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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王家坪四号楼四单元
作者:习 习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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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上一九八五年,我高中毕业,在同学录上写下了我家的地址:王家坪四号楼四单元五楼。我期待着来信,但杳无音讯。我给自己寄了一张明信片,石沉大海。我于是对外来的消息失去了信心。这是一排没有名姓的楼房,那时,我对来我家的同学说:上了王家坪,不久就能看到一排楼房,最后一栋楼最后一个单元最高一层右侧就是我家。站在马路对面,一抬头就能看见四单元五楼挽着绿绸窗帘的那两扇对开的小窗户,绸布是晒白了,但还可以看出绿色,是一直留存到今天的母亲的颜色。红砖,火柴盒形,土苍苍的王家坪上,孤零零的四栋楼,像四个兄妹,站在坪上细瘦的马路边,一站就是二十多年。王家坪四号楼四单元压根儿就是我个人对它的称呼。
       王家坪是个小小的王国,这是后来我想清楚的。一群外来人纷纷搬进这一排有电灯有自来水有厕所的楼房里,高高在上、标新立异,对这个王国是个颠覆。一段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无缘无故停电,谁家的窗玻璃哗啦啦碎了,过道走廊总有扫不净的粪便;还有,漂亮姐姐,在女地头蛇杨喜儿的唆使下被殴打警告……
       2
       第一次到五楼,进了新房子,父亲愁苦的脸上溢开了笑,母亲领我们从这间屋到那间屋。从阳台看,王家坪脚下,城市的一角像一张画片,密密的房子,指头细的马路,还能看到一弯黄河铁桥的圆弧拱梁。从马路这边房子窗户看过去,远处就是指甲山,母亲的手指在窗玻璃上盘旋着上了一条隐约可辨的羊肠小道,到了山顶,她说,你舅家就在这里。舅家的大热炕上还坐着姥姥哩。
       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拿抹石灰的小铲子使劲刮磨着水泥地板。父亲说,多好的水泥地啊,就是像麻子脸,小窝窝太多了。父亲平时是从不说麻子脸的,奶奶年轻时出过天花,脸上留了一脸的小坑坑疤。我们趴在地上使劲刮磨水泥地板,好几天,刚刮磨了半个地板,母亲单位通知我们尽快搬离会议室。刮磨出的那一块水泥地温顺光滑,只可惜躺在了我们的高低床下。
       3
       一直记得一九七六年的那场雨。那时,我们家在家具厂家属院的最深处。一天,刚入夜,突然电闪雷鸣、大雨瓢泼,我吓得蜷缩在炕头,“轰”的一声,我家的一堵墙塌了,泥水浇湿被褥,家具倾倒。父亲去接下夜班的母亲了,我跑到屋外,被雨水浇透,抖抖地看着我的家破了。
       大院的人们在雨中排成一条长龙,长龙延伸到了大院北的高台阶上。这个高台阶有长而阔的翠色飞檐,下面遮着雕花窗户的兰兰家、红旗家,他们是大院有地位的人家。很快,我们的家具被人们传送到了雕花窗户前的墙角,只小小的一疙瘩,家什上滴滴答答淌下的泥水,在青石板上蜿蜒成一根根细细的小蛇。
       父母在大雨中回来了,我扑在母亲的身上,指着墙角说:我们家、我们家……
       一九七六年,我们搬离了大院。我在那里度过了欢快热闹的童年。父亲因为早先就调离了家具厂,家的坍塌是要我们离开的最好理由。
       现在,父亲总爱掰着指头掐算,他总记不清那场雨下在哪一年。那些年家里家外发生的事情太多,他记起了这个,忘了那个。我倒是记得清楚,因为那一年我小学三年级,一年里几乎一直阴雨绵绵,在市中心的大广场,我在新同学的队伍里参加了毛主席追悼大会,广场上人山人海、哭声嘤嘤,雨水淅淅沥沥,阴冷和潮湿久久弥散不开。
       几年后,碰见了兰兰,她说拆我家时,地底发现了偏洞,里面有一具包裹白布的尸体。奇怪的是,白布还新新的,尸体却只是个骨架。那个人曾活在哪个时候呢?我小时最怕一个人在家待,最怕父亲去接迎下夜班的母亲,晚上我经常要赶在父母关灯前睡着。我常对父母说,夜里很多穿白衫的人飞到我们小院里,吵吵嚷嚷,他们不信。现在想回去,那仿佛真的不像梦境呢,很多白衫飘飘的人在屋檐飞上飞下,在小院里,仿佛在开会议事,事情似乎又并不紧要。
       怪不得院里的大人说,那小院,是个不安稳的地方哩。
       4
       大约十来家人挤进了母亲工厂的会议室,十来个人家的屋子都被那场大雨下塌了。会议室楼道一摞摞装袜子的大纸箱刚好用来作隔板,两条长椅对一张床。站在主席台上看,会议室像一个迷宫,没有屋檐的家,用纸板竭力遮掩成一个个家的样式。后来,主席台上也搬进一家人,是上海人,人们叫那个上海阿姨阿沙。她家没人时,我几次大摇大摆进去,可始终没看到上海人用的马桶,阿沙姨的纸屋子干净温馨,到处铺着绵软的花布。
       阿姨们都是纺织厂的女工。
       我家隔壁是王阿姨家,王阿姨精瘦,身形小,大人们叫她小豆子。对面是刘阿姨家,刘阿姨家五个女儿,五朵金花。
       刘阿姨家的大女儿叫丫丫,仙女一样好看,是秦腔演员,每天清晨,天还灰黑着,她腰上束一条宽宽的黑松紧练功带,像一只细腰蚂蚁,在狭窄的纸壁间压腿、练功,睡眼惺忪的人们要上厕所,就从她腿上跨过去,不到一定的时间,她是不让那两条在地上贴成一根直线的腿站起来的。豆子阿姨家一儿二女,大女儿小琴和我一样大,小女儿得了羊角疯,伤了脑子,犯病时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可怜得很。漂漂亮亮的,谁见了都觉得可惜。
       一九七九年,会议室近十家人都搬进了王家坪四号楼四单元。
       5
       王家坪背靠大山,俯瞰城市。一条远到新疆的铁路从它的身体里穿过。
       铁路就在楼房不远处,火车经过时,楼房颤颤的。我们在顶层,又在楼房最边沿,不大的风,就在窗外发出呜呜呜的叫声。家家木门紧闭,楼道安安静静。从一个热热闹闹的大会议室搬进独门独户的楼房,父亲总觉得不安全,怕有人爬上楼顶,翻进我家来,就是白天,靠近阳台的门也锁着,每道门边都放着顺手就能拿起的木棒。
       王家坪背靠的大山脚下是烈士陵园和火葬场。每天,还半睡半醒时,送葬的车载着刺耳的鞭炮声从窗下经过,哭喊声随之一晃而过。街上到处漾着黄裱纸钱,纸钱中间一个元宝的眼,散钱的人在车上,一根竹筷上插满厚厚一摞,车往坪上走,风把竹筷上的纸钱一张一张吹下来。
       于是,父亲在客厅门后显眼地挂上他的大铁锯,在我们的小屋门后交叉挂上两把木头刀,是弟弟小时父亲做的玩具,银粉油漆刀身,金粉油漆刀把,上面还有红绸子的缨穗。问父亲,木头刀也能避邪吗?他说,阴间要个形体就使得,好比陪葬的纸的童男女,不像阳世,啥都要个逼真。还有,正对大门的大玻璃镜子是用来做什么的,我一直不得而知,父亲很不耐烦我问这些幽暗的问题。
       6
       女地头蛇杨喜儿如果不那么刁蛮的话,还算一个漂亮女孩。叫她不高兴的是,坪上突然多了一个和她一样大的如花似玉的姑娘。姐姐多次在上学路上遭到不明身份的男孩女孩的辱骂殴打,我跟在姐姐身后,竭力保护着她。有一天,杨喜儿出现了,妖里妖气围着我和姐姐转了一圈,问我姐姐听不听她
       的话,我跳起来骂她女流氓,她举起拳头,朝我晃了几下,然后又嘻嘻笑着收了回去。姐姐投降了,把小辫上一对黑绸蝴蝶结送给了她。我深受屈辱,朝姐姐喊叫:杨喜儿连我都怕,你怕她什么。姐姐说,她笑你呢,看你像个瘦鸡娃,打你都觉得丢人。
       杨喜儿要姐姐和山上一个二流子小伙子交朋友。姐姐答应了,那个小伙子每天放学在学校门口等姐姐。我觉得丢人,远远跟在他们后面。一次上学,姐姐迟到了,刚做完早操.全校学生安静地列队听校长训话,姐姐被罚到主席台上,众目睽睽之下,还和旁边被罚的同学眉来眼去地说话,她的女班主任给了她一个大耳光。姐姐谈恋爱,全校有名。她的半边脸被打得通红,还是不害臊地低着头嘻嘻笑。我终于忍不住了,在队伍里放声大哭。
       漂亮姐姐在坪上名噪一时。我家的窗玻璃不断被人砸,甚至连窗棂都被砸断。父亲说都是姐姐惹的祸。胆小的父亲连在窗户上往下望望作案人的身影都不敢。四围的窗户都蒙了一层层塑料纸,窗玻璃的破碎声在父亲怯懦的目光里叫人心颤,玻璃每碎落一次,姐姐就要连续几天挨打。父亲一脚能将我们从屋子的这头踢到那头。这个满心愁苦胆小怕事的父亲,就会整治我们。
       7
       刘阿姨搬进一楼。丫丫成了一个名角,四处演秦香莲,后来嫁到了北京。刘阿姨给每家送了一张丫丫的黑白剧照,四寸大小,刚好放进我的铅笔盒里。丫丫的成功是辛苦出来的,她是我的偶像。在坪上,刘阿姨家第六个女儿诞生了,小小的,又一个美人坯子,笑起来,嘴边两个深深的酒窝,他父亲彻底绝望了。生她那一年他已年过半百。一天,他被人抬回家里,灰着脸,闭着眼,呕吐不止。他从公交车上摔了下来,售票员正是二丫,挤车的人很多,二丫在窗口叫她爸别上,她爸上来了,她赶紧关了车门,没想把别人的脚夹住了,又开了车门,他父亲仰面摔了下去,头垫在马路边的道牙子上。当晚他就走了,他的四个女儿围着她们死去的爸爸,哭成一团。刘阿姨,怀里抱着没出月的六丫头。远在北京的丫丫也没来得及看上他父亲一眼。
       刘阿姨家没了男人,家里没了生气。她家的窗玻璃上也开始一年四季蒙上一层层塑料纸,塑料纸被风撕烂,一绺一绺婆婆娑娑,沙啦沙啦地响。
       那时候,一进楼道,我就想起了丫丫姐闷闷不乐的爸爸,她家开着六朵美丽金花,他干吗一定要个男娃?
       8
       比起一楼的艰难,我们庆幸了些。父亲虽然懦弱,但我们总有个父亲。
       每天估摸到父亲下班快到家时,我就趴到玻璃窗上,伸长脖子往楼下望,以便以最快的速度答应父亲的呼喊。父亲每天在楼下喊弟弟的名字,其实弟弟一直在奶奶家,父亲在刘阿姨窗前大声喊:尕强、尕强。我不愿回应,母亲说我不懂事,我答应着跑下楼,从自行车把手上取下父亲沉沉的工具包,提上,歪着身子跟在他后面。父亲扛起自行车,抱怨着这个那个,重重地上了楼,一进门,我赶快拿条干毛巾,揭开他的背心给他擦背上的汗。父亲这样的虚张声势使得我经常提醒自己要记住他的辛劳、他养家糊口的不易。每天,回家路上,他都要在坪上烟酒铺子里喝二两散酒,他散着酒气,拧着眉毛,佝偻着腰在家里走来走去,我和母亲的轻松谈话势必要停止,为了配合他来路不明的愁苦,我们不能大声说笑、张扬我们简单的快乐。
       父亲是昏暗的,我们的五O三室也是昏暗的,父亲亲手做的家具漆着深栗色的油漆,和父亲气味吻合。家里用最小瓦的灯泡,晚上学习时,我不得不用油灯。母亲、姐姐、我,不能穿鲜艳的衣服,父亲说那太娆眼。
       我姐姐一身素衣,在土苍苍的王家坪上,依然艳美出众。一九八七年,一声震耳的枪响,手枪子弹从我家紧锁的卧室门的门框射进去,穿过父亲亲手做的高低床床帮,撞到墙壁上后,落到了床单上,姥姥正在床上修补她的布袜子,姐姐惊恐万分地抱住了姥姥。耳背的姥姥说,啥声响啊,然后继续她的针线。姐姐把弹头迅速装进了口袋。她静静听着外面没有动静了,打开了门。我未来的姐夫走了,大门大开着。姐姐和了一团面,把面团塞进弹孔,面团晾干后,涂上一层和门框床板一样的鞋油。
       父亲十二万分地赞同姐姐和姐夫的婚事。姐夫在一家单位负责保安,腰里的盒子枪让父亲十分踏实。我家的窗玻璃再也没有碎过,一层层破烂的塑料纸撕掉后,明亮的阳光洒满屋子,母亲用翠绿的绸子作窗帘,柔软的绿绸子白天在窗畔闲散地挽着,那是母亲的颜色,散发着明亮和温馨。
       那次枪击事件是姐姐后来给我说的,她不想和姐夫结婚,姐夫就开枪威胁,此外,他还时常坐在铁轨上等待火车的迫近。姐姐新婚那天哭得十分伤心,第二天就回娘家了,半边脸被打得青肿。母亲怕枪击事件叫别人知道,绝不叫我们提及此事,甚至不让我们告诉父亲。父亲不知道,子弹穿过枪膛的声音比玻璃破碎的声音更叫人胆战心惊。许多年后,我感慨地抠出面团,弹孔里的木屑还十分新鲜,没有硝烟的气味。我很想念坐在床上安然做着针线的姥姥,那时我的姐姐美丽如花,和姐夫离婚十几年,她没过过几天幸福安稳的日子。父亲不会再顾及到这两个小小的枪眼的,家已破散,他心里早就疮痕累累。
       9
       我很气恼没有男孩注意自己。同龄的小琴臭美极了,有一天她告诉我,我们上学时常走的那条土坡上,突然窜出一个男人,抓了她的胸。咋样的男的?小琴说,年龄挺大的。小琴的胸,隆起两个鸽子蛋大的小疙瘩,那男的就抓了那儿。可我的胸前没什么变化。小琴每天要我陪她上学,似乎就为了护着她那两个鸽子蛋,可她脸上总有那么一股子大女人才有的表情。小琴的羊角疯妹妹每次见我就喊:尕蛋——把屎罐罐——尿尿碗碗——拾粪铲铲——这是一首兰州的老童谣了,兰州叫尕蛋的人很多,都是男孩子,父亲给我起这个男孩子的名字,就是想要个男娃。傻儿唱着说我的时候,我不气恼。在大会议室住时,小琴打她,我总护着,出门时,我常背着她,所以她总记得我的。她爸爸特别爱喝酒,原先在甘南藏区工作,见我对傻儿好,就给我吃青稞炒面,糌粑。
       一天,小琴家发生了一件大事情。一个女人闯到小琴家的纸屋子里,豆子阿姨疯了一样地开始骂人,说家里留了个傻子,那边还生了个野种。小琴爸不认那女人,女人阴阴地小声地给豆子姨说:他人坏,大腿上生虫子呢。豆子姨趴在小琴爸腿上看,果然有许多小疙瘩。我后来知道,那是寄生在皮肤下的囊虫,动物身上的,小琴爸在藏区吃生肉吃的。
       母亲说一个家有一个家的气味,这是真的,每到一家,我真能闻见不同的味道。比如二楼豆子姨家,总是阴阴的潮味道,天气最热最干燥时也如此。豆子姨看电视时头扭到一边,歪着脖子,眼睛眯着电视,小琴也这样,她哥哥也这样,傻儿也这样。小琴爸例外,他成了一个老酒鬼,在黑黑的小屋子里,除了喝酒,地,不知在做什么。还有一楼刘阿姨对面那家,家里总散出一股鱼腥味,谁家
       会有钱天天吃鱼呢?不过他家的人几乎都有一张细而扁的鱼一样的嘴,五虎子、六虎子的嘴巴尤其像鱼嘴。有一次六虎子摸了一下我的脸,我甩过一巴掌,刚好打在他的嘴上,嘴边的小鱼牙戳得我的手疼了好几天。
       我是在别人的眼睛里看到自己长大了的,杨喜儿被我姐夫猛猛教训了一顿后,乖了很多。她有时会闪在我眼前说,你也长大了。但她眼底还是有一种忿忿。我不怕她,我甩甩手里玩的树枝,一片叶子被她的脸颊擦了下来。她的丈夫,进了监狱,谁都知道的,那个曾经打过我姐姐的气势汹汹的男人,腰上挂着三棱刮刀、穿着号码明显不适宜的三接头校官皮鞋,走起路来能听见半个鞋空着的声音。杨喜儿摸着脸上被树枝掠过的红印子,我和小琴根本不多看她一眼,就飞快地跑下山坡上学去了。
       杨喜儿满心的惆怅我是能看得见的。
       10
       王家坪的冬天格外冷。风嗖嗖地要往窗户缝里钻。人们睡得很早,醒得也很早。每天都有人去火葬场变成一缕黑烟,王家坪的夜长梦多不知和这个是否有关联?家里的炉子生在三间房子的交叉口,以便于三处都能得到温暖。夜里用被子裹住头,有时候脚到半夜还暖不过来。母亲上早班时,清晨五点就得到单位,幸好有豆子姨做伴。下过雪后,坪上的雪多天不化,时间久了就成了晶亮的冰绺子,父亲也不能骑自行车了,我和小琴搀扶着一步一步地走到坪下,才能松口气。
       多时不见傻儿了,我问小琴,小琴支吾着不说,傻儿是个大负担,小琴老给我抱怨。她说傻儿例假来了,不会用卫生纸,经血蹭得满裤子满床。说是傻儿给了乡里一家做了媳妇。可是,有一天,傻儿回来了,没人知道傻儿是怎么找回来的,天寒地冻,傻儿挺着个大肚子,手上全是冻裂的血口子,鞋里露着趾头。豆子姨抱着傻儿哭得死去活来,四单元的女人都去她家看、劝慰。豆子姨说是自己做的错事,她一定要陪傻儿到死。傻儿去医院流了产,我跟着母亲去看她,傻儿戴着白帽帽,坐在被子里,唱着:尕蛋——把屎罐罐——尿尿碗碗——拾粪铲铲——
       一九九四年的一天,我领着三岁的儿子回王家坪,傻儿在楼道里,坐在小凳上,学着豆子姨的样子拿两根竹签在毛线上乱戳。豆子姨更小了,像个干瘪的核桃,脸上尽是疲惫和谦卑。傻儿见我就问:尕蛋,你领的尕强吧?傻儿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回忆起来的。傻儿平日的神情,总是在努力想着什么——傻儿还在会议室哩,我常领她和弟弟一起玩哩。
       11
       只有在收水费的时候,才能去四楼阿沙姨家看看。在我眼里,上海人很神秘,他们家家都用马桶,他们爱穿短得露出脚踝的紧绷的裤子,他们吃一小碗米饭就饱了,一根鱼骨头能陪他们好几顿米饭。
       家家都安装水表,每月挨家儿轮着收取整个单元的水费。大家都节省得很,每家水龙头终日滴滴答答,说是一滴滴掉下来,水表上的针是不走的,不知是不是真的。我们家水龙头下,终年盛着滴水的大桶,桶满了灌进水缸,再去滴。夜里,有节奏的不厌倦的滴滴答答和闹钟的针脚你唱我和,那是王家坪安静时的声音。
       阿沙姨家依然干净,到处是好看的花布。她家就米饭的是一小块咸鱼,几根翠绿的小油菜。我看见就要咽口水,阿沙姨听不见我喉咙里咽口水的声音,总是利落地交钱走人,很难在她家耽搁两分钟。
       阿沙姨死得很可怜,这个好看的女人死于她是女人。说是怀了葡萄胎,什么叫葡萄胎?说是肚子里怀的是一串串小肉疙瘩,小肉疙瘩查出来是癌症,叫茸癌。阿沙姨大波浪的长头发一把一把掉了,头光了,不久,就死了。
       阿沙姨话多,在会议室时,老听见她叽里呱啦的上海话。她丈夫寡言得很,在我看来,也是长得很好看的那种男人。
       阿沙姨留下了一个儿子。儿子和我弟弟一般大,几乎和我弟弟同时学坏,被关在很远的地方。
       为了讨得父亲高兴,我在家尽可能乖乖地表现。假期的一天,我用一个下午,把煤厂送来的五十块煤砖从楼下搬到五楼。我一遍遍上上下下,拼命鼓励自己要在父亲回家前把煤砖全部搬完。楼道的人说会累坏你这个小身体的,我不理他们,我干什么是很容易变痴的。五十块煤砖整齐地码在了四楼到五楼的走廊之间,我的两只手颤抖着抓不住杯子。父亲一回来就呵斥:就几步的台阶都上不去啊,不把煤砖放到屋门口,又要叫一些神经病偷走吗!父亲骂我时,声音很大,我知道他是说给四楼阿沙姨家隔壁的那个女人听的,但我还是有些伤心。
       阿沙姨隔壁那女人是有些神神怪怪的,她家厨房窗户正对着楼梯,猛可里抬头,老见她怔怔地站在窗户前,脸色苍白,真把人能吓一大跳。她的女儿小惠和我们是好朋友,一只手残疾,半个拳头总在袖筒里藏着,说是给车窗轧的。后来她被照顾到工艺美术厂上班。我对工艺美术厂充满幻想就是源于小惠。小惠给过我几粒玻璃珠,黑亮黑亮,说那是兔子的眼睛,还给过我两绺儿金黄的绒线,说是洋娃娃的辫子。黑珠子叫我想到雪白的毛兔子,黄绒线让我想到可以动胳膊动腿眨眼睛的洋娃娃。小惠整天和玩具在一起,多幸福啊。
       父亲说,小惠的妈其实精明得很,傻样子是装出来的。父亲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大凡后来傻起来的人,总有他特别聪明之处。楼道里,父亲从单位拣来的生火的柴禾,老就少一些少一些。一天,小惠妈偷柴时恰被父亲碰了个正着,父亲只是对着她背影吐了一口唾沫,她就偷偷把走道里的柴禾点着了,浓烟灌了一楼道,可吓坏了父亲。
       胆小的父亲从来都怕针锋相对,父亲呵斥我没把煤砖抱到屋门口时,小惠妈没在窗口站着,但我不能确定她是不是藏在门后面偷听。在小惠家玩时,我们总是打着手势、夸张着嘴型,用极小的声音说话。她妈如果不在窗口就在门口站着,耳朵贴着门缝,神情专注,眼珠子骨碌碌乱转。
       12
       后来,父亲评价小惠妈的话又一次得到了验证。
       一天晚上,四楼过道里吵作一团。小惠妈蓬着头发,情绪激动地擂着阿沙姨家的门。咚咚咚、咚咚咚,引来一楼道人。小惠妈说,出大事了,出大事了,他大前天进家门,再也没出来,啥动静也听不到,一定出大事了!小惠妈拿出个大锤子给六虎子,快砸快砸,把门砸开,小惠妈歇斯底里地喊。六虎子砸开门,大家涌进去,都傻了眼。阿沙姨的男人端端在床上躺着,西装革履,皮鞋白袜,脸色青黑。派出所来人说,人已死了两天了。是喝药自杀的。
       那是个好看的男人,说话声音绵软。阿沙姨走了,儿子关在了远处。他无事可做,就这样让自己悄悄离开了。
       小惠妈说:人是一根草啊。
       这是父亲后来告诉我的,男人的死对父亲是个大刺激。小惠妈的这句话后来成了父亲的口头禅。父亲说,人是一根草啊,说折就折了,说倒就倒了,由不得自己。一九九六年,母亲离家出走,父亲再也不能抬着头在四单元上上下下。一九九七年一天深夜,自暴自弃的弟弟割破自己的身体,血流了一地,惊惧的父亲浑身抖着把满身是血的弟弟拖到楼下,送进医院。这个骄傲而胆小的男人,彻底败了。父亲说他在城区住个狗窝都行,决不在王家坪四号楼四单元住一天了,再住下去,阿沙姨男人的结局就是他的结局。父亲住进了城区独身的姐姐家。
       正家坪四号楼四单元五楼,我们的家空了。
       13
       绿绸窗帘晒白了,稀薄了。我多次路过王家坪四号楼。在马路对面看我家那两扇小窗户。那个绿窗帘,是母亲的明亮和柔软。
       谁都知道,没有母亲的家是硬的、幽暗的。对弟弟和父亲绝望了的母亲离家出走后,我留下了她不多的东西:几张相片,一件她年轻时穿过的黑丝绒上衣,几双纺织厂分给她的尼龙袜子。
       母亲爱美,母亲走后,留下的不过就半柜衣服。一样东西跟人久了,就会带上一个人的气味。父亲把那半柜衣服偷偷扔掉以后,我觉得他把我心里的一样东西硬是挖出来扔掉了。我曾经用半天时间把母亲的衣服一件一件穿上,再一件一件脱掉,我穿着母亲的衣服在镜子前面徜徉。母亲每一件衣服我都熟悉,它上面的气味,她穿着那件衣服的样子,她穿着那件衣服做的事情,都一下子新鲜起来了。
       母亲的那件黑丝绒上衣,滚着紫边,还有几朵紫的梅花盘扣。轻轻一提,哗的一下,衣服就像水一样平滑地流开了,这样,我就看见母亲的腰身、母亲的脖颈、母亲的手臂了。
       母亲年轻的样子、中年的样子我都记忆犹新,但我,再也不能亲眼看着我的母亲老了、又老了、头发花白,看着她亲亲的女儿和她一样老着,和她诉说着女人的心事……
       14
       去年深秋的一天,我陪父亲到郊外一个树木葱密的山上散心。树木金黄、绯红,满眼灿烂,可父亲脸上的愁苦没有一丝减退,他是一个深陷在忧苦记忆中的人。在山巅,我们坐在小茶摊上,太阳明明地照着,云朵悠闲。安安静静的一下午,父亲和我说着的依然是王家坪四号楼四单元,我们在山巅说着那些底层的人和事,父亲潸然泪下,他已无力遮掩脆弱。
       于是,我写下这些文字。我蓄积了足够的平静,让往事不受打扰。时间老去了,王家坪四号楼四单元依然新鲜如初。
       [责任编辑 何 安]