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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香 精(中篇小说)
作者:王 君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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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阿好像一只生耗一样回了家。她把扫把放在院子里,扒掉了外罩,摘了帽子和面罩(她们这帮扫地的婆娘都这样装扮,怕晒黑了脸蛋,可她们的脸蛋还是跟煤炭一样)。生耗的外壳被扔掉了,只剩下黑不溜秋夹着粉不拉叽的一团肉。阿好说,你得去找七叔公,跟阿迎一样去卖香精。阿迎哪儿比得上你,可人家就跟着七叔公发了财。
       阿好把这话说了七百九十九遍了,每一遍都生了效,每一遍都没有效果。阿好曾批评说,晚上想了千条路,白天依然卖豆腐。
       老婆阿好又说,阿迎的老婆又回来了,开着大奔,还送了我这个。
       他没有工作。本来是有工作的。读了大学后,找了一家职业技术学校(私立学校)教书,后来,职业技术学校办垮掉了,他也就失了业。他想去找七叔公,但他不肯轻易认输。七叔公跟所有认识的人都指明了一条路,而他却想自己走另一条道——他开过电器门市部,做过直销,开过摄影楼,还跟人合伙开过洗脚城。这些行当做下来的结果就是:家里的存款都变成了空气,不知不觉跑掉了。于是,他不得不常常面对阿好的苦脸和无处不在的指责。
       阿好把手里的首饰盒拿给他看,他不看。他还把阿好的手推开了,首饰盒便滚到地上,一只镀铂金的戒指蹦蹦跳跳地跑了很远。阿好肯定生了气。他只好向外走去。
       他没有回去吃中饭,溜达了很久,才去找七叔公。他用了八九年的时间爬了一圈,又爬了回来。他觉得自己像只蠢笨的海龟。
       七叔公坐在木棉树下的摇椅上喝茶。雪獒关在笼子里,见了他,站起来,走了两圈,用老谋深算的眼光盯着他。不锈钢的笼子在阳光下有点刺眼,雪獒身上的毛更是耀眼。从海面上吹来的空气很干净,每一口都想吞进去,舍不得吐出来。木棉花开得如痴如醉,有的太醉了,就掉了下来,地上就有了一团团猩红的血。
       二十几年前,七叔公在公海上认识了香港渔民阿才,阿才是个做海上生意的人。有一次他给了七叔公几瓶外国生产的烟用香精,说,你拿到内地烟厂去卖吧,准能让你发大财。那时节,生意真好做,因为全国的烟厂对国外的香精还是一片空白,因此,所有的烟厂都把香精视作宝贝。当时,国家政策也好,于是,七叔公就依托着阿才源源不断地把香精运回到内地,一两年的时间就狠赚了一大笔,后来又成立了集团公司,还建立了专门的研发中心。从此,他就再也懒得染指那些不挣钱的海货生意。那几年,整个村子都散发着那种特定的烟草香味,海风一吹,就四处飘散,整个村子的人几乎都跟着七叔公到处去卖走私过来的香精。七叔公就这样,在三五年时间,带出来了一批又一批的拥有百万或千万家产的渔民。在七叔公的公司里佣金非常高,基本是利润的百分之七十五,七叔公乐意把赚的钱一多半都分给跟着他跑的人。
       做生意嘛,就得大家有,你才有。七叔公是个很大度的男人。
       七叔公有过亿的资产,把公司搬到了广州,自己却住在山清水秀的家乡定居,公司的日常事务交给了儿子与儿媳,自己当董事长,是一个标准的太上皇。所以,七叔公有坐在家里享清福的资本。当然,这么些年来,七叔公的肚子里也积攒了很多的故事。今天,七叔公随便闲聊就讲了大约两个小时。现在他的肚子开始饿了起来,身上也开始痒起来,像凭空飞来了一群蚊子。
       七叔公边喝茶边抽烟,喉咙里咝咝呀呀地响。七叔公抽的是水烟,烟丝是公司里的博士们专家们专门配制的,里面添加了一些中药成分,烟气质达到最佳,而焦油量和苯系物含量等等有害成分都降到了最低,尽管这样,七叔公的哮喘还是愈来愈重了。
       七叔公咝咝呀呀地说,好了,仁崽,你今天来找我,说明你脑子转过弯来了。人不能老这样混着,靠老婆来养。
       他感到某种屈辱。又一朵木棉花飘然落下,钻进了笼子里,被雪獒吃着玩。
       七叔公又说,你早应该走这条路了。你的条件是最好的,人长得好,又有文化,你看,阿迎不就发起来了?做我们这行的.只要付出真心实意,就会有收获。你看,那只雪獒就是明阳卷烟厂的程主任送的。有人送给了他,他又给了我。这是纯种藏獒,很贵的。
       雪獒已经在笼子里睡着了,憨态可掬而又老谋深算,即使睡着了,也让人不敢小觑。
       他嗫嚅道,我知道,很贵!
       他送给了我,而我却给了三倍以上的钱。宁让人负我,不要我负人。我们就是靠舍得吃饭。你要好好悟这两个字,只有舍出去,才能得回来。现在,明阳卷烟厂就是个缺口,公司暂时没有人去跑。你去跑,这就是个机会,只要抓住这个机会,你就会站起来。明天,你们就到广州公司办手续。
       晚上,阿好很兴奋,她把腿压在他的肚子上。前面的房子租给了两家打工妹打工仔,他们的电视声音还很大。可怜的女人。这个女人曾经也靓丽过,她还跟自己生了个儿子(儿子被父母接走了),这只生耗只有自己去吃了,别人是不会来吃的。他把阿好压在身子低下。开始很兴奋,后来就迷茫了(不是身子的迷茫,而是脑子里的迷茫),在迷茫中他感到害怕,于是,他软了下来。他感到更沉重了,他怀疑自己在改变,躯体在慢慢地变老(他还不到变老的年龄,但他却怀疑自己在变老)。
       等他们安静下来(实际上他们并没有闹出什么响动来),出租屋的电视声音也关了。没过多久,另一种声音却传了进来,是从窗口里传进来的。这些人都是背井离乡的人,钱挣不了几个,但他们却把事情干得很投入,有声有色。阿好为什么不跟这些打工妹比比?这样,她就会幸福得多。如果跟阿迎的老婆比,她肯定会感到不幸。他想跟阿好聊聊这个,随即,他又停止了聊的想法。因为他有时候也喜欢去比较,跟人家比,情不自禁地,不由控制地去比较,去不服气,去懊恼,他不能只准自己放火,而不准阿好点灯。
       他不准备说这个,但总要说点什么。于是,他说,他们的床要修修了。这不是床的问题。哦,我知道。你知道什么?我不知道。你自己也可以弄出来。这并不是一个人的事。
       他们常常争执。
       第二天一早,七叔公就在屋外大声地咳嗽,然后叫,仁崽呀,我们要早点走咧。
       阿好披头散发地在往行李里塞毛衣,还塞了一点钱。阿好说,快去快去,免得七叔公等。
       他就拎着包往外走。地在冒着水珠,有点滑,气压太低了,空气很沉闷。阿好说,肚子饿了,就买东西吃吃。他没有听清,当然也没有作答。他看见七叔公的别克已经停在路边,门是开着的。七叔公站在花圃边解小手。解了半天没解出来,只是滴了几个点而已,还溅到了裤子和手上。七叔公甩了甩手,把裤子扣好。七叔公说,仁崽,叔公老了,要钱都没得用了。你们要趁着年轻,好好赚钱,好好享受。
       他本想说七叔公你并不老,可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七叔公确实是老了,天天吃人参燕窝,还是没有把皮肤吃上去,他的皮肤还是像榕树根一样地往下垂。他的心情有点灰暗。他幻想有一天,如果赚到了足够多的钱,最好跟阿迎差不多,他就会办一个养老院收
       容所之类的福利企业,让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和没有父母的孩子都有一个家。等像七叔公一样老的时候,他绝不会像七叔公这般可怜。他可以当一个人人需要的教父。他读过马里奥·普佐的《教父》,他还看过马龙,白兰度演的教父,他对这个教父非常崇拜与神往。
       司机把车开得很快,两个小时就到了广州。
       上午,他就把所有的手续办好,借的五十万(这成了一种不成文的规定,一个新客户必须要用五十万来开发)也打到了账上,下午,他就坐上了到明阳的火车。七叔公还用别克送他到了火车站,拍着他的肩膀说,仁崽,好好干!你记住七叔公的一句:做生意,也就是在做感情。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他不能辜负七叔公这份苦心。
       火车站的人还是很多,多得让他浑身冒汗。这么多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他想上卫生间,可包放在哪儿?墙的四周都挂着全屏电视,电视上反复播放着包被人拎走的滑稽剧。许多人在无聊地看着,然后发笑。他感到很孤独。孤独让他伤感。他要把伤感藏起来,伤感是没有出息的表现。他没有想到,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是的,什么事都有个开始,好的有,坏的也有,伤感也有。
       2
       他到了明阳卷烟厂找到程主任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七叔公给的电话号码已经失效,于是.他只好千方百计地打听程主任的住址。由此,他遭到了许多白眼和颇怀敌意的感叹词或者是助词,但他没往心里去,他暗暗地嘲笑自己,他笑自己变成了一个间谍,鬼鬼祟祟机智敏捷。这样一笑,自尊心的受损程度就会大大减轻。
       程主任也不再是技术中心的主任,而是退了休的普通职工,可程主任事前并没有讲清楚。程主任长得高高大大(北方人都这样高大,尽管明阳不是北方,但广东人认为过了韶光的所有地方都是北方),白白净净,头发乌黑(可能是焗了黑油的)。程主任看起来很健康,但眼睛却躲躲闪闪。他报了七叔公的名字后,程主任便很热情地把他请进了客厅,客厅很豪华,也很宽敞。客厅的正中还挂着两幅画,一幅是郑板桥的竹(可能是赝品),另外一幅是一个少女头像,程主任解释说这是现代大画家丁一先生现场跟他作的画。程主任问他知不知道丁一先生,他摇了摇头。他的脸一阵阵发烧。他在大学是学中文的,对现代文学绘画方面,却是个盲区。
       知道程主任不再是主任的时候,他已经把礼物拿了出来。这是他上火车之前在外汇商店里买的劳力士,花了一万七千多(还是中档偏低,打了七折)。程主任万般推辞,黄家仁执意要送,美其名曰七叔公的意思,请程主任千万给个面子。几个回合下来,程主任只好收下了,放在红木茶几上。他说您明天上班的时候我再去找您。程主任低垂眼帘(眼帘颤动得比较快),用中指头敲了一会儿沙发,才说他已经退休了。
       他有了很明显的短暂的失望(他还没有学会掩饰自己的表情)。程主任很快就打着哈哈说,没关系,现在管事的主任是我的徒弟,我跟他打个招呼,他会买账的。
       程主任的徒弟杨成看样子并不太买账。
       杨成四十多岁年龄,长得很白,五官端正,满口黄牙。
       在杨成的办公室里,杨成板着脸看了看他双手递过去的资料,说,这个公司我听说过。
       他说,我们想重新跟你们建立业务关系。
       杨成说,很难!
       他赶紧掏出烟来,杨成用手拦住了。杨成说,我很忙,要出去。
       他只好说,那您忙。
       杨成就出去了,他也跟着出去了,他看到杨成把门也锁上了。
       晚上,他走到了江边。春天到了,江边有很多人,都是男人和女人,他们讲着他听不明白的话,卿卿我我。江风吹久了有点冷,可他还不想回去,他找个石头坐了下来,想找点事做,于是,他掏出手机跟阿迎打电话,阿迎是成功的范例。他问阿迎他该怎么办。阿迎说,在那儿稳住。跟他们先接触,先交朋友。你在那儿呆上两年,生意就会做起来。这是我的经验。两年?是的,起码要两年。我就是呆了两年才做成的。要有功夫深,铁棒磨成针。何况人呢?
       跟阿迎聊了一会儿,他就回去了。阿迎是他穿开衩裤的朋友,一起读书一起长大。只是阿迎没有上大学,早早地跟着七叔公跑生意。回到宾馆,他全身冰凉冰凉的。他想起应该跟退休的程主任打个电话,他把今天的情形讲了一遍。程主任跟他聊了些生活问题,然后安慰他,说,杨成心里会有数,你要不停地找他。
       第二天,他再去找杨成的时候,被办公室的人告知,杨成出差去了,最起码要半个月。
       他想,在这半个月中,他不能只是等待。
       他打听到了杨成的家。他觉得应该到他家里去拜访一下,先跟他家里人联络一下感情。他准备了一天的礼品,可还是没找到合适的。这种礼品既要拿得出手.又要不太打眼,太打眼了人家肯定不会收。这叫他真是很为难。最后,他决定跟孩子封个红包,他一定有孩子。他取了一万块钱装在红包里。
       晚上,见了杨成的老婆后,他的心才落了下来。当他把红包塞给在一边写作业的孩子(一个十三岁的男孩)时,杨成的老婆并没有过多的推辞,他也并没有费过多的口舌。
       从杨成家里出来后,他感到很轻松。他走进一家小酒店,炒了几个小菜.要了一瓶啤酒,把所有的东西都一扫而光,好多天来他是第一次吃得这么畅快和舒心。回到宾馆,他还在电话里跟洗脚城里的小姐(她们每天都会打电话来问要不要服务)多贫了几句。他心情愉快地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杨成回来了,跟他签了供货合同。他发财了。阿好也变了,变得跟原来一模一样青春靓丽。他办起了福利院,他跟福利院里的那些老人们一起玩耍,老人们都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把他围在中间,跟他梳头跟他洗脸,他不让他们这样做,于是,老人们就追着赶着,跟他闹着玩……
       以后的日子,他隔三岔五地到杨成家里坐坐。杨成的老婆似乎很喜欢他,说他不像生意人(生意人在她眼里形象很差),倒像读书人。他心里听得美滋滋的,他认为人的眼睛是最厉害的。杨成快回来的前一天,他又跟他儿子送去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他认为又向前走了一步。
       再一次见到杨成的时候,杨成正在办公室清理票据。杨成对他抬了抬眼皮说,来了,坐吧。他便坐在杨成的对面。他感到不安,他怕杨成对他反感。这样一来,前功尽弃。万一他反感,他该如何应对?
       见他坐下,杨成起身跟他倒了一杯水,然后继续清理发票。杨成不开口,他便问,杨主任,出差还好吧?杨成说,还可以。还顺利吧?挺顺的。
       我们的事……
       黄总(他姓黄,只要来办业务的可称之为“总”),还是等机会吧。杨成说完这句就拿着发票出门了。这次没有锁门,但他也不好意思继续待在那儿了。他在过道里四处张望。他只能看到大厅和靠近的大玻璃房子。大厅里放着约三十台电脑,只有三两台电脑面前有人操作。大厅的后面有一间大玻璃房子,跟杨成的办公室一模一样,也写着主任办公室的牌子。有几个人在里面抽烟,其中
       有个女人,四十岁左右,梳了一根独辫子,坐在黑色的大班台前,被几个男人众星捧月。女人闭着眼睛低着头抽了一会儿,然后抬头跟周围的几个人说话。他们不知说了什么,大家笑了。纷纷把烟头放在烟缸里,又拿起茶杯喝茶。
       他很羡慕他们,他们彼此很熟,这是让人快乐的前提。他有一种冲动,想过去跟他们说话,但他进不去,门关得紧紧的,就是门没有关,他也进不去。他知道,这是一个圈子,一个人想进入一个圈子是件非常难的事。就像笼子一样,进笼子难,出笼子也难。
       有个年轻姑娘抱着一堆文件过来了,从他的面前走过,然后进了玻璃房子,把手里的文件递给那个女人签字,然后又出来了。
       他赶紧走到拐角处,守着那姑娘。
       他冲她笑笑,说,小姐,冒昧打扰一下,刚才签字的是谁呀?
       姑娘说,是戴红主任啊。
       杨成不是主任吗?
       杨主任也是,他俩一样,都是副主任。
       其实,他心里应该有所感应,这是一个乱摊子,事情不会很简单,即使时间花得再长钱花得再多,事情也不会变得简单,除非发生根本性的转变。阿迎他们的经验可能不会起什么作用。但当时的他已经用掉了那么多钱,他宁愿相信杨成是有能力的,杨成在技术中心是能摆平他的事情的,他只能去找杨成。他不愿意回头,回头是失败的表现,谁也不愿意失败。他觉得已经跟杨成绑到一辆车上了,他必须加大自己的筹码。
       一上午再也没看到杨成的影子,他不知是躲起来了还是另外有事。他琢磨杨成的表情和言语,没有得出结论,杨成的表情看不出任何东西。他又开始不安,不安让他脸皮绯红,坐立不安,吃不下去饭。杨成并没有反对他送礼,难道是送得不够?对,一定是这样。他要速战速决,他绝对不能等到两年以后,他相信,只要杨成帮他,愿意试他的产品,也许今年年底就会成功,他一定要在今年内做成这桩生意。几天以后,他下了决心,又从卡上取了十万块钱。七叔公说,只有舍去,才能得到。现在就到了舍去的时候。钱取好后,他跟杨成打电话,他想请杨主任吃饭。杨成犹豫了一会儿,说,今天已经有人约了。那就明天吧。明天也有约。后天?怎么样?杨主任,你应该给点面子。好吧,后天争取来。
       后天终于等到了,他早早地去定了酒店。王子大酒店,全市最好的,按服务员介绍说是按五星级的标准建的。这座城市处于贫困地区,但王子大酒店却座无虚席,不管何时何地都有那么一帮人在这儿推杯换盏。
       把杨成迎进包间的时候,他才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在杨成上洗手间的时候,他把钱塞进了杨成的包里,他又喘了一口气。他暗示,他放了点烟钱在杨主任的包里。杨成的舌头有点大了,好像喝多了。他并没有喝多少,可能是没有酒量。他说,什么烟钱?我不要烟,我们有的是烟。
       他过去扶着他,然后说,杨主任,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杨成在临出包房的时候说,黄总,你的事我会放在心上的。只是你来得不是时候,现在我们技术中心比较乱,戴红,呃,就是那个破女人,也在争这个主任的位置。她是个婊子,你知道吗?她认为跟厂长睡了觉,就能稳坐主任的位置了。呸!你知道吧,我在省公司也有关系。你看着吧,不出半年,我就会扶正,到时候事情就会好办得多,你说是不是,黄总?
       是的。杨主任,你放心,你会当上一把手的。
       杨成听了这话,笑得很开心。他又一次看到了他的黄牙,他还看到黄牙上沾着粉红色的肉末,他感到了有点恶心。他们勾肩搭背地像一对狐朋狗友一样地走出了酒店。大门边的停车场停着一排一排五颜六色的小轿车,有几个穿着红色制服的男侍在慢悠悠地打转,他们的眼睛在霓虹灯下显得很亮,跟猫眼差不多。
       杨成叫他不要着急,他心里会有数的。
       第二天,他跟杨成打电话告辞。他说要到朋友那儿去玩几天,会随时跟他保持联系。杨成什么也没说,只说了声一路顺风。他有点失望。他本指望杨成会跟他暗示点什么,或者跟他多说几句话表示关切,或者对他热情一些,但杨成并没有这样做。
       他坐上车去找阿迎的时候,他感到焦虑、不安,甚至还有恐怖,他觉得这些就像一根根翠绿而坚韧的竹子,在慢慢地演变成一个巨大的笼子,然后再把他罩住。他突然想起七叔公的雪獒(他在怀疑雪獒不可能是纯种的藏獒,可能是杂交的)。藏獒本来不需要笼子,就会很忠诚地执行主人的指令,但七叔公却做了个笼子把它关了起来,七叔公害怕什么?害怕它不远万里跑回西藏吗?
       3
       他跟戴红睡觉了。他没有想过要跟戴红睡觉,但他还是睡了。他才三十二岁,戴红已经四十二岁了,整整比他大十岁,他知道年龄并不是主要的。可什么又是主要的?他很多次问自己。也许很多次要的加起来就成了主要的,他这样琢磨。
       他去找阿迎,有些事要找阿迎商量一下,阿迎也是成功人士,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他想找阿迎散散心。阿迎在云阳烟厂做业务,这是一家全国知名企业,年生产达一千多万箱,阿迎的业务量达到了三千万,他只好长年住到这里,他有资格长年住在这儿。阿迎到火车站接了他,阿迎的身边站着一个妙龄女子,那绝对不是阿迎的老婆。阿迎的老婆他认识。阿迎介绍说这是音乐学院的学生。才只十八岁(每个在外面混的女孩会说自己十八岁)。阿迎私下跟他说,千万不要让他老婆知道,在外面跑的人都这样。他问,不这样就做不成生意吗?阿迎说,是的。不这样做就混不下去。同流才能合污,同流才能发财。难道把人家拉下水,你又不下水么?做人要厚道点噢。阿迎戏谑地说。
       阿迎把他接到了新家里(阿迎已经跟音乐学院的学生买了一套四室一厅的房子,建了一个新家)。阿迎说,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吧,哥们儿!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他有点不舒服,为阿迎的老婆感到不平。
       阿迎跟他建议,随时跟杨成保持联系,不能让他溜掉。
       他每三天跟杨成通一次电话,直到有一天,杨成的电话不能接通时,他才开始慌了。他爬上火车的时候才想起跟阿迎打个招呼,他走的时候阿迎和他的音乐学院的学生都不在家。
       他回到了烟厂。他才知道戴红当上了主任。杨成调走了,调到第三产业当经理去了。他到杨成的办公室找了几次,都没有找到。他到杨成的家里,杨成的家里总是黑灯瞎火的。杨成的电话总是关机,家里的电话没人接。杨成不见了,或者说是杨成不想见他(也有可能不想见很多人)。他唯一的线索断了,他的希望也破灭了,他被人把头按进了臭水沟里。
       阿迎打电话安慰他,算了,开始都是这样,只当是投资失误。人情留一线,日后好见面。这不是你的错。
       他说,可我现在怎么办?戴红又不肯理我。
       阿迎说,找机会吧。只要功夫到了,她会理你的,毕竟,她也是人嘛。
       阿迎说的是句话,这种话谁都会说,说了又不负责任,但他说的又是大实话。他除了去找戴红以外,他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只好舰着脸去找戴红。他用大力气推开了玻璃房子的门。围着戴红的人更多了,戴红就是想理他,也没有机会。戴红没有朝他看。戴红把他送过去的中华烟扔进了烟缸里,被许多烟屁股烧着了,戴红倒了点茶水浇烟屁股,一股青烟冒出来。一个男人趁机递了一根烟过来,并替她点燃了,问她感觉怎样,这里面有他们公司的香精香料配方。戴红一手举着烟,睁一只眼眯一只眼。她的眼睛很大,脸上长着雀斑。她的回答模棱两可,烟做得不错,但还是有杂气,烟气不足。这是套话。所有坐在这里的人都知道。那个男人便开始讲别的笑话,旁边的人也开始说笑话,好像在比赛。戴红有时接上一句,有时不接,有时笑,有时又不笑。被她接话的人就好像中奖一样,快乐得就像个太监。看她笑了,一帮人便也跟着笑,唯恐笑声不大,哈哈哈,嘿嘿嘿,呵呵呵,就像一只鸡跑进了鸭棚里。戴红被一群人包围了一会儿,接了个电话没打招呼就出去了。这些人也跟着出去,他尾随着出去了。
       他想,他不能这样了,这样是永远也不可能接近戴红的。他必须另外想办法。
       他搬到了金叶宾馆。他打听到戴红喜欢在金叶宾馆吃饭,而且还喜欢在宾馆的小餐厅吃。他到小餐厅订了包饭。戴红果然经常来这儿吃饭。只要是戴红吃的饭,他就会跑去埋单。但戴红总是叫小姐把钱还给他,他没有觉得难为情(这是他早想到过的情况)。他的脸皮在慢慢变厚。后来,次数多了,戴红觉得有点麻烦,也有点烦他了,就不再还钱。终于有一天,在餐厅里碰到了他,讨伐他,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终于开口跟他讲话了。尽管戴红皱着眉头,撇着嘴角,满脸的质问,把他完全是当一个犯罪嫌疑人。但他还是一阵惊喜,他本想说(他打了好多次腹稿),戴主任,我想请您理解我!我初来乍到,有些事做得不对,还请您多多谅解。可他并没有说出来,他的脸突然红了,就像一个被老师捉去训斥的学生。他低下了头。学生的感觉更浓,腿有点发抖,喉咙里在吭哧吭哧地喘着痰。他的眼底下是戴红的一双乳白色的浅口靴,意大利的琴情(他的老婆阿好曾带着他到广州的大商场去逛世界名牌专柜,给他指点过,一双鞋就要几千块,抵得上阿好几个月的工资)。他什么也没有说出口。他不习惯跟女人争执。他只怪自己有点笨。
       戴红说,好了,下不为例。说完,她就走了。餐厅的门口还站着两个等她的人,是烟厂的人,他们手里拿着几条试制的白皮烟。戴红的工作就是把厂里的烟做得更好,而烟怎么好是没有标准的,国家也没有标准,只有靠人来品。烟叶是不能改变的,而香精香料的配方却可以改变。她说哪个公司的配方好,哪个公司的配方就好。
       他本来如同对待杨成一样地对待戴红,他费尽心机地打听了戴红的家。戴红的家在郊区,风景优美,是自己建的私房,房子是欧式建筑,很漂亮,唯一的缺点就是蚊子很多。她的家里好像从来没有人。有一次,他守到了十二点,鼓着胆子去敲门,回答他的只是一阵狗叫声。这时,蚊子在他的身上已经留下了各种各样的痕迹(这已经是六月了),有的像马蜂窝(蚊子的眼光),有点像碉堡(蚊子的眼光)。回到宾馆后,那些痕迹奇痒无比,用掉了两瓶花露水和三瓶风油精。这些气味让他一个星期都没有到技术中心去,一去,技术中心的人(他们已经熟悉了他)就说,你身上的怪味会窜到烟丝上面的,这样,我们的工作就白做了。
       机会终于来了,这时,秋天已经快到了。那天,他在餐厅吃饭。他看见戴红跑出包房听电话,戴红说,九寨沟?订好了房间,好的,我一定去。
       他推断戴红要到九寨沟去了。可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戴红到九寨沟是保密的。戴红还在骗别人,还在若无其事地安排最近几天的工作。实际上,当天晚上,戴红就坐上了飞机,飞到了成都,第二天一早从成都飞到了九寨沟。
       他也跟到了九寨沟,只是比戴红晚一班飞机。
       他很轻松地就找到了戴红住的地方,她不可能住别的地方,一定是九寨沟最好的宾馆。他到宾馆的总服务台查找戴红的房间,可情况却让他大吃一惊。
       他没有找到戴红的名字,他又请服务小姐查一下明阳卷烟,于是,他就找到了明阳卷烟厂一把手的名字。
       他退了出去,前后左右看了看,他又走了进去,然后定了二号楼的房间,因为这个房间对着一把手的房间,中间隔着一个停车场。
       他在宾馆商店里买了架军用望远镜(花了八百多),然后把望远镜架好,对着明阳卷烟厂一把手登记的房间的窗口。窗口里什么也没有,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点缝隙都不露。下午的时候,他又把镜头对准了宾馆的大门。这时,他找到了当间谍的感觉。
       几个小时后,戴红终于出现了。戴红看起来很精神,不停地笑着。她穿着暗绿色的风衣(质地精致样式完美,宛若一件艺术品),头发披散着,一绺一绺的,可能是刚洗了,很蓬松,随着她的身子而飘动。她的身边走着烟厂的一把手。他认识一把手,可一把手不认识他。他曾多次在明阳烟厂的闭路电视里看过他。一把手不是在车间视察,就是在烟叶种植基地和烟农一起劳动;还有一次,他看到电视里,一把手和一位国家领导人走在一起。一把手的形象在电视里显得很高大。
       戴红笑得很甜很灿烂,他从来没见过戴红这么灿烂。她笑起来还很年轻。她一边笑还一边扭着身子,好像在撒娇。她的胸部很平,于是,她的腰就很瘦。她们这年龄的女人都这样,胸部难以完美,要么不丰满,要么丰满起来就连腰一起粗了起来。
       他们走到了停车场就站住了,一辆宾馆的奥迪在旁候着。
       他灵光闪现。赶紧从皮包掏出了尼康四百万像素的长焦数码相机,打开镜头,对准了停车场中的两个人。
       戴红和一把手说了一会儿话,最后还拥抱了一下。一把手上了车,走了。
       太好了!他每拍一张,就冲自己OK一声。他喜欢摄影,开过摄影楼,还常常背着相机到海边拍日出,但从来没有认真过,因为,他总认为没有找到灵感。同样的一幅画面,没有灵感拍出来就会干巴巴的,毫无动感,缺少生命力。现在,灵感出现了。灵感就像从天而至的蝗虫,爬满了他的全身。在他的眼里,现在所拍摄的每一张照片都有其不菲的价值。
       一把手一走,他就放下了相机,拿起了望远镜。戴红对着小车挥了挥手,然后发了一会儿呆,就进了宾馆的大门。他发现戴红的脸色变了,不再是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倒像在诅咒什么。他想,该出马了。他认为,机会已经降临。
       他按响门铃的时候,戴红正在哭泣。他并没有看见戴红哭泣,这是他猜的。因为戴红的眼睛是红的,眼角上还留着泪痕。
       他微笑地看着戴红惊愕的脸。戴红已经把那件精美的艺术品挂在衣橱里,只穿了件薄薄的鄂尔多斯羊毛衫,羊毛衫是浅灰色的,手臂和胸部的上部都缀满珍珠,每一粒珍珠在柔和的灯光下熠熠生辉。
       戴红惊愕过后,想把他关在门外。他把手臂用力推着.他早有准备,没有让她把门
       关上。他说,戴主任,我也是客啊。
       戴红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就朝办公区走去(这是一套商务房),办公区用一个红木的屏风隔着,乳白色的羊绒地毯让人的脚和腿充满弹性。她随手打开了大灯,房间里明亮了许多。戴红坐在沙发上,从纸盒里面抽出一张纸,擤了擤鼻子(这个举动让她平添了几分女人味)。她问有什么事?然后,她又解释,她有点感冒了。他说,戴主任,您应该知道,我都来了大半年了,可您连我的产品看都没看一眼,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他的表情很真诚动人,声音不高,像一个受伤后还没痊愈却又来要求上前线的士兵。戴红垂下了眼帘,继续在擦着鼻子及其眼角,他认为戴红的心开始变软了,他打动了她这个女人。于是,他继续诉说,他说他也是没有办法,来到这个地方,第一是出于生计所迫,第二是想让本公司的产品继续为贵厂服务。只要戴主任给他这个机会,他一定会效尽全力,别人做到的,他也一定会做到,并做得更好。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最后,他用了李白的一句诗作了结尾(李白的这句诗跟此时此景有点不太相宜,但他只想起了这么一句),这让戴红把眼睛睁开了许多。于是,他恰到好处地儒雅地说了句戴主任您感冒了,要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望您,然后起身告辞。他把带过来的塑料手袋落在沙发上。塑料手袋是宾馆的洗衣袋,里面用报纸包着钱。他走到门口,正要开门,戴红叫住了他。
       戴红说,你的东西忘了。
       他站住了。他转过身,继续微笑。他说,戴主任,一点小意思。本来想跟戴主任买点礼物,但又不知您喜欢什么,还是麻烦你自己去买吧。
       戴红已经把塑料袋拿了过来,并捏了捏袋子里的东西,然后塞到了他的手里,说,这个不行。生意还没有做,绝对不能拿你的东西。
       他说,我们不正在进行吗?我相信,我们会合作的,而且会合作得非常愉快。
       戴红说,不行,绝对不行。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戴红说完就关了门。他感觉戴红的脸又变成了质问的颜色,这让他感到不安和害怕,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被老师训话的时光。他缩着头回去了,手里拎着洗衣袋子。他的眼前老是戴红的影子,她的泪痕,她假装的感冒,她拒人千里之外的眼神。他想,他怎么才能让戴红接纳他呢?他认为自己是在纠缠她,是他硬要她接纳自己,怪不得人家。戴红决定着他的一切,他没有办法让自己在她脑子里生根和发芽。钱已经用去了那么多,但事情并没有一点进展。七叔公的钱也是要还的,靠他教书,一辈子也还不了。他又失眠了(他经常失眠,特别是下海以后),到了凌晨一点多钟,他还在床上折腾。他强迫自己睡觉,他把戴红设想得万分丑陋,万分卑鄙,但他还是睡不着。他恼怒地爬了起来,再一次拿起了望远镜,把指示器调到夜光。他发现戴红的窗帘竟然是拉开的,他清楚地看到灯光,她也没有睡,她还在看电视,她把遥控器摁来摁去(可能没有她喜欢看的节目),她还穿着粉红色的睡衣,吊带垂下来,她用手往上扯。他开始把镜头放大,他还想往下看,但他什么也没看到(戴红的胸太平,没有乳沟),但他的心却猛烈地跳动了几下,他感到自己变得下贱而卑劣。他放下望远镜,停留了几秒钟后,再次举起。戴红右侧的台灯光是浅黄色的,床头柜上还放着蓝色的茶杯(海的颜色),他认识这个茶杯,这是戴红的专用茶杯,好像是某个香精公司为她订做的,里面的胆是不锈钢的,而外壳上有规则地镶着四颗蓝宝石。他感觉这画面很温馨。他觉得应该做些什么,机会来了的感觉再一次使他兴奋起来。于是,他跟戴红打了一个电话,他说他想请戴主任喝咖啡。
       戴红不做声,但也没有放下电话,他能听到她的呼吸声,唿唿唿,就像一个心脏病人的心跳声。
       于是,他说,同是异乡为异客,喝杯咖啡,戴主任不必介意。
       戴红犹豫半天后,说,好吧。
       戴红终于答应了,而后,她又说,你在大厅等我。
       他在沙发上并没等多长时间,戴红就下来了。他们并没有过多客套,便一起朝小酒吧走去。他试探着把手放在戴红的腰上,戴红并没有拂手甩掉,这使他的手又加大了力量。他能感觉到她的腰还是很柔软的,也有一种温热。他们走进酒吧的时候,他的手已经像狗皮膏药一样贴在了戴红的腰上。昏暗的灯光,迷离的音乐,回归自然的装饰,一切都让他觉得很正常,就是再亲呢一点,他也认为正常。
       他们像许多人一样喃喃私语。每个到这个时辰来这里的人都在喃喃私语,情意绵绵。
       更多的时候是他在说,戴红在听。他不想出现尴尬的局面,他要珍惜这个机会,他要让戴红在今晚上倾倒,多么来之不易的机会(一旦两个人无话,他就会发出这样的感叹)!他的大脑就会超正常发挥,一个又一个话题从他的脑袋里往外蹦。他讲大海的故事,讲贝壳的故事,讲台风的故事,唯独没有讲生意上的事,因为他没有生意好讲。他说,把耳朵贴在贝壳上能听见海的声音,他小的时候就经常做这种把戏,他甚至能分辨海的哭声、嬉戏声和歌声。他还说,现在他们都不怕台风了,起台风的时候,还有人把自己锁在海边的石头上,体验被海水吞没的感觉。他知道这些故事令戴红感兴趣。戴红出生在长江边的平原上,她当然对大海感兴趣。戴红的五官已经有了立体的感觉,她开始变得生动,她的眼神似乎灌进了海水,她能听得见海水的呼啸。戴红抽烟的姿势很地道,标准的女式,但风格却十足的男性化。大拇指和食指轻轻地夹住烟嘴,食指无名指小指并不呈兰花指,而是自然地握成半圆形,让浓浓的烟雾从圆形里穿过,烟雾像蝴蝶的翅膀,渐飞渐远。戴红的姿势引起了酒吧里许多男士的注意。
       灯光在默默地变化,一会儿是淡紫色.一会儿是淡蓝色,一会儿又是淡绿色,还有的时候是乳白色,乳白色的中间又渗透着红色。音乐声若有若无,保罗·西蒙,加丰科在唱《斯卡布罗集市》,这是他最喜欢的歌曲。他在读大学的时候曾认真地学过,于是,他轻轻随着音乐哼着,当他哼到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芫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时,突然想起这几个单词就是香料,而且也可以做烟用香精(这是多么凑巧的事情)。他开始跟戴红讲解香精的来历,包括烟用香精。当人们丰衣足食满足了嘴巴的欲望时,就会追求感官上的欲望,感官包括耳朵、眼睛、鼻子,而香精就是满足鼻子欲望的一种最重要的方式,可以这样说,香精将是人类追求的第二大目标。在当今的社会中,香精无处不在,食品、药品、日用品、保健品等等。他说,香料是人类文明的象征,据说埃及艳后克里奥帕特拉就是用香料美容沐浴,延缓衰老,青春永驻。他还讲了一些埃及艳后的故事。这些故事最初让戴红咯咯咯地笑,然后又让她有点晕晕乎乎(这是戴红说的)。戴红又说,在明阳卷烟厂,香精好或不好,还是我说了算。戴红的这种霸道已经开始让他着迷了,他很少见识过这种女人,他想,这种
       女人天生就是在江湖上混的女人。
       酒吧里已经有人开始向外走去,大都勾肩搭背,坠入爱河。戴红把脑袋像小女孩一样晃动了两下,然后说,回去吧。
       他们同时把烟头摁进了烟缸,站起身。
       他送戴红进了她的套房。这时,万籁俱静,不远处有鸟在轻轻地呻吟,空气是绿色的,沁人心脾。
       他的呼吸开始显得艰难,因为心跳在高速运转。他知道自己,已经快半年没有碰女人了,荷尔蒙都蒸发掉了,这是难免的现象。现在,他的身体因为女人而苏醒,荷尔蒙在发挥作用。他有点傻了!但,有点高兴。
       戴红把他让进了屋,从他的身边贴身过去.把房卡插进了电源卡里。这种贴身而过的摩擦让他的荷尔蒙燃烧了起来,于是,他抓住了戴红的手。他们不约而同地拥抱在一起。戴红的劲儿很大,比他想象中的要大。
       戴红不停地呻吟,就像不远处的那些宿鸟一样。他只好把她抱了起来,走到床边,把她放在床上。床单被套枕头,洁白如雪,被子掀开了一个角,角上放着一朵粉红的玫瑰。玫瑰是新鲜的,似乎还挂着露珠,这是宾馆派送的,只要有女士的房间.宾馆都会送。有钱人过得多么温馨!他想,将来等他的福利院办起来的时候,他一定会经常给那些丧偶的老人送玫瑰。其实玫瑰很便宜,最便宜的时候只有一块钱一枝。
       他把玫瑰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温柔地问她,你还行吗?
       戴红松开了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你看到他了,是吧?他点头承认。你一定认为我跟他约会了?是的,我认为你跟他约会了。可我们什么都没干。他没有做声,因为他不太相信。戴红说,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算了。他说,我相信!戴红说,不是我不想,是他不行了。
       他又一次看到了她眼里的泪痕。他很害怕,以为她要哭了。
       但她没哭,她解释说,围着他的女人太多了,他应付不过来。
       他说,我们不谈这些,好吗?我们有我们的事做。
       他不停地吻戴红的耳后根。戴红的气味让他有点陌生,这让他的亢奋降了一点下来。紧接着,戴红勾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拉到了床上。他全身像汽油被点燃了一样,熊熊燃烧了起来。他飞快地褪掉了衣服,把身体摆在戴红的面前。他知道他看起来很瘦,但他的肌肉群却令他自豪,这是长期在海里游来游去的结果。他常常感觉自己天生就是一条鱼,一条不会老去的深海里的鱼。现在,这条鱼就在戴红的身体里不停地游弋。台灯、屏风、水杯、玫瑰、香精都在他的眼里模糊了,他唯一想的就是他的翅膀和尾翼,它们显得如此和谐,收发自如。甚至它们的颜色也在改变,变成了跟海水一样的了,浑然天成。戴红由鸟一样的呻吟变成了牛一样的呼唤,哞哞哞。戴红的叫声有点怪,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叫法。这让他的兴奋点像雾一样渗透全身的每一个角落。他找到了生死之间的交叉点。
       戴红似乎还不满足,她还在抚摸着他的手臂他的小腹。但他却不想做了。他看到了戴红眼角上的皱纹和没有多少弹性的肌肤,他觉得他在献身。他想谈谈正经事了。
       他起身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了香烟,点燃了一根递给了戴红,把烟缸放在被子上,自己也点燃了一根,坐到床上。烟雾在他们中间升腾弥漫起来。
       4
       他觉得该谈正事了,但他开不了口。戴红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她明明知道他想说什么,但她却把电视打开了,频繁地换台,有些台在道晚安,有些台在放雪花点点,还有个台在放A片,女的在歇斯底里地叫着。他非常难受,只好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他们已经连续抽完了四根烟。房间已经发出了嘀嘀的警报声。他们不能再抽烟了。他硬着头皮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戴红冷笑了两声,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他说,是这样。但又不全是这样。
       戴红说,其实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谈这件事。
       他说,那,我们另约个时间谈。
       戴红说,不了,既然谈开了,那就谈吧。
       他说,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其实,他已经在哀求。
       戴红说,你知道外行人怎么称你们这行马?
       他摇头。
       戴红说,合法的海洛因。
       他说,这不太确切。
       戴红说,你知道进三江卷烟厂需要花多少钱?
       他说,不知道。
       戴红说,最起码要有一百万。曾经有家香料公司花了两百万才进去。
       他说,我懂了。只要你帮我成功,我会把利润的一半分给你。
       戴红笑了。她说,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这一半吗?
       他没再吭声了。谈到这里,他什么都明白了。戴红是那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兴许每个人都一样,兴许这是一种时尚、一种规则。他既然踏进了这个江湖,就必须遵守这些规则,迎合这种时尚。他恍然大悟,如醍醐灌顶,他知道该怎么做了。在此之前,与杨成的接触,他觉得他是明白的,是清晰的,是能够走进里面去的,然后又能走出来的,现在才知道那是一种迷糊,一种懵懂,一种想象(对自己过分信任的想象),一种似是而非的试探。
       他从戴红的床上起身,在起身之前,他吻了一下戴红。戴红对他的吻反应冷淡。这个时候,他开始瞧不起自己。如果说这是一种出卖(他早就应该想到),这种出卖是不公平的、相当低廉的、卑微的。他本来可以不吻她,甚至可以从此不再理她,那么,他是能够维护自己做人的最后一点自尊的。但是,他不能做到!戴红只是一个人,在她的面前失掉了的东西,在别人的面前兴许就可以找回来,比如,在他老婆阿好的面前。如果他成功了,阿好和阿好相同的人都会对他另眼相待(这是相当大的一个群体),得到了众多的尊重,这未尝不是一种尊严的补偿。丢失掉的自尊是不能在原地找回的,既然如此,那就让飞出去的箭继续向前飞吧,越快越好。再说,他已经停不了了,他还能怎么着?
       一早他就醒了。他起床到银行又取了十万出来,装进了那个洗衣袋,然后拎着它,按响了戴红的门铃。
       戴红睡眼蒙眬,说,下午就走了,已经订好了机票。
       戴红进了卫生间。他把洗衣袋放在了戴红的行李边,她不可能看不到。戴红从卫生间出来后,就开始收拾衣服。她把那件墨绿色的艺术品已经穿在了身上。这时,他过来搂住了她的腰。他把戴红扳到前面来,他想看她的脸色,看她需不需要。
       显而易见,戴红对他的举动非常满意。她开始吻他,并且动手解了他的皮带。一切轻车熟路。他们俩几乎是同时倒在了厚厚的地毯上,戴红的风衣没有脱掉,遮盖了她身体的上半部分。这使她看起来很年轻。
       戴红很尽兴很满意。她脱掉了风衣,赤裸着身子到卫生间洗去了。等她出来后,他也去洗。他拿衣服遮住下身,他还感到害羞,这让戴红哈哈大笑。
       等他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戴红已经穿戴整齐,行李箱也摆在地上。
       他看到洗衣袋不见了,被戴红装进了行李箱或者别的地方。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没想到戴红会如此老练和平静。
       戴红对他说,再见!你不用送了,宾馆的车在下面等,到了机场会有人接机的。
       说完,她冲他一笑,拖着箱子出了门。
       第二天,他也坐了飞机到了成都,然后坐火车回到了明阳卷烟厂的金叶宾馆。
       接下来,事情变得出人意料的顺利,他像在做梦。
       戴红一个礼拜后,回到了烟厂。她马上通知技术中心的工作人员,准备跟他做产品小试。技工们把他送过来的各种产品样品用酒精稀释,然后喷在成型的烟叶组上。烟叶组有各式各样,有偏向南烟(口感纯而绵甜)风格的,也有偏向云烟(烟气质量高余味悠长)风格的。如何把全国各地种植的几百种烟叶搭配到最佳程度(烟气质高,杂气少,成本少,口感好),这是每个烟厂技术中心要做的事。烟叶组通过烟厂评吸组评吸定型后,就剩下香精香料的选型了。香精香料的选配,一看产品,二看关系。用于烟用的香精原材料有大几千种上万种,通常用的也就那么几十种,只要是做出来稍有点名气的香精公司,调制出来的产品大都差不多。这就看哪个公司跟技术中心主任的关系如何了,产品一旦定型,就是价格的问题。大凡谈价订购货合同都得找烟厂的供应部,而供应部的人对香精香料也是七窍通了六窍,还有一窍不通(这种东西没办法弄通,这么多的香原料混在了一起,就是用几百万的进口色谱仪也难以辨认出来,更何况门外汉呢),即使香精香料公司喊成了天价,供应部也没法,只是象征性地压一压价了事。所以,外行称之为合法的海洛因,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小试在第二天就有了结果,产品基本合格。戴红当即下了通知到车间,技术中心需要在半个月之内做一个产品中试。
       他马上要求发产品过来进行中试。
       他跟戴红私下商量,要不要请公司的博士生来现场配合一下?
       戴红说,我做烟做了这么多年,还需要博士来么?就是你的产品不行,我也可以通过烟叶组来弥补。
       他真正放心了。他觉得跟戴红这样的女人睡觉是值得的。她虽然年龄很大,但她另有魅力。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七叔公打电话来表扬他,说他为自己的老脸上增了光添了彩,跟公司上上下下做了典范。阿好也打电话来跟他套近乎,他对阿好说了几句亲热话。阿迎打电话来嚷着要他请客,调侃说他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做成了,是不是有绝密武器?
       他悄悄地脸红了。阿迎当然看不见他的脸红。他说,还没最后订合同呢。阿迎说,做我们这行的,做中试就等于成功了。你已经进入了核心部门,只要稍稍谨慎一些,合同还不是迟早的事?再说,你做的这个牌子好销,明阳烟厂每年要销十几万大箱呢,你也要销差不多千把万的货,用不了两年,你就会赶上我的。看来,戴红是偏袒你的。哈哈,好好干吧,谁也没你的运气好。
       阿迎是好心的,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阿迎当然是为他好。阿迎说得没错,戴红是偏袒他的。而他也心存感激,他在跟戴红上床的时候显得更卖力,他恨不能把所有的本事都学回来用到戴红的身上,但在烟厂,他们为了工作几乎整天捆在一起,却很少有机会去单独约会。戴红很忙,不是一般的忙。戴红手下有四十几家企业。技术中心不仅主管香精香料,而且还把着盒片纸箱金拉线BOPP(外包装塑料薄膜)烟叶等等原材料供应厂家的关口,没有技术中心的认可,供应部门是不敢定货的。每一家企业都在竞争,都得求她,都想方设法跟她套近乎,还有些厂家知道她后,把美女撤了下来,换上了美男来对付她。她无时不刻地在想尽方法逃脱这些围追堵截。
       中试也做得很成功,但合同却迟迟没有签订。
       他问戴红,戴红说,等两天吧。
       他等了约十个两天,有点等不住了。他在城市的另一个区的一家宾馆定了个套间,他约戴红见面。他没有给戴红推辞的余地。他说,无论如何都要见一面,因为我很想你!他相信这句话能够打动戴红。他没有骗她,他确实很想戴红。是想她的身体,还是更想别的,他不能确定,也许是因为想别的而更想她的身体吧?
       戴红犹豫了一会儿,说,好吧。
       他们再一次做爱。但这次戴红并没有尽兴,他察觉出她的思绪忽高忽低,就像一朵即将飘散的云。他累出了汗珠。戴红说,算了吧,我们就这样躺躺。
       戴红自己掏出了烟,抽了起来。
       戴红在烟雾中对他说,你还要去拜访一把手。
       他在穿内裤。他原本以为找戴红就可以了,戴红可以摆平一切,他的命运只不过由她一个人握着。这时,他感到很意外,他啊了一声。
       戴红说,这两天,我考虑了一下,你还得去找找他。
       他没有做声,默默地跳上床,和戴红并排躺在靠背上。他没有搂住戴红,他不想去搂她,不是一般的不想。戴红眯着眼睛在抽烟,脸上已经有了核桃的模样,干核桃的模样。他觉得自己将来会讨厌抽烟的女人。
       戴红说,你跟我配合一下吧。我是他一手提拔的,什么事当然要尊重他。再说,你将来拿货款也得去找他呀。
       他硬着头皮说,好吧,我去拜访他。
       其实在此之前他也研究过一把手(来这儿做业务的没有人不想研究他的),他认为他天生就不是跟一把手能融洽的人。不想跟一把手接触,不仅仅是他看到一把手跟戴红约会的事,他对一把手有种本能的排斥。还有另外一种直觉,他认为一把手是那种城府很深的男人,他就是接触了,一把手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好感。再说,戴红要他找机会拜访一把手,他心知肚明,是要他给一把手一点好处。将来无论办什么事,一把手不提出异议,谁也把她没办法。这是她的聪明之处。他不得不佩服戴红的聪明,但他又不得不为自己的处境担忧,他的卡上已经剩下最后十万块钱了,这十万能让一把手动心吗?他手下的这帮主任都这么老到,牙齿这么深,那么一把手这条河是怎么样的,深浅如何,他无法试探,他也无从试探。他感到一种莫明其妙的害怕。他想,要不要跟戴红商量一下?从戴红口里掏出点什么来?很快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戴红一直以为他有钱(在所有内地人的眼里,南方人都是有钱人).没有钱谁来跟你做生意呀?当然要找有实力的人做生意。戴红一直以来都持这种观点办事。再说,谈这种事是生意场上的大忌,哪怕跟戴红这样的关系也不例外。
       他也抽了一支烟,皱着眉头,进入了很深层次的思索。他决定去拜访一把手,就用这最后十万。这也是最后一搏,他没有理由不去冲刺。
       戴红在看着他。如果他认真一点,他会发现戴红的眼里有种强烈的期待。戴红似乎显得忧郁和焦灼,她的心情不好(每个女人在每个月都会有这种时期),她的眉毛变成了八字形,好像是嘴角往下拉的结果。如果他对她温存一点,哪怕把她搂住,什么话也不说,让她感受到一些温暖,兴许她会哭出来,然后再告诉他怎么去做,这样,事情就不会变成后来的样子。他没有。他一点也没有注意戴红,他只关注了自己。他问戴红一把手住在哪里。他顺理成章地认为他一定要去家里拜访。其实拜访也有很多种,要相机而
       行,花钱也一样,有时候四两就可以拨千斤,有时候千金不一定买得到人家的一个笑脸。这个,他还不懂。
       戴红告诉了他一把手住的方向,然后便穿衣起床了。她很快去洗了洗,然后穿上了外套,简单地梳理了一下头发,跟他说我有事,要走了,就出了门。
       他打了一个寒战,房间的温度显示的是二十五度,送风口还在咝咝地送着暖风。他打寒战的原因是:他认为这次约会是失败的。他的本意并没有表达出来。他打开窗子往外看,他希望能看到戴红,然后有所表示,来弥补刚才的不足。但他什么也没有做。十九层下面的停车场就像海边的养龟场,各色各样的龟在沙滩上晒着太阳。戴红的蓝色本田像箭一样飙了出去。
       他跟戴红发了一条信息:注意安全!戴红没有回,戴红一般不回信息。但他感觉今天的戴红有一股怒气,这股怒气通过铁灰的商务手机向他迎面扑来。
       5
       第二天,他开始行动了。他把十万块钱从银行取了出来,又买了一条大中华的烟,把里面的烟取了出来,把钱放了进去,然后再包装好。在外包装上,他下了一番功夫,为了让人看起来更真实一些,他还找了BOPP和金拉线的销售人员,把他们的原材料和工具都借了过来,鼓捣了半天,一条中华烟看起来天衣无缝。
       晚上,他拎着一条沉甸甸的中华烟,敲响了一把手的大门。
       一把手不在家,但他的夫人在家。夫人的脸显得很白,很光滑,有点胖,下身比上身更胖,整个人像一个葫芦,他在心跟夫人取了一个外号:葫芦夫人。
       葫芦夫人把门开了一点小缝,对他警惕地审视。
       他微笑,极力把自己显得真诚。他说他是戴红戴主任手下的客户,特来拜访,万分抱歉打扰您!
       葫芦夫人的神情似乎缓和了一些,把门打开了,他在门口套上了葫芦夫人递上来的鞋套,然后坐在破旧的沙发上。一把手的房子显得很普通,没有装修,家具都很老,好像是几十年的东西,但家里却收拾得很干净。他喝了两口葫芦夫人递上来的白开水,随便聊了几句,他看出葫芦夫人对他聊的内容不感兴趣,明显地在应付他。于是,他站起身,掏出了名片,双手捧给葫芦夫人,然后告辞。夫人没有挽留,连一点礼节性的客套都没有。他把烟留在了沙发上,很醒目,葫芦夫人不可能注意不到,但并没有提醒他。
       葫芦夫人说,你有事到办公室找他吧。
       一把手总是很忙。他一连四天都到厂长办公室去等他,但连他的人影也没见一个,一把手不是开会,就是在接待重要领导。
       他向戴红去请示。戴红也很忙。戴红在忙中偷闲地问他,找了吗?
       他说,找……了,但没找到。
       戴红在整理桌上的资料。她说,找了再说吧。我要出差去了。看下礼拜能不能回来,情况好,下个礼拜就可以正式订合同、发货。
       他只好继续去找一把手。一个礼拜五的下午,他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一把手从里屋开门出来了(一把手办公都是在里面屋里),而且是他一个人。他赶紧掏出了名片递给了他,一把手接过去,瞄了一眼,嗯了两声,然后又把名片放在办公室工作人员的桌子上。他看出一把手是想说什么的,但什么也没来得及说,一把手的手机就响了。一把手边接手机边往外走,根本没注意到他。一把手走到电梯口,有人在等他跟他打招呼,一把手一边接电话一边跟人打招呼,很快,电梯就来了,一把手上了电梯。
       他什么也没有跟一把手说,一把手不可能知道他是谁。他只好把名片又捡了回去,装进了包里。他想他必须得让一把手知道他是谁,简单明了地告诉他,他曾到过他的家里,还送了一条价值不菲的香烟。
       他跟一把手打电话(号码也是戴红告诉他的)。电话竟然通了。一把手问他是谁,他介绍了自己,并声明刚刚还见了一面的。一把手说我很忙。他赶紧说,我前一段时间到过您的家里,我的事希望得到您的支持。一把手很不耐烦地说,这个事我管不了,你找戴主任就行了。对不起!说完,一把手就掐断了线,他听到咔嚓一声,跟铡刀的声音非常相似。
       他回到了宾馆,焦虑开始袭击着他。他不想吃晚饭,他跟戴红打电话,戴红的手机不在服务区。他只好自己来琢磨这件事。一把手肯定不知道烟的事,要不然他不会对自己这么冷漠。按阿迎他们介绍的经验,要么不拿钱,拿了钱就得办事,这是规则。
       他再一次跟一把手打通了电话,他下定了决心,他一定要说清楚,他已经想好了怎么说。他要问问一把手喜不喜欢那种烟,这样,他就可能断定一把手知不知道这件事。
       一把手还是接了电话,但这次他听到的只是风声,还有一些嘀嘀咕咕的声音。一把手不吱声,好像黑暗里躲藏的一只猫头鹰。他有点害怕,但他还是开口了,他向一把手问好,然后说了一句其实我没别的事,只是……一把手一听到这话就关掉了手机。这让他愣了大半天,为什么一把手不等他把话说完?难道一把手的时间就这么金贵吗?难道我们在他眼里就不是人吗?连起码的尊重都不配有吗?他有点气愤,同时又有点不甘心。等他再一次鼓足勇气打过去的时候,一把手的手机仅嘀了两下就断掉了,这是人为掐断的。
       晚上他没有睡觉,他第一次失眠了。他的脑子里全是一把手的表情和语气,他在追忆到底哪里得罪了一把手,如果真的得罪了,他还要想补救的措施。七叔公曾对他说,做生意其实就是做感情。他辗转了半夜,他没有想出他做错了什么,他一直都很真诚,他也在付出感情,可是,对方不需要你的感情,怎么办?倒是想出了一个绝好的主意,他认为跟一把手发信息就是最好的主意。只要把事情讲清楚了,一把手知道了,就行了。
       他跟一把手的信息是这样发的:厂长大人:您好!屡次打扰,并非本意。来贵厂多日,想对您略表敬意。一条香烟,是我花重金购得,夫人已接受,希望您能喜欢。
       他以为这样就可以万无一失,他可以睡觉了。他在凌晨的时候小睡了一会儿。似乎刚一睡着,房间里的电话就响了,是总服务台打过来的,说有位女士在大厅找他。
       他在卫生间草草洗了把脸就下了楼。他一眼就看到葫芦夫人坐在大厅的沙发上,旁边放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子。
       其实这时已经是上午九点多钟的时间,大厅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退房的,登记住宿的,夹着皮包到烟厂去谈业务的,还有两个拖地的。这些人都各忙各的,根本没有注意到还没来得及洗脸的他。他站在离沙发五米远的地方,脑子里不停地在打雷,他感到孤独无助。很显然,葫芦夫人是来退烟的,一旦烟被退掉,一切将前功尽弃。他意识到这种后果,他不敢靠近葫芦夫人,他的双腿还有打战的前兆,他想逃走。
       葫芦夫人在东张西望,张望了一会儿,终于在他站的方向停留了。他看到她的眼神一亮,她记得他,当然也认出了他,他想逃也逃不掉了。葫芦夫人见他站着没动,便站起身朝他走来。
       葫芦夫人把手里的塑料袋子交给了他,说,那天我没注意,今天才发现。
       他摆着双手推辞,口里不停地说,不,不,不。他知道自己所有的行为都在加快,从
       而呈现在别人的眼里都是放大的极慢的动作,就像电影蒙太奇的一种表现手法。
       葫芦夫人说,年轻人做事,不要来这一套嘛。
       葫芦夫人把袋子塞到他的手里,好像还说了一些什么(大概是一些安慰的话,他没有听清楚),然后转身就走了。
       他分明看到葫芦夫人已经坐上了一辆的士,走了。他还呆傻傻地望着那个方向,似乎那个方向凭空吊着一个笼子,笼子里装着他的希望和梦想,他看到那个装梦想的笼子在破碎,他已经听到了破碎声,那是竹子被掐断了的呐喊声。他觉得好笑(一种苦笑),当初跟杨成接触的时候,他感觉周围是一个笼子,他被罩进去了。现在,他认为自己本身就是一个笼子,他不仅罩住了自己,还罩住了别人和其他。
       一个中年女人拿着个拖把老在周围拖着,把他周围画成了一个潮湿的圆圈。见他无动于衷,中年女人忍无可忍但又忍气吞声地请他帮忙挪一下脚。
       他回到了房间,又呆了一会儿,才打开了香烟,很快,他又傻了。因为香烟不再是他送出去的那条了,而是一条货真价实的中华烟。他又慌又傻!这是怎么回事?葫芦夫人把烟调包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这绝对不是生意场中的规则!不!他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就让十万块钱消失掉。他迅速穿衣,如果行动得快,他兴许能赶上葫芦夫人。不管事情怎么样,他一定要当面跟她讲清楚。十万也不是小数目了,贫困山区的人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么多的钱。
       他没有赶上葫芦夫人的的士,满街的的士让他无所适从,无比茫然。他只好又一次来到了一把手的家里,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葫芦夫人回到了家。如是葫芦夫人一人在家,这次,他一定要苦口婆心声泪俱下地让她对他产生同情,如果有可能,跪在她的面前也不是不可以。
       开门的并不是葫芦夫人,而是葫芦夫人的丈夫,烟厂的一把手。看到一把手像铁板一样坚硬的脸时,他才想起今天是礼拜六,公务员法定的休息日。
       一把手一脸倦容,眼角上还堆着眼屎。看到他,一把手的倦容变成了怒容。一把手没有等他开口,就说,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让我休息半天。说完,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这幢楼是厂领导住宅楼,楼道里已经有人在进进出出了,大都对他狐疑而又冷漠地打量一番,然后才离去。他只好也离开了。
       走出楼幢,就是一个小花园。这里远离尘嚣,显得僻静、悠闲。今天有太阳,花园里就有几个孩子在踢球,还有些女人陆续地抱着被子出来,晾在不锈钢的栏杆上。
       他走进了园子,坐在假山的石头上。现在是冬季,假山下面没有水,只有几片枯叶和喷泉的龙头。他想,如果在夏天,假山下喷泉四射,一定很惬意。太阳很温暖,这让他舍不得离开。他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孩子踢球,那些孩子的踢法都不地道,愚勇有余,而章法不足,没有什么看头。他只好看那些抱被子的妇女。这些女人大都披头鞭鞋的,另有一番趣味。他抽抽鼻子,想闻到她们身上发出来的气味。那种气味一定非常好闻,慵懒的,昏甜的,就像苹果香精添加烟草后的那种味道,他清楚,这是家的味道。那是小时候躺在妈妈被窝里的味道,他强烈地需要这种味道,兴许这种味道能冲淡所有的一切。但他什么也没有闻到,那些女人都离他远远的。于是,他的鼻子就酸了,酸了一会儿,鼻涕就流了出来,后来,连眼泪也跟着流了出来。眼泪都流到了手上,一滴,两滴,他才发现自己哭了。等他发现自己哭了后.他拼命止住了这种毫无意义的没有骨气的非常女人化的行为。他在喉咙封锁住了向上涌的热流(这种热流让人发哽而后就说不出话来),然后把眼睛对着太阳。太阳的光让他的眼睛稍稍有点疼,他只好把眼睛闭上了,这样,泪水就不会流出来,而再倒回去。
       他成功地止住了哭泣,然后才把头低了下来。等他的眼睛不再有太阳的影子时,一个小区的保安就站在了他的面前。保安手里拿着一把电棍。保安对他说,先生,我们接到举报。如果没什么事的话,请你离开这里!
       保安的表情很严肃,说话的时候还扬了扬手里的电棍,不知是习惯性的动作还是跟他示威,哪种情况他都毫无办法。他只好站起身走了。他没有吃午饭,所有餐馆里发出来的气味都让他恶心。他只好在街上瞎逛,逛到了下午,他才回去。
       回到宾馆,打开房门,戴红却坐在房间的沙发上,正虎视眈眈地望着他,她的身边摆着她的行李箱。
       戴红对他说,对不起!我找服务员开的门。一下飞机,直接就来了这里。
       他走过去,想去拥抱她,想把脸埋入她的怀里,他迫切需要有这样一块温暖的地盘。戴红却推开了他。
       戴红挑起一根眉毛,说,你去找了一把手?
       他说,是的,我去找了他。
       戴红恼怒地说,我没想到你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他说,请你听我解释。
       戴红说,有什么好解释的?我差不多都知道了。
       他没有做声(他一直不习惯和女人争执)。
       戴红又说,你就不能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吗?一把手跟你认不认识,对你态度好不好,这都是次要的,只要你的事办成了,不比什么都强?你强拉硬拽地让他明白你干什么?他是干什么吃的?在烟草界是个老江湖了,人家的一根汗毛都比你有脑子,你都来了快一年,他能不知道你是谁?看来你真不是在江湖上跑的人!你还是回家跟老婆洗裤衩吧。
       这是他第一次挨女人的骂。戴红真的是很恼火了,气得脸通红(做爱也没见她这么红脸),声音也很大。他在戴红的骂声中清醒了一点,他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但又什么也没明白过来。他也红脸了,全身的血直往脑子里涌,他五师自通般地回应戴红,你以为你是谁?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他一把手也是人,我也是人。把我们当人看,有点人情味,暗示一下,让我们做事心里有点数,就那么困难吗,
       戴红哼了一声,没做声了。
       他的心软了一点。他想过去拉住戴红的手,但他一下子又抹不开面子。于是,他只好站在原地,又一次低三下四地说,我还是很感谢你的。现在,还请你帮忙想一个补救的方案出来,毕竟你跟他那么熟悉。
       戴红冷笑了两声,说,正因为我跟他很熟,我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他封杀你,就像抖掉了衣服上的头皮屑那般简单。一句话,甚至一句话都不用,一个眼神就够了。
       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呀。
       你没有做错什么,那是普通人的看法。你在这件事上操作得极不成熟,有谁愿意跟一个幼稚的人打交道?你知道吗?我会因此受到牵连。对不起!我已经尽力了。
       还有下次吗?他问戴红。但戴红已经开门出去了,什么也没有听见,或者她听见了,也会装着没听见。他只好问自己。他的回答是:不可能有下次了!他跟戴红翻脸了!
       他爬上床,想好好地睡一觉,然后再想怎么办。他知道自己的大脑极度缺氧,迫切需要深睡。但他的眼皮剧烈地跳动,全身的血就像被马蹄溅起的河水,迫不及待地毫无规则地往外飞射。他按捺不住身体的那种激
       烈的而又看不见摸不着的跳动。他睡不着。在深夜的时候,他跟戴红打家里的电话(这个电话还没有几个人知道),他想戴红来陪陪他,哪怕什么也不做,只陪他聊聊。戴红却口气含糊朦朦胧胧地问他是不是疯了。他清楚,他没有疯。他也不会疯。他自信自己的意志一直以来都是最坚强的。
       他咬了咬牙,说,我还有一招。告诉一把手,我在九寨沟曾看到你们约会,我还用相机拍了几张照片。
       戴红哈哈地笑了几声。他知道戴红已经全醒了,因为他听出这笑声里有轻蔑、孤傲、狂野和嘲笑。戴红一字一顿地说,你这是在找死!
       他再一次听到了竹笼的呐喊声。这呐喊声渐渐叠加,最后演变成了轰鸣,噼里啪啦,有什么在冲出竹笼,在撕毁竹笼。
       既然生意做不成了,那,把钱还给我吧。如果在白天,他一定说不出这样的话,但现在是深夜。深夜是能让他剥去那些虚伪的面具。现在,他没有面具了,他说出了他最想说的话,这是一种底线,他认为这句话在维护着某种尊严。
       戴红沉默了一会儿,用沙哑的声音(她的声音一下子就变了)说,我没有拿过你的钱。
       他一点都没想到戴红会否认,他的身体再一次感到了飘浮和坠落。他听见戴红又说,有谁看到我拿你的钱了?
       说完,戴红就挂断了电话。
       他飘浮了一会儿,又坠落了一会儿,然后才喟然长叹一声,倒在了床上。
       戴红说他是在找死。他思考了一夜,他决定找一回死。他除了找死以外,似乎再也没有体面的方式可以活下来了。
       他没有吃早餐,他没有食欲。他从数码相机里取出存储卡,拿到数码彩扩中心把一把手和戴红的照片洗了出来。然后通过特快专递的形式寄给了一把手。他在特快专递中心里买了一张卡片。这时,正是年终将至,圣诞来临的日子,各式各样的卡片满天飞。他特意挑了一张具有童话色彩的贺卡。一座美丽的房子,房子上面还有一个烟囱,烟囱里往外冒着一串串泡泡,代表烟雾。雪花飘飘,一个穿红草裙的小姑娘,在眺望远方。
       他在泡泡下面写道:一把手大人,寄来几张照片,实无胁迫之意,因为您收到这些照片的时候,我已经走了,而且没打算再来。您知道,我失败了!在最关键的时候因为我的唐突和不懂事,我不想请您原谅,但有一事不解:我送给您的一条烟里面全都是钱,但夫人还给我的却全是烟。以您的地位,夫人断然不会做出这等事。
       好了,想说的话已经说完,我没什么好牵挂了,我再也不会打扰您了!祝您圣诞快乐!
       写到这里,一张卡片已经满了,他又一次灵光闪现(命运全是由这些灵光所控制),又提笔在卡片的最下角写了一句非常不切主题的而又带有几分浪漫的话:不为别的,只为了那传说中美丽的家园。
       他满意地欣赏了一阵卡片,其实这张卡片的字并不漂亮,字迹大小不一,而且还有几个涂墨的现象,但他还是很满意,他最满意的还是最后那句神来之笔。这是在某一处墙壁广告上的一句话,他认为很美,就用心记下了,没想到在这儿派上了用场。这种满意的程度就好像小时候在玩打仗的游戏,面对强大的敌阵,突然间犹如神助,武力大增,在敌营阵地披坚执锐过关斩将。
       他坚定无疑(他在办事的时候常常犹豫不决)地把卡片塞进了特快专递的信封里,交给了服务员。
       他回到了宾馆,收拾了行李,关掉了手机,赶到了火车站,胡乱买了马上要开走的那趟火车票。他并没有看这趟火车是开往哪个方向的,与他的家乡背道而驰。他只知道这是一趟长途跋涉的火车,而且还是一列慢车,绿色的车厢皮上布满灰尘。他只知道他要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穿过拥挤的人墙,找到了自己的座号。他已经没有富余的钱买卧铺票了,他的卡上已剩下区区几千块钱,他一定要节省,他甚至联想到关键时刻把随身携带的相机手机望远镜手表什么的变卖,这样也能对付个十天半月的。他的座位上已经坐着一个面如炭黑的老奶奶,老奶奶的身上散发出吲哚、海狸和灵猫提取物的混合味道,相当刺鼻,闻起来像生物腐败的恶臭味,但在烟草里却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只要适当,只要找到那个最佳点,就可能成为绝配,成为引领时代的产品。但,很少人能找到这个点。这样的点,不是以克或者毫克来计算,而是以零点零零零毫克来计算,甚至,可能没有具体的数字采衡量,完全是凭感觉凭经验凭灵感来判断。
       他拿出车票来跟老奶奶交流(看到老奶奶,他想起了他的福利院,这对他更是一种刺激,引起了他强烈的心痛)。老奶奶听不懂,老奶奶也不认识字,当然也不可能让座。他更听不懂老奶奶的话(老奶奶的口音是那种黄土高原硬羌的语系)。于是,他懒得再跟老奶奶解释了,便扶着老奶奶的靠背,听着咣当咣当的声音,闭上眼睛养神。周围是满满当当的民工,他们不仅把粗言秽语强塞进他的耳朵里,他们还用热烘烘的散发着比老奶奶更吲哚更海狸的味道贴在他的身上。三个小时后,他的身上拥有了同样的气味。他不再烦躁,拥有气定神闲的气质。他甚至设想,一旦给人以特定的条件,是不是也可以提取与海狸灵猫相同的昂贵的香精?
       到了深夜,老奶奶拉了拉他的衣袖,主动把座位让给他。
       他坐上去了,全身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舒坦。很快,他就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他看到老奶奶还在车上,站着在一旁打盹,白发垂在黛黑色的脸上。于是,他又站起身,把老奶奶扯醒了,把座位让给了她。
       他跟老奶奶轮换地坐着一个座位,到了第三天的凌晨,火车快到终点站了。陌生的感觉通过呼啸的声音向他扑来,那是尖利的北风在横扫树干的声音,冬季在这里显得尤为壮烈,什么都表现得极致而疯狂。这给了他一种假定的认识,他认为一个陌生的地方对于他来说是安全的,就是杀了人抢了劫,然后跑掉,也没有人指认他。他想,在陌生的地方似乎可以有为所欲为的自由。于是,他打开了手机,他想看看时间、日期,或者还想知道一些其他。
       手机上马上传来了一些通信公司的公用信息和一些六合彩点歌的垃圾信息,他马上删掉了。紧接着一条重要的信息就出现了,因为他看到了戴红的号码。戴红很少给人发过信息。现在,戴红跟他发信息了,戴红在信息上说:你在哪里?请速回话!协商供应合同及发货日期。戴红。
       他把信息看了无数遍,才肯认定这个号码无疑是戴红的,也是戴红发的,因为这是她的语气。但他确定这是假的,这是戴红他们跟他设的一个局,跟他编的一个笼子,然后想办法让他钻进去。他决定不再关手机,他想看看戴红他们怎么对待他。他从一个演戏的,一下子就变成了看演戏的,这种感觉轻松极了。
       他辞别了老奶奶,下了火车,找了家小旅店住了下来,随便洗了洗,一下子睡沉了。
       睡了一会儿,手机铃声再一次吵醒了他,他意识到这是戴红的。他把手机贴在耳朵边,没有吱声(一把手曾这样对待过他,这样的感觉很棒,有种上帝的感觉)。
       戴红说,给你三天的时间,如果赶来了,合同就是你的。
       这是戴红的口气。而且,从口气里听不出任何异样。
       戴红的电话来了许久,他还在深思。亦真亦假,他还难以断定。到了下午,他决定回去。不管是真是假,他都得回去,是继续看戏,还是重新走进戏里,这得看情况而定。
       这次他坐的是特快列车,只一夜一个上午就到明阳。下午,他就到了卷烟厂。
       6
       他再一次出现在戴红的面前时,他已经跟几天前判若两人。他穿了件纯白棉衬衣,打了条黑灰色玛尔佐罗领带(花了六百多),外面罩着一件刚从火车站附近买的军绿色的棉衣(没有牌子的地摊货,只花了八十五块钱),深邃的眼睛里挂着可有可无的戏谑和调侃,头发有点长了,刚洗过,有点湿,显得有点乌黑发亮。他感觉从来没有过的轻松、潇洒。他没有跟戴红打招呼,只看了她一眼,就把眼睛挪开了,自己掏出了一支雪茄烟(这是在西北火车站买的,三块五一包),点燃了,抽了起来,一股薰衣草和玫瑰的混合浓烈的香味跑了出来。
       戴红坐在大班椅上,周围有三四个男人,有一个还站在她的面前,用手撑在桌上听她讲话。戴红对他说,哎,黄总(他姓黄),把你的好烟拿出来大家分享。
       他把烟拿出来,一人送了一支。
       戴红抽了几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只睁开的眼明显地向他扫射,说,这种浓荫外加香雪茄已经过时了。如果我们厂要上雪茄生产线,香精的风格一定要向古巴雪茄的本草风格靠近,到时候还请各位专家多支持。
       几个人纷纷点头,连忙承诺。唯独他没有做声,他看着别处,吐着烟雾。
       戴红从抽屉里拿了一个文件夹出来,从里面掏出几张纸,对他说,黄总,这是产品报告书和进货通知书,你可以拿这个到供应部签合同了。
       他接过来认真地看着。其实他只看到了公司的名字,那是七叔公公司的名字,其他的数字指标一样也没记住。
       旁边几个人在闹着要他请客,他没有接招,他还闹不清这是真还是假。
       戴红说,今天中午我请大家。
       戴红是主任,有签单的权利。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对所有的业务人员进行免单。
       合同只用了半个小时就签了,供应部长把他当贵客一样地送出了门。
       等他晕晕乎乎(感觉像喝醉了酒)地回到金叶宾馆,戴红已率领着一帮人等在了小餐厅。戴红对他的笑很灿烂,就好像他们之间从来没发生过芥蒂。他努力地想做到戴红那样,他拼命地喝酒,敬给他的酒他都喝掉,他还回敬。他知道自己,只要喝到一定的程度,他就会忘记一切。他必须忘掉应该忘掉的东西,才能重新开始。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他才知道酒精又能给他前所未有的愉悦感受,他的酒量是很大的,似乎酒精一进入他的体内就变成了水,水又钻进了他的膀胱变成了尿而流了出来。
       三瓶五粮液下肚,大家都有点醉了,包括戴红,她左肘撑着桌子,右手举杯,斜眼迷乱,两颊绯红。烟厂的饭局都这样,酒不醉人人自醉,不醉不罢休。
       大家都醉,唯他独醒。他不想再喝了,他想把戴红带到房间,他想通过戴红来确定眼前的真实性,或者,他想用某种方式来表达他此刻的心情。酒桌上群龙无首,一摊散沙。这时,奇迹出现了,一把手进来了。一把手一手端着酒杯,脸红红的,进来的时候面带笑容,就像曾多次出现在公共场所一样,他的后面还跟着两个助理。
       所有的人呼地醒了,全站了起来,纷纷跟一把手打招呼。
       一把手先哈哈笑了两声,然后说,辛苦大家了!感谢大家对烟厂的支持!
       一把手逐个碰杯,然后一饮而尽。桌子上所有的人也跟着一饮而尽,看来一把手的心情不错,长年在烟厂做业务的人都知道,一把手很少以这种方式喝酒,而且也很少来这儿吃饭,就是吃,一般情况下也不会让外人知道。
       他在心里问,这只是巧合,还是刻意安排?一把手难道这么怕他的风流韵事曝光?回答是否定的。一把手不会害怕这点小事,如果真要查起来,他可以有各种各样的解释,再说,这点风流韵事在当今社会中又算什么?只是一粒芝麻而已,有谁见一粒芝麻能掀起轩然大波的?这些,兴许只是一种巧合,加上一点用心,就变成了这样一种荣耀,就像一把手心血来潮让一个陌生人搭了一次顺风车一样。
       一把手又倒了一杯酒,径直走过来,对他说,黄总(他姓黄)啊!真是不简单哪,我欣赏你这样的年轻人,有理想,有闯劲,有勇气,在烟厂好好干!
       他跟一把手碰完杯,然后惶恐不安地干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一个偶然的机会,一把手跟他谈心。一把手说,烟厂有一百三十八家业务单位,还有全国各地的省市地县级的烟草公司,加上每天都会有陌生人来找他,他实在无力应付一些不太紧急的事情。像类似他这样的冤案肯定发生过不少,让他知道了.他会找机会来纠正。他不知道呢,可能会留下刻骨铭心的怨恨,还有可能酿成悲剧。他每天都有走钢丝绳的感觉。不管怎么,只要用心去做了,就没什么后悔的。
       一把手好像很坦然。最后,一把手说,他很喜欢他送来的照片,他把他照得很魁梧。他拿回去给夫人也欣赏了。
       当时,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那天,二把手跟他喝了一杯后,就摆摆手走掉了。桌上有几个人端着酒杯想到一把手包房里回敬一把手,可能被挡了,一个个脸上都悻悻然的假笑。
       几个人把目标转向了他,戴红也跟着起哄,他终于喝高了。
       一桌上的人都喝高了,连戴红也不例外。戴红又提议去歌厅唱歌,并用发红的眼睛看着他说,这次轮到你请了。
       一行人就来到了歌厅,包了一个大厅,闹了起来。
       他的粤语歌曲让大家纷纷叫好。闹到深夜,大家的酒才醒,觉得应该回去了。
       他去买了单。戴红已经多次用身体暗示他,她想他了。他不想接招。一把手不计前嫌,给了他天大的面子,他不能做让一把手不高兴的事了。他知道,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把手知道了,一定会不高兴的,哪怕戴红是一把手不想再要的女人,但一把手也不会愿意让她跟别人去做情人。这是规则,男性世界的占有规则和退让规则,他必须按规则行事。但他又不想得罪戴红,而且也不能得罪。他只好不停地夸戴红,最后,戴红说,你怎么几天不见,变得这么酸了?
       他不好意思地呵呵笑了。他不得不酸,他只能靠那股子酸劲来弥补一些不得不隐藏起来的东西。
       戴红又说,我不想你变成跟他们一样,那么酸,那么假。她横扫周围的那些人。
       一个人过来拉戴红唱情歌对唱,打断了他们的私语。
       戴红开自己的蓝色本田,还有一个搞盒片的老板也带了一辆红旗。他没有上戴红的本田,而是趁机上了红旗。
       一夜无梦,他睡得很香。
       第二天,他把合同和发货通知书传真给了公司。做完了这些后,他的心情很平静,远没有当初设想的那么激情澎湃。回到了房间时,他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不速之客:葫芦夫人。葫芦在慈祥地微笑地凝视着他。
       葫芦夫人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仅这一点就让他胆战心惊。
       他赶紧开门,把葫芦夫人请进了屋。
       葫芦夫人端详着他。他不敢对视她的眼睛。他忙前忙后,一会儿跟葫芦夫人倒茶,一会儿又要跟她冲咖啡,一会儿又跟她拿了个
       靠垫过来,怕沙发硌着了她。
       他不肯安静下来。葫芦夫人只好开口
       了。葫芦夫人说,真是不好意思,上次把烟拿错了。
       葫芦夫人跟他讲了那条烟的去向。他现
       在才知道,葫芦夫人不是有意调包,任何人
       都不会有意去做这种事。因为他把烟的外包
       装做得太仔细太以假乱真了,葫芦夫人是个
       做烟的外行,尽管这条烟比往常的烟要沉上
       一倍以上,但她没看出来,就把烟随手丢在
       了茶几上。家里礼品太多了,阳台上,柜子
       里,床底下,都塞得满满当当,已经没地方搁
       了。他走后,葫芦夫人的老同学就来了,老同
       学是夫妻俩,跟葫芦夫人很要好,他们曾经
       在一起度过最美好的青春年华。于是,他们
       抚今追昔聊得很开心。老同学走的时候,葫
       芦夫人就把烟送给了老同学。过了一段时间
       后,葫芦夫人的老同学把钱悄悄地退了回
       来。老同学很受伤地说,我们暂时还不缺钱
       用。葫芦夫人才恍然大悟。
       葫芦夫人讲完后,把烟还给他,说,完璧
       归赵。套用一句老同学的话:我们暂时还不
       缺钱。国家给我们的待遇很高,他在烟厂做
       领导工作,每年除了正常的工资外,还有几
       十万的奖金,几年下来也有不少了。加上我
       也有工资,这已经够用了,我们的女儿在英
       国读书,是公费生。我们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葫芦夫人把烟留下了,并邀请他有时间
       到家里玩。
       他看出了葫芦夫人的话是真的。他感到
       脚板心在发痒。他的眼眶在一阵阵发热,他
       怀疑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爬出来了。他赶紧背
       过脸去。葫芦夫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一
       声人哪!就向房门走去。他放弃了把香烟还
       给夫人的想法,他觉得再这样做就显得俗不
       可耐。等他揩净了眼睛,赶出去想送送她的
       时候,葫芦夫人已经上了电梯,葫芦夫人在
       缝隙里冲他挥手。
       他站在电梯的门口,想起七叔公的一句
       话,做生意其实在做感情。当你真正在拥有
       感情的时候,付出和得到已经不重要了。
       他在每个周末或者下雨无聊的日子就
       会去看葫芦夫人,他想把她像母亲一样地敬
       仰。他的这份情意葫芦夫人也感受得到,这
       让夫人很受用。葫芦夫人家里有一套日本建
       伍的音响设备,性能不太先进,但音质非常
       好。葫芦夫人是张学友的崇拜者,而他把张
       学友的《饿狼传说》用粤语唱得可以乱真。因
       此,葫芦夫人开始崇拜他。他到葫芦夫人家
       里玩过几次后,夫人便开始邀请他唱歌。夫
       人喜欢听粤语歌曲,而他恰恰最能唱的就是
       粤语歌曲。夫人是最能进入意境的那种女
       人,在欣赏歌曲的途中,常常微闭着眼睛,像
       孩子一样边拍着手,进入遐想的空间。有一
       次,他们唱着唱着,一把手回来了。葫芦夫人
       便拉着一把手加入了音乐Party(常常是两
       个人的,有时候葫芦夫人也喊几个玩伴来)。
       那天,一把手还唱了一首《革命人永远是年
       轻》,这首歌他也听过,葫芦夫人也会唱,三
       个人齐声唱了起来。看起来,一把手很开心。
       一把手好像还爱着葫芦夫人,对葫芦夫人的
       快乐非常在意。他看得出来,一把手和葫芦
       夫人的情爱还在,但性爱,却很难说了。
       他跟葫芦夫人成了很要好的玩伴。葫芦
       夫人常常把他带到广场去跳健身舞,跟朋友
       们介绍说是她的小弟弟。这让他感到很舒
       心,也很安全。他在烟厂的生意做成功了,他
       有能力满足葫芦夫人朋友们的所有愿望,小
       到一个杂牌挎包,大到一串项链,包括到风
       景点去旅游,他都全心全意地服务,心甘情
       愿地付出。葫芦夫人的朋友们感到离不开他
       了。
       第二年,戴红又让他进入了另一个大品
       牌的试制。这次,他请来了公司里的两个香
       精博士。博士不仅在烟用香精香料方面有很
       深的研究,在烟叶组合方面也有独到的见
       地,他们制定的叶组方案,让戴红心服口服。
       两个博士经过半个月的反复调试,新的试制
       品终于出来了。在全厂的评吸会上,进行的
       无记名投票中得的分数最高。于是,他的业
       务量增加了一倍。他知道怎么对付戴红,所以,一切都是轻车熟路,如法炮制,如鱼得
       水。明阳卷烟厂香精业务的半壁江山已经属
       于了他。
       毫无置疑,他已经赶上了阿迎,他似乎
       有能力建一个敬老院或者福利院之类的企
       业了,但他觉得钱还不够,他还想赚更多一
       点钱。这样,他才能心安理得地去办自己想
       办的事。他总以为,自己还很年轻。
       第三年,一把手调离了明阳卷烟厂,调
       到三江卷烟厂任一把手。三江卷烟厂比明阳
       大一倍,年生产量一百五十万大箱。
       一把手离开明阳的时候,烟厂的部分客
       户组织了二百多辆的欢送车队。他的三菱
       SUV吉普当然也在欢送车队之列。车队送出
       去了好远,车队并没有离去的意思,车队似
       乎要把一把手送到三江的意思。一把手把车
       停了,跟大伙商量。他不愿意让大伙失望,但
       这样一个庞大的车队到三江影响不太好,是
       不是请大家派几个代表意思意思?
       他是一把手眼前的红人,当然是大伙推
       选的代表之一。
       他们送一把手到了三江。三江也做好了
       迎接工作。他们要往回赶了,一把手偷空跟
       他说,过一段时间,来三江玩。
       7
       过了三个多月,他到三江去拜访一把
       手,一把手把三江的技术中心主任介绍给了
       他。
       技术中心主任请他吃饭。他知道这并不
       是给他的面子,而是给一把手的面子。在吃
       饭的时候,七叔公打电话来了。
       七叔公很少跟他打电话,他赶紧出了包
       房的门,听电话。
       七叔公说,你在三江?
       是的。我在三江。
       你必须马上回来一趟。
       他吃完饭,就订了回家乡的飞机。
       他以为七叔公很高兴,要表扬他。但七
       叔公的脸上却黑云阵阵,就像被风赶过来的
       一群乌云。
       七叔公依然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看起
       来比过去消瘦了一些。旁边的雪獒不见了,
       笼子也撤了,院子里显得宽敞多了,摆着一
       些根雕和花草。他问,欢欢(雪獒的名字)呢?
       七叔公没好气地说,死了!
       见七叔公不开心,他没敢多话,老老实
       实坐在石凳上。
       七叔公说,你不能到三江去。
       为什么?
       因为这是别人的地盘。
       可是,我们公司在三江并没有把业务做
       起来呀。
       你可以把你的关系介绍出来,让跑三江
       烟厂的人去跑。
       这怎么可能呢?七叔公,到如今,我还不
       知道有谁在跑三江。
       会有人跑的,仁崽,这不是你操心的事。
       七叔公说这话的语气很重,脸色也不好
       看,他不知哪儿没有做好,得罪了他老人家。
       于是,他不好再说什么了。跟七叔公闲聊了
       几句,就告辞出来。七叔公也没有留他吃饭。
       七叔公表现得相当冷漠,这使他感到郁闷。
       他没有回家,回家也没有人。阿好到广州去
       了,去看房子。阿好梦想成为广州人,她在一
       步一步朝梦想靠近。
       他直接走到海边。
       今天是双休日,海滩上有不少人,多数
       是不远处东北医学院(前两年移迁过来的)
       的师生,他们在海滩上嬉戏、拾贝壳,还有几
       个人在沙滩边上搭了个黑色帐篷,有一个人
       坐在帐篷里吃面包,边上摆着一些摄影设
       备。他像个外地人一样脱了鞋,挽起裤角,在
       海滩上慢慢地走着。虽然是仲夏季节,海水
       还是有点凉,贝壳和沙砾硌得脚板有点疼。
       他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呆呆地看了一会儿
       烟波浩渺的大海。他突然想起了教父,还想
       到自己的福利院。他感到自己万分可怜。他嘲笑自己像一个被人煮吃掉的花甲。他问自
       己,干吗要这么可怜?干吗要当被人剐肉吃
       的花甲?他为什么就不能去拼一拼,自己爬
       着回到大海?大不了总是一死,与其在别人
       的锅里,还不如死在回去的途中。
       他想了很久,然后掏出手机跟阿迎打电
       话。他跟阿迎讲了跟七叔公的见面。他希望
       阿迎能跟他出出主意。阿迎说,这是七叔公
       在试探你呢。为什么?因为他害怕你,原来对
       我也来过这一套。害怕我?对!害怕你超过
       他。哦——算啦,阿仁,人心不足蛇吞象,老
       老实实听七叔公的吧,他人不坏的。
       跟阿迎通完了电话,他决定再去找一下
       七叔公,他要跟七叔公仔细谈谈。他希望七
       叔公像原来一样支持他。他真的想去三江再
       搏一把,他自信到了三江,他的业务会比明
       阳更好,因为他各方面正趋成熟,再加上一
       把手的信任和帮助。甚至,为了三江,他可以
       放弃大本营明阳。要他放弃三江,可能是这
       辈子最大的遗憾。他还讲了跟一把手及葫芦
       夫人的交情,讲到中间的时候,他的喉咙竟
       然哽了几次,泪水差一点跑了出来。
       七叔公的口气没有丝毫松动。七叔公
       说,宁愿永远做不成三江,你也不要去跑,你
       只能跑我跟你指的地方。这是我办公司时就
       定下的规矩。
       他鼓足勇气问,如果我一定要去呢?
       七叔公说,以后你出任何事情都与我无
       关,也怪不得我。
       七叔公的字里行间已经有了明显的威
       胁,这点燃了他所有的酸甜苦辣,也让他平
       日的傲气腾空而起。他霍地站起身,脱口而
       出,七叔公,如果真要这样,我只好退出公
       司。
       七叔公闭着眼睛说,也可以!
       第二天,他到了广州公司,七叔公也在。
       七叔公让公司的会计跟他结账,把明阳的应
       收货款划在了他的名下,他几年的辛苦换得
       的只是一笔笔应收货款。但他还是很高兴,
       在明阳,他相信他是收得回这些钱的。
       从七叔公公司出来后,他再一次感到
       种新的自由。
       现在,他所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当
       法人来注册一个公司。
       等他租好了场地,招聘好了员工,办好
       了营业执照和税务登记证,已经是三个月以
       后了。他马不停蹄地赶往三江,他第一件事
       就是要去找一把手。虽然他在办公司之前跟
       一把手联系过,一把手表示支持。但他心里
       并不踏实。经历这么多的风雨后,他知道,事
       情没有到最后,往往充满变数。
       一把手不在办公室,办公室的人说一把
       手在陪外宾。
       他又到技术中心去找主任。主任告诉
       他,可能我们不能合作了。一个澳大利亚的
       华人跟我们合作,他出技术出资金,跟我们
       厂联合成立了香精香料公司。你想,我们还
       能到外面去找公司合作吗?
       主任对他还是很客气,不停地敬烟给
       他。他觉得拿烟的手在微微颤抖。他认为自
       己还很没出息。主任留他吃饭,他说他想休
       息一下。
       等他走出办公大楼时,有几辆小车从外
       面驶进了停车场。他想,一把手肯定在里面。
       这时,他的心情不好,不想见一把手。于
       是,他走进了一侧的保卫室。他跟保卫室的
       人说,他说他来登个记。其实早在半年以前,
       送一把手来三江的那次,保卫科的人就对他
       留下了深刻印象,登不登记都无所谓。他一
       边翻着登记册,一边瞄着停车场的几个人。
       他先看到一把手从车里下来,紧接着,另一
       个人从他的副驾驶座里钻了出来。一见这个
       人,他吓了一跳,因为这个人就是七叔公。他
       开始不敢相信。后来,七叔公的声音也隐约
       传来,他才想起,七叔公早就加入了澳大利
       亚籍。
       一行人鱼贯进入了办公大楼,他还在翻
       着保卫部的登记册。他都快把登记册翻乱了,经保安反复提示,他才停止了翻动。
       他刚回到了宾馆,一把手就打来了电
       话。一把手告诉他,跟澳大利亚华人合作是
       由国家烟草专卖局介绍并支持的事。国家局
       一直提倡烟厂要自己掌握香精香料技术,这
       是大方向所致,希望他能谅解。
       他说,我能谅解。
       一把手又说,明阳烟厂马上就要关闭
       了,你还要早作准备。
       什么?
       这是政策性关闭,一百万大箱以下的烟
       厂迟早都要关,但对于明阳,好像太快了点。
       明阳了那边可能都有反应了,一定会很乱,
       你在那边的贷款还要加紧想办法,有钱就收
       钱,有货就抵货,到时候再共同想办法。
       一把手说完这句就收了线,他能感受到
       一把手对他是真心的。
       晚上,他坐夜班车赶到了明阳。刚出火
       车站,告诉的士司机先到烟厂。司机兴奋地
       告诉他,烟厂可热闹了。
       他没有跟司机搭话。他赶到烟厂。烟厂
       的大门口人头攒动。厂里的前门和后门都被
       工人围了起来,风声鹤唳,警笛声声。
       当天晚上,他没有睡觉。他在厂门口站
       了半夜。厂门口依然热闹。是一种真正的热
       闹,场景时刻在发生变化。有些人哭哭啼啼,
       有些人嘻嘻哈哈。有些人申诉苦难,有些人
       在嘲笑。第二天,他依然没有睡着,他也没有
       到厂门口去看西洋景,而是躲在房间里看星
       星。半夜的时候,他看到了一颗星星拖着尾
       巴坠地了,这让他一下子想起了那次逃跑的
       途中,在火车上遇到了那位老奶奶。他努力
       回忆着老奶奶的模样,但怎么都想不起来
       了,可是他现在的鼻子却闻到了老奶奶身上
       竟然有一股吲哚的味道(吲哚是一种合成香
       精,浓度高时发出恶臭,浓度低时却呈玫瑰
       香),他四处闻着,东翻西找,他记得房间里
       并没有吲哚啊。
       最终,目光停留在了足下,蓦然发现,原
       来是他的脚气犯了。
       [责任编辑 宁小龄]
       时,他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不速之客:葫芦夫人。葫芦在慈祥地微笑地凝视着他。
       葫芦夫人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仅这一点就让他胆战心惊。
       他赶紧开门,把葫芦夫人请进了屋。
       葫芦夫人端详着他。他不敢对视她的眼睛。他忙前忙后,一会儿跟葫芦夫人倒茶,一会儿又要跟她冲咖啡,一会儿又跟她拿了个靠垫过来,怕沙发硌着了她。
       他不肯安静下来。葫芦夫人只好开口了。葫芦夫人说,真是不好意思,上次把烟拿错了。
       葫芦夫人跟他讲了那条烟的去向。他现在才知道,葫芦夫人不是有意调包,任何人都不会有意去做这种事。因为他把烟的外包装做得太仔细太以假乱真了,葫芦夫人是个做烟的外行,尽管这条烟比往常的烟要沉上一倍以上,但她没看出来,就把烟随手丢在了茶几上。家里礼品太多了,阳台上,柜子里,床底下,都塞得满满当当,已经没地方搁了。他走后,葫芦夫人的老同学就来了,老同学是夫妻俩,跟葫芦夫人很要好,他们曾经在一起度过最美好的青春年华。于是,他们抚今追昔聊得很开心。老同学走的时候,葫芦夫人就把烟送给了老同学。过了一段时间后,葫芦夫人的老同学把钱悄悄地退了回来。老同学很受伤地说,我们暂时还不缺钱用。葫芦夫人才恍然大悟。
       葫芦夫人讲完后,把烟还给他,说,完璧归赵。套用一句老同学的话:我们暂时还不缺钱。国家给我们的待遇很高,他在烟厂做领导工作,每年除了正常的工资外,还有几十万的奖金,几年下来也有不少了。加上我也有工资,这已经够用了,我们的女儿在英国读书,是公费生。我们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葫芦夫人把烟留下了,并邀请他有时间到家里玩。
       他看出了葫芦夫人的话是真的。他感到脚板心在发痒。他的眼眶在一阵阵发热,他怀疑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爬出来了。他赶紧背过脸去。葫芦夫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一声人哪!就向房门走去。他放弃了把香烟还给夫人的想法,他觉得再这样做就显得俗不可耐。等他揩净了眼睛,赶出去想送送她的时候,葫芦夫人已经上了电梯,葫芦夫人在缝隙里冲他挥手。
       他站在电梯的门口,想起七叔公的一句话,做生意其实在做感情。当你真正在拥有感情的时候,付出和得到已经不重要了。
       他在每个周末或者下雨无聊的日子就会去看葫芦夫人,他想把她像母亲一样地敬仰。他的这份情意葫芦夫人也感受得到,这让夫人很受用。葫芦夫人家里有一套日本建伍的音响设备,性能不太先进,但音质非常好。葫芦夫人是张学友的崇拜者,而他把张学友的《饿狼传说》用粤语唱得可以乱真。因此,葫芦夫人开始崇拜他。他到葫芦夫人家里玩过几次后,夫人便开始邀请他唱歌。夫人喜欢听粤语歌曲,而他恰恰最能唱的就是粤语歌曲。夫人是最能进入意境的那种女人,在欣赏歌曲的途中,常常微闭着眼睛,像孩子一样边拍着手,进入遐想的空间。有一次,他们唱着唱着,一把手回来了。葫芦夫人便拉着一把手加入了音乐Party(常常是两个人的,有时候葫芦夫人也喊几个玩伴来)。那天,一把手还唱了一首《革命人永远是年轻》,这首歌他也听过,葫芦夫人也会唱,三个人齐声唱了起来。看起来,一把手很开心。一把手好像还爱着葫芦夫人,对葫芦夫人的快乐非常在意。他看得出来,一把手和葫芦夫人的情爱还在,但性爱,却很难说了。
       他跟葫芦夫人成了很要好的玩伴。葫芦夫人常常把他带到广场去跳健身舞,跟朋友们介绍说是她的小弟弟。这让他感到很舒心,也很安全。他在烟厂的生意做成功了,他有能力满足葫芦夫人朋友们的所有愿望,小到一个杂牌挎包,大到一串项链,包括到风景点去旅游,他都全心全意地服务,心甘情愿地付出。葫芦夫人的朋友们感到离不开他了。
       第二年,戴红又让他进入了另一个大品牌的试制。这次,他请来了公司里的两个香精博士。博士不仅在烟用香精香料方面有很深的研究,在烟叶组合方面也有独到的见地,他们制定的叶组方案,让戴红心服口服。两个博士经过半个月的反复调试,新的试制品终于出来了。在全厂的评吸会上,进行的无记名投票中得的分数最高。于是,他的业务量增加了一倍。他知道怎么对付戴红,所以,一切都是轻车熟路,如法炮制,如鱼得水。明阳卷烟厂香精业务的半壁江山已经属于了他。
       毫无置疑,他已经赶上了阿迎,他似乎有能力建一个敬老院或者福利院之类的企业了,但他觉得钱还不够,他还想赚更多一点钱。这样,他才能心安理得地去办自己想办的事。他总以为,自己还很年轻。
       第三年,一把手调离了明阳卷烟厂,调到三江卷烟厂任一把手。三江卷烟厂比明阳大一倍,年生产量一百五十万大箱。
       一把手离开明阳的时候,烟厂的部分客户组织了二百多辆的欢送车队。他的三菱SUV吉普当然也在欢送车队之列。车队送出去了好远,车队并没有离去的意思,车队似乎要把一把手送到三江的意思。一把手把车停了,跟大伙商量。他不愿意让大伙失望,但这样一个庞大的车队到三江影响不太好,是不是请大家派几个代表意思意思?
       他是一把手眼前的红人,当然是大伙推选的代表之一。
       他们送一把手到了三江。三江也做好了迎接工作。他们要往回赶了,一把手偷空跟他说,过一段时间,来三江玩。
       7
       过了三个多月,他到三江去拜访一把手,一把手把三江的技术中心主任介绍给了他。
       技术中心主任请他吃饭。他知道这并不是给他的面子,而是给一把手的面子。在吃饭的时候,七叔公打电话来了。
       七叔公很少跟他打电话,他赶紧出了包房的门,听电话。
       七叔公说,你在三江?
       是的。我在三江。
       你必须马上回来一趟。
       他吃完饭,就订了回家乡的飞机。
       他以为七叔公很高兴,要表扬他。但七叔公的脸上却黑云阵阵,就像被风赶过来的一群乌云。
       七叔公依然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看起来比过去消瘦了一些。旁边的雪獒不见了,笼子也撤了,院子里显得宽敞多了,摆着一些根雕和花草。他问,欢欢(雪獒的名字)呢?
       七叔公没好气地说,死了!
       见七叔公不开心,他没敢多话,老老实实坐在石凳上。
       七叔公说,你不能到三江去。
       为什么?
       因为这是别人的地盘。
       可是,我们公司在三江并没有把业务做起来呀。
       你可以把你的关系介绍出来,让跑三江烟厂的人去跑。
       这怎么可能呢?七叔公,到如今,我还不知道有谁在跑三江。
       会有人跑的,仁崽,这不是你操心的事。
       七叔公说这话的语气很重,脸色也不好看,他不知哪儿没有做好,得罪了他老人家。于是,他不好再说什么了。跟七叔公闲聊了几句,就告辞出来。七叔公也没有留他吃饭。七叔公表现得相当冷漠,这使他感到郁闷。他没有回家,回家也没有人。阿好到广州去了,去看房子。阿好梦想成为广州人,她在一
       步一步朝梦想靠近。
       他直接走到海边。
       今天是双休日,海滩上有不少人,多数是不远处东北医学院(前两年移迁过来的)的师生,他们在海滩上嬉戏、拾贝壳,还有几个人在沙滩边上搭了个黑色帐篷,有一个人坐在帐篷里吃面包,边上摆着一些摄影设备。他像个外地人一样脱了鞋,挽起裤角,在海滩上慢慢地走着。虽然是仲夏季节,海水还是有点凉,贝壳和沙砾硌得脚板有点疼。他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烟波浩渺的大海。他突然想起了教父,还想到自己的福利院。他感到自己万分可怜。他嘲笑自己像一个被人煮吃掉的花甲。他问自己,干吗要这么可怜?干吗要当被人剐肉吃的花甲?他为什么就不能去拼一拼,自己爬着回到大海?大不了总是一死,与其在别人的锅里,还不如死在回去的途中。
       他想了很久,然后掏出手机跟阿迎打电话。他跟阿迎讲了跟七叔公的见面。他希望阿迎能跟他出出主意。阿迎说,这是七叔公在试探你呢。为什么?因为他害怕你,原来对我也来过这一套。害怕我?对!害怕你超过他。哦——算啦,阿仁,人心不足蛇吞象,老老实实听七叔公的吧,他人不坏的。
       跟阿迎通完了电话,他决定再去找一下七叔公,他要跟七叔公仔细谈谈。他希望七叔公像原来一样支持他。他真的想去三江再搏一把,他自信到了三江,他的业务会比明阳更好,因为他各方面正趋成熟,再加上一把手的信任和帮助。甚至,为了三江,他可以放弃大本营明阳。要他放弃三江,可能是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他还讲了跟一把手及葫芦夫人的交情,讲到中间的时候,他的喉咙竟然哽了几次,泪水差一点跑了出来。
       七叔公的口气没有丝毫松动。七叔公说,宁愿永远做不成三江,你也不要去跑,你只能跑我跟你指的地方。这是我办公司时就定下的规矩。
       他鼓足勇气问,如果我一定要去呢?
       七叔公说,以后你出任何事情都与我无关,也怪不得我。
       七叔公的字里行间已经有了明显的威胁,这点燃了他所有的酸甜苦辣,也让他平日的傲气腾空而起。他霍地站起身,脱口而出,七叔公,如果真要这样,我只好退出公司。
       七叔公闭着眼睛说,也可以!
       第二天,他到了广州公司,七叔公也在。七叔公让公司的会计跟他结账,把明阳的应收货款划在了他的名下,他几年的辛苦换得的只是一笔笔应收货款。但他还是很高兴,在明阳,他相信他是收得回这些钱的。
       从七叔公公司出来后,他再一次感到种新的自由。
       现在,他所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当法人来注册一个公司。
       等他租好了场地,招聘好了员工,办好了营业执照和税务登记证,已经是三个月以后了。他马不停蹄地赶往三江,他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找一把手。虽然他在办公司之前跟一把手联系过,一把手表示支持。但他心里并不踏实。经历这么多的风雨后,他知道,事情没有到最后,往往充满变数。
       一把手不在办公室,办公室的人说一把手在陪外宾。
       他又到技术中心去找主任。主任告诉他,可能我们不能合作了。一个澳大利亚的华人跟我们合作,他出技术出资金,跟我们厂联合成立了香精香料公司。你想,我们还能到外面去找公司合作吗?
       主任对他还是很客气,不停地敬烟给他。他觉得拿烟的手在微微颤抖。他认为自己还很没出息。主任留他吃饭,他说他想休息一下。
       等他走出办公大楼时,有几辆小车从外面驶进了停车场。他想,一把手肯定在里面。
       这时,他的心情不好,不想见一把手。于是,他走进了一侧的保卫室。他跟保卫室的人说,他说他来登个记。其实早在半年以前,送一把手来三江的那次,保卫科的人就对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登不登记都无所谓。他一边翻着登记册,一边瞄着停车场的几个人。他先看到一把手从车里下来,紧接着,另一个人从他的副驾驶座里钻了出来。一见这个人,他吓了一跳,因为这个人就是七叔公。他开始不敢相信。后来,七叔公的声音也隐约传来,他才想起,七叔公早就加入了澳大利亚籍。
       一行人鱼贯进入了办公大楼,他还在翻着保卫部的登记册。他都快把登记册翻乱了,经保安反复提示,他才停止了翻动。
       他刚回到了宾馆,一把手就打来了电话。一把手告诉他,跟澳大利亚华人合作是由国家烟草专卖局介绍并支持的事。国家局一直提倡烟厂要自己掌握香精香料技术,这是大方向所致,希望他能谅解。
       他说,我能谅解。
       一把手又说,明阳烟厂马上就要关闭了,你还要早作准备。
       什么?
       这是政策性关闭,一百万大箱以下的烟厂迟早都要关,但对于明阳,好像太快了点。明阳了那边可能都有反应了,一定会很乱,你在那边的贷款还要加紧想办法,有钱就收钱,有货就抵货,到时候再共同想办法。
       一把手说完这句就收了线,他能感受到一把手对他是真心的。
       晚上,他坐夜班车赶到了明阳。刚出火车站,告诉的士司机先到烟厂。司机兴奋地告诉他,烟厂可热闹了。
       他没有跟司机搭话。他赶到烟厂。烟厂的大门口人头攒动。厂里的前门和后门都被工人围了起来,风声鹤唳,警笛声声。
       当天晚上,他没有睡觉。他在厂门口站了半夜。厂门口依然热闹。是一种真正的热闹,场景时刻在发生变化。有些人哭哭啼啼,有些人嘻嘻哈哈。有些人申诉苦难,有些人在嘲笑。第二天,他依然没有睡着,他也没有到厂门口去看西洋景,而是躲在房间里看星星。半夜的时候,他看到了一颗星星拖着尾巴坠地了,这让他一下子想起了那次逃跑的途中,在火车上遇到了那位老奶奶。他努力回忆着老奶奶的模样,但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可是他现在的鼻子却闻到了老奶奶身上竟然有一股吲哚的味道(吲哚是一种合成香精,浓度高时发出恶臭,浓度低时却呈玫瑰香),他四处闻着,东翻西找,他记得房间里并没有吲哚啊。
       最终,目光停留在了足下,蓦然发现,原来是他的脚气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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