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新浪潮]胡 蝶(中篇小说)
作者:娜 彧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7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1
       这事儿都过去十几年了,其实不提也罢。每个人都会慢慢地随着岁月的流逝而一刻不停地变化,也不光是胡蝶。若不是去年的冬天快要过年的时候,我在小区的澡堂里碰到了胡蝶,可能我也不会专门地想起她,她不过是有些不大安分,有些女人的手段,有些不大服输,甚至如一些人所说,有些心狠手辣。后来我离开了那个城市,我离开的时候她已经嫁给了周医生。过了些时候,我假期回去,又听说她跟某个局长关系不错。当时想,她到底想干什么呢?不过,你不能不承认,她愿意让谁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都有可能,她真的漂亮,而且,那时候她三十左右,是一个女人美到极限的年龄。她作为女人的名声不好,又不贤惠,如果这样想下去,你就弄不清楚了,那个深受美丽的白衣天使们欢迎的周医生怎么真的就跟她结婚了?这种事情有时候真的是无法理解的。你只能想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性技巧,比如上辈子的孽缘,比如他一时被她的外表迷惑了。我想有可能周医生本身比较腼腆,他喜欢那种类型的女人,能干、泼辣、勇敢。我也不喜欢那种所谓的良家妇女,紧紧地守着丈夫守着一个终身的钱袋,有大把的空余时间用来在麻将桌上制造流言蜚语,总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贤惠的妻子。一个女人长得中等就行了,如果她有无法替代的独立感,有能够让你感觉出来的内在的力量,另一种魅力就会出来。而胡蝶最大的特色就在这里,她有一种能量,不管你认为那是坏的也好,不正常的也罢,那种能量让她一直成为许多人的话题,能够将自己变成故事的女人并不多,恰好她又是百里挑一的美女。因此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在一个大澡堂里遇到胡蝶,问题在于,她面目全非。
       我进去的时候,收筹码的阿姨说,没有衣箱了。
       “你稍微等等吧,有一拨人快出来了。”我回来过年,来洗过两三次澡,她便跟我很熟了。知道我是谁的女儿,谁的亲戚,她大约认识这个小区的每一个人吧?很和善的面孔,你坐下来,她就跟你拉家常,你妈年货都买了吗?还是回自己家过年好,热闹。前两天看到你弟媳妇了……她有很多话,不是寒暄的那种,你能感觉到亲切、体己,和这屋子里一样温暖。
       我们这样说着话的时候,又进来几个女人,她们好像是互相认识的,你一言我一语,话题和一场麻将的输赢有关,好像谴责一个输不起的女人牌风太差。
       不多久里面的门开了,一个热气腾腾的肉体从水雾缭绕中现出。这样的肉体除非特别典型的,在浴室里基本上都是一样的:长头发湿淋淋地挽在前额,或者短头发两边的发际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个个都满面红光,在里面擦过一遍的身体有的雪白、有的粉红.更多的是过于用力而留下的擦痕,一道一道红红的杠杠,说明洗得很干净,倒是那些后背上或者前胸上的水珠,或快或慢地沿着曲曲折折的身体往下滚,有些不同。不多久也被一条干毛巾终止。真没什么好看的。那些出水芙蓉之类的形容肯定不是说的这种情况。
       “你去,等在她后面。”收筹码的阿姨及时止住了话题,那三个女人突然间也不说话了。
       “噢,她先来的,你们再等等,下面有一拨人要出来了。”阿姨以为她们不高兴了。
       那三个女人没有理睬阿姨,她们的眼睛一齐盯着那个刚出浴的身体。我只能看到她的后背,那是个很平常的中年女人的后背,甚至腰部的赘肉已经比较明显了。
       “胡蝶。”她们中的一个人叫道。
       那个女人的身体转了过来,原本她正在柜子里找衣服,手里拎着一条三角内裤。
       “啊,是你们三个?”她拿起椅背上的湿毛巾,在两腿之间擦了擦,一边穿内裤一边说,“这么迟才来,还能赶上下午场啊?”她穿了内裤,直起身体,赤裸着上身跟她们说话。谈的是昨晚的一场麻将。
       你仔细地看,可能还能看到当年的轮廓,松弛而布满色斑的皮肤下原本是一张饱满的鹅蛋脸;因为长期熬夜而乌紫的眼圈里面曾经波光粼粼、如一泓秋水;还有贴在她耳旁的染得过黄的完全没有光泽的短发,你可以想像,当年随随便便地散在两肩,乌黑、笔直、迎风飘扬。
       有些女人,少女的时候便长得不大好看,黝黑的皮肤,看不出来怎么含苞欲放,很多年之后你看到她,想想应该是中年了,但她好像还是那样,也没觉得怎么凋零;还有些女人,从发育开始便如同带露的玫瑰,娇嫩,然后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一路开下去,艳丽如同奶油般浓郁、诱人。然而,岁月对她们来说如同一把摧残容颜的刀,风霜总是那么容易就在她们身上留下痕迹。她们特别容易让人想到岁月如梭、逝水东流之类的词。尽管这样,我依然惊讶了。即便是现在想起来,我依然是心痛的,这个人怎么会是胡蝶?我不仅仅说的是她的外形。她拿着三角内裤的样子,她垂下来的明显缺少保养的乳房,我甚至怀疑她是否还穿胸衣。她毫不在意地赤裸着上身、一手叉腰跟三个刚从麻将桌上下来的女人说话的样子。她说:“谁怕谁啊?干个通宵好了,老王那个骚棍赢了钱就想歇手。晚上一定要把他揪出来。”
       2
       她与我没有关系,但和我两个不同工作单位的同学都做过同事,因为她如花似玉但总遭蒙尘,因为她在世俗的眼光中勇敢地活着,我竭力地为她辩护过,实际上我不大了解她。我只是根据一些现象来猜测,而且,对一个敢于追求自己幸福的女人,我总是抱有好感。她们不合妇道,我这样的普通人做不出来,不,想不出来的事都会发生在她们身上。我的两个同学一个是护士,一个是旅游局的导游,她们都说她只要是有用的男人便一定能搞定。她们说她换过几个男人,那时候又在跟旅游局长勾勾搭搭了。
       “她想调到我们局来,我看也是迟早的事情。”孔琳,我的那个英语导游同学,她低低地一边说一边用眼睛示意给我看,柔和而暧昧的灯光下,六十岁左右的局长姿势标准地抱着一个长发和裙带共舞的美女在舞池里旋转。那天是旅游局全体员工大联欢,孔琳那时候刚去旅游局没多久,却听到了不少有关胡蝶的传闻。
       我原本想像她如同狐狸一般的样子,妖艳、不安分的眼睛勾来勾去。但当她风拂杨柳般从我面前过去的时候,我跟孔琳说:“要是我是男人,我也会喜欢她的。我倒是觉得你们那个什么局长的实在恶心。”
       孔琳诧异地看着我,然后笑了,她说;“你去问问彭清清,会更喜欢她,她的故事精彩着呢。”我知道她说的是换了几个丈夫的事情。
       “听过好几遍了,找个时间我讲给你听。要看怎么讲了。”我对着孔琳的耳朵说。
       “我看你也不是好人。”孔琳装模作样地离我老远。
       我、孔琳、彭清清,还有很多人,我们都是好人,在合适的年龄找合适的丈夫,生一个孩子,在油盐酱醋和锅碗瓢盆中享受、抱怨、叹息、顺服,感到幸福,然后慢慢老去,做一个贤妻良母,坚持从一而终。但胡蝶不是,所以她不是我们所说的好人。
       那一天周一舟也在场,他西装革履,坐在一个角落里,和他认识的一个旅游局的会计在聊天。旁边的椅背上搭着胡蝶的驼红色
       大衣。
       后来听说,那个局长原本是周一舟的病人,病好了后感激周医生,来往比较密切。可能那天他们是应邀前往,不过一种是朋友间的交际。可是,那种女人,每个人都觉得怎么猜测她都不过分。
       “人家老公在这里,不知道你们操什么心。”我对孔琳说。
       “也怪,他怎么能够容忍?”孔琳看不惯胡蝶,其实那时候她还不大了解胡蝶,八成是受了彭清清的影响。
       彭清清是我说的另一个同学,她是胡蝶所在医院的内科三病区的护士。而胡蝶现在的丈夫周一舟正是这个科室的医生。胡蝶本来也是护士,结了婚以后凭着公公是主任的关系,调到了护理部,基本上没什么事情。她比彭清清大十岁。彭清清刚来这个医院的时候十八岁,胡蝶二十八岁。
       就是那一年,胡蝶给周一舟做媒,频繁地来往于三病区和护理部之间。她一来,两个人就去值班室,那里说话方便些,本来也可以理解。后来次数多了,大家便有些怀疑了。不大好明说,只有特别要好的才嘀咕。
       不是跟人家做媒的吗?怎么跟幽会似的。
       哼,做什么媒?给自己做吧?
       这周医生也是,好好的个小伙子。你也是个过来人了,这点都不懂?或者两个正在做事的人心照不宣地眼神碰到了一起,然后都笑了。
       “周医生原本是个腼腆的人,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她别有用心。”彭清清那时候说起来这事就激动,本来跟她有什么关系呢?那时候就觉得她太奇怪了,人家的事情,说说就罢了,你那么操心干什么。现在想起来,彭清清有她的道理的。但她哪里是胡蝶的对手。她自己也知道,所以一味地恨胡蝶。恨胡蝶的人不止彭清清一个,不过彭清清的目的更单纯一些。一直到后来东窗事发,胡蝶的老公直接来找周一舟。
       胡蝶的老公是外科一个主任的儿子,但本身不是知识分子,身高马大,一看就是有劲的。见了周一舟就挥了两拳,周一舟立刻捂着肚子蹲下了,他又冲上去想踢,幸亏被其他人拉住了。
       “你个人模狗样的狗日的,欺侮到老子头上来了。”他被三四个人拽住,冲不上去,嘴里却不闲着。周一舟被人架走了,他很大声音地跟在后面骂。
       就你那熊样还想占便宜。我告诉你,再有下次,让你断子绝孙。他骂得很难听,写不出来,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周一舟被扶到放射科照了个片子,总算骨头没事。休息了两天,也来上班了。从此再也没有看到胡蝶到三病区来。不过,两个星期以后,胡蝶住到集体宿舍里了。
       据说她先是向院领导申请宿舍,院领导不同意,有家的人,再说要是给她集体宿舍不是明摆着支持她胡闹么。这不是小事,更何况她公公还是主任。院领导不同意,说有家的人医院不提供宿舍。
       这个胡蝶,用以前的钥匙打开了以前的宿舍,那里面已经住了两个人,不过还有一张床是空的,堆一些两个人的箱子。胡蝶将那张床收拾了一下,将自己的铺盖搬进去了。
       那两个人当然不干,其中一个就是彭清清。两个人先去领导那里汇报,领导一向知道胡蝶厉害,打过招呼了,实在没地方给她,她就搬到院长办公室来。所以就劝那两个小妹妹:“先忍忍,她自己有家,还有儿子,住不了多长时间,这一阵子过去了就好了。你们不要多理她。”彭清清胆小,就是心里生气,嘴上也不敢说什么。可另外一个,也是个不好惹的,她对彭清清说:“凭什么?我们这里干干净净的,倒要她来污染。”当然对着胡蝶就时常流露出了不满,常常摔碟子敲碗地指桑骂槐。
       胡蝶原不是吃素的,开始的时候自己也觉得理亏,不大说什么,住了一个星期,心里有了另外的想法。她要说说清楚,她还要在这里住不少时间呢。那时候她打定了主意要离婚。而且,闹就闹,这些领导,她捏准了都是些欺软怕硬的主。
       她打定了主意,因此,不再躲了,她直直地问到那个女孩的鼻子下面:“你说够了没有?你别以为我是好欺侮的。”
       “哼,有本事去跟领导闹。谁也不是好欺侮的。”当时彭清清躺在自己的床上,听到她们俩吵起来了。
       “你个小骚货,我忍了你很多天了。这地方是你家吗?”胡蝶手里拿着一把梳子,点着女孩的鼻子骂出了难听的。
       “笑话!不知道谁是骚货。好端端地骚到这里来了。”
       “你再说一遍!”
       “骚货。名副其实的骚货。”那个女孩原本也是听说些胡蝶的厉害的,但事实比她知道的要厉害得多。
       胡蝶的梳子脱手而出,偏了,摔到了窗外。胡蝶的手头当时还有一只茶杯、一个热水壶、一只饭盆,要是吓吓人的,顶多再将茶杯饭盆扔出去。没想到,胡蝶举起了那只热水瓶,笔直地朝那个女孩砸下去。女孩的尖叫和热水瓶的巨响一个先后,宿舍里顿时热气弥漫,满满一水瓶的开水四处流淌开去。如果不是那个女孩躲得快,很难想像后果。女孩持续尖叫着冲了出去。满地的开水和瓶胆的碎片依然没有吓住胡蝶的气焰,她一直骂到领导赶来。而我的那个可怜的同学,彭清清,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
       后来,院领导当场就给了胡蝶一个宿舍。只有她一个人。别人当然也有意见的,背后嘀嘀咕咕地说人怕凶、鬼怕恶,这世道就是这样。但也就是说说而已,谁愿意跟她住一个房间呢?
       彭清清胆小,现在说起来还是心有余悸的样子:“她怎么敢?万一真砸到了后果想都不敢想。”
       我也在想,她一点不怕吗?她真的想砸死那个女孩?往深里想想,她怎么可能不怕。那天晚上,她在自己争取来的宿舍里,是不是搂着周一舟哭了,要是周一舟还不敢来,她一定抱着枕头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她毕竟是个女人,而且,现在无依无靠;她一个人走投无路。
       3
       她要是长得丑些,也就像野地里的野草一样,自生自灭,没有什么人注意她。也好!她如约嫁给阿祥哥,阿祥哥其实是个好人,他们一家都是好人。他们养了她八年,从她唯一的母亲走了以后,她就被他们收养了。阿祥哥比她大三岁,个高,没有人敢欺侮她。阿祥不喜欢念书,喜欢钓青蛙、捉鱼虾,他早早地就不上学了。他们一家供她一个人上学,她不但好看,而且聪明,初中毕业那年,她居然考取了省城里的卫校。她们那个时候考卫校不是像现在谁都可以上,只要交钱就可以了。她们那个时候上卫校要比重点高中还要好的成绩,一分钱也不要交,每个月还有饭菜票发,最重要的,她变成了吃公粮的户口,她一下子就不是乡下人了。要是她不那么好看,她现在的丈夫应该是阿祥,说好了的,她毕业后就回家结婚。
       她在全是女生的卫校平安无事地上了三年,毕业后被分配到这个市第一人民医院。她记得清清楚楚,她第一天报到,和她同时的还有三个女孩,她们一起被领到了外科病房的护士办公室,低眉顺耳地听护士长讲病房纪律,然后跟着护士长和老护士一起做病房晨护,就是将整个病房转一遍,帮助和督促病人整理床铺,换床单被套,观察病人一夜后的情况。她们这个是外科病房,病人都是开刀的,插管子的也多,导尿管、胃管、
       氧气管、胸腔管、胆囊管,旁人看起来很脏的,但护士就是干这些的,开始的时候她并不以为苦,在农村农忙的时候,比这个苦多了。她原本是不怕苦的。她原本干什么都干得很认真,所以她以前的同事后来都说她怎么说变就变了,变了个人似的。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还要慢慢地梳理了来看。
       那一天,是她第一天上班,整理了病房以后,就是例行的晨会,医生护士一起集中在护士办公室,对特殊病人进行交班和讨论。主任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他进来了,晨会就应该开始了。他挂着听诊器,手里拿着一本打开的病历,低着头一边走一边看,后面一个实习生替他捧着一摞病历。他走进来以后,合上病历,抬起头,正好看到胡蝶。对了,那时候她还不叫胡蝶。他看到胡蝶,愣住了,愣了一会儿,才注意到另外两个女孩。
       “她们是新来的?还是实习生?”他问护士长。
       护士长有些奇怪,这些事情经常有的,都是小事,他也不管的,今天他居然在晨会上问这个问题。
       “噢,新来的。胡春花、林招弟、赵捷。”护士长按顺序说。
       “噢,胡春花。”这个主任似乎只对她一个人感兴趣,又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才宣布晨会开始。护士长笑了一下。现在想起来,那个护士长真是奇巧玲珑的,她笑的时候可能就已经知道了,后来她为了这件事情花了不少心思,为主任立了不少功。
       晨会结束以后,护士长又宣布了一个对新护士的院规,前两年不允许谈恋爱。护士长说,才十八岁,懂什么?知道谁是好人坏人?再说了,临床和理论不同,开始基础没打好,以后就容易出差错甚至事故,都是跟人命打交道的,马虎不得。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给爹妈(阿祥的爹妈,她早就这么叫了)和阿祥写过两封信,说这个医院很大,病人很多,挺喜欢这个工作的,医院规定两年之内不能谈恋爱。这两封信是前两个月写的,后来她就不写了,好像也没有什么可写的。
       科室里的年轻医生都喜欢跟她聊天,在她值夜班的时候,他们经常会坐在护士办公室看病历,其实他们有自己的办公室,其实不是他们值班,但他们也有理由,白天自己主刀的那个病人情况怎么样了?疼吗?要不要打止痛针?昨天那个发烧的病人现在好些了吗?要是还发烧的话就要抗感染了,不要引起伤口发炎。如果碰上胡蝶不忙,他们可以一坐两三个小时。而胡蝶来之前,从来不会在下班时间见到他们的影子。这个科室所有的年轻医生忽然之间都变得勤快起来了。
       而胡蝶呢?听他们说了许多以前不知道的新鲜事情,她也喜欢听,她喜欢他们,他们幽默、含蓄、风度翩翩,这些,对她来说,原本都是些距离很远的东西。
       她好像渐渐地忘了阿祥哥了。当然有时候也会想起来,想起来却有些烦,既然烦就更加不愿意想了,家里给她打过两次电话,说是特地到镇上邮电局打的,打到她科室,她还在上班,不方便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有一次是主任接的电话,主任问:“你是谁?”然后将电话交给胡蝶。接着,他就坐下来看病历了。胡蝶就说了几句话,因为总觉得后背上竖着一只耳朵。胡蝶挂了电话,一回头看到主任正看着她。
       “上班时间尽量不要打私人电话。”他第一次对胡蝶这么严肃,平时总是和蔼可亲的样子。
       “嗯,知道了。”胡蝶低着头,要去做事情。
       “你家里来的?”主任又问。
       “我哥,还有我爹妈。”胡蝶说,想解释一下,还是没有开口。
       “噢……”主任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胡蝶等了一会儿,他没再说什么,胡蝶就去给病人量体温了。心里却总有个疙瘩。
       过年的时候胡蝶因为值班,没有回去,过了年以后,胡蝶又不想回去了。那几个年轻医生陆陆续续地也回来了,又开始了他们极负责任的晚间病房巡视,但一定是在胡蝶晚班的时候。有一次前后三个人都来了,都十点钟了谁都没有走的意思,吹着吹着三个人倒吹得带劲起来了,谁的同学原来也是另一个谁的同学,谁和谁以前追过同一个女孩,谁的酒量大得吓人。十点钟以后,病房里病人基本上也都睡觉了,胡蝶也没有什么事情了,她也坐下来,一边抄医嘱一边听他们吹,不大插嘴,最多笑笑。虽然那三个人目的都彼此心知肚明,气氛倒还和谐。
       就在这时,主任来了。谁都没有发现主任来了,其实护士办公室门窗都是玻璃的,外面看得很清楚,但就是谁都没有注意。一直到主任推开门,咳了一声嗽。一下子,三个人都站起来了。
       “主任。”
       “主任。”
       “主任。”
       “这里是病房,不是茶馆。我上楼梯就听到你们的声音了,病人能不受影响?”
       三个人低着头,不敢作声。
       “都给我回去。”三个人一起往外走。
       “站住。”都停下来了。
       “下次不是值班的晚上不要来病房玩。像什么样子。”
       他们走了,主任板着脸,问了胡蝶一个胆囊手术病人的体温,就走了。走出门后又回头对胡蝶说:“下次不要跟他们啰嗦。像什么样子。”
       过了两天,也就是胡蝶夜班休息后上班的第一天,下班的时候护士长让她去一下值班房,她要跟她聊聊。胡蝶忐忑不安,心想大概是主任跟护士长说了。其实这事也不能怪她啊,也许她应该赶他们走的。她硬着头皮做好了挨批评的准备。没想到,护士长和颜悦色,拉她坐在床上,护士长快要五十岁了,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看上去什么都不大在意,关键时刻你才知道她什么都看在眼里了。
       “怎么样?来了也快要一年了,觉得辛苦吗?”她问。
       “不,挺好的。不辛苦。”胡蝶回答。
       “过年也没有回去,想不想回去看看?反正你有假。”护士长问。
       “不要紧,我才来。跟家里说过了。”胡蝶说。
       “听说你还有个哥哥?”护士长问。
       胡蝶点点头。
       “怎么跟你不是一个姓,你爹娘跟你好像也不是一个姓啊。”她连胡蝶的档案都查过了。
       胡蝶就说了,说阿祥哥其实也就是她以后的丈夫。
       “难怪主任接电话那天,他说是你男人。”护士长若有所思。
       胡蝶不吱声。
       “主任很关心你啊。”护士长停了一会儿说。
       胡蝶不知道什么意思,还是不作声。
       “主任有个宝贝儿子,你知道吧?来过两三次,长得高高大大的。见过吧?”
       胡蝶摇摇头。
       “他看到你了,说想和你做个朋友。”护士长看着胡蝶,认真地看着胡蝶。
       胡蝶的头垂下来,垂得很低。
       “你要是答应,哪天找个时间去见见。主任家就在医院旁边,我领你去。”胡蝶不吱声。
       “怎么?你还真的要回去做你哥哥的老婆?”护士长问到关键上了。
       胡蝶咬着嘴唇,咬了一会儿,她摇摇头。她后来想起来,所有的变化就从这个摇头开始的。她到底是虚荣的,外科主任的儿子和乡下的阿祥哥,谁都看得出来哪个有利。而且,似乎她的确越来越不愿意想起那个婚约了。
       “这不就结了。你放心吧,主任也猜到
       了,农村来的,像你这样情况的女孩子,比如小时候就订过亲的,也很多。都是愚昧啊。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主任说如果你同意,他们会对你名义上的爹妈做一点经济上的赔偿。”
       护士长走了,她慢慢地换衣服,心里想,阿祥哥不一定非要她做老婆的,他有了钱,找别人也是一样的。乡下很多女孩,都比她能干,会干农活,好看的也不少,有钱总能找得到。她心思变了,便以为钱是可以解决的,她不知道她正在失去最珍贵的东西,八年的养育之恩,几乎类似亲情了。从那一摇头开始,以后她就是一个人了。
       接下来,护士长带她去相亲。主任的儿子,果然是高大的,好像他哪儿都大,眼睛比牛眼还大些的样子,一眨不眨地盯得胡蝶心里发毛。
       “你们先聊着,我去厨房看看阿姨有什么要帮忙的。”护士长和蔼可亲地捏捏胡蝶的肩膀,然后走到他那里,套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话,大概是让他别老盯着人家看。他嘿嘿地笑着,终于移开了眼睛。
       厨房里的阿姨是主任家的保姆,刚才来传过话,主任说了,今天就在这儿随便吃点。他有个大刀,潘医生要麻醉,两个人今天都不回来吃饭,请护士长帮着张罗张罗。潘医生是主任的夫人,手术室经验丰富的麻醉师。
       胡蝶用眼睛悄悄地扫描这个富丽堂皇的客厅,在那之前她只在电影上看过这样的家。彩电、音响、冰箱、立式空调、环绕着玻璃茶几的宽松的真皮沙发,稳重的落地台灯和天花板上华丽的吊灯相映成辉。现在来看,已经不算什么了,可是那个时候,对一直在乡下长大的胡蝶来说,有眩晕的感觉和真实的向往。于是,她没有拒绝主任的儿子对她试探性的抚摸。
       他等护士长走了,便从沙发的那头挪移过来了,她心里是有些慌的,但却没有挪动。
       吃,吃,不要客气。
       他抓了一把干果,往她手里塞,太满了,散落在她的两腿上,他便去拾。显然是有意的,胡蝶稍稍动了一下,却没有完全躲开,只说,我自己来,自己来。后来他又抓过她的手和胳膊,他说她真好看,他还“无意中”将手放在她陷在沙发里的臀部旁边,她就是笑,并不躲开,那年她才十九岁,便懂得自己要什么。这个高大的男人是这个房子的主人,是外科主任的儿子,看上去就是太急躁了一点,又没有什么毛病,她算什么呢?家在龟不生蛋的偏远乡村,还不是自己真正的家,不过就是好看一些,好看的女孩也不是没有,那妇产科刚分配来的五朵金花不是也人人都夸吗?她的确是聪明的,她其实并不喜欢眼前的这个牛眼,她喜欢那些风趣有见识、清清爽爽的年轻医生。但她知道,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她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
       理所当然,他们俩的关系发展得如火如荼。第二次约会的时候他就伸手到她衣服里面摸她的乳房了;第三次,她没有悬念地失身了。他人大劲也大,胡蝶拒绝得又不是很彻底。疼痛过去以后,胡蝶反而对他很依赖了,只当他性急,喜欢自己。没有一个人告诉过胡蝶,这个人十五岁的时候就穿着他父亲的衣服,挂着他父亲的听诊器,悄无声息地潜入女病员的房间,以听诊的名义,直接地拨开女病人的衣服或者将拿着听诊器的手伸进她们的内衣。他人不知鬼不觉地连续干了一个星期,其中有从未恋爱过的少女、成熟的少妇,甚至中年的阿姨。她们都叫他医生,以为他来查房,非常配合。如果不是一个曾经做过医生的中年女病人看出了他根本毫无章法的手法,真不知道他要干到什么时候。他知道选择时间,正好在晚班交接班以后,大家都下班了,值班的医生和护士也忙着吃晚饭了,送饭的病员家属都还没有来,没什么人到病房。他个子高,发育早,虽然十五岁,但板着脸,穿着白大褂,有时还戴着帽子,也看不出来小,只当他是个工作不久的。
       这么大个事情,除了护士长、主任和一个老护士,其他人也都不知道。那个中年的女病人,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说服了她,反正,没有引起任何骚动,那些曾经被他摸过的女病人,可能一直到现在还以为那个人不过是查房的医生。胡蝶又怎么知道呢?
       4
       胡蝶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起来,他带她去跳舞,跳看不见人影的贴面舞,跳浑身是汗的迪斯科;带她去卡拉OK包房,告诉她这里面有些做生意的小姐,只要有钱就可以陪唱、陪酒、陪……就像这样。然后他关紧门,两人模拟一回嫖客和妓女。
       开始的时候他还带她去看电影,买刚刚流行的那种情侣座,好在黑暗中将手伸进她的内衣或内裤;后来,电影不大看了,经常带她去私人录像厅看三级片,常常是看一半就拉着她离开,心急火燎地找地方,情人街的树丛中,小河边的灌木丛中,或者干脆在某个不大有人也没有路灯的拐角,将胡蝶往摩托车上一压。胡蝶开始还有些害羞,后来这样的片子看多了,竟也放开了。他不是坏吧,女人总有这一天,他不过是太喜欢这个了,太喜欢自己了。胡蝶喜欢这样为他解释,既然这样,其他的也就想不到了。何况他还给她送花,给她买喜欢的衣服,平时她看中的东西他总会千方百计地送给她。
       也许她的变化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那个医院的老护士都还记得,好像是突然之间,她脸红的习惯没有了,她眼神躲躲闪闪的毛病也没有了,她得理不饶人了,在晨会上她主动发言了,条理清楚、重点突出,护士长总是表扬她在工作上有热情;那几个年轻的医生,在她烫弯了又拉直了、拉直了又烫弯的发丝里嗅出了另一种属于女人的味道。她完全不是女孩了,她艳丽、性感,甚至风情万种,他们更喜欢她了,但不是前面那种喜欢。他们陆续地有了自己的女朋友,却更加肆无忌惮地跟她开玩笑,当然是在主任不在的时候。她对他们不屑一顾,但会常常用一种只有她有的眼神让他们想入非非,她喜欢那种感觉。他们有时候在适当的机会也会对她动手动脚了,他们都是医生,女人的身体在他们的眼中不过就是身体,器官就是器官,玩的不过是个风趣。她从不生气,或者佯怒,她喜欢这样的嬉戏,那么她还是喜欢他们的?那个马上要跟她结婚的,她在想:实在是太奇怪了,主任倒是个儒雅的人,他的儿子怎么会这样的粗俗呢?她毕竟是个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漂亮的女人都有些罗曼蒂克的想法。她用了粗俗这个词,在她将要结婚的男人身上。但她,决定要和这个粗俗的男人结婚。
       5
       阿祥已经来过了,和他的爹娘,三个人一起来的,接到胡蝶要他们来一趟的信后立即动身的。到达医院的传达室的时候,已经中午了。在传达室央求看门的给胡蝶打电话。胡蝶慌了,说正在上班,病房忙,暂时走不开,叫他们先在传达室等会儿。护士长知道了,跟主任商量,主任让护士长代替他接待。护士长来到传达室,热情地招呼他们,然后就在传达室给胡蝶打了个电话,叫她下班后直接去医院食堂小餐厅,说自己带着她的爹妈和哥哥先去了。其实她在病房已经跟胡蝶说好了,这个饭局是帮她彻底解决问题的饭局,她不方便出场。只要在一个半小时以后在食堂楼下等就可以了。
       她带着他们三个,在食堂先点了不少菜,客气得不得了,一口一个伯父伯母,夸他们有福气,夸胡蝶能干,领导都很喜欢她,一层一层地做铺垫。两个年纪大的唯唯诺诺,感谢不迭,心里只道胡蝶为他们长了脸。阿祥心不在焉的样子,眼睛不停地往门口看。三个人在食堂说了半个多小时的话,菜都陆续上来了,就是不见胡蝶。当然不见胡蝶。最后,护士长装模作样地又去打了个电话,说胡蝶一刻钟前就下班了,要到应该到了。
       “这孩子,说好了的,有话总要说说清楚才对,这样躲也是躲不掉的。”护士长若有所思地说。
       “春花怎么了?”三个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了。
       “这个话我也不晓得怎么跟你们说。按理说,应该春花自己来说的。本来这是一件喜事,我是春花的领导,也拿春花当自己的孩子一样,她懂事,招人疼。这事对她自己来说的确是一件喜事,可是我不晓得怎么跟你们说。”护士长心事重重的样子。
       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
       “大姐,有什么事情你说出来,春花她怎么了?”阿祥的娘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我听春花说了,你们从她八岁就收养她,跟自己孩子一样。春花还说,她上卫校前就跟阿祥订婚了。”护士长开始了。
       “噢,春花都说了?俩孩子打小就要好,都是实心眼。把春花嫁给人家我们也不舍得,让阿祥娶媳妇再找不到比春花贴心的了。”阿祥的娘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
       “所以这事儿,不好说。”护士长咬着嘴唇,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说吧,大妹子。啥事儿?”
       “其实这个也不能怪春花,谁不想过好日子呢?城里和乡下到底是有区别的。春花她,她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她这会儿要是来,你们不一定就能认出来。”
       “变了?”一直沉默的阿祥爹开口了。
       “嗯。和刚来医院的时候都变了不少了。也不能怪她,那么俊的丫头,再打扮打扮,比电影明星还俊不少。”
       “心也变了?”那个老爹,像是有了准备的样子。
       “医院里不晓得多少医生追她,她倒是没动过心。后来,也是缘分,看到了我们主任的儿子,两个人说好就好上了。我们主任也喜欢她,巴不得要她做儿媳妇。她心软,晓得你们如果知道了肯定伤心,就一直没有说,两个人好上有日子了。这个丫头,叫你们来就是要说说清楚的,却还是不肯说。”
       阿祥的眼睛红了,要喷出火来的样子。拳头握得紧紧的,拳头都是红的。
       “她要怎么说清楚?”老爹冷静得让护士长有些意外。
       “她哪里说得清楚。是我们主任说的,你要是只把阿祥当哥哥看,就要说清楚。我们主任的意思,七八年的养育之恩,也不容易,他们家娶春花,这点钱,只当彩礼。也好给阿祥娶个好媳妇。”护士长从包里掏出个大信封,鼓鼓囊囊。有三四沓的样子。
       老爹将那个信封拿在手里掂了掂,放进了自己带来的塑料包里,仔细地拉好拉链。拿起筷子说:“吃,吃好了我们回家。”
       “他爹。”那个娘看看儿子,拉拉老爹的袖子,要他看。阿祥拿筷子的手抖得厉害。
       “不是没敲过边鼓,多少也应该心里有点数了,强扭的瓜甜不?一个爷们还怕找不到婆娘?”老爹用筷子点着桌子,鼻子里出着冷气。
       大约正好一个半小时左右,护士长陪着他们出来了,胡蝶在楼下,像是碰到的样子,令护士长吃惊的是,她还挽着主任的儿子,脸色苍白,眼神因为紧张而显得呆滞。
       “爹,妈。”她低着头,声音很小地叫。却紧紧地抓着男人的胳膊。
       阿祥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眼睛看到了远处去了。他什么也没有做。也许他想通了,也许他的确不认识现在的春花了。
       就这样,他们擦肩而过,从此便成了路人;从此,胡蝶真的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当时她当然不知道,她以为自己马上要成为显赫的主任家的一分子了。你不能怪她,大部分女孩在这种情况下大概都会做这样的选择,她哪里会想到那么多,只当自己好看。她不知道,那样的人家,原本不仅仅看相貌的。
       “是不是再看看,农村上来的,以后麻烦可多了。”胡蝶以后的婆婆,那个精明的麻醉师,从一开始就不同意,她看不上胡蝶的身份。
       “问题在于你的儿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这样随他胡闹下去,说不定哪天就被扫黄的公安局抓走了。这丫头长得好,我看她工作方面也是很能干的,能管住他。”主任对自己的儿子也用起了美人计,知子莫若父啊。
       “嗯,只好先这样了,以后看不行了再说吧。结了婚还有离婚的呢,走一步看一步了。”真不知道这个麻醉师打的什么主意,她没有管好自己的儿子,还当个宝似的。这样想来,后来胡蝶主动的离婚,倒是大快人心的。找好好的女孩来做试验品,那就试试看好了。
       开始的时候胡蝶知道她不喜欢她,每次她去他们家,她都是不冷不热,好像胡蝶不存在,从来不主动说话。胡蝶有时候想要热乎一下,她们就要是一家了。
       “阿姨看电视啊?”胡蝶怯怯地,想坐下,但不知道好不好,是离她远好还是离她近好。
       “嗯。”她一点表情都没有。
       “这个电视剧是香港拍的吧?”胡蝶歪着头,看了一会儿又开口了。
       “嗯。”她瞟了她一眼。
       “香港拍这种片子就是好看。”胡蝶还站在那里。
       “嗯。喜欢看的话就坐下来看。”
       胡蝶赶紧坐下来了。
       胡蝶不是从头看的,看不出头绪,就总觉得老不说话不好,过一会儿就要找句话来说。
       “这个男的好像演过XXX啊……天啊,怎么会这样……不知道下面这女人怎么办?”
       她婆婆已经瞟了她好几眼了,她居然以为那是回应。
       后来那个麻醉师左右看了看,将遥控器拿过来,调高了音量。
       胡蝶这才知道刚才自己多嘴了,打扰了人家看电视。
       6
       胡蝶对他说:“你妈好像不喜欢我。”
       他说:“她就那样,我们以后也不跟她过,计较那么多干什么?”
       胡蝶说:“我现在不跟她住,以后结婚了总要住一起。”
       他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谁结了婚还跟他们住?操!”
       “你是说结婚后我们不住家里?”胡蝶看着他问。
       “当然,要不多压抑,叫都叫不痛快。”他每次压在她身上的时候,总是恶狠狠地说,叫啊,你叫啊。
       “那我们住哪儿?我们医院也不会给我房子。”胡蝶说,有些失望,原来那么气派的房子跟她没什么关系。
       “谁说要你的房子了,有,老子也不要,多丢脸,操。老娘说了,要结婚就给老子买套房子。他娘的十几岁的时候她就说过。你就不要操这个心了,只要让老子操你那个心就好了。”
       “流氓啊。”胡蝶嘴里骂,心里却狂喜。在这个两年前还陌生的城市,就要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了。想想看,是自己的。
       可是,一直到谈到婚期,也没听他们提房子的事情。
       “你不是说结婚后我们不住家里?”胡蝶
       问。
       “嗯。老娘说,最近房子涨价,手头有点紧。反正是迟早的事情。先住家里,等过两年房价掉下来买合算。反正我们家房子大,我们住靠他们最远的一个房间,听不到。乖!”还在路上,他就将他搭在她肩上的手滑进她的衣领。她闪开了,有些不大高兴。
       她彻底看出来了,他的母亲看不起她。都要结婚了,一家子都跟没事似的,他们知道她就算一颗糖不发也会喜滋滋地住到这个家来。那时候的她已经不是刚刚来到这个城市的那个会脸红的小姑娘,她在心里盘算,一定要拿回应该得到的。她知道他脑子简单,脾气不好,所以她不吱声。她既然拿得住他,就不相信他们不服。她不能闹,也不能反悔,但是她有脑子,她长得漂亮,但并不笨。
       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那天下班之前,她接到他的电话,心急火燎的:“一下班就到我家来,越快越好。”
       她想,什么事情呢?但是想不出来,她就去了。
       家里就他一个人,老夫妻俩还没下班,原来的保姆回家了,后来干脆就改用钟点工了。不用在家住,一天也就是晚饭需要张罗,有时两个人有手术的时候连晚饭都不用了。两个小的反正难得在家吃,所以钟点工足够了。这个建议是他提出来的,也为的是父母不在家的时候两个人更自由些。
       “什么事情?”她放下包,将自己扔到沙发里。
       他马上压上来。
       “干什么?人家刚来,这么猴急猴急的,再说一会儿他们就回来了。”她推开他。
       “你没看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今天有得我们玩的。”他从茶几下面摸出一张碟片,“看看,这是什么。老外的片子,正宗的毛片。要多刺激有多刺激。老子一个人舍不得看,就等你来了。等会儿我们边看边学,啊?”
       “他们今天真不回来?”胡蝶糊涂起来。
       “你装什么?你不最清楚,今天他们有个胃癌切除手术,手术以后还要出去撮一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没看到钟点工都不在。你装,等会儿老子让你装。”他去摆弄影碟机,马上就要开始了。
       胡蝶愣住了,她想了想,张口要说什么,眼睛一转,嘴又闭上了。然后她看了看墙上的钟,她知道,他们最多再过十分钟就要回来了。
       他放好碟片,又去拉窗帘,开了墙上的小射灯,光线朦胧起来。然后他过来抱胡蝶。
       “别急,先看先看。”胡蝶推开他的手,心里在想值不值得。
       果然是外国的,和着摇滚乐,白花花地只看到有节奏的动作。
       “妈的,这洋鬼子就是厉害,花样多。看,看。”他一说,果然特写镜头就来了。
       他急不可待地要剥她的衣服。
       “慢慢来,再看一会儿。”她说,她还没有下定决心。
       “奶奶的,旁边有个女的还叫老子这么干耗着。来,来,一边看一边来。”他手忙脚乱地解她的衬衫纽扣。
       胡蝶不肯脱胸罩,只说慢慢来。
       “装什么你?都这样了。”他咕咕地笑了两声,将她的内裤顺手扔了出去,然后闪电般将自己脱得精光。
       胡蝶闭上了眼睛,心里冷笑,哼,怪不得我的。他顺手将胡蝶的胸罩也扔了出去。
       面对着大门的胡蝶忽然尖叫起来。她看到门动了,她是有心理准备的,还是惊恐地抱住了面前的男人。
       门理所当然地开了,老夫妻俩回来了。首先射进门的是外面强烈的日光,虽然已经是初秋了,日头还是很长,六点钟不到,外面阳光明媚:接着是站在门口的两个人的目光,目光不是日光,目光会成像,会摄取,一对年轻的鲜活的身体以最不堪入目的姿势定格在他们的目光里。一切只不过发生在几秒钟之内,但已经来不及了。门随后就关上了,很响地关上了。
       胡蝶哭了,在地板上找内衣内裤;他蒙了,怎么回事?不是说有大手术,要很晚才能回来的吗?他气咻咻地关影碟机,他娘的,见鬼了,真窝囊。那老头子肯定也看到了,那老头子居然看到了赤身裸体的媳妇。他想到这个就窝心。
       后来,没多久,胡蝶就拿到了新房子的钥匙。是麻醉师主动买的,而且,定下来的速度很快。她非常地不喜欢胡蝶,但是她没办法改变儿子的决定。从小她就由着他,这么大的事情她就更做不了主。现在她只有给他们买房子,就算他们愿意,她也不愿意让他们住在家里了,特别是胡蝶,想到那天她就羞耻。老头子还跟她在一个科室,她是过来人,实在不敢想像,要是上班下班两个人都在眼皮底下,难保老头子心里没有点其他的想法,那天他和她一样,可是将她看得清清楚楚的。
       胡蝶拿着钥匙,不易觉察地笑了。那天原本是个意外,她差点说出来,手术改期了。因为病人突然发烧,需要查明原因。她是知道的,但她也可以装作不知道,因为那个病人不是她管理的,她如果不是下班前看到了医嘱,就完全有可能不知道。这个送上门来的计划居然周密得没有一点漏洞,也不会引起任何怀疑。在那个过程中,她也是有心理斗争的,她不肯脱胸罩,便是担心太难堪;她想拖延点时间,最合适的机会是正要开始的时候,最好是她还没有脱光。但她控制不了情形,他们的儿子太性急了。后来,她只能将心一横,只当自己真的很无辜。效果好极了,真的好极了。她晃动着手里的钥匙,忘记了那一瞬间真实地涌上来的羞愧。她胜利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出击而夺取的胜利,在她的心里她欣喜若狂,她跟他约好了,下班就去。他神秘地告诉她,现在里面除了一张床、一台电视和VCD机子,什么都没有。她心领神会地笑,笑得他在人来人往的楼梯上就隐秘地将手伸进了她的白大褂里。她知道他已经完全被她制服了,她下班后更要让他知道这个房子买得值得。
       想想看,那时候她才二十二岁,就算她真的不喜欢阿祥了,她原本也可以和自己喜欢的那些年轻医生之间的一个,甜蜜地恋爱、温馨地拥抱,那些接吻、抚摸都应该是羞涩的、充满丝绸一样感觉的美好,然后他们结婚,用两个人的钱买自己的房子。这原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少女所应该想像的。和她一起来的几个女孩,有的连男朋友也还没有,天天披着清汤挂面样的头发出入于宿舍和病房之间,爱情对她们来说,还像天边的云一样美丽、神秘、变化多端、遥不可及。可胡蝶,已经将爱情放逐了,她根本没有体会到爱情,便以为爱情不过如此。她要多争取些实在的好处。环境改变一个人原不是困难的事情,更何况,是胡蝶这样无依无靠的女孩,她跌进去了。
       这种样子,总会有意外。她怀孕了。下面关于他们的故事没什么说头了,结婚了,生下了一个儿子。这期间也发生过意外,还是她怀孕三四个月的时候,他在一个娱乐场所的包厢被扫黄的抓住了,还有他的一个哥们和一个小姐,三个人正在玩一个游戏,被逮了个正着。
       电话原本是打到他父母那里的,要一大笔钱去带人。那麻醉师不知道存了什么心理,钱是出了,但居然叫胡蝶去领人。那口气,好像是说既然结了婚了,怎么连自己的男人都管不住?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他们不管了,几个养老的钱都叫这个没出息的折腾光了。
       胡蝶本来听了这事,心里就恨得直发
       抖;还要听这样的话,好像她儿子干的好事都是她的罪过。那几个月是她最不方便的时候,她是医生,她不知道吗?她怒火中烧,也不敢发作,挺着大肚子从拘留所领了人,一路上无话,一到了家,关上门,甩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从来只有她听他的,他被打蒙了。还没等他清醒过来,她已经拿了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在手里了,刀尖对准自己的肚子。
       “你要是敢动一动,我马上就捅下去。”她知道他的脾气,一旦清醒过来,剥了她皮的可能性都有。她居然打了他一个耳光,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我不动,你把刀放下。是我不好,你放下刀说话。”他到底被吓住了。
       “是你不好?有本事跟你妈去说。才几天,你就熬不住了。你不要被抓住啊,我才懒得管你。你就是跟一群猪睡觉我也不在乎,只要封得住你老娘的嘴。我是好欺侮的?自己生的儿子自己不知道啊?”胡蝶的泪水疯了一样往下流。
       他听明白了,本来在拘留所看到胡蝶他就奇怪,为了不让她知道,他特地打电话给他们,指望付了钱可以瞒过去,没想到她会来带他。现在听到胡蝶的哭诉,连着刚才被甩了一耳光还没有发泄的火,转身出门了.他去找他们了。
       他怎么跟他们闹的胡蝶不知道,不过照他的脾气,他们绝不会好过。他一出家门,胡蝶便丢了刀,疲惫地倒在沙发上了。她摸着肚子里的孩子,一个劲地哆嚷。实际上,她原本并不泼辣,就是这样,在一次次的经验教训中她累积了一种能量,她只有一个人,不能没有能量,否则她会冷、会饿、会枯萎。她始终想不明白,已经成了人家的妻子,怎么她感觉还是一个人呢?怎么还是一个人呢?
       7
       周医生分配到这个医院来的时候,胡蝶的孩子都已经五六岁了。那一年她二十八岁,眉梢眼角有了些细小的皱纹,看不出来。风韵这东西便是和年龄有关的一种沉淀。可能种类不同,有的人是沉静,有的人表现出的是看透后的从容、淡定,而在胡蝶的身上,你细心些,能看到热闹下面的寂寞,平静后面的躁动。她生了孩子后就通过关系调到了护理部,不用上夜班,也不忙,知足些的应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上下班的铃声里送迎晨昏,在油盐酱醋里打发悲喜,在孩子渐行渐短的袖口脚管中看到希望。很多人都这样过,上班时间完成上面交给的任务,下班时间交给自己一草一木衔起来的家,要是有些个人爱好,每晚看一两集永远看不完的电视剧,或者在密密编织的毛衣手套里迎接冬天,你不能说那不是幸福。那是我想像中最女人的女人,贤惠、安静、温暖、满足,但那不是胡蝶。
       胡蝶那时候在护理部,原本是管各科室护士的临床操作和下达一些有关护理方面的文件。后来,因为她的热心,宣传科也经常调她过去帮忙,比如周末舞会的安排,一些大的节日的文艺汇演,就是在这样的活动中,她和周一舟接触频繁起来了。
       周一舟那时候刚分配到这个医院,是个外形帅气、很有精神的小伙子,如果硬要说有什么缺点的话,就是那么大的小伙子.却特别地容易腼腆。胡蝶经常开他玩笑,有时候弄一些小小的当让他上,他没有不进去的。他是一所著名医学院的高材生,智商没那么弱,只不过他喜欢让她高兴。她比他遇到过的,想像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要美,是他喜欢的那种成熟的、风情万种的美。他喜欢那样的女人,举手投足间让你想入非非,他愿意想入非非,他曾经想过她一丝不挂.想过将她抱在怀中,压在身下,他都想过,她不是女神,她活色生香,她亲切、实在,她经常在他左右,唾手可得的距离。他对那些小护士崇拜的眼神一点感觉都没有,唯独对她,脚步声都能听出来,踢踢踏踏,有些拖泥带水,但令他心驰神往。他是有些腼腆,但不会那么容易上当,他可以装得跟真的一样,让她笑得前俯后仰。周一舟在大学的时候交际舞就跳得很好了,可那时他说不会。
       “还要胡老师指教。”他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镜,很认真很正经的样子。
       “瞧这孩子,又体面又干净,以后不知道便宜了哪个姑娘。”她夸张地将他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头,咯咯地笑起来。他也笑,难为情的样子。
       胡蝶比他要大出三四岁,整天以长辈的姿态自居,又是五岁孩子的母亲了,别人不大会想到其他的。
       一直到活动结束了,胡蝶还是有事没事往三病区跑,说是要给周医生做媒。做媒哪里要总是两个人关在一个房间里半天?
       胡蝶到底不是有那么多心计的,她只是一门心思地想见他,她不想想,她是谁?在什么地方?有多少双眼睛?她全都没有看到。自从那天以后,她整个人像突然苏醒一样。她活了二十八岁,才知道什么是柔情。实际上她早感觉到了,只是不敢相信。这个腼腆的孩子,一只手扶着她的腰,止不住地颤抖;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又湿又热。他没必要这么紧张的,如果他仅仅为了学跳舞。每次排练结束,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往外跑,赶着回家,总是他留下来,帮着她收拾东西,关门窗,他不大正眼看她,只在她不注意的时候看她。有一次她冷不防地迎上他的目光,他马上就慌乱了。他不像其他几个医生,喜欢跟那些小护士打打闹闹,他只注意她的动静。他真的,喜欢她吗?他竟然喜欢她?她回家将自己关进卫生间,对着镜子,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看自己,脖子上有皱纹了吗?乳房不如以前坚挺了,手臂怎么会这么粗?渐渐地她很少跟他开玩笑了,两个人的眼神开始互相躲避了,他还是最后一个离开,在她的后面,关上门,然后两人说再见。
       那天出来,天下雨了,本来是毛毛雨,别人都匆匆地离开了,等到他们要走的时候已经是中雨了。
       “我近,我回宿舍给你拿把伞?”他说。
       “不要,这雨下不久。我等等!”胡蝶说,转身又进了房间。
       “那,我走了。”他说。
       “嗯,再见!”她有些失望,甚至有些羞耻。她听到门被带上了,只留下她一个人了。她常常有孤独的感觉。
       可是她转过身,他居然在她后面。她站不住了,软软地倒在他怀里。周一舟吻她,小心翼翼地吻她,额头、眼睛、鼻子,再滑到她的脖子、耳朵,这样吻她,他想过一百遍了。他咬着她的耳垂,低低地叫她的名字。他不是一时冲动,他是真的喜欢她。他的嘴唇继续往下,经过脖子,到达锁骨,他使劲地往下撸她的衣服,她的圆润的肩膀。胡蝶腾出一只手来想要自己解衣服,他抓住了那只手,胡蝶半个呻吟到了他的嘴里。他到底吻了她多久,她不知道,只知道无数次的潮起潮落了,只知道自己也变成水了。
       外面的雨什么时候停的,谁也不知道,天已经全黑了,楼道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胡蝶伏在周一舟怀里,哭了。这个才是她梦想的爱情。谁能相信,她有一个五岁的孩子,却刚刚知道什么是爱情。你不相信,你怎么解释她孤注一掷地离开了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家?她水性杨花?之前并没有她说不清楚的绯闻。她的名声真正坏起来,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她越来越受不了那个粗俗的男人对她身体的侵犯,她开始找理由拒绝,她好像突
       然被吸干的海绵一样没有生气和枯燥,他当然不满意,百般地折腾,她只能闭上眼睛,当他以为是自己的努力有了成果的时候,她叫出了一个名字:“一舟。”
       就是这样,周一舟被打了;然后是主任全家对她的威逼利诱,她第一次敢于顶撞了,以前她为什么那么害怕,总是存着卑怯?因为她一个人,因为她一直在他们一家之外;现在她不是了,那是只有她能感觉到的两个人,她不怕了,她义无反顾地搬出来了。她跟他们说:“逼急了,最多大家一起去黄泉。”他们说她是不叫的狗,关键时刻才咬人。
       8
       整个医院的人都对她嗤之以鼻了,换了一个又换一个。还挺有本事的。有人猜测周一舟不过是跟她玩玩的,这种女人,哭的日子在后面呢。
       她不过是一个女人,你怎么能想像,她要面对整个医院的压力,她一样要上班,从她起来到她睡觉,每时每刻她都会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刀剑一般刻薄的指责和白眼。若不是凭着她对周一舟的信心,大概死都死过好几回了。那时候我去医院找彭清清,正好看到她,又调到急诊室去了。她捧着从消毒室换回来的医疗器械,走在人来人往的树阴下,没有人跟她说话。她面无表情.大理石一般苍白的脸上,眼睛显得异常地黑亮。她真的非常好看!那时候她已经恶名在外了,她丈夫放出话来,回不回家随便,但如果还是跟周一舟勾搭,不要怪他不客气,要让周一舟这辈子都做不成男人。周一舟还敢去找她吗?他条件那么好,要是哪天想通了,又正好遇上个青春貌美的。她虽然好看,到底不是那么年轻了,而且还有个孩子,周一舟想不到吗?没有人看好他们的将来,只当她是自作自受。那段时间也没听彭清清说起两人在一起的事情,好像真的断了一样。
       差不多两年以后,突然地听说两个人结婚了。他们能够结婚,是因为主任的儿子又找到了中意的,不管她的死活了。
       9
       熬了两年,这两年是怎么过来的?监视他们的不仅仅是主任的一家,还有周围每个人的眼睛。据说那时候如果胡蝶上夜班的时候正好轮到周一舟值班,一定会被急诊室护士长错开的。在这样的高压下,两年来周一舟居然没有移情别恋,最后勇敢地幸福地娶了几乎要被唾沫淹没的胡蝶,我想他们两人之间决不是仅仅靠新鲜、刺激或者欲望来维系的。而胡蝶,肯定不是世俗的眼光中看到的那么糟糕,世俗的道德的确是劝人为善的,但大部分时候,它是站在强者和众人的立场,对于鲜活的生命和游离在外的个体,它常常是发一道人人得而诛之的追杀令。但是胡蝶,蔑视了这个命令,并且胜利了。
       想像一下,那么千辛万苦换来的幸福,和自己所爱的人生活一辈子的幸福,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得到的。胡蝶应该会更加美丽。因为她爱周一舟,她也要他爱她。可是,我看到的十年后的胡蝶居然是那样的,我沮丧到无以复加,所有我想为她辩解的念头都开始动摇起来。我承认,我不喜欢澡堂里见到的胡蝶,她不像风吹雨打后仍然挂在枝头的果实,她应该是那样的,我看到的却是催熟到已经掉落在泥土里的那一种。我在想,她到底为什么嫁给周一舟的?是爱吗?她现在幸福吗?
       也许,这样说胡蝶实际上是不公平的,如果她曾经过甜蜜的恋爱,嫁给了如意的郎君,如果她从未被欺骗,不知道什么是歧视,她也是清白、自尊、从容的吧。大凡女人,谁愿意跟“淫荡、出轨、泼辣、勾引”等不光彩的词连在一起呢?要是不遇到周一舟,会不会有别人呢?我不知道,大约要去问胡蝶。不过,我猜想,如果没有遇到周一舟,她四十岁的时候,一定还是风情万种,她眉梢眼角的皱纹一定更深了,但不会影响她被风霜洗过的美丽:她腰部不会有明显的赘肉,她的乳房一定不会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她不会赤裸着上身若无其事地谈论一个麻将桌上的男人。我原不该为她心痛,她这样,大约不会再有人嚼舌头了,她的状态可能是一种得到了以后,一切都不重要的幸福。也许她是幸福的。
       那么,你所说的幸福到底是什么意思?
       [责任编辑 徐则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