖并不奇,也许在贝加尔湖并不奇,可在这千万人口的大都市中,你能不奇吗?!人们心中明白,这一奇观都是因为红树林。
       鹏城的人们为什么如此这般酷爱红树林、钟情红树林、呵护红树林呢?也许,这里的人们非常了解红树林的历史功勋。中国自鸦片战争开始所展现的一幅幅一幕幕波澜壮阔、泣血泣歌、震撼魂魄、雄浑悲壮的历史画卷和大戏,有几出就是在这里上演的,展开的。也许,这里的人们与红树林的渊源更深,感情更浓,感受更烈。在这里,生生息患的人们,世世代代与红树林的命运密不可分。他们一直从红树林那里受恩受惠,也曾毁坏过伤害过红树林。他们更真切地看到红树林伤感呜咽的惨状,更痛切地感受到了大自然惩罚时疼痛厉烈的滋味。也许鹏城的人们更明白,红树林的家园就是我们自己的家园。捣毁红树林,就是自毁家园。人类之外的自然之物,不能光把它们视作资源,更重要的,它们是我们的亲戚。
       除了这些,也许还有另一些解释。鹏城是伟人缔造的城市。矗立于莲花山顶那巍峨的伟人铜像,那伟人矫健的身影,那深邃的目光,一直使这里的人们感受到这座城市所负有的特殊使命:这座城市注定要做新的发展理念、新的发展模式的先锋城市。对于红树林,鹏城已有了一个十年发展的规划。我想,规划的时间,十年太短,几十年太短,百年也不长。要几百年,要千年万年,我们要生生息息与红树林同在。
       让更多的人们走近红树林,结识红树林,热爱红树林,呵护红树林吧!
       [责任编辑 何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