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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世界(中篇小说)
作者:朱文颖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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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关于马丁的事,那就要从二十年前说起了。那一年他九岁,学生花名册上的记录是“张宝良”。因为一场大病,张宝良比一般的孩子要晚两年上学。他清楚地记得,第一天母亲带着他去学校报名时,一个长着鹰钩鼻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圆珠笔,一上一下地翻动着。
       “你叫什么名字?”
       “张宝良。宝贝的宝,善良的良。”九岁的张宝良回答得相当沉着。
       但就在这一年的秋天,张宝良家里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张宝良坐机关的父亲,那个每天老实巴交、胳膊底下夹了黑色人造革公文包上班的父亲,竟然在一位女同事家里被人当场捉了奸。另一件事更加离奇。一位长着真正标准鹰钩鼻的西方人(当时在马路上还极为少见),他在老饭店喝着花雕、品尝着清炒虾仁和太湖白鱼时,突然爱上了张宝良的母亲——一个细眉毛细眼睛、一说话就脸红的江南女子。那天,张宝良的母亲穿着朴素的花布衣服,脑后挽了个低低的发髻。在发髻的最深处,还偷偷塞着一小枝桂花。
       她是店里一名普通的服务员,一个九岁男孩的母亲,并且早已过了三十……在当时的中国人眼里,这可是人老珠黄的典型标志。
       这两件事究竟哪个在先,哪个在后,现在已经无从考证。但在一天下午,当张宝良的母亲正忐忑不安地陷入幽思时,传来了有节律的敲门声。
       一位黑黑瘦瘦的女人站在门口,她戴着黑框眼镜,手里拎着一只棕色公文包。她的头发看上去有些稀薄,分别从两边拢在耳后,突出着一张阔大呆板的脸。她自我介绍说:“我是你爱人单位的。”然后便昂首阔步地进了门。
       张宝良父亲的事到底还是惊动了组织——女人是单位妇女委员会的,她满脸严肃地坐下来,顺便看了看张宝良家四周的摆设。
       一张吃饭用的方桌,旁边围了四把木头靠椅。安了纱窗的碗橱门漏着一条缝,隐约能看见一条吃了一半的鱼。里屋的卧室门开着,从妇女干部坐着的这个角度,能看见五斗橱,书架,老式的写字台(上面放了盆“六月雪”盆景),一台九英寸的孔雀牌黑白电视机,以及一张大床的一半……妇女干部的眼光在那张床上停留了不短的时间,然后她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
       “你和老张——你们平时感情怎么样?”
       张宝良的母亲立刻听出了这话的弦外之音,不过她眼前蹦出来的是那只标准的鹰钩鼻子。她的脸红了一下,心里怦怦直跳。
       “没关系,组织上只是来了解一些情况。”妇女干部把左腿重重地压在右腿上,长长地充满惋惜地叹了口气。
       “还……挺好的。”张宝良的母亲低着头,声音像两只秋后的蚊子在打架。
       “那可就是老张的不对了。”妇女干部腾出一只手,来回按摩着自己的膝盖。突然,这只手停顿了下来,在空中有力地挥动了一下,“不过,就算感情不好,这事也是老张的不对!”
       或许,是张宝良父亲的风流韵事,以及妇女干部客观意义上的添油加醋,它们最终刺激了这位看似娇弱的江南女人。就在谈话过后的第三天,张宝良的母亲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和丈夫离婚,带着张宝良改嫁给为了她一直滞留此地的鹰钩鼻子。
       就在办手续的前一天,那个黑黑瘦瘦的妇女干部又来找过她一次。张宝良的母亲正在单位休息室坐着,一眼就看见她慌慌张张地扑进来。
       “你要和老张离婚?”
       张宝良母亲点点头。
       “你真要和老张离婚?你可是个有孩子的人啊!”妇女干部瞪大了眼睛,满脸掩饰不住的惊讶与愕然。
       “以后孩子跟我。”
       “跟你?跟你——那也不对呀,即便老张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也应该看在孩子的分上啊……”妇女干部几乎尖叫起来。
       几个月以后,妇女干部忧虑担心的那个男孩——张宝良,穿了一身新买的、略显宽大的衣服和鞋子,一脸迷茫地跟着母亲上了飞机。他从走上舷梯的那一刻开始就在哭。鼻子不断抽动着,两只手把眼睛都揉红了。停机坪可真大呀,远处的跑道可真长呀,草地一眼望不到头,风吹得刷刷地响……冬天的风吹起了男孩张宝良的新衣服、新裤子,吹起了他乌黑柔软的头发。风把男孩张宝良直接刮进了亮着灯的机舱。在飞机远渡重洋的十几个小时里,有一次,张宝良迷迷糊糊地哭着从梦中醒来。一扭头,他突然看到了窗外泛着金光的厚厚的云层。
       “这是什么呀?”男孩好奇地问。
       “是云。”母亲小声地说。
       “我们这是在哪里呀?”男孩把脸贴到了玻璃窗上。
       “我也不知道,大概……已经离开中国了吧。”母亲红着脸回答道。
       张宝良没有想到,他再次回国,竟然是二十年以后的事了。那时,他已经是个二十九岁的大小伙子:黑头发,黄皮肤,说着一口流利的、带有熟练俚语和方言气息的外国话。这二十年里,张宝良一直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在国外定居的第二年,鹰钩鼻子就和母亲分开了,就像当初他莫名其妙地爱上她一样。张宝良的母亲经不起这个打击,大病一场,竟然有些后悔当初没听那位妇女干部的劝告。等到病好以后,她觉得没脸回国,但又得带着张宝良生活下去,就匆匆忙忙地嫁给了当地唐人街中国菜馆的一个麻脸厨师——他比她大十三岁,上个月刚死了老婆。她的这个第三次婚姻终于勉强维持了下来。
       张宝良天性是个聪明的孩子,再加上母亲从自己惨痛的经历出发,愈发把儿子看作自己生活中全部的希望,所以这二十年来,张宝良接受了相当不错的西方教育。张宝良的中文教育是在当地的中文学校完成的,程度并不很高。但张宝良的母亲对他要求很严,她甚至亲自监督他的一些课程。她渐渐发现,张宝良对文学和艺术尤其感兴趣,他先是迷恋莎士比亚的戏剧和托尔斯泰的小说,后来有一天,她看到他站在窗前,正大声地念着一首唐诗:
       君自故乡来,
       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
       寒梅著花未?
       总的来说,张宝良的青少年时代没让母亲操过太多心,他没有沾染上什么恶习,不喝酒,不赌博,也不放荡。因为母亲和麻脸厨师很早就分床睡了,加上在这个问题上,中国人母子之间从来就忌讳颇深,所以张宝良关于性的启蒙倒是个不大不小的谜团。但是很显然,他也并不沉迷于此。
       对于自己的这个儿子,张宝良的母亲基本上是心里有数的:他心地善良,纯洁,诚实,但有时她也发现他有些“一根筋”。有一次张宝良去中国餐馆找母亲,却意外地看见,麻脸厨师正在厨房里捏一个女招待的屁股。他大叫一声,冲上去狠狠地推了麻脸厨师一把。
       张宝良胸口剧烈起伏着,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
       母亲牵牵嘴角,从鼻孔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这是大人的事,你不要管。”她伸出手,放在他柔软、浓密的黑头发上。
       “可是……可是他背叛了你!”张宝良瞪圆了眼睛,气急败坏地说。
       “你还小,有些事情,你还不懂。”
       “但是……他不能背叛你!”
       张宝良喘着粗气,跺了跺脚,然后拂袖而去。
       张宝良的母亲发现,这孩子身上没有东方人微妙与消解的一面,却也没有西方人的豁达与随性。他竟然活得出乎她意料的认真——这是她以前完全没有想到的。
       她隐约觉得,这可能与她平时的教育有关,也与张宝良特殊的成长背景有关。在异国他乡,他们平时的生活圈子其实是相当狭窄的;而为了忘却往事,她与故国故乡的联系也变得越来越少……在遥远的、还飘荡着桂花香的记忆里,剩下的只是一个古老的让她心怀隐痛的中国。
       在张宝良十九岁生日那天,中国京剧院来到他们居住的城市演出。张宝良的母亲带着张宝良去看。台上惊天动地的鼓声,咿咿呀呀的胡琴……那里面的世界太奇怪,太不可思议,所以张宝良有着无数的问题要问。
       “虞姬为什么要死啊?”张宝良不明白。
       “因为霸王就要死了。”
       “那么,霸王为什么不过江呢?”张宝良还是不明白。
       “过了江,他就不是英雄了。”
       “那他死了就是英雄了吗?”张宝良是不依不饶的。
       有些问题张宝良的母亲勉强能回答,但有些就觉得困难。有很多问题她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当然,就是想了也想不明白。有些时候,张宝良的母亲实在被问得没有办法了,她就笼笼统统地告诉张宝良:“中国人最讲究的就是忠,信,义,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谁都没有怀疑过。”
       但是这话说出来了,就连她自己都觉得心虚。
       这孩子的思维是她完全不熟悉的,这多少让张宝良的母亲有点担心。幸好从根本上来说,她并不是个喜欢思想的人,再加上过了四十五岁,张宝良的母亲兴趣渐渐转向了宗教——她郑重其事地请了尊佛像供在家里,每天早上沐浴、上香、拜佛……她生活得相当平静、安详,而等到五十岁以后,她已经成了一名非常虔诚的佛教徒。
       只有一件事情是她较为迷惑的,不知道怎样向张宝良灌输才合适。因为鹰钩鼻子,她已经完全不相信爱情这回事了,但是她又隐隐约约地觉得,这种想法是不对的,至少,对于张宝良这样的年龄来说。她内心感到很矛盾,所以干脆回避不谈。
       在张宝良二十九岁的这年春天,他母亲突然一病不起。但她拒绝在医院接受正规的住院治疗,坚持要在家里养病。
       在家里的病床上,她平静地走完了最后那段时光。在此期间,她虚弱而又坚定地和张宝良长谈了一次。她表示说,她非常希望张宝良能娶一位中国姑娘……她看着站在床前的张宝良,弥留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言说的忧伤。不知为什么,对这孩子,她突然有种强烈的放心不下的感觉。
       她紧紧拉着张宝良的手,说道:
       “回去看看,一定回去看看……要是有时间,也到你父亲坟上去一次。”
       二十年了,那里曾经是她魂牵梦萦的地方……在她临终的记忆里,那里虽然不尽完美,但至少是踏踏实实的,是可以让人把握的。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二十九岁的张宝良就此上路了。现在,他是当地一家中文学校的青年教师,不过持有的却并不是中国护照。和二十年前那个哭着上飞机的少年相比,如今的他已经有着相当丰富的旅行经验。他在一个临窗的舱位坐下,打开小挡板,系上安全带。
       他的脸在正午有些刺眼的阳光下,透露出一种他母亲所担心的认真和固执……对了,这时他还已经有了个上口的外国名字:马丁。
       这是二○○二年的九月,母亲常说的,中国桂花飘香的季节。
       2
       在飞机再度飞越重洋的时候,二十年前那个哭鼻子的小男孩,突然又在马丁的身体里复活了。
       机舱里不停地播着闭路电视。在一段介绍“中国武术”的短片里,马丁想起,在他跟随母亲去国前不久,还叫张宝良的他在电影院里看过一场电影。里面有个光头小和尚,长得眉清目秀。这小和尚会飞,会跳,会舞刀弄棒,会轻功上楼。更重要的是,几乎每一个坏人他都打得过,最终都会败在他的手下。
       那天从电影院里出来,张宝良觉得周围的世界突然有了某种变化。一连好几个晚上,他梦到自己手里捏了把剑,在竹林里飞来飞去。坏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放羊的白衣姑娘在底下冲着他唱歌……但紧跟而来的白天却一下子变得无法忍受了。因为张宝良又成了个小学生,毫无尊严地被老师吆来喝去着。没人知道他是个英雄。那几天,张宝良心里回想着电影里的那些场面,一脸庄严地坐在小板凳上。恍然中,张宝良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小和尚。
       在马丁的成长过程中,这个场景常常时有浮现。有些时候,它甚至远远超过了马丁对于家乡的认知。家乡。很多马丁的伙伴都有着对于自己家乡的出色描绘,有一天,一个朋友告诉马丁,他那遥远的家乡刮了三天三夜的风,海水冲上了堤岸,卷走了很多的牛羊……
       马丁想了想,然后对那个朋友说道:“我的家乡在中国的长江三角洲。那里很潮湿。那里的人过得很平静。他们长得不太高,并且都很感恩。”
       马丁觉得自己说得非常清楚了。要知道,把事情和情感表达得尽可能的清楚明了——非但自己是这样,而且要求别人同样如此——这一直就是马丁最为重要的特点。就像现在,即便飞机还没着地,纵横分明的交通地图已经牢牢捧在了马丁的手上。关于这城市的地理方位、名胜古迹、饮食特色、风土人情……一切的一切,马丁都在早早地做着各种准备。
       马丁几乎什么都想到了。马丁没想到的是:对于这城市匆忙而又深情的第一眼,他竟然什么都没看清。
       公路旁边三三两两地站着好多人。马丁远远地向他们走去时,只觉得那是一个个晃动着的暗影。从浅灰背景里凸现出的深灰色的块状体,有生命,有重量的,躁动不安因此不断移动着的,当然,也正发出各种各样声音的。
       “为什么没有车?”
       “前面的高速公路早就封掉了。”
       “真的吗?”
       “什么时候开始起雾的?”
       “昨天晚上吧……也可能是今天早上。”“能见度很低啊,什么都看不清。”一辆打着前光灯、发出刺耳喇叭声的小卡车,从不远处的一个岔道口慢慢地开了过来。橘黄色的灯光打在雾上,有种被软化的、湿淋淋的效果。在一瞬间里,被灯光罩住的那一小块雾团,与周围铺天盖地的浓雾区别了开来。就像插进雾里的一把迟钝的匕首。车子开到路边这群人附近时,灯光在人群的脸上晃动了几下,所以说,马丁比较清楚地看到了一个正说话的人的脸。
       “我看,最多不会超过二十五米。”
       是个还算年轻的女人。穿一身灰蓝色的休闲装,背着双肩包。看不大出年纪,但看得出与年纪无关的疲惫与敏感。这是两种相矛盾的特质。但在她脸上却显得如此和谐与圆满。简直是缺一不可。
       “去城里吗?”年轻女人大声问道。
       “去。”一个沉闷的男声从驾驶座里传了出来。像另一个世界里发出来的。
       坐上卡车的一共有三个人:马丁,背
       双肩包的年轻女人,还有一个自始至终没露出一点笑容的中年人。上车以后,中年人一刻不停地接着电话。但因为嘴巴里蠕动着口香糖,他的发音显得不很清晰。马丁从侧面打量了他几次,不年轻了,头发却是年轻男人喜欢打理的直发,散落在额头前面。他显得很强壮,无论肌肉还是面色。但他脸上却有种奇怪的、心不在焉的神情。马丁看了他很久。
       车子在乡间小路上开得很慢,就像茫茫田野里行进着的推土机。说来也怪,大约十几分钟以后,雾慢慢散了。“我叫马丁,来探亲旅游的。你们好!”就像散开的雾一样,马丁脸上绽放出了笑容。
       司机回头瞥了他一眼。中年人微皱眉头……只有年轻女人不紧不慢地回答道:“你好马丁。”她把灰蓝色的外套脱下来,搭在手上,露出了里面杏黄的T恤。停顿了几秒钟后,女人告诉马丁说,她是外地人,因为对江南有着深刻的记忆,所以接下来的这几天,她准备到处走走看看。
       “我是本地的。”
       中年男人坐在马丁和年轻女人中间。在口香糖的作用下,他的声音显得柔韧而迷离,然而眼神冷漠,并且直视前方。
       快接近市区的时候,车子在一个小型加油站停了下来。加油的人不知怎么走开了,停了好几辆车。他们耽搁了十来分钟。
       马丁兴奋地跑到路边站了会儿。他带了只相当不错的相机。但不知道为什么,从镜头里看出去,除了远处的几抹绿色,近处几间屋檐飞翘、犹如水牛角的房子,以及远远近近流淌其间的水田沟渠,一切都非常不像马丁想象中的长江中下游平原。
       在镜头的晃动中,马丁看到中年男人也从车上跳了下来。他侧身接着电话。镜头拉得很近,所以马丁注意到,在整个的接电话过程中,中年男人的嘴巴几乎一动都没动过。
       “你在观察我。”车子重新发动后,中年男人冷不防地对马丁说。
       “没有,刚才……我在拍照。”
       “我都看到了。你就是在观察我。”中年男人再次重复道。
       他说话时从嘴里吐出一股热气,在挡风玻璃那里诡异地弥漫着。雾已经散尽了。没有太阳。但天色却是明亮的。很多细微的事物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3
       中年男人名叫范思德。在遇见马丁前的二十四个小时,范思德是这样度过的。
       昨天中午的时候,范思德与太太和女儿在一起。这是近几年来的老习惯了,每个礼拜中,有半天的时间,范思德是专门用来陪太太和孩子的。他结婚多年,有个七岁的小女孩。还有为数不少的女朋友(其中部分有肉体关系)。不过范思德的太太倒真算得上是个美人,几乎透明的白皮肤,眼睛纯净得如同黑夜里的珍珠。很久以来她就患有神经性的失眠症,但不是很严重;她还具有一般女人少见的美好品质:极少对范思德纠缠不休。
       在早年见过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干过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以后,范思德现在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小的公司。他是个专心能干的生意人。他的办公室位于闹市区的一座高楼,十五层。在电梯爬升的时候,只要三到十三层这点时间,范思德的生意脑筋就能灵光闪现。很少有生意人具备范思德这样强烈的第六感。譬如说有一年冬天,范思德站在窗口,看到对面大楼有个窗户里晃动着一个人影,是个卷发的中年女人,每到下班时间她就定时出现在那里,打开窗,俯身朝下看。
       “她一定会跳下去的。”范思德心头一动。
       在很多正常的场景里,范思德经常能嗅出一种格格不入的气息。比如说他太太。年轻时她做过化妆品柜台的推销员,个子比范思德还高出一大截。她有很多爱好,都是与美丽和幼稚有关的。和她一如既往的美丽、幼稚一样,它们也一直被完好无损地保持到了现在。而等到范思德突然成了有钱人以后,她又新添了一种:收藏各种款式、各种颜色的平跟鞋。
       范思德的日常生活没有什么规律。一般来说他很晚才回家,要是太太还没睡,他就边换睡衣边对她说:“陪客户了……头疼。”
       他有点怀疑他太太知道些什么。他经常性的头疼,倦怠得连理由都懒得换一个。有一次,他从女朋友那里回来,他太太坐在地毯上,嘴里一股酒气。他藏在灯光的暗影里换衣服。有很短的一个瞬间,他希望她能说点什么。骂他,让他选择,摔碎一些东西,或者离家出走……但结果却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反倒有点不知所措,而且感到一种非常奇怪的沮丧。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其实他谁都不爱。甚至包括他自己。但这种异乎寻常的平静,却让他觉得:仿佛他的偷情也一下子变得毫无意义起来。他甚至没有什么负罪感。后一点尤其让他感到不安。
       昨天中午十二点左右,范思德先去了那家餐厅。
       那是座立在河中间的大玻璃房子。四根钢柱支撑着的一个两层小楼。水面上还残存着几朵睡莲。餐厅里的女服务员,头上也斜插着一小朵睡莲。头戴睡莲的女服务员把范思德引到一个窗口座位上去。才十几步路的工夫,范思德眼睁睁地看着那朵浅紫色的睡莲变了颜色。他吃了一惊。差点叫了出来。
       更让他吃惊的是他的女儿。点菜的时候,小女孩一直嘟着嘴,一只沾了泥的红漆皮鞋在裙角上蹭来蹭去。
       “你到底爱吃什么呢?”范恩德耐着性子问道。
       小女孩挑战性地抬起头。过了会儿,她一字一顿、一点都不像开玩笑地回答道:“吃蛇,吃猴子,蟑螂,还有鳄鱼!”
       “你说什么?”范思德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我要吃鳄鱼!”
       在整个的用餐过程中,范太太一直莫名其妙地微笑着,而打扮得像橱窗娃娃的小女孩呢,则老是记挂着那些长得又丑又凶恶的动物。范思德一声不吭地吸吮着一只螺丝。这是只烧得非常鲜美的螺丝。仅凭着沾在壳上的一点汤汁就能知道。但范思德怎么都没法把里面的螺丝肉吸出来。他先是使劲地用嘴吸,接着再拿牙签挑,最后,他终于非常生气地把它连壳带肉扔进了盆子里。
       后来范思德抽了一根烟。在飘浮不定的烟雾里,他这个残忍的女儿和永远美丽的太太,她们渐渐变了形状。看上去,就像老天安排在他生活里的一桩阴谋似的。
       下午的时候,范思德没像往常那样陪太太逛街购物,或是陪女儿上游乐场。他站在大街上,梦幻似的告诉太太说他头疼。
       这个下午他是真的头疼了。他去办公室里睡了一觉,前后大约有个把小时。外间的电话铃不停地响,他不断梦到自己爬起来去接电话的动作……后来就刮起了风。一声巨响,外面办公室的窗玻璃,或者对面楼里的窗玻璃掉了下去。粉身碎骨。
       他是在天已经完全黑的时候来到女朋友家的。她是个性感的银行职员,和他交往两三年了。和她睡觉的头一个晚上,范思德闻到她身上有种发甜的清香。他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欣喜。因为这香味,范思德把她和他的其他女朋友区别了开来。
       敲门的时候,他听到里面有嘈杂的音乐声和笑声。好像有很多人。他犹豫了一下。
       突然,门一下子打开了。一大团红红
       绿绿的碎纸屑,在范思德的头顶上散开来。很多张闪动的笑脸和张大的嘴巴中,范思德看到了他的女朋友。她穿着嫩黄色的低胸衫,略带惊惶地追了出来。在漆黑的楼道口,他停住了。然后,她气喘吁吁地开始说话。
       “一些同事和朋友……今天大家都休息。”
       “你回去吧。”他的声音低低的,略微有些沉闷。
       她皱着眉,一副没听清的样子。突然,她伸出手去,想要拉他。
       “你走吧。”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莫名其妙的烦躁。
       “你说什么?”
       “滚!”他发出一声女人一样的尖叫。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在街角的一根电线杆下面站了会儿,拿烟的那只手莫名其妙地发抖。
       雾气,正从这个世界的边边角角升起来,掺杂到原本就已浩荡的夜色中去。范思德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恍然之间,他觉得自己的视力出了问题。开始时他认为是雾的缘故,但后来发现并非如此。他的眼睛变暗了,然而头脑里同样也是混沌一片。四周飘动着黏乎乎的浮游物,这让熟悉的街道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但他分明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黑暗与陌生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它其实就在他心里。就在那儿。
       街道上、树桠间、空气里,到处都是白茫茫的雾气。满得不得了,但也空得不得了。
       这天晚上范思德没有回家。但他也没有去找其他的女朋友。后来他随便挑了家旅店,住了下来。在床上他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被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惊醒了。睡眠的网破了个洞,各种各样的东西便趁虚而人了。他打起精神,抵挡了一阵子。但终于还是败下阵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把他彻底打败了。
       他的生活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非常严重的问题。但具体是在哪里,他又完全说不清楚。是的,他感觉不到快乐。但问题在于他不应该感觉不到快乐。所有的能够组成快乐的东西,它们都像雾气一样围绕着他,黏附着他:财富,成功,健康,孩子,女人(还不仅仅是一个女人),甚至还有个人的生活空间。要知道,对于很多男人来说,这可是件十足的奢侈品……现在,这个名叫范恩德的男人,他什么都不缺,什么都有了,但可笑的是,唯独最重要的一样东西——快乐,却不见了。
       他几乎觉得他整个的生活都是没有意义的……没有一件有意义……就像有人说的,“他们的生活似乎像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或许很多人都是这种咬尾巴的蛇,但问题在于名叫“范思德”的他于偶尔之际,突然警醒。这个令人警醒的想法让他受了不小的惊吓。所以在后来的时间里,他便一直处于尽力反驳这个想法的状态。虽然这几乎是件更为困难的事情。
       接近天亮的时候,他去了飞机场。看着几架飞机起起落落。在现在的范思德眼里,它们和周围的很多事物一样,仅仅是些冒着油烟、冷冰冰的机器。没有生命。尤其是没有感情。
       他犹豫着,想随便搭上其中的哪一架,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然而时聚时散的浓雾阻止了他。他异常沮丧地和机场管理人员吵了起来,声嘶力竭……在大到荒凉的候机厅里,如同困兽一般的,他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心里则想着各种各样奇怪的念头。
       遇到马丁的时候,范恩德其实正处于这种茫然无措、但又一触即发的状态之中。没有任何理由的,他对那位阳光黑发的“外国人马丁”心存敌意——看上去,小伙子显得那么健康,对一切东西都很有把握的样子……正是这种奇怪而少见的神态深深地刺痛了他。要知道,现在的范恩德和很多人一样,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相信,所以也就什么都不盼望。
       至于那个背双肩包的年轻女人,范思德几乎都没正眼看她。女人们都很坏,至少都是幼稚无聊的。范思德不无伤感地想,在这个粗糙的世界上,就连柔软光滑的她们,也是不值得去认真对待的。是啊,对于现在的范思德来说,女人的构成基本上是简单的,大致可以把她们分成两类:一类是睡觉的时候身上发出清香的;还有一类……范思德从鼻孔里冒出“哼”的一声,心想:难保这女人不是属于第二类呢。
       4
       在离开机场一个多小时以后,马丁、范思德,以及背着双肩包的年轻女人人住了同一家旅店。那是个近郊的特色旅店。他们三个都该记得那江南典型的走廊……很长,相当长,长得几乎没有道理。隔着五六步路就有一扇漏窗,烟雾般的光线像蛇一样流进来。范思德走在年轻女人的后面,觉得那灰蓝色的背影……也像一条蛇。
       蛇一样的女人石小萱今年三十岁。在她生命的前二十六个年头,生活的延展就像这家旅店的长廊:明确,有序,而又漫长。她在一个相对封闭的镇区度过童年,父母都是那种所谓的良民——有他们不多,但也不太能少的那种。由于父母的疼爱(或许也能说是漠然),石小萱的童年以及少女时代衣食无忧,没有遭遇什么暴烈的冲突,比一般的孩子都要来得优裕闲适。她长得不算很美,对自己的容貌也颇有些漫不经心的神气。但她与父母的一张合影透露了一个秘密:她自有与他们不同的敏感与禁忌。这事他们不清楚不知道,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就连她自己也完全一无所知。
       石小萱的丈夫是后来她在省城工作时的一个同事。长得瘦而精干,且相当健康。在日常以及特殊领域的夫妻生活中,他都能表达出一份恰如其分的甜蜜——对此,石小萱接受得心领神会,并且尽情享用。在那个由两室一厅改造成的三室一厅里,她心不在焉地继承了父母对于生活的规则……要是不出意外的话,差不多就要顺着那长廊一直走下去了。
       在婚姻生活里,石小萱和丈夫有一个不经意中形成的习惯,那是从新婚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的:他们都相当热爱旅行。除了童年的闭抑,以及天性中不为人知的事物,有一件事情是石小萱触手可及便能感知的——在旅途中的陌生地,她非常惊异地感到了一种新鲜的性的兴奋……除此之外,她还尤其喜欢在早上,在她丈夫还睡着的时候,一个人漱洗完毕出来散步。有一次,在宾馆门前的小路上,一个穿着制服、帽檐压得很低的年轻男人迎面走了过来。
       “你喜欢吗?”他帽檐下面的眼睛朝她微笑着。
       “什么?”石小萱不由警觉起来。整个身体朝上提了两公分。
       “我是说——你喜欢这个城市吗?”年轻男人重复道。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种快乐、神秘而又相安无事的插曲,相当有效地掩盖了婚姻生活的无味,枯躁,以及时有出现的忧虑。后来,他们彼此的几个好友也加入了进来。其中有一个还是石小萱少女时代的密友。
       她叫梅丽,是个脸色泛红、鼻翼两侧长了些小雀斑的年轻女人。每一次看到石小萱的时候,她就吃吃地笑。笑完以后,则凑在石小萱耳边,讲一些听上去莫名其妙的私房话。他们彼此都相处得很熟。也有那么几次,石小萱隐隐约约地觉得,丈夫和梅丽有些略微过分的亲密……然而,比怀疑更快也更深刻的是她的释怀。那条幽深的长廊有力地限制了她。她亲热地叫梅
       丽“梅”,并且怂恿丈夫同唤此名,以此掩盖那几丝偶有飘过的阴云。
       后来,有那么一段时间,石小萱经常会回想起那个可怕的下午。她站在旅店温暖的窗前。窗外是悄无声息的雪,门外则是激烈的敲门声——“开门,你听我解释!我要解释!快开门”——在她听来,却是一样的寂静。
       因为想象中的寒冷和心里的愤怒,她浑身都在发抖……房门被她从里面锁死了,童年的闭抑再次涌上心头。恍然中她也会心生幻觉:那些都是幻觉,真的是幻觉。熟悉的烟味,陌生的香气,扔了一地的男人女人的影子。
       在于今天的石小萱来说,那件事已经变得可笑,渺小,不足为道。但就像那覆盖地面的第一层白雪。先是这一层,接着又是一层,一层连着一层。从此以后,世界改变了颜色与质地。但是她难以忘记,那第一层白色飘落下来的时候。那样的遥远,冷漠,坚硬。那样一种彻骨的寒凉。
       那次的伤心地是在曲折幽深的江南。石小萱只记得那曲曲折折的长廊,钻了半天却找不到出口的假山。到处都是谎言。连月亮都被水面切成了碎片。它们闪烁着。也在撒谎。
       第二天一早,石小萱独自一人踏上了归途。那一年她二十六岁,平生头一次觉得,自己对周遭的一切一无所知。
       5
       晚饭过后,范恩德打算去河边走走。
       那是一条古运河的支流。当它在这个城市曲里拐弯流了一段以后,就汇入了那条著名的大河——一个中国古代的皇帝下令修建了它。很多个中国古代的皇帝坐着龙舟顺流而下。天上飞着仙鹤,船上飘着乐声。皇帝则吃着传说中能让人长生不老的仙丹。当他举目四望的时候,心里不免洋洋得意着:虽然说,这世界被大海分隔成了四个大洲,上面覆盖着锅盖一样的“天”,那是由四根大柱子支撑着的,但中国理所当然地位于它的中心……
       在女儿还很小的时候,还没有任何“吃蛇、吃猴子、吃蟑螂鳄鱼”的意识的时候,有一次,范思德开车带她来过这里。那是一个薄雾初散的清晨,小女孩在车上就睡着了,后来他把她抱在怀里……她那有点发黄的细发被风吹散开来,乱得像河边的芦苇,软得像他的心。
       现在的范思德可不是这样。就在刚才,在旅店餐厅吃饭的时候,石小萱恰好坐他旁边。他犹豫了一下,决定主动和她攀谈攀谈。就像一个普通的想和陌生女人搭话的男人一样,范思德试探着问她:
       “你——还喜欢这个城市吗?”
       在餐厅橙黄的灯光下面,他觉得她脸上的肌肉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他还觉得,在她身上有一种抗拒与放荡交相混杂的气息。他认为自己的这个感觉是对的。总体来说,对于细节与个体的判断,范思德几乎从不出错。但他从一个又一个从不出错的判断,最终却来到了一片混乱不堪的境地……就像昨晚的浓雾……就像头发依旧柔细、心肠却让他想起鳄鱼眼泪的女儿……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他都不认识她了……就像他也不认识现在的自己……
       是啊,天晓得他是不是“喜欢”面前的这个女人,现在,一想到这酸溜溜的两个字,他就觉得头疼。真的头疼。要知道,对于现在的范思德来说,这只是一个陌生的女人,还不知道她是香,还是不香……从她晚餐时的衣着以及脸上的气色看起来,下午她洗了澡,可能还美美地睡了一觉。她坐在那里,姿势优美地吞咽着一棵青菜,就像一个心态平静、悠然享受生活的旅人。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这种平静与优美再一次触怒了他。
       “你看上去倒真像个淑女……”范思德叉起盘子里的一大块牛排,狠狠地咬了一口。如果四周寂寥无声,肯定就能听到牛排发出的凄厉的尖叫。“不过很有可能是假的。我知道大部分淑女都是假的,至少我看到的是这样。”
       他们三个人的房间是挨着的:范思德,石小萱和马丁。石小萱回房开门的时候,范思德假装堵在门口,一副马上就要破门而人的样子。
       “你想干什么?”石小萱皱紧了眉头。
       “你说呢?”嬉皮笑脸的范思德。
       石小萱动了动嘴,没把下面的话说出来。
       “你别生气。”范思德吊儿郎当地抬了抬下巴,“不过说实话,其实你生气的时候更好看。”
       走在河边的时候,范思德仍然沉浸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激昂情绪中。夜色清朗,明月高挂,但范思德的心里仍然弥漫着昨晚的迷雾。他讨厌这个名叫石小萱的女人,讨厌她的假正经,她矜持背后的淫荡(范思德判断她必定如此);他也讨厌那个名叫马丁的假洋鬼子,下午那小子一个人背着相机上街转悠,回来时恰好遇到在假山边散步的范思德。
       “多少年没回来过了?”范思德冷眼打量着这个兴冲冲的年轻人。
       “很多年了,”马丁咧嘴笑着,“觉得街上的人都不太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也说不清楚。”马丁挠了挠头皮说道,“反正和小时候看到的不太一样。”
       望着马丁的背影,范思德不屑地撇了撇嘴。嗤,他见得多了。洋鬼子,假洋鬼子,出来混混的,或者是正经做事的。甚至他还能看出,哪些洋鬼子是城里的,而哪些则是乡下的,一认一个准。他太了解这些来到中国的洋鬼子或者假洋鬼子了。在这样的了解中,无涉男女的是:与其说热爱现实的中国,不如讲他们更迷恋那个虚幻的国度。往简单里说吧,只要什么不切合实际,那么他们就一定喜欢什么。而这样的爱,几乎就像中国古代皇帝对于仙丹的膜拜了。而有涉男女的则是:男女。嗤,这还用说吗,男女!
       中国有一句老话,叫做“不是冤家不聚首”。在夜游船的码头,范思德又遇到了他很不想遇到的两个人:石小萱和马丁。中国还有一句老话,叫做“百年修得同船渡”。对于与两位同路人的不期而遇,马丁则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兴奋,他站在湿滑的石驳岸上,小心翼翼地扶着石小萱上船。
       这是今晚泊在岸边的唯一一条船,船家是个精瘦的小老头,皮包骨,骨连皮。仿佛他身上的脂肪全被南方的暖日蒸发,又随着秋雨淅沥而下,掉进了他们身下的这片河水。
       水流得很慢,桨声却很响。月亮很正大,月光却很散淡。南方的黄酒黏黏地流进了肚子里,却像花一样绚烂地开开来……三个人都喝了酒,而觉得自己有点醉意的范思德,则在晚上刚刚能够看清石小萱进了马丁的房间。
       6
       二十六岁的石小萱,在离婚一个月后做了几件事:调换工作,搬家,然后把自己幽闭在屋子里。
       再次走出房间是在三个月以后。正好是个晴朗的春日。阳光照在石小萱涩重发沉的眼皮上,有一种层层叠叠的厚度。也就是一夜之间,石小萱突然发现,路边巷口、树上枝头开出了很多花,长出了很多叶子;但一朵花究竟是怎么开的,一片叶子又是怎样舒展成柳叶细眉……在它们成长的那些细微的过程中,她正独自一人躲在房间里流泪。一滴灰尘掉下来就能让她哭。在一个人的成长中,需要最重要的两样东西:眼泪,以及擦掉眼泪。而那一年
       的春天,石小萱的眼泪是自己在风里吹干的。
       在唯一与外界接触的健身中心,石小萱认识了一个比她大几岁的女友。几个星期过去了,石小萱发现她白天在公司当白领,晚上则在一个名声相当不好的酒吧唱歌。
       她的名字叫“小钻”。虽然她平时常爱穿的一件短风衣,其实倒是银灰色的。那是件方领的宽松衣服,衣服笔笔挺,腰带笔笔挺……但笔笔挺的腰带却经常一边长一边短地垂着。“小钻”是单眼皮,仔细看还有点内双。她左边的眼睛略有些往上吊,经常不很自然地斜睨着人。石小萱曾经怀疑她动过双眼皮手术。但无论如何,看不出她是个妓女。当然,她或许真的不是。
       有一天,中间休息的时候,“小钻”主动和石小萱聊了起来。
       “昨天晚上……你哭了吧?”她把脸凑到石小萱跟前。她的眼睛亮闪闪的。她那亮闪闪的眼睛在石小萱脸上仔细寻找着什么,就像一只在暗夜里觅食的小母猫。
       “你的眼睛肿得很厉害。真的,你的眼睛现在又红又肿,就像刚刚才被蜜蜂蜇过。”
       “还有,你的精神也不好,非常不好……我没猜错的话,是为男人吧?……对不对?你不想说那就不说吧……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其实你一句话不说我也全知道……”
       “小钻”的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高的时候像春天飞过的云雀,低的时候像草里低叫的蛾虫。这高高低低的声音汇集在一起,如同菜花田里的蜂阵。嗡嗡嗡嗡响成一片。纷乱,尖锐,还带着一种隐而不现的侵略性。
       几天以后,什么都知道的“小钻”请石小萱去一个茶楼喝茶。天阴着,不时还下点黏黏答答的雨。石小萱穿了件深灰色的棒针毛衣。很多小雨滴沾在毛衣的纤维尖尖上,颤颤巍巍,颤颤巍巍,有点像玻璃缸壁上的死鱼泡泡。
       那天“小钻”的身上也沾着了很多小雨滴。那是件亮橙色的绒线开衫,很是紧绷地裹着。奇怪的是,雨丝从半开的窗户外面飞进来时,飘到“小钻”那儿去的,软绵绵,轻飘飘;而落到石小萱这儿的,却多少有点像武侠里细小的银针……那些暗器般的小银针在石小萱脸上撞过来又撞过去,又是疼又是痒的。石小萱不由得又发了会儿呆,走了会儿神。讲起来也真是奇怪啊,很多事情都是那样奇怪,说不明道不白的奇怪……就像现在,她坐在一个以前根本就不会理睬的女人面前。这个女人可能是个妓女。也可能不是。但石小萱还没弄清她到底是不是妓女……就和她坐在了一起。这可真是奇怪啊。
       但“小钻”一点都不觉得奇怪。连她的说话声都显得那样掷地有声,说一不二。人家说“抬头三尺有神灵”。“小钻”觉得自己就是神灵。
       “你可真是个蠢女人啊!”“小钻”长叹一声。
       “女人都是蠢的。”石小萱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你非但蠢,而且还是个十足的傻瓜!” “什么叫傻瓜?” “你这样的!你这样的女人就叫傻瓜……”
       女人与女人之间,这样的争执总是没头没脑,无休无止。也正因为它的没头没脑、无休无止,这样的争执通常也总是缺少意义的。所以到了后来,石小萱重新回想起这个暗器乱飞的细雨天气,回想起这个“桃红柳绿”的女人世界,她发现,很多很多的细节全都淡忘了,结结实实地忘了。哦不,也有记得的,也有一些被结结实实地记了下来,比如以下这些: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啊。”
       这是“小钻”在说话。“小钻”是这样说的:“不对,要比你现在更年轻的时候……那个时候我也哭。伤心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自己做了坏事要哭,别人做了坏事也要哭。自己被人伤了心要哭,一不小心伤了别人的心也要哭……”
       于是石小萱就问她现在。是啊,过去的总是要过去的。过去的已经过去了,那么,“现在呢?”
       “现在?”
       “小钻”把桌上的茶杯拿了起来。喝酒的时候叫做一醉方休。那么喝茶就叫一饮而尽吧。“现在我最受不了的就是看到有人哭。我看不得别人哭。什么都行,无拘无束,轻松愉快,轻浮放荡,有很多男人或者很多女人,怎么样都行……但就是不能哭……不管是为什么,怎么着都不能哭……你懂吗?”
       石小萱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道:“我不懂。”
       又过了一段时间。
       有一天下午突然下起了大雨。透过窗玻璃,石小萱看到穿蓝风衣的“小钻”(今天不是银灰色的了)撑了伞,快步向门外走去。伞不是很大,另一边便滴滴答答地挂下水来。雨滴在一个瘦高个的小伙子肩上。水淋淋的湿了一大片。只能看清脸的侧面。但那侧面也已经足够了:异常的年轻,异常的俊美……就像小时候在电影里看到的希腊美少年。不知为什么,石小萱的心莫名地紧了一下。
       下次见面的时候,石小萱主动提起了那位“希腊美少年。” “是个学生。”“小钻”说。 “刚认识的,他说……他爱我。”“小钻”耸了耸肩,表达一种轻松愉快的情绪。
       关于“希腊美少年”的情况,在一段时间里,就成为了两个女人之间的话题纽带。
       第一个礼拜,“小钻”大声地告诉石小萱:“他是学艺术的,学艺术的人都爱幻想,不管男人还是女人……”
       第二个礼拜的时候,“小钻”的声音轻了很多。很像一棵刚出芽的小草在走神,也像一只娇嫩的黄雀在春天的夜晚自言自语——春天了,春天了……草什么时候长,花什么时候开……春天了,春天了……蜜蜂什么时候采蜜,云雀什么时候回来……
       “他每个晚上都来。不管刮风还是下雨。”“小钻”说,“刮风的时候他给我送衣服,下雨的时候他为我打雨伞。每次来他都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每次我唱完,他就从那张椅子上站起来,送我回家。他对我说,他送我回家是为了对我说同一句话……”
       石小萱好奇地问:“什么话?”
       “小钻”看了看头顶上的天。天很蓝。蓝得像首饰盒最底层的那颗蓝宝石。“小钻”又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天。天很高。高得就像她现在的目光。看到了云,看到了鸟,看到了风中的柳絮,还看到了……一只断了线在风中飘摇着的纸风筝。
       “他问我,毕业以后可不可以和我生活在一起。”“小钻”说。
       到了第三个礼拜,石小萱早早地去了健身房。那天是个朗朗晴日,一大清早,太阳就像十五的满月般蹦了出来。到了中午,满世界更是如同春天般的温暖。但奇怪的是,“小钻”既没有穿亮橙色的紧身毛衣,也没有穿银灰色的短风衣。那天她异乎寻常地穿了件雨衣。
       雨衣是半透明的,橡胶质地,还有点小。“小钻”黏搭搭地闷出了一身细汗。
       “又不下雨,你穿什么雨衣呀。”石小萱像看怪物似的看着她。
       “不好说,我觉得会下雨。”
       “你有病呀,太阳老老高地挂着呢。”
       “总会下雨的。总会下雨……”石小萱唯一的一次听“小钻”唱歌,是在那个秋天将尽的时候。那一阵石小萱正同时和三个男人约会着。他们对石小萱的评价各不相同。第一个说她是淑女,第二
       个讲她是荡妇,第三个则觉得云里雾里,完全无话可说。石小萱记得,那天“小钻”穿得刀枪不入地站在台上,尖着嗓子这样唱着:“你的手冷得像冰块呀,冷得像冰块……”过了一会儿,她又接着唱:“你的手为什么冷得像冰块呀,为什么冷得像冰块……”
       石小萱耐心地听着。她下意识地用自己的左手握了握右手。一只手冷,另一只手暖。但两只手瞬间握在一起的时候,仍然是一只冷一只暖。这种冷暖交替、浑沌不清的奇妙幻觉,这时莫名其妙地把她摄住了。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在她还是个扎牛角辫的孤僻小女孩时。有一天放学,她发现自己忘了把钥匙挂在脖子上。父母都在上班。就像树梢上挂着的白霜,要到一定的时间才会掉下来,纷纷扬扬,纷纷扬扬……她在空无一人的街上走着……渐渐地觉得这世界真的是空无一人……倒是有一辆自行车停在路边,前轮的挡泥板掉了很多油漆,仿佛在等它的主人。但四周并没有人。甚至没有住人的房子。
       她是在走了很长时间以后,才来到那面围墙前的。像是觉察到了什么。她站在那儿,看着它。并且隔着相当的距离。
       突然它就倒了。像电影里优雅奇怪的慢动作。漫天的尘土。但紧接着,灰尘变成了雾,雾一般的光线又如同细细的流水,在她面前慢慢流淌开来……墙的前面是一片她从没见过的田野。更远的地方是一棵树,虽然因为天气的关系,她看不清那到底是杨树,柏树,松树,还是桃树……但世界毕竟在瞬间改变了模样。这让她暗自兴奋不已。
       后来,在她成年以后,那些雾、霜、雨、雪的季节,石小萱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去街上散步。因为看不清四周,所以她便能幻想自己在别的地方。或者幻想自己其实是另外一个人。因为雾,她自然而然地成了另外一个人。
       二十六岁以后的日子,石小萱开始独自旅行。在旅行途中,她有时是淑女,有时则是荡妇。以此见识各种各样的男人和女人(主要是男人)。这样的旅行在她三十岁的这个秋天仍然延续着。然而不同的是,这一次,她再度选择了她的伤心地:
       曲折幽深、连月亮都在撒谎的江南。
       7
       在时聚时散的浓雾里,飞机缓缓下降着。就像暮色快要降临时,一只终于厌倦了飞行的鸟。石小萱从座位上慢慢站了起来,向飞机后舱走去。
       等她再次从飞机后舱缓缓步出……即便光线灰暗,明眼人还是可以一眼看出:这个女人非但换掉了身上的衣服、裤子,颜色不明的鞋,脖子里的一条小丝巾……这女人连带着把她深藏不露的灵魂,也偷偷替换了一下。多年前的那个女人再度回到她的体内:洁白,单薄,羞涩。当然,还有那长廊一般的禁忌。
       一个苍白的好女人。
       她原先打算着,再去五年前的那个旅店。在原来的餐厅吃饭,在原来的窗口发呆,在原来的床上睡觉……有一件事,是她暂时还没想好的:究竟是一个人睡,还是两个人?另外有一件事,也是到现在为止她没有想好的:如果是两个人睡,那么,她到底应该埋葬一个过去的淑女,还是扮演一个复仇的荡妇?
       然而那场大雾阻止了她。她茫然无措地站在机场公路边,遇到了同样茫然无措的范思德。当然,还有那个不断跑进跑出、兴奋得满脸通红的马丁。
       她偷偷观察着马丁。
       在有限的几次对话中,她知道马丁是回来探亲的。这个回来探亲的马丁想去看看父亲的墓,还想去看看以前住的房子(只有一张地图和母亲的老照片),另外,照他的说法,那就是“母亲希望我能找一位中国姑娘”。
       她也偷偷观察着范恩德。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这个有时惜言如金,有时又大放厥词的中年男人,石小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她觉得他们是同类。是同道中人。前些日子石小萱刚看了场哑剧。剧场空间密布着墙壁和树林。里面的人走进走出,走出走进……一开始他们还做出大口喘气、大声呼喊的样子。后来就渐渐安静了。即便坐在开花的樱桃树下,也完全不做梦了。
       石小萱觉得,她和范思德就是坐在樱桃树下打盹的两个人。他们背靠着背。谁也不认识谁。
       倒是那个马丁。如果她和范思德是在一条黑漆漆、望不到尽头的长廊里走,那么马丁则是两旁嵌着的那些漏窗。是从漏窗外面伸进来的几根杨条柳丝,脆生生地绿着,还吐着小小的芽。石小萱甚至觉得,就连马丁的笑也是这样:脆生生的,手捏上去就能发出声响的。
       石小萱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了与马丁一样的单纯和阳光。但是,下一个瞬间很快就来了。那个荡妇、那个石小萱身体里的另一个女人,现在她正坐在大树的枝桠上。她从碎金碎银的树影里伸出头来,冷笑着,看着石小萱。后来,她干脆就钻进了旁边的假山洞里。她的声音穿洞而出,奇异诡秘:
       “撒谎!听到了吗——他在撒谎!他们都在撒谎!你这个蠢女人!”
       石小萱冷静了下来。她盘算着,先在这儿住上一夜,休整一下。等到第二天早上,再去寻找那个五年前的旧址。她没想到的是,就在夜游的船上,却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这件事是由马丁引起的。现在,回过头来,终于又要讲到这位名叫“张宝良”的马丁先生了。这天下午,马丁没有像预想中的那样略事休息。他倒是在床上躺了会儿,但是床上、枕头上、搭在椅背上的上衣袖口,以及半开的窗户外面……到处都弥漫着一种甜甜的气味。那是桂花的香气。那些小串小串、金灿灿的花瓣,它们从马丁童年的梦境里摇落下来,精灵一般,纷纷扬扬,一路挥洒;而那样的一种香,就像是从遥远的、二十年前张宝良母亲的发髻里传来的。
       像中了魔似的,马丁穿好衣服被着长廊走上大街。等他再次回来,还是在那条黑漆漆的长廊里,他一眼看到石小萱背着光站在那儿——
       她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小小的发髻。短短的上衣是白色的,薄薄的纱裙也是白色的。还有一条看不大清颜色的丝巾,它随随便便地搭在肩上,就像一只扇着翅膀的鸟。曲曲折折的回廊,每一个拐角处都藏着扬声器。由远到近,是轻到透明的背景音乐;从近到远,则是梁山伯在曲曲折折的山道上拉着祝英台的小手……恍然之间,马丁觉得石小萱微红的脸颊是那样的楚楚可怜,楚楚可怜……他梦想中故国的姑娘就是这样的吧。很多很多的记忆,突然在马丁的头脑里复活了。这一回,是他自己先红了脸。
       “桂花……真香啊。”
       马丁听到自己在说。说这句话时他用了很大的气力,但声音仍然很干,很涩,甚至还有些哑。
       “是啊,桂花真香。”
       这是她的声音。现在听起来不太真实。有些奇怪。但又似曾相识。
       这天底下,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奇怪。而有些奇怪的事情,常常就是在一瞬间里发生的。比如就像现在,辗转二十余年,“父亲”的灵魂突然附着到了儿子身上。
       就在这天夜晚的渡船上,那跨越二十余年的灵魂,终于借着酒力蠢蠢欲动了。
       这天晚上,马丁喝了太多的酒,说了太多的话。他把自己心里的话说了,连带
       着把二十年前那个灵魂没说完的话也说了。马丁说的话有些酸。有些简单。有些夸张。还有些不正常。反正,那天晚上马丁的话,非常不像是这个世界里的人说出来的。
       自然就会有人听不懂了。
       而石小萱的回答就要简单得多。人之初,性本善?回答是否定的。人之初,性本恶?回答仍然还是否定的。正确的回答是:人之初,性本非善非恶。人之初,性本懵懵懂懂。在那个渡船的晚上,石小萱说得最多的就是这样懵懵懂懂的三个字,外加一个表情化的符号——“为什么?”
       “马丁,现在请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石小萱仰头看着他。
       “为什么?”马丁皱了皱眉头,接着又搓了搓手,“什么为什么?”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
       “不为什么。”马丁的表情很茫然。
       “不为什么?!”石小萱的追问却并不茫然。
       “是的,我就是想说。想对你说。想把心里的话全都告诉你。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马丁说。
       “那我凭什么相信你呢?”
       “凭什么?我不懂……我不懂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从马丁的眼神看起来,他刚才说的那些可全是真的。他是真的不懂。他说了那么多真话,说了那么多心里话,却没人信他。他不懂。
       但石小萱也是真的。石小萱也是真的想问为什么,真的想弄清楚为什么。“云儿飘在天空,鱼儿藏在水中……”二十年前就是这样的,千百年来从来就是这样的……然而二十年前,马丁的母亲信了那位“鹰钩鼻子”,二十年后的石小萱却不信;马丁的母亲一开始不信,但是现在的石小萱——她始终不信。
       8
       其实那天晚上,从头至尾始终不信的还有一个人。对了,就是他,就是这个名叫范思德的中年男人。
       那晚临出门的时候,范思德在旅店的房间里照了照镜子。已经好几天没刮胡子了,头发也是乱糟糟的,嘴角那儿还长出了一小串燎泡……他冲着镜子里的那个人张张嘴巴又动动牙,里面的那个就也冲他先张了张嘴巴,再动了动牙。也不知道为什么,范恩德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仿佛镜子里那个龇牙咧嘴的“范思德”并不是他。“范思德”其实另有其人。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
       他在镜子前面发了会儿呆,被自己刚才的那个想法吓住了。
       范恩德一点都不喜欢那个名叫马丁的年轻人。如果说,现在的范思德就是一座古老的城市,就是曲曲折折、幽深昏暗的江南,那么马丁则是一棵树。一棵在无菌病房里生长起来的树。马丁是健康的,于是他认为别人也应该健康;马丁什么都相信,于是他觉得别人也应该充满信任……然而事实上,恰恰正是马丁的明亮衬出了范思德的灰暗。就像一个在岩洞里呆得太久的人,害怕最细微的光线一样——范思德被马丁的阳光深深刺痛了。他恨他。没有任何缘由的。
       他冷眼看着这个年轻人。很多年前的自己,是不是也像他那样?他曾经有过那样的日子吗?单纯,明净,坚定。这些他都已经记不清楚了。然而有些事情他是记得清楚的,比如有时候,他能听到一个让他自己也大吃一惊的声音:“相信?我告诉你,就连你——范思德——我也不相信!”
       这几年他老得有点快。与乱糟糟的胡子、头发一起滋生的还有他的怀疑。他没法让自己不怀疑。就连一件事情进行得过于顺利了,他也忍不住要疑虑。有时候他会问自己:这是恶吗?恶难道就是这样的?难道在自己身上,有一种恶正在成长?范思德没有想明白这件事。范思德同样没有想明白的是:这恶与他天性中的善相合,使他成了一种几何学里的“磐折形”——在孩子的书本里倒是常能看到这种图形,从平行四边形的一角,除去相似的较小的四边形,剩下的那个就是了。有那么几次,范思德在纸上把它画了出来。他出神地看着它,觉得就像在看一个脑瘫患者。
       他倒并不心疼自己身上的恶。让范思德心疼、让他有时候疼得苦不堪言的是,有些时候,他天性里的善突然冒出了头。就像一个瘫痪病人蠕动了几下。而为了尽量避免这种情况发生,他便说最极端的话,最冷漠的话,他便摆出一副最冷酷的样子。道理非常简单,因为温暖——就连这东西也能刺痛他。
       这天晚上,在桨声灯影的船上,范思德喝了不少酒。醉意一点一点地爬了上来。和醉意一起爬上来的,还有一种让他感到恐惧的东西——对于温暖和光明的企求。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看着船板上的马丁……他看着他,一个有着纯净眼神的男人。一个眼睛里饱含着热泪的男人。范思德的心里有什么地方突然软了一下。也就那么一小会儿。
       然而,遗憾的是,并没有人注意到他内心的恐惧。就像从来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软弱一样。
       那丝恐惧和软弱,便随着河面上的风一起飘走了。
       9
       这天晚上,范思德迫切地想干点什么。话也可以这样讲:这天晚上,这个名叫范思德的男人非常想毁坏些什么。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而且还是个人到中年的中国男人,范思德是极其现实的。在这个务实的国度,在这个务实的年纪,范思德已经基本不做梦了。不做梦这件事,更深刻的表现还在于:活了这么多年,范思德见识过世界上很多匪夷所思的事,匪夷所思的人,而面对这些匪夷所思的人和事,范思德总能保持一种更为坚定的现实。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比现实还要坚定。
       换个简单的说法:范思德曾经看到过很多彩虹般美丽的事物……到了后来,他认定了,它们都是气泡。因为是气泡,所以它们很快就将破灭。如果它们暂时还在他眼前闪烁着,那么,现在的范思德更愿意亲手捅破它。
       范思德急切地想证明一些东西。
       比如说:船上的那个年轻女人其实只是个婊子。
       又比如说:那个有着纯净眼神的马丁,其实也只是想到这里来找婊子的。
       他在船上喝着酒的时候,内心就燃起了许许多多这样的小火苗。就像一个突然变得软弱的人,想用一种力不能及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坚强。
       他恍恍惚惚地想了很多。这一刻,他是这样想的:是不是偷偷地叫来一个妓女,半夜三更去敲马丁的房门。而到了下一刻,他又开始那样想:或许,干脆还是化成一缕青烟,无声地钻入石小萱的睡床底下……范思德脚下的这块土地,本来就是适宜发生聊斋故事的。夜色降临,月光如泻。万事万物不再是白天的纤毫毕现。有些东西正沉沉睡去,还有些东西却悄悄苏醒。世界成了另外一种样子。
       从船上回来以后,范思德在房间里躺了会儿。隐隐约约地,他听到了两下关门的声音。第一次比较轻些,第二次则是惊天动地的一声响。砰的一声,连范恩德也吓了一大跳。他伸展了一下腿脚,换了种姿势,想把自己弄得舒服些。刚才回来的时候,范思德走前面,随后则是马丁和石小萱,隔着大约十几步路的样子。那么,这关门的声音,轻一些的应该是石小萱,重一些的才是马丁……不对,不是这样的……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门口站着一个身穿紧身裙的姑娘。一个陌生姑娘。
       这位姑娘,她一只手插在肉鼓鼓的腰里,另一只手则有力地搭在门框上。见多识广的范思德这回也有点蒙住了。奇怪的倒不是一个陌生姑娘突然出现在门口,奇怪的是,一个陌生姑娘却用一种老熟人的眼光看着范思德。那眼光,像是在说:“怎么着,这回逮着你了吧。”也像在说:“愣着干什么,快让我进去啊。”甚至还像在说:“得了吧,你得了吧,谁还不知道谁啊……得了吧,得了吧!”
       比陌生姑娘先进门的是她身上的香气。范思德从来没闻过这样浓烈的香水味道——混合着各种各样的气味,却唯独不像香水的甜腥气味。
       范思德鼻子一阵发痒,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趁着范思德打喷嚏的工夫,胖姑娘已经迅速地登堂入室。她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还相当慵懒地跷起了一只脚。她穿着黑色的长统丝袜,小腿肚那里抽了很长一段丝。远远看过去,就像爬着一条弯弯扭扭的白蚯蚓。
       范思德非常恐惧地盯着她腿上的白蚯蚓,结结巴巴地冒出一句:“你……你……你来干什么?”
       胖姑娘的回答倒是干净利落:“我来干什么,得问你啊!”
       “问我?问我?”
       胖姑娘一不做,二不休:“我来干什么,难道你还不知道?”
       范思德一时没找到正确回应的方式,眼睛瞪得老大,头摇得老响。
       但胖姑娘的眼睛比他瞪得更大,“你们这些臭男人,你说你不知道,你还说你不知道?!”
       胖姑娘说话时,脖子那儿青筋突突直暴,如同一条曲曲弯弯的青蚯蚓。范思德惊得跳开了几步。
       范思德以前倒是见识过妓女,但从没见过这样奇怪的妓女。他甚至有些恍惚起来,这样正义凛然地大骂男人,更像一个复仇天使,或许……还真不是那样的女人?他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还顺手给她泡了杯茶。
       这样的虚情假意,胖姑娘显然没有放在眼里。这个奇怪的愤怒的女人,在深夜的陌生人房间里,突然爆发了起来……大约过了五六分钟,也许是骂累了,也许是觉得骂也是白骂,她腾的一声站起身来,冲进了范思德的浴室。
       先是撼天动地的关门声。紧接着是哗哗的水声。甚至还没等范思德真正缓过神来,胖姑娘又水淋淋地从里面冲了出来。
       她的头发湿腻腻地贴在两边。脸上的妆全花了。眼眶通通红,一副痴男怨女的可怜相。范思德惊魂未定地看着她,感觉此女一定会倾情倾诉……砰的一声,胖姑娘捡起沙发上的小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的黑丝袜倒是扔在沙发角那儿。看不见白蚯蚓了,软绵绵、黑乎乎的一团,更像一个传说中能够隐形的怨鬼。范思德朝着它看了半天,这才心惊胆战地用一根手指挑起来,扔进了垃圾桶——突然,他用力吸了吸鼻子。胖姑娘身上那种甜腥的气味,把范恩德周围的一切都弄得香喷喷的——他的手指,头发,衣服,鞋子,甚至还有那个扔满了秽物的垃圾桶。
       范思德满腹狐疑地闻了闻自己的手指……想到这一切是如此滑稽可笑,他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再想,却还是忍不住,就接着再笑。这样反反复复地笑了几次,范思德突然再一次举起自己的手指,放到了自己的鼻子底下。还是很香,却又有着一丝一缕的熟悉。
       电话不是她接的。
       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他在电话那头吼了半天。显而易见,对于这种不明来历的铃声,此人同样怀着满腹的怨恨与愤怒——
       “快说话呀!”
       “见鬼,真是活见鬼了!”
       ……
       子夜时分,范思德形影相吊地在旅店花园里踱着步。那天正是十五,坐在冰冰凉的假山石上,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挂在天上的一轮满月。天是冰蓝冰蓝的,月亮则是泛着光晕的一个鹅黄圆圈。它安安稳稳地圈坐在那里,带着体温和气味,就像刚从老母鸡屁股底下钻出来的一颗鸡蛋。范思德抬起头来看天,直看到脖子都有些发酸了。他发现,那被很多诗人描绘得诗情盎然的月光,其实更像从冰蓝的水面上冒起来的一小股烟……吹一吹就飘了,挥一挥就散了。
       说来也怪,那天上的月光,和范思德心里的月光很快就融为了一体。天地之间,不知从哪里刮起了一阵阴风。冰冰蓝的天,一下子像染了成堆成堆的墨汁,黑了炭灰一片;那轮鹅黄色的鸡蛋也不冒热气了,灰了脸,垂了眉,更像一个卸妆后的小妇人……更奇怪的是,夜风过处,空气中突然传来了一阵断断续续的声响——初一听,是夜猫的叫声;再听起来,则是妇人在偷偷呜咽;等到屏息下来……却是一个被人捂了嘴巴的小婴儿在哭——
       范思德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但范恩德也是个具有正常情感的无神论者。在冰凉的假山石上,他不由自主地抱紧了自己。神和无神在艰难地碰撞着,牙齿和牙齿也在艰难地碰撞着。处于两面夹击中的范思德,当他看到远处的一点红光慢慢移近时,差点就失声叫了起来。
       红光越来越近了。开始时还像萤火,到了后来,灯笼的形状渐渐清晰了。在灯笼的后面,站着一个肤色黝黑的老头。他穿着奇怪的、类似于旧式长衫的黑色布衣,脚上是双圆口黑布鞋,但在左手袖管上,却套了一块袖章似的红布。看上去,老头的身体很好,高大健壮,力大如牛,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无神论者范思德却突然恍惚起来,很多奇怪的感觉起起落落着。比如说,这老头实在不像是这个世界上的人;而且也实在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人。
       幸好,老头这时开口说话了。
       “嘿,你在上面干什么?
       “我……我在看月亮。”
       也不知道是对范思德的回答感兴趣,还是因为范思德的回答,对月亮感起了兴趣,老头竟然也提着灯笼爬上了假山。他在范思德的身边坐下来。还盘起了腿。
       过了一会儿,老头开始说话了:“唉,月亮全给狗吃了呀。”
       范思德看了看天,又看了看老头……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颇为警惕地问道:“你是干吗的?”
       老头笑了,说:“我嘛,是这里的保安。巡夜的。”
       一阵沉默。而夜风中,那种奇怪的声音又起来了。
       范恩德再次竖起了耳朵,他紧张地说:“你听,这……这是什么声音?”
       老头看了看范思德的脸,不紧不慢地回答:“怎么,害怕了?”
       范思德不说话。
       老头叹了口气,说道:“那可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只小酒壶,几口酒水进了肚子,话也就自然而然地流出来了:“其实,这些事我也是听来的。听上几代人说的。说这地方啊,原先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后花园。这大户人家呢有个小姐,生得那叫是花容月貌,看见了没有不喜欢的,只可惜是个瘸子……这位漂亮的瘸子小姐,当然没法和你一样爬到假山上看月亮,怎么办呢?后来这家老爷就下了命令,让人在假山旁边造了一座小亭子……”
       范思德探头一看,果然有座亭子。
       老头把嘴里的酒香仔细回了回,继续
       说下去:“你别急,急是急不来的,以前的那些事情都是要慢慢说,慢慢说的。后来啊,负责造亭子的小木匠暗恋上了小姐。那时候也懂暗恋?那时候才叫暗恋哪……造亭子的时候,小木匠就做了点手脚。只要刮风,稍稍大一点的风,这座亭子就会发出鬼叫一样的声音——刚才你就听到了吧。你害怕,那小姐还能不害怕?漂亮的瘸子小姐经常在亭子里看看月亮、弹弹琴什么的,而每次当她害怕得发抖的时候……”
       范思德插进话来:“小木匠就出现了。”
       老头一惊:“你知道?”
       范思德鼻孔里出了口气,说:“就这点事情,谁猜不出来。”
       老头很不服气似的追问道:“那后来呢?”
       范思德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道:“后来?那还用说,后来小木匠就把小姐给搞定了。”
       不知怎么的,老头突然伤感了起来,他长叹一声道:“聪明啊——现在的人全都聪明啊。唉,我可是老喽。”他站起身,用力地看了范思德一眼,说:“现在的世界不好玩了。奇怪的事情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啦……”
       就像他神不知地来,老头很快就鬼不觉地走了。范恩德倒在假山上又坐了会儿。想着那小木匠和瘸子小姐的事情。越想,范思德就越觉得刚才的判断是对的。思来想去之间,范思德恍然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蛇一样的闪了一下。
       他心里一惊。连忙使劲地眨了眨眼睛。
       他认得那条薄薄的白纱裙。刚才在船上,马丁失手差点把手里的黄酒洒在上面。船上有风,纱裙一会儿掀起来,一会儿又垂下去……像一种儿时电影里令人兴奋的慢动作。
       现在,白纱裙在走廊那儿闪了一下。最终,它停在一个房间的前面。
       “马丁——”范思德听到自己一声悠长的叹息。
       10
       回过头来再说马丁。其实,那天晚上喝得最多、醉得最深的,不是范思德,也不是石小萱,而是马丁。马丁从来都没喝过江南的黄酒。那澄黄黏稠的液体,起口很甜,很香,就像迟迟才开、灿烂如金的桂花。然而这甜甜的液体一旦进了肚子,它却立时变了,变成放了毒药的糖,变成深不见底的幽长陪弄。这酒产在江南,江南连酒都是曲折的——一条黑漆漆的石板路,旁边是黑漆漆的河道。那水里的月亮呢,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两个,更多的时候,则是无数个。你永远都不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哪个又是过一会儿就要碎的……
       这样曲折的酒,马丁以前从来没有喝过。
       马丁也从来没对一个陌生女人说过这么多的话。
       那天晚上,在他的故国,他的家乡,马丁做了很多他以前从没做过的事。半醉未醉时,他突然想起:在他最为敏感的少年时代,有一年冬天,他在陌生的城市、下着雪的窗前读着中国的古诗: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雪下得可真大啊。它们成团成团地抱在一起,又连滚带爬地往下掉着。那样的活泼,那样的稚拙,难免会让人想到童话。然而童话总是不真实的,没有烟火和人气。童话里的孩子总是很寂寞。就像趴在窗前的小马丁。他趴在那儿,看着被雪吹得涨大了的街道,街边戴着雪帽的小店,店里坐着喝咖啡的金发路人——他们的蓝眼睛也在看雪,但他们听不懂马丁正念着的唐诗。
       那种与生俱来的感时伤怀,被童话般的寂寞悄悄催生了。但他能向谁说?向他早已心如死灰的母亲?还是向那个成天烂醉如泥的“麻脸厨师”?马丁身边倒是有几个不错的朋友,但是内心深处有样东西告诉马丁:他和他们最终是不同的。还不仅仅因为他——马丁,他没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上帝。
       马丁骨子里的东方一直藏得很深。应该也是天性吧。类似于人身上的伤口。倒是有两样东西一直陪伴着他。一个,是电影里那位身怀绝技的“光头小和尚”。还有一个,则是马丁曾经做过的梦。在梦里,他骑在一只白色大鸟的翅膀上。大鸟羽翼丰满,正展翅飞过一片广阔的平原地带。马丁探头向下望去,看得见星星点点的河流湖泊;看得见纵横交错的稻田沟渠;还能看见月色中坐在柳树底下吹笛的牧人。这个梦有点奇怪,前一半是白昼,后一半则是黑夜。然而,有一点却是确定的,马丁固执地认为,他骑鸟飞过的正是他的家乡——美丽而著名的长江中下游平原。
       那晚的船上,那如同放了毒药的甜酒,非但头一次让马丁尝到了醉的滋味,它更像一种东方世界的古老法术,它放出了马丁身体里的“张宝良”,那个他藏了那么久、或许根本就没正视过的另一个自己。
       那晚马丁很快就睡着了。他甚至有些记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回到旅店的。他倒是醒过一次。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马丁记不起来这杯水到底是什么时候放在那儿的。但他记不起来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于是他便撑起身子喝了几口。
       如同清泉般流淌进他身体的水,神奇地把他带入了另一个世界。
       那天晚上,在故国的第一夜,马丁开始了他平生头一次、但几乎也是最后一次的梦游。
       人在梦中,总是会做那些他最想要做的事情。如同一切梦中人,马丁轻悠悠地飘了起来。穿过洒着月光的走廊。他停在了石小萱的门口。
       就像一片巨大而又轻飘的羽毛,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月光透过半开的窗户照进屋里……桌子,椅子,花纹不明的地毯,地毯旁边放着的一双女式拖鞋,铺了雪白床单的大床,以及躺在床上、有着婴儿般睡姿的石小萱……马丁轻轻俯身过去。此时,那个遥远的梦又回来了。他发现自己正骑在一只白色大鸟的翅膀上,身边则是厚厚的快要下雨的云层……
       “马丁!”
       不知什么时候,石小萱已经睁开眼睛,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惊讶地叫了一声。但与其说,这叫声是因为房间里突然多了个男人而惊讶,倒不如讲,是马丁梦幻懵懂的神情激起了她的好奇心。
       然而马丁并不知道这些。现在的马丁只是个梦游者。他并没有醒。
       石小萱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她看了眼马丁,她叫他:“马丁……”
       这一次,马丁开口说话了。看着那个远在虚空、又近在眼前的石小萱,他说:“不,还是叫我宝良吧。宝贝的宝,善良的良。”
       石小萱顺手抱过一只枕头。突然,她扬起头,甩了个风骚的眼风给马丁,问道:“这么晚了,你到我这儿来干什么?”
       马丁往前一步,直直地盯着石小萱的眼睛,“你能告诉我吗?虞姬为什么要死?”
       “你在说什么?!”石小萱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还有,霸王为什么不过江呢?”
       马丁的眼睛看上去有点吓人。直愣愣的。所以石小萱下意识地朝床边退了退。她死死地抱住手里的枕头。这一回可是真的害怕。
       “那个霸王,难道他死了就是英雄了吗?”
       “宝良——”因为害怕,石小萱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马丁的眼睛亮了一亮。
       “告诉我,你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马丁的声音突然轻了下来。
       “天上的月亮。”石小萱想也不想地随
       口回答。
       “那我去替你摘下来。”
       马丁伸出手,在虚空中握了握石小萱的那双。接着,他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你要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会替你摘下来的,我一定会替你摘下来的。”
       马丁在走廊里来来回回走了一圈。起风了。月亮给天狗吃掉了……那天晚上马丁没有找到通往假山的路。鬼使神差的,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石小萱听到了关门声。过了一会儿,她从床上爬了起来。想了想,然后去了马丁的房间。
       11
       第二天早上,在旅店门口的青石板路上,马丁再次遇到了石小萱。
       他愣住了。
       面前的这个石小萱是他完全不认识的。她怎么竟穿成了这样……她身上的衣服、她的鞋……她那涂成腥红色的嘴唇……还有她看人时那种奇怪的眼风。一切都是不对的。竟然没有一样对。昨天,在长廊里,在船上,在他感到自己喝醉以前,她都不是这样的。就连今天早上,他沉沉地从梦中醒来。一只灰白相间的花喜鹊,翘着尾巴在窗前的柳枝上蹦上蹦下。他盯着看了很久。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切都和石小萱有关。但不是。绝不是站在他面前的这个。
       一时间,马丁倒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而更让马丁感到手足无措的是:今天他认认真真地穿了件中装——灰蓝色的麻竹布,上面带着细白条的竖纹——这是一大早刚在街上买的。他想着今天会遇到她。他是张宝良。他穿中国的衣服。穿着中国衣服的张宝良在飘着淡青色晨雾的街上走,脸微微仰起,两手则稍稍垂后。犹如云中漫步。他的脸上显示出柔和与淡然的神情。只有一个身心达到平衡状态的人,才会具有这种柔和与淡然的神情。所以说,这个早晨,即便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即便昨夜的记忆已经完全消失,我们的马丁却仍然像一个梦游人。
       现在,马丁穿着它,手是没地方放的,脚也没地方放。它们扭来扭去的,显得非常滑稽。
       穿得滑稽的马丁,就连说出来的话,在旁人听来也是滑稽有趣的。
       马丁说:“我告诉你,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石小萱斜着眼睛看他,问:“梦到什么了?”
       马丁停顿了一下,还是说了:“我梦见……你到我房间来了。”
       石小萱追着问:“哦?到你房间?我到你房间来干什么?”
       对;于自己很是不得体的梦境,马丁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于是他解释道:“是啊,我也不知道。反正你踮着脚就过来了。很轻。一点声音都没有。小时候我母亲说过,黄鼠狼在晚上就是这样走路的。”
       石小萱看了马丁一眼。他的脸慢慢红了。
       过了一会儿,石小萱又问:“你母亲……她还告诉你什么?”
       马丁低头想了想,说:“她说很多黄鼠狼只在晚上出来。在月光下面,它们就像另一个世界里的动物。”
       这时,石小萱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她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马丁,你相信这世界上有鬼吗?”
       “鬼?”
       “是的,鬼。”
       马丁颇为为难地挠了挠头皮。接着,他调皮地、充满孩子气地冲着石小萱一笑,说:“只要你相信有鬼,那么我就也相信。”
       12
       这是上午七八点钟的事。而到了中午时分,无神论者范思德,怀疑这世界上有鬼的石小萱,以及穿着中国衣服的“外国人”马丁,已经一起来到了一个小镇上。这是范恩德提出的建议。稍一犹豫,马丁和石小萱便同意了。
       “那里有很多很多的老房子。”范思德是这样对马丁说的。
       “你不是要看江南吗?”而石小萱,则听到了这样的话:“那里才是最最典型的江南。”
       他们是坐出租车去的,前前后后,也就个把小时的路程。范思德带着马丁和石小萱,穿过一座座垂满青绿老藤的石拱桥,穿街走巷,来到了一条光线黯淡的狭窄老街。马丁觉得,临街的那些黑色屋檐,就像黑压压的鸟翅般沉沉压下来,而自己手臂上的那只石英表,这时也突然变得步履滞重起来。
       他指着屋檐下方几个生锈的铜环,好奇地问:“这是干什么用的?”
       范思德慢悠悠地回答:“过去人家挂红灯笼的。”
       一个穿土布衣服的深肤色矮个老头,手里捏了块油腻腻的抹布奔出来,嘴里一迭连声地叫着:“里面请,里面请——活杀鲜吃!活杀鲜吃!”范思德表情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而马丁和石小萱则给吓了一跳。
       三个人在一家茶馆兼饭店坐了下来。他们旁边的一桌早已坐满了,都是外地口音,裂着木头干纹的桌子上堆着他们刚买来的东西:小竹编、小铜炉、金银箔图片、黄杨木雕、磁盆画、剪纸、刺绣……这些人说话的声音很大,仍然带着十几分钟前在小摊上讨价还价的兴奋。马丁手里捧着那台宝贝相机跑进跑出,仿佛也感受到了正弥漫在空气里的那种兴奋。他没有注意到范恩德正冷眼看着他。
       当然,马丁更听不到范思德与石小萱的说话声。
       “那是个傻小子。”范思德的眼睛看着窗外。
       石小萱顺着他的眼光望过去……她没有说什么。
       范思德的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石小萱,打量着,突然,他发问了:“昨天晚上你去他房间了?”
       石小萱一愣。她猛地抬起眼睛,想迎上他的……午后的阳光曲曲折折地登堂入室,照亮了他侧面的半张脸。此刻的范思德,一半在阳光里,另一半则在阳光的阴影中。她没能找到他的眼睛。
       范思德把脸凑近些,压低了声音说:“怎么样,今天晚上到我这儿来?”
       石小萱顿时变了脸色,但很快,她便把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掩饰住了。她甚至花枝乱颤地大笑起来,然后才满不在乎地对范思德说:“行啊,行啊——不过你先得告诉我,你是干什么的?人生地不熟的,我可不想碰上一个骗子。”
       范思德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仿佛表达着他对“骗子”这种说法的不屑一顾,表达着他对石小萱懵懂无知的不满,也表达了他其实什么都不相信,什么都不在乎,仿佛他说任何话、做任何事都是从这个“哼”字开始的。他冷冷地说:“我不是骗子。但我是一个流氓。”
       “流氓?!”
       “是啊,所以你可得想清楚了,亲爱的小姐——今天晚上,你到底是选择流氓,还是选择傻子。”
       这一次的愤怒石小萱没能控制住。她冷了脸,低低地骂了一句。然而愤怒的石小萱却丝毫没能让范思德愤怒。他跷起二郎腿,悠悠然地喝了口茶,这才一字一顿地对石小萱说:
       “生气啦?我还没生气你怎么就生气啦?淑女可不是这样的。这就不好玩了。真的不好玩了。不过,我可以很真诚地告诉你——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和我本来就是一路货色。”
       临近黄昏的时候,他们重新踏上了归程。这一次他们走的是水路。范思德坐在船头,石小萱和马丁则坐船尾。就像几乎所有的观光客那样,马丁买了一大堆的旅游纪念品:小竹编,小铜炉,金银箔图片,黄杨木雕,磁盆画,剪纸,刺绣……船走得
       很慢,这次是从垂满青绿老藤的拱桥下边走……仰望过去,黑压压的瓦砾屋檐显得更高了,是拍打翅膀想着归家的庞大鸟群。乌群的下面,雾气的上面,则是石头砌的墙基,围墙,门面。是大而透明的玻璃鱼缸,旁边写着“活杀鲜吃”。是一家连着一家的铺子,门前放着五颜六色的布料;放着小竹编,小铜炉,金银箔图片,黄杨木雕,磁盆画,剪纸,刺绣……一个白而胖的老头,手里捏着油腻腻的抹布,正满脸堆笑地冲着范思德、石小萱和马丁他们招手。
       范思德长长地叹了口气。在摇来摇去的船上,他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也是在这样摇来摇去的船上——太阳从头顶心上直射下来——在那样的阳光下面,人就如同一种白玉的塑像。通体透明。没有牵牵扯扯的影子。也没有半明半暗的杂芜。范思德靠在船沿上,闭上了眼睛。
       在夕阳的光影中,他感觉到一个黑影在晃动。是马丁。
       范恩德闭着眼睛就开始说话,他说:“哥们儿,请教一下,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马丁做了个惊讶的表情。
       范思德把眼睛睁开一半,继续说:“一条船在河里走。谁都觉得它有自己的轨道,谁都这样觉得。但是风一吹,只要很小很小的一阵风。”范思德伸出右手,在空中做了一个轻柔的手势,说,“微风轻轻地、轻轻地那样一吹,一切就全都改变了。人是什么东西?就是这样一种东西。”
       马丁憨憨地笑了。没说什么。
       范恩德把头朝马丁那儿拱过去。
       “哥们儿,除了告诉你人是什么样的一种东西,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
       范恩德的嘴朝石小萱那个方向努了努,说:“那个女人,她是个婊子。”
       13
       这是一天中最令人感到不安的时间。
       晚饭过后,范思德一个人来到旅店花园散步。他漫无目的地绕着假山旁的池塘走了两圈,然后再次爬上假山,坐了下来。
       应该说,这个秋日夜晚还是非常美丽的。即便云层是厚嘟嘟、灰蒙蒙的,即便它只在边边角角的地方漏着一点寒光,即便月亮——那乳白色、艳得惊人的一轮——今天它不再像老母鸡屁股底下的热鸡蛋了,它亮着,冷冷的,更像一个触手可及的假月亮。
       但这仍然是一个非常美丽的秋日夜晚。桂花、银杏、白杨、柳树、石榴、梅、兰、竹、菊……很多很多的树在长,很多很多的花在开,还有很多很多看不见,却能闻得到的香气。范思德还听到了连绵不绝的鸟叫声。这里一声,那儿一下。它们一定藏在了花园的树丛中,或者假山洞里。它们不停地在唱歌。
       但是范思德仍然感到心烦。莫名其妙地心烦。美丽的秋夜景致非但没能让他快乐,相反,它们助长了他的不快。它们的美好结结实实地提醒着他:这个名叫范思德的男人,他不快乐,自己不快乐,而且也不希望别人快乐。
       电话响过两次。第一次完全没有声音。范思德知道,这一定是那极少对他纠缠不休的太太打来的。这个具有沉默力量的女人,这个从不纠缠不休的女人,已经完全掌握了对付他的方法。他甚至可以想像出电话那头的生动画面——她微微地笑着,黑夜珍珠般的眼睛闪闪发光——那几乎就是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她断定了他逃不出她的手心。一阵突如其来的烦闷,范思德迅速地把电话挂了。
       第二个电话是他女儿打来的。或许是变形的缘故,电话里小姑娘的声音变得娇滴滴、软绵绵的,就像清晨薄雾里的一小片粉色花瓣。
       她憋着嗓子告诉他,隔壁邻居家的小花狗死了。她很伤心。
       “爸爸,昨天我哭了,掉了很多很多眼泪。”
       又过了一会儿,小姑娘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问:“爸爸,现在你在哪儿呀?”
       范思德顿了顿,回答说:“爸爸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小姑娘叫了起来,她气喘吁吁地说着:“妈妈说,小花狗也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她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说:“爸爸,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和小花狗在一起?你告诉我,就告诉我一个人,我保证一定不告诉别人……”
       一只看不清身形的鸟飞了过去。它很清晰地叫了几声。夜色很浓,很快就把鸟的身形和鸟的叫声全都吞没了。
       范思德的自言自语也淹没在浓重的夜色里。他嘀嘀咕咕地说着话。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
       这个晚上,范思德没在假山上坐很久。月亮,冷冰冰、然而又是那样圆满的月亮,一直高高地挂在天上。宁静,安谧,但是与范思德隔着相当相当遥远的距离。
       风和月圆。几乎完全没有风。那些桂花、银杏、白杨、柳树、石榴、梅、兰、竹、菊……它们全都早早地睡着了。就连那座小小的亭子也睡着了。在梦里,它们也去了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只有枝叶和花蕊的梦话声,只有细小的风,只有说话娇滴滴、软绵绵的小姑娘。她搂着范思德的脖子,冰冰凉的眼泪抹了他一脸。
       这个晚上,范思德睡得很沉,很死。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睡得这么沉、这么死了——真的,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他甚至什么也没有想到。但是,有一些奇怪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是马丁。
       也许是后半夜,也许是月亮爬得最高、盛开得最圆的时候,梦游者马丁再次出现了。
       他仍然穿着那件灰蓝色的麻竹布中装……月色如水,那些细白条的竖纹,就像细雨中淅淅沥沥的水面……而马丁,则是那个能够在水面上踏波行走的仙人。他的脸仍然微微仰起,他的两手仍然稍稍垂后。像一切梦游者那样,他的眼神是茫然的,他的嘴唇有着惊讶无助的表情——但与很多梦游者不一样的是,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微笑。他甚至光着脚,踩着舞蹈般轻盈的脚步——在范思德女儿那样的年纪,很多人都相信,这世界上有一种步伐。当人们使用这种步伐行走的时候,虽然每一步都好像踩在锥子和利刃上,但在旁人看来,却仍然轻盈优雅,就像一个小小的、不断行进的水泡。
       和昨天晚上一样,马丁先去了石小萱的房间。
       这一次,门没有开。就像一道坚硬而又空洞的墙,它挡住了马丁那舞蹈般轻盈的脚步。
       马丁再次穿过洒着月光的走廊……那天晚上,在那条幽深静谧的走廊里,他来来回回走了多少次?一次?两次?还是很多很多次?这是一个无风的夜晚,月色如洗,亮得就像一个假月亮。
       它照亮了一切。
       在月光的指引下,马丁也绕着假山旁的那个池塘走了两圈,然后,他爬上了假山,坐了下来。
       成片成片的假山,假山,假山。高高低低的石头,石头,石头……一只夜鸟跌跌撞撞地在里面疾飞……山道太崎岖了,石头太坚固了——就像那种闷得无法出气的铁桶——终于,在石头与石头的缝隙里透出了一丝光亮。是高高挂在天上的月亮。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人梦游者马丁的头脑——天上的月亮太高了,马丁够不到。但是——下面的池塘里还有一个。就在假山下面、亭子的旁边,有一个池塘。池塘并不大,但非常深。几乎纹丝不动的水
       面上,漂着几杆枯香的残荷,稀稀疏疏的浮萍,很多片泡得发白的粉色花瓣……以及那个乳白色、艳得惊人的假月亮。这样的池塘,已经足够让一个深陷梦幻世界的人永远进入梦幻了。
       或许,匪夷所思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突然,马丁从假山上笔直地跳了下去……在飞翔的过程中,在他尚有意识但已没有知觉的时候,马丁一定看到了很多东西。他甚至还做了一个电影里“光头小和尚”的动作……或许,在坠落的过程中,他的身体触到了那些散发着香气的花草,那些桂花、银杏、白杨、柳树、石榴、梅、兰、竹、菊……他的鼻息闻到了香,而他的身体感到了疼痛……或许,从始至终,在这个月圆的夜晚,梦游者马丁一直微笑着——
       然而,这是一块比现实还要现实的土地。就在他高举双手准备坠落的时候,梦游者马丁醒了过来——与他的睡去一样突然。
       他抬起头,看到了一轮白得刺眼的月亮。
       14
       上叶三个人真正的进城是在第三天。天空下着雨。很小很小的风,则在雨丝与雨丝的夹缝里扑面而来。马丁坐在前座,后面的范思德摇上了车窗玻璃,但石小萱的那一面很快就被濡湿了。
       出租车司机正哼着一只流行小曲。透过反光镜,可以清楚地看到后座的两个男女。一路上,他们一言不发。悬浮在天上的那片铅灰色阴云,飘过阴沉的林阴路,飘过没有摇上的车窗玻璃,最后停留在范思德和石小萱的脸上……车窗里面也在下雨。
       司机提醒石小萱摇上窗户。
       他说第一遍的时候,石小萱没有听到。他说第二遍的时候,一辆满载着钢板的大型货车呼啸着开了过去……没有让他再说第三遍,马丁回头伸出了手。
       司机看了他们一眼。然后,继续开始哼他那快乐诙谐的小曲。
       范思德和石小萱继续一言不发。
       车子进入市区大道时,正是一天里最为繁忙拥挤的时刻。无论人流的形状还是街道的声音,都让人感到似曾相识。这是所有的城市里都常见的景象。这城市因此也和其他城市毫无二致。
       在一个拐角处,马丁带着他的宝贝相机下了车。他很兴奋地朝着范思德和石小萱挥手……但街上的人群、来往的车辆很快就把他淹没了。倒是隐隐约约的有桂花的香气。在人流与尘埃组成的灰雾中,一会儿浓,一会儿淡;这会儿淡,下一会儿又浓……马丁很快就卷入了庞大的城市,以及浓烈而易逝的香气中……后来发生的事情,暂时没有人知道。
       而在这样的城市里,在这样的人群中,据说有人看到范思德和石小萱进了一家五星的豪华宾馆。并且在里面呆了一个多小时才出来。一前一后。神色都相当疲惫。
       他们在范思德公司楼下的餐厅吃了饭。坐在巨大的落地玻璃后面,街道的声音归于沉寂。但阴翳的天色还在那里。这样的阴天,即便在静谧的午夜,天上也没法看到哪怕只是一小颗的星星。
       他们喝了点酒。可能原来是准备要喝醉的。但不知哪里出了点问题,结果两个人谁都没醉。他们站在巨大的高楼的阴影下告别。现在,时断时续的雨丝已经凝成了雨雾。在他和她之间,在所有的人之间竖起了一道天然的、然而又是无形的屏障。
       他们握手。先是范思德伸出了手。接着是石小萱。他们的手可能碰都没有碰到。也可能碰到了,但因为冰凉的雨雾的缘故,两只冰凉而又湿淋淋的手,彼此都没感到任何的温度。
       现在,范思德站在十五层的办公楼窗口,看着底下的街道。已经是下班时刻,楼底下聚集了很多人。但看上去不像人,更像一只只蠕动的蚁类。或许,在那里面,就有一个是我们那好奇而又迷茫的马丁。
       也不知道为什么,范思德突然浑身一惊。因为他听到一个声音在说:“范思德,总有一天你也会跳下去的!”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
       是一个他现在听来仍然觉得陌生的女声。
       “在我站的这地方,旁边是一条河。”
       “你是谁?”
       “河水很深……”
       “你怎么还不走?”范思德压低了嗓子。
       “月亮出来了。你看到月亮了吗?”
       范思德探了探头。天空乌漆一片。像很多很多双手遮住了月亮、太阳和星星。
       “今天是满月……”
       就在电话那边,范思德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水波在动,像浮云在走……他不由心头一紧。后来,过了一会儿,就如同浮云散去,终于传来了被死死压抑住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2006年4月12日苏州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