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泥土的温度
作者：车延高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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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手
父亲告诉我，手是最神奇的
手就是饭碗，就是一片土地
父亲的手打过我
因为我赶集时多摸了人家两穗玉米
我至今
脸上依旧火辣辣的
现在父亲的腿脚已经不方便了
可他的手闲不住
放的东西他要去归整
掉几粒豆子，他要去捡
尽管弯腰和伸手那么困难
使过的镰刀和锄头他经常从墙上取下
用没了毛的旧布擦，像侍弄一件宝物
我们孝敬的卷烟他攒着，来了客人抽
自己撕白纸，去卷揉碎的旱烟末儿
有一次我从城里回来，看见父亲
坐在门槛上，很出神地盯自己的手
父亲说
它在，我就活着
用自己的方式和泥土交流
尽管有很厚的雪盖着
土地还是冻僵了，风在路过的地方发抖
蛇、青蛙、虫子躲在泥土深处
睡眠成了全部的生活
惊蛰那天，初春还在很远的地方化妆
蜷缩的生命没有睁眼，感觉把心碰了一下
到了三月，出门的脚印多了，把剩下的雪
踩进泥里，山路又爬回来，太阳的脸庞
长出了红晕，把山顶的雪一点一点搬走
燕子又飞回来，羽毛上捎着南国的花香
田畈间，锄头和铧犁跟在牛的后面
在刚刚翻身的泥土中擦去一身锈蚀。这时
春天才露面，在枝头，摇着很嫩的手指
她相信心可以铺路
奶奶老了，八十三岁，牙在晃，身子也晃
奶奶的背是被日子压弯的
她知道岁月的心肠很硬
她只在回忆时走回去，看一看过去的自己
那一对辫子，那一双眼睛，还有
可以淹死人的酒窝，一切都在眼前
还没走远，但又离得很远很远
她不相信梦，只相信镜子里居住的自己
她知道满头的白发也会像雪一样埋掉一切
就像皱纹正在一点一点把自己的当年埋掉
她忘了害怕，忘了一个老人唯一的孤独
手里，拐杖站得笔直，撑着她的晚年
她每天都要去村口张望，不管刮风下雨
就那么站着，目光走得比路远
天晴的时候，阳光会很细心地打扮奶奶
把迎春花打开，让沉重的皱纹栩栩如生
村里的人知道奶奶在等，那条路
是儿子归来必经的路，奶奶等惯了
她相信心可以铺路，一天只有一厘米
她和拐杖一起站着，站成了一种慈祥
太久了，脚下的土地就有了伟大母爱
飞过的叫声
卵石上的水印是一种写意
让鱼的眼睛游了五千年
一个素描的人坐在芦花上
看鹭鸶闯进没有颜色的画面
几根羽毛跌落水中
叫声骑着空灵的意境远遁
秋天依旧含情脉脉
在苇叶上晾晒灿烂的金黄
早晨的镜子里
雪花飘了一夜
一片洁白卧在冻僵的田野
屋檐下
冰凌测着村庄的体温
几只鸟在早晨的镜子里梳理羽毛
叫声跳跃着
从银色的枝头上飞远
米脂的婆姨
喝了多少南瓜汤
才有那么一对乳房
采了多少黄花蜜
才有这么一双眼睛
米脂的婆姨
美就是庄稼
一双手
可以把黄土掰成馍馍
米脂的婆姨
巧就是嫁妆
剪贴在门窗上的封囍字
翻开以后的日子
米脂的婆姨
头顶有黑色的河流
进去洗一洗
男人愿意淌更多的汗
一棵树
一棵树
站在很高的天空
等着季节的手化妆
她是天生的演员
春天穿一身绿
冬天脱得千干净净
她擅长舞蹈
在田野里优美着肢体
摆出各种姿势
运送空气的风路过时
她摇着喝醉的叶片说
等会儿，祝福来了你再鼓掌
收藏家
喜欢去潘家园
喜欢去琉璃厂
喜欢在地摊前晃动
喜欢与
历史说不清的真真假假厮磨
他也信口雌黄
拿起赝品反复叫好
拿起真品硬说假的
他知道自己的心蒙了猪油
他没办法
是被口袋里那点钱逼的
他装模作样地离开
耳朵留在原地
等着摊主叫他
不见动静
又回来
不动声色地掏出放大镜
不停地摇头
这是一种高深莫测的谈判
其实决策早已作出
镜片后面的眼睛稳操胜券
里面站着经验
站着比历史还厚的文化
他是一个眼睛后面长了眼睛的人
把心铺在童年
当一株白杨揭去晚霞的盖头
夜色像当年的情人一样走来
我牵着儿时的女孩走上土塬
月光把诗铺在大地的床上
我们把心铺在童年的床上
美在镜子里挣扎
才过三十九岁
自信就老了
眼袋和鱼尾纹送货上门
推都推不掉
当初的回头率缩水
欲望还在膨胀
骄傲躲在一层面膜的背后张望
镜子里一个很有风韵的女人
被眼影和唇彩打扮得不知所措
[责任编辑 商 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